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萧匪石批阅完了厚厚奏折, 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此时已是晨曦消雾,夜过?无?痕。
眼底青瘆愈深, 好似古墙斑驳青苔。
替顾螭处理朝政, 彻夜不眠,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乐在其中,朱砂是他的枕,墨是他的被,一笔一划间?定夺生死的权势是最美的梦。
可梦总是要醒的。
顾螭把他寻了过?去, 一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惨白面容渗出血来——更似厉鬼了。
萧匪石捏了捏发酸的手腕, 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道:“圣上因何龙颜不悦?”
顾螭并不说话?, 只眯着眼看他,他穿着亵衣, 堂而皇之的坐在?宝座上,和衣裳工整的萧匪石,还有旁边站着的霍迟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匪石这才注意到霍迟。
他是顾螭推上去和霍家抗衡的工具, 他和霍家的关系从相遇开始,便注定势不两立。
萧匪石杀了皇后, 又拿走虎符夺了三万府兵送给了秦虹。他失女又失兵,悲愤交加, 可又心怀鬼胎, 不敢告诉圣上——那三万府兵是他私募的军队,怎么敢让圣上知晓。
霍迟只能暗自?下手, 埋伏萧匪石于晋安,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这人祸害存千年, 居然没有死。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的是手段可以拉他下马。
霍迟拍拍手,微微一笑?道:“来人,请灵枢门医师上前。”
*
一共有七八位医师,分别?为顾螭施脉。每一位医师得出结果如出一辙:
“启禀陛下,草民为您施脉的结果是,您身体康健,并无?不能生育之疾。”
霍迟屏退了医师们,冷笑?道:
“督公?!圣上身体康健。那么敢问三年前,您让张岱松为圣上施脉,诊出皇上龙体有恙一事,如何解释?”
三年前,可是萧匪石亲自?带着张岱松去给帝王看病的。
萧匪石面容不变:“许是诊断有误,许是当时有恙,如今自?愈了,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篡改了诊书!”
霍迟从圣上案前请下那张被扣去字的诊书,甩在?萧匪石面前,他咄咄逼人:
“当年,张太?医诊断的结果应是皇上龙体无?恙,被你改成了龙体有恙!害得太?子被废,贵妃遭戮,你好大胆子萧匪石,上欺天?子,戕害皇孙,此罪当灭九族!”
萧匪石依旧冷静如山:“若说我篡改诊书,证据何在??我的字迹,和张太?医的笔墨章法可是完全不同。”
霍迟冷笑?,眼里流露出早有预料的光芒:
“来人,带人证,当年的宫女绿珠!”
*
人,血淋淋软绵绵如肉条,被泼了凉水刺醒,当做拖布拖出了牢笼,扫过?地面,留下猩红淋漓的墨痕,她被人穿上厚厚衣裳,遮住血淋淋伤害,再丢在?了圣上面前。
绿珠跪在?那儿,只瑟瑟发抖。
她早间?出门带着茉莉买菜,却被几?个士兵带到地牢里,不由分说的毒打了一顿,好像是关于她私改诊书的事情,她痛极,便全部交代了。
她最擅伪造人笔迹,无?论是张岱松还是林沉玉都可以,这些事情都是她受萧匪石指使做的。
绿珠已经?痛苦到麻木,又重新说了一遍,浑浑噩噩:
“是督公?指使…当年拿到手的确实是圣上无?病,可督公?让奴才将几?个字换去了……”
“原本是,圣上身体无?病,无?有隐疾,易得子嗣。换成了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人证物证俱在?,一齐指向了萧匪石。
萧匪石定定的看着绿珠,眼里无?喜无?悲,连眼皮都未曾抬一瞬,似乎这件事,和自?己无?半点关系。
他甚至有点困倦——批改奏折,熬了一夜了。
*
行?宫正?殿,安静了片刻。
寂静以砚台碎地声告终,红的朱砂墨,泼了一地,顾螭起身,扫掉桌上所有东西,眼里迸裂出暴怒的火焰,攥紧拳头恨声道:
“萧匪石,狗奴才!你骗朕骗的好惨啊!”
当年,他三宫六院嫔妃美丽,唐贵妃为他生下的太?子也十分乖巧,绿汪汪的眼如潭水清澈,总是抓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的喊父皇。
他几?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直到那日?,张岱松为他把脉,萧匪石献上诊书。
【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晴天?霹雳。
怪不得十三年来,唯有唐贵妃孕,其他宫人都怀不上,原来是他不能生!那唐贵妃生的,就?是野种无?疑!
他暴怒之下,杀了唐贵妃,又杀了太?子。
应有隐疾,难得子嗣。这八个字就?好像一个枷锁困住了他。没有子嗣,他拿什么传承江山万代?
顾螭正?浑噩时,听见了宫里的传言:
“先?帝似乎就?是因为圣上不能生育,才选圣上继承皇位的……”
顾螭如梦初醒,只觉得汗津津心里发寒,他出身卑贱,父亲只是一个清闲王爷,母亲是一个卑贱妓女,他出生时险些被掐死,没有人瞧得起他
直到先?帝,朝他伸出手,抱起了他。
先?帝将他视作亲生子养大,将江山社稷都传给了他,把他从一个私生子,捧成了帝王,养育提携之恩,比天?还高。
可现在?告诉他,先?帝是因为他不能生育才选他为帝王,他怎么不信啊!
直到萧匪石查到顾盼生,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打破了顾螭的幻想:
“圣上,先?帝其实另有幼子。”
顾螭悟了。
先?帝并不是喜欢他,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巩固皇位的工具罢了,顾盼生太?小,继承不了江山,先?帝已去,这正?统血脉青黄不接之间?,南朝需要一个傀儡,暂时坐坐皇位,管管江山。
傀儡怎么配生孩子呢?
那可是他顾盼生的天?下!
他在?金銮上狂笑?三声,有泪如潮。
什么先?帝和他情同父子,都是骗他的!都是骗他的!骗他的!
那他还当什么的好皇帝?他不当了!他要享乐,他要惟心所欲,他撒手不管了!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
他在?酒色中泡了好几?年,性情大变,将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功业抛进东流,就?在?他打算醉生梦死到老时,忽有人告诉他。
玉交枝是你的亲儿子,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螭如何能不崩溃?!
他已气?到说不出话?来,只指着萧匪石:
“拖下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今日?不杀了你这狗东西,我顾螭妄为帝王!”
霍迟一喜,面上浮现出得意神色,终于能扳倒萧匪石,他如何不高兴?若是帝王不在?,他高低要大吼几?声,真是激**人心啊。
他压着萧匪石,就?要离开。
萧匪石甩开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与顾螭道别?:“圣上,君臣之恩来时再续,臣走了,您千万保重。”
顾螭哪里听得进去,厌恶不已:“滚!”
*
萧匪石被推了出去于院外行?刑,顾螭兀自?气?愤不休,问身边的小侍:“割几?刀了?”
“割了十六刀,可督公?他,毫无?惧色。”
“他倒是脾气?硬,我倒要看看割到几?百刀,他还能不能这样硬气?!”
顾螭气?不过?,决定出去看,刽子手看见他来,先?停了手,跪下,顾螭看着额头冒汗的萧匪石,冷笑?走上前。
萧匪石被人绑木架上,洁白的衣袖里空了一块,沉甸甸的血几?乎兜不住,秋风也吹难动。鬓发凌乱,倒是有几?分凄美颜色。
他面色惨白,脊梁挺拔,见顾螭来,低眉叹息:
“臣子血肉丑陋,恐污秽帝王视听。”
顾螭皱眉:“你不恨朕吗?”
萧匪石摇摇头:“圣上待朕恩重如山,臣甘之如饴。臣愿以身为牲祭,化作血雨肉片,替圣上乞求一个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顾螭微动容。
霍迟冷笑?:“陛下,莫听那厮花言巧语!莫忘了是谁篡改了诊书。”
顾螭心重新硬起来。
冷声道:“继续行?刑!”
他拂袖回去。
萧匪石睁开被汗水迷蒙的眼,黝黑的眼瞳里无?什波动,对着行?刑刽子手道:“朝我肩膀肩锋,割。”
刽子手依言而行?,战战兢兢割下去。他瞪大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虫子,顺着肩上割破的地方,轻轻爬了出来。
*
绿珠忽觉得一阵心痛,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动在?了一处,她感?觉萧匪石收到的痛苦,她也能感?同身受,不……身子的本能衍生出一股无?明恐惧,告诉她,萧匪石不能死,萧匪石死了,她也会死!
她艰难到处爬,顾螭才进来,就?被她缠着。
霍迟还来不及驱逐她。
绿珠先?受不了了,流泪如雨,双眸涣散如痴傻,喃喃道:“别?杀督公?!别?杀,别?杀,求求你了!”
顾螭一脚踹开她。
绿珠爬起来,晃悠悠跪行?,抻着满面泪道:“不是督公?指示我的,我骗了圣上,不是督公?,不是……”
顾螭眯着眼:“那是谁命你改了诊书?”
霍迟忽觉得不对劲,他正?想阻拦绿珠,谁知道绿珠就?好似发疯了一般,扑上去抱住他的小腿:“是你,是你让我修改了诊书,不是萧督公?……”
她并不认识霍迟,只知道督公?不能死,她要替督公?辩解,她脑海一片混沌,感?觉自?己好似垂死挣扎的狗一般,狂吠乱咬,不分青红皂白。
“胡说八道!”霍迟大惊失色,跪下来道:“圣上,她……她都是在?污蔑臣啊!明明是萧匪石指使,她也承认了啊。”
绿珠喃喃道:“好疼,好疼……”
顾螭命人剥去绿珠外袍,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不忍卒视。
顾螭厌恶的看着霍迟,厉声开口:
“你严刑逼供了?”
霍迟狡辩:“没有……”
“骗骗自?己可以,别?想着把朕也给骗了!”
顾螭扶额,额头青筋暴起,他吼了一声:“够了!严刑逼供,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物证确凿吗?霍迟,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傻子!”
他讨厌萧匪石不假,可他更讨厌欺骗自?己,愚弄自?己的人!
*
顾螭命人带回萧匪石,萧匪石面色惨白如纸,剧痛缠身,依旧艰难的行?礼,卑微入尘。
绿珠看见他,心绞痛忽的消失了。
萧匪石轻轻瞥了她一眼,她五脏六腑又开始搅,绿珠终于崩溃,明白自?己痛楚全系他一念,遂她痛哭流涕:
“督公?,我不应该污蔑你,都是他逼我说的……”
霍迟见绿珠反水,萧匪石重新回来,吓的面如死灰。
顾螭板着脸:
“萧匪石,你只说一句,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并非臣所为。”
“那你之前为何不解释?”
萧匪石匍匐在?地,恭敬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要臣死,一言既出,便如圭璋。臣只求能消陛下怒气?,纵万死也甘心。”
他抬眸,缓了语速轻声开口:
“今明两日?奏折,臣业已批完发往京城,从后儿开始,臣再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了。陛下手有疾伤,不能长时间?执笔,臣也去求来了药方,前些日?子交与厨房熬制膏药,不出差错的话?,三日?后便能制好,还望能解陛下忧痛……”
一室沉默。
顾螭托着下巴,不语,良久,下了堂来,亲自?扶起了萧匪石。
他叹口气?,语气?缓和许多:
“算了,朕赦了你这次,此案还未了结,暂交由你全权审查。”
他瞥向霍迟,面色冷下:“霍将军暂剥爵位,下入地牢,待查明真相,再做发落!”
*
“遵命。”
“皇上!”
这一刻,霍迟知道,自?己输了。他跪在?地上,喘着气?,僵硬的转过?头来看萧匪石。
萧匪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他脸上哪还有什么卑微谦逊?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冷淡面色,他转过?了头——
摩挲着伤口,居高临下的看着霍迟,轻轻笑?了。
*
萧匪石办案的速度,自?不必提。
第二日?,有人举报霍迟家中私藏黄袍,抄家后果真看见,霍迟于狱中“畏罪自?杀”。
顾螭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明日?武林大会开幕之时,将霍迟尸体抬上,与绿珠一起凌迟成片,分与武林大会众人,一同食用。
*
地牢中。
“开门。”
少年开口,自?有人替他开了牢门,他穿着红袍,玉带束细腰,两边鬓发竖成细辫,饰着珠璎,随他步履飘摇,燕洄今日?倒是做了个惹眼打扮。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绿珠,板着脸走上前。
绿珠已经?吓到毫无?面色了。
凌迟,一刀一刀割下她的肉,割上百上千刀,吓晕了便泼水醒来,直到她咽气?……
明天?,她明天?就?要这样死了……
“绿珠!”
燕洄连喊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看见燕洄眼前一亮:“你要来救我吗?”
燕洄摇摇头。
绿珠泪流满面,垂头道:“我不想那样死……”
燕洄塞给她一颗毒药,低语到:“你服用这个,自?行?了结吧。”
绿珠愣住了,继而惨笑?:“我服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您包庇了我吗?皇上到底是要迁怒给您的,为我,害了您,倒不好。”
她心知肚明,燕洄是为了林沉玉,才包庇自?己的,可自?己不能总是如此自?私,死了还不算,连累了燕洄。反正?都是死,长痛短痛不都一般吧。
算了,由命!
燕洄抿着唇,冷漠道:“那你不吃,便要受着苦。”
绿珠只是垂泪,不说话?。
她看着毒药,又看看燕洄,过?了半晌,叹息道:“大人,这条贱命,再不值得你们保了,我不要毒药,只求您一件事。”
“什么?”
“替我照顾好茉莉。”
燕洄沉默,只点点头,又带着那颗毒药离开了,他离开后,绿珠瘫软在?地上,所有坚强的伪装卸去,她瑟瑟发抖,绝望的等待着明天?。
*
茉莉知道绿珠出事,痛哭流涕,哭着去找燕卿白。
“青天?大老爷,您能不能救救绿珠姐姐?”
燕卿白摸了摸她的头,面容隐隐有凄哀之色。他只含蓄道:“我会为她备下薄棺,将她厚葬。”
茉莉又去找了美人蛇。
美人蛇卖了墨宝,换的钱还没捂热,刚踏进南风馆门口,就?看见茉莉跑过?来,说要凌迟处死绿珠,她才知自?己闯下了大祸,男人也不嫖了,匆匆跑回家。
她想让穿山甲钻洞去监狱里救人,奈何地牢是铁栅打底,他压根就?钻不通。
她遗憾道,我们做不到。
黄昏将近,眼看明日?就?是绿珠的死期,茉莉绝望的哭了起来。
吵醒了正?补觉的海东青,他打着哈欠推窗道:“小兔崽子小姑奶奶你消停点,哭什么哭?”
茉莉扒拉着窗台,泪汪汪道:“绿珠姐姐要被皇上凌迟处死了,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帮忙,美人蛇姐姐也做不到……”
她扯住海东青的袖子:“林小侯爷不在?,只有你能帮忙,只有你了,海东青哥哥。”
凌迟……
一些个不好的回忆在?海东青脑海中浮现,他眼眸猩红,抿着唇,又想起来了惨死的爹娘,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种痛楚带给人的绝望。
他叹口气?,揉了揉微长的头发。
林沉玉走时,他的头发才到后脑勺。如今,他的头发已经?齐肩长了。
“他奶奶的,这些个贵人,一个比一个会折磨人……”海东青烦躁开口,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她,在?哪里?”
“明天?,就?在?武林大会的开幕之上。”
“这怎么救?这么多人!”海东青觉得棘手。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敲门声,他漫不经?心走过?去,开了门,愣住了。
海东青气?的咬牙,给了她一拳——看着来势汹汹,打在?她肩上却不痛。
打完了,他又一把抱住来人,骂了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