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气数

卢用靠在土丘边上休息了半晌,站起身活动了一阵手脚,心情已不复才进谷时那么莫名的空虚。这孤山环形山谷再大,跟整个桐凤山脉比起来毕竟只能算是一隅之地。此时心情变了,面对着这陌生的山谷,心理上仿佛又熟悉了几分、踏实了几分。当下认准一个方向,脚下加劲奔去。经过前番和那大头怪人纠缠这么一闹,自己也算是真正见识过了那五色教妖人的手段,以他本来的性子,大可不必像才进山谷时那样藏着掖着,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实在就不是他的风格,也正因为哑毛天生就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之前才会感觉如此施展不开手脚。

现下索性借着星光夜色,专捡那开阔的野径一路奔跑开来!夜间山风清凉,迎面这么一吹,精神更加爽朗了几分!且暂不说那卢用四下找寻众人的功夫。

鸡爷一路狂追那不共戴天的仇敌,只顾跟着对方身影左冲右突的乱撞,这样闷头一路狂奔下来,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却不知从何时起,眼前那人影越来越淡难以捕捉,再拐了七八个弯折后,放眼前方空空****,竟不知何时已无端端失去了仇敌踪迹!眼望漆黑一片,目中老泪纵横,眼角喷张更恨得几欲滴出血来!站在当地顿足捶胸,不住咒骂起自己!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不断涌在心头,裹绞难耐之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自口中激射而出,仰天栽倒在地上……

狗爷等人在后面苦苦追了半晌,始终难以接近两人脚程;当下口中唿哨连连,不断催促自己身边战犬往前狂冲而去!再追到后来,队伍里有那脚程不济、体力不支的墨者已经开始掉队,浑身脱力瘫在路边。狗爷见状,心里更加着急,再如此奔袭下去,不等见着正主,只怕这支队伍就已经被拖垮拖散了。

私人恩怨与整支队伍的性命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一念至此,脚下也慢了许多,除了那不知疲倦的战犬还在喷着白沫奋力往前狂追之外,余人纷纷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喘息不止,均感胸口憋闷,胸腹之间口气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吐息得明白。

纷纷拽下头上戴着的防毒面具歇放到一边,只盼能多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让那感觉快要炸裂的胸膛能有片刻舒缓……

等好容易都将这口气顺了下去,这才纷纷挪动身子重整了队形。哪知周七刚一抬手,便只这一念间的功夫,这时只觉四肢发麻,手掌指节之间竟已不能调控活动自如......

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意了……

五色教擅施药物,此间若是藏匿了五色教中极重要的厉害人物,又怎能会毫无戒备任由众人这样冲闯呢?想必已经布置了那无色无味的毒障,众人奔袭至此狼狈不堪,喘息之间早已将那毒障吸入了多少进去。一念至此,急忙挣扎着从自己胸口衣袋里翻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小包来,即便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已令双手已颤抖个不停;颤颤巍巍好容易打开来,之中是些白色的粉末;更不管三七二十一,头手并用忙往自己嘴里倾倒下去,舌头一抹,更惊觉发现,此时竟是已连舌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再迟片刻,这一行人就只有僵伏当场任人宰割的份……

自己服下了少许家传解毒秘药,强打起精神,挣扎着站起了身子跌跌撞撞的想将那解毒秘药往最近一人嘴边送去,怎奈手刚举起,那解毒药剂还没放到对方嘴边,脚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白色的粉末也顿时散了大半。

越忙越见鬼!剩多少是多少吧……狗爷趴在地上,用指头去捻剩下的药末,可捻了几下愣是什么都没捻起来……感觉鼻腔里一热,手背上点点触感,鲜血已经像倾倒的茶水一样从两个鼻孔里流了出来……

不管心里怎样后悔,怎样叫苦连连却已为时晚矣……

真正的战场,任何一点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遭受偌大的损失,如今墨者一行所面临的已不止是出师不利这么微小的问题,搞不好这一行人很可能会全部覆没在此孤山深谷之中!

偏逢此时身边那些个忠诚的战犬恰好被他全都派遣了出去追踪鸡爷行踪,又偏偏这个时候出了状况,心急如焚又能奈何?那些战犬常年服食特殊药物,对毒障、毒药之类已有一定抗性,本是这次进山搜寻的主要战力,偏偏此刻危急之时却不能防护在众人身边。看似巧合,却更像是早有谋划一般。

眼看墨者一行先遣众人此时皆已纷纷瘫倒在地,更有数人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生命或许只在旦夕之间。

狗爷拼尽最后一丝余力仰天一声长啸!

远处犬群纷纷急停止步!犬类最是忠诚,主人危急受难那是头等的大事!那为首的黑龙眼里露出凶光,将头一低复又一仰,如狼嚎哭一般长长呜咽一声远远呼应开来。众犬浑身被毛根根直竖,双眼也都由褐转红,黑夜中一盏盏殷红的光点自瞳孔底部散发出来,个个口流凶涎表情狰狞而急切,直如凶神猛兽一般急速返身护主而来。主人遭难,这事比天塌下来还大,如今已没有任何事情再能阻止它们前进的脚步!

就在此时,墨者一行众人当中晃晃悠悠地,竟站起一个人来,只见那人花白的头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双手指甲更是修剪得恰到好处。左手灵便熟练的一翻,已从袖中翻出一个青铜制成的虫笛含在口中,吐息之间,一声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自笛中远远传开。队伍中还有几人防毒面具不曾彻底卸下头颈,抑或是卸下之后还未曾抛离手边的墨者,闻声立马痛苦地哀嚎扭动起来,双手乱抓乱舞,神情几近疯狂!

原来,那防毒障迷烟所使用的防毒面具底层早已潜藏下了百目虫蛊并以蜡封住,外表虽看不出异状,但随着众人呼吸热量不断的蒸腾,那蜡壳渐渐消融,这便露出了里面的虫蛊,这时再被他手中那控制毒物用的虫笛这么一催!那百目虫蛊之毒顿时便发作起来,迅速占据宿主躯壳,夺去宿主的生命!好阴毒、残忍的手段!防毒的面具变成了下毒的道具!而能接触到这些装备的队伍中却只有三人,看来队伍里的内鬼绝难跑出那三人之中!

定睛看下,只见口悬虫笛之人不是别人,却正是此行墨匠中为首的五尺!

那五尺嘿嘿冷笑,用脚踢了踢躺在一边的墨匠三尺,呼喝道:“别装了,起来干活!”他口中要干的“活”,想也不用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三尺从地上翻身站起,嘻嘻迎着五尺笑道:“得嘞,您老人家等着,小的这就去……”说罢一溜烟跑开数米,随身翻出工具,绕着五尺和狗爷在地上迅速挖了一圈浅坑,然后自己也连忙一纵跳进圈来。

狗爷周七双目赤红,怒不可遏的瞪着五尺,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我相识数十年……你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了五色教的人……”

五尺冷哼一声,不屑笑道:“老狗,不用这么吃惊,你身中百目迷烟,即使不知道你服用了自家哪门子的解毒迷药,但我可以保证,一个时辰之内你还是同样连手指都动不得一下……”

狗爷服用了家族秘传的解毒药剂,但那药剂确实并非万能,虽然保持了清醒不至迷失神志因而丧命,但现在的状况也确实如五尺所说,完全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心头更恨,咬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你真已投入那五色教百目魔君门下不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五尺不答,目光却稳定的注视着前方。一旁三尺将手指凑到嘴边对着狗爷轻“嘘”一声,脸上嘿嘿坏笑,示意禁声。

不等反应,只见一点青白色的焰火已从五尺袖中激射而出,笔直投向那地面上的圆圈之中,跟着“噗”的一声,青白色焰火顿时在坑里燃烧起来,也不知道那坑里填加了什么特殊药物,火焰一起立马便升腾到半米多高,青焰闪动,一下引燃了周边一具墨者的遗体,瞬息之间传递下去,四周顿时化成一片火海。

青焰飞腾燃烧,热量异常的高,狗爷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水份变成汗液流出又迅速蒸发在那飞腾的烈焰之中。

几乎是在青焰点燃的那一瞬间,数条黑色的身影已如飞而至,有那刹止不住的已被青白色火焰擦在身上,几声哀嚎伴着数道火光,去时竟比来时还要快上一分,远远跌撞开去,不出半分钟的时间便已被烧成焦炭一样黑漆漆一团一团。而那,却正是冲在当先,赶来救援狗爷的战犬!

三尺见状,忍不住拍手嬉笑,手舞足蹈显得异常兴奋!

原来那五尺早就算好了时机,阴火蔓延之际已将赶来救援的战犬当场烧死了几只,剩余的已统统被隔绝在那火圈之外不能靠近半分。

火,本就能熔尽世间一切,而且没有任何动物能够在火焰的灼烧下长时间忍受,有时哪怕是一秒也不能做到。五尺充分的利用了动物本能的对火焰的惧怕这一点来阻隔那些逼近的战犬,想来也早已对狗爷的底摸得透了。

整个巨大的陷阱早已谋划了许久,今天入谷的墨者先遣队只不过是一个饵,这些人图谋的是更多的墨者能够陷落进这张巨网当中。沿途那些标记和陷阱自然有不少是出自眼前二人之手,恐怕就连鸡爷被仇人吸引失去理性,狗爷犬群被调虎离山追踪鸡爷而离开身边,乃至一路上那些装神弄鬼层出不穷的伎俩,以及引众人进谷的大头怪人……等等这一切的一切,本就都是这个巨大陷阱的一部分!甚至——百目魔君重出江湖的消息,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充作诱饵的幌子……狗爷心里突然明白了这一切……

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你难道是…是……”他心里想起了一个人来,一个本已早该死了的人,可又偏偏不能不往这上面去想。

那五尺斜着眼看着狗爷,终于释怀般缓缓笑道:“不错,你猜得没错……可是,你又干嘛不直接把我本来的名字说出来呢?因为……还是你觉得自己已没脸再面对我么?也不敢再面对我!是吧……表哥!”

这声“表哥”一出,狗爷脸色更加难看,浑身止不住瑟瑟发抖。

五尺忽而反手往自己面上一扯,重重撕下一层厚厚的人皮面具摔在地上!露出藏在那面具下的一张脸,一张没有嘴唇、没有眼皮,甚至连鼻子都割去了大半的脸!那张脸皮上破破烂烂,整张脸皮就像是先被大酸灼烧然后又扔到烂泥中打了无数个滚一样让人看着无比的恶心!现在那张残破的脸上,一双愤恨、恶毒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盯着狗爷,一手揪着他的领口提到半空,恨道:“你没脸认我!可曾想过现在的我还能算是有脸么?!还有脸可认么!!!表哥……”重重将狗爷摔到地上,复又恨道:“没错,我已不是从前的我,那个名字早已死了!三十年前我便已是百目神君座下四鬼之一的无相鬼!我成了这样一副尊容,全都是拜你所赐!无相鬼……无相鬼……哈哈哈……表哥,若不是当年你为了争夺那《七魄纵犬》秘术和族中的继承权位,狠心将我们几兄弟陆续害死;若不是当年你将我打下悬崖筋断骨折,我哪能有现在这副模样!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该死?今天这一切是不是报应?哈哈哈哈……”笑声几近疯狂,配上那副令人不敢直视的尊容,更加让人胆寒。

狗爷脑海中想起种种过往,族中那残酷的秘术继承法则,又亲眼看到面前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曾经的表亲,低下了头颅无言以对……

五尺冷哼一声,续道:“你们这些墨者自命侠义,这世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你这老狗的所作所为就一向光明磊落正确非凡?你胆敢拍着胸脯自命侠义?!难道我就该得这番模样继续苟延残喘躲在阴暗之中逃命下去?难道三十几年前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围剿我五色教,至我千百教众尸横点苍山巅的时候就是你们所谓的侠义道得以体现?难道我们这些人就真的该死么……狗屁!老狗!这几十年来的仇怨,该是到了让你们这些伪君子偿还时候了,不久之后,这孤山之上,便是你们这些伪君子的埋骨之地!不过……你放心,我会留着你……留着你看清楚你们这些伪君子是怎么被我们一一诛杀,看清楚墨者行会是怎样倾巢覆灭的!等那一刻来临之后,我再慢慢的折磨你……用尽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你慢慢死去,让你后悔自己为什么还会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上……”

是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墨者,从洋洋自得的猎人变成了别人网中低微卑贱的猎物!孤山,就是屠戮这些猎物的地方!而操刀之人,就正是面前这个形容破烂,面目上再无半分好肉的无相之鬼!

狗爷听完,一颗心已完全沉了下去,最后挣扎喊道:“表弟……表弟,我求求你,停手吧……我愧对你的,我欠你的,今天我便在这里统统还了给你,不管你要用什么手段对付我都是应该!你……就放过其他人吧,不要再错下去……”

无相鬼一听这话,跳起来重重一脚踩住狗爷周七的后脊梁将他的脸压在地上,戳指怒喝道:“错?!到今天你还敢说我是错!你欠我的难道就不该还么!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墨者三十多年前围剿我五色教的帐难道就不该还么……我要用你们所有墨者的血肉来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来祭奠教主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不是么?表哥……”

他这一踩踏不要紧,站在青焰阴火之外的犬群却尽皆看在眼里!无意中激发了犬类守护主人的本能,顿时纷纷纵跃而起,再不顾忌那阴火燃烧阻隔,对性命不管不顾直往火圈中扑来!

那青焰阴火本是通过特殊药物点燃的特殊火焰,就像活的一样,对生命更像是有一种特别的驱使和特别的吞噬能力,活物只消沾上一点皮毛便休想摔脱阴火的灼烧,分秒之内便会被焚烧做一堆焦炭而死。

黑龙最是忠心也最是凶悍,现已当先扑了进来,落地时已被阴火燎到了腰腹上皮毛。天底下不管是任何动物都难以抵挡那火焰焚身的滋味,但那黑龙勇猛异常乃是犬中之王,身子刚一落地,腹部阴火已开始窜起了阵阵光焰,顺着血肉一路往上不断灼烧蔓延!那是何等的剧痛!疼痛,很容易便会让人完全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应变的能力,对人如此,对狗也同样不曾例外!但那黑龙果然非凡,猛一低头,张开血盆大口冲那阴火灼烧蔓延之处狠狠咬下,跟着翻头一摔,硬是将自己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生生从身上扯丢到地上!

其余群犬纷纷效仿飞腾而入,无一例外全都被那阴火点燃了皮毛,但却无黑龙般勇猛异常,各自疼痛哀嚎不已,失去理智之后毫无抵抗能力,不出分秒之内头颈斜斜一歪,全身烈焰飞腾,皆被那青焰阴火化作了焦炭死去。

不出片刻,阴火围绕的圆圈当中已横七竖八的堆满了犬尸,死状惨烈,犬虽非人,但这样的豪情壮志,这样的下场,无论是谁看了内心也无法平静。

狗爷眼中泪水奔涌而出,嘶声力竭拼命冲群犬呼喊:“退下!快退下……逃……不要管我!远远的逃……”

可惜这话说出来时也已经来不及了,即使来得及,这些战犬也任然会义无反顾的只管冲进火圈救人,救他们的主人!

一分钟内,一条条战犬就像一颗颗沉闷的、无声的重弹一样重重投掷在地,纷纷失去了生命,这其中也包含了那条一向敏锐乖巧的黑狼犬,可怜它到死时也没个自己的名字……最后只剩黑龙一个,腹部被自己反口撕下,鲜血早已满地横流。此时头颈低垂,喉咙深处阵阵隆隆嘶吼,用尽全身力量,震颤着屹立在当场,对圈中无相鬼和那三尺怒目而视,一副欲待择人而噬的样子令人生畏!

无相鬼与狗爷周七本是同宗表亲,驭犬纵犬之术自然较常人明白很多,相犬之术自然也不在话下。就算是此时此地再见这黑龙,心中仍也不禁暗暗赞许,确实是条悍勇异常且通灵护主的好犬,临危而立仍脱不了那一身傲骨和满腔霸气!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犬!此犬浑身上下处处透着一股王者的霸道风姿,真真世所难见!

忽觉着面前腥风一阵掠起,心头一惊,凭借多年的经验急忙将身子闪在一边。正待提醒旁人,可惜还是慢了半秒。身旁那三尺身手自也了得,反应也算迅速,但,可惜他面对的是黑龙,只这眨眼不到的时机已经可以决定和黑龙对峙时的生死!早已被那黑龙重重扑倒在地,睁眼只见利齿如锋,那重重的、纯粹的满腔杀意已直奔喉头森然落下……

三尺倒地,匆忙间忙将双手拼命往前一顶,想将手臂当作最后一道屏障不管不顾死死撑顶在黑龙与自己之间挡上一挡。哪想顿时传来一阵剧痛,顷刻已被那黑龙连筋带骨硬生生当场将双臂咬断开来!这一下咬合之强,来势之猛,那成人双臂在它口中竟如泥塑一般不堪一击!直疼得那三尺口中怪叫连连,身子止不住满地翻滚,一时情急意乱,一人一狗纷纷向那焚烧升腾的阴火之中滚落而去……三尺的惨叫声也变得更加撕心裂肺,两下翻滚出圈外扑在地面,不出片刻终于静了下来,却已再无半点挣扎、半点生气……

无相鬼眼里满是惋惜,竟也摇头叹道:“可惜……可惜……”事发突然,也不晓得他这话是替那命丧犬齿的三尺可惜,还是为那悍勇忠烈的黑龙可惜,更抑或是为那些纷纷落入火圈护主却被活活烧死的战犬可惜……

四下再无半点生气,不知他从手里拿出什么东西,向四周围绕的青白阴火洒将上去,再过不多时,焰头已然渐渐转小几近熄灭。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狗爷周七一眼,他已没有了往日那精神奕奕的眼神,看起来呆板木讷,显然此时的打击对于他来说无比的强烈,这花甲的老人,终是经不住这无情的蹉跎折磨,只这分秒之间便已像是苍老了许多一样,连方才眼中还残存的那点仅有的斗志也已然消磨殆尽。

至此,周七已是真正的输了!一时的输赢也许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的信心被彻底击垮;失去了心中希望,虽生,却已如走肉行尸;如今的周七,已经彻底的败了……

无相鬼单手提了周七一只脚脖重重将他身子倒摔在地上,拖拽而行,周七也丝毫没有反抗挣扎,更没有半点言语,双眼泪已流干,瞳仁灰蒙蒙的只是呆呆看向天空,那漆黑的天空……

正迈动脚步欲行,那已燃尽的灰烬中似有一股不平的愤恨油然而生,“噗”的一声,爆起一团黑灰,借着光影,像极了那已化作灰烬的黑龙巨犬形状……也许,它的心还未死透,更想要从虚无中夺步挣脱而出,再狠狠咬上眼前敌人一口,哪怕只是一口也好……但那也永远之停留在了虚无之中。

无相鬼抬起的脚步停了一下,待那爆起的灰烬散去,方又自大步离去再不停留。一路且行且歌,歌声苍凉而低沉,像是在缓慢的诉说:这世间不平事多,那银钱又算得什么……世事又算得什么……花开总有花落时,莫待白头时,才懂赏花意……

转过两个山口,迎面行来一人,蓬乱灰白的头发随着山风飞扬,手中也倒提着一人。也与那无相鬼一般肆无忌惮且行且歌,但歌声低迷委婉,更像是在诉说着另外一种心情、一种秘境……

那来人相比无相鬼而言面目也好看不到哪去,一张脸上疙疙瘩瘩,青一块红一块生满了毒疮,一只眼睛用一片黑布包扎着在脑后仓促束了个死结,鲜血仍不时从那黑布中浸透滴落下来,身上一件灰白色的长袍笼住了全身,灰袍之上密密麻麻打满了各种形状的五色补丁,远远看去就像是戏台上扮演叫花子的角色一般萧索,可怜又可笑……

见了无相鬼也不打招呼,大刺刺将手里倒拖那人重重往地上一放,双手环抱站立一旁沉默不语。

无相鬼也不与那来人多话,兀自将手中倒拖着的周七重重放到一边,同样双手环抱而立,双唇紧闭。

又过半晌,从远处匆匆跑来一人,那人双手空空如也,一身赭红色的长袍迎着山风烈烈作响。人还没跑到近前,喘息声已远远的传了过来,扯着那永远处于MAX状态的音量,破锣也似喊道:“无相老鬼,白发老鬼,你二人可是已经得手了么?”声音由远而近来得很快,到了近前一瞥地上的狗爷,再一瞥眼,便看到了白发鬼带来的鸡爷,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墨者行会一鸡一狗,这两位硕果仅存的长老都已请到,后面他们那些个徒子徒孙还不拼着命也要来救?怕是都等不及要来这孤山之中送死了……哈哈哈哈……”

那无相鬼形容可怖,已用一块黑纱罩在脸上,冷哼一声,道:“沿途就见你故弄玄虚,诱敌入谷这种事为什么不让门下弟子去做,偏又自己亲自上场?演的又是哪出跳梁小丑的戏码?”

来人正是大头鬼,哈哈干笑了两声,又憋笑不住,嬉戏道:“唉……此言差矣,无相老鬼不懂了吧?那叫空中飞人!哪是什么跳梁小丑?怎样,当时你混在墨者队伍里看得清楚,有没有惊呆那些个墨者?”说话间双手不住揉搓,显然十分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无相鬼重重冷哼一声不去理会,大头鬼反又看向灰白头发那人,嬉笑道:“白发老鬼,厉害啊!不仅仅是有仇必报,连要找你报仇的仇人却也未曾放过……佩服!佩服!这回用什么办法将这老鸡擒住的?好玩么?你且说来听听……”

原来这人叫做白发鬼,却也是列车上被沈浪用弹弓射瞎一目翻下车去那怪人,没想到这人竟然没死!不过这白发鬼似乎不太爱说话,同样重重冷哼了一声,语调尖锐刺耳,反讥道:“那你呢?大头鬼!我和无相老鬼各自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又做了些什么?到是拿出来看看。”

此言一出,大头鬼那大头垂得更低了些,不出片刻竟捂着脸大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喊叫起来:“哎呀……丢人呀……我大头鬼几十岁年纪,没想到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揍了呀……我真是……不活了呀,丢死个人呀……”

白发鬼双眉皱起,不耐道:“你能把话说清楚些么?什么被人给揍了!”

没想到这么一说,那大头鬼更加哭得不行,但还是哼哼唧唧把事情连哭带唱的说了一遍,虽然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大致也还能听个明白。

白发鬼眉头皱得更紧,疑道:“什么不认识的小子?什么哑毛?毛还有哑的和不哑的么?”

旁边无相鬼忽然插嘴,道:“确有此人,好像是半路被这好事的老狗邀请后刚加入墨者行会的一个年轻后辈。其余诸人我事先都已经探查明白底细,但此人临时加入,所以他的情况也一概不知……但是说来,大头鬼这样的身手会栽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手里,如此看来,到是我们轻视这小子了?”

白发鬼狐疑不信,道:“哪有人能如此手硬……莫不是……在车厢里用弹弓射瞎我一只眼睛那小子……”说着不自觉往自己脸上摸了摸,连日来那一目之仇始终在他心上难以释怀。

无相鬼看看他,忍不住问道:“你不说,我本也想问你,是什么人能将你一目重伤至此?”

白发鬼恨恨道:“哼,那小子油滑得很,毁我一目之仇,我白发鬼算是记下了!从此天涯海角,有我无他!”

“油滑?”无相鬼摇了摇头,道:“看来你我说的并不是同一人,大头鬼遇到的这个哑毛我曾与他在墨者队伍中共处了几日,这小子平日里不爱说话,却成天一副臭屁的样子不可一世,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明白也什么都不害怕的愣头青,绝谈不上油滑二字。相处几日下来,墨者队伍里已开始有很多人都不太喜欢他,绝不会是你说那人。”转而问大头鬼道:“打伤你那小子呢?现在人在哪里?”

大头鬼擦着脸上的眼泪,这会儿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屁来。

无相鬼念头一转已然明白,顿时怒道:“你这老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小子莫不是还留在谷中?!”

大头鬼委屈的点了点头,无相鬼更是大怒,戳指道:“墨者先遣留不得一人活口!若是那人逃出了山去,将咱们这里布下的重重陷阱泄露给后续增援而来的大批人马,坏了教中大事,你这老鬼担当得起么!且不说此事耗费无数光阴和心血,单说点苍之巅死去的教中兄弟,你对得起他们么!你对得起教主的在天之灵么!”

大头鬼被他说得一怔,疯癫哭闹的形状渐渐收敛起来,面上神色转而严肃,默默低头道:“你说得是!我错了!那小子留不得!我这就折返回去,将那小子杀了。”说罢便待动身。

白发鬼却拦道:“你先前已然吃了亏去,还想再多去丢人现眼一次么?”

大头鬼怒喝道:“你又待怎滴?难道以为你的手段就比我大头鬼高明么?教中一魔四鬼,教主他老人家自然神通广大纵横无敌,那一魔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余下四鬼只剩你我三人在此,大家都是老相识了,知根知底,你我多少斤两难道自己还不明白?论手段却又是谁高过谁了去……”

白发鬼重重冷哼一声,大头鬼这话到没错,五色教中除了已经逝去的教主百目神君之外还有一魔四鬼,教主手段通神自不用说,一魔相较之下也不遑多让,余下四鬼之中,眼下三人的真实实力也只在伯仲之间。那大头鬼看似疯癫,但也自有他遇事处事的方式方法,若真是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从他手下讨了好去。

无相鬼擅长易容改扮、设计、投毒,此间种种布置以他马首是瞻,但论教中地位,四鬼自然平齐;若论硬过硬的真实功夫,可能还真不如大头鬼下手更硬朗些许。说不定那叫哑毛的小子确实是个难啃的骨头也说不定。无相鬼犹豫再三,还是以大局为重,当下自袖中取出一枚虫哨,郑重其事的交与大头鬼手中,沉吟道:“那人实在是万万留存不得,希望你这大头老鬼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莫要再失手了!这样,还是劳烦大头老鬼你再走一趟,这次带了我这虫哨去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多带几个人手从旁协助。切记,这不是比武较技,接下来的大事更万万耽误不得!请务必!一定将此人彻底铲除为!”

大头老鬼顺手将那虫哨往衣襟里一塞,咧嘴笑道:“放心,明白,这次不是演习,咱家也不再和那小鬼客气!一定手到命除,让那小鬼再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转头对那白发鬼嘿嘿笑道:“老鬼,你手下人多,分派几个得力的跟着大头爷爷去打杀打杀那小子的气焰如何?”

白发鬼皱着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就让我那徒儿再带几个手下跟你去吧。”

大头鬼抚掌大笑:“好!好极!早就听说你那宝贝徒儿挺有能耐,借着这机会我也瞧瞧到底是何许人物会拜你这白发丑鬼为师!”

这话出口,无异于同时得罪了白发鬼和无相鬼,白发鬼固然丑陋,但若和那无相鬼的真容比起来却还能算是个人……

且说那哑毛掉队后独自在林中瞎闯,奔来跑去始终不见半个人影,心里愈发觉得不妙。原本好容易提起来的一口心气也随着时间而不停的流走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时时刻刻在不断的敲打着他,深深的担心,担心狗爷他们的安危,连他这个初入墨者行会的生瓜蛋子也已觉出此行的凶险,同样也为此行的前景感到凶多吉少。

正着急往前迈步而行,忽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倒在路旁缓缓蠕动……

慢下脚步定睛细看,却是鸡爷那只金红羽毛的大公鸡从笼中挣脱出来,此时却倒毙在路边。眼看那雄鸡形状像是已然死透,但却又不断的随着微风在缓慢的蠕动不停令人生疑。这种蠕动绝不是动物本该有的肌肉运动,而是一种不自然的、诡异的蠕动方式。那雄鸡两只脚僵直伸在外面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肚腹之中却仍在鼓涨不停,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拼命的想从中破壁而出一样,看了让人阵阵恶心。

这种诡异而恶心的场面让卢用连脚趾头都不自觉的绷紧起来,山谷清凉,额头上却已不知不觉的冒出了冷汗。到底是个何许妖物在从中作祟?

伸手从口袋中取出防风火机打着,借着微弱的橘红色焰光看去,只见地上的雄鸡先前还只是肚子里缓缓的蠕动,这会儿内里那物仿佛嗅到了什么气味,整个突然一下就像是沸腾的开水一般疯狂躁动起来!“噗”一声轻响,眼睁睁一条褐红色的蜈蚣从那雄鸡腹中破肚而出,借着火光四处游走不停,还不时抬起前端身子迎风摇晃,触须四下探寻,一对颚钳漆黑如墨,尖端晶莹剔透的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致命毒液!

若是普通蜈蚣,再大的也就长到个二三十公分长短算是顶了天了。但眼前这条蜈蚣却足有婴儿手臂粗细,不仅粗得异常,更大得异常,伸展开来足有成年男子大半截手臂长短。额头赤红,身披红褐色的节状鳞甲,百足滑动之间如踏风而行,“哗啦啦”声响之下便滑出老远!

正自惊异,“噗”的一声,从那雄鸡腹中又滑出跟之前那条同等大小、同般模样的另一条硕大蜈蚣!两条蜈蚣双双触须一碰,飞速在地面杂草之间四下爬行游走!

人还罢了,面对这样的毒虫却该如何应付?卢用顿时慌了手脚,伏低了身子,全身绷紧,双眼片刻不敢离开地上飞速游走的毒虫。背上冷汗已将衣服湿透,心里暗骂:妈了妈我的姥姥,这对蜈蚣如此硕大,它俩莫不是扎堆来成精的么?

手里顺势抽出临行时墨匠五尺配发给各人的一只军用匕首,那匕首虽然短小,但也毕竟是件开了锋刃的利器,握在手里即使不用也同样给自己平添了几分胆气。

可惜这信心还没站稳了脚跟,那边草丛里哗啦一分,又游走出几条硕大的蜈蚣来,同样昂起了半身,不住将触须伸展在空中嗅探着气味;那毒颚都同样的凶险,那红褐色的肢节甲壳都同样的散发出油亮的光泽,那不住滑动的成百上千副对足都同样让人感到既恶心又恐惧。

卢用心里咯噔一下,心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策!

轻轻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动作稍大就惊动了那些硕大的毒虫。好巧不巧,刚一回头准备抽身离去;夜色下清晰可见,自己身后五六步的距离,一个人影正猫腰蹲伏在杂草丛中蹑手蹑脚潜行过来!那头顶上几根稀疏蓬乱的头发,腥红色的皮肤,硕大的脑袋,竟是那般熟悉,那般令人回味……

与此同时那人也瞧见了卢用,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

卢用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牙花子都快咬碎了!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想:好啊!你这下作的孙子!明刀明枪打不过,你这是想要暗中偷袭啊?!那些大得畸形的蜈蚣只怕也与你脱不开干系吧?!

前有蜈蚣阻路,后有大头偷袭,卢用半蹲转身之间,愣是被逼得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手脚脚都尴尬得没个安放的地方。一念未转,耳听得那大头怪人扯着嗓子破锣也似一声怪叫,叉腰戳指抢先喝道:“小子!你大头爷爷说过要回来找你算账!你却没种,跑这么远,让爷爷好找……”

卢用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是你这大头怪物自己打不过便使诡计逃脱,那番装疯卖傻趁机开溜的连篇废话还好意思要别人当了真去?难道你凭空吹个牛还要别人等着接?我去……现在还有脸先跳出来倒打一耙,佩服……佩服……你他妈这怕是偷袭未成被人撞破,想来个恶人先告状吧。这种作为到底还要脸不要?

大头鬼喝骂声尚未平息,卢用已然耳听得身后一阵肢节步足踏碎枯叶的声动纷拥而来,那声音虽然不大,就好似一盘豆子轻轻洒在地上一般叮咚乱响,但此刻听来却让人倍感恐惧,头皮也忍不住阵阵发麻,不用回头,想也能明白的知道——那些硕大、畸形的蜈蚣已被惊动来了……

眼前大头鬼还在装模作样的叉腰而立,挡住了去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装!这丑鬼难道真想改行唱大戏去么?小爷可陪你耗不起!当下左足用力一踏,箭步往前,身子直直冲撞过去!

大头鬼一呆,虽知道哑毛动手干脆,却没料到会如此干脆,竟是丝毫半句废话没有!要说,也是先前被哑毛揍得心有余悸,慌忙举起手中一件奇形兵刃想要去拦哑毛……

哪知哑毛心里所想却并非与他纠缠,身型虚晃,原地向旁一蹬、一个转折,疾风一样擦着大头鬼身上的衣袍斜斜掠了出去,三两个纵跃已逃得没了踪影。

要说这大头鬼吃了哑毛的亏心里有所忌惮是真,但面对这样的毒物他却早已司空见惯,毕竟身为五色教一魔四鬼之一,谈到识毒用毒那些本事也绝非浪得虚名。电光火石间,忽然将那大嘴猛然一张“咔嚓”一声正咬在那蜈蚣头颈之间,蜈蚣不断扭动翻腾根本无法挣脱。大头鬼不停咀嚼,几下竟将那剧毒的蜈蚣犹如吃了片饼干一样美味轻松,生生咽了下去,还不住回味道:“唉……无相老鬼养的这虫儿味道是真好,药力也够猛够足,只是吃了他的虫儿不知道这老鬼会不会舍不得怪罪咱家……”嘴里连连感叹,眼中露出贪婪神色。

身旁草丛一分,站出三五人来,为首一人面色苍白,脚上穿了一双打满五色补丁的绣鞋,左手齐腕而断,伤口犹新,包裹的布条还时有渗血出来。凝望大头鬼,躬身道:“师叔,那人走远了,追么?”

大头鬼意犹未尽的看着地上追来的另外几条异种蜈蚣,忍不住咂了咂嘴唇,又看了看那几人。这蜈蚣受虫笛驱使,本是无相鬼借给他助力的,当着白发鬼的徒子徒孙吃了无相老鬼的东西,又恐怕这些小子跑去告密,但若是将这些小子也都一并打杀了呢……算了算了,毕竟大敌在后,待完事了且把无相老鬼那虫笛强行留下便是,到时候再吃个饱……强自吞咽了几口口水下肚,故意高声道:“废话,到是追啊!没用的东西,一个个的……师傅在火车上丢了一只眼睛,徒弟丢了一只手……废物!全都是没用的废物!”

那面色苍白之人正是火车上对沈浪和卢用下迷烟之人,当时被黑龙在黑暗中撞见叼住了手腕,情急之下强自斩断。此事显然在他心中隐已为梗,此时大头鬼这话连他师傅白发鬼也骂上了,心里怎能不怒?只是碍于此人**威一时只得忍下,垂头道了一声:“是。”一言不发领着其余数人沿着卢用踪迹追赶而去。

这大头鬼用毒功夫怎样先不细究,不过这嘴上的功夫到确实了得,不开口便罢,一开口总是能得罪人的,而且戳的往往都是别人心里那壶烧不开的痛处,有嘴如此,确也算是开了光一样灵验,每每必中!

卢用沿着山路脚步不停,手中匕首始终倒扣不敢还鞘,明知道这样下去只有徒劳损耗自己体力,但内心却不敢有一点放松。现在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已然不是该如何克敌制胜,而是怎样才能尽快逃出孤山这座巨大的陷阱。

跑了半晌,汗水不停蒸腾,气息也越发不稳,脚下疲累酸软,满目望去尽是草木山石和那高逾百丈的山崖石壁,只盼真的有奇迹出现才好,才能让自己真正逃出生天。

自从接近孤山峡谷以来,所发生的一切突变都来得太快、太激烈了些,再加上接二连三的遇敌,眼下情形自己又一无所知,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囚笼之中难以自拔一样困顿。精力和体力消耗极快,眼看都已撑到了极限,当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管理好自己的神志,尽力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哪怕遇敌真有不测,也决不能仅仅任人宰割而已,说到底也得拼上一拼,杀一个保本,杀两个有赚……

不远处有个低矮的树丛,卢用想也没想便和身钻了进去,现在,他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下,他真的很需要睡上一会儿,身上没有吃、没有喝,能睡上一会儿已是他现在唯一能选择的调整恢复方式。不管外面有多少人在追他,他都实在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一小时,不,哪怕十分钟……只要让他调整过浑身这口真气来,一切兴许就还是有希望。

躲在草丛里喘息了一会儿,心里不断努力劝告自己:卢用,你要睡一会儿,哪怕只睡一会儿,十分钟也是好的!你需要睡一会儿……可越是用力去想,仿佛就越是难以入睡,毕竟这样凶险的场所,这样复杂的境遇,这样杂乱的心情;真能睡着的,兴许真就不是平凡人。想通过睡眠尽快恢复体力,眼看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努力了好一会儿,眼皮不但没有发沉,意识反到越来越清醒了些,不过好在心跳和全身肌肉也已渐渐平复放松些许。连日的状况走马灯一样不住在眼前乱晃,脑子里已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正出神间,忽听外面草木声响,三两黑衣人分路踏行,搜寻而至。

只听那当先一人说道:“奇怪,这小子跑到这里怎么就没了踪影了呢?”语声近在咫尺,惊得卢用全身一紧,刚放松的手掌又悄悄将那匕首在暗地里紧紧扣了起来。

只听另外一人声冷冷笑道:“嘿嘿,那小子没跑,不就在这呢……”卢用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耳听那人大喝一声:“出来吧!我看见你了!”这一叫,卢用念头转得极快,原本悬着的心到又放下了,对方擅于用毒和暗算,若是真的已经发现了自己大可以悄无声息的便下了毒手,何必这么大呼小叫?这么做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说明自己还没有被发现。

果不其然,那人叫了这一声,四下里仍旧一片寂静,不禁失望摇头道:“看来真是追丢了……都赶快去找吧,不然那位爷发起脾气来咱们谁也跑不了。”几人纷纷散开,往前继续搜去。

卢用伏在低矮的灌木间长出一口气,暗道一声:还好……

心里刚放松了些,耳边风声再动,离去的那几人又陆续退了回来……

忽听外头脚步声响,似有一人从不远处慌乱奔跑而来,接着,一个极熟悉的语声对那几个五色教徒叫道:“快说!我兄弟在哪儿?”这短短几字听在耳里,却使卢用惊异得浑身一震,内心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声音他怎会认不得?——瞎子,这是沈浪的声音啊!!!他怎么也来了!而且听这情形似乎与五色教的人对上了……

卢用太了解他这个兄弟,也明确的知道沈浪不是这些人的敌手,当下再顾不了那许多,双脚一蹬从灌木丛中往外一窜,显身出来,一个翻身站定,眼中满含欣喜回头叫道:“瞎子,我在这……”话未出口,整个人又愣住了。

只见四下几人已成合围之势将自己围在了垓心,迎面发声一人面色苍白,嘴角挂笑,自己却不认得。只见那人突然开口,以自己十分熟悉、朝夕相处、极其类似沈浪的语声、语气对自己道:“兄弟,那么沉不住气?还以为你能陪小爷再多玩会儿呢……”不想这厮还有这等本事,火车上匆匆对上那么一阵竟将沈浪的语气和声调都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用上,成功的将卢用给钓了出来。

中计了!此人擅长模仿,细听细辨当然和沈浪的说话还是有出入的地方,但在这种环境、这种心情,面对卢用这样满腔热血而有耿直的青年面前,那语声实已足够乱真了。四面环顾,众人各个面色不善,手持淬炼剧毒的无常尖刺环伺在四下。现下要想安然脱困,比之方才,实又再难如登天了……

对方一步步逼近,手中寒光闪烁更待随时出手。一旁土丘后忽而转出两个人来,一身黑衣迎风而立;另外一人身穿灰袍,头上白发,斜眼瞥了卢用两眼,无趣道:“无相老鬼,大头鬼说难对付的就是这小子么?好像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棘手的啊……”另一人面目隐在一个硕大的黑纱斗笠下,冷哼一声,道:“墨家的老狗、老鸡初见此人便十分赏识,想来必有因由,总不会平白无故的便看重一人便是,只不过为了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那白发鬼森森冷笑,转而对土丘下为首一人道:“徒儿,你大头鬼师叔搞不定的人,这便由你代劳了吧……嗨,也不知道那老鬼这会儿又发的什么疯病,跑哪里去了?”

为首那断了一掌的年轻人躬身道:“是!师傅。”这便四下准备同时动手,这若真是下得手去,被围在垓心的卢用哪里还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忽闻半空一声霹雳,喝道:“停!都给我停下!”一人顶着一个无比硕大的脑袋,血红的肤色,身穿赭红色长袍从天而降。面上油光水亮,大头硕大无比,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叉腰往当中挺身而立。

大头鬼却得意道:“咱家自己输的战阵,自然要自己找回来,旁人出手帮忙算什么英雄好汉?现在咱家功力重聚,而且更胜当初,来来来……小娃儿,这便再来与你大头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且看这次谁才是怂包软蛋!”

他那毒功不是被打散了么?没有专门秘药调整的话十天半月之内很难再恢复重聚起来,怎么这才个把小时不见就恢复了?还更胜从前?看那大头硕大,肤色红得流油到也不像假话。只是……糟糕!无相鬼暗一跺脚,一步冲将过去抓住大头鬼手腕,气得语声颤抖,质问道:“你……你莫不是将我那精心饲养的异种蜈蚣给……给……”后面那话委实难以让他接受,几次艰难,实在气得说不出来。

大头鬼重重将他一手甩脱,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抹了把嘴边馋涎,缓缓道:“无相老鬼你也真是,别那么小气,不就吃了你几只虫儿罢了,老夫现在功力重聚,难道不比你那些个小虫更能在战场奏功些么?”原来方才迟迟不见他人影,就是因为躲在后面偷吃了那剧毒的异种蜈蚣,是以他那散去的毒功才能在短时间内借由蜈蚣身体中的毒素滋养而迅速得以补充恢复。

无相鬼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双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若不是还有大批墨者在后赶来,说不得此时便已忍不住就要大打出手!几只小虫……说得轻松,为了培育那异种蜈蚣,他实不知下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功夫。被这厮拿去打了牙祭,还敢轻言漫语说那是小虫儿……

卢用一直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但又像是没见过,这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无相鬼惊讶道:“你……你是墨匠五尺!”

无相鬼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扭头一声长啸,身法如风展开,双手一分左右朝卢用袭到,转而将那怒火统统都发泄在卢用身上。

身在半途,哪知那大头鬼突然伸手一拦在前,翻着怪眼道:“无相老鬼你干嘛?说了这人是我的!除了我,谁也杀他不得!”

隔着一层黑纱都能感觉到无相鬼早已气得双眼通红,恨声重重从嘴角挤出一字:“滚!”

卢用本来已觉逃脱无望,但有大头鬼这么个活宝从中间掺和这么一手,似乎又有了逃脱的希望,当下更希望眼前这塘水越混越好,这样自己才可能有机会拔腿开溜。忽然叉腰哈哈大笑起来,对在场众人狂傲道:“莫急莫急……大头鬼,小爷就说嘛,你还是这样脑袋大一些看着更帅!更威武霸气!不过小爷怕下手没了轻重,再把你的大头给打了缩小回去,这样吧,你这些朋友也都在,何不让他们一起动手?帮你找找前面那口恶气先?”说着冲远处观望的白发鬼一招手,调侃道:“喂,那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儿,你也下来玩玩?说不定玩两下你眼睛就好了,不过也说不定连那只也被小爷打瞎了……若是怕就站定扶稳了莫要动弹,免得跌个大跟头……”大头鬼和白发鬼一听这话,纷纷暴怒起来,双双跳下场来要争个谁先下手。卢用反到叉腰笑道:“三位别急啊,一起上啊!”

大头鬼急得连连跺脚,挥拳喝道:“不准抢我的!”吼声中,拳影闪动,竟朝白发鬼身上招呼下去。

无相鬼心思最是深沉,这会儿反到退在了一边冷眼旁观。

江湖虽大,但值得五色教三鬼同时出手的当世还没有几人,二鬼联手对敌一个后生娃娃,这样的事已然没有先例!在他心中,哑毛已死!

白发鬼一脚刚刚递到卢用面门,全力尚未使足,顿觉一股巨力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从脚心涌将上来,顿时传在小腿上方又立马爆发开来,力所过处,不论肌肤还是筋肉,无不如摧枯拉朽一般应力一路溃败而下!这小子手底真硬!心头大惊,这才算明白过来大头鬼之前吃亏不冤,不过就算现在明白也已为时晚矣。他轻敌大意,哑毛可绝对没有,招式看似平淡,但上来就已使足了崩拳劲力,一招一式只求毙敌于当下!白发鬼噗通一声斜斜摔在地上,一声惨呼只叫出一半已然昏厥,旁边弟子见状皆惊,纷纷赶来相救。

无相鬼心中诧异,只一交手,青不见、红不见,这白发老鬼身手绝不是这么脆的……忙也跑去查看伤势,一见之下既惊且怒,像是看到了既惧怕又痛恨的根源所在,返身戳指场中大骂道:“大头鬼,你他妈瞎了眼!崩拳!这小子使的便是那贼人的崩拳秘技!你到现在还看不出么?”

大头鬼闻言一怔,摸着自己的巨头喃喃自语道:“难怪他不怕我这血魔灌顶毒功……”心中又似乎对这崩拳秘技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脚下已忍不住往后退却两步。

反到是那无相鬼无惧无畏,一冲上前,手指卢用鼻梁厉声喝道:“说!墨家钜子是你什么人?!你……你可是姓古么?”

卢用被眼前情形弄糊涂了,自己这崩拳秘技有这么神奇么?有这么让人惊讶么?怎么这些人都好像很震惊又好像很愤怒?他本不善言辞,这下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抑或答是不答……

无相鬼恶狠狠仰天笑道:“好……好得很……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墨家钜子害我教主;你墨家墨者害我百千教众,今日这笔账总算来了个正主接着,告诉你,小子……你今天死得不冤!”口中一翻,自舌底卷上来一只虫笛悬在舌间,滴溜溜一阵吹响。树梢枝头、灌木草丛、泥缝石隙之间……各种大大小小的毒虫顿时倾巢而动,仿佛像是受了某种神秘召唤一般纷涌而来。

卢用心里叫苦,若敌对的是人,他丝毫不惧;但面对这些个毒虫毒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完了……今天只怕真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五色教众人分站各处纹丝不动,连那冲动易怒的大头鬼这会儿也压着情绪冷冷站在原地不做声响。无相鬼口中虫笛连番催动,那些个毒虫毒物着了魔一般绕开五色教众不断朝卢用袭来。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卢用已经折腾得后背湿透,只待拳风稍弱一些便会被那一拥而上的毒虫淹没吞噬。念头才转,脚跟处只觉一疼,便已然中招,全身气血奔腾正盛,顿时觉得一阵酸软自脚跟往上传来,眼前一黑便欲倒在地上。手上力道稍稍一松,那劲力送出去时消减了便不止半分,跟着手背一麻,又被毒虫咬噬,一招失手,哪更能继续坚守得住,那些个毒物纷纷看准时机齐齐张口涌上狠咬。各种不同的疼痛,有的似蚊虫叮咬般瘙痒,有的似蜜蜂针刺般阵痛,更有的像被烧红的铁钳灼烧一般……从浑身各处一齐袭来,其间滋味实混杂在一起递进传来,那实在比立时死了还感难受。

今天,真的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人生的第一次,没想到各种不同种类的疼痛竟也会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更没想到这竟会成为他人生落幕时最后的一项经历……

卢用一声嘶吼,负痛狂奔出几十步,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一下跌倒在地,顺着高出的土丘骨碌碌直滚下去,落在那荒草从中再也不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