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是人是鬼
哑毛坐着那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一路晃**着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昆明。
爹妈早已在家等得焦急,几次上他公司去找过却也没有音讯,这时候见儿子突然回来了,之前再有百般的埋怨和数落也尽数在几句话语里散了个干干净净。母亲一直拉住哑毛问长问短,晚上又做了他最爱吃的饭菜,这些日子里日盼夜盼,母亲的头发也白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多了许多。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卢用看见自己的母亲正悄悄躲在房间里偷抹眼泪,心里更觉得自己行事过于鲁莽,如此下去很是不该。到了此时,之前意气风发要跟着狗爷周七他们闯**江湖的念头也完全打消了,心里暗暗发誓:从此行事必当慎重,绝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唐突冲动了。
夜里,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眼看着天花板,许久都难合眼,一闭眼就想起孤山峡谷里发生的那些个事,看到那些个在自己面前倒下的人,还有他那最要好的兄弟,到今天为止也丝毫没有半点音讯。
但日子终究还是要归于平静,这期间,卢用兜兜转转四处打听沈浪的消息,又将他平时可能去到的地方和接触到的人都挨个找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诸葛家兄弟先后发来过两次消息,一说:猜测白星和沈浪可能已经出了孤山;又说:好像有人见到他们在川南一带行走,总之零零散散的信息虽然汇集了很多,但大多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诸葛家依然没有放弃,动用家族的力量立刻便安排人力前往探查。如此又折腾了好些日子,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有些事,确实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一个结果的,不然古往今来哪还会有那么多千古之谜未曾解开。
时间,也许是最好的疗伤药,卢用就这样停停找找,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年多。沈浪和白星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消失在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
不论如何,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的。哑毛也毕竟是个人,是个人就要吃饭,整天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这期间他先后找过几份工作,但无一例外的没干上两天就被人家给辞退了。以前沈浪在身边的时候,哑毛总嫌他唠叨婆妈,为人处世太过谨小慎微,凡事也都太过认怂了;如今换他一人独自闯**,才觉得自己那兄弟在之前的日子里实在是对自己照顾了太多太多,也为自己背负了太多太多原本就很苦闷的事情。哑毛确实不是那种适合老老实实找个安稳工作的人,他的性格太过沉闷,但他的脾气却又太过激烈,所以一份正常的工作很难在他身上持续下去。无奈之下,只得又联系了之前在湘中一个不知名的小火车站分开的胖老板,让人意外的是,当胖老板听到卢用肯来找自己的时候竟然显得很高兴。以前一起共事的时候胖老板不是对自己一直都很反感才对么?若不是沈浪当时在中间替自己周旋张罗着,胖老板早就想把哑毛给开除了。但如今胖老板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还让他第二天就来公司报道。
公司也还是以前那个公司,不过胖老板最近又新接下了一些关于通讯范畴的新业务,生意一时间很是红火,不出半年光景,竟将手头的生意越做越大,公司的员工也扩招了,听说最近还在忙着和通讯公司探着一个什么合作的事情。
卢用这人话少脾气怪,所以才从很小的时候就落得个哑毛的诨号。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虽然有所收敛,但骨子里的脾性却还是一点没变。胖老板也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于是分配了他个清闲而且又不用过多跟人打交道的差事先做着。
时间一晃,过得飞快,转眼这又混过去了几个月。
今年,胖老板的生意更加兴隆,但竞争的同行却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了出来,一夜之间,寻呼机这样的单向通讯业务几乎变得满地都是。这让素来精明的胖老板感觉到了危机,于是又将矛头瞄准了更新、也更贵的大哥大手提电话这门子业务上,那玩意儿即使便宜的也要万八千一部,遇到绑定号码好的机器价格更是翻几番的蹭蹭往上涨。由于门槛高,所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插手进来的,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起的。但胖老板始终坚信大哥大在将来一定会替代寻呼机,这门生意做得过,所以发了狠心下了血本,孤注一掷将自己的老底全压了上去。这不,他刚刚和本地的通讯公司谈妥了一项合作协议,心里十分高兴,正为自己这番智慧的举动感到骄傲的时候,以他的性格更急需找几个人来听自己使劲吹捧吹捧这次的功绩,于是便把全公司的员工都召集在一起,决定今晚聚餐。
地点就定在离公司不远的那家牛肉汤锅店里,公司平日里如果有一些简单的应酬和招待都会往这里跑;一是因为离公司比较近,省了跑来跑去的车马费;二是因为这家牛肉汤锅店的老板就是胖老板的小舅子,公司的招待放在这里回头还能给个自己人的内部折扣,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今天胖老板特别高兴,把公司上下几十号人全都叫到了,这其中当然也就包括了卢用。几杯白酒下肚,胖老板的脸也红了,声音也更大了,笑得也更愉快了些。嘴里嚼着没嚼碎的牛肉就忍不住开始不断吹嘘自己今天是如何如何的英明、如何如何的果断,是怎么样经历千辛万苦、动用无上智慧在跟通讯公司的人谈判的。这些豪言壮语唬得那些新来的员工全都一愣一愣,眼里更是写满了由衷的佩服。卢用平日里人缘关系并不好,独自所在一个角落里喝闷酒,对胖老板的那番言语他完全懒得去搭理。对于他来说,今天就是单纯的吃饭来了,以吃好喝好为目的就行。
酒过三巡,胖老板越发觉得自己伟大得都不行了,将一截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重重往餐桌面上一搁,一只脚跨在凳子上,一只手端起一杯酒,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满腔的慷慨激昂无处宣泄,拧着眉、瞪着眼,满脸伟大而严肃,道:“这块骨头,我啃了!人生路上的骨头,还能有多难?”
那些新来的员工里当然有一些急于上位又十分乐意溜须拍马的,连忙跟着起哄,并且大声鼓掌叫好!
卢用本来还低着头,但这场面也忒露骨、忒肉麻了!便不禁又犯起浑来,心里暗骂:是不是这几天没和胖子顶嘴,他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尼玛,啃个骨头都能说出来这些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废话,胖子这老毛病,就不能消停点么?今天要是吃头整猪下去,他是不是还得编排出一个新三国来?
正要起身说上两句难听的刺头话让胖子清醒清醒!后背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压住了又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嘿......这他妈还有人自己找抽来了!
还没等卢用回头,就听一个刚进来的人已经嘿嘿笑着招呼道:“胖哥就是牛啊!啃个骨头都能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来,要不说,爱学习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他的人生都必定充满了思考!佩服,实在是让人佩服……”
胖老板借着酒兴,正咧着个大嘴笑得合不拢来,这时候的他最烦有人打断他慷慨激昂的发言。没好气地斜着眼往门口瞟了一下,却将自己那些个还没发作出来的脾气尽数又都收拢了回去,变得满脸堆笑,抓着头皮尴尬道:“沈…沈兄弟!你也来了?听说你出远门去了,一直也没机会和你再好好喝顿酒。来得刚好,快,快一起坐下喝一杯!”转头又对后厨喊道:“老板,再加两斤牛肉!”指着那些新来的员工,高声道:“这些新来的小伙子,没一个像你这般优秀,业务能力又强!唉!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位就是你们的前辈,也是咱们公司的元老了,更是你们的榜样!以后一定要多跟这位沈兄弟多学学,见着人家的好!”
卢用没有回头!听这声音和那熟悉的感觉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喉头哽咽着,真的又见着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忙起身抓住来人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又看,是!是沈浪没错!他竟然自己又回来了!
见到他,卢用心里真比什么都更开心,比什么都更激动!用力往他身上重重捶了两拳,这才一把将他拉在怀里,心里高兴得无以复加!终于开口哽咽骂道:“你他妈的臭猪!这么些个日子你他妈死哪里去了?!害得老子天天为你担心……”
好兄弟!这些说出口的话虽然粗鄙、虽然充满了埋怨,但是做兄弟的心里其实都明白,里面包含的感情实在是任何语言都难描述、都难形容的,实在也没有比这感情更深的对话能够表达两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沈浪没有回他,却对胖老板嘿嘿一笑,抬起桌上一杯白酒略微敬了一下,然后仰头一口饮尽,笑道:“胖哥,我和小卢换个地方去聚一聚,特地来跟您请个假,人我带走了啊……”
胖老板慌忙四处摸索着找来酒杯,倒满了酒,赶紧陪了一杯,连连挥手,连连道:“带走,带走,你们打算去哪里喝?待会这边散了我也过来找你们……”
沈浪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嘿嘿笑着挥了挥手,搂着哑毛的肩膀,两人径自走了。
胖老板冷静了许多,靠坐在椅子上,又大口吞下一杯白酒在肚,这才对众人道:“刚才那位你们都见到了吧?别看年纪不大,但就算是卢用那样的人也全都听他的;卢用,知道吧?就咱们公司那位爷,谁惹得起?!江湖上又叫他做哑毛,那可是个狠角色啊……要说还是人家小沈有本事,平时藏得深沉,对人总是嘿嘿笑个不停,但真正露出本事来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厉害……”呱啦呱啦又向众人吹了一堆,无非又是凸显自己和沈浪的关系如何如何亲近之类的话。
是啊,比起善心,胖老板更爱钱财;但比起钱财,当然还是命更重要!他还记得那次列车上的历险,更清楚的记得沈浪当时的表情和反应,像沈浪那样的人是终究不会和自己一路的,卢用也是一样,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若不被这世界改变,则必将改变这个世界的人。胖老板对这种人素来都敬而远之,既不疏远,但也始终小心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敬重的心态。
卢用与沈浪,他二人阔别重逢,真是令人感觉像往如隔世一样又悲又喜。但见了面彼此之间还是那般亲切。卢用只有对着沈浪的时候才会这样打开话匣子,一路只听他一个人不住呱唧呱唧说个不停,就算这样也还是觉得不过瘾,又连踢带打带骂的好生招呼了沈浪几遍。使劲将沈浪从头到尾数落了个遍,然后又重新捡起自己的话头来,这才又从头到尾、嘘寒问暖,关心了个遍。到最后,连沈浪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冲他们身后使劲使着眼色,嘴里埋怨道:“你小子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还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急闹个不停……也不嫌丢人……”
卢用笑骂回道:“丢什么人?这大晚上的,谁来看?再说,这大马路又不是谁家开的,老子又不认识谁,老子怕什么丢人?”但随着沈浪的眼色一回头,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一直站着另外一人,只怪自己太过高兴,所以才把这人的存在忽略了。
那人是一位妙龄的少女,婀娜的身材又很恰到好处的显得十分高挑,容貌却长得十分普通平常,而且还长了满脸的雀斑。但这人自己也不认识啊!卢用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诸葛白星呢?跟在沈浪身边的怎么不是她?反而是另外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人,妈的,这小子也变得太花心、太不是人了吧?!人家姑娘对他那样认真、那样专情,他怎么能转眼就换个女人跟在身边呢?
一把扯过沈浪的衣领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骂道:“你小子也真他妈不是人!这么些天不见就学坏了?你不知道人家诸葛家的姑娘在峡谷里的时候都怎么对你的么?你还好意思带个其他女人在身边,你他妈对得起人家么?!”
不等沈浪开口,那从没见过的少女却抿嘴笑道:“没事,他对得起我的。”
卢用听声音十分熟悉,当下一愣,随即指着那姑娘问道:“你…你是诸葛白星?”
那少女嫣然一笑,转了个身,眨眼道:“怎么,不认识了?”
卢用又愣了一下,听声音、看姿态,感觉对面站的就是诸葛白星,但看容貌,自己却又十分肯定没有见过这位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抓着头皮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少女抿嘴笑道:“我也不记得我认识那个哑毛会说这么多话,还笑得这么灿烂的。”
沈浪趁机一把将卢用的手指反扳了过来将他控制住,嘴里笑骂着回道:“听到了没!她是谁?你说我该对得起谁?”
卢用吃疼告饶:“哎哟哟……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是我自己糊涂,你没对不起谁,是我对不起你,行了吧……快把手放开……”
两人打闹了一阵,彼此心里都乐开了花,大半年来的各种担心和愁云都变得烟消云散,心里落得安稳,脸上的笑容也就自然变得真诚而灿烂。
一旁陪着他们的白星心里却好像有事,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看了几次手表,只是见他两人那么开心便也不忍心去打断,但到了最后好像确实是有些着急了,这才上前轻轻拉了拉沈浪的衣角,小声道:“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
沈浪这才反应过来,好像他也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但依然不舍地搭着卢用的肩膀方自又聊了几句,这才道:“兄弟,我和白星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过两天我又来找你!你可要等我啊!”
卢用咧着嘴,眯眼笑道:“你们有什么事?很急吗?”
“嗨!”沈浪重重捶了他一拳,骂道:“你小子学坏了!也想歪了!不是那样的!我们先走了啊……过两天我又来找你……”说着挥了挥手,仿佛有些急不可耐的大步走了。
卢用这才想起来,也没问问他们现在在哪里落脚,在后面高声喊道:“喂,瞎子……你现在住哪儿啊?明天我来找你喝酒……”
沈浪和白星却只顾加快了脚步,匆匆转过街角,没了人影,却也没来得及回答卢用一句话。
卢用心里纳闷:这小子!这是忙的什么?来也突然,去也匆匆,你小子尿急么?但人总算是平安回来了,不管他忙着去干嘛都不重要了,平安回来就好!
他两能意外的平安归来,本身就是天大的好事!
难得这大半年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贯少言寡语表情冰冷的哑毛也不自觉的在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独自踱步在寂静少人的街道上往回走,手里点了一根烟,拿在嘴边却迟迟没有抽上一口,只是不住独自傻笑。
正漫无目地走着,迎面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人。隔得老远就能感觉到胖老板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气味,只见他每跑一步浑身的肥肉也都跟着在震颤,到了近前,手拄着膝盖缓不过气来,眼睛忍不住往四周不住打量,嘴里忙招呼道:“卢…卢用……小沈他…他们人呢?”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好像胖老板和沈浪的关系也并没到多么要好的程度,还不惜大老远放着酒肉不吃就赶过来。
卢用不冷不热回了句:“他们有事先走了,找他什么事吗?”
胖老板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狂跳的心脏,一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不忘往地上啐了一口,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我找他们干什么?!我是来找你的……你…你没事就好......”
这到奇了,他卢用好好的又能有什么事?
胖老板这是抽的哪门子疯病,又是弄的哪门子玄虚?
这时胖老板已上前一把抓住了卢用的手腕,紧张道:“快,快跟我回去!别在这杵着了!”
卢用反手甩脱,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慌张个什么劲儿?说!到底什么事?”能让胖老板这样的人放着现成的牛不吹、现成的饭不吃、现成的酒不喝,大老远一路小跑来找他,事情恐怕也不简单。
胖老板这口气始终喘不明白,神色慌张地又往四下里又看了看,皱着一张苦脸凑到卢用跟前,压低声音道:“唉哟,我的祖宗,这个时候你就别闹脾气了……赶快跟我回去吧,我这是来救你的,你还不知道啊?”
卢用眉头一皱,脸上顿时没个好颜色,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屑道:“我要你救?”说罢白了胖老板一眼,这就准备自行离开。
胖老板慌忙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已紧张得有些颤抖,急道:“祖宗,你真是我的祖宗,若不是看在那次……真的,我真懒得大老远独自跑来救你!你还没感觉出来吗?你那兄弟沈浪,你……你觉得他还是个活人吗?”
卢用今天本来挺高兴,现在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片冰凉,脸色也变得更加阴冷,双眼恶狠狠瞪着胖老板,反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再敢这样放屁,老子跟你没完!”
胖老板的脸皮皱得更是跟苦瓜没什么两样,哀求道:“先放手…放手…疼!”等卢用将他手放开,这才揉着疼痛的手腕又凑近来,低声急道:“天地良心啊,我真是为了你好才赶来的……但是,说你兄弟不是活人这话却绝对不是我说的,是咱们公司里新来的那个员工,就是那个小胡,是他看出来的!嗨,这孩子,当时看出不对劲也不敢当着大伙的面说,自己吓得抖作一团,只会抱着个酒瓶子在那里低头喝闷酒,是大家见他的神情不对了,这问了半天,那孩子才说了出来……”
听到这里,卢用的脸色已经更加难看了,新来那个同事小胡他也认识,这人胆子小、身子骨弱,平时话也不多,而且三天两头的老请病假。
但老话说,越是这种人,往往也越容易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卢用心里一万个不相信,但又隐隐觉得今天兄弟重逢这事好像也确实来得太突兀了些,事先没有一点先兆、没有一点心里装备,一个消失了快一年的人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且状态好得就跟个没事人一样,那孤山峡谷里的事是多么匪夷所思、多么险恶,那是轻易就能自由出入的地方吗?今天这事看上去越正常,可能背后的问题也反而越大。他看着胖老板满脸急切的样子,终于还是耐着性子,问道:“那小胡又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胖老板一紧张起来就容易疑神疑鬼,这会儿又左右看了两眼,好像生怕沈浪又突然从哪里去而复返冒出来,压低声音,道:“小胡说,他看见沈浪的脖子上和手腕上,从衣领露出来的地方,皮肤上全是勒痕……很深很深的那种勒痕,就像是…是……人被捆绑、吊死后才会出现的那种淤青勒痕一样……然后他还说,沈浪从进来到出去,看起来像是正常人一样,但他的脚后跟却始终都是踮着的……”
脚跟不着地——只有被鬼附身的人走起路来才始终脚跟不着地!卢用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仔细地回忆着刚才见面时的所有细节,小胡说的脖子和手腕上的勒痕,虽然沈浪穿着长袖衬衣外面又套了一件夹克,但好像他也隐约见到了……
只是当时他们双方都太过激动,而且那些痕迹似乎还被某种化妆用的东西巧妙地掩盖了一下,所以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至于沈浪是不是一直踮着脚后跟在走路……说实话,卢用也无法肯定,这点他完全没有留意过……
但他印象里,白星在不断的看手表上的时间,还有她催促沈浪离开时的眼神,她与沈浪看起来好像神情都挺正常,但现在想起来似乎又藏着很多难言之隐不能告诉别人,经这么一推敲,似乎又不太正常......
沈浪和她匆匆离去,他肯定不是因为尿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隐瞒着自己!
说实话,卢用心里却是不太能接受这消息,毕竟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他们,这一刻就让人充满了悲伤和疑惑,对于胖老板等人则是顿时充满了恐惧。这种时候他还能跑来找自己,看来胖老板这些日子也有了些改变,而不是睁眼只认钱了,但这份心意他卢用该不该领会?他自己也不知道。
“嘶……”卢用深深吸了口夜风中的凉气,嘴上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相信了一个自己所认定的事实。转而冷着个脸,对胖老板道:“我敢保证,是那小胡看错了,你们也跟着喝多了,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胖老板尴尬道:“这…这叫什么事,小卢啊,有些事情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虽然不敢清楚的肯定是见到了小胡说的那些,但旁边好几个人回忆了都是这么说的,你赶快更我走吧,这可是为你好……”
卢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得了,别来烦我……谁再敢说我兄弟一句坏话,小心老子把他肚子里的屎都给捏出来!”
胖老板赶紧闭上了嘴,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他同样相信:卢用说要把谁的屎从肚子里捏出来,就一定会捏出来!
这可真是……大晚上跑这么老远来,尽干了这些个出力不讨好的事。胖老板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就要走,卢用却从后面唤住了他,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先回吧!”
看来卢用再怎么楞横,但大晚上丢下一桌人老远跑来找他,他心里还是感谢的。有这句话也就够了,胖老板扭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小声回了一句:“你自己小心点……”卢用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二人就此分别去了。
胖老板走后,卢用这心里更加七上八下的不停胡思乱想,叼了支香烟在嘴上却没点燃,独自站在清冷的街道上,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胖老板说的是真的,现在却又要去哪里寻找沈浪的踪迹?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他再回来找自己吧……
显然的,沈浪就算真的已经变成了鬼魂,但也同样不会伤害卢用。他回来,也许是因为心里还是放不下卢用这个兄弟,哪怕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他也想和自己最要好的兄弟聊上几句,然后再互道一声珍重的话才走。
既然如此,沈浪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对于卢用来说又有什么分别?他压根就不需要去怕,也没有怕的理由!不但不应该怕他,而且应该尽自己的能力去帮他才对!即使最后他也真的要走,总要坐在一起喝完这杯酒,了无牵挂的再走才行!
现在要先找到沈浪,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卢用掐掉手里的烟头重重丢在地上,他猜想沈浪很可能会回到古老爷子原来居住过的那个小院里,而且那地方他也很熟悉。事不宜迟,于是这便匆匆赶了过去。
来到那小院附近,四下里黑沉沉的,周围的邻居早已睡了,院门外的小巷里更没有一点光亮。卢用试着伸手推了一下,门依然还牢牢锁着,又凑眼从门缝里看了两眼,院子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动静,四下里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见。于是他顺着墙头轻轻翻了进去,以前他和沈浪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常常这么干,现在做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的。
黑沉沉的院子里,地面满是灰尘,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卢用心里突然觉得这么蹑手蹑脚进来就像做贼一样,他又不是贼!突然清了清嗓,令人意想不到地朗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反正面对的是沈浪,不论是人是鬼他都不用去怕,又何必还掩藏自己的行踪呢?索性大方一些更好,到时候把人叫出来,三番五对面的说个清楚,岂不就行了!
可一连叫了几声,院子里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卢用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对啊!这里是古老爷子家,古老爷子虽然是他们两的师傅,又照顾了他两那么多年,但沈浪自己有家啊,好像就离这里不远几条巷子那边,挨着一座寺庙的旁边……卢用记得小时候曾跟着沈浪去过一次那地方,后来就很少再去了,好像是沈浪小时候和他爷爷一起生活的一处老屋,他爷爷后来失踪了,沈浪就有点怕见到那屋子,怕见到那屋子里会勾起他回忆的东西,所以就很少再去了。
那他会不会回老屋去了呢?如果他是回来“道别”的话,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因为那里有他不愿意面对却又不能忘记的回忆!
卢用一面不断回忆着曾经走过的路径,一面匆匆踏着湿滑的石板穿街过巷,往沈浪和他爷爷共同生活过的那处老屋赶去。
不多时,一间土坯和砖瓦建成的老屋便在夜色里展露出苍凉而斑驳的朦胧光影……
这就到了,卢用这次也没推门试探,更没有出声,而是顺着旁边一处低矮的墙头翻进了院里。
这里早已荒废多年,天井里长满了齐腰深浅的杂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潮气味。这是一间独门独院的老屋,也许原来还有其他的房间,规模也比现在要大得多,但因为年久失修都已经坍塌了,只留下这间偏房和后来重新围拢的院墙还在,这里便是沈浪小时候和他爷爷一起生活的地方。
一间显得有些低矮歪斜的小屋里,木质的窗棂上隐隐透出了一点昏黄的灯光,果然在这里!仔细辨认,似乎还有人在里面说话,还有一种低沉的嘶吼和铁链抖动声不断从屋里传出来,比起一所正常的住所,这里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囚笼,里面围困着一只暴躁的野兽……
这动静越听越让人觉得心里发毛,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莫不是这里真的有一只困住的野兽?随时准备挣脱出来择人而噬……
卢用的心里乱得都理不开了,他决定在没看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前先不要惊动了里面的东西。于是轻手轻脚悄悄往一侧窗棂边靠了过去,那窗户上的玻璃早就透了几个大洞,风从天井里灌进来,又从破损的窗户洞里透进屋里去,同时也撩动起里面挂着的污秽发黑的窗帘布不住摇晃,但还是隐约能够看清屋内的情况,风每次摇曳窗帘的时候他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看便罢,这一眼之下让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狭窄的里屋,昏暗的灯光,正中央的地上跪着一个人,浑身都被手指粗细的铁链和麻绳层层捆住,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野兽的低鸣一样隆隆低沉,并不时想要挣脱站起,却又被旁边两人紧紧拽住铁链两端重重按倒在地!没错!这个背影卢用死也不会忘记,那正是他的好兄弟沈浪!
再看锁链的两头,一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令一边站着一个妙龄的少女,那少女卢用也认得,是刚才和沈浪一起来的那个自称就是诸葛白星的女人。
沈浪背对着自己,但那两人面目他却看得清清楚楚,紧张地盯着地上重重捆绑的沈浪一刻也不放松。难道他们竟是地狱来的无常,这就要将自己的好兄弟拿到下面去?卢用的脸色更加冰冷了,无论是人是鬼,他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情在他面前发生,他忍不了!
突然,地上的沈浪一阵抖动,身子猛地往上一跃而起,那一男一女两人早就有所准备,双双将手中的铁链奋力往两头一拉,“嗵!”一声重响,沈浪几乎是毫无保护的被拉回了地面,重重跪倒在那里,一声力竭嘶哑的呼喊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更让人听了忍不住浑身难受,从沈浪的嘴里痛苦的低吼出来……
妈的!不管他的兄弟是人是鬼,也轮不到别人去欺负他!这一男一女分明不是什么好人!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卢用突然身形暴起,和身撞破了那老旧的窗棂,飞身纵跃入内!
屋里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有外人突然闯入进来,顿时也吃了一惊!
那牢牢抓住铁链一端的男人似乎临敌经验极为丰富,临危之下也不慌乱,反应更是快得吓人,不等卢用身形落地,左起一脚已然迎着他的头脸送了过来,卢用只消按照原有闯入的力道继续往前半步,自己便会先行撞在对方的脚掌上,这一脸都被蹬得实实在在!
但卢用的身手自然也不弱,忙用左手一托对方脚跟,跟着反手下压,五指已经牢牢抓住了那人脚踝;五指如勾深深嵌入对方皮肉,用力往下一拉,身子借着下落之势往下一低,单腿横扫那男人下盘;不等对方应变,这边再度借力,忽而右拳托枪再往斜上冲去,拳出如风,一记重手停也没停便往那人下巴上击落。
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来人身手竟会如此了得,一击之下,颚骨险些被打得折断,闷哼一声便仰面跌倒下去!
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此时充满了惊异,叫道:“哑毛?!快住手……”
卢用根本不想去理会,谁知道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什么关系,他两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又对自己的好兄弟都干了些什么!一击中的更不停手,侧身倒手,手掌披挂而来;掌风凌厉,自上而下,笔直往她头脸砸去!
那自称白星的少女不避不让,早已急得双眼通红,只连连叫道:“你干什么?还不赶快住手!”
此时对方若是招架,卢用这一掌定会毫不留情地狠狠砸下——不论她说什么花言巧语!哪怕只有一丝退缩的眼神,他都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但偏偏对方丝毫没有还手抵抗或是狡辩的意思,卢用的手掌划到她头顶又硬生生停住了。但满脸的怒气无处消散,双眼恶狠狠等着那少女,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把我兄弟怎样?!”这话他本不该问,但此情形,他又怎能不问?!
白星也始终是白星,从他只言片语便已猜出了哑毛现在的心思,当然,她也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换了现在是她,她也会毫不犹豫这么认为并且这么做的。
白星长长叹息了一声,这才发现,她的眼睛里早已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委屈的泪水。没有一句争辩,白星悄悄将头脸别在暗处,这才对哑毛道:“你…你自己看吧……不过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现在的沈浪……恐怕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沈浪了……”说罢,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卢用的心里更加开始发虚,难道他竟做错了什么?
正好先前那男子倒地不起,铁链失去了一端的牵制,跪在地上的沈浪也趁机挣扎而起,桌上昏暗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这一次卢用看得十分清楚……那张脸还是沈浪的脸,但那脸色,那眼神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每一分气息却绝不是沈浪,更……更不像是一个活人……
卢用也是个天生感观敏锐之人,一瞧之下顿时一惊!他脚下一软,踉跄着连退了几步,重重砸在门板上这才站住……天呐……他……他真的还活着吗?刚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那个人真的是眼前的沈浪吗?!
胖老板转述过的话还在耳边:脚跟不着地和手腕、脖子上全是勒痕的沈浪已经不是人……
卢用只觉得自己头皮阵阵发麻,连头发都被激得一根一根炸竖起来……
他满脸疑惑转向白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走之后,那孤山之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沈浪怎会变成这般恶鬼一样的东西在世上行走?!现在,他急需一个答案,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
这一切白星显然是知情的,也明显为这样的情形苦熬了许久,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此时一声低吼,那半人半鬼一样的沈浪一时挣脱了控制,张开满口森森白牙猛地朝白星扑了过去,在他眼里已经根本不认识谁,更已没有了半点理智可言。
倒在地上那男子奋力扑起,一把及时抓住了铁链,死死用力往后抽紧,沈浪腾起的身子便复又重重摔落在地上!
卢用的眼睛都看红了,一声暴喝,戳指怒吼道:“不准这样对我兄弟!”但……不准对他兄弟这样,那刚才的情形下白星又怎么办?难道就可以不顾白星了么?自己想想也觉得懊丧无语,重重一跺脚,始终没有再发作出来。
他也明白了,白星和那男子手持铁链并不是为了折磨沈浪,而是为了制止沈浪不能暴起伤人,而沈浪身上、手腕和脖子上那些深深的勒痕便是这么来的……
白星垂首落泪,低声道:“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他……但…但当时那种情形,也只好冒险一试,难道就忍心眼睁睁看着他真的去死么?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这番模样……”
白星哽咽道:“从你离开的第三天,他服下了那龙珠里的**之后便就成了这样……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一天已经能有五六个小时的时间能勉强保持自我意识的清醒,真的已经比原来好了很多了……只希望…只希望他能越来越好起来,完全清醒过来……”
卢用闭着眼,不忍再去看这个善良而坚韧的姑娘,更不忍去看刚才还和自己说笑打闹的好兄弟。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刺激人的神经了,沈浪活着回来当然是件好事,但这样的结果究竟又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呢?卢用长长吐了口气,沉重道:“他……他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白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更不明白卢用究竟想做些什么,但她生怕卢用会因此而伤害到沈浪,忙抹干了眼泪,抢道:“当然是活着!死人即使还魂,哪里有撑过半年之久的?现在的沈浪当然是原先那个沈浪,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的灵魂,给他点时间,再给他点时间,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卢用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看样子她誓死也要维护沈浪到底的。
他只能沉默不语,眼看不住抖动的铁链和野兽一样不断嘶吼挣扎的沈浪,依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隔了半晌,道:“能不能说说他到底是怎么了?我…我很想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白星看了对面那合力拽动铁链的男人一眼,点了点头,缓缓道:“沈浪初醒来时的情况正如孤山峡谷里那片灰黄的天地一样混沌不分,谁也不认识,见了什么都会不断地发起攻击,我也几次都差点死在他的手里……直到后来,他的魂魄似乎又渐渐萌出了新芽!并且渐渐在体内生出了根茎,渐渐变得强壮稳健起来,这才慢慢控制住了这样无休无止的狂暴状态,但维持的时间依然很短。开始时,每天只有那么三十分钟左右能够保持自我的清醒,再到后来每天能维持到一小时左右。一直到了最近,他的情况才又好了许多,每天大概能有那么五六个小时的时间保持清醒。于是沈浪就提出想回家来看看,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也看看他一直挂念着的好兄弟,所以我们便来了。其实,沈浪一定比我们都更煎熬,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和现在那混沌的野兽展开着无休无止的斗争,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才是我们之中最难的那个人……”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人世间的苦难啊,何时才是个头……
这样一个从小就没了爹娘的孩子啊,他何时才能享有属于他的那片宁静和幸福……
这整件事情的起因,还得从那天说起:
白星只有不分日夜的紧紧抱着沈浪,生怕哪次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或许,沈浪此时早已算是死了,因为他的灵魂早已离开了这个躯壳,飘飘****,不知落在了何方。
而这时,另外一个孤独怨恨的灵魂也无声无息爬上了孤山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