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tra1
有时他想起烟雾,想到死,想到其他诸如此类而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无疑都可以用来去形容唐沢裕。
当他在人群里——他当然置身其中;毫无疑问,只有他想,他就是满场的目光焦点。
好像有一道炫目的光追着他,明亮灿烂到无法直视,他和每个过路的人侃侃而谈,气氛融洽到让人忘我。
志同道合的朋友,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些他都不缺,当他宣布离开的消息,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解。
雪花般的信件追来送行,早上黑泽阵看邮筒,满到冒尖的纸页就哗啦啦掉出来。
华丽或稚拙的字体,后面都跟着一个问号。黑泽阵帮他理信,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他:“你真的想走?”
“需要的,”唐沢裕说,“都已经道别过了。”
他说,不是我想,而是我不得不。
黑泽阵并不理解,但他的离开确实蓄谋已久。那时地图还是战略的军备物资,唐沢裕打了漫长的报告把它带回来,摊在桌上,和黑泽阵一起琢磨去处。
“这里?”他点出一个位置。黑泽阵想了想:
“我不了解。”
“这个地方不太好,”过了一会,唐沢裕又否定了它,“你看。”
他指的位置是一道山脉。
“北上的热空气被山挡住,在山脚形成气旋,然后这里就会下雨。”他皱着眉,“会很潮湿。很冷。”
漫长寒冷的冬季里,他裹着毯子,蜷在壁炉前的躺椅上,一睡就能睡一整天。黑泽阵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那就换。”
下一个地点又被否决,如此循环。
最后唐沢裕也累了,他开始用摆烂听天由命。“你选吧,”他说,“找个飞镖。你扎中哪我们就去哪。”
飞镖是一根削尖的木棍,黑泽阵拿在手里,被未打磨的木刺扎了一下。但他的关注点远不在此,他看了眼墙上的地图,有些不确定地说:“……让我来吗?”
“对啊,”唐沢裕理直气壮。他正在往地图的后面挂海绵,这样那根飞镖就能够扎进去。
黑泽阵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种略显迷茫的局促,唐沢裕回过身,看到他的表情就催促:“你快一点。”
他的第一下似乎扔偏了。
唐沢裕不让他睁开眼,“你在那等着,”他说,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拔下来的飞镖又被放回到他手里,指尖蹭过掌心,温暖的热度一带而过。
第二次唐沢裕没了动静,黑泽阵不确定地等了一会,才听他笑着说:“可以,就这里了。”
这次的地点是远东。
“沿海的地貌是平原。那里没那么冷,你的位置还要再偏上一点,有丘陵,有河。河流是内陆河,汇入湖泊,说不定还能在那里钓鱼。”
黑泽阵发现,自己居然会因为他的叙述而真心实意地期待起某个地方。他兴致勃勃地盘算着那里的湖,又懊恼地抱怨海边最好别多下雨,模糊不清的远方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安定,呈现出一种大雨过后明晰的样子。
在此之前,他对世界是没有概念的。
世界很大也很小,乘上半个小时铁路就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世界很小,小到他只能追逐一个人。而在唐沢裕的口中它们并不是大或小,而是通透、熟悉,他能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地点侃侃而谈,从气候地理推算出风土人情。
他孑然一身,行走于黑暗中,而唐沢裕推开一扇窗,于是斑斓的色彩奔涌而来。
离开,在黑泽阵的观念里是迁徙。只有在一处待不下去,才会背井离乡,去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地方。而唐沢裕与之恰恰相反,他是什么都不缺的那种人,可他偏偏要走。
其实黑泽阵并不理解,只是曾经的疑惑,转化成对于目的地的期待。于是离开的原因不再重要,这也是他离人间最近的那一次,并不是世界本身多有趣,而是在唐沢裕描述里,它们从来都生机勃勃。
与生相对应,黑泽阵会想到他的死。
——作为杀手的本职。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放弃它。彼得格勒他没有下手,城市熙熙攘攘,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可当在离开后呢?
离开后就能下手——至少在这之前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等他断绝了所有联系,音讯全无,鸿雁不抵,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在离开后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北上、东行。唐沢裕临别前说了谎,他说只是迁居到附近的城镇,不参与内战指挥;事实上他看起来也是这样,一辆卡车装走了所有行李,可到了下个城市他就把它们全变卖掉,只留必要的财物和一个手提箱。
手提箱里是众人的信。
这时那些人已不能联络上他,他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在那列绿皮火车上他对黑泽阵说,你可以叫我唐沢裕。而其他人称呼的又是另一个。姓氏、昵称,他照单全收,黑泽阵几乎以为,他告诉自己的才是敷衍,直到离开时他才知道,原来后者才是真名。
——现在他完完全全离开,更换居所、身份,甚至于换了名字。对于彼得格勒,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乡间的小道曲折漫长,马蹄哒哒地摇晃着,他枕在黑泽阵腿上,于恒稳的频率里坠入梦境。
颠簸的日光里,黑泽阵注视着他的脸。
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社会的网络能找到他,没有熟悉的亲朋能认出他。这条路上只有两人,也只有他们两人,如果在这时动手,两到三年都不会有人再发现。
黑泽阵的手已经放在他的颈侧。
可他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他曾无数次观察过他的脸,一张柔和的东方面孔。周围的高鼻深目间,这张脸大概能冠以婉约。他曾注视过那么久,因而也十分清楚其上每根肌肉能牵引起的表情,嬉、笑、怒、骂,他在脑海中组合出它失去活气的样子,当他落寞时他想到他的死,而当他喜悦时依然是。
此时此刻他静静睡着,并且断绝了所有联系。可在这个时候,黑泽阵忽然想到的是:
——不知道终点有没有湖。
然后唐沢裕醒来。
放在颈侧的手不动声色拿远,似乎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姿势。半醒不醒的人发出含糊的呓语,唐沢裕问他到哪里了?黑泽阵就说路途还长。
他们要去的的确很远,等到马车停下,乡野间已经飘满了金黄色。
唐沢裕总有很多身份,在这里他成为一个诗人。
黑泽阵见过诗人,在唐沢裕的饯别宴上。诗人是棕发蓝眼,下垂的眉骨天生忧郁。那时他独自在宴会一角,而唐沢裕在人群正中;诗人不知道为何找上他,然后说,我没想到你一直跟着他。
“他是灵感的宠儿,”他说,“你能想到和他做所有疯狂的事:大雨纵马,马蹄溅起水花,你们在路上奔跑,熊熊大火追逐在身后。”
一曲舞毕,唱片机上的乐曲被人换了一碟。活泼的琴声流淌出来,舒伯特的鳟鱼,舞场默契地交换舞伴,唐沢裕正和上一位女士微笑道别。
“……可你无法想象到和他生活。”
诗人又说了一遍,“我没想到,他会一直带上你。”
之后黑泽阵才认出那个诗人的面孔,他在报纸上为唐沢裕写过诗。
他在乡野的小路上回想起这件事,唐沢裕架着鱼竿去收购鱼食。他总有这样轻易和人混熟的本事,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新来的年轻人喜欢钓鱼。
他们不住在村子里,一座山丘把村落隔开,翻过山就是乡野,紧接着村庄、城镇。中间的位置有一面湖,唐沢裕愿望成真,于是把所有下午都消磨在那里。
周五的早晨他们去镇上赶集。乡间的物资流通不比城市,所有的消耗品只能以这种方式补充,唐沢裕买了匹矮脚马,把钓来的鱼运到集市。这是一段长约一个小时的山路。小马颠颠地拉着板车,路上他和鱼一起坐在板车上,顺口用折来的草叶吹歌。
黑泽阵问:“它叫什么?”
“舒伯特,”他说,“《鳟鱼》。”
——或许从诗人的角度,唐沢裕很有距离,遥远,高冷,令人琢磨不透;但黑泽阵不在那里。他一直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
自从他多问了一嘴乐曲,唐沢裕似乎认定他对这个感兴趣,跃跃欲试地想教他吹叶笛。
“我不要。”黑泽阵说。
“为什么不?”唐沢裕有些诧异。手中的柳叶是他清早刚摘的,同他一起疑惑地在风里飘着。
黑泽阵的喉结滚了滚。“不感兴趣,”他说,实际上是因为他想听唐沢裕吹;如果自己学会了,他又一定把这件事推到他头上。
“好吧,”唐沢裕夸张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听你吹的歌。”
“……”
和他想的一样。
“我真的觉得,如果你吹起来,会很好听。一时半会学不会也没关系,我教你,找到控制气流的感觉而已。”唐沢裕说,“你真的不要学吗?”
黑泽阵嘴唇翕动。他想接着拒绝,可唐沢裕的指尖蛮不讲理地凑上来,触碰的体表燃起大火。黑泽阵指节一弹,用尽平生的忍耐力才让自己没有猛地站起来,温暖的指腹蹭过颈间,从锁骨、喉结到下颌。
可能他初衷只是想试探声带宽窄;谁知道呢。啪的一声,唐沢裕的手被从空中扣住。
黑泽阵猛一抬手,牢牢制住了他的手腕。
“……”他忍耐似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学。”
时间在笛声中显得漫长,唐沢裕令人惊异地展示了自己光阴虚度的本事。总有数不尽的事供他打发时间;每周两节的课,有时他会教德文、算术,或者只是讲起那些远地的见闻。
雁群南飞,他在水洼里捡起一块碎石,一只大鸟应声而落。
同时门槛上的刻痕也在拔高。
他们的门槛是木制的,来的时候在上面刻下一道,四季轮转,黑泽阵依然只到唐沢裕的肩,青春期的抽条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唐沢裕抬手依然能轻松地搭着他。
“你觉得他们把我忘了吗?”有时候他突然问,黑泽阵摇头,于是他说:“那就再等一等。”
直到内战到来,这时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
唐沢裕的时间由大段大段消磨时间的事件构成。没有牵挂可想,他的睡眠就显得安稳。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话说到疲倦再入睡。而黑泽阵还是会把他从沙发放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动作,指节放在颈侧又拿远。
这个时候,睡梦中的人会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
黑泽阵收回手,而他想的也是:还是再等等。
——轻而易举的死亡又有什么呢?
只要他想,他的确可以轻松地折断那节脖颈,可他也的确更享受那种由自己定夺、时时能受他掌控的感觉。
他一无所有。所以那就是当时近乎于孱弱的少年手中,唯一能握住的,堪称命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