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鏖兵

浑河水昼夜奔流,自东向西汇入黄河。塞外长风浩**,掠过草原,凛冽时多,和缓时少,吹起泥沙万千卷入浑河水中,也吹白了不知多少戍边老兵的头。这日浑河岸边蹄声哒哒,一驾马车顶着烈风疾行,扬起烟尘一道。

马车被厚厚帷幕遮拦得严严实实,车厢内坐了四人,除了苏烈与许观还有两名持剑荷戟的军士。许观低声问道:“苏都尉,这马车已走了一日一夜,不知要带我们去哪里?”苏烈心中也存着许多疑团:“这马车明明是兵部派来的,却为何会拉着我们离开长安?又为何有挟带兵器的军士同行,一路上还不准我们查看外面情景?如今距玄武门之变不足三载,莫非太极宫内又生大变?”苏烈少年从军,早见惯了乱世里的翻云覆雨,他心中疑虑不定,面上却并无异状,只淡淡道:“朝廷安排,到时自知。”又道:“那日见你比武,身法如电还懂得御剑之法,这些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许观便将波月石与郭三的事说了,苏烈听完叹道:“天下之大,当真有许多奇人奇事。”

又行了三四个时辰,许观隐隐感觉到马车越行越高,似乎行入山岭之间,忽然一声马嘶,马车戛然止住。四人下得车来,那两名军士对苏烈道:“我们奉了总管将令,陪同到此,一路得罪莫怪。”苏烈道:“是哪位总管大人?”两名军士互望了一眼,道:“苏都尉进帐便知。”苏烈这才发现马车所到之地是一处山坳,山峰环抱之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黑色大帐。

苏烈与许观来到帐中,见大帐内已聚了七八人,苏烈仔细看去两侧坐的竟都是诸军府的将领,正中帅位上坐了一人正低头聚精会神看桌上的文书,瞧不清样貌。身后忽有一人道:“你也是今日才到吗?”苏烈回头打量,认得是崇道府的折冲都尉牛旻,便道:“牛兄,怎么你也被兵部传到此处吗?”匡道、崇道二军府同属关内道京兆府,素来互有争竞。苏烈说者无心,牛旻听来却是大不受用,哼道:“军中要事怎少得了崇道府。”又看了看许观,向苏烈问道:“你身旁是何人?”苏烈道:“这位是我匡道府兵曹参军许观。”牛旻冷笑道:“虎帐之内,谈的尽是军机大事,几时轮到一个兵曹参军进来?”许观面上一红,忙躬身道:“我到帐外相候。”正要往外走,只听有人叫道:“小兄弟,如何在这里又相见?”许观看去,说话的是坐在大帐当中那人。那人站起身来,体格甚是魁梧,方口大耳,黑面微须,正是在燕婉园见过的代州都督张公瑾。

张公瑾见了许观,分外欢喜,道:“小兄弟,原来你如今也在军中当差,不知是在哪家军府?”许观道:“禀张都督,我在长安匡道府作一名兵曹参军。”张公瑾道:“小兄弟,我奉兵部尚书之令,召关内道军府首领于此,有事相参。你既在我军中,也取座来。”许观无奈,逊谢罢坐于末位。苏烈、牛旻见许观居然认得帐中主将,都诧异不已。

张公瑾在帅位上坐定,手举调兵鱼符,朗声说道:“诸位关内道的将军,某乃代州都督张公瑾。我大唐开国以来,突厥屡屡犯我边塞,掠我子民,吾皇仁厚爱民,方与颉利在渭水便桥订盟,为天下苍生消兵戈之祸。谁知突厥世为寇盗,反复无常,竟又引兵来犯。”众将听了,都怒不可遏,纷纷起立叫道:“誓攻破定襄城!誓擒颉利!”张公瑾指了指桌上的文书,道:“这是肃州刺史公孙武达用流星快马日夜兼程送出的求援文书。突厥诬蔑我侵袭在前,派四千骑进犯河西,公孙武达正与敌力战。圣上已命我为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去解肃州之围。”他又取出卷羊皮地图,示于众将道:“这里是肃州、张掖,公孙刺史正与敌鏖战。咱们所在之地是马邑雷山,这两万兵士皆屯于此。山下是桑乾河,往北便是浑河,已近突厥国境。如何破敌,诸位可有良策?”一名黑须老将走出,声如洪钟道:“此去肃州路途虽远,末将愿领三千骑星夜奔袭,赶去救援。”有人识得他是仲山府折冲都尉高子勋,见他虽满面皱纹,顾盼之际双眸却精光暴亮,是员精神矍铄的老将。牛旻道:“肃州、甘州为我河西门户,若有闪失,干系非小。高都尉虽勇,毕竟年近六旬,某愿替老将军走上一遭。”高子勋闻言怒道:“你道我老了,便上不得阵?莫瞧你年纪小我几岁,可敢与我出帐比试武艺,且看谁的刀马纯熟?”牛旻笑着退下道:“老将军神勇,我哪敢来捋虎须?”众将见高子勋发怒,有些上前劝慰,有些暗自哂笑,惟有苏烈不发一言。

张公瑾瞥见苏烈沉默不语,道:“苏都尉若有所思,莫非也想领兵去救肃州?”苏烈道:“肃州不必救。”众人听苏烈说完,都是一怔,疑惑不解地望着他。牛旻思索片刻,起身道:“莫非是围魏救赵之计?不救肃州,直捣定襄。突厥见我军来攻都城,必然回师相救,肃州之围自解。”张公瑾呵呵笑道:“说得好!定方,你打的可是这个主意?”苏烈摇头道:“定襄城外有浑河阻拦,内有重兵驻守。我军不过两万人,漫说攻下定襄,便是逼近定襄都谈何容易?又如何能吓得突厥从肃州退军。”张公瑾奇道:“那你说肃州不必救,究竟何意?”苏烈道:“突厥若当真欲图我河西,安能只派四千兵来?可见其志不过为财物耳。公孙武达与都督均为昔日秦府旧臣,都督以为公孙刺史此人如何?”张公瑾思索片刻道:“武达悍勇且善用兵,归唐尚在我之前。听说当年随圣上讨伐刘武周时,武达曾率五十众杀敌四百,为我大唐收复晋阳立有大功。”苏烈点头道:“公孙武达,世之虎将。以五十敌四百尚且不惧,如今坐拥地利,肃州城内有不下三千之众,敌军又非为夺城而来,按他性子何须发什么求援文书?”张公瑾道:“依你之见,武达发这文书并非为了求援?”苏烈道:“不是求援,亦是求援。都督仍须派一支兵马发往河西。兵至肃州,无需交战,突厥兵自败。”此言一出,众人都更加糊涂。苏烈笑道:“秦府旧将中似公孙将军这样留在苦寒之地的将军倒也不多吧。”张公瑾恍然大悟道:“我军一到,武达便大显身手击退敌军。不用援军一兵一卒,大破敌军。我军人人亲见,武达自然名扬天下。圣上龙颜大悦,没准便能迁离肃州了。”

众将听罢苏烈之见,有人心中惊佩,有人却不以为然,心道:“你又不在肃州,如此妄加猜测,若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张公瑾又道:“我军既到马邑,已近突厥边境。刚才有探子来报,在狮子梁有一支突厥伏兵。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突厥寇边在前,除了解肃州之围,咱们也出兵教训教训这些胡虏!”众将意气风发,纷纷请缨出战。张公瑾便点了高子勋与两名偏将,领三千骑兵发往肃州;又遣牛旻领兵一万去取狮子梁。

时近黄昏,张公瑾传令已毕,余下众将各归营帐。许观从未到过军营,随苏烈巡营,见营寨扎在山中林木密处,远看栅垒棋布,旌旗蔽日;近看兵卒盔甲鲜明,刀枪耀眼,果然是兵威赫赫。二人并肩而行,穿过主将大帐后一片旷地,来到一座土坡上,山下水道纵横,桑乾河蜿蜒东去,远上白云之间。苏烈手指河水道:“当年汉武帝征讨匈奴便始于这桑乾河畔的马邑之谋。从马邑之战到匈奴西遁,汉武帝打了四十余年,如今咱们到这里来打突厥,不知要花多少年呢?”许观见他眼神中殊有伤感无奈之意,寻思:“大战将临,别的将军都摩拳擦掌想着建功立业,苏都尉所想的倒不大一样。”却听身后有人道:“咱们自然用不了四十年。”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个顶盔贯甲的少年一脸憨笑,牙齿雪白,肤色黝黑。苏烈见了大喜,认得是匡道府的宣节校尉辛开道,问道:“开道,原来你们也被兵部派到马邑。吕韬与赵昂也到了吗?”辛开道躬身答道:“未及通报,都尉恕罪。我等都已被派到此地。”苏烈道:“何不唤他二人来一叙?”辛开道摇头道:“我三人已被牛旻都尉点中去攻打狮子梁,他二人编入前部,已然启程。我刚才在营房瞧见都尉,才赶来辞行。”苏烈道:“竟有此事?你少等一等,随我去帐内饮一杯再去。”

三人来到苏烈帐中,饮过几杯,苏烈问道:“牛旻怎么选中你们三人?可知狮子梁驻有多少敌军?地势如何?”辛开道答道:“想必在匡道崇道二府的演武大会上牛都尉见过我等身手,才点我们出征。我们都是初到大营,敌情尚不清楚。”苏烈惊道:“敌情不明,便要出征?”忽听画角声震,辛开道知是点兵号令,忙起身告辞。苏烈道:“此去多加小心。”辛开道笑道:“平日都尉常道:匡道府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退后的男儿。如今临敌之际,怎么啰嗦起来。开道是条光棍,若是这皮囊留在狮子梁也无甚牵挂,只有劳都尉时常给我撒些酒浆。”说罢又仰头满饮了一杯,转身出帐。苏烈立在帐门口见他去得远了,叹了口气,吟道:“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许观知他念的是汉乐府诗《战城南》中的两句,心想:“这首诗说的是大战后的悼亡之情,出征之际怎好吟这首诗?”便道:“吉人自有天相。辛校尉他们必能凯旋而归。”苏烈将桌上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仰天发了会儿呆,叹道:“我也盼如此啊。”

许观回到自己帐中,想起苏烈担忧的样子,也觉闷闷不乐,便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许观只道是苏烈,起身问道:“是都尉吗?快请进来。”帐外那人道:“苏都尉命我送些酒食过来。”许观掀开帐门见天已漆黑,一名灰衣小校手捧托盘,低头钻了进来。那小校将托盘上的酒壶与食盒搁在桌上,许观道:“怎当得起都尉许多好意。”那小校扑哧一笑道:“旁人待你好,也不见你谢过。”许观仔细看去,又惊又喜,叫道:“小宴,你怎么也来了!”那小校虽把帽沿压得甚低,却掩不住星眸流波,梨窝浅笑,可不正是小宴?小宴一把将帽子摘下,笑道:“五娘种的樱桃树结了好多樱桃,我采了些给你尝尝啊。”说罢打开食盒,里面果然装满了玲珑剔透的红樱桃。许观望了望樱桃又望了望小宴,满心欢喜,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宴见他只知傻傻盯着自己看,微笑道:“那日我见你上了兵部派来的马车,不往城里却往东北而去,觉得好生蹊跷,就一路跟了出来。不想你们越走越远,竟一直走到马邑才停下来。”许观心中感动,道:“真难为你了。朝廷为了征讨突厥,屯兵在马邑,我也是到了方知。”小宴道:“是要打仗了吗?我一路过来也看到许多突厥兵。”说着斟了两杯酒,又剥开一粒樱桃,取出核递给许观。这樱桃闻来已是清香扑鼻,许观放在口里一嚼,只觉甜中带酸,细腻爽口,不由连连叫好。小宴只吃了两三粒,见他爱吃樱桃,笑道:“这樱桃不能吃太多,不然会把牙齿都染红的。”许观奇道:“当真?你也吃了樱桃,我瞧瞧有没有染红牙齿?”便凑过去看她口唇,小宴连忙往后一缩,脸上微微泛红,微笑不语。

许观大窘,心想她必是以为自己存心轻薄,有心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小宴幽幽道:“我不像你这么爱吃樱桃,所以牙不会红的。”许观听她开口并无责怪,稍稍宽心,道:“你是嫌樱桃酸才不爱吃吗?”小宴摇摇头道:“我小时候也没了父母,是五娘抚养长大的,还传我武艺。我在燕婉园里长大,她当我亲生女儿一般,并不教我去接客人。我八岁那一年,五娘的樱桃树结了许多樱桃,她便分给大家。我见这些樱桃个个红的可爱,舍不得吃自己那一份,用手绢包好了藏在柜子里。谁知第二天却被老鼠吃了,我心里难受的不行,就哇哇大哭起来。”许观笑道:“还真是个爱哭的姑娘呢。”小宴继续说道:“那是小时候,长大了知道遇事哭也没用,就不爱哭了。那时五娘看我哭得凶,就安慰说吃了樱桃牙齿会红,不吃也罢,我还是哭个不停。分给别人的樱桃都被吃光了,五娘没法子只好上街去给我买了些樱桃回来。”许观道:“五娘待你还真好呢。”小宴道:“可我见到那些买来的樱桃总觉得不如五娘树上结的好,就再不爱吃樱桃了。当时我还对五娘发下誓来,若是谁日后能送我又大又红的樱桃,我便嫁他。五娘就笑我以后一定会嫁个卖樱桃的。”许观听她说到这里,也微微觉得好笑,可瞥见她目光中神情变幻,一时留恋一时伤感,不由怜爱之意顿生,心想:“原来她同我一样,从小就没了亲生父母,老天必是叫我来怜她惜她的。”却听小宴接着道:“打那时起,我就老害怕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忽然飞走,再也找不回来。所以见你的马车走远了,只觉得心里空****的,就一路跟来了……”许观听小宴说到这里,心潮起伏,一把将她抱住,小宴倚在他怀里,心中喜不自胜,道:“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许观道:“便是到下辈子,也不分开了。”小宴闭上眼,低声道:“老天爷当真能这么好心吗?若有一日当真分开了,记得来找我啊。”

两人都喜悦无限,帐外忽传来一声轻响。小宴轻轻挣开许观怀抱,跃了出去将帐门掀开一角,见一个黑影伏在营中土垣后正在小心张望。许观低声对小宴道:“莫非来了刺客或是敌军细作,我们去报与巡营卫士。”小宴道:“别急,先看看此人来意。”那人见四下无人,蹑足走了出来,身法甚是迅速。许观与小宴借着月光看去,都吃了一惊,原来那人却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小姐范芸。

范芸在营中窥探,许观与小宴悄悄跟了出来。见她一身黑衣作夜行人装束,手里提了柄短剑,左转右走,渐渐逼近张公瑾所居的大帐。便在此时,一骑快马自辕门外疾驰而过直奔大帐,范芸见了连忙躲在旁边一座卫士所居的营帐后。那匹快马奔到帐前七八步远处,马上那人扑通一声摔落下来。几名守夜巡逻的军士见了抢了上去,见那乘者已是浑身血污,仍奋力起身来将众军士推开,狂奔入帐。过不多时,只听军中号角急呜,各帐中走出军士各自燃起火把,将营盘照得如同白昼。小宴将口唇凑到许观耳边道:“这下范大小姐可要遭殃,咱们救她一救吧?”许观道:“好。”小宴指了指旁边的一座空帐道:“你到里面等我们。”说罢身子一纵,已探到范芸身后,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范芸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见是小宴,失声道:“妹子,是你?!”小宴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又听到四下脚步嘈杂,连忙伏低,扯住范芸就地一滚,闪入那座空帐之中。

范芸站起身来,见帐中除了小宴还有一人,仔细瞧去认出是许观,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原来是许兄与小宴妹妹,你们不是在长安吗。”许观道:“范姑娘,你怎么到马邑军营来了?”范芸眼圈一红,支吾道:“我……我……”小宴见她面色惨白,比上次相见憔悴了不少,道:“姐姐,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总有法子对付。”范芸惨然一笑,摇头道:“这个可难了。”小宴道:“纵然我帮不了,还有许多朋友,大家一起合计总能想出些主意。”范芸叹道:“上次在夔州教场,蒙妹妹出手救了他……救了李校尉性命。自你们走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我屡次相劝,他却总提不起精神。终于有一日,他忽然辞了官离开夔州,隔了许久才寄了封书信回来。”许观道:“那信上写的什么?”范芸道:“上面只说他曾受隐太子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已到尽忠之时。还叫我善自珍重,勿要挂念,又说你们也到了长安。后来爹爹看到这书信,说上面写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便将书信拿去烧了,也不许我再提他。”许观与小宴听到这里,都点了点头,均想:“她说的果然不错。隐太子就是李建成,李抱金为了给旧主报仇便来到长安又撞见我们。”小宴道:“姐姐你挂念李校尉,就悄悄离家去寻他,是也不是?”

范芸脸上一红,低头道:“我到了长安,四处打听却全无消息。后来听说代州都督张公瑾遭人行刺,张公瑾正是诛杀隐太子的几人之一,心想或许便是他下的手了。再后来便听说他去行刺中郎将常何,结果被擒了。”小宴道:“那姐姐又是如何来到马邑大营呢?”范芸道:“我知他已被下在大牢中,我……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说来此处,范芸已是哀伤欲绝,满眼都是泪水。小宴见了心里不忍,安慰道:“姐姐别急,咱们一起想想主意。”可究竟有什么主意,她一时也说不上来。范芸摇头道:“他向着建成太子,当今朝廷怎会放过。只是他如此苦命,念念不忘的就是为旧主人复仇,我若能替他杀了张公瑾、常何这些仇人,日后他在天有灵也必定欢喜。那日我在长安一家茶楼里听两个官兵说张公瑾会领兵到马邑来,便到这里来了。”许观惊道:“你要杀张都督?”小宴却叹了口气道:“傻姐姐,你这是何苦?”

此时军营中又是一阵号角呜鸣,接着是一通急促的金鼓声。许观听苏烈说起过军中规矩,知是紧急的点将号令,逾时不至便须军法从事,忙对小宴道:“这里不可久留,你快带范姑娘去我帐中,小心莫让旁人瞧见。”说罢匆忙向主将所居大帐奔去。进到帐中,只见众将已到了大半,张公瑾坐在帅位上双眉紧锁,沉默不语,两名军士搀扶着一人颤巍巍立在当中。那人遍身血迹,喘息甫定,正是刚才飞马入营的乘者。待众将到齐,张公瑾道:“你再说说狮子梁战况。”那人道:“我军到距狮子梁十里处已先遇上了一队敌军,前队便与敌混战。那队敌军押了些粮草辎重,全无防备,被杀得大败,往狮子梁退去。牛都尉便命我军前队追击,行至狮子梁里天降大雨,山路里坑堑积水,泥泞难行,只得退却。谁知从背后突然杀出一彪军马,为首是个戴狼头面具的大汉,自称叫作阿赫莽,使一杆金色长矛。那长矛无坚不摧。吕韬校尉与赵昂校尉两人手持铜盾上前挑战,斗了十几合竟连盾带人都被他戳穿,命丧阵前。”苏烈听得折了这两人,“啊呀”一声,落下泪来,喃喃道:“匡道府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退后的男儿……”许观听到阿赫莽的名字微微一惊,心想:“原来此刻他也在敌营中。”

张公瑾愁眉不展,说道:“这阿赫莽这般了得,如何能破?”有几个将领按捺不住跳了出来,纷纷叫道:“待我去取阿赫莽首级回来,为弟兄们报仇!”“必叫那胡将也见识见识我唐营的手段!”苏烈道:“不可!吕韬赵昂都是我营中猛士,他们在那敌将面前只能走上十余回合,此人非你们能敌。”许观忽然想起一事,暗道:“是了!此番正好能救李校尉!”上前说道:“我知一人,正是那阿赫莽对手。”张公瑾问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许观道:“此人张都督也曾见过,当日还在燕婉园里与都督对过锤。”张公瑾惊道:“你说的是那黑衣刺客?倒当真好本领,只是此人与我为敌,又不知现在何处。”许观便说了李抱金出身同他在夔州大战阿赫莽,刺杀常何被擒等事迹。张公瑾听罢踌躇道:“此人果然是条好汉。只是他犯下大罪,牢营未必肯放,便是肯放,他对旧主忠心,也未必肯降。”苏烈道:“吾皇早有诏在先,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其余党羽,一无所问。李抱金忠于所事,是为义也。若肯归降,正可助我军破敌。”张公瑾点头道:“也好。”又对许观道:“你既与他相识,可领我将令回长安劝他归降。”许观大喜,领了将令回到自己帐中,将奉命招降李抱金一事说了,小宴对范芸笑道:“姐姐,这说客可是非你莫属了。”范芸听了更是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三人不敢耽搁,急向长安进发。回到城中,许观寻到马周,问明李抱金所在牢营,便去找牢营狱官。那狱官见许观年纪轻轻,身边还跟了两名女子,心里已是一通嘀咕,又听他说要领走李抱金,更是吓了一跳,一张胖脸上皮笑肉不笑,只顾推脱道:“非是我不晓事。这将令倒是不假,只是刑狱之事历来归刑部管辖,若是任你们带那犯人走了,日后我却脱不了干系。”范芸急道:“我们奉了军令来此,你为何如此推三阻四。”那狱官却只作充耳不闻。小宴眼珠一转,将狱官拉到一旁。狱官只道要送人情与他,脸上方多放出些笑意来,道:“凡事都有个商量,我也实有难处……”话说一半竟再也说不下去,原来见小宴掏出的不是银两竟是枚匕首。小宴将匕首在狱官面前晃了晃,道:“实不相瞒,你牢里那名犯人大有来头,如今咱们与突厥打仗,前线吃紧就等着他去解围。临行之际我家都督吩咐,若是请得顺利便罢,若有人敢阻拦便一刀剁了。莫道你牢城营里人多,取你性命易如反掌。瞧见窗外那棵梧桐树没有?”小宴将匕首在狱官鼻子前晃了晃,手一扬飞掷而出,正钉在那棵树上。众人都不知她何意,小宴对那狱官道:“你在这里自然看不到了,那匕首下已被钉死了一只小虫。你若是再为难我们,便如那小虫一般。”狱官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见到面前寒光闪动已被吓得手瘫脚软,连声应道:“下官照作便是!下官照作便是!”急忙引了三人直入牢中。望见李抱金项带沉枷,腰缠铁索,范芸泪如雨下。小宴轻轻扯了扯许观衣袖,退了出来,留他两个说话。

过了一会儿,范芸退了出来,满面泪痕,呆呆不语。小宴道:“李校尉如何说?”范芸道:“我对他说了朝廷赦令,劝他归降,他却只是不答话。”许观道:“纵然牢营肯放,他不肯走也无用。不如我也去劝劝他。”小宴道:“等等。”对范芸道:“姐姐,你说自我们走后,李校尉便一直郁郁寡欢。他可有什么怪异举动?”范芸道:“他有时夜里一个人到教场,对着一对铜鞭独自发呆。”小宴想了想,让狱官拿了纸笔,写了张字条给范芸,道:“姐姐,你拿这字条给他,再去劝劝。”范芸接过字条,将信将疑又返入牢中。

又过了半晌,只听哗啦啦锁链声响,范芸搀着李抱金走了出来。李抱金见了许观与小宴道:“多谢两位为李某奔波。某愿作前部,为国出力。”许观大喜,命狱官取了铜鞭盾牌还他。小宴又掏出两锭银子扔给狱官,道:“你可听说过‘闷声发大财’。日后若真有人问起,便说兵部要提此人,不许胡言乱语。”她又是恫吓,又是行贿,狱官早换了副面皮,赔笑道:“小的不敢。”又压低声音道:“这人莫非是突厥的大贵人吗,咱们押了他去便能让敌人退兵。”小宴一瞪眼道:“这些军机大事,怎能说与你听?刚说了不许胡言乱语,怎么就乱嚼舌头。是要我替你把舌头割下来吗?”那狱官吓得魂飞魄散,连讨饶也不敢,双手捂住嘴,将四人送出牢营。

离了牢营,四人来到连升老店休整。许观与小宴却已寻不到郭三,有个店小二认得许观,上前道:“您老好。可是在寻找那位郭爷?他已经去了多时了。”许观道:“他去哪儿了?可留下什么话来?”店小二道:“倒不曾说上哪儿去了。只是郭爷曾说他要找的人在瓜州出现过,兴许是上瓜州了。”许观听了低头不语,小宴笑道:“你在瞎想什么呢?郭兄行事宛如蛟龙,自在不羁,日后有缘自能与他再相见。”许观道:“我没想郭三兄,我是在想你究竟在字条上写了什么,李校尉见了便肯归降?”

〖注:据《旧唐书·公孙武达传》记载:“(公孙武达)贞观初,检校右监门将军,寻除肃州刺史。岁余,突厥数千骑、辎重万余入侵肃州,欲南入吐谷浑。武达领二千人与其精锐相遇,力战。”而另据《通鉴》记载肃州遭受侵犯是在贞观三年李靖率兵讨伐突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