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昭昭,别闹。”一阵乱糟糟的噪音后,电话里传来闻寒平静的声音,“发位置给我,我去接你。”

“哥哥?”季昭辨认出闻寒的声音,但没听清他的话,“你哪里不舒服吗?去看过医生了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你回来。”闻寒紧紧握着手机,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冷冽如雪,只有尾音不明显地颤动,隐隐有了雪崩的迹象。

季昭什么都没听出来,驴唇不对马嘴地道歉:“哥哥,对不起,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闻寒在那头儿又说了什么,可季昭听不清。隔着听筒,哥哥的声音很远,远的像在另一个世界。

一瞬间季昭有些后悔。

可他很快又坚定下来。

要独立,不可以做哥哥的负担。

手机电量不多了,他虽然还想听哥哥的声音,却不得不先说“再见”:“晚点再联系,哥哥。”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闻寒身子晃了下,被小何一把扶住。

“哥,对不起,我就去了躺超市,他说要吃东西……”草率了啊!季总不当人啊!看着老实巴交的,可怜兮兮的,乖乖怂怂的,谁能想到他脑子里动着歪主意!

“知道了。”闻寒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有些发虚,轻飘飘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有种失真的感觉,“不用说那些。”

“那怎么办哥,报警?”小何看着闻寒毫无血色的脸,六神无主地问。心里愁苦的不行:就那几百块钱,您走哪儿去啊走!

“警察不会接的。”

季昭并未失联,不符合接警条件。闻寒深呼吸了下,把颤抖的手握拢藏在身后,强行镇定:“查一下「创意港」这个公交车站,多叫些人来……”

闻寒跟小何又打了几次电话进来,季昭设了静音——听不到,就当没有。

他出着神,随波逐流坐到终点站,才慢吞吞从已经空无一人的车上下来。

风大雨急,到处是白茫茫的雨水,公交车站台也不例外。简单的挡雨棚遮挡不住歪斜而密集的雨滴,雨水打在候车区的不锈钢条凳上,噼里啪啦绽开水花,有种旁若无人的热闹。

整个公交车站,能出声的除了这些水花,就只有季昭了。

他打了两个喷嚏,努力把身子缩在雨水打不到的角落,把打了绷带的右手小心护在身前,左手则在上衣上蹭了蹭,把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

他想好了,就近找个网吧,先凑合一夜。

或者,几夜。

或者……嗯……价格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长期。

可他一摁亮手机,先看到数量惊人的未接电话,不由僵了僵。

忍下不安和愧疚,他忽视掉未接,解锁打开手机,又看到微信里多了很多条未读消息。

他咬了咬唇,忽略掉小红点,打开导航APP,右手托着手机,用不灵便的左手有些费力地敲下“网吧”两字搜索。

网络不太好,搜索结果迟迟没有出来,他等着的时候,正巧收到一条微信——他以为是哥哥发来的,心跳还加速了下,定睛一看才发现消息来自黎时泽:

【系统我爸说很好用,谢了!】

季昭怔了一瞬,想起上周给他家的工厂写过一套简略版ERP系统——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原本开发一套虚拟的就好,他不想盖空中楼阁,想起黎时泽家有工厂,主动联系他要做的。

【好用吗?】他眼睛亮了亮。

【很好用,我爸说调度生产和铺货供应都比从前灵多了!昭昭你牛啊!】

季昭开心地笑了笑,笑容刚升起,一阵冷风吹来,他抱紧手臂,打了个哆嗦,笑容又缓缓消失。

看着对话框,他纠结了一会儿,用僵硬的手指打下两个字,又删掉,又打,又删掉,最终一咬牙,给黎时泽发了条语音:“泽哥,那能不能……给我一点开发费?”

发完这条语音,他冻透了的脸都发起热:太尴尬了,他本意是送这套系统给泽哥的。

一来本就是作业,人家愿意把工厂的数据给他,其实是在帮他的忙,也是对他的信任。

二来泽哥家里给院里捐了那么多游戏机,弟弟妹妹们都很喜欢,他于情于理都不该收钱。

可是——他哆哆嗦嗦裹紧外套:好冷,好累,腿站不住了,想要个暖和的地方躺躺……呜呜他好娇气。

黎时泽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昭昭你要多少?我爸说在市场上采购这么一套没几十万下不来,你放心,哥不会亏——”

“泽哥你说慢点儿,我听不清。”季昭打断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认识久了,黎时泽已经知道季昭听力不好。

他挂断语音,直接打了视频过来:“昭昭——”

他顿了顿,看清季昭的样子,原本要说的话顿时抛去一边:“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季昭头上戴着半湿的兜帽,露出的发梢湿漉漉的,脸上也湿漉漉的,上下牙还在打颤。

在他身后,是密集的雨帘——确切说,他整个人几乎被裹挟在雨中,隔着屏幕黎时泽都能听见砸在他身上的雨滴。

“我在车站。”季昭认真分辨着他说什么,老老实实答。

“哪个车站?!”

“不,不知道——”季昭说着,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黎时泽眼尖,看见他包裹的熊掌似的手一闪而过:“手又怎么了?!”

“算了!”他动身站起来,抄起车钥匙往外走,“你发个位置给我!”

季昭发的位置很偏僻,索性没到下班高峰期,黎时泽紧赶慢赶,花了50分钟,终于找到他定位的公交车站。

一眼没在站台上见到人,他还以为找错了,仔细又看了一遍,才瞧见季昭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头靠在公交站牌的柱子上,浅色外套在大雨中几乎和站牌融为一体,乍看还真不容易看见。

黎时泽赶紧刹住车,抄起副驾驶的伞冲下去:“昭昭!”

季昭反应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哆嗦,落汤小狗一样,瑟瑟可怜。

“你怎么弄的?坐地上干嘛?!”见他衣服都湿透了,黎时泽问完也不等他答,急赤白脸地把他从地上扯起来。

“泽哥——”

“先跟我上车再说!”察觉他身子晃了晃,黎时泽顾不了那么多,一手撑着伞,一手托住他,半扶半推着他往自己车上走。

季昭没抵抗,跟他走到车前,等黎时泽打开车门,却无论如何不肯上车了。

“怎么了?”黎时泽焦急地问。

季昭沉默不答。

“你说话!”

眼见黎时泽急了,季昭才看他一眼,窘迫开口:“裤子,湿……”

事实上,他全身都湿,会把别人车搞脏的。

黎时泽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顾虑,虎着脸按着他的头把他硬塞进车里:“什么时候了还管湿不湿!”

给季昭绑好安全带,黎时泽驾着车呼啸而去。

落后他一步,一辆车沿路边边走边停驶来,在站台停下,有人下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搜索了一圈,朝电话里说着:“最后一站了,还是没有……”

门锁“叮”了一声,正嗑着瓜子美美看剧的黎妈妈张望一眼,瞧见黎时泽,十分诧异:“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造孽,这么快又到周末了吗?

“妈,拿条毛巾。”黎时泽一边弯腰找拖鞋一边急吼吼地喊。

“大呼小叫什么。”黎妈妈正看的是部宫斗戏,不知不觉就拿捏起太皇太后的雍容派头,山崩都不带变色的,“淋点雨还能怎么着你?”

她说着,拍了拍手上瓜子壳的碎屑,从容不迫地按下暂停键,这才优雅起身,刚起身就愣住了:“这是谁?”

儿子身后多了个人,高高瘦瘦的,戴着帽子,垂着脑袋,看不见五官,就看见一点儿惨白的皮肤、黑黑的头发。

黑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帽子也往下滴着水,上衣袖口和裤脚……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滴水,一会儿工夫,脚下已经汪汪开了一滩……

打哪儿捡了个水鬼呀这是!

“妈!”黎时泽又叫了一声,“毛巾!”

黎妈妈终于回过神来,太后威仪也忘端了,小跑着去洗手间,伸手从壁橱里抱出两条大浴巾来。

出来时她儿子正扒了“水鬼”的外套扔在一边,“水鬼”木木的,举着一只被纱布裹成粽子的手任他操作——这画风有点儿古怪,水鬼就水鬼,咋还和木乃伊结合起来了呢……

黎妈妈发了下呆,黎时泽已经从她手上把毛巾抢了去,对着季昭一顿乱擦。

这一擦终于把“小鬼”擦活了。

“耳蜗……”“它”吱了一声,伸向自己脑后,从自己头上取下什么东西——

黎妈妈以为他要从自己脑袋里取出什么不阳间的东西来,气都闭住了,才看到是个耳机一样的玩意,连着线圈,线圈另一头是个圆圆的纽——总体十分现代,十分……唯物主义,她松了口气,放心了。

仿佛察觉到她注视,“小鬼”把头上取下那东西小心翼翼抓在手里,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阿姨好。”

好漂亮一只鬼!

还怪眼熟的——不正是她儿子看上那只嘛!

黎妈妈彻底唯物主义了,松了心底的戒备,脸上热情洋溢起来,“哎”了一声,手上另一条毛巾结结实实朝季昭裹去:“这是怎么搞的,淋成这样!”

季昭已经湿透了,擦是擦不干了。

黎妈妈行事比儿子有章法,先命令儿子关上大门——小水鬼冻得一个劲儿打哆嗦……

又指挥着他去洗手间放热水,自己则去找了套干净的家居服,不由分说推着季昭进去洗澡。

等他进去洗了,她一刻没停,让黎时泽赶紧去厨房洗姜切姜丝煮水。

黎时泽被她使唤得团团转,但难得的顺从,指哪儿打哪儿,没一句牢骚。

黎妈妈静下来,上上下下扫了儿子两眼,看出来了:牢骚什么,魂儿都不在身上了。

“你行啊,小泽。”心定下来,她开始多想了,心情复杂地看着儿子,“什么情况啊?不是说没戏吗?进行到哪一步了?”

那孩子好看是真好看,狼狈的样子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也乖,也有礼貌,但是腿……还有听力似乎也不对劲儿……

唉,不行不行。

她心底摇着头,却不知怎么想到对视第一眼小孩儿那怯生生的眼神。

嗐,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她脑子忽然就拐了个弯儿:他俩又不生孩子,也不怕遗传。看儿子吧,关键是人品得好,俩人相处得来,能相互扶持……

“没哪步。”黎时泽急着煮姜汤,没心情跟她解释太多,更不知道她脑子里已经九曲十八弯,经历了否定之否定,渐渐发散到他婚礼那天自己穿旗袍还是穿洋装了。

“没哪步是哪步?”黎妈妈瞥了儿子一眼,陡然提起心。

“没哪步就是没哪步,不是您想的那样。”黎时泽心里乱糟糟的,语气有些焦躁。

他搞不清楚季昭到底是怎么了,车里问他他也不说,又受了伤,又需要钱……他现在没旁的心思,就担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行了,我切。”看他这烦躁样儿,黎妈妈失望地瞪他一眼,又嫌他没用,又担心他切到手,“你去洗手间看看,手还上着绷带呢。”

她这一说提醒了黎时泽。

他二话不说放下刀,急急忙忙又冲回洗手间:“昭昭?”

季昭没吭声。

黎时泽急得抓耳挠腮了一阵,想起他没戴耳蜗听不到,又听水声没断,隐隐约约能听见他在里面冲洗的动静,才放下些心来,也不敢离开,就守在门外等着。

也没等太久,水声就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

季昭一开门,看见贴着门差点摔进来的黎时泽,怔了怔,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黎时泽接收到他眼神,也怔了怔,随后一股羞恼:“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摔倒!”

“哦……”季昭半信半疑——忽然就想起来,哥哥说过,泽哥对他有“企图”的。

见他依旧戒备地捂着自己胸口,黎时泽咬了咬牙:“你放心,我对小屁孩不感兴趣!”

“哦。”季昭这回信了大半,松开手,有些愧疚,“泽哥,今天谢谢你。”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衣服……可以先借给我吗?还有,还有伞。”

借当然是能借,可听他这意思怎么不对——“要伞干什么,先老实在我家待着。”

黎时泽一边说,一边挤开他,从浴室柜里翻出吹风机来,要给他吹湿漉漉的头发。

“我自己来。”看见吹风机,季昭失了下神,见黎时泽要帮他吹,坚决不肯,坚持自己接过来。

“手可以吗?伤口泡到水没有?”黎时泽不放心地看了眼他右手。

“没有。”季昭洗澡时注意了的,右手看着确实还干燥。

他左手握住吹风机,请黎时泽出去:“我可以的。”

吹风机他还拿得动,拿不动也要拿得动——他的头除了他自己,只有哥哥吹过……这份独一无二,他莫名不想被别人破坏。

但是吹风机好重啊……

他摘下耳蜗,左手颤颤举起吹风机,身体靠在洗手台前,有气无力吹着。

头发渐渐干了,眼睛却渐渐湿了:手好酸,委屈,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