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魂去

陆白羽入宫时, 才堪堪过十四, 尚未及笄。

便因在为太子选妃的皇家宴会上,同年过四十的皇帝对视一眼,此后便被收入后宫中,成了宫墙内飞不出去的鸟儿。

那日在百花齐放、一干女子为挤进皇室门第争奇斗艳之时, 陆白羽一袭清淡的白裳, 略施淡妆。

只婷婷袅袅立在那处,便将庭院中的百花、高门女子们身上那抹亮丽的颜色都夺了去。

也正因此, 在太子向皇帝请旨封陆白羽为妃的翌日,皇帝便将陆白羽封为了自己的妃子。

陆白羽生得容貌倾城, 喜好淡色衣裳,人也淡若苍白杏蕊, 不好与旁人争夺, 更不好心计,本不适合呆在如此深宫中。

可若是帝王强留, 臣下之女又如何能拒绝。

超度能够探寻出鬼怪有限的过往,沈若烟流连在陆白羽的过往中时便发觉, 寻常人应当会有几分悲喜, 对万事万物皆有怨憎爱别离。

可偏偏陆白羽的世界宛若她人那般,好似只有黑白两色。

纵然在那宫宴上, 她神色淡漠, 周边盛放的花于她而言不过深色为黑,淡色为白。

她的前半生在闺阁之中,父母对她疼爱有加,家中姊妹和睦, 加之她父亲在朝中官位极高, 也算达官显贵, 陆白羽的美貌闻名盛京城。

自小工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四岁便能与赤桑盛京之中最为出彩的琴师并称“二绝”。

纵然如此,沈若烟行走于陆白羽的过往中,却仍然寻不到一丝其他的色彩。

好似此人前半生无一物出于喜爱,反而显得时日空洞。

后来在宫中只一眼,那清隽的一帘剪影入了皇帝之眼,陆白羽由此入宫。

沈若烟走过大红花轿,陆白羽少有着亮色,大红的喜服连夜赶制,却甚是合身。

只是在陆白羽的世界中,好似连着喜服也毫无色彩。

她端坐在轿撵之上,双手交叠规矩的放在腿上,珠帘倾泻而下,遮住她半张面容,只一双淡漠无比的眼眸。

皇帝给她的待遇是极佳的。

纵然只身处嫔位,却是赤桑头一次,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接进宫中。

风光至极。

偏偏陆白羽毫不在意,好似所有经历在她看来,皆像旁观者在看另一个人的人生。

皇帝爱她淡漠的性情。

喜爱她的好颜色,更喜好她能弹得一手好琴,还能拂袖而舞。

喜好她不争不抢,也懒于同其他嫔妃往来。

皇帝只当她有趣,性情独特,而宫妃们却觉她恃宠而骄,心中恨得鸭痒不说,更是因此招致祸端无数。

接下来回忆中的场景是陆白羽被欺压、刁难、被陷害。

是陆白羽捂着发红的脸颊,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妃子,神色淡漠。

她突然便笑了出声,淡漠的容颜上当真露出几分薄凉的怜悯。

她说。

“你真可怜。”

那宫妃眼睛瞪大了,好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应过来后才气得跺脚,扯着尖哑的嗓子便差下人将她按住掌嘴。

此类场景在陆白羽宫中为妃之时是时常出现的。

她却从来不同皇帝说起这些。

这些压抑的场景转变之处是,她偶然间见到被皇子被踢打在角落处的,瘦弱无比的司星南。

她同趴于地上的少年对视那一眼。

那是春日。

她入宫一年,宫中再度百花齐放,花香萦绕在鼻尖,陆白羽穿着淡粉色宫裙,站在原地,朝角落处分过去一丝目光,眼眸中却无端多了几分色彩。

沈若烟所见之处骤然有了色彩,她甚至还有几分不适应。

陆白羽的眼色中也夹着几分诧异。

“住手。”

几个少年才抬眸看向她。

他们其中有人是皇子,有人是皇子伴读,陆白羽好歹是皇帝妃子,宠冠后宫,她呼呵一声,那些少年便退开,行了礼后匆匆离去。

少年司星南抬眸神色怯怯,心中怦然,春日不单是在枝头,此日之后,那争奇斗艳的春日在少年心中重复绽放开。

他心中似乎有一颗根芽连至他胸口、脉络,甚至是浑身各处,成了树,树上开满了纯白色的梨花,馨香无比。

场景再转换,她与司星南被皇帝亲眼撞破,一怒之下将其发配至“那处”。

门微微敛着,少女瘫坐在地上,她神色中终于拾得几分名为“绝望”的情绪。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扣上,发出无比沉闷的声响,像低吟声。

后来陆白羽被人从那处送了回来,她神色已然空洞,好似将魂灵一并留在了阑珊处,归来的,只是一副活生生的躯壳皮囊。

春日凋零。

皇帝来过一次了。

她拉上衣裳,问一旁哭丧着脸的宫女。

“他呢?”

宫女闻言猛地跪在地上,朝陆白羽磕着头,她声音颤抖。

“小主别问了…小主别问了。”

为夺中宫之势,尔虞我诈,争权夺势之事在赤桑王朝中并不少见。

原本庞大的赤桑皇室,在骨肉残杀中逐渐凋敝,甚至最终好似坐观垂钓台,得利者竟是半分宠爱不受的贱婢之子司星南。

其他皇子皆是死的死,残的残。

在司星赫驾崩前夕,立下谕旨一道。

他似乎死前也要拉陆白羽一把,让她同自己一起死。

带着所谓的修道士,在她院落中修筑深井,再令那人剥离陆白羽神魂,封骨灰于井下,由此将她困于深宫中,永世不得超生。

那日。

哀嚎之声从后宫传至前朝。

陆白羽的父亲脱下官帽,以头锵柱,亡。

皇帝即将殒命,却还在病中让侍从将他从床榻上,抬着去陆白羽井前。

至此反反复复五次有余,皇帝在陆白羽后院的井边驾崩,举国嚎丧。

司星南也终于坐上了那个位置。

赤桑也有了倾颓之势,外戚专政,邻国崛起,边境不堪其扰,群狼环伺。

在陆白羽的过往中,她被封于井中,司星南派人将封口解开,曾多次坠井后,被陆白羽送上井面。

司星南本就体弱,陆白羽曾掐着他的脖颈说。

“你要同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

活着,本就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对于他们这般身不由己的人来说。

在去阑珊处的前一日,陆白羽曾同司星南约定私奔,只是那日大雨倾盆,司星南发热难退,用尽全身力气爬至门前,最终还是晕了过去。

两人这后半身就在此之后,环环相扣中不断错过。

好似万般皆是命。

陆白羽最初同阑珊处的大多数生魂一样,瞳孔泛白,色泽正常。

她用亡魂给司星南续命,造下杀孽无数,早已恶贯满盈,洗不尽身上的污血了。

故而后来眼眸成了红色。

人邪殊途,前程被断送至此。

至此处,沈若烟被弹出了陆白羽的过往回忆中。

几人守着沈若烟,她眉目紧闭,皱紧了眉心不知看见了何种景象。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从其中醒来。

她将在陆白羽灰意中的所见所闻讲给几人听。

沈若烟道:“她数次用恶灵给司星南续命,再与无超度可能。”

这是林鹭所能够预料到的结局,也是原著中司星南和陆白羽的结局,本就人妖殊途,自然无法再强留。

沈若烟转头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司星南,他在风雪之中,虽裹着狐裘,脸色却仍然苍白的好似同地面的落雪融为一体。

沈若烟这才说:“他也时日无多。”

恶灵养出来的身体,羸弱无比,当供养的那人死去,自然“受供养”之人也会逐渐凋零。

司星南缓缓睁开眼眸,眼中好似无数片破碎的玻璃珠子。

他抿紧嘴唇,好似想要挣扎着起身,在雪地中朝几人深深叩拜。

一朝之君将尊严踩在雪地中,他声音颤抖,因为他知晓这几人不一定会帮他,因为他将他们的同伴推下井中过。

可是他…实在是太想再见一次陆白羽了。

“司星南请求诸位再让吾见她一次。”

他不称朕,称自己的名讳。

沈若烟却抬眸看向林鹭,林鹭对上她的眼神,虽这人将她推入井中过,但是…不得不说她在原著中曾见过二人意难平的结局,还哭了大半包纸。

无论是司星南还是陆白羽,都算得上是王朝斗争的牺牲品。

少女开口声音有些哑哑的:“让他们见吧,师姐。”

若非祝如疏在,她哪里能捡回来一条命去定夺他人的命运。

林鹭悄然抬眸,往祝如疏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着少年神色还是淡然,又堪堪低下头。

司星南听到林鹭开口答应,一连在雪地中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又说。

“对不住。”

陆白羽出现的形态是最美好之时,年少十四岁,倾国倾城,闻名盛京,宠冠后宫的年纪。

少女一身恬淡的素色衣裳。

“母妃……”

司星南有些不相信眼前的场景,十四岁的陆白羽竟然当真又在他眼前鲜活起来了。

召出的魂灵至善至美,陆白羽心中再也未有半分对司星南的恨意。

司星南苍白的脸庞上,泪水连成珠串,缓缓滑落,他贪婪地伸出手,却抓不住眼前之人分毫。

陆白羽见状却露出少有的笑容。

她好似在同当年仍然匍匐在地面上的少年说。

“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