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北地豪客
风劲吹。
卷起风沙遮天蔽日。
灰蒙蒙的天际下,无垠大地,荒漠戈壁间,一座雄关屹立。
怀化关,又称连陲锁钥关。
关外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连安西边镇在内共有边城七座,合称七星锁北地。
怀化城便在关内,亦是征西大将军的行辕府邸所在。
柔远西门,取怀柔以致远,安定边陲之意。
光化东门,寓意光照大地,教化四方。
漫天风沙经年侵蚀之下,城头那块巨大的石刻额匾上当年由大夏圣祖亲书的‘怀化’二字早已斑斓残破,却更显得古朴苍劲。
……
烈烈寒风中,柔远门当值司马身披甲胄,于城门左侧驻剑而立。
正午时分,却已是极冷,扶在剑柄上铁掌内的手早已冻成青灰色。
周身的甲胄穿戴齐整,却丝毫挡不得风。
他嘴唇冻得发紫,他巍然不动。
他已经在此处站了很久。
白大帅的将令在,他莫敢不从。
“北地剧变,严查往来域外的所有人畜。”
那便是进出他这座柔远门的,一个也不能放过!
哪怕是自城门飞过的鸟雀,他也要抓至近前分辨了公母,登记在册,方能放行。
……
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排出城外足有一里地的队伍,视线仔细的从每一个等待入城之人的脸面上扫过,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城门司马此时很有些烦不胜烦,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要入这怀化城。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但他放着正经军中校尉不做,也要死守着这区区城门小官之职,着实因为这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肥差。
城中有他的妻儿要养,外室要养,勾连的几个窑姐儿也很是喜欢他的银子……
他便看到了等待入城队伍中的那两位北地豪客。
北地多豪客。
域外荒原上无本的买卖多,自然豪客就多。
而且他们是真的很壕。
土豪的豪。
这种壕,寻常人等是装不来的。
他们骑最俊的马,黝黑的。
穿最贵的裘,貂狐的。
戴最粗的链子,纯金的。
他们的貂裘从不系带,越冷越要大敞着怀……他们顾盼左右,鹰视狼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狠厉。
守正司马的眼角抬了抬,两位豪客中身量较小颌下几缕稀须的那位,却没有敞怀?
他随即释然,那便是银钱都在这位怀里揣着。
他很懂这些。
城门司马的位置上,他已经坐了很多年。
……
扶剑的铁掌动了动,他从迈步小跑而来的队正手里夹过一封信函。他没有着急将信函塞进胸甲里,毕竟在他的位子上不能吃相太过难看。
“茶敬。”队正小声道。
他看到那两位豪客中,身材瘦高的那位伸手挠了挠面侧的须髯,冲他伏了伏身。
于是他点点头,冲一旁摆了摆手。
一旁伏案的城门笔录会意的将那支快要写秃了的笔,反复的在砚台上蘸了又蘸,却没有在册簿上落下一个字,只是眼也不抬的径直喊道,“下一个!”
……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顺顺当当的牵马步入了怀化城的柔远西门?!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边陲关锁?!
进了怀化城的林静姿尤不相信的回头向城门处望了又望,低声问苏赫。
“唔,从来都是这么简单……你还要多复杂……”
林静姿不禁哑然。
她往来这怀化城不止一次,即便是她舆图处掌图右使的身份外出公干,进出这怀化城东西二门也要出具官引文牒,笔录核查,好不麻烦。
“什么也不问,根本也不查?”
“都交代清楚了,还要怎么查?他们也是人,边军守将也要吃饭过活的。”
“一人一百零八两银子,就算是交代清楚了,嗯嗯。”林静姿毕竟有官职在身,不免对此颇为腹议,私下里也心疼竟被坑了这么多银子去。
苏赫轻抚着马颈,黑马在他肩头蹭了蹭鼻口,这匹马虽然比不上他的花斑豹,也称得起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他很是喜爱,“那是茶敬,意思是通关而过。当然还有米敬,是在城内呆上几日还要回返。你看交代的多清楚,是吧。”
“哦……茶敬,一百零八两,米敬呢又是多少?”林静姿聪慧机敏,略一思量便点点头,已是心中了然。茶字二十八十八便是一百零八两,米字八十八便是八十八两……这里面果然有些名堂在。
……
看着人群中牵马前行的苏赫,不紧不慢的在怀化城中溜溜达达,林静姿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征西将军的帅府就在这内城之中,一队队盔明甲亮的行伍往来巡逻,时不时就有零散的边军骑队策马驶过……显然这怀化城正在全城戒备。
“还不赶紧出城关,万一被人当街盘查可是麻烦的很。”林静姿凑在苏赫身旁,不无担心的低声催促。
“我说……你现在叫啥来着?对,公孙兄!”苏赫侧过脸来,挠了挠脸颊……
看着苏赫戴着她备下的面具,此时一副须发虬张的莽汉模样,林静姿就想笑,“你好丑……总挠它干啥。”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三绺鼠须,很是猥琐……”用手指梳理着脸侧的长髯,苏赫不满意的言道,“这玩意倒是服帖,就是觉着有些刺痒。”
“戴习惯了就会好些……别废话,咱们直奔东门?”
“着什么急,咱们是交足了银子的。”苏赫晃了晃指间的两块小小木牌,各有一个茶字,“再说咱们现在什么身份!哪里有豪客入城当即就走的,怎么也得大吃大喝,狂嫖滥赌一番……至少也得在花柳巷盘桓几日,才不招人猜疑……”
他看着她,冲身后甩了个眼色,小声道,“你真以为这些边军只贪银子,都是吃素的?”
林静姿当然早就察觉,进了城门他们身后就远远的吊着个尾巴,之前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听苏赫如此说道确实颇有道理,于是她大咧咧的拍了拍苏赫肩头,哑着嗓子朗声道,“猪兄说的不错,先吃喝再嫖赌,正合我意!”
“这可是你说的!”苏赫高低着眉眼坏笑道。
林静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
一招鲜的名字普通了些,在怀化城却绝非俗地。
虽算不得一等一的所在,胜在字号老,拿手的几样菜肴多少年滋味不变,确是这城中老餮们最为中意的食所。
晌午已过多时,此时酒楼上下空座颇多,二楼自然就更为雅静一些。
靠窗的一桌却和雅静一词无缘。
四碗八碟摆满,干果蜜饯无算,两坛烧酒均去了封泥,刺鼻的酒气冲天……
一位须髯大汉敞怀而座,脸面须发上沾着肉屑酒渍,他的嗓门尤其大。
“吃啊,公孙兄。”
“来来来,公孙兄,干了这一碗去!”
“怎么?对这席面不满意?”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伙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给老子撤了,照最好的席面重上一桌!”
他对面颌下三绺稀须的瘦者,却似乎胃口不佳,酒只浅抿了一口,菜也只捡清淡些的下筷,扭头冲闻声匆匆踏步上楼的小厮摆摆手,“不必。”
他冲对面的须髯大汗暗自咬咬牙,“这一顿,你请!”
“哈哈,公孙兄这是心疼银子?”他压低了声量,“那位北府王掌柜身上带着的银票怕不下万两吧?”
林静姿瞪他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赫小声笑道,“我可是看到你在他尸身上摸来摸去的……”
“你闭嘴!”林静姿在桌下狠狠的踢了他一脚。
苏赫原本要在一楼当门而座,那更符合北地豪客的做派,林静姿却不乐意。
此时她就更不乐意了。
只不过两个人吃饭,却点下这许多吃食,得花费多少银钱!这该死的苏赫!
看见苏赫冲她丢了个眼色,林静姿余光也已经看到,窗外楼下的那位边军尾巴,已然是自去了。
苏赫笑了。
他笑着端着一碗酒,悄然的竖起了耳朵。
……
邻桌,已经不在邻桌。
原本在邻桌的几位城内行商掌柜,早在苏赫这一桌上菜不久就换去了稍远一些的另一张台面。
他们好容易过了晌午才有时间吃点喝点,不想却来了两位粗鄙不堪的北地土包子。
本就也该散了,一来前阵子各位都忙的有日子没聚这么全,二来绸缎庄的胡掌柜聊意尚浓,再就是确实今日的谈资哥几个也都颇有兴致,所以也不嫌这两位北地土包子呱噪,不愿惹些闲气麻烦,哥几个就换个稍远的台面继续喝两盅,今日风大,反正下午也没甚生意好做。
“今儿是宝顺二十年,那时节……是大行先皇在位的咸平三十七年……”胡掌柜持一盅,呷一口,面色微醺的瞅了瞅其他几个,“那阵子咱还是个跑堂的伙计,李掌柜,张头儿……你们几个还都没来这怀化城呢……”
“你还倒记得清楚?是咸平三十七年?”药铺的姚郎中讥笑道。
“那当然!咸平四十年春,先帝崩了的。头三年今上还是太子,巡守北地,行营就设在咱这怀化城不是!”胡掌柜喝得舌头有些秃噜,瞪着眼大声说道。
“别扯这没用的!”张头有些急切的说道,“那素伦公主城外雪地里一现身,就把太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嘘……”胡掌柜左右看看,食指比划了两下才压在嘴角,他压低了声音,“什么太子,现在是咱的圣上,景帝!”
“那蒲类的素伦公主,比前天走的这位高昌阿依夏公主如何?”姚郎中问道。
“说啊!”
“老胡……你瞧你那副德行!”李掌柜将手中的酒杯往桌面上一顿,“不就是进了帅府,替东家献了几匹破布进去,还就不是你了!见没见着阿依夏公主还两说呢……”
“什么破布,什么叫破布!六匹蜀锦,六匹云锦,浓淡十二色,送到宫里也堪用……见过么你!”胡掌柜急了。
“没见过……”李掌柜自己斟满一盅,“阿依夏公主倒是见过,咱们东南茶行与拓石居有些买卖,这高昌国也算是走过几回。不敢吹牛说和公主喝过酒,托咱们茶行名头大,茶是正经喝过几杯的。”
“行啊老李!”
“搭上公主家的拓石族这条线,等公主进了宫,封了妃嫔……你老李那还不得一飞冲天了!”
“嗯,再不济,大东家也得把北地的茶行生意都交给你打理!”
七嘴八舌的,哥几个的目光旋即便凑在李掌柜身上。
“说说嘿!公主长啥样儿?”姚郎中对此兴趣颇大。
没等李掌柜开口,被凉在一旁的老胡早就耐不住性子,“两位北地公主咱爷们可都见过,我告诉你们,这阿依夏公主和那二十三年前的素伦公主,长得可是一样一样的。”
……
啪。
听到这句,没留神,苏赫手中的酒碗径直跌在了桌案上。
碗分八瓣,酒四溅。
苏赫没有看见,对面林静姿的眼神,正在冷冷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