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虎贲(一)

加上水里漂着的那两个,一共是三十二个人。

不,应该说三十二具尸体。

“这些脓包也能做虎贲卫?皇帝老儿的俸银也太好赚了吧!”断刀把玩着从尸身上搜出来的虎头形铜制标记,狠狠踢了身边一具尸身一脚。

“这些人的刀虽没你快,盯梢的本事却强你不少。”铁郎正在收集尸身上的干粮、碎银、火折及一切可以用的东西。他们一路尽捡偏僻的小路走,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这样的荒山野岭,想找补给是很难的,正好有这些粮饷不定时的送上门来。

断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些猪狗东西,真他娘的跟蛆一样令人恶心,杀之不尽。他娘的——”雷火往左臂上的伤口淋了一碗烧酒,疼的他只吸凉气。雷火制作能够爆炸的霹雳丸子相当拿手,跟人单刀单枪的拼杀却远不如另外几个家伙。尽管如此,刚才一番血战他也砍死了两个半虎贲卫,够他吹牛一阵子了。其中一个倒霉蛋正好被黑风一脚踢到他身边闭过气去,雷火顺手补上一刀——所以算半个。

“这些脓包刀都拿不稳,白白浪费这么好的家伙什。”断刀捡了一把刀,在锋刃上吹了吹,眼神有一些艳羡。

“随便捡一把把你那破玩意换了呗!”铁郎把搜集来的东西整理好,放进马鞍一侧的箱笼里,“这可是虎贲卫队正才有的制式军刀,极好的河原钢。”

“钢是好钢,可惜——”断刀把制式军刀拿在手里耍了几圈,摇摇头,“太花哨,不称手。”说完手一挥,那把刀唰的飞出去,正好插在雷火身侧,刀刃深深的扎进土里,刀柄兀自轻轻摇晃。

雷火吓了一大跳,骂道:“你他娘的不顺手还乱扔?差点扎到你爷爷!”

“放心,扎不到你的**!瞧你那个怂样,这几个脓包就让你挂了彩,下次恐怕得断胳膊断腿了!”断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到时候别扯着喉咙喊救命!”

“晚上睡觉放颗火弹子在你裤裆里,把你个龟孙炸成阉贼!”铁郎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帮着雷火说话。

“你个铁屎蛋也学会耍嘴皮子了,处处帮着他,妈的老子真怀疑你和这个只会炸炮仗的蠢货结对食了!”说罢笑的一脸横肉乱颤。

筠娘和云坊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刚刚一场厮杀异常凶险,这几个糙汉子的粗鲁玩笑让大家都暂且轻松下来。舒阳和舒瑢两兄妹虽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渐渐缓和了。

黑风又骑在树上,他似乎永远喜欢高处,而且瞌睡极少。舒阳一直说他是属猫头鹰的,天生的斥候,连高将军都自叹不如。

这六人本来互相并算不上熟识,四名死士原本在府兵中各自统领不同的小队,平时极少见面。筠娘是兄妹俩的丫鬟兼厨娘,云坊是府上的匠人,偶尔也做做车夫。那晚相爷遣散所有府兵和下人的时候,这六人坚持不肯走,正好高将军也需要帮手,就留了他们下来。这些日子他们患难与共朝夕相处,彼此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高将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观察着渡口。尽管他们一路极力隐藏行踪——他和黑风都是藏匿的好手,但这些黑衣人就像跗骨之蛆一样,怎么也甩不掉。本来以为出了城就安全了,谁知道一路至此,这已经是第四拨杀手。整个相爷府,包括他们这些人早应该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那样的火势,连骨头都能烧成灰烬,谁又能分辨的出?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杀手总能准确的找到他们,一开始是银甲禁军,现在连虎贲卫都出动了。

过了这个渡口,前面就是南泉关,出了南泉关便进入罗夏国了。若能在天黑之前出关进入罗夏国境内,或许大家会安全的多。南泉关的守军都是南泉镇守司的兵马,天高皇帝远,不吃赵仕宏那一套。

天色尚早,日头刚刚偏西,隔着沂罗河远远的可以望见南泉关高大绵长的土黄色城墙,墙头上飘扬的旗帜依稀可以分辨得出。

开始刮起了风,对岸卷起了一阵沙尘,昏黄稀薄如漂移的水雾,逐渐更远处的沙尘也汇聚过来,慢慢的越来越浓厚,南泉关土黄色的城墙开始若隐若现,只剩下轮廓,像极了北方的屏障虎狼关。

虎狼关东接屏郎山,西连仙霞岭,是大洛朝西北面最雄伟的屏障。北方的幽挞部、暝坦部等狄夷要想进入大洛,除了北疆的明月山谷,虎狼关是唯一通道。幽挞部的大狼主觊觎大洛已久,屡屡兴兵犯境,尤其是先帝驾崩、新帝刚刚登位之际,大洛朝内部争权夺位暗潮涌动,边关无人顾及,七万幽挞骑兵曾一路杀至西阳城西不足两百里的小梁城。后因天降大雪粮草断绝才不得不撤兵。经此一劫,王相爷推荐威武中郎将魏传勖镇守虎狼关,魏传勖治军严谨,作战勇猛,很快将虎狼关治理得固若金汤,魏传勖也因此受封威武大将军。从新帝登基至今已有一十八年,幽挞骑兵再未跨进过虎狼关一步。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高将军黯然神伤。自从他斩了屡屡阅兵迟到的宦人监军胡甲,守军粮草便不断的出各种岔子,送达时间晚上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粮草以次充好更是家常便饭,将士们逐渐怨声载道。魏将军连续上书均杳无音讯,写信给王相爷也只是安慰他务须暂且忍耐。与此同时,原本闻威武将军之名便闻风丧胆的幽挞骑兵又开始蠢蠢欲动。

永贞年十月初五,魏传勖接斥候报,幽挞骑兵千人队劫掠关外沙琼、瑜禾、桐鹿三镇,魏传勖亲率三千骑兵将劫掠归来的挞子骑兵围堵在虎狼谷,一场歼灭战就要打响。殊不料魏军刚刚形成合围,虎狼谷四周山岗上忽然冒出数不清的赤膊皮甲手持弯刀的挞子骑兵。

三千对三万,十倍之敌。一场毫无胜算的恶战,鲜血染红了谷底的黑土、碎石及草茎。两只求援箭已经先后射出,身后的虎狼关像一头喝了麻沸散的沉睡野兽,迟迟不能醒来。将士们饥困交加,包围圈越来越小,魏将军眼见自己的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骑兵在一次次的冲锋突围中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魏将军将残存的百余名将士聚拢在谷底中一个凸起的石坡上,信号兵马顺用颤抖的声音请示:“将军,信号箭……信号箭只剩最后一支了!”大家一起望着魏传勖,污血与汗渍染出的肮脏花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没人说话,都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将军。这是他们跟随将军以来吃到的第一场败仗,即将搭上性命的败仗。

“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我不想死在这里!将军,我不想死在这里!”忽然一名叫宁五的士兵哭嚎起来,副将叶松大怒,将宁五拖到跟前,厉声吼道:“嚎什么嚎!扰乱军心者,杀!”挥刀便砍。

魏传勖挡住了刀。

“谁都不想冤死,明摆着是一个圈套,有人不想我们活。”魏传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我魏传勖愧对大家,有不想再战的,可以走。只是——那些狄夷,未必肯放过你们。”

宁五头如捣蒜,“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起身扔了武器,脱了盔甲,只身往坡下跑,边跑边呼号:“我不打了,我不打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其余士兵面面相觑,有的鄙夷,有的眼神闪烁,有的浑身发抖。

嗖嗖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跑在最前面的宁五一头栽到。敌阵中几名箭手拉起弯弓,将这些没有任何防护的投诚士兵像靶子一样射成豪猪。

“马顺!”魏传勖沙哑着吼了一声,“放箭!”

最后一支信号箭拉扯着尖锐的哨音和窜动的火花飞向天际,然后在空中轰然炸裂,爆出一朵绚丽的硕大烟花,像关外的黄丝菊。

众人都望着天上的花,大家的喉头不由自主的开始**,那是在祈祷——最后的希望。

敌阵开始缓缓移动,缩紧包围圈。

“弟兄们,”魏传勖翻身跨上浑身是血的战马,举起手中已经缺口的长刀,“最后一战,随我冲!”一马当先,踩着一层层的尸首,趔趄着冲下石坡。

“冲——”叶副将紧随其后,其余众将士鱼贯在后,奋起绝望的嘶吼。

耳边全是皮革碎裂、金属磕碰的刺耳声响以及马匹哀鸣与士兵垂死的嚎叫。百余人拼死一冲,防线被撕出一道口子,然而随即又被源源涌上的幽挞骑兵堵上。马顺被剁成了七八块,亲兵周义的头在他脚下打滚,叶松被砍了一只胳膊,仍然双眼血红的紧护在自己身边。

马早就死光了,能站着的人还剩不过十来个。

敌军忽然开始后撤。身后的大地传来阵阵颤抖,沉闷的踩踏声响彻山谷——有经验的将士都知道,那是大队骑兵踏出的厚重滚雷。

“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不会死了!”剩余的士兵欣喜若狂,又哭又叫。

魏传勖一阵释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颓然倒下。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脑子里似乎穿越了数个日月更迭,春夏交替,混混沌沌的有各种影像闪过,又拼凑不出任何画面,只是一个劲的旋转、重叠,忽然袭来又忽然离去,反复如此,像是掉进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