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53

琉璃街的春天是很美的。街道一侧梨花如云, 青叶点缀;另一侧樱花似雾,婀娜袅袅。繁花淡雅,色如水彩, 淹没了一众俗不可耐的高饱和度塑胶招牌。

风一吹, 落英缤纷。连平日里看着杂乱无章的电动车摩托车, 停在梨花樱花雨里,都添了丝浪漫意境。

只是春光短暂,转眼已近花落时节。

周日下?午,黎里在马秀丽超市清点完货物,将?店内打扫完毕,坐在柜台后守店。她摊开一本英语书,在稿纸上写写画画,背单词。

昨夜大雨过后,今早升了温, 天也?放晴了。街道上阳光正好,崭新而明亮。

正抄着单词, 有人进店了。是燕羽。

她转了下?笔,说:“没感冒吧?”

“没有。”

两人对视半刻, 黎里问:“干嘛?”

“我买点东西。”

“自己拿。”

“嗯。”他走到货架里头去了。

黎里写了几个单词, 抬眼,看他站在一截货架前, 有点手足无措。

她叹了口气, 放下?笔,绕出柜台走过去, 说:“找什么?”

“笔。”

“在那边。”黎里指了下?, 燕羽跟在她后头。走到文具前,她说:“都在这儿, 要试的话,直接在纸板上画。”

燕羽扫一眼,刚拿起一支。黎里瞟了眼超市门口,说:“这进价便宜,但卖得贵,不划算。”

燕羽微愣,很淡地笑一下?,又拿一支,她说:“不用试了,那个卡水,不好写。”

他把笔放回去,抿抿唇,看她:“你觉得哪个好?”

她挑了支磨砂质感的黑管笔递给他:“这个。”

他拔开笔帽,试了下?,书写流畅,粗细适中:“那就这个。”他准备拿一盒,黎里一把抽走笔盒,说:“你傻?笔芯替换就行。”她拿了盒笔芯给他,“这款。还?有别的吗?”

“没了。”

黎里往柜台走,燕羽说:“你这样,老板要破产。”

黎里哼出一声淡笑:“我哪样?我只对你……我是说买东西。”她低了声儿,走回柜台上,扫了码,

“十块。要塑料袋吗?”

“不用。”

有小孩从店子门口跑过,黎里看一眼,外头阳光很好。昨天下?过雨,街道看上去很新。风吹着花瓣飘飞,满地零落如白雪。

燕羽付了款,将?东西揣进兜里。

这时,商店接了单外卖,骑手过会儿来拿。黎里打出单子,拿了个大袋子配货。她麻利而迅速地在货架前转几圈,不走重复路,很快将?货单配齐。回来见?燕羽还?站在原地。

黎里奇怪:“怎么了?”

燕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正方体盒子:“送给你。”

黎里把塑料袋放柜子上,顺手拿订书针钉纸质订单:“怎么突然?送我东西?”

“当是道歉。”

黎里正系着塑料袋,顿了一下?:“道什么歉?”

“昨天我——”燕羽垂了垂眼,“对你太坏了。”

黎里一时没讲话,心像被拉扯了一道。偏那环保袋提手松散,袋子又鼓囊,刚系好又松开,她重新用力拉紧,道:“我没往心里去。”

“但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不是那么想的,可那时控制不住——”

黎里打断:“你不是生?着病,不舒服么?”

燕羽微愣。

“我生?病、很不舒服的时候,也?说很凶的话。你见?哪个人生?病还?心情好的?不用道歉。我本来也?没受伤。”

燕羽无言半刻,握紧那盒子,低声:“听着你好像很了解这个病。”

黎里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知道,又不太清楚。”她抬眸看他,“但是,生?这个病,很难受吧?”

生?病那么久,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燕羽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一下?别过头去,拿手背蹭了下?鼻子。就在那时,一个外卖员快步冲进来,伸手够柜上的外卖塑料袋:“是这个吗?”

他不小心撞上燕羽。后者?手里的盒子掉在地上,砰一声响,夹杂着一道清脆的破裂声——盒子里的东西摔碎了。

黎里立即把盒子捡起来,望燕羽:“里面是玻璃?”

燕羽也?有些惊讶,愣愣地点了下?头。

“哎呀不好意思。”外卖员说着,竟拎上袋子跑了。

黎里打开盒子,是个心形的玻璃摆件,碎成好几块。拼起来,玻璃里内雕着一小支雾状的白玫瑰。

燕羽伸手拿:“这个不要了,我重新给你买一个。”

黎里却挡住,一下?关了盒子,将?它收进手心:“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是这个。”

燕羽一愣:“它已经碎掉了。”

“我把它粘起来。反正我就要这个。”

“……粘得起来?”

“粘得起来。”她语气肯定。

“好吧。”他没有强求。

燕羽走了,黎里又打开那精致的小盒子,小心将?几块碎片拼好。玻璃的心很漂亮,朦胧的白玫瑰也?美好。今天光线好,那玻璃晶莹剔透,闪闪发亮,连裂痕处都折出彩色光芒。

“有时候,人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着,别摔碎了。”突然?有人说。

黎里抬头,是店里的顾客,正在货架前给朋友发语音。

她将?盒子收好,心想,她能把它粘起来。

那顾客拿了几包薯片,黎里结了账,望着她走出超市。

又起风了,枝摇影动,梨花瓣落在摩托车座上,三轮车里,行人道上,像不尽的雨。

四?月春华落尽,气温日渐上升。

高考复习越发紧锣密鼓。黎里的文化课仍上得吃力。高中三年的知识要在这两三个月全?部灌进脑子,没那么容易。

除了周日下?午在马秀丽超市打工两小时,她其?余时间都在学习,恨不得用尽全?力。

她和燕羽在学校里依然?不讲话,也?不一起上下?学。

只是每周日下?午,燕羽会去马秀丽超市买东西,一瓶矿泉水,一把量角器,一张文件夹……他似乎一进那超市就迷路,要买的每样东西都找不到,每样都要她帮忙。

而五月的时候,他来超市,会带一篮子他家樱桃树上结的小樱桃,放在柜台上。

少年身上的衣衫越来越薄,少女在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六月来了。

五号那天晚自习,突然?下?起暴雨。教?室外电闪雷鸣。后天便高考,同学们已无心学习,零散聚在一起看雨。

教?室门开着,狂风卷进雨水气。空气湿浸浸的,连书本都绵软无比。

室内有人聊天,却显得安静。说话声不大,东一句,西一句,对逝去的感怀忧伤,对未来的忐忑迷茫,低低的,夹杂在潮湿的夜风里。

燕羽也?没看书了,望着窗外的雨帘。

最后一节课,小笔提前走了,走的时候,冲全?班挥了挥手,喊:“同学们,江湖再见?,祝你们都有大好前程!”

有人回应:“考试通关!高考大捷!”

“你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加油!”

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开。有的像小笔一样,来个大声的告别;有的只是挥挥手;有的更内向,走得无声无息。

谢菡妈妈来接她,她走时,跳去讲台上给大家比了个大爱心:“器乐二班,我爱你们!拜拜啦!”

她一走,黎里也?整理?书包。起身时,燕羽正拉好书包拉链。

黎里从后门走的,门口的向小阳有些激动,说:“我要镇守在这儿,送走最后一个同学。”

黎里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向小阳说:“黎里,你加油往前冲啊。就差最后一步了。”

黎里点点头。

出了教?室,风雨夹杂着水汽扑来。黎里走进楼道,还?听见?向小阳喊了声:“冲啊黎里。”

“这人今天疯了真是。”黎里轻声吐槽,下?一秒却冲楼上喊,“知道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燕羽在她身后。

目光对上,黎里问:“你带伞了没有?”

“忘了。”

“拿我话当耳旁风。”

“……”燕羽说,“这雨,打伞也?没用。”

雨太大,是没用。

她说:“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打伞?”

他点了下?头。

她说:“看不见?。”

他说:“要。”

下?到一楼,雨幕如水帘,声势浩大。台阶下?低洼,积满深水,哗哗冲流。接学生?的家长?背着孩子涉水而过,更多人则卷起裤脚,踩进水坑。

黎里开始卷裤腿,燕羽将?书包移去身前,蹲下?说:“我背你吧。”

她正弯腰卷裤子,抬眸看他。他蹲在台阶边,雨雾如流烟一样,扑裹在他身上。他的脸异常白净。

周围的人匆匆忙忙,有同学,有家长?,更有老师。

两人对视着,雨夜里,彼此的眼睛一样的沉静、黑亮。忽然?,她撑开伞,他背过身,她趴去了他背上。

四?周投来的目光,他们熟视无睹,他们毫无所谓。燕羽背着她起身,走进暴雨里。

刹那间,雨水像从天而降的浩汤大河,冲刷在伞布上,砸出乒乓巨响。

脚下?,积水漫过燕羽小腿,像急速的黑色河流。塑料袋、碎书页、木屑、树枝夹在水里冲刷,翻滚。

天地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水声,下?雨声,雨打伞面声,水流冲刷声,下?水道汩汩声。

黎里趴在燕羽背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随着他的行进,路灯光时有时无,黄色伞面下?,光线时而朦胧如灯笼;时而昏昧如暗夜。

风吹打着路两旁的梧桐,枝叶发出巨大的唰唰声,整个世?界都在风雨飘摇中。他们这把伞也?摇摇欲坠,但燕羽微微弓着身子,逆着风来的阻力,走得缓慢却稳定。

狂风卷着雨从四?面八方而来,两人已浑身湿透。只剩她前胸与他后背相贴的地方,涌起一阵温暖而干燥的触感。

黎里忽说:“燕羽。”

“嗯。”

“除了我爸爸跟我哥哥,没人背过我。”

燕羽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说话。

黎里也?没指望他接,只是不经意搂紧了他脖子。

正巧那时,他走到路灯底下?,灯光点亮了黄雨伞。伞内一小方空间里,光线微醺。黎里转眸看他,他的侧脸如温润的玉质一般。

她轻声:“完整了。”

“什么?”他朝她这边偏了下?头。

“江州夏天总会下?大暴雨,还?总是晚自习的时候。好像没那么一场雨,就不完整似的。你来江艺跟我同学,还?没经历过夏季大暴雨。没一起经历过,就不算是同学。”

“嗯。”燕羽轻颤了颤,肩膀微耸一下?。

“怎么了?”

他低声:“你离我耳朵太近了,有点痒。”

“噢。”她转过脸去,“奚市气候也?差不多?”

“嗯。”

“你怎么办的?总忘带伞。”

“会在琴盒里放雨衣,有时忘了,琴房阿姨会借伞给我。”燕羽说着,已背着她远离街道,朝江堤上去。

坡道上流水冲刷,他们像逆流而上的鱼。

上了堤,黎里微低头,透过伞檐往外看。堤坝内,江州城的夜灯掩映在摇曳风雨里。万家灯火像透着水玻璃,泛着点点圆融而模糊的光。堤坝外,长?江水位很高,雨打江面,水流湍急。天上的水,江里的水,密密匝匝,浑然?一体。

雨夜苍茫,小黄伞像漂浮在茫茫大海里一叶扁舟。

狂风涌来,压低伞面,她又回到了伞下?的小世?界,视线只剩他的肩膀,与他脚下?的路。

堤坝上没有积水了,但他没放她下?来。她也?没说要下?来。

“黎里。”他叫她名字。

“嗯?”

“不要紧张,好好考试。”

“嗯。”

“这两天就不联系了,考完再见?。”

“好。那……”她问,“再见?是什么时候?”

“七号晚上,你想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

“嗯。”

“哪些人?”

“没有哪些人,就你和我。”燕羽说。

暴雨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伞下?这方朦胧昏黄的空间里,却好安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贴在前胸后背上。夜雨冰凉,伞下?的空气却温暖灼热,熨帖地抚在面颊上。

“你……什么意思哦?”女孩轻声问。

“就,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也?轻声答,又小心问,“你想去吗?”

“想。”她轻声说,抱紧他脖子,将?脸贴在他耳朵跟侧脸颊上。他顿了下?,步履却未停。

前路,风雨茫茫。

次日又下?了场雨。高考那天,却放晴了。

黎里考场在江州一中,跟燕羽不同校。她不想他,也?不联系他,定了心思,闷头考试。

她文化课成绩的确不好,但过去几月复习尽了全?力,她已把学到的一切都写在卷面上。

结果如何,只剩天意。

七号下?午,黎里走出考场,在夕阳余晖下?看着校外散去的家长?和考生?们,意识到中学生?涯彻底结束了。

坐公交回去的路上,她准备给燕羽发消息,却先收到谢菡的信息:「燕羽数学缺考了。」

(上卷《玻璃少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