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易容(一)

借着火光,大家看清地上躺着的那人,赫然就是云坊——不过,显然已经死了。

“这……这是什么回事?云坊怎么会在外面?”铁郎失声叫道。

“原来是他,难怪这帮家伙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高将军心里立时就明白过来,脸上的伤疤似乎在微微**。

黑风摇了摇头,俯下身去掰过云坊的脸,伸手在他面皮一侧摸索了一会,大家都不解其意,疑惑的望着黑风。却见黑风手中慢慢的多出一层薄薄的皮来,随着这张皮缓缓的被揭开,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大家面前。

几人心头剧震。

眼看一张完整的人脸被一点点揭开剥离,而且下面居然还有一张完整的、从没见过的脸,比蝉蜕还要离奇,舒瑢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躲在筠娘怀里吓得连声尖叫,一边蒙头一边又忍不住偷偷瞄上几眼。舒阳也吓得浑身发抖,只是苦于不能动弹,一张小脸变得煞白。

大家都是惊愕万分。这个陌生人跟在身边这么久,同行同吃同住,众人都毫无察觉,几人顿时觉得背上冷汗直冒,几颗脑袋还能安稳的留到现在,实在是有些侥幸。幸亏每日的饮食高将军都严格把关,否则,真不知道在之前的哪一天,众人便已经稀里糊涂做了饱死鬼,留下一个陌生的云坊对着大家的尸首狞笑。

“易容术。”高将军像在自言自语。

“他……他是谁?”筠娘嗓音抖得厉害,几人中,她和云坊最为熟悉,因此恐惧也是最深。

“不知道,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黑风摇摇头。

高将军俯下身去,将“云坊”浑身上下细细检查了一遍,除了一处透胸而过的箭伤,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难怪他一直不肯和我们一桌吃饭,还喜欢独自睡在厨房。”筠娘喃喃说道,声音一直在发颤,“云坊……云坊是什么时候变成他的?难道一开始的云坊就是假的?”

“应该是在出城之后,”高将军将尸身又重头到脚摸了一遍,依旧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否则,我们根本出不了西阳城。”

“黑风,你是怎么察觉的?”断刀忍不住发问。其实大家都想知道,被他抢了先。

“我也是近几日才发觉。这厮突然对我们教功夫感兴趣,而且,”黑风嗓音闷闷的不太清晰,“这几日他出去给小少爷买吃的,回来总是很晚,虽然还带了书回来,但也花不了这么久。这个镇子我早就跑遍了,很小——再者,我在相爷府中就记得,云坊似乎并不识字,怎么会恰好选的都是小姐喜欢的书。”黑风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回来脚上还有很厚的灰土,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

“说不定是去找了个姑娘才回来?”断刀突然嘿嘿笑道。

没人理他,此刻,大家都没有心情开玩笑。

黑风很少说话,大家相处这么久,听他说出完整的句子大概没超过十句。不曾想这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竟然是在他几乎以一人之力挽救了所有人之后。筠娘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钦佩讶异的亮光。

“难怪你总是喜欢猫在高处,又总是不说话——简直他娘的像只鸱鸮。”铁郎由衷的赞道,“比他娘的鸱鸮还要机灵!所以你一早就发觉今天可能会出事?”

“我也不知道会是哪天,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多留了个心眼而已。”黑风的回答实实在在。

“你奶奶的,要不是你这家伙多留个心眼,爷爷今天当真要便烤猪!”断刀似乎又感受到刚才困在房中被烈焰炙烤的滋味,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么说,崴脚也是装的了?你他娘的其实老早就在外面躲着对吧?”断刀接着嚷嚷,“你们几个都小心了,哪天半夜里脑袋分了家别来找我断刀,多半是这厮鸟干的!他简直就是个现成的鬼!”

“这只鬼幸亏是我们这边的,否则这家伙说的一点不假。”大家心里都这么想,但没人说出来。换在平时,雷火肯定叫出来了,但他肩头中了一箭,又强忍着疼痛厮杀了半天,此刻松懈下来,坐在地上疼的只抽凉气,哪有力气插嘴。

黑风不理他。

高将军一言未发,心中直呼侥幸,今日若不是黑风有先见之明,大家此刻定然已经葬身火海,相爷的托付,也自然付诸东流。想到这里,高将军郑重其事的冲着黑风单膝跪下。

黑风大惊,赶紧伸手去扶。可惜他轻身功夫虽好,别的功夫却远及不上高将军,这一扶之下,高将军纹丝不动,依然四平八稳的拜了下去。

黑风自知没他功力深厚,只得作罢。

“高某这一拜,是为相爷。”高将军声音略有些哽咽,双目微红,“相爷于高某,有知遇及救命之恩,临……临行前将少爷小姐托付于高某,今日若非黑风兄弟,高某有何颜面去见恩相!”

黑风不善言辞,只是连声说道:“高将军请起,请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可不是小事!”筠娘忽然插言道,“我们几个下人的命,自不算什么,可少爷小姐的命,全赖黑风兄弟相救,也受筠娘一拜。”筠娘照顾着兄妹俩,不便起身,便坐着深深躬下身去。

“好了好了,别忙着东拜西拜了,都是自家兄弟!咱这几个,哪个不受相爷恩惠?不是死囚就是流放的命,别他娘的总把事情揽一个人肩上!”断刀晃了晃手里的刀,插言道,“将军,论打劳资承认是打不过你,可相爷的事,就是劳资的事,别把哥几个撇的一干二净。”

黑风、雷火与铁郎都点了点头——难得听断刀说上一句靠谱的话。

高将军忽然歪了歪嘴角,露出半排白牙。身后的火还很浓烈,经历过这一场恶战,他似乎感受到胸膛里的跳动越发的强劲,炽热的似乎要将他的身体烤化。

黑风知道附近有一所破庙,几人连夜换了个地方,这一阵的颠簸下来,舒阳伤口又开始作痛,但他也明白今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因此也不敢出声,拼命咬了牙关忍着,嘴唇上都是深深的牙印,额上也不断的渗出汗珠。筠娘看的心疼,只能一遍遍的替他擦去汗水,眼中腾起一团薄薄的水雾。没了云坊,舒瑢懂事的主动过去帮忙照料,在一旁端水递棉巾。

断刀和高将军分别替铁郎和雷火处理伤口。铁郎尚好,羽箭只是从左胁下穿过,没有伤及筋骨,止住血涂上金疮药便无大碍。雷火就糟糕多了,肩头一箭从肩胛骨和锁骨之间洞穿而过,卡在了骨头中间,断刀举着火把观察半晌,只好将箭羽一端砍断,然后忽然问了一句:“玩炮仗的,有妹妹没?”

“没有,你想干啥?”雷火被他问的一愣,满腹狐疑,不知道这厮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

“真你娘的可惜。要是有的话,嫁给你爷爷当婆娘!”断刀嘿嘿怪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一脸**邪的相。

“做你娘的千秋大梦吧你!我要有妹妹,宁肯出家当尼姑也不嫁给你这个鸟人!啊————断刀你个狗娘养的!”

高将军、铁郎和黑风都被雷火的惨叫吓了一大跳,只见断刀捏着一节断箭站在一旁嘿嘿乱笑,任凭雷火在那跳着脚挨个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

高将军和铁郎明白过来,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铁郎和雷火都受了伤,舒阳更是禁不起折腾,大家也只好暂时在破庙里栖身,好在高将军、断刀和黑风毫发无损,警戒还是足够了。

接下来几日都平安无事,就连舒阳也安分了许多,不再吵闹着要这要那。云坊的脸皮和突然死亡让他备受惊吓,他似乎也感觉到身边时刻潜在的危险,如果不赶紧好起来赶路,小命随时都有丢掉的可能。他躺在**依旧只能少许活动活动腿和手臂,只有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灵活地轮番将众人瞅来瞅去,像一只随时可能受惊的兔子。

兄妹俩心意相通,舒瑢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害怕些什么,低了头俯在哥哥耳边悄声安慰:“哥哥别怕,他们都是真的!只有一张脸!”

声音虽然很轻,高将军还是听见了,转头望了一眼兄妹俩,眼神很复杂,似乎有些愧疚,也有些忧虑。江湖上的风险,有时候比在军队里,还要复杂的多。

铁郎几乎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雷火也可以随意行走,只是受伤的肩膀还不能动。黑风依旧不大说话,每日里还是耐心的教舒瑢功夫。

“将军是不是在想那人是怎么骗过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的?”铁郎见高将军独自一人立在破庙前一块半截石碑边发愣,走过去在他身侧站定,转头问道。

高将军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