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燕卿白的府宅庭设, 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和闲雅。初见朴素,仔细观来?颇有清趣,看得出来?燕卿白煞费了一番苦心?。
早有侍女迎着她进了厢房, 进门先见一地的月色, 半墙的竹,蕉叶匾悬于粉壁,用粉石金涂墨在黑漆上?,雍雅从容,却不落俗套。梅窗上罩着的纱窗倒是别出心?裁, 上?面绘了花鸟,侍女?秉烛点了灯, 望那窗时光彩相照, 栩栩如生, 亦与元宵观灯一般有趣。
**?新?晒好的素帐棉被,看着便十分宜人睡眠。床头搁着个三脚架子的托盘, 上?面供着粗瓷瓶花——一枝含苞带露的梨花,雪雪白白,簇然可爱。
院中并无梨花, 但不知是谁从屋后的路上?,采撷归来?, 珍而重之的放在瓶中供起的。
林沉玉笑向伺候她?的大丫鬟文茵道:“这梨花摆的好看,劳文茵姑娘用心?了。”
侍女?文茵也与林沉玉寻常所见的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同?, 打扮的端正大方, 举止得体,无一丝一毫冶容妖媚之态, 相处着也十分舒心?。
下人什么?德行,往往主?人便是什么?模样?。燕卿白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文茵摇摇头:“这梨花,文茵不敢居功,因为并非是文茵所摘的。”
林沉玉微愣。
文茵低眉轻笑:“用心?摆放的花,自然是有心?之人采来?的。”
天知道燕少爷为了安顿这位姑娘,从昨儿开始忙碌,明里暗里做出来?多少努力来?。
不待她?反应,文茵便悄然退出了林沉玉房内,道一句夜梦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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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被褥实在软和舒服,可林沉玉却没心?思去躺了,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用镇纸压在了显眼的地方,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刀,背在背上?。
手摸着冰冷的刀柄,她?忽觉得有些悲哀。
故剑如妻,实在难离。
她?自入江湖以?来?,便是一人一剑,她?与吟霜两相为依,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
可她?到如今,丢了剑,也失了名。
她?的爹娘,征战半生,血洒边关十五载,如今眼看将近知命之年,正是退居安乐,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被逼到不惜假死,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募兵马重整旗鼓的地步,很难想象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林沉玉隐约猜到爹娘要做什么?,那两个字太过沉重,她?说不出口来?。
林沉玉清楚,她?娘并不是贪功而?上?,希求造反之人。否则当年秦家军正炽盛时,她?完全可以?直接拥兵自重,杀上?京城斩了顾螭,自立为王。当时她?手下的秦家军号称精兵十万,从卒无数,坐边关守九大重镇,将南朝捍的堡垒森严,形成了边关最牢不可摧的防线,外敌皆望之叹息。那西北之上?的狼庭猖狂了百年,屡年侵扰边境,竟是被打的一退再退,十年间偃旗息鼓,不敢来?犯。
后来?顾螭登基,正是君权薄弱之时,他?专用外戚,与霍家交好,在霍皇后的怂恿下也忌惮起了秦虹的兵力,起了夺权歹心?。
秦虹奚俟他?旨意??她?那时正怀着林沉玉,在家中骂了一句“无知小儿,竟自毁万里长城!”便策马到了京城,将虎符扔给了顾螭,扬言从此告老还乡,移居海外,和南朝再无交集。
那可是数十万的兵权,她?说交便交,无一丝眷恋。
秦家军的旗帜被压到箱底,换上?顾螭扶持的霍家旗号。十几?年战功赫赫,她?娘只得了顾螭的一杯酒,和一句假惺惺的“敬元帅归田。”
从此,十万精兵齐卸甲,再无一人征战随她?。
爹陪着娘回到了更九州,正是在路上?,生下了她?。
秦虹说起来?那段往事就会笑:
“你哥哥是我在军中生的,生完便听见了你爹战胜归来?的号角,彼时黄昏,残阳照进窗里,我就给你哥起名浮光;你是我卸甲归田时,在江上?生的,那天夜里月色沉沉黑咕隆咚的,稳婆把你一抱出来?,你嗷嗷一嗓子,把月亮都哭精神,从云朵里伸出头来?瞧你这个小丫头了,那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映在江面上?,好似一块玉沉进水里,干脆你就叫沉玉了。”
爹娘卸甲归田已多年,虽然时不时出山救急,可总体来?说还算是清闲。
可如今,到底是什么?把她?爹娘逼到了举兵造反的地步,林沉玉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现?在一定陷入了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处境。
她?的假死,指不定也是爹娘所安排。只不过爹娘将她?摘了出去,让她?改头换面在梁州定居,和澹台一处等待着消息。
他?们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林沉玉如今知道了真相,怎么?还能开心?的下去?她?到底不放心?,为了爹娘的安危,又为了边关百姓——尤其是看见她?娘的那句轻飘飘的“屠城”后,她?整夜难眠,寝食不安。
最难受的是,对于这烦恼,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便打碎了牙齿,她?也要和血吞下。
她?怎么?敢告诉别人,爹娘在招兵买马,企图谋反?
即使亲密如燕洄海东青,她?也不敢吐露半句真心?话。
林沉玉叹了口气,等待后院的人们都静了下来?,才收拾好行囊挎在肩上?,准备离开。
忽听得床下,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响起:“挖通了吗?”
“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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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蛇气喘吁吁的从地里探出头来?,忽然感觉顶到了什么?硬硬的木头,她?呸一口吐掉嘴里沙土,狼狈的看向周围,瞪眼吐舌:
“穿山甲,不是让你挖到郊外的吗?你怎么?挖到人家家里来?了。”
另一个少年声音缓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一点点失误,很正常。”
“还好中房间里没人,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美人蛇哼一声,却被困在床下不得出来?,她?身子在土里,冒着个头,只能看着床干瞪眼。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需要帮忙吗?”
“好呀……啊?”
美人蛇只感觉头顶一轻,床被人顶起起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穿山甲:“挖错地了!挖到仇人家里了!赶紧滚回去咱们重新?挖!”
“不用了。”
林沉玉一手一个,把他?们拎起来?丢在地上?,拿绳子捆好绑在一起,她?坐在床沿,翘着腿,好整以?暇的看着美人蛇,拿着马鞭点了点她?的肩膀,轻笑道:“老实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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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蛇有气无力的交代?了。
原来?华山得了燕洄命令,为了逮捕玉交枝和螟蛉,现?在大规模的搜山。萧匪石在螟蛉手上?吃了个大亏,对于十二?怪也弃之如敝履,自不会再理会他?们死活。
萧匪石只带走了伏翼公子一人,转移走了所有“金丹”。“金丹”毕竟是萧匪石用来?大肆揽财的宝物?,十二?怪的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颗金丹金贵。
美人蛇只能另谋生路,她?遣散了众人后想离开时,却发现?非人间已经被围堵了起来?,被发现?就完蛋了,她?只有死罪一条,无可奈何,她?只能和穿山甲两个人,一路挖洞挖走了。
说来?也巧,林沉玉刚刚搬到郊外居住,他?们正挖到了林沉玉房间里。
林沉玉若有所思,看来?兰若寺被毁已成定局,萧匪石看起来?还要利用金丹再捞一笔,只是不知道玉交枝和螟蛉能不能被绳之以?法。
她?看向美人蛇,忽然有了个计谋。
“你跟螟蛉也是好朋友,会易容吗?”
“啊?”
”我要离开,百般都舍得,唯有一个徒儿放心?不行,他?明日应该就会过来?陪我,你假扮成我的模样?,陪陪他?就好。另外装病,在房间里面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不是,我凭什么?听你的啊?”美人蛇横眉竖眼。
林沉玉一鞭子朝她?脸上?甩去,美人蛇瞳仁一竖,鞭子要挨上?她?面皮时,被林沉玉陡然收住,她?拿脚尖踢了踢美人蛇的腿,意?味深长的哼了声:
“嗯?”
美人蛇只觉得大腿发软,被吓的脸儿煞白:“我我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看着林沉玉远去的背影,脸又红了,低声抱怨道:“一见面就打人家,未免太粗暴了,虽说打脸不行,可打别的地方咱还是可以?的嘛……”
穿山甲幽幽开口:“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啊。”
美人蛇:“我不会跟你玩的,你歇了心?思吧!”
穿山甲:“哦。”他?随即温吞道:“她?是不是姓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每次临幸我,一激动的时候就会掐我脖子,喊我姓林的,快一点。”
“……”
林沉玉关门的手一抖,回头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美人蛇,加了一句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你敢胡来?,尾巴给你砍断。”
*
林沉玉乔装改变,趁夜色离了华阴。她?用新?伪造的路引离开,又重新?买了匹马儿,便一路沿着西北而?上?,行了约莫两日一夜,她?实在熬不住了,人困马倦的,便找了个路边的小客栈停了下来?,要了个房间住店。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她?看见房屋陈设,却愣住了。盆里刚打好的洗漱水还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四色小菜并一碗香喷喷的素面。她?喝空的水囊都被人接满,装好的干粮搁在桌上?。
她?昨儿脱下乱甩到椅子上?的衣裳,也被人细心?挂起来?,熨烫的服帖,一丝褶皱都无。
似乎有个田螺姑娘,在她?醒来?前,替她?精心?做了起床后所有的打算。让她?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林沉玉有些怔愣。
下了床时,她?看见床边架子上?搁着个粗瓷花瓶。花瓶里插着梨花,比燕卿白摘下的更多一枝,花更大,更繁茂,更馥郁清香。
花朵上?凝着晨露,不知是谁栉霜沐露,连夜去摘来?,悄然供在她?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