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圆

昼夜不休的逃跑之路, 让四人近乎精疲力竭, 到客栈之时黄昏日落,暮色已至。

林鹭一人面对死士之时已然筋疲力竭,她本就自封功力,纵然有青萝在手, 也与凡人无异。

少女趴在祝如疏的肩膀上, 双手扣住他的脖颈,她实在是没有力气, 也走不动了,只能暂且倚靠他一下。

她眼眸一扇一合, 困顿无比,慢慢从警惕到昏睡过去。

好歹能松一口气了。

*

沈若烟同南宫信的伤也并不轻。

南宫信从魇鹩梦境之中出来时, 还修整了一番。

沈若烟却哄骗他说自己没事, 后来在慕容氏又跟死士打起来,更是伤上加伤。

沈若烟不言不语, 她向来不会将自己的苦难吐露,徒增旁人的烦恼, 只是悄无声息放在心中, 自己慢慢吞咽,慢慢舔舐着溃烂无比的伤口。

他的师姐就是这么一个人。

一路披星戴月到了客栈, 几人松懈下来, 沈若烟才身形一晃,晕了过去。

旁边的少年将她接住,抱在怀中,眼中尽是心疼。

他知道, 他的师姐受的伤不仅是身体上的, 还有心上的。

那张薄如蝉翼的纸, 上面一笔一划的字迹似乎全然刻在她的心上。

他将人抱上楼,放在房中的床榻上,他坐在床边看着纵然是昏睡过去,也仍旧眉头紧锁的沈若烟。

她脸色惨白,唇色淡然,再细看,她似乎瘦了些,脸颊没有在御云峰之时圆润饱满,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神采奕奕。

南宫信静默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盯着少女苍白的脸庞,他的心不知被谁掐紧了,泛着疼。

少年有些出神。

他将沈若烟扶起来,为她疗伤,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内力全部用来修复她的伤痕。

做完这一切以后,南宫信才轻手轻脚将师姐放回榻上,替她将被褥盖好。

南宫信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放轻脚步站在门边。

夜色寂静,窗楹之外偶尔透出几分深浅不一的月色,尽数落在少年不算宽阔的后背上。

少年的身影微微一颤,像盈着月色涟漪的深坛。

月下身影单薄。

他背对着沈若烟,后背倏地一弯,来势汹汹的咳嗽让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一般。

他怕将床榻上的少女吵醒,便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小些。

等咳嗽停下来以后,他如释重负,将手放下,转身背靠房门,缓缓下滑坐在地上。

少年眼中猩红,喊着剧烈咳嗽后的泪,他抬手,低低看着掌心中暗红色的血液。

他是内伤,慕容氏特有的毒针穿透了他的身体,他需要调动内力将针逼出来。

不借助外力将其逼出是相当痛苦且耗损身体的。

但他未曾同师姐说过,也将自己的一大半内力用来修复她的伤口。

他膝盖跪在地面,力气耗尽了扶着门却如何都站不起来,他掌心撑着地面,一步一步爬到沈若烟床边,冰冷的地面上留下少年掌心中的血色。

他想抬手触碰少女的脸颊。

又放下。

他的手很脏,师姐却很干净。

南宫信自小便受尽了旁人的轻视,被人欺辱。

少年之时,在大宅院的深墙之中见过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耽于算计,你死我活为夺继承之位,见过他人为得父亲的宠爱而暗害母亲。

从以前他便比同龄人来得更懂事,更明白人性之恶,明白人生下来就要为自己打算考虑,人生下来就当是自私自利。

怀揣着如此想法,他进入了御云峰。

他想变得更强,想不被旁人欺压,他自私自利,将一切经历的因果报应皆衔于自己。

后来时日一长,也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沈若烟。

他见她同旁人说笑,会心生嫉妒,她同自己接触,便会心生欢喜。

南宫信觉得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割舍不下。

他还是自私自利,却在心头多了一个想要庇佑的人。

他想要保护她。

他的师姐心中怀着苍生黎明,而他心中只她一人。

少年尤其是不愿意看沈若烟一个人承受这么多,更是不愿意自己成为她的负担。

他的师姐,心中怀着大道正义,怀着黎明苍生,他的师姐应当是风光霁月,为世人所歌颂的。

若是路途之中有人阻拦,他定会为沈若烟铲除所有阻碍。

南宫信匍匐在床边,屋外一片寂静,雪色铺天盖地,衬着月光似乎都冷冽了些。

他抬头仰望着面前的月亮,天似乎也快亮了。

祝如疏是四人中状态最好的,他的恢复能力极好,魇鹩之时的伤疤早以消失了个大概。

少女身上的伤也尽数被祝如疏治好,甚至没留下一星半点的疤痕。

林鹭皮肤白皙,只稍稍用力便会留下印记。

伤虽是治好了,发热之症祝如疏却治不了。

少女生得娇矜,若是身上有些什么病痛或是燥热不适,即便是紧闭双眸之时还是会嘤咛扭捏,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踢被子,无意识地闹着小性子。

索性发热之后,一身湿漉漉的,湿透的衣裳裹着冰衾褥被,给她折腾得更是难受。

好看的眉心也皱紧了。

祝如疏原本不打算管。

但是在少女踢了第十五次被子以后,他终于决定亲自为少女卸下衣裳,沐浴。

他不是没问过,入店之时已是月半,只一个小厮巡夜,又何处能找来女子为她沐浴。

祝如疏自己并非精细之人,若是得了什么死不了的病也能忍一忍就过去了。

再退一步讲,若是死了他也无所谓。

偏就是这样的他却能惯着少女这小性子。

祝如疏动作轻巧地将少女抱在怀中,她身上各处不仅是湿漉漉的汗,还有沾上的血干涸成了一团,黏在衣裳上,就连漂亮的小脸都脏兮兮的。

少年将怀中的人抱起来停顿了片刻,才将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伸手尽量不触碰到少女身上的其他地方,只寻着感觉摸着细腰下扣紧的腰带。

他抚着腰带上系着的样式,竟是个如同他手腕上那样的翩然蝴蝶,旁的女子自然不会如此系腰带,只有她才会。

少年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勾起唇边。

他缓缓抽开蝴蝶的羽翼,那原本就不成型的蝴蝶散作一团,缠绕上他的指尖,翩然若舞。

像是一只蝴蝶又化身成了千万只蝴蝶。

他手下的动作一顿,只环绕着那只只蝶。

生出些对这蝶的不舍。

直至苍白的指尖被绸带绕着有些麻木,他才推开拥簇的蝶,将少女细腰处的系带解开。

女子的衣裳本就繁琐。

而少女迷糊,常常将每处暗扣都系得乱七八糟的。

祝如疏一一解开费了些功夫。

他早已吩咐店小二备了沐浴的热水。

祝如疏的指尖同屋外的皑皑白雪、盈盈月色同样冰冷。

他将少女抱在怀中,方才却还能手下躲躲,现在又好似退无可退。

她还有些黏人。

约莫是剥离了衣裳后怕冷,即便是在昏迷之中,还是会抱着他的衣袖不松开。

祝如疏耳尖难得绯红,指尖免不及不经意刮过某处,惹得少女轻哼,又将他拥得更紧了些,将整个人往少年怀中钻。

少女鼻息之间发出的漫漫声音有些黏腻和婉转。

祝如疏神色很淡,他抬手抚上自己发红的耳尖时却不免想起。

那双原本便失去的耳朵又是谁还给他的呢。

他母亲的功力早就退化成了凡人,只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听到一些模糊不清晰的声音。

其实当时祝如疏不明白,为何母亲费尽心思都要将他治好。

林鹭未曾将青萝收回去。

青萝虽不通情爱,却能够敏锐的察觉到自己不能去打扰主人同这个少年的单独相处。

还有一个原因是。

旁边这把剑看她时,神色总是冷冷的。

青萝胆子颇小,缩在角落中便不敢动弹了。

青萝跟灭灾放在了一起。

武器不凡,便皆有剑灵。

青萝胆子小,还是第一次靠这个混世大魔头这么近。

怕归怕,青萝不知为何这剑总是有些吸引她。

她轻轻触碰着灭灾冰冷的剑刃。

心中想起小主人总是说灭灾的主人是混蛋。

青萝是寒性武器,而灭灾的剑身冰冷,她附寒而生,便忍不住悄然靠了过去。

灭灾没什么反应,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在养神,他过于灵敏,闭眸也知旁边这小法器的动作。

只是青萝愈加放肆,甚至是好似弯弯绕绕的绸带攀附了上来,灭灾嗤笑一声。

“前几日谁见到我吓得收了身?”

青萝被突然出声的灭灾吓得一抖。

她心想主人说的不错,混蛋的剑自然也是混蛋。

青萝知道这剑灵也伤不了自己,便大着胆子反驳灭灾。

“可不是我…”

“滴——正在进去副本后奖励时间,进入攻略对象过往——”

林鹭再睁开眼睛时,是以仰视的角度看到那漂亮少年放大的脸。

距离上次在梦中见面,他似乎长大了许多。

这时祝如疏少年时期的画面。

林鹭稍加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场景,还是那处红墙,四处挂起来如经幡的红绸。

还有眼前这个穿着红裳的貌美女子。

这是祝如疏的母亲。

少女动了动身体似乎是又穿到灵宠小圆的身上了。

祝如疏眼眸上缠着白布,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小小的手局促不安地捏着手中的毛笔,红裳女子正坐在一旁。

他似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少年长大了,林鹭却从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她仍然像一尊无暇的美像,眉眼间都生着媚意,眼尾微微挑起赤色,似乎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惹人旖旎。

更是丝毫看不出是生了孩子的女子。

女子的手腕苍白如纸,握着少年的小手,林鹭瞥眼一看,竟是一笔一划写了祝如疏的名字。

林鹭再抬头,看到女人脸上有不少难以掩饰的伤痕,虽说施了粉黛,却还是有些遮掩不住。

露出来的手腕也有多处淤青。

少年不知,他已然看不见任何事物。

他只知道这是女人少有的、对他好的时候,所以他握住笔有些拘谨,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

林鹭一看这字迹,却有些明了,为何祝如疏爱写书法。

为何他写字之时总是有种莫名的虔诚和认真,也那样执拗。

他的母亲曾引起他的指尖,一笔一划带他描摹着自己的名讳。

这是他同母亲少有的温馨,所以他记得,他强迫自己去记得,母亲曾经也对他好过。

这般场景与此处甚是格格不入。

女人笑吟吟道,垂下眼帘,朱唇微启,似乎在轻声细数着往事。

”阿疏都长这般大了,往日里还会扯着我的裙摆支支吾吾躲在我身后,连跟芸娘的女儿接触也怕得紧。”

少年闻言笔下一顿,抬头神色尽是无措和茫然。

其实他娘对他并不好。

少年身上有许多处伤。

娘心烦之时会打他,有时候会当着那些男子的面打他。

还会不给他饭吃,会当着他的面,跟那些男人交-合。

在他眼盲之后,那些醉生梦死,和母亲痛苦的声音也经常进入他的梦。

祝如疏害怕做梦,害怕睡觉,只有少有母亲陪伴的时候他才能够安心的入眠。

可是母亲根本就不爱他,更是鲜少宽慰他入眠。

她自己活在世上本就已是浑浑噩噩。

少年吃得本就不好,更睡不好,脸色便总是苍白的,身体也若纸张脆弱无比。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抿紧嘴唇。

他看不见,眼睛是母亲整日给他喝的药弄瞎的,他现在连小圆都看不见了。

真的不怨吗?

他不知道。

笔尖划过,在纸张上写下一字,女人又说。

”凡人的东西我也只是学了几成,往后要教阿疏的还有很多,只是…”

那女子的手一顿,她笑得生动。

”只是娘亲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女人温柔起来之时像是真的很爱他,更像是个好母亲。

祝如疏生疏于应对这样的关系。

少年不熟悉旁人靠近,他受宠若惊。

几次手抖将墨水沾在衣袖上,母亲却都没有责怪他。

少年心中却想着,母亲上次对他这么好的时候是多久呢?

似乎是上一次要他喝药的时候。

思及此,少年的指尖又微微发颤着。

他瞎了眼以后变得格外脆弱,不敢一个人走动,因为身处黑暗像是踩空了那般,找不到路的边际究竟在何处,总是磕得到处都是伤。

他扶着外面过道得红墙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往前走,母亲很忙,没人教他如何去克制要一直待在黑暗处的恐惧。

不过不重要了。

他摔倒无数次后,已经能够适应黑暗,走路也不再会摔倒了。

”娘不要阿疏了吗?”

他仰面,小脸苍白,他意识到母亲对他的好与坏皆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女人似乎要离开了,或者说他要被送到其他地方了。

最近这里总是有人被送走,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他看不到女人脸上敛了的笑容,神色也微微暗淡。

女人从桌子上将小圆抓起来放在祝如疏怀中,这行为却更像是?璍为了躲避少年的提问。

孩童的问题总是来得天真又残忍。

”娘有娘的事,若是怕的时候小团会陪着你。”

女人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绪平复下去,只说。

祝如疏似乎感应到什么,他将怀中的小圆丢开,圆滚滚的团子生生在地上翻了几圈,在角落处落了灰尘。

少年抿紧唇瓣,好看的眉眼却皱皱巴巴。

他一向懂事,更是很少拒绝母亲的说辞,这次却因为心中不好的预感,他忤逆了母亲。

这话说出来以后,少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了,他犹如小兽将自己缩成一团,颤着身体,随时预备着接受女人的责骂。

他还在执拗地说。

”我不要小团,我就要娘。”

他看起来那样脆弱,小脸苍白,绝望中还有乞许。

女人对他不好,毒瞎了他的眼睛。

可是她是他在世上唯一能依赖的人了。

林鹭撑起圆滚滚的身体,慢慢挪动到祝如疏手边,又翻身攀上他的掌心。

祝如疏没再将她丢开,而是将毛茸茸的球抓在手心里。

林鹭贴着他僵硬又颤抖的指尖,知道他心中有多害怕。

她用腹部拿出最柔软的毛绒蹭着少年的指腹。

想要给他一些安慰,穿成这么个小球别的她也做不到。

女子闻言,神色泛着冷,她掐紧手心,几乎将血色蔻丹扣进掌心的软肉中,低眼凝视着面前的少年。

好似方才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阿疏,你知道吗。”

“我有时特别恨你,若是你不出生,我也不必被困在此处,日日活在痛苦中。”

“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过你。”

少年闻言,指尖握住的笔碌碌滚到地上。

母亲恨他。

他心中早就应该明白。

少年缓缓蹲下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将笔捡起来,笔端发黑的墨染了他一身。

但是少年置若罔闻,他早已换下方才的茫然和脆弱,只笑如春风同面前的女人答道。

”我知道了母亲。”

母亲喜欢他乖顺的模样,不喜欢他的反抗。

所以后来他总是笑着,对谁都是笑着。

林鹭听完少年的这句话后被系统弹了出来,从梦中惊醒。

醒时一旁是比回忆中大了不知多少号的祝如疏。

少年坐在身侧问,垂眸敛着眉眼间的笑意,只问她。

“为何师妹睡着了还在唤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