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锦凳(一)

次日清晨,宁妃和小菱互换了衣服,批了斗篷拉上头罩,扮作送食盒的模样匆匆出了茗雅殿,上了早已在门口等候的马车。马车一路南出凤霞门,直奔宁府而去。到了宁府换上另一辆青篷马车,从后门出来一直东行,出了明光门,过了广化桥然后折向北行。

五柳镇的中军帐内,瑾王正在翻阅刚刚呈上来的军报,面色看上去有些忧虑。这些镇守司虽然都按照约定出了兵,但兵力甚少,脚程缓慢,有的一日才行三四十里,还得个三五日方能陆续抵达。自己一路孤军驻扎在此,虽然军师和祖芳两路人马两日后便可抵达,但也不过都城守军三分之数,难以抵挡三万披坚执锐的银甲禁军。瑾王正后悔自己有些赶路心切,忽然一名军士匆匆来报:“殿下,账外有个女人求见。”

“女人?”瑾王一愣,随即怒道,“军营重地,怎可随便放闲杂人等进来,还是个女人?”

“殿下息怒,这女人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从宫里来的,有要事求见殿下,属下不敢怠慢这才带她进来。”

“噢?宫里来的?”瑾王料这军士也认不得什么宫中人物,于是吩咐道,“带她进来。”

一名身穿黑色斗篷,拉着头罩的纤细身影从帐外款款步入,刚一进账,一股芬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军帐之中极少有此等清雅的香气,众人不由都精神一振。

“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本王?”瑾王端坐帅位,斜目而望。

“小女子姓宁,名涵雅。”清脆的声音中,来人拉下了头罩,一张盛世美颜让众人顿觉呼吸发紧,像是在极目无垠的冰天雪地里忽然撞见了一朵盛开的腊梅花,又好似漫无边际的戈壁荒漠中突然伫立的一株翠绿胡杨。

连领略过不少人间绝色的瑾王也呆了一呆,喃喃的道:“宁涵雅……宁涵雅……”

“你是宁妃娘娘!?”瑾王忽然醒悟过来,他离开都城已经多年,彼时宁妃还未进宫。虽然瑾王每隔年也曾回城省亲,但都未曾碰过面,只是听说皇弟极其宠爱一名姓宁的贵妃,其美艳才华内宫之中无出其右者,没曾想此时竟然突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只是一身不合身份的丫鬟打扮,但其雍容华贵的气度依旧灼灼逼人。

“不知贵妃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瑾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起身施礼。

“殿下不必多礼,小女子今日本就是秘密前来,冒昧之处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宁妃还了一礼。

“哪里哪里!娘娘光临,敝帐蓬荜生辉!请娘娘上座!”瑾王让出了自己帅位退到一旁。

“将在外,皇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在这中军大帐,小女子安敢坐殿下的帅位。”宁妃盈盈一笑,“随便给我安排个座就好了。”

“既如此,就依娘娘吩咐。”瑾王略一沉吟,也就不再推辞,命人在右手边置了一张皮毛包裹的软凳,待贵妃娘娘坐好,自己才依旧在帅位坐下。

“奉茶!”待宁妃落座,瑾王问道,“不知娘娘突然驾临,有何指教?”

“这可是望东名茶召日绿?”宁妃抿了一口茶汤,并不答话,而是微笑着猜测茶的来历。

“想不到贵妃娘娘对茶叶如此有研究!”瑾王大为讶异,“我朝人吃茶,多半以南茶为主,小王北疆苦寒之地,仅此望东一处气候温润,可产出茶叶,正是这召日绿!”

“小女子只是觉得此茶香足味浓,煎制方法也与其他茶叶大为不同,故而胡乱猜上一猜,不想运气这般好!”宁妃莞尔一笑。

“贵妃娘娘见多识广,区区茶叶自然逃不过法眼,”瑾王笑道,“娘娘今日不是专程来品茶的吧?”

“那自然不是,”宁妃眼波流转,“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从宁妃装束打扮,瑾王已猜出这必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来访,他略作沉吟,便挥手让帐中诸人都退了出去。

“请殿下务必救救您的皇弟!”宁妃突然起身离座,对着瑾王盈盈拜倒。

“娘娘这是何意!”瑾王大吃一惊,伸出手又不敢上前去扶,慌忙中只好也面对宁妃单膝跪下,“小王承受不起,请娘娘起来说话!”

“事关江山社稷,事关陛下与几位王爷安危,殿下若不答应,本宫便不起来!”宁妃自进帐一直以小女子自称,此时言语恳切,换称本宫,足见言语分量之重。

“小王答应便是!请娘娘起来说话!”瑾王无奈,只得应承下来。

宁妃这才缓缓起身复又坐下,“当今陛下的困境,想必韩相爷和襄王爷的信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果然是为了此事。”瑾王心里咯噔一下,他也是个聪明人,顿时就明白了,“小王那三弟发誓不理政事,这十多年来与小王更是素无往来,之前小王倒还奇怪,他怎么会突然和相爷同时来信劝小王南下。我那皇弟心地平和不善权谋,万难对付这帮虎狼之辈,如今看来都是娘娘在一手谋划,这就不足为奇了。贵妃娘娘不仅才貌双绝,更是有雄才大略,真是大大出乎小王意料之外。”

“殿下过誉了,小女子哪有什么雄才大略,正如您所言,陛下心性淳厚不喜政事,阉人环伺左右虎视眈眈,王相爷等一干老臣都被其戕害,眼见陛下独木难支日夜不宁,小女子别无他法,情势所逼只好以柔弱之躯铤而走险,暗中联络相爷及襄王殿下,盼能齐心协力清缴君侧,还我大洛一个清明朝局!可叹韩相爷年事已高又缠绵病榻,襄王爷无职无权且无兵无卒,所能仰仗的,仅殿下一人!昨日得报殿下果然如约前来,小女子万分感激,故而今日冒昧前来打扰,万望殿下念在血脉亲情,全力助您皇室一脉铲除阉党!大事若成,陛下日后必有厚报!”宁妃一番话情真意切铿锵有力,说道后来心潮涌动,不禁双目微红,眼眶中有水雾隐隐泛出。

“堂堂一国之君沦落到需要一个女人来出谋划策维护周全,”瑾王听完,面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轻蔑之色,似乎还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此时想起血脉亲情了,当年逼本王出走的时候怎么没有人念及血脉亲情!本王在北疆一十八年,回家省亲都只能两年一次,又有谁念及到血脉亲情!!”

瑾王没有答话,虽然他极力掩饰平静,但游移的眼神还是被尽管情绪还未平复的宁妃抓住了,“殿下的家眷,陛下照顾的很好。只是如今这宫里,陛下虽是一国之君,却也处处受到掣肘,很多事情一时也难以改变。”宁妃的声音很轻柔,却也很清晰。

瑾王心头微微一震,好个厉害的宁贵妃,自己想到什么她便准确的点到哪里,自己身边若有这样一个女子扶持,再加上范军师,恐怕这皇位早就是自己的了。

“请贵妃娘娘放心,请——”瑾王站起身来郑重施个拱手礼,话语微微一顿,“请陛下放心,既然小王已经到此,就绝不会空手而回。那些个嚣张跋扈的阉人,是该刹刹他们的锐气了,否则世人还当我大洛孙氏无人乎!这天下,还是我孙氏的天下!”

“有殿下铁骑在此,自不怕那些宵小之辈,”宁妃双目宛如弯月,话音还未落突然先前通报的军士又匆匆掀帘而入,“殿下,营外有人求见!”

“又是谁?”瑾王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耐烦。

“也……也说是宫里来的。”

“今儿什么日子……”瑾王自嘲道,宁妃站起身来打断了话头,“既然殿下这里如此热闹,小女子也不便多叨扰,这便告辞了。希望下次相见的时候,小女子能在家宴上给殿下敬上一杯酒。殿下留步!”说罢,微微施了一礼,理了理斗篷,重新拉上头罩转身出了大帐。

馨香之气顿时黯然了几分,恍然如梦。

瑾王怔了一怔,这才吩咐道,“带进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帐帘再度被掀起,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依次而入。

两人一进账,便快步上前冲瑾王来了个跪拜大礼,“瑾王殿下!想煞老奴了!殿下可还记得老奴?”

说话那人颤巍巍的抬起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尽显沧桑之色,竟然是赵仕宏。旁边一人却是不识。

说曹操曹操到,真是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