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燕卿白轻轻解开了左手的手帕, 露出粉白狰狞的旧日疤痕来。他将手腕朝林沉玉一送,林沉玉觑见这手腕,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两年前?, 她初入江湖, 曾救下过一个试图割腕自杀的穷书生,又照顾了他几日,她玩性大,见他康复了就丢下银子离开。没想到因缘际会,昔日之人, 今日重?逢。

林沉玉笑了起来:“你现在似乎过的很好?。”

“惭愧,下官想起来当时无知轻生之举, 实在汗颜。恩公走后, 下官决定静心?读书, 后赴京赶考,蒙圣恩侥幸得中, 如今忝居此地,实在是惭愧惭愧。”燕卿白眼神清澈,向林沉玉施礼:

“当日未曾面谢恩公, 今日相逢,天遂我愿, 请恩公受我一拜,若无恩公, 卿白断无今日。”

说罢, 他聊起官袍裙摆,迤然一拜。

“快请起, 萍水之恩,不足挂齿。”

林沉玉感觉肩膀一疼, 皱眉回头一看,就看见燕洄趴在她身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她气了:“燕洄!松口!”

“本官要?……鲨了你!”燕洄昏迷中还?是没有放弃杀人。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对燕卿白莞尔一笑:“抱歉,我得送我的伙伴去医馆了。”

再不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我来背吧,我是他兄长,岂敢劳烦恩公,夜深露重?,我陪恩公一起去医馆。”燕卿白一笑。

*

若无急难,夜不走医。

这是老实话,夜间看守医馆的大夫一般不随意出馆,除非遇到?难产中毒等急难,才会离开医馆。怕的就是自己离开了医馆,另有紧急的病人来寻他。所以一般人夜里?看病,必须得自己带了病人上门去访医。

医馆在华州府的大衢偏僻处,门口木刻楹联有些破旧,可字迹依旧深刻: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燕洄躺在**,浑身发红,牙齿都在打颤。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一直喊着火烧身体好?疼,骂着燕卿白毒杀他。

燕卿白对林沉玉苦笑:“家门不和外人欺,总有恩怨,到?底是往事随风。如今我尚不愿兄弟阋墙,何尝会如此对他呢?不知道为何他一直这样,觉得我要?杀他。”

林沉玉看向大夫,大夫先是探脉,皱眉道:“此人脉象,极为凶险,乃是十?大凶脉中的一种,釜沸脉。”

“此脉何解?”

大夫抚须拧眉:“无解。釜沸脉,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有进无退。一般来说,此脉是天生气血不足而致,少儿易发,严重?者往往一月数次,多发致死。”

“可我看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还?是第一次。”林沉玉纠正。若他真的先天不足,萧匪石也不会提拔一个体弱的病人做指挥使?。

大夫愣住了,又把脉,看他舌苔眼下,眉头拧的越发紧:“恕老朽医术浅薄,若不是胎里?病,老朽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导致釜沸脉,唯能开一些镇定人心?的药,只能一时镇他精神,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惭愧。”

“无妨,您只管开。”林沉玉和燕卿白的脸上都差了下去,可语气依旧温和。

大夫叹口气:“老朽行医多年,想不到?还?有认不出来的脉象,实在是医术浅薄,这样,我就不收你们诊费了。”

“老人家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深夜坐诊在此,实在辛苦了,收下诊费是应该的。”燕卿白从?怀中掏出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大夫看着这束手无策的三个人,有些惭愧,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

“说起来,这华州府应当是没有人能治好?这位兄弟的了,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可以试试看剑走偏锋。”

“这是何意?”

大夫叹口气:

”说起来也是我们医者的惭愧。约摸一个月前?,华州府外停下来了个奇怪的马车,马车外挂出旗帜来,上书八个字: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大家都不信,以为是什么江湖骗子,毫不理会。结果?有一天,一个重?残之人病急乱投医去找了马车,不料想真的叫车中人治好?了!”

“渐渐的就有人去了,那里?面的人神秘的很,只叫你从?马车的车窗口伸手进去,里?面的人给你把完脉,然后默默的给你开药方,直接去找医馆抓药。中间过场,一句话也不说,里?面的人什么样子你也瞧不见。倒是有一个少年悄悄探进去看过,只看见一只白毛狐狸,正睁着眼静静看着他,大家都说里?面坐的是狐仙,这狐仙降药,乃是神谕。”

这狐仙一来,华州府医馆的生意就大打折扣了。还?有人得了药就来辱骂大夫们无能,因而大夫之间对狐仙怨言也是颇多。

若不是这几个小兄弟言辞和善,他也不愿意提及那狐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车里?人不能治好?的病。那药方我也见过,尽是一些寻常的药,可增减之间,颇有见地。”大夫似乎有些耻于开口:“哎,你们不妨去找那人试试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没办法了,去找找吧。”

林沉玉作势要?把燕洄背起来,却又被大夫拦住:“哎等等等等,年轻人莫要?急躁。你知道要?带什么去看狐仙吗?”

林沉玉认真思?考了一会:“若真是狐仙,寻常金银定然不行,那烧鸡行不行?”

大夫乐了:“不是,那狐仙奇怪的很,平时不露面,每个月十?五日才在五里?坡下现身,它看病不收分文,只要?你带一样毒物去交换药方!什么五毒之物,毒虫蛇蝎,越毒的东西它越喜欢。”

林沉玉沉思?一会:“真是个奇怪的狐狸。”

今是正月初十?,离十?五还?有几日,看来急不得,他们就和大夫道谢,离开了医馆。

*

嘉善驾着马车赶到?了医馆门口,看着燕卿白背着燕洄出来,他正要?上前?,却被燕卿白一个口型制止了:回去。

然后他回头,继续和林沉玉并肩走在街。

两个人说说笑笑,冷清清的夜里?,月光将?两个人的背影映在落叶上,倒有些温馨。

嘉善摸不着头脑。

他感觉他家大人真的有病,有车不坐还?背着人,可能真的脑子被驴撅了,只能自己遗憾的回去了。

*

“知州大人治下的华州,倒宁静的很。”

林沉玉一眼就能看出来,华州和她之前?待过的地方都不同,道路宽敞街坊俨然,夜里?唯有偶尔的狗吠声传来,听不见一丝人声嘈杂,十?分宁静安详。

“惭愧,恩公还?是莫要?唤我知州大人罢。直呼我名即可,对了,还?未曾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鄙人姓木,单名一个玉字。”林沉玉现在的路引文书上用的就是这个假名字。

“原来是木兄。”

“你多大了就喊我兄长?直呼我名即可。”

燕卿白含笑唤了声玉郎。

又问她来做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一回复他,直言家道中落,带着家仆海东青来华州投奔远房表亲,路上偶遇了昏迷不醒的燕洄,就救下她一路带来了。

她说的天衣无缝,他也信以为真,言辞恳切道:“既是投奔远亲,可曾找到?住处?不若这些日子,暂且下榻在下官家中,如何?”

说罢,他似乎害怕林沉玉拒绝似的补充道:“若是担心?表亲,也可告知下官姓名,下官命人差他来见您。”

“也好?,我那远方亲戚复姓澹台,双名无华,那就麻烦您寻寻他了。”

燕卿白点点头。

*

两个人走了很久,直走到?了尽头,长街落叶薄薄的铺着一层,两旁草地上绿意褪了黄,这落叶和新芽交叠里?,死寂里?总带着希望。

风声渐渐起了。

风起扬沙,林沉玉眼里?迷了沙,拿袖子去揉,却被燕卿白拦住,温和的道一声“袖子脏,当心?揉了伤眼”。

他约摸比林沉玉高半个头,垂眸去看她的眼睛,闻见她身上清雅如檀凛冽如松的香气,只觉得那香气比红袖添香更引人神往。

他心?头微动,做出了平生最?出格的事——俯身按住林沉玉的眼角,轻轻替她吹了吹。

吹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

林沉玉只觉得痒,睫毛翩翩眨动,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怔愣,这距离来的太近,她有些不安。除了至亲好?友并徒儿,她并不习惯与?人接近。

看出来她的抗拒,燕卿白满是歉意的开口:“抱歉,是下官失礼了。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过弟弟妹妹的,并无旁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把林沉玉只当弟弟妹妹。

“无事,只是我是江湖中人,浪迹江湖仇家众多,不喜人靠近。”

“原来如此,下官失礼了。”

忽然响起燕洄沙哑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

他似乎注意到?了动静,觑着眼看燕卿白和林沉玉,眯了半日精神才清明过来,喘着气儿,拿手指林沉玉,又指着亲哥哥,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也认识他?”

燕卿白简单概括了他和林沉玉的相遇,燕洄头也不昏了身体也不烫了,睁开烧的红艳艳的眼儿,怒目而视看向林沉玉:

“既生瑜何生亮!你救了我,为什么又要?救他?”

他现在仗着生病发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各种胡言乱语了起来,拿拳头锤燕卿白肩膀,恨到?咬牙:“你,混账东西!不许和她说话!滚的远远的!”

又流泪看向林沉玉:“你明明先和我做朋友的,有我就行了,不许和他交朋友!”

林沉玉:……

她很想把他发疯的姿态记录下来,等他病好?了给他看看自己的尊容。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生!我恨不得回去把那人的孽根铰了!谁想当他儿子!谁想被生下来!别管我,我要?杀了那人!”燕洄挣脱了燕卿白的背,又开始发疯,捂着心?口冷笑。

林沉玉赶紧按住他的手。

燕卿白定定的看着他:“恐怕你铰不了了,爹已经死了。”

燕洄忽然愣住了。

“据家中管家说,他死时凄惨,还?没咽气家里?的几房妾室就开始闹着为自己孩子分家产,他喊着要?喝水,都无人理会。又喊我名字,我不在家;又喊了你的名字,也无人答应,就这样咽气了。”

燕卿白不着痕迹的瞥了眼林沉玉和燕洄正交握住的双手。

上前?一步,从?林沉玉手里?接过弟弟的手,按住,温和干燥的掌心?慰贴着燕洄的手心?。

他声音诚恳:

“阿弟,我知道燕家负你甚多,我也不敢腆着脸希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好?意,你我爹娘都走了,你我都是彼此唯一的血亲,好?歹让哥哥为你做一些事,不求你原谅,只求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可以吗?”

燕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了,恨他的人人山人海,可为数不多的他恨的人死了。

恨也是需要?气力支持的,这么多年的恨积在心?间,如筑高塔。如今一刹那间,高塔轰然高塔,唯余他一人独坐废墟之上。

他没了气力,瘫软在了地上。

“燕洄!”

燕卿白重?新背起来了他,燕洄阖眼,不再说话。

“你娘的坟墓,我从?乱葬岗迁到?了她的本家,我想她应也不愿葬在燕家,就寻了处干干净净的风水宝地葬了。”

“你当年待的武馆也闭门了,当年武馆里?欺负你的人,我再访时,也一个个落魄潦倒了。”

“阿弟,过去的人事物都已经死了,好?好?向前?活,好?不好??”

燕洄趴在他背上,沉默的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三人回到?了知州府,林沉玉终于想起来了海东青,赶紧命人把海东青提出来,海东青睡到?一半被人喊醒,面色不爽,看见林沉玉就开始阴阳怪气:

“哟,还?知道回来找我们啊。”

“桃花呢?”林沉玉问。

海东青愣住了:“他没有去找你吗?”

“没有啊。”

两个人都是面色一变,林沉玉有些慌了起来:“你们没有看好?他吗?”

“我要?带着他跑,那小姑娘当时把祝青朔砍了一刀,带着什么东西自己溜了。”

林沉玉两眼一黑。

她哪里?还?睡得着?拿起宝剑就冲向门外。

一个两个的,真不给她省心?啊!

*

海东青忽然从?怀里?掏出来那本下卷,拦着她递给她:“喏,你买的东西给你,我刚当枕头睡了,有点皱你别介意。”

林沉玉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了那一页溅血的字:第一章富贵贫贱颠倒无常 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她回头看向了燕卿白和燕洄,心?里?豁然一闪,竟是呆在了原地。

这两句话,说的不就是燕洄和燕卿白吗?

兄贵时弟贱,兄贱时弟贵,反复无常。燕洄中毒,夜里?血性起来,险些杀了兄长,自己也差点被杀。

林沉玉只感觉冷汗自背后涌起。

燕卿白看了过来,他面色也凝住了。林沉玉撕拉一声撕掉了第一页,放在蜡烛上烧了。

“无事发生,你们都活着。”她强调道。

她又看向第二页,赫然写着几个字:第二章望仙楼中强梁坠溷金谷园里?珠碎人亡

林沉玉有些恍惚,她总觉得这个下卷和上卷不太一样。

《碎玉沉珠》的上卷是写她生平,警告她不要?出海。

而下卷,更像是给出些谜语般的谶语,好?似剥丝抽茧般一点点的指示他们,警示他们。

海东青又开始头疼了,指着那个溷字道:

“这什么字啊,旁边三点水,外面一口猪圈里?面关着一只猪,分开我都认识,干嘛要?合起来呢?”

燕卿白解释:“强梁者,权贵也。溷,污秽也,坠溷,应是堕落污秽之意。”

林沉玉皱眉:“望仙楼?”

燕卿白开口:“华州府有一座青楼楚馆,就叫望仙楼。”

林沉玉点点头,又看向金谷园那一句。

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说应该是石崇的故事,石崇建金谷园,蓄歌妓绿珠,美而艳,后石崇遇难,绿珠言“愿效死于君前?”,遂坠楼而亡。

绿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