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快就后悔了,”柳眉看着咖啡店外,说,“但这个泥潭一旦踏进去就不可能再出得来了,他和孟静单方面分手过好几次,但只要他还待在寰艺,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他也试图和公司解约,可是孟静不可能放他走,有过几个接洽的经纪公司,谈到一半就没下话了,孟静去美国念MBA前我感觉隋轻驰应该是把话和她都说清楚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没联系,没想到年底孟静一个跨洋电话打过来,那段时间隋轻驰本来状态就很不对,我感觉他都快被逼疯了,”说着耸耸肩,“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孟静是钻进了牛角尖,隋轻驰和她交往的动机,她就算自己不知道,孟安和孟寰丰不可能不告诉她,孟寰丰老来得女,孟安大孟静十岁,孟静从小就是被孟家捧在手心的公主,孟安和孟寰丰根本不可能同意她和隋轻驰交往,而且还是在发生过雪藏事件后,隋轻驰那么明显的动机不纯。隋轻驰自己肯定也清楚,这一切都瞒不过孟静,他就是赌一个孟静的明知故犯。而孟静或许那时也是抱着一丝粉丝和小女生的心态,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幻想着隋轻驰真的可能爱上她。两个人就这样在孟家父子面前心照不宣地演着戏。孟静在这件事上可能并不全然无辜,但她依然是受害者,是被隋轻驰拖进战场的牺牲品。孟静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从没吃过苦头,想要的从没得不到过,她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有时在保姆车里她不经意听见隋轻驰和孟静的电话,隋轻驰是真的很迫切想结束这一切,表示他什么都可以弥补她,只要她愿意开条件,甚至在寰艺这几年他可以一分钱不要,净身离开寰艺,但是孟静何许人也?她会稀罕这个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年轻人能提供的那些弥补吗?
隋轻驰绝望地发现自己可能十年内都无法从寰艺脱身后,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城府,他换了一种方法,所以寰艺现在有他不小的股份,这样一来他才终于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再也不是那个寰艺想雪藏就能雪藏的初生牛犊,孟家也无法再以公司资源拿捏他,可是他依然无法摆脱孟静,这一切柳眉看得很明白,隋轻驰心里是清楚原因的,因为他确实欠了对方,孟静对他的执念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除非对方同意和解,否则这将是他毕生无法挣脱的心魔。
柳眉抬头对着疑似走神的傅错说道:“傅错,隋轻驰不妥协,孟静更不会。”
傅错没说话。
柳眉说:“她还说……”
她话说到一半卡住了,一副不怎么说得出口的样子。
傅错收回思绪,问:“还说什么?”
柳眉只好开口:“她说,她可以接受隋轻驰在外面随便怎么样,只要名义上还和她在一起就行。”
傅错听后平静地笑了笑,拿起那杯凉掉的咖啡一口气喝光了,冷了以后味道特别苦,他放下杯子,说:“我们的生活又不是狗血剧,你让我怎么把这话告诉隋轻驰?”
柳眉看着他,发现这个看似忧郁温柔的吉他手其实一样很顽固:“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最起码他先服个软什么的,非要搞得头破血流吗?你也不想看他再回到低谷爬不起来吧,况且他做错了事,总得对被他伤害的人有个交代。”
“他做错了事,这件错事今天就必须完结在这里,不能再继续错下去。”傅错说,“柳眉姐,你不用再说了,他不会回去的,而且你也高看我了,我如果当初能影响他的决定,他也不会和你们签约了。就这样吧。”他提起自己的东西站了起来。
柳眉慌张地看向他:“你想过后果吗?”
“错了就是错了,难道还想不承受后果吗?”傅错回头道,“早就该承受后果了。”
“傅错!”柳眉起身。
黑色夹克的吉他手提着口袋,拉开木格大门,一股凉风吹进来,风铃发出一阵清脆铃声,柳眉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下午时云又布满了天空,傅错慢慢走回公寓,雨一点一点地落下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跑起来,钻进两边的建筑里,笔直的马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雨不大,但前方的景物依然在雨水里变得朦胧起来,好像把前方的路都遮断了。
雨声淅淅沥沥,他满脑子都是一个人在KTV唱着“Wake me up wheember ends”的隋轻驰,他唱着匆匆而过的七年时光,唱着一去不返的天真岁月,唱着从星星坠落,流进伤口里的雨水,他多半在想,这场噩梦什么时候能醒啊?雨什么时候会停啊?那张合照里他的眼睛是醉的,因为包厢里光线不亮,所以看不出来,如果把他从包厢里领出来,就会发现他眼睛是红的,因为一喝酒就这样。他会和那个误入的路人合影,是因为喝了酒,变得好说话了,是因为想起了从前,心变得软了,也是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听他唱歌了。
隋轻驰做错了事,但你无法说他最初的选择是错的,他只是想唱歌,为了做正确的事,做了错事,为了弥补那个错误,又接二连三地做了别的错事,他把自己搞得像一团乱麻,即使他很快意识到不对了,做错了,想要停止了,这团乱麻已经缠得他无法脱身了。
他一路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对孟静的伤害,但他想不出答案,也许真的只能如隋轻驰所说,坦然承受后果。
白色宝马从路口驶过时,柳眉从车窗瞥到了走在小雨中,穿着黑色夹克的背影,车子驶过时那身影转瞬就看不见了,柳眉看向挡风玻璃上一下一下刮着的雨刷,她想起了第一次在西风的舞台上见到的傅错,他那时比现在更热烈一点,那时的隋轻驰也更热烈一点,那之后他们都变了,不再是第一眼惊艳了她的摇滚男孩了。
在咖啡厅里,当她一五一十为傅错讲完他错过的隋轻驰的这些年时,傅错曾插嘴问过她一句:“你收到过我发给你的私信吗?”
她确实收到过傅错的微博私信,一条是隋轻驰刚签约的时候,另一条便是她开始带安洁的时候,第一条她压根没有理会,因为觉得既然断了就还是断得彻底一点好,再说刚起步的隋轻驰风头正盛,也没有工夫兼顾学业,她以为傅错不会再给她发来任何信息,却没想到时隔那么长,他似乎还没有死心。
他问她:隋轻驰还好吗?
当然她还是没有回复,却无法无动于衷,因为这条私信发来时,她正在后台守着安洁,隋轻驰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不知道什么地方。看到傅错的私信时,她第一次感到了无颜面对。
在咖啡厅里,她缄默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那条私信我后来给他看过。”
傅错睁大眼,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也不怪他惊讶,现在他还会问起这件事,说明这个回应,他可能等了四年。
本来不想说这个的,但那条私信的确折磨着她的良心,有好几次她看见隋轻驰那么颓唐的样子,都想告诉他,却又每次都打了退堂鼓,安慰自己傅错之所以发私信给她,一定是因为隋轻驰不肯接收他的信息,既然如此,那自己无视这条私信何错之有呢?
隋轻驰复出的那场演唱会选择在了星河体育场,网友们普遍不看好他,认为他才复出两个多月就开演唱会,不选个稳妥点儿的小场馆,非要挑战星河体育场,还要学LOTUS关闭穹顶,是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然而当晚全场爆满,黄牛都大赚了一笔,场馆外还有没能入场的歌迷,其实门票在网上开售不到五分钟就卖光了,演出时隋轻驰的状态也非常好,近一年的雪藏看起来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人们也开始相信他并没有被雪藏,只是回学校进修了。
那天她去后台接他,场外堆满粉丝们送来的应援品,她穿过那条玫瑰筑成的通道,看见团队的大家都兴致高昂地在合影,她没看见隋轻驰,就问:“主角呢?”
吉他手说:“好像在化妆间吧。”
她绕过热闹的人群,走进冷清的通道,推开化妆间的门,看见隋轻驰一个人坐在黑色的沙发上,旁边摆着他的吉他,他在低头看手机,在察觉她进来后迅速将手机关闭,站起身来。
她问他:“小刘呢?”
隋轻驰没什么精神地说:“让他先回去了。”
隋轻驰把电吉他放进黑色的吉他包里,提起来挎上肩,说走吧。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刚开完一场成功的演唱会,她忍不住说:“来这儿开演唱会不是你的梦想吗?怎么你好像不开心?”
隋轻驰走在前面没说话。
她看见前方合影的人群,问:“不去和他们合影吗?”
隋轻驰站住了脚步,乐团首席看见他,便过来拉他去合影了,隋轻驰没有拒绝,团队的所有人在花墙前合拍了一张,拍完后大家都很尽兴,欢笑声中柳眉却看见隋轻驰别过了脸,从人群中抽身时他闭了闭眼,喉咙猝然滚动了一下,像猛吸了一口气。
后半夜还有庆功宴,在车上柳眉终于憋不住问了:
“你是不是把傅错拉黑了?”
靠在窗边的隋轻驰没什么动静,面朝着窗外也瞧不见表情,但柳眉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之前他的身体是放松的,现在不了。
“他后来给我发过两条私信。”柳眉说。
隋轻驰听完才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
他还没开口说一个字,柳眉就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眼睛逼问了,解释道:“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她看了看他,“我以为你和他掰了。”
隋轻驰无言许久,末了喉咙滚了滚:“……他说什么了吗?”
她听出他一副口干舌燥的语调,心中一时感慨万分:“也没说什么,就问你是不是还好。”
隋轻驰再度沉默了:“你怎么回的?”
“……我没回。”
隋轻驰抬眸看向她,那表情她形容不来,像一重矛盾套着另一重,将他真实的表情层层叠叠地裹在里面,到底是希望她回,还是希望她不回,隋轻驰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问你怎么不回CTR,我怎么回?”她说,“他问你那段时间怎么了,我又怎么回?”
像是也认同了她的话似的,隋轻驰最终没再说什么。
柳眉说道:“但他还是很关心你的。”说出这句话,虽然来得晚了一些,沉重的良心总算能歇一口气。
隋轻驰依旧沉默着,只是那份沉默中带着不安分,透露在他无法放松的眉头,和无法停下的下意识摩挲的手指。
保姆车内一阵难耐的安静,车子停在红灯前时,隋轻驰忽然问:
“那两条私信你还保留着吗?”
柳眉诧异了一下,点点头:“没删。”
“……给我看看。”
她看了他一眼,他眼神又深又平静,好像是终于对自己的欲望投降了。她打开手机微博,递了过去。
隋轻驰低头看着那两条私信,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是他看了很久,车子重新启动时,才把手机还给她。
“如果又收到私信,我怎么回?”她问。
“不用回。”隋轻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说。
她不解:“不回?”
“我不配。”隋轻驰说。
傅错提着药走出电梯,正好看见出来丢垃圾的女邻居,彼此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邻居住他隔壁,傅错跟在对方身后拐过走廊,一抬头却愣住了。
隋轻驰就站在他门外,一身灰黑相间的宽松毛衣,女邻居走过去时,隋轻驰便低下头,面朝着那扇门装傻。他其实不应该这样站,因为他的下颚线太漂亮,如同雕刻出来的一笔,在戴墨镜的前提下比正面更容易被认出来,而且大雨的天还戴墨镜也太奇怪了吧……
要不是邻居个子矮,一眼不容易看到个子高的人的脸,也似乎不太爱盯着陌生人看,多半早就起疑了。
邻居关上门后,傅错走过去,隋轻驰才低头从墨镜后瞄了一眼旁边的门,低声说:“我发现你这邻居从来不抬头看我,要是这栋楼住的都是这种人就好了。”
傅错打量他:“今天排练这么早就完了?”
隋轻驰摘下墨镜笑了笑:“我效率高啊。”又看见他头发肩上的雨水,上手摸了摸他肩膀,“淋雨回来的?够酷的啊。”
傅错配合地笑了,从兜里拿出什么递给他:“我给你配了钥匙。”
隋轻驰抬手接过,握进手心。傅错开了门进去,没感到身后总推着自己进门的隋轻驰,一回头,见隋轻驰靠在玄关,正低头把那把钥匙套在钥匙扣上。
你不贴在我后面我还有点不习惯……傅错心想,他把钥匙放玄关柜子上,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外套,说:
“隋轻驰,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揍你。”
隋轻驰正低头换鞋,闻言抬头,朝他眨了下眼:“为什么?”
隋轻驰一脸我做错了什么的无辜表情,傅错看着他无事人的样子,心情却难以平静:“如果他们公报私仇怎么办?”
“你还在想这个吗?”隋轻驰低下头换好鞋,嘴角勾了勾,换好拖鞋走上来,“放心吧,他们这几年也教会了我很多游戏规则,所以我现在有钱了,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寰艺还有我的股份,我不是以前那个隋轻驰了。”
可我宁愿你还是以前的那个你。傅错心想。
隋轻驰靠过来,两只手臂撑在他背后的墙上,眼眸向下看着他的嘴唇,低声道:“他们放马过来,我也不会就这么被按在地上摩擦的……”
嘴唇覆上来时,窗外响起了一声雷,却是温柔绵长的一响,风掀起阳台的窗帘,又蹿进来摇动隋轻驰的头发,天边慢放的电光火石伴奏着这个吻,让它滚烫又轰然,安静又甜美。
傅错抬手拥在了隋轻驰背后,他又习惯地裸穿着毛衣,隔着毛衣能摸到他后背的肌肉和温度,还有他背中央那条也许永世不会弯曲的脊椎,他的手在他背上沿着那条凹线移动,隋轻驰后背忽然瑟缩了一下。
“有点痒……”隋轻驰有些受不了地笑出声,脸退开来一点,看着他说,“你抱着就不要乱动了……”
“好,”傅错便把手放在了他肩膀后,按住两片微微顶出的肩胛骨,说,“就这儿吧。好着力。”
随即感到隋轻驰把他抵在了及腰的鞋柜上,柜子被撞出了声,隋轻驰笑了一声:“你在攀岩啊?”
傅错心中苦笑:“我怕是攀不上你。”
隋轻驰一面吻着他,一面把他抱在肩后的左手拉下来,放到自己腰际,从毛衣下方探进去,嗓音低哑地说:“你往里面攀,很快就能征服宇宙最高峰了……”
哪有人抓着别人的手硬要掀自己衣服的?傅错笑着想。才吻了一会儿,隋轻驰的嘴唇已经一片灼热潮湿,连口腔里都湿漉漉的,他心想你是造水机吗隋轻驰?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越吻,越是怀念。
他的左手顺着隋轻驰的腰爬上后背,那张背也还是老样子,光滑有力,还有埋在背中央的脊椎,只有当隋轻驰弓起背时才能摸到一点点,傅错一直觉得隋轻驰的背比别人更有魅力,更加性感,因为支撑着它的是世界上最叛逆的一根脊梁。
毛衣被迫掀了上去,隋轻驰的后背大半暴露在空气中,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画,画是梵高的《罗纳河上的星空》,但画框的玻璃上倒映的却是隋轻驰的背影,他肩上堆积的灰黑相间的毛衣,毛衣下露出的光裸的后背,同深蓝的星空与河流融合在一起,有种诡异的冲击感,然后傅错的视线落在画框边缘,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那是一个汉字,是他的名字,它倒映在罗纳河的水面上,还有一些微微弯曲的弧度,但自然不是梵高画上去的。
隋轻驰又一次抱紧了他,那个字在随着他的动作在画中动了动,傅错鼻子猛地犯了酸,他情动地用力抱住了隋轻驰,双手从他背上又滑到腰上,抚摸着那个左右颠倒的汉字。
毛衣从隋轻驰背后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背,隋轻驰吻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冷……”
这个纹身纹过很久了吧,他甚至都忘记自己纹过了,傅错心酸地想。
我一直在你身上攀岩,隋轻驰,你别再让我掉下去了,我们都别再让对方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