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孤独的《狼灾记》

2000年,我二十二岁,写了一篇叫《食草狼》的小说,那时还刚刚接触榕树下网站,索性就把小说投了过去,没承想还有许多人喜欢,后来又在电台里播放了有声版。记得在那年的12月24日的美琪大戏院,在第二届榕树下网文大赛的颁奖仪式上,还请电台主持人朗诵了这部小说。现在看起来,那篇东西真是又小资又煽情,特别是最后那句过于直白的话。

在更早的时候,二十岁的我一直想写首叙事长诗,写一条草原上孤独的狼,如何爱上了牧羊女,并且为她而死的故事。长诗一直没有写出来,倒写了这部多个第一人称的小说,据说还赚了一些小女生的眼泪。

2001年的某一天,我在陕西南路地铁站下的季风书店里,买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套三本《井上靖文集》,在第二册里我读到了《天平之X》《苍狼》《异域之人》《洪水》《狼灾记》。我想说说《狼灾记》这部小说。

《狼灾记》说的是秦始皇年代,蒙恬的军队在长城以北的草原作战,其中有一只由陆沈康指挥的小部队,驻扎在一个铁勒人的村庄。陆沈康发现了一个铁勒族女子并占有了她,虽然她浑身散发着死人般的臭味,但陆沈康却与她过了六天六夜,最后女子告诉他一个传说,如果铁勒族人与其他种族人作七夜夫妻,那么两人都会变成狼。然而,陆沈康还是和她过了最后一夜,天明后发现两人都已经变成了狼……若干年以后,秦朝已经变成了汉朝,长城沿线狼灾频繁,其中有一对狼特别凶狠,那就是当年的陆沈康与铁勒女子,它们杀死了许多汉朝士兵,以至于汉朝政府下令士兵绑扎“腹带”防狼。

这部作品保持了井上靖一贯的风格——他喜欢写中国的故事,喜欢写西域的故事,喜欢以汉人作为主人公,通常还会为主人公安排上一个异族女子,就像《敦煌》里的赵行德与回鹘公主,我一直猜想井上靖小说中的这些汉人男子,会不会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呢?与汉人同为蒙古人种的井上靖,或许具有某种对白种女子的性幻想?但是,这些并不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重点在于《狼灾记》中的铁勒族女子,她浑身都带有死人的腐臭,抑或她本身就是狼的化身,然而对于秦国军官陆沈康来说,她却具有某种特别的魅力,这大概就是我们看到异族女子时,所产生的某种特别的冲动吧。

凡是在我们生活中特别罕见的,大概就都很容易成为珍惜宝贵的东西,女人也是如此吧,特别是对两千多年前的中国男人来说。大约公元十世纪,阿拉伯帝国的使者来到北欧,阿拉伯人的肤色与面容同北欧海盗们迥异,以至于引起强悍的维金女人们的喜爱,居然每夜都有许多女人围着他们。古时候在长城外作战的汉人们,得到异族女子的机会应该是非常多的,虽然史书上并没有特别的记载过,或者根本就不屑于记载吧。

所以,如果井上靖单是这么写,那么这部小说还是平庸的,之所以今天我要说一说《狼灾记》,就在于井上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毁灭了我们心目中美好的跨越种族的感情,说实话陆沈康与铁勒女子本来并没有感情,一开始是陆沈康用暴力占有了她,后来又被她身上的死亡气息所迷惑,最终毅然决然又心甘情愿地变成了她的猎物——狼。

为何是会变成狼,而是不其他动物呢?在井上靖一篇很有名的历史小说《苍狼》(讲述了成吉思汗的一生)中,蒙古人说,他们的祖先是一只苍狼和一只白鹿*而产生的。由神奇尊贵的动物而变成人,大概是许多民族的起源神话。但如果把类似的神话反过来说——不同种族的人类*变成狼,大概只有井上靖的这部小说才有吧。

相比较于中国学界坚持的中国人类本土起源说,我还是更相信早已经为世界学界所证实了的非洲起源说——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源自大约十四万年前的东非草原上的线粒体夏娃,大约在八万年前人类走出非洲,扩散到世界上各个角落,种族的产生则是之后的事情了。所以,现代人类之间的DNA差异是微乎其微的,不同种族之间的人类完全可以混血,生出健康的后代。而马和驴就是不同的物种,杂交出来的骡子是不能产生后代的。

然而在《狼灾记》里,种族的界限居然是如此严格,一旦*就会产生可怕的后果——由人类变成野兽,化为凶残的狼。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这当是无稽之谈,但从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来看,有时候种族的界限又确实太森严了。先是上帝让人类生活在不同的区域和大陆,彼此隔绝数千年,又是让巴比伦塔的工程失败,使人类说出不同的语言,无法面对面用嘴巴交流,再接下来又让孔子和耶稣你方唱罢我登场,使不同的信仰与道德充斥人间。于是,身为秦人的陆沈康(我不想说他是汉人,因为汉人是汉朝才形成的),便在草原深处的铁勒女子眼中,成为了另一个物种,就像狮子眼中的老虎,*中的驴。自然界的规律早已确定,不同物种间的*将带来恶果,于是陆沈康与铁勒女子度过了七个疯狂的夜晚之后,真正地成为了另一个物种。

现在来说说狼这个物种吧。我们从小就听说过许多关于狼的故事,这个物种的形象早就深深植根于脑海,无论是黑夜里眼睛发出的幽光,还是荒原中的仰天长啸,都是许多人和动物的恶梦。但更重要的是,这个物种是孤独的——虽然在电视里也常看到成群结队的狼,但我们宁愿相信它是孤独的,就算《狼灾记》中一直厮守着的陆沈康与铁勒女子,我仍相信它们是孤独的。它们的孤独,不是因为草原的荒凉,也不是因为尝了太多人血的滋味,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孤独的。

一个终年独守在长城外的秦国男人,一个失去了全部亲人的铁勒族女子,他们的灵魂是永远孤独的,正因为如此才会明明知道将变成狼,仍然还度过七天七夜的疯狂,因为他们对孤独感到恐惧,孤独甚至比死亡,比变成野兽更加可怕。他们宁愿一起变成狼,也不愿意分开孤独下去,他们不是因为不同的种族*而变成狼,而是因为他们的孤独,孤独本来就是狼的天性,所以他们天生就是一对狼,天生就应该在草原上流浪。但是,即便他们变成了狼,永远厮守在了一起,他们依然无法摆脱孤独,因为孤独是我们所有人类内心共有的病症。所以,人类才会变成狼,千百年来对狼具有如此浓厚的兴趣,难怪齐秦也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难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狼?

当我刚开始写这篇小文的开头时,我并没有刚才的这个答案,但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却已经发现了《狼灾记》的秘密。当然,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臆想,也许井上靖只是想写一个故事,从来就没想到过我所说的一切,就当是世上本无事,我这庸人自扰之吧。

其实,现在的狼已经不孤独了,小说和电影里到处都有狼,人类对草原的开发也使狼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最后大概只能到动物园里接受人类的赏赐了。但世界上真正孤独的物种依然存在,那就是我们人类,这已经不是百年孤独了,而是在劫难逃的万年孤独。就像井上靖这篇默默无闻的《狼灾记》,也只有我这样闲来无聊的人,才会在这里为它写这样一篇小文章。

原来《狼灾记》也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