第111章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都城临安被鞑军攻破,其皇帝被夷戎生擒,太子下落不明,大皇子逃脱,一干大臣在太傅季怀真的带领下被夷戎强行“请”回上京。后又于临安边界发生两次战役,夷戎与齐军前后合力歼敌供十万,鞑靼首领洪如身陨,其首领之子阿苏尔被生擒回上京做质,临安彻底成了无主之城。
苏合可汗中箭而亡,不论是在上京的夷戎人,还是仍在敕勒川的剩余草原十九部,得知消息后,皆挂起黑色经幡以敬哀思,其灵柩送往关外下葬时,更有万人前来为其扶灵。
与此同时,又一消息传来,大齐皇子李峁纠集兵马,以复国名号自立为王,占据临安。
夷戎大军开拔回上京,行至离上京仍有数城距离时停下休整。
对抗鞑靼与瀛禾时,燕迟獒云这两兄弟暂时联手,危机一过,便又各自为主,连锅里的饭都吃不到一处去。
苏合一死,燕迟更是沉默,然而眼前危机不断,根本不给他悲痛的机会。
阿全与白雪被瀛禾的人带走,鞑靼尚有余军在附近游**。上京更加暗流涌动,皇位之争就落在这三兄弟头上。
三人不相上下,各有长短。老大瀛禾虽出身差些,却运筹帷幄,这些年战功赫赫,一举拿下上京,更不提还是苏合的长子;老三獒云母族势力庞大,这两年虽逐渐式微,仍不可小觑,更是与燕迟联手立了奇功,斩杀对方大将,生擒皇子,击溃鞑靼在大齐最后的势力。
可最让人不敢轻易断言的,便是七皇子燕迟。
同样战功赫赫,同样继承了母亲留下来的小部分势力,受人拥戴,还是苏合生前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齐人与夷戎人的孩子,是叶红玉的儿子。
这身份从前于燕迟来说是阻碍,在当下却是关键。
这是齐人的江山,齐人的土地,叶红玉在齐人心中更是枭雄一样的人物,若齐人之中再无人可扭转乾坤,那么接下来齐人向着谁,谁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谁的赢面就大。
夜幕降临,那饱受战争侵害,伤痕累累的大地上鬼火狐鸣,百废待兴,民众如干涸土地盼着雨水般,盼着明君救世。
趁燕迟与乌兰正商议军事,季怀真避开众人,一瘸一拐,孤身前往獒云的营地中去。
帅帐外的守卫正要拦他,却听帐内的獒云命令道:“让他进来。”
獒云背对他而坐,正将什么东西收起,季怀真只瞥了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边缘光滑油亮,显然时不时被人拿出放在手上把玩,是最常见的父亲雕给儿子的小玩意儿。
季怀真问:“那是苏合可汗做的?”
獒云冷冷看过来,阴沉道:“季大人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关心我这败寇如何思念父亲吧。”
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受挫模样,季怀真莞尔道:“大局未定,只是鞑子被你们打得还不了手而已,你如何就是败寇了。”
“有话直说,你们齐人说话就是弯弯绕绕太多。”
季怀真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把武昭帝交给我,你想做的事情,我帮你办到。”
獒云回头看着季怀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那轻慢目光仿佛在说“你一个瘸子还想斗倒瀛禾”,但意识到季怀真并不是在夸夸其谈,眼中嘲弄之意很快消失殆尽,逐渐认真起来,突然笑了笑,摇头道:“他是燕迟给我的筹码不错,却也是个烫手山芋,他是大齐的皇帝,注定活不长,谁把他杀了,谁就是齐人眼里的众矢之的。”
“你说得不错,谁杀了他,谁就是众矢之的,可你们夷戎人的眼中钉,在我这个齐人手中却是能发挥大作用。”
獒云眼睛眯了眯,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怀真。
一阵沉默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串钥匙,交予季怀真手中,又道:“你入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传递消息。”
言下之意,竟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回上京。
“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季怀真正要转身离去,又听獒云道:“季大人,你斗不过他的,趁着还未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学我尽早给自己找条后路。若是日后你与燕迟能留下性命过上过避世的生活,说不定已是我这大哥手下留情。别再想着加官进爵,过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了。”
“加官进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前我要这些,现在不要了。”
帐外的风吹进来,吹得季怀真发丝飞扬,他伸手一挽,不知想起什么,微妙一笑,沉声道:“是人就会有把柄,是人就会有软肋,瀛禾用‘情’算计苏合,算计燕迟,焉知自己就不会被‘情’算计?只要他心中还有所念之人,所求之物,我就一定还有机会。不说反败为胜,但我就算舍出这条命,也要……”
也要为阿全挣出个未来,为燕迟挣出个凭栏村来。
季怀真不再多言,抬脚往燕迟的营地中走去。
他走路一瘸一拐,一深一浅,左腿残了,右手废了,国破家亡,本是人生最失意最狼狈之时,肩膀上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可步伐却无比轻快,向那亮着灯盏的营帐步履生风地去了,因为他知道里面有他可为之奋斗争取之人。
季怀真心中的那簇不信命不信天的野火,见风就长,又蹭得烧起来了。
营帐内,燕迟怔怔地坐着。
他面前的托盘中正摆着一枚染血的箭头,乃是从苏合体内取出的。听见季怀真回来的动静,只微微侧了侧头,沉声道:“我的人打探到消息,上京那边还没有传来大齐太子被擒的消息,应当是他将此事压下去,只把阿全秘密带回,既如此,阿全应暂时是安全的。他也没有自立为王。”
“他想让我跟你一起,回上京去。”
季怀真从后头绕了过去,拿起那根箭头仔细一看,看了眼燕迟的神色,斟酌道:“这箭怕不是鞑靼人射的,他们怎可未卜先知苏合可汗会亲自前来。”
他将那箭头递过去,上头暗色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就是这一箭夺去了燕迟父亲的性命。
燕迟沉默着接过,父亲临终前的一番话也佐证了季怀真的猜想,他明知此处有诈,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为了夷戎未来的局势,却还是来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乐此不疲地纠正燕迟,不让他喊父王,而是喊他爹了。
那当了大将军,早已能顶天立地,以一人之力救万军于水火的拓跋燕迟在这一刻又突然变回燕迟,变回那只羽翼未丰的燕子,他似还置身于凭栏村一样,思念父亲,却不敢在叶红玉面前提及,只下意识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那带着干涸血迹的箭头被他狠狠握在手中,逐渐陷肉里,扎出血来。
季怀真见状,慌忙上前把燕迟的手松开了,厉声道:“别犯傻!”话音未落,就被燕迟拦腰抱起,背对着坐在他的他腿上。
这个拥抱并不舒服,燕迟胸前冰冷坚硬的铁甲抵着季怀真的背,他的胳膊死死箍住季怀真的腰,脸埋在他的背上,那里的布料很快变湿,变热。
先是一两声哽咽抽泣,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燕迟哭声悲怆苍凉,像茫茫大漠中痛失挚爱的头狼。
“我只是恨他对我母亲不公,我只是恨他辜负我母亲!我……我……我不想让他死,”燕迟泪眼朦胧,语无伦次,“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我恨他……他怎么能下得去手,怎能狠下心,可是……可是他以前豁出性命救过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来“他”去,一番胡言乱语,该懂的人却懂了。
季怀真慢慢伸出双手,用他那早就无法抓握的右手,覆盖在燕迟的手背上,说道:“……你怀里搂着的这个人是真的,脚下踏着的这片地也是真的。”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手足之情是真的,对权利无与伦比的渴望更是真的。
这场战役没有赢家,季怀真失去了姐姐,燕迟失去了父亲,阿全失去了母亲,白雪失去挚爱,烧饼再也无人可唤“小佳师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些更是真的。
季怀真挣扎开来,在分开的一瞬间又转身抱了回去,死死搂住燕迟。
燕迟哽咽道:“你不能跟我回上京,太危险了。如今是新老政权交替之际,我大哥需要一把刀替他出头,他会用阿全要挟你做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季怀真笑了笑:“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动身启程,带着白雪找个地方躲着,就等燕迟殿下把我外甥平安送回来。只是我劝你走之前将我另一条腿打断,手也废了,因为只要我能下床,能跑能跳,便是爬,也要爬回上京。”
燕迟又不吭声了。
季怀真继续煽风点火:“你把我关起来,就跟我关陆拾遗一样,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如此才可保证没有一个叫季怀真的跑回上京给你捣乱。”
“你怎么总是这样。”燕迟抬头,将他一看,那漂亮眼睛中泪痕尤在。
见他这样一哭,季怀真方有些心猿意马。
有些在这两年间错过的东西正被逐渐填上。
“殿下,你就死心吧,这天底下能管住我季怀真的人,还没出生呢。瀛禾要我做他的刀,我就做,只是我这把刀疯起来谁都砍,便看看他有何本事可以用我这把刀。”季怀真笑了一笑,又低下头抱着燕迟。
两个孤寂残缺的灵魂终于归到一处,由爱恨黏合,骨肉欲望做浇筑,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的算计做支撑,再分不开了。
几日后,獒云和燕迟分开,带着他的兵马一路往北走,谁也不知他去往何处,又要做些什么。
临近上京,一人在必经之路上早早等着,前来接应。此人一身素衣,头发极短,身后站着不少士兵,不知是要保护这人,还是要看守这人。
燕迟眼力好,对季怀真道:“是白雪……”
季怀真一惊,忙下马,一瘸一拐地冲着白雪去了,见白雪毫发无损,反倒气色还比之前好了些,便知瀛禾只是“请”她二人回去,并未将白雪视作俘虏,忙问道:“阿全可还平安?”
白雪点了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陆拾遗可在上京?可在瀛禾身边?”季怀真一看白雪神色,疑道:“怎么?”
燕迟也赶了上来。
白雪一看他二人,神情诡异道:“……阿全平安无事,那日瀛禾的人将我们抓走带回上京,瀛禾前来确认阿全身份时,陆拾遗也跟着,他,他似乎有些不对劲,神情畏畏缩缩,眼神发直,好像傻了。他一看见阿全就疯了,非抱着阿全,说,说这是他的儿子,不让任何人靠近阿全,特别是瀛禾。因此阿全才没被瀛禾带走……可是他儿子早夭,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莫不是真傻了?属下多番打听,听人说,陆拾遗从临安被带回来时就痴痴傻傻。”
她一瞄燕迟脸色,硬着头皮道:“都在猜是大人你这两年将他囚禁所致。”
季怀真眼前一黑,缓了一缓,才明白白雪话中的意思,喃喃道:“你,你说什么,陆拾遗傻了?”
临安副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