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Case11.双线并轨的真相(22)

赤井秀一第二次见到pulque是在美国。

五年前的组织不比现在,总部收缩日本。那时它野心勃勃,正处于扩张期,几乎有左征右战的古罗马帝王气质。

新招募的成员理所当然地被调往大洋彼岸开疆拓土,其中就包含莱伊,这也是赤井秀一作为代号成员,经手的第一件正式任务。

在此之前,他的工作大多是搜集情报、押运货物之类的小打小闹,陡然拔高的任务难度并没有让他紧张,或者换句话说,比起暗杀的内容本身,分配的任务搭档才更让赤井秀一措手不及一些。

——是他刚取得代号时的考核官,pulque。

代号考核的那一晚早已过去,可他还是习惯以这个身份称呼他,因为这一称谓所内含的连带责任。

招人时,考核官拥有一票否决权,觉得任何人是卧底都可以当场射杀,甚至无需任何线索证明;所以,通过考核以后,一旦这个人最终背叛,考核官也会付出代价。

招人的问题上,大多数代号成员都会慎之又慎,有的甚至宁肯错杀不肯放过,年年压着考核的kpi底线敷衍了事,这也是组织的正式代号难以取得的一部分原因。

pulque行事雷厉风行,甚至跳过了正常的陌生搭档先见面熟悉的流程,一封邮件通知他带武器潜入宅邸。第一次合作,赤井秀一见到他就是在暗杀目标的卧室窗外,pulque还是初见时的老样子,肩线到裤脚一丝不苟。

与平淡的面容相比,他整个人的气场呈现出一种稍显违和的、冷淡的严谨,赤井秀一一直疑心这个人有易容,只是迟迟没有证据。

黑风衣的边角混入黑暗,与灯光的边角混合成更为浓重深沉的阴影。

这次的暗杀对象是西海岸一个臭名昭著的毒枭,这人早已位列FBI的清除名单榜首,没想到被组织抢了先,赤井秀一动手起来也没有心理负担。任务一路顺利,直至结尾才有一个新的插曲——

毒枭的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七岁,都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再无活口的房间里两个人闯进来,不知所措地攥着父亲的衣角大哭。

pulque转头向他,目光混杂着催促的不耐烦,暗示的意味明显。

赤井秀一的心脏在那一刻跳得飞快。

——他放下了枪。

……

正常的暗杀流程,应该是一方潜入驱赶,另一方伺机狙杀。pulque把他带在视线范围以内,这不是完成任务的需要,反倒隐含了再次考察的意味,如果让莱伊担任狙击位,他无法分辨莱伊有没有故意划水放人。

可pulque不知道,在他考察莱伊同时,赤井秀一也在暗地里观察着他。

就是观察的结论让他做下了这个决定。面对哭泣的两个女孩,pulque催促他尽快动手,这是在侧面考察莱伊的心性,可是否也能被解读为——pulque并不想自己开枪?

赤井秀一大胆地决定试探。

果然,就在收枪的下一秒,身旁的视线立刻转冷。赤井秀一虽然有试探的胆识,但初次上阵实操,背后不免冷汗涔涔,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了一口凉气,以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放过她们吧。”

pulque没开口。

赤井秀一又道:“小孩子不记事,以我们的隐蔽程度,她们能查到哪呢?……毒枭被灭门,是因为他挡了组织进军北美的路,但她们是无辜的。”

一段更漫长、更窒息的沉默,夜风穿堂而过,只有小女孩惶惑的哭声响彻云霄。

赤井秀一狡辩的话已经说尽了,生死只系于对方的一念之间,良久,抵着他的枪口收回,pulque冷淡道:“随便你。”

黑风衣转身离去,在他身后,赤井秀一露出了一个笑。

——他赌对了。

赤井秀一一向是个赌徒,只是很少有人窥破他锐利冷静的外表下,孤注一掷的本质。

他会因父亲的失踪千里留学,只因认定FBI里会有赤井务武下落的线索。这种年少时蛮不讲理的倔强足足伴随他半生,与之相应的还有野兽般的直觉,或者说,他对想要取得的结果一向无往不胜。

成为卧底、获取信任,爬上高层……按部就班的卧底流程,要一步步完成又有多难?

他知道CIA同为卧底的伊森本堂,蹉跎二十余年还只是外围角色,最后被基尔一枪毙命。

赤井秀一不愿这样。

更准确的说,是他不甘于此,不甘在重复的任务里积攒功勋,消磨半生只为了打掉一个组织。为此他选择借力打力,或者换句话说,策反。

这个念头不是他初入组织就有,而是审时度势后的剑走偏锋,pulque看向苏格兰的那一眼给了他最初的勇气和信心,之后的试探又论证了继续下去的可行性。

事实证明他没出错,命运的赌桌上,他永远在赢。

……

等到再次见面,顺理成章的,第二次的经历就成了第三次任务的话饵。

还是暗杀,还是两人合作。但有过一次的经验以后,pulque的提防明显要减淡很多,具体表现在任务的分工上:莱伊潜入,他负责远程接应。

其实本该莱伊来当这个狙击手,最后目标是他一刀解决的,赤井秀一怀疑pulque是在用他的任务正大光明摸鱼。

等他烧掉了血衣回来,手里却拿着一盒章鱼烧,等在路口的pulque微微一愣。

“抹掉踪迹了吗?”

“不会有破绽,”赤井秀一递给他一根签,“刚买的,尝尝吧。”

Pulque狐疑地看着他。

赤井秀一挑选的摊位讲究,路口遥遥不远,能看见面糊下锅时,铁盘上袅袅升起的白烟。pulque收回目光,并没有什么表示,等到再走出几步,盒子中的丸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少了一个。

赤井秀一看着左手托着的敞口纸盒,以他的眼力,都没看清章鱼烧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嚼着章鱼烧的人含糊地给出了一个评价:“……差强人意。”

等他的木签再探过来,赤井秀一说:“我妹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此时美国正是阴天,耸立在无数绵延的建筑顶端的自由女神像,无数白鸽扑倏而起。

木签在半空微妙地顿了一瞬,随后又准确叼走了一个丸子,吃人嘴短,pulque冷淡地提醒一句:“组织里,提家人是一件很蠢的事。”

“她是个假小子,整天拿自己当侦探,以为全天下没有她破不了的悬案,”赤井秀一装没听见,“上学的时候,隔着三条街就能闻出我有没有收情书。她威胁要打小报告,我不给,她就让我买章鱼烧。”

Pulque没出声,从他的反应能看出,他在听自己的话。

赤井秀一在心里划了个勾,打好的腹稿流畅而出,在故事里,他变成了一个因黑道报复而父母双亡、不得不寻找妹妹下落的……少年气枪冠军。

身世的悲惨不能解释他在远程狙击的天赋异禀,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打了个不算离谱的补丁。

“现在呢,”pulque说,“你也在组织了。有线索吗?”

赤井秀一心说怎么可能,世良真纯还在英国留学呢。面上他只是微微一笑,嘴角一分失落三分强振精神,pulque果然没有追问。

骗人首先要骗自己,赤井秀一编故事半真半假,很多情节虚虚实实,基于存在的人物展开。于是等步行街走到尽头,诸星大全家都轻描淡写地死了一回。

在铺着红砖的路口,他却忽然回头看pulque,丝毫不管自己死去活来的亲人们,十分浅淡地低低一笑。

“另外,我知道,”

他说的是聊天刚开始时,pulque冷淡的那句提醒。

“我知道……只是想和你说。”

……

与宫野明美的分手大戏,诸星大没有当场发作。

事实上,乖巧点头的不仅是宫野明美,赤井秀一同样没有问一句话。他不再主动提前女友一个字,反而打听起pulque的去向,并成功在对方的一次任务结束后,堵到了人。

“如果你只是想问宫野明美的事,就不要说了。”

赤井秀一问的当然不可能是宫野明美,他对她也许有真心,但始终利用的成分居多。

宫野明美是一个让他的狙击能力得到组织赏识的跳板,现在他已经取得代号,仍然维持着这段关系,可能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良心了。

他说:“你知道吗,她是想让我带她离开的。”

诸星大巧妙地避过话锋。

没有质疑pulque棒打鸳鸯的做法,也没有编造自己的爱意与思念,一切话题从宫野明美出发,聊她的愿望与期盼,聊她的惶恐与委屈。

“听说她有个妹妹,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我说过想脱离组织,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可以刷盘子,送邮件,所有能够维生的活她都做,妹妹也可以安稳读书,不用担惊受怕组织的那些实验……”

赤井秀一顿了顿,又说:“如果能正常长大,她应该也是我妹妹的年纪。”

事实上,他现在所聊的话题已经相当危险,堪称在死亡的边缘大鹏展翅。放过小女孩可以是“没有必要”、聊起家人可以是“放松戒心”,可宫野明美的性质不同,她是实打实想要脱离组织!

遑论她不仅自己离开,还想带走一个组织培养多年的、拥有代号的研究员,任何人表露出对这种行为的同情,换成琴酒能当场开枪打死他。

赤井秀一就是算准了pulque对宫野姐妹的偏袒才开口的,就像代号考核那晚,他对苏格兰一瞬间的失神一样。

宫野明美的种种动作已经泄露出她想要脱离组织的迹象,之所以还没有东窗事发,是因为pulque帮她掩盖了种种事端。

此时是三年前,离诸伏景光死亡不到两个月,赤井秀一的叛逃还有一年。闻言pulque一声哼笑,但却没再说什么,就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他默认了他的逾矩。

——而当时的赤井秀一以为,pulque的笑是在嘲讽自己嘴上同情,实际上根本没有能力帮宫野姐妹逃出去。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早在三年之前的四年前,pulque已经准备好了两张能够逃走的假身份。

过去的哼笑变化含义,成为某种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嘲。即使是身为代号成员,pulque做不到的也有很多,天台上苏格兰自杀身亡,绝对是所有无能为力中,遗憾最大的那件事。

……

赤井秀一一向有自知之明,策反pulque,并不是在无缝的蛋壳上撬一个口。

——缝隙本身已经存在,而他所作所为,充其量只是那个让光照进来的人。

就在他以为计划进展顺利,形势突然间急转直下。苏格兰被打为卧底,一夜之间,针对他的围杀几乎成了一场狂欢。

赤井秀一则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尽管时局仓促,但是,等待的机会已经来了。

天台狂风呼啸不息,公安卧底的蓝眼睛警惕冰冷。全世界都在追杀他,诸伏景光草木皆兵,迫不得已,赤井秀一只能坦诚了自己FBI的真实身份。

但努力功败垂成,身后的楼道传来脚步,紧接着一声枪响。

一个意外,但并不意外。

赤井秀一早已备好了两套预案,这就是最好的时候,苏格兰活着,他可以以提防组织的后续追杀为由拉拢pulque,可现在人死了。

所以,他需要把话往更……尖刻,更讽刺的方向去说。

后到的波本疾步离开,赤井秀一跟着他下了楼,抵达楼底的脚步却一拐,走上了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废弃的大楼后面,他果然看见那个人,脸色难看却无法靠近。

苏格兰叛逃,pulque是直接的第一责任人,此时距离再近一步,都会给他惹来莫大的麻烦。

可他又能怎么办?

这个时候,赤井秀一还有空闲闲想。

在代号考核当晚,第一次见到那张脸时,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了他吗?

——前后都是死路。他在黑暗中心存善意,所以,注定进退两难。

在他身后是一个黑卷发男人,态度很拽,扶了扶墨镜权当做打招呼。其实赤井秀一的心情也不好,身为卧底一员,他看到苏格兰自杀,心中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但这种伤感只占据了他坏心情的一小部分,更直接的原因则是,事发的时间仓促。

铺垫这么久,他依然会觉得时间不够,以至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在赤井秀一一向是个赌徒,还相当清楚自己的斤两,苏格兰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特殊的人。

所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只需要再推一把……

……只需要,撕开那道伤口,鲜血淋漓地拨开内里腐烂而丑陋的内在。

脚步停下时,赤井秀一非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匆离开,反而来到pulque面前。

“现在表现得那么痛苦有什么用?”

面前的人很长时间才抬起头,牙关显而易见的僵硬。奇怪的是,赤井秀一好像也在这一刻僵住了,引以为傲的信口开河无影无踪,甚至连那些说谎不打草稿、谈笑间全家灰飞烟灭的日子都成为泡影……泡影般从他眼前掠过。

他看见pulque的黑眼睛,和虹膜之下,按捺极深的,愤怒和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微心悸的。

赤井秀一迅速一定神,再睁眼时,感情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已经从瞳孔里消弭无踪,他就这样逼视着pulque的眼睛,一字一顿,宛如猎人将羚鹿逼到绝崖:

“你早就知道他是谁。那么,放任着不闻不问,……”

“……甚至今天导致他死亡的人,难道不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