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竞宝
成都府气候温暖,土地肥饶,又兼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自古便称“天府之国”。两汉以来,杨雄洗墨,文君卖酒,司马相如赋咏歌呼,诸葛武侯战攻驻守,到了隋唐之季,成都繁华犹胜往昔,与长安、扬州、敦煌并称天下四大名城。
大唐贞观初年,成都城西玄中观一带食肆、茶坊、酒馆、杂市林立,又有货郎沿街叫卖果子、胡饼、胭脂、水粉之类。香尘不断,游人如蚁,正是城里一个喧嚣热闹去处。玄中观南边街角有座烂石桥旁,一面青布酒望子高高挑出,上绘一个金色葫芦,迎风招展。一日这酒店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年约四旬,身着茧绸袍衫,生得圆面大耳,颇为富态;另一位是个少年,广额粗眉,宽鼻大口,正是进京赶考的许观。
这富态中年人进得店来并不落座,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递给酒保,酒保看了躬身道:“原来是锦州陆爷到了,请稍待片刻。”转身走进内堂。这富态中年人这才寻了张桌子,兴高采烈招呼许观坐下道:“许兄弟,这胡商宝会每三年才举办一次,你这次真是大有缘法,正好碰上。”
这富态员外姓陆名淮,是锦州的大行商。智兴寺本是陆家香火院,一日陆淮去寺中祭祀,有和尚说起许观遇人赠银得以应举之事,心想:“听说汉朝有个朱买臣,也是樵子出身,后来运达官至丞相长史,名传天下。这许观有此巧遇,想来也是个有造化的。我去长安买卖,不如带了这少年同去,只当押上一注,日后他若能高中,也算是结识在先。”待见到许观,这一老一少都觉分外投缘,便一道出发。陆淮走南闯北,见闻颇广,一路上讲些各地风物人情,许观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觉路遥。这日到了成都府,陆淮安置好货物伴当,忽对许观说:“小兄弟,你可曾听说过胡商宝会一事?”许观道:“只知胡商多有豪富,这胡商宝会却不曾听过。”原来唐代珍宝行业多为西域商贾经营。时人形容不相称的谚语有“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一说,穷竟能与波斯不相称,胡商之富实已深入人心。
见许观不知胡商宝会,陆淮道:“此乃胡人旧俗,赛宝大会上众人各呈宝物,可供交易。如今这宝会已不仅限胡人,许多行里的老号都会派人携宝参与。所示宝物最珍奇者胡商商会的行头往往还另有嘉奖。今日在成都府正巧有场宝会,小兄弟如是无事,同去开开眼界可好。”许观少年心性,喜好新奇,自是欣然欲往。两人便离了下处,陆淮带路往玄中观南边这家酒垆而来。
二人在店中坐定,许观四下打量,见店面狭小,墙壁斑驳,陈设也甚是简陋,心想:“莫非胡人宝会就在这小酒馆里?”陆淮瞧出他心思,只是微笑不言。过了许久,那酒保走了出来,对陆淮点头道:“二位请随我来。”
酒保将二人引到一间厨房之中,灶上炉火正旺,上面搁着一口大铁锅不住冒气,也不知煮的什么东西。酒保取了根烧火棍,在炉火里拨弄了两下,往后退开。只听轰的一声,眼前连灶带锅都陷入地下,露出墙上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来。酒保取出块木板搭在地上,示意两人进去。许观见了暗暗心惊,陆淮笑着低声道:“这宝会树大招风,所以每次都会选在隐蔽地点。你且跟我来。”说罢弯腰向洞里钻去,许观也跟着探身进去。
洞的另一头是一条不长的甬道,两侧石壁上各镶了四个青铜兽头,兽头口里都含了颗纯白色的珠子,放出柔柔荧光用作照明。甬道尽头是一扇石门,陆淮伸手推开,二人走了出去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面前一间巨大石厅,当中摆了三张方桌,桌旁各坐了数人,周围又散放了一圈圆墩,也已尽数坐满。石厅四角各置一盏硕大的葫芦形陶灯,将大厅照得通明。石厅铸铜为顶,鎏金其上,四壁都雕有鸟兽花卉,真是奇伟瑰丽,美轮美奂,与入口处的小酒垆相比好似两重天地。
二人走到近处,许观见这群人里许多高鼻深目果然不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汉人参杂其中,大都衣着华贵,珠光宝气,显然也是些豪阔商贾。一名坐在墙边圆墩上的商人认出了陆淮,起身道:“陆员外怎么才到,难道带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来?”陆淮哈哈一笑道:“梁公,你老弟那点家当哪敢到这里现眼,我也只为开眼而来。路上耽搁,便到迟了。”那梁姓商人点点头,指着身旁两个空着的圆墩道:“既然如此,赶紧落座,余事稍候再聊。莫错过了好戏,刚才已比过几轮了。”
此时东首方桌旁站起一人,朝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列位请了,小弟乃江陵宝瑞阁的薛品海。适才看过勃律国的紫玉琉璃杯,果然大开眼界。小号碰巧也收了件琉璃器,请大家品评一二。”说话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白色锦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是个人才出众的美男子。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一袭白衣,双手捧了个托盘立在他身后,托盘上高高放了件器物,被一块淡黄绸布盖着。薛品海伸手揭下绸布,只见托盘上露出一尊湖绿色琉璃净瓶,器身椭圆,两侧有耳,灯光之下,更显得晶莹剔透,翠绿欲滴。
薛品海接过托盘,端至中间方桌席上一名红袍胡人老者面前道:“请公识鉴。”红袍老者拿起琉璃净瓶仔细端详了半晌道:“也算难得了。这琉璃瓶有些来历,应该是太原府苏家第三代的人物所制。”薛品海闻言面上一喜,道:“我果然不曾走眼。”红袍老者将琉璃瓶递给身旁一名中年胡商道:“你们也看看。”这琉璃瓶便在席上众人手中传看,所到之处都是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许观看到这里,低声问陆淮道:“这太原府苏家很有名吗?”陆淮点头道:“太原苏家是琉璃名匠,祖上传有琉璃制作之技,天下无双,传到今日已是第五代。只是苏家所制器件多供于大内,况且琉璃易碎,难以传世,因此坊间流传的苏家琉璃极少。寻常人拥有一件苏家第五代所制的器物已是如获至宝,这件净瓶若是苏家第三代所制,可当真珍贵的紧了。”旁边那梁姓商人也插话道:“宝瑞阁这两年好生兴旺,如今看这薛少东家果然眼力不俗。据说薛少东家身后那白衣少年是他胞弟,叫作薛阅山,年纪虽小却也是聪颖不凡。”
琉璃瓶此际已传到西首方桌,突然席上传来一阵大笑。众人闻声看去,西首方桌旁站起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披一件名贵的黑貂裘,头上束满小辫,一张紫铜色大脸,样貌甚是粗豪。这人手里所握正是那件琉璃净瓶,见他缓步走到薛品海面前一字一顿说道:“这是你带的宝贝?”几个字说得音调怪异,颇为生硬,显因是胡人之故。薛品海躬身施礼道:“不敢,正是小号所呈。还请先生见谕。”这人道:“这是什么宝贝?”薛品海道:“此瓶可称翡翠琉璃瓶,适才蒙商会行头大人鉴识,当为太原苏家第三代所制。”这人道:“原来是太原苏家啊……”说罢将净瓶举起,似要对着灯光仔细观赏,忽然间双手用力向下一摔,只听咔嚓一声,这翡翠琉璃瓶已给砸得粉碎。
众人一时都呆了,均想:“宝瑞阁今日真是晦气,摔瓶这人定是特来找茬的。”那白衣少年薛阅山已是一步冲了上去,满脸怒容指着砸瓶胡人道:“你凭什么砸了我家宝贝!”他比那胡人足矮了两个头,却全然不惧,眉梢眼角尽是一股倔犟狠劲。砸瓶胡人并不理会,双手轻击两响,从厅角走出一名汉人,头戴小帽,生得一对小眼滴溜乱转,两撇短须,形貌甚为精干。那胡人方才大声发话,只是这次讲的叽里咕噜全是胡语。戴小帽那汉人咳嗽一声,开口说道:“今日是宝会佳期,大家应该携带珍贵宝物前来。若有些寻常器物也带到这里,倒不如给砸掉干净。”众人才明白他是个通译,又听他继续说道:“请诸位鉴赏我家主人所带的太原苏家琉璃器。”
话音刚落,一名从人端出个木盒放到砸瓶胡人席前。这胡人打开木盒取出一对琉璃瓶放到桌上。众人看了都是一阵轻声惊噫,这对琉璃瓶窄口宽腹,造型古朴,比刚被砸掉的翡翠琉璃瓶高出寸许,最奇是每只瓶内都托了一层黄金,远远看去熠熠放光,就好像一对金瓶一般。砸瓶胡人顺手提起一只托金琉璃瓶,也递给坐在中间方桌席上的红袍老者。红袍老者双手接过,低头仔细鉴识。
陆淮侧头问那梁姓商人道:“梁公,你看这对托金琉璃瓶莫非是传说中苏家第二代所制的……”梁姓商人道:“祇园金瓶?”陆淮点点头道:“我是只闻其名。想来要在瓶内托金,需用铁篦熨烙,才可使金紧贴瓶里,可看这瓶口如此狭小,铁篦也伸不进去,何况琉璃又极脆薄,也不敢用力熨烙,这金瓶如何制成,真是匪夷所思。”梁姓商人道:“听说苏家第二代里有位奇人叫作苏小手,这金瓶便是他的杰作。”陆淮道:“且说来听听。”梁姓商人道:“传说苏小手是苏家第二代里难得的巧匠,只是身有残疾,生来就是个侏儒。苏家觉得他难以继承琉璃技艺,便送他去青州龙兴寺学武,以期治疗疾病,强健身体。谁知苏小手在寺里居然学成了一门极厉害的金刚指力,后来将这路指法用在琉璃制作中,竟成了一代大匠。”许观问道:“这对金瓶便与他的金刚指功夫有关了?”梁姓商人道:“正是。听说苏小手是先将金箔用银筷压入瓶内,再倒入水银,左右滚动而后倒出。盖因水银柔软且沉重,可将金箔压在瓶壁上。然后他再伸臂入瓶,用手指将金箔压实。他天生是个侏儒,手臂细小方能探臂瓶中,又因他习有金刚指力,运力可刚可柔,收控自如,才可使这金箔熨贴瓶壁。”许观道:“无怪这瓶儿如此珍贵。这位苏师傅在寺中待过,便将托金琉璃瓶命名为祇园金瓶,想来是用佛经中给孤独长者黄金铺地的典故吧。”梁姓商人点头道:“这位小兄弟所说正是这金瓶名字的由来。”
原来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王舍城说法,有位给孤独长者自舍卫国来,因见佛陀而生大欢喜,便发心请佛陀往舍卫国去。佛陀许之,令其归家启建精舍。给孤独长者寻到祗陀太子有座园林,清净严洁,便请太子让渡。太子不愿,为难道:“若能以黄金遍铺此园,我方卖之。”不料给孤独长者果真以黄金铺地,祗陀太子为其所感,遂与长者共建精舍。后世便称此精舍为祇园,这托金瓶以祇园为名,亦有黄金虽贵佛法难闻之义。
梁姓商人又道:“苏小手笃信佛教,只作了四尊祇园金瓶就返回龙兴寺出家了,从此只制菩萨造像,不再制琉璃器物。后世也再没有这托金琉璃瓶了……”陆淮呵呵笑道:“琉璃和黄金倒还好说,却上哪儿再找个会金刚指的侏儒去?”
三人正说话间,中间方桌席上那红袍老者已站起身来,果然开口便是:“这瓶应是苏家的祇园金瓶。”众人听到“祇园金瓶”四字,又是一片惊呼。那砸瓶胡人叉手胸前哈哈大笑,大为得意。许观小声问陆淮道:“这砸瓶的胡人是什么来历?”陆淮道:“这个我也不知了,梁公可曾见过此人?”梁姓商人摇摇头道:“此前从未见过……”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人叫阿史那婆罗门。是突厥国的王子。”
三人急忙转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这老人身着青布大袍,右眉梢上有一点小痣,一对眸子黑如点漆炯炯有神,手拄一根七节竹杖倚在墙边。许观忙站起,让出圆墩对这老人道:“老人家请坐。”这老人微微笑道:“可多谢小哥了。”便大马金刀坐下,陆、梁两人见这老人见识广博,都不敢怠慢,忙自荐一番。这老人点头道:“好说,好说。”许观立在侧旁,瞥见这老人面色黝黑,左手因拄杖露出一段手腕来,腕上戴了件酒红色玛瑙手环,肌肤却是皓如白玉,心中微微奇怪。
此刻阿史那婆罗门提起一只祇园金瓶走到薛品海面前道:“这瓶还你。”薛阅山上前接过金瓶也往地上一砸。薛品海惊道:“小弟,不可……”却哪里还拦得住,只听哗啦一声,这世间罕见的祇园金瓶已变成一堆琉璃碎片,大厅里一时惋惜声叹息声四起。薛阅山瞪着阿史那婆罗门道:“谁稀罕你的东西。你砸我们一只瓶,我也砸你一只。大家算扯平。”阿史那婆罗门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痛快!痛快!”
中间席上那红袍老者站起身来道:“阿史那王子,这祇园金瓶是你今日赴会要呈的宝物吗?”阿史那婆罗门摇头道:“不是,不是。这瓶子不算什么好宝贝。我的宝贝在那里。”说罢用手一指,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原来他所指的竟是装祇园金瓶的那方木盒。梁姓商人道:“古人卖椟还珠,遗为笑谈。莫非这王子不识这对金瓶,反把那木盒当成珍宝了?难怪他见瓶给砸了也不心疼。”陆淮摇头笑道:“那木盒是不是珍宝我不知,只晓得今日有上万两的银子给人砸成一地碎片了。”
阿史那婆罗门走到木盒近前,面向众人又说了一番突厥语。那通译解释道:“诸位只道那祇园金瓶为苏家第二代的名匠苏小手所制,是珍稀无比的宝贝,原也不错。不过金瓶和这宝盒比起来,就当真不值一提了。下面我家主人为诸位演示这宝盒的妙处。”这番话说完,满场人鸦雀无声都盯着那木盒,均想:“原来他连金瓶的来历都知道,那木盒果然来头更大,且看究竟有什么玄虚。”
阿史那婆罗门先将木盒合上,伸手在盒盖上划了几下,口中喝道:“大家请看。”只见盒盖上生出一团荷叶状的小小云彩来,这朵云彩飘到离地七八尺高处就不再上升,云里缓缓现出几个人影。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云上是一班乐师各抱琴瑟,正在奏乐。侧耳听闻,乐声袅袅,忽而湍急清越,忽而和缓沉郁,一会儿如怨如慕,一会儿如泣如诉,繁音殊调,蔚为大观。云中又有一个女子翩跹起舞,裙带飞举,飘飘似仙。一曲奏毕,云上人影次第隐去,这朵云彩也缓缓收拢,渐渐收入那木盒之中。舞影虽歇,余韵未了,众人都看得痴了,忽听啪的一声,原来许观身旁那瘦小老人直盯盯看着那木盒太过入神,手中竹杖不知不觉滑落到了地上。
见众人眼神里尽是惊叹艳羡,阿史那婆罗门更是得意,中间席上的红袍老者对众人道:“此次宝会,阿史那王子所呈宝物是乐舞宝盒,还有哪位有宝物要呈的?”众人都自忖所带器物远远不及,良久无人搭言。阿史那婆罗门走到薛家兄弟面前道:“你们还有宝物和我比吗?”薛品海道:“殿下藏宝之丰非小号可比。”薛阅山却道:“谁说没有,我还有宝贝呢。”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
薛品海微愠道:“小弟,莫再胡闹,你哪还有什么宝贝。”阿史那婆罗门劈手夺过那小瓶,举起一瞧是个连盖的古旧小瓷瓶,釉面暗淡无光,外壁颜色青红相间,似有些杂乱花纹。再仔细看去才见瓷瓶外壁上又镂出许多小格,除却一个小格外每格里都嵌了一片小瓷片,瓶壁上的杂乱花纹便由这些瓷片组成。薛阅山见小瓶被夺走,冲上前去想从对方手中抢回来,可是人小个矮,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举起,他便再够不着。
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瓶里沙沙作响,想拔那瓶盖打开看看瓶里装了什么东西,不料使尽力气也拔不出这小小瓶盖。原来瓶壁上所嵌的瓷片便是开盖之锁,唯一的空格是留给瓷片回转移动所用,这些瓷片组成一幅完整图案,瓶盖方能打开。只是瓷片众多,又只留有一个空格,将任意两片拼凑到一起已是大费周章,拼出图案则更是艰难无比。阿史那婆罗门哪知其中奥秘,又使劲抠了抠瓶口,那瓶盖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声骂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将小瓶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摔。众人都纷纷摇头,只道地上又要多出一堆碎瓷片了。
却只听当的一声,小瓶落地发出的声响竟好似一件金铁之物击在石上。这小瓶非但不碎,反高高弹起。薛阅山跃身而起,一把将瓶抢下,牢牢攥在手心回到兄长身边。薛品海接过小瓶,满腹狐疑问道:“小弟,你从何处得来此瓶?”薛阅山道:“大哥,你还记得我们上月乘舟途经虔州,突遇一场暴雨吗?”薛品海道:“似有此事,遇到暴雨又如何?”薛阅山道:“雨过之后,你去城中进货。我便留在船中。当时我忽然望见河岸沙滩上有一块地方,热气蒸腾,高达数丈,便离舟登岸上前细看。结果在乱石之间见到这个小瓶,觉得是个罕物,就收了起来。”薛品海道:“怎一向未听你提起。”薛阅山道:“因为瓶上个机关我始终猜不明白,拾到这瓶许久一直没能打开瓶盖,怕你笑话,便一直不曾提及。”
薛品海甚是无奈,只觉对这个弟弟无计可施,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又瞅了瞅小瓶道:“我也不识此瓶,还是请行头大人鉴识吧。”便将小瓶送到红袍老者手中。红袍老者接过小瓶搁于桌上,将面贴着瓶壁仔细察看,又与身旁几人低声商讨许久,才直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可还有宝物要呈?”见无人敢应便道:“幸得诸位襄助,今日宝会盛况更胜往昔。众家所呈宝物真是琳琅满目,光彩照人,叫人难以取舍。我等仔细商议,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未等他说完,阿史那婆罗门已是仰面大笑,得意洋洋,显是觉得宝会魁首非己莫属。谁知这红袍老者最后所说竟是:“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并无疑义,当为江陵宝瑞阁!”
此言一出,大厅里轰的一声好似炸开了锅,阿史那婆罗门愤怒惊异自不待言,薛家兄弟也是一脸茫然。红袍老者面色郑重,手指着这小瓶徐徐道来:“此瓶乃是至宝。相传西海之上有岛名叫白民国。这小瓶便是白民国国宝,因战乱已丢失了多年。白民国王曾下令求此宝,称寻到者可拜为国相。”薛阅山听到此处问道:“这瓶原来是白民国国宝,不知又有何用处?”红袍老者道:“此瓶名唤长生瓶,是用上古年间白民国一种叫作乘黄的灵兽之角所制。乘黄只生于白民,其状如狐,角长于背上。故老相传,若有人能骑在乘黄背上便可得两千年长寿。乘黄今已绝迹,不可复见。但据称这长生瓶里实藏有长生奥秘,故成白民国国宝。只是如今白民国已尽为海水吞没,这瓶中奥秘便无人知晓了。”
红袍老者话音刚落,阿史那婆罗门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那长生瓶,薛阅山怒道:“你这厮是要明抢吗?”阿史那婆罗门贵为王子,哪曾听过这般言语,心中大怒,挥拳便朝薛阅山冲去。众人见他气势汹汹,都替薛阅山捏了把冷汗,不料阿史那婆罗门奔出两步却突然踏空,咕咚一声摔了个大跟头,刚爬了起来,才迈得一步竟又摔了一跤。众人都觉好笑,只见他站起满脸通红,大声用突厥语咒骂,虽然通译不作翻译,也知他是在咒骂有人暗算。
阿史那婆罗门正骂得兴起,许观旁边的瘦小老人猛然站起身来,将手中七节竹杖一晃,从中抖出一根数丈长的金蛇长鞭来。他手腕轻甩,长鞭灵蛇吐信一般撩向阿史那婆罗门双腿,这突厥王子虽站在原地竟被他这一鞭又掀倒在地。瘦小老人见一击命中,呵呵一笑,甚是得意,道:“不听话,再让你摔几跤。”只见他将长鞭在空中划了个大圈,鞭头一昂,又奔阿史那婆罗门而去。眼见这一鞭又要击中,阿史那婆罗门身前已多了一人,手舞铁杖接过这一鞭。金蛇长鞭掠在铁杖上,瘦小老人只觉得手上剧震,软鞭险些被强夺过去。定睛看去,挡在阿史那婆罗门身前的是条魁伟胡人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鹰鼻卷须,一对虎目,顾盼生威。瘦小老人扁了扁嘴,知道厉害,软鞭倒转不再攻阿史那王子,忽然卷起桌上的长生瓶,收鞭回手将瓶揣入怀里,长鞭又击向石厅角落的四盏陶灯,只听不多不少四响陶器破裂声,灯火尽熄,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这下石厅里乱作一团,黑暗之中,只闻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容易才重新掌上灯火,走出几个卫士模样的人四下查看,那瘦小老人早已不知所踪。红袍老者皱着眉头对薛品海道:“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公子,请随我归去再作计议。”又对众人道:“叫诸位见笑了,大伙儿先出厅去吧。”众人闻言争先恐后从那甬道涌出,一时间这破旧小酒店里竟挤满了衣衫华丽的富商巨贾。过了一顿饭工夫,许多人慢慢散去,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宝瑞阁太过倒霉,一日之间失却了两件宝物;有的说那长生瓶里装有长生灵药,薛家兄弟年岁其实已经不小,全靠这长生灵药续命驻颜;还有的说那瘦小老人没准是阿史那王子一伙,故意串通好了抢走长生瓶。许观越听越觉好笑,不欲再听,转头见陆淮还在与众人絮絮寒暄,便与他约了夜里再回客栈相会,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许观离了那小酒垆,沿着玄中观的院墙向西信步而行,不到三五十步,望见路口立了一座大酒楼,门外竖根朱红望竿,悬了面酒旗,写着五个大字“朝沽成都酒”,走到楼前细看,雕檐下挂了面金字匾额,上书“如意楼”三字。一阵微风吹过,阵阵酒香扑鼻。许观大半日不曾饮食,便入得楼来。有个店伙迎了出来,唱了个喏,说道:“实是不巧,小店这会儿正好满座,客官若要待客,便须稍候。若只一人,楼上还有一个空座,只是恐要与旁人拼桌。”许观道:“只我一人,拼桌也无妨。”店伙便引他到楼上一个凭阑座位。许观走到阑干前忽然从旁转出一人,手持酒杯撞在他身上,溅了许观一身酒水。那人忙道:“啊哟。可对不住。”许观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抬眼看去,只见持杯这人是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身着豆青色短襦,领口翻出一条白狐裘,发上束了根银色丝带。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红,双颊上各有个浅浅梨窝,眉黛青青,笑眼弯弯。这女郎见许观瞧她,也定睛来瞅许观。许观与她目光相接,面上一红,不敢再看,低头忽瞥见她左手腕上戴了件玛瑙手环,发出淡淡酒红色光晕。许观心中一动,又抬头仔细看去,见这女郎右眉梢上果然生了一点小痣,禁不住惊道:“哎唷!原来你是……”这女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口唇前示意他噤声,低声道:“好小子,也给你让个座儿吧。这次好没礼数,怎的又不叫我老人家了。”
许观道:“原来你……你……你便是适才用鞭子偷了人家宝物的老先生。”那女郎微愠道:“第一我是大小姐不是老先生。第二这瓶子本不是宝瑞阁的,我也不是偷他们宝物,反是救他们兄弟性命呢。”许观自小生在穷乡陋邑,从未与年青女子打过交道,见这女郎突然生嗔,伸手挠了挠头,一时窘住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女郎见他一副呆头呆脑模样,又觉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许观道:“我是锦州人士名叫许观,你呢?”这女郎不答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胡商宝会,也是来赛宝的吗?”许观道:“我随一位朋友来的。他是锦州的行商,前往长安买卖,途经成都知道有此宝会,便携我同来开眼。”女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过了片刻,又道:“我叫小宴,也要回长安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楼梯声响,走上数人相貌凶恶,各配刀剑,正是胡人宝会上的几名卫士。这几人上得楼来,立在酒楼角处环视四周,似乎正在搜查盗宝之人。
一名卫士忽然走到一位老者身后猛地用手一扳他肩头,那老者吓了一跳,手上的盛的汤水洒了一身。这卫士仔细端详了一番,哼了一声,松开这老者又四下张望,寻查是否还有可疑人物。许观心下惴惴,小宴却满不在乎,提起桌上的酒壶给许观和自己都满满斟了一杯,道:“成都府就数这如意楼的剑南烧春还算地道,你也尝尝。”许观举杯饮了,只觉这烧春酒入口甚是辛辣,回味却甘美醇厚,果然是好酒。小宴见他依言饮酒,很是欢喜,也端起杯来饮了一口。此时那几名卫士都转身下楼而去,显是没能认出小宴就是那盗宝之人。许观靠在阑干边向下观望,见这伙卫士出了酒楼又去别处巡查了。
小宴忽然放下酒杯,问道:“你既然说我偷了人家东西。刚才那些卫士经过,你为何不出声相示?”许观一愣,道:“那几个人看起来很凶,你给他们抓去恐怕……不过你拿别人东西,总是不好,将来还是还给人家吧。”小宴哼了一声,道:“凭那几个家伙就能拿住我?是我放了他们一马呢。”又正色道:“便说与你知吧。这瓶子若不是被我取了,薛家那两兄弟只怕都活不过今晚,你以为阿史那婆罗门那许多宝贝都是怎么来的?”许观倒抽了口冷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宴道:“也不说这些无趣之事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往长安去是要赶着考状元吗?”许观也不隐瞒,将遇到卢孟生赠银得以应举之事简略说了些,小宴听了啧啧称奇道:“江湖上尽是费尽心机骗别人钱财的,似这般大把银子散与旁人的,只听说过还真没见过。”又问道:“你一个人外出应举,不挂念爹娘吗?”许观道:“我没见过亲生爹娘,生出来便被扔在雪地里,全亏义父义母养育,如今他们也都过世了。”小宴“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没爹没娘,是个苦孩子。”两人边饮边聊,小宴绝口不再提盗宝之事,只是天南海北侃侃而谈。许观听来才知她游历颇丰,曾至突厥、新罗等国,见闻竟似比陆淮还要广博几分。小宴讲到在大海中曾遇巨鱼大如牛犊,又有鱼生有双翼如同飞鸟;西域沙漠之中还有座山丘,寸草不生却火焰连天,终年不息。许观听罢叹道:“我读《山海经》,常道书中许多奇山异水、珍禽怪兽都是前人杜撰,原来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小宴道:“我只道这些事儿是我头一个见呢,原来书里早就有记了。”许观又问:“你怎么让那突厥王子连摔两跤的?”小宴道:“那个叫做丈人咒。”许观奇道:“什么叫丈人咒?”小宴笑道:“你若是见到老丈人,该当如何,自然是拜倒磕头吧。丈人咒就是叫人摔倒的法术。”许观道:“原来这么厉害,学会了这咒语岂不是谁也不用怕了。”小宴摇摇头道:“这是个小法术,只能对付阿史那婆罗门这种寻常人,遇到真正厉害的家伙就不管用了。”
两人说说笑笑,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许观想起还与陆淮有约,便起身会过钞与小宴出得店来。酒楼门前不知从何处缓缓行来一头小胖青驴,生得通体滚圆,皮毛油光水滑,颈上系了个银铃,一路摇头晃脑行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小宴伸手牵过青驴,一按辔头轻轻跃上,朝许观拱了拱手道:“有缘他日再见吧。”说罢飘然而去。许观立在店门口看见她侧坐在驴背上双脚微**,一人一骑渐渐行得远了。直到再也望不见她,听不到铃铛响,才缓缓朝投宿的客栈而去。
许观回到客栈中,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陆淮早早起身叫伴当装点了货物,一行人径投城东码头,打算从水路出川。行到锦江之畔,忽然间天空乌云遮掩,落了些微微细雨,不多时这场雨渐大起来。正在慌忙登船,陆淮忽然大叫道:“啊呀!不好!我的宝贝落在客房了。”众人忙问他丢了何物,陆淮道:“是个两寸见方的金丝楠盒子,我平日都放在枕边。今日起得急,忘记带了。”便要急着往客栈赶,许观见雨大,忙拦住他道:“员外,我替你去取。”许观有波月石在身,不多时便到了客栈,问了店家才知陆淮果然落了个木盒在店中。许观取了木盒,谢过掌柜,本该赶回码头,却不知怎的又走到如意楼下,站在店门口呆呆出神。如意楼里的店伙见他站了许久,都道这人爱在街上淋雨必是疯了。有个店伙认出他是昨日的主顾,出来冲他招招手道:“客官,您老别在雨地里站着,还请快进来坐吧。”许观这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缓缓返向城东。
到了码头,陆淮已等了多时,见他带了木盒回来,欣喜万分,打开瞅了一眼就揣进怀中,说道:“小兄弟,你去客栈的时候,我又接了单生意。有位客人也去长安,船上还有些空,我便允了捎她同去。只是她还有些行李脚力,你的客舱需隔出一半来。”许观道:“自是无妨。”陆淮道:“你也来见见她……咦,她刚才在这里,又不知去哪里了?”忽听得一阵铃铛响声,许观回头凝望,见雨中行来一头小胖青驴,驴上坐了名女子,头上戴了顶斗笠,瞧不见面容。这女子衣衫都已淋湿了,却浑不在意,只任这驴儿信步徐行。许观忙走近了观瞧,这女子恰也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对眸子璨如水晶,嘴角儿似笑非笑一脸顽皮神色,却不是小宴是谁?许观见了又惊又喜,大步云飞迎上去,一时又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怎么是你?你与我们结伴同行,这可太好了!”陆淮看看许观,问道:“你原来认识这位姑娘?”许观便将昨日在如意楼相识之事,除了小宴盗宝一节外,尽数说了。
陆淮听了,将许观领到一旁,嘿嘿笑道:“小兄弟,这个便叫缘分了。你此去长安,若是没中状元,娶个媳妇儿回家也硬是要得。你这一把押得十足稳赚啊。”说罢又是哈哈大笑。许观面上一红,道:“员外说笑了。”陆淮兀自笑个不停,转身往船上走,不料乐极生悲,没走出两步就扑通一声摔了一跤。他只道雨天地滑,爬了起来刚刚站稳,谁知不及迈步便又摔了一跤。许观知是小宴作怪,急忙对她说:“你放过陆员外吧,他只是说笑罢了。”小宴见他着急,格格笑道:“他若再乱嚼舌根,今日少说还得拜个十次八次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