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捡脚印

依着无相鬼指示的方位,沈浪很快便在草丛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白星,只短短半个小时不到,她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双目紧紧闭着,浑身虚汗不断往外浸出,早已连衣裳都透了。无相鬼的蛊毒好生厉害,若是他不发这个善心,再只消稍晚片刻赶来白星哪里还会有命在?

不过那无相鬼给的解药也当真灵验,只稍加施用,不出片刻,只见一路细密的黑线已自白星肘窝内显现出来。古老爷子对此道也似乎轻车熟路,忙抽出一柄银刀在白星手腕上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腥臭浓稠的淤血自腕间流出,再过片刻,只见那细密的黑线渐渐往下移动,伤口里的淤血由红转黑,一股漆黑腥臭的**顺着点点滴落下来。白星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渐渐开始舒缓,渐渐平稳有力起来。

沈浪长长舒了口气,跌坐在一旁,一双眼睛还是关切地盯在白星手腕之上。古老爷子忙碌施为,那漆黑的**渐渐流尽,转为清黄色的**,又过一会儿,鲜红的血液才替代了那清黄色的**流淌出来。

古老爷子这才面带喜色,低声笑道:“好了,这回算是驱除干净了。”回头看看沈浪,又看看地上躺着的白星,忽而意味深长地一笑,开口轻声问道:“喜欢她?”

沈浪被问得一呆,涨红了脸连忙摆手道:“没…没有……她…她是我进山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没有…没有喜欢她……”

“哦……”古老爷子眯着眼睛,摸着自己的胡须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忽而又道:“喜欢便是喜欢,没什么好隐瞒的,难道你害怕自己配不上她么?”

沈浪连连又道:“不…不是您想的那样……也…也不是不喜欢……”

古老爷子哈哈大笑,道:“诸葛家的娃娃,到也还是配得上我家浪儿的……”

沈浪被说得满脸通红,讷讷低头不语。

古老爷子回想起往事,而现实的状况又令人忧心忡忡,神情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正色道:“浪儿,你爷爷和我都希望你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现在的生活虽然艰苦一些,年轻人多拼搏拼搏其实是件好事。只不过……这山里的人,这山里的事,你本不该掺和进来的。你若真的喜欢这女娃娃,或许你们将来的路会难走得很……”

沈浪忙道:“古爷爷,您老说道哪去了……我和白星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更何况…何况她已经和墨者钜子家的独自订过亲了……古爷爷别在说下去了,我和她真的是不可能的。”

古老爷子闻言眼皮一翻,“哦”了一声,皱眉摇头道:“唉……诸葛家还是老样子,总急着把自己儿女的亲事早早便定下来。浪儿,你可曾亲口问过这女娃娃么?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沈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老人也不再追问,重重叹息道:“浪儿,古爷爷有句话想劝劝你,你愿意听么?”

沈浪应道:“古爷爷可是想让浪儿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老人抚须哈哈笑了两声,道:“你还是这么聪明。你既然喜欢这女娃娃,也该为她着想些。依我说,等着女娃娃醒了,你们越早离开这里,往后的情形便会越好……江湖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踩上一脚只会让人越陷越深,等混迹得久了,再要想脱身可就难了……”

沈浪踌躇道:“浪儿当然听古爷爷的话,只是…只是白星身为墨者,想必有其职责在身,只怕不会轻易便跟我走……”

古老爷子对此不以为然,反而笑道:“我说恐怕未必……诸葛家的娃娃,除了他们自己的家规,没有任何门派的规矩能够真正束缚住他们。武侯世家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任何人都强留不得。这也是江湖,江湖中的一项规矩。所以她若要留,任何旁人也强加不得,但若是她要走,也没人能够拦着。否则便是与武侯世家过不去,与武侯世家那些显赫的世交和亲戚过不去。就算当今墨者钜子也应该深晓此中的规矩,他也同样奈何不得。你若真喜欢这女娃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会跟你走的,诸葛家的人不会不明事理;况且这也是对你好,对她好……”原来白星背后的家世竟然还有这等势力和规矩,这也是沈浪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可古爷爷又怎么会知道白星是诸葛家的人呢?关于白星,沈浪可从来没有在任何第三人面前提到过任何一个字。

古老爷子看着白星的面庞,喃喃自语道:“像,真像是她年轻的时候……”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敛起逐渐飘远的思绪,黯然道:“浪儿,待她病情好些你们就出得谷去吧,尽早回家去等我……”

沈浪疑道:“那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么?”

古老爷子哈哈笑道:“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些不得不算一算的旧账……你们去吧,在这里只会让我分神。记住,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助益了。”

沈浪不依道:“浪儿知道刚才的虫阵给古爷爷添乱了……但,但我还是想留下来,只要能出一份力也要帮古爷爷到底。”

古老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小瞧了自己,那无相鬼的虫阵非同小可,能在阵中撑到那些时候,你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不过,浪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为了你,便是要拼上老夫这条性命那也是在所不惜。这道理你明白,敌人也同样明白;所以你若尽早脱困离开这里,老夫便也没有了牵挂和顾忌,才能真真正正地撒开了手,毫无顾忌地和他们大干一场!”

沈浪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含泪点头应道:“浪儿知道了,古爷爷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请您…请您一定要保重,浪儿退在谷外的小山村里等您的好消息……”

古老爷子手抚长须,良久地看了沈浪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孩子已经长大了。忽而点头笑道:“江湖路远,有心,必不会相忘,你们赶紧走吧,老夫这也去了……”说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了,转眼便消失在丰茂的草木之间。此老生性爽朗,雷厉风行的他素来不会你侬我侬那一套,能静下心来跟沈浪说上这一番道别的话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他对沈浪的怜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又过了许久,天色渐渐低沉,嘤咛一声轻呼,白星终于醒转过来,虚弱地唤道:“水…水……”

沈浪抓过古爷爷留下的水袋,小心地喂白星喝下一些。只见她人虽然醒了,但精神兀自显得十分萎靡不振,身子更入大病初愈一般虚弱。忍不住轻轻握住了白星滑腻的手掌放在自己掌心,相对无言,只是怜爱地来回摸索温暖着对方。

白星虚弱地看着沈浪,忽而笑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浪羞愧地摇头道:“不,不是我……是古爷爷和…和那无相鬼发了善心……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无相鬼这三字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意提及半点,也正是他的虫阵噬杀了他最好的兄弟。

白星闻言挣扎着想要艰难坐起身子,口中道:“你口中的古爷爷,他…他老人家也来了么?”说着话忙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凌乱发丝,四下却根本没有见到古老爷子早已离去的身影。

沈浪没有答话,忽然抬起头鼓起勇气握紧了白星的手掌,开口道:“你跟我走吧!”

白星一怔,顿时满脸飞红,低头娇羞道:“说…说的什么疯话……”

沈浪紧接着又道:“你跟我离开这里,离开这是非之地,远离这些个莫名的牺牲和危险,好吗?”

那句话原来是让她随沈浪离开此地,刚才那一瞬间的微妙误会确实有些尴尬,但现在也显得有些失落。等白星渐渐平复下情绪,看着一脸认真的沈浪,却反问道:“你不找你那哑毛兄弟了么?”

一提哑毛,沈浪便有些难以自控情绪,双眉立马又倒立起来,目中含泪悲愤了片刻,忍不住有些哽咽道:“哑毛已经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白星很是诧异。

“无相鬼亲口说的……”

“无…无相鬼亲口承认他杀了哑毛?”白星听闻更加难以置信。

沈浪默然不语,缓缓点了点头。他和白星走在一起,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要找到那进山失联的哑毛;如今这消息已然打破了他原有的希望,如此一来,二人也已没有了继续共同进退的目标。

白星身为墨者行会的一名墨客,她真能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此撒手走人吗?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白星忽然开口问道:“那狗爷和鸡爷其他人现在的境况如何呢?”

沈浪默默摇了摇头,道:“没问到,那无相鬼只答应回答一个问题,其他的事还没有机会去问个明白……”话虽这么说,但心里都隐隐觉得狗爷和鸡爷他们的处境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白星又问道:“那……无相鬼为什么愿意回答你一个问题?”

沈浪坦然道:“不是回答我,是回答我古爷爷一个问题……不过,他总算是发了回善心,除了哑毛的下落,还告诉了你的位置,又给了我们解药……不然你恐怕已经……已经……”

白星低下了头,她这条命自从进了孤山以来就一直是悬着的,鬼门关前早已走了多少遭。

拍拍衣袖一走了之谁都会,但其实就算要离开这孤山峡谷,现在来看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借助工具是很难逃离此地的,沈浪又与那杨慎闹翻了,现下更无处去寻求其他的帮助。即使厚着脸皮再回到铁血青年团的营地,恐怕结果也大多是自取其辱罢了。

白星忽而又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口中的古爷爷究竟是个什么样人。但不管他是什么人,想来都一定不简单的。”

沈浪注视着远方的山色,平淡道:“其实我心里有时候也很好奇,古爷爷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身上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但却从来也没有对我透露过一点。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原因……这次他进谷与那无相鬼对峙,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怨,他们好像很早就相识,我听那无相鬼叫他做通天神猿……”

“通天神猿?!”白星更加惊疑,看着沈浪道:“你没听错吧?”

沈浪肯定道:“不会错,也正因为这一声称呼,古爷爷才戳穿了易容改扮的无相鬼。”

白星眉头紧皱,也看不出神色间是惊还是喜,看样子似乎她也听过通天神猿这称谓。

沈浪问道:“你知道?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

白星没有直接回答沈浪,反而喃喃道:“其实古爷爷说得没错,你留在他的身边反到成了他的拖累……若是单他一人,恐怕这孤山峡谷之中还没人能放在他眼里,除非……除非是那百目魔君还真的活着……”

沈浪奇道:“你怎么又知道?快给我也说说为什么吧。”

白星眨了眨眼睛,更加疑惑地看着沈浪。心里也实在不明白,他和古老爷子朝夕相处,形同祖孙亲人一般,却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个事,甚至连通天神猿的名号都没有听过。于是稍有踌躇,但还是应道:“按理说你也算他老人家的孙儿,偏偏却又什么都没告诉过你,真是奇怪……三十年前,提起通天神猿这个名号,江湖里只怕没有人不认识的。他老人家确实姓古,但并不叫古通,那时候他老人家还叫做古岩,岩石的岩,通天神猿古岩……不但是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声最响的一位天才,更号令主宰着江湖中的第一大隐秘流派。古爷爷他老人家便是墨者行会的上一任钜子……几十年前带领群雄与五色教决战于点苍之巅的那位墨者钜子!也是传言中与那五色教主百目魔君一同双双坠落悬崖,从此生死不明的那位钜子……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老钜子他老人家竟然活着,而且还为了你这孙儿来到了孤山峡谷……只怕再没有比这更加令人意外的消息了,老钜子他竟然还活着!不过如此一来,五色教妖人的气数恐怕就真的该尽了。”

就算曾在心里猜想过千百遍,沈浪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离谱的程度。他自己也做梦都没想到过古爷爷便是曾经那位率领群雄决战五色教妖人的墨者钜子,那个屹立于江湖顶峰的男人……也难怪他一眼便认出了白星的家世渊源,相比古爷爷与武侯世家之间也有着某种难以割舍的联系。

如今这山谷里,仿佛除了沈浪以外,其他的都是江湖人……

白星悠悠道:“我身在墨者,职责所在必然不能轻易退缩……但既然有老钜子的吩咐,那便也不算违命……到是你,你真的甘心就此离开么?”年轻人更懂年轻人的心思,这话确实问到了沈浪的痛处。

沈浪抬起头看着白星的脸庞,那双宛若夜空中朗星一般的明亮眼眸,嘴角渐渐露出笑容,他那种惯有的恶狠狠的笑容,终于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报仇…我要报仇……”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年轻,自然有年轻的那份执着,哑毛死在这里,仇人就在谷内,仇人不除,他哪能真的安心就走!

白星叹了口气,埋怨道:“要是知道你会这样回答……刚才真就不该把这话问出口来。”顿了顿又续道:“你可想好了,这峡谷里尽是江湖人、江湖事,你若继续掺和下去,只怕从此就真的脱不开身了,正所谓一入江湖似海深…….便如古爷爷那样身手和才学的人,几十年过去了,该了的账也依然逃不过去……”

沈浪恨恨笑道:“什么江湖人、江湖事,在我来说都是屁!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是必定要去做的,至于那些个所谓的江湖又哪里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白星听了暗暗点头,多少人迈不过这个坎来,无形中被一个人为划定的莫须有的圈子和称谓套得死死的。沈浪眼里没有江湖,当然江湖也就不关他任何事;他眼里只有事情的原委,只有该不该做和能不能做!至于那些个自诩为江湖人之辈所划定的这些个条条框框,你若不放在心上便不会有丝毫影响,更休想套住了他。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沈浪道:“深入孤山腹地,找到无相鬼,替哑毛报仇!”

白星点点头,问道:“咱们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我想办法去弄……”

沈浪一笑,道:“不多,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东西一样有上一小瓶就足够了,最好再有一壶酒,高度白酒,那就基本差不多齐活了。不过不用你去弄来,咱们一起去。”

白星知道,沈浪已隐隐自这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中找出了一些物性相生相克的道理,说要准备这些东西绝非是在开玩笑。于是应道:“那看来咱们还真得回营地一趟,荒郊野岭,眼下也只有那里有咱们需要的东西。你若是不想再见那些人,咱们就悄悄地‘借’一些出来就是了。”

沈浪会心一笑,点头道:“那是最好。”

白星身上虽然毒性已解,但宛如大病初愈一般浑身虚脱无力,行动变得有些艰难。两人走走停停,歇息的时候远远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所幸也借此机会重新商讨了应对计划。

不远处,太阳的余晖还在山崖边斜斜的挂着,昏黄的光线下无数细小的飞虫正在空中无序地乱舞着。

沈浪和白星蹲在齐腰深的杂草丛里,两双沉静而有耐心的眼睛正动也不动,静静观察着铁血青年团营地里的一切动静。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又惊动了那位公子哥和他的手下们,更不想又因此平白招惹出些事端来。

峡谷之内地势低矮,日落本就要比外面的世界来得更早上一些,现在才刚过五点,天色就愈发灰黄朦胧起来,往后的每一分钟,光线消退的速度便更快上一些。

黑暗,渐渐笼罩了这里所有的事物。

与往常不同,此时的营地里久久没有燃起一点星火,四下里没有人声,甚至连一点走动的声响都没有,周围的一切寂静得就像坟墓一样可怕。留给沈浪和白星能做的,依然还是无边的漫长等待。

他们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守候了两个多小时,天空中的夕阳早已被满布的繁星和一钩明月所替代。莫非,铁血青年团的人都走了么?

眼前的营地还是那片营地,一顶顶错落的营帐还是放在原有的位置。

沈浪看向白星,只见她也有些疑惑地正看着自己。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又往前靠近了一些,忽听脚下叮铃一声细响,借着月光,却见半截刀头掉在长草之中。那是一截牛尾尖刀的刀头,精钢锻造的钢刀齐齐断裂了一截落在这里……

二人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又往前数十步,只见一块燃烧过的漆黑空地赫然出现在长草之中,面积约有圆桌大小。当中一块堆着一堆漆黑的焦炭,蜷曲而成人形的模样。

沈浪和白星对视一眼,这里果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现场痕迹判断,应该就发生在十数小时之内,至多不会超过一天时间。

越往前走,各种打斗残留的痕迹越来越多,现场情状也越发激烈,令人担忧。

沈浪顺手从后腰抽出柴刀握在手里,索性加快了步伐,一路顺着山道往上跑去。

四下营地里空空如也,所有的进山的装备和供给都还在,但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白星跟在后面赶来,突然停下脚步,双眼紧盯着一处营帐,那营帐的篷布已被撕扯出了一个硕大的豁口,一个干涸发黑的鲜血掌印却清晰地印在上面。整个营地里,除了打斗的痕迹和各处鲜血喷溅的痕迹之外,没发现一个伤者;除了之前见到的那人形漆黑焦炭,更没有见到一具尸首,也见不到一个活人。营地里整整百十号人俱是一流好手,但现在都到哪去了……

手里的柴刀握得更紧了些,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座营帐,那帐篷比其他的又要更大一些,那是杨慎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前几日所栖的营帐。沈浪小心地用刀头轻轻挑起帐幕的一角往里观望,只觉迎面一阵潮湿腥臭的味道顿时涌了出来,那气味混合着泥土和鲜血特有的味道,闻起来十分难闻,且久久不能散去。

白星一言不发地站在沈浪身后,紧紧皱着眉头也往里去看。可惜,这营帐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

五色教的人来过?双方曾发生过激烈的打斗?是五色教的人胜了?铁血青年团的众人现下何去何从?种种疑问不禁令人忧心忡忡……

天上不知何时已聚拢了一片乌云,原本漫天的繁星和如钩的新月全被尽数掩埋散去。一条耀眼的闪电斜斜划过天际倏忽来去宛若一条受惊的巨龙一般突然撕裂了天空,雷声跟着隆隆袭来,一场大雨没遮没拦的就要倾泻下来。要下雨了,而且是一场大雨。

眼前这座营帐还算完整,白星拉着沈浪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避雨。二人面沉似水,相对无言地就这样面对面蹲着。

原本只想来营地里找些应用补给的想法已被眼前的情形再次彻底推翻,谁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番光景。两人心里各有心事,都不愿意开口说话。

白星没闲着,她从角落里找了一个原本密闭的罐头撬开一边,递在沈浪手里,道:“吃点东西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也要先吃饱肚子……”

沈浪头也没抬,接过罐头凑在嘴边吃了两口。这档口,那天上高高累积的大雨已经瓢泼一样倾泻了下来,打在周围的泥地和头顶的帆布顶棚上嘭嘭作响。到后来,雨声已经密集得连成了一片,让人觉得四周万物更加沉寂,脑袋里忍不住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往外蹦跶。

这样的雨,他们不知曾经见过多少次,但这一次却让他们的心里有了一些很不一样的感受。

白星困倦地将头脸埋在臂弯里,身子尽可能地紧紧团抱在一起。沈浪显得有些单薄,背上丝丝寒意在这暴雨里更显冰凉,令人止不住颤抖。

无意间地回头一瞥,只见营帐里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人来……

说是个人,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淡淡的灰白色的身影,现下正无声无息地蹲在一边角落里。低着个头,也看不清面目和具体的轮廓,正不知用手在地面上不断抠拾着什么东西……

沈浪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背上一股寒意更加浓重,自尾椎一路向上,一直冲到头顶位置才算停住,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激灵灵打了几个寒颤。

对天发誓,这种情形他也曾见过,那次还是在哑毛外婆去世的时候,在灵堂上……

他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时的情形和当晚发生的种种怪事。眼前的情形和感觉,几乎与那时一模一样,连那灰白色影影绰绰的人影所蹲伏的姿势和状态都几乎如出一辙……

老话里,人们把这种情况叫做——捡脚印。

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头七那天,因为放不下对这世间和亲人的留恋,便会回到他生前的生活过、奋斗过的地方捡拾生前留下的印记,民间普遍将这种情况叫做捡脚印,也有叫回煞的。但那通常都是发生在人死后的第七天,营地的情形至此也没超过两天时间,眼前的亡者是有多么不甘,竟就早早地回来捡拾自己生前的印记。

白星也察觉到了异状,正要回头,沈浪蹲在对面,恰好一伸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上,连忙摇了摇头,没敢让她去看。毕竟那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只见那灰白色的人影蹲在地上不住抠动翻弄,几片落在营帐中的枯叶像是被微风撩动一般左右煽动了几下。

白星背对着那人影,沈浪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一双目光瞬也不瞬,片刻也不曾自它身上挪开。两厢无事便也罢了,若是真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说不得也只有奋起一搏!不管对方是人是鬼,豁出去满腔热血也绝不能轻易退缩认怂。

哪知过了半晌,旁边无声无息地又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人形,依旧看不清面目,紧挨着沈浪,就蹲在他身边的泥地里,双手也在地面上不住抠动捡拾着什么东西一样。

从此往后,每过几分钟,营帐里的人影便多出一个,一个个毫无例外,全都无声无息地蹲伏着,各自冰冷而独立地干着各自的事。周遭的空气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冰冷,沈浪鼻端呼出的热气遇到冷空气都变成了阵阵短促而淡薄的白气。要说一个两个也还罢了,照这样下去,真的令人很难再继续忍耐。

这回连白星也隐约感应到了什么不同,显然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不安和冰冷,令她团抱蜷缩得更加紧了一些,身子还是止不住,已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沈浪轻轻撩起了营帐的一角,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但还在零星般地稀稀落落往地面上坠下,四周里一片泥泞。

他虽不怕那些个捡拾脚印的魂灵,但和它们共同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也总是浑身不自在。他轻轻拉起了白星的手,蹑手蹑脚,在尽量不打扰到那些人影的情形下双双钻了出来。

刚一抬头,顿时又自呆住,原本狼藉的营地里,同时也出现了许多那样灰白色的人形……

它们或蹲或站,抑或漫无目的地踱步游**……

这回连沈浪都不自在了,亡者在头七捡脚印的情况他见过,但也从没见过那么多同时现身的……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白星也隐约地感觉到了,但并没有沈浪看得那么真切。见沈浪的样子,知道可能正有什么自己所不能知晓和解释的事情发生,也不敢乱动,只是依旧紧张地牵起了沈浪的衣角,怯生生地避在了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却禁不住骨碌碌四处乱转,既怕又盼,心底还是希望自己真能发现些什么。

与此不同,沈浪对眼前的情形却十分紧张,也许也是因为他能看得清楚的缘故。

不多时,雨彻底停了,原本温热的泥地被冰凉的雨水一激还未完全冷却,萦绕着升腾起了淡淡的、白色的薄雾。

那些人影此刻就停在了雾水里,各自冷冰冰地占据一隅之地。

一阵山风吹来,吹动得那刚升起的薄雾往横里一**。只见那数十条灰白色的人影也迎着山风,身子和着白雾,齐齐飘**了起来,往同一个方向**出数米距离,又齐齐的往地上一顿。等落地时,已不知它们何时竟然转了个方向,此刻全都面朝着孤山的方向木然站立不动。

呼,又一阵山风吹过,那些灰白的人影随同那阵淡薄的白雾又齐齐往前飘**了一段距离,复又立住时已在十数丈之外,去得好快……

此番情形,看得沈浪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爬起来了……

眼前的情形完全无法用任何道理去解释清楚,但他心里很明确的知道它们是什么,而且只希望它们去得越快越好,离自己也越远越好。

偏在这时,蓦地里传来一阵阵缓慢而沉重的鼓声。鼓声低缓而深沉,每一下都透过山间清冷的空气传递在人的耳朵里,正从远处一处凸起的土丘之上不时传来。那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人的心弦上!鼓声不大,但捶下的时候,牵动得人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仿佛跟着鼓点震颤了一下。

那些个灰白色的人影也顿时乱了,纷纷调转了方向,隐约间仿佛能远远看到、听到它们在无声的呐喊、奔逃起来了一般。随着鼓声一阵一阵动人心魄,无形中仿佛无形般生出了一只巨手,将那些亡者的灵魂一把牢牢箍住。任凭它们怎么挣扎、撕喊,都逃不出那只无形的巨手。

沈浪与白星四目相对,集体捡脚印这种事情被他们碰上已经算是十分罕见且诡异的了。那阵阵听得人心都要跳出腔子来的鼓声又是怎么回事?

沈浪使劲控制着牙关,浑身颤抖道:“跟…跟上去看看……”

白星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同样颠声道:“好…好……”她虽然不明白眼前见到的情形到底为何,但那空阔沉重的鼓声却似乎正在人为地操纵着这些个亡魂。孤山峡谷之内,能做出这种事情且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除了五色教妖人还会有谁?她只希望尽早找到无相鬼,尽早了却沈浪的心愿,然后二人尽早地离开这里。

他们一心想探个究竟,那鼓声是如何做到勾魂摄魄的效果的?而将这些个捡拾脚印的亡魂牵扯来去,又是为的什么?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地的泥泞和滑不留足的湿漉漉的长草,寻着鼓声,往那孤山深处查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