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宰相(二)

“臣不知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乞望恕罪!”太常寺正卿宁权直刚刚散朝回来,朝服还未及换掉。

“仲父快快请起,侄女不敢当此大礼。”宁妃盈盈笑道,伸手去扶仲父。仲父和自己的父亲虽是亲兄弟,二人相貌身材却相去甚远,父亲仪表堂堂,身材也比较高大,是京城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而这位仲父则身材矮小,脸孔尖痩,唯一和宁氏家族比较相近的就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厚重的胡须,年近半百仍不见丝毫白须白发。叔侄二人照例寒暄几句,一番推辞后分宾主坐下。

“娘娘今日前来,有何教诲?”宁权直和他哥一样,对于礼法有近乎偏执的坚持,说话一板一眼,不肯逾越礼制半步。

“侄女冒昧前来打扰,仲父莫要见怪,今日只谈家事,仲父不必拘礼。”宁妃语速不快,吐字清清楚楚,说完,环顾了四周一圈,“仲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正卿闻言领了贵妃娘娘穿过厅堂,步入书房——这里也兼做日常办公的地方。宁权直吩咐下人没有传唤不得进来,小馨则守在门外。

关了房门,宁正卿躬身请娘娘在自己处理公务的案前坐下,自己则陪坐一侧。

“赵太尉觊觎宰相之位,此事仲父如何看待?”宁妃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宁权直心知侄女突然造访必有紧要事情,但万不料竟是朝廷头等机要大事,登时吓了一跳,警惕的四下张望。

“娘娘不是说只谈家事吗?此事……此事……”宁权直惊魂未定。

“此事并非家事对吗?”宁妃接过话头,“可如今天下哪件事算不得侄女的家事?”宁妃反问道。

宁权直神色尴尬,暗骂自己愚蠢。自己虽一直以娘娘称呼侄女,以尊卑之礼待之,但在心中,仍习惯性的把她当作那个缠着自己讲传奇野史、梳着双髻的黄毛小丫头,从未真正想过当年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大洛天子正式册封的正一品贵妃,仅比皇后矮了一级。说天下事皆是家事,其言并不为过。

“娘娘说的甚是!臣叔老糊涂了。恕臣叔冒昧问一句,是陛下对臣叔的忠心有所怀疑吗?”宁权直小心的问道。

宁妃站起身来,在书房踱了几步,缓缓说道:“陛下自然不怀疑仲父的忠心。此次是侄女自作主张来向仲父讨教。咱这位陛下您又不是不清楚,行事拖沓犹豫不决,赵太尉已经明目张胆想出任宰相,陛下仍一筹莫展。侄女一介女流,没办法这才贸然前来找仲父商量。”

“这个……娘娘刚才的言语,对陛下似有不敬。”宁权直有些不悦。“况且,内宫参与政事,于礼于法,皆有所不合。”

“仲父!”宁妃加重了语气,“您以为侄女愿意搅和到这一团浑水当中吗?咱们事事讲究个礼仪法度,而人家丝毫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礼法若能约束他们,事态焉能演变成如此局面!如今阉党的所为已经不仅仅是党争那么简单了,任由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仲父您堂堂正三品大员难道不清楚吗?”

宁正卿焉能不知事态的严重性,当日在朝堂之上,赵仕宏咄咄逼人的态势、洛帝孤掌难鸣的困窘都是他亲眼所见。只是在他看来,王相爷和一帮重臣合力尚且一败涂地,自己孤家寡人又能如何?况且不管是谁出任宰相,都是大洛的臣子,都与自己不相干。在他心里,从未将国事与自己家事联系在一起。方才闻侄女一言,恍然明白纵然自己想置身事外,怕也是不能。宁家,已经和大洛命运牢牢系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娘娘提醒的是,只是……”

不等宁权直说完,宁妃打断道:“仲父,侄女今日纯属以宁家小女身份前来,还望仲父能放下所有顾虑,与我倾心恳谈。”宁妃回头望着她的仲父,言辞恳切。

宁权直慢慢放下心来,四目相对,眼前气度沉稳的侄女让他有些羞愧,小女孩已然长大了。自从兄长去世,自己算是侄女最亲近的长辈,然而除了逢年过节礼节性的问候,自己对这位侄女的关怀,实在是少了些,也不知道她这几年在尔虞我诈的后宫里,是如何熬过来的。

“内官出任宰相,哪朝哪代都没有先例,简直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当日周侍郎所言一点不错!”宁权直忿忿的说道。“只是这一轮清洗让大家都吓破了胆,谁也不敢出言顶撞,稍有不慎便致杀身之祸啊!”

“倘若他真的做了宰相,那还有谁能制衡的了他?手握皇城几万装备精良的禁军,内外大权一人独揽,坊间流传的赵千岁,恐怕要成真了!您那侄女婿皇帝,到时候也不过是个傀儡。到那时,我等皆为砧上鱼肉,任由他宰割,人人皆有杀身之祸!”宁妃正色说道。

“娘娘所言极是,若此事成真,那么阉党势力之大,就算……就算造反也是轻而易举。”如此大逆不道之词从口中说出,宁权直有些不自然,“臣叔早料到阉党之祸,只是……只是之前有兄长在,臣叔一直未曾……”

“未曾把孙家与宁家联系在一起,未曾把国天下事与宁氏家事联系在一起。”宁妃抢过话头,“如今父亲不在,不管您愿不愿意,您都是宁氏家族之长。孙氏之天下,于公于私都与您休戚相关,孙宁两家,自从当年父亲送侄女进宫,就已经密不可分了。”宁妃复又坐下,神色郑重。

“周侍郎据理力争,目前此事已交由政事堂商议,事情尚有转机。”话说出口,宁权直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苍白无力,以目前的政事堂,不过拖延时间耳。

“政事堂早已今非昔比,否则侄女也不用冒险前来找仲父了,现在宫里到处是他的眼线。”宁妃忧心忡忡。“周大人的气节,侄女满心倾慕。只是他的处境,实在大大不妙。”

宁权直缄默不语,他又何尝不知。人头满地乱滚,尸身堆积成山,市口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有谁不惧?纵然是久经疆场的将军,怕也是为之胆寒。在这个风口浪尖之时还能站出来仗义执言,孤身抗击一众阉党,其胆气岂是常人能比!

“昨日侄女本已催促陛下亲自去韩中书府上拜访,但陛下昨夜执意留宿茗雅殿,今日又迟迟不肯早朝,依陛下不急不慢的性子,拖个十天半月也未必会去,侄女担忧他们会先下手为强。”宁妃眉头紧蹙,面对这个不谙世事的皇帝,旁敲侧击都难以奏效,只好自己劳神费心了。

“韩中书断不是阉贼一伙,”宁权直语气十分肯定,“但只要政事堂出不了声,事情就难以挽回,早晚如阉贼所愿。今日早朝倒是没什么大事,候补了一批官员,几个要职仍然空缺着。恩师这么一闹,想必阉贼也不敢操之过急。”宁权直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散朝之后,陛下确实没去中书府,而是照例去了西海池休息。”

“娘娘的意思,是想让臣叔走一趟中书府?”宁权直一点不笨,只是一直从事祭祀与外交等事务,做事有些拘泥于礼制法度,放不开手脚。

“仲父果然深明大义!”宁妃如释重负,“侄女虽为贵妃,毕竟隶属内宫,实在不方便在宫外四处走动。只有仲父这里,侄女常来常往,想来也惹不起什么非议。若有仲父替侄女四下活动,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韩中书对臣叔有知遇之恩,本应常去拜访,只是朝堂党争纷乱,稍有不慎便被冠之于朋党之名,授歹人于柄。”宁权直叹了口气,“想来好久也没去探望了,今晚臣叔就替小雅走一趟!”

“那小雅先谢过仲父了!”宁妃笑颜如花,盈盈施个万福大礼。宁权直赶紧扶住,直呼“不敢不敢!”

“仲父,周侍郎须得千万小心,阉人狠毒,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宁妃不无担忧。

“臣叔明白,自会提醒恩师多加防范!”宁权直回道。

“时辰不早了,侄女也不便多耽搁,仲父,诸事拜托了!”宁妃说完,又欲拜下去。宁权直赶紧扶住,说什么也不受这礼。

宁权直送宁妃出门,直到宁妃的紫绒顶盖小软轿消失在街角,方才发出一声喟然长叹:“兄长有女如此,宁家之幸,大洛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