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五十四斩

沙。

黄沙。

肆虐狂沙遮天蔽日的轰袭着天地,似要摧毁万物生灵。

风。

朔风。

呼啸着从北面来,从东面来,从四面八方来,已然没有了方向。

和着风,沙舞,尘嚣,周遭近不可视物的晦暗间,两个模糊的身影深深俯顿于地,就挡在立于风中的苏赫身前,似哀嚎,似嘶吼的在风沙中呜咽呼喊着什么。

苏赫只一抬脚欲前行一步,白炎便自地上扑身而起抱住了他的腿脚。

他便索性托步而行,白炎也就任由他拖着,死活不松手。

“滚开。”苏赫面色铁青的低喝一声,像是在训斥身前的一只狗。

抬起头,顺着他的腿际只望他一眼,白炎却咧嘴粲然一笑,“不能。”

“大当家的!”赤焰跪俯在地上的身子便趴得更低了些,声量却似自肺腑间炸出一般咆哮道,“你若执意要回返浦类,就先杀了我兄弟二人吧!”

“你兄弟二人?”苏赫嘴角斜斜掠起,冷笑一声,“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

白炎闻他如此说道,反倒将他的腿脚抱得更紧了些,恬笑道,“我们不是东西,我兄弟就是大当家的两只狗。”言罢,他真也就敖犬抖毛一般就地打个机灵。

“我的父兄族人皆在浦类……”苏赫眼中充血,似乎将将自万军之中取闫雄首级的暴戾之息尚未隐去,他也懒得与这二人多说,又断喝一声,“滚开!”

索伦自他身后逆着风踏出两步,飓风将他的皮袍吹得猎猎响动,“哥!咱们走!”

赤焰慌忙起身,弓着腰身大张着双臂便要拦下二人,仰头冲苏赫哀嚎道,“王城完了……浦类怕是也保不住……”

“你这便是刻意的放肆了!”苏赫双目中已尽露凶光。

“我兄弟不怕死!”赤焰嘶吼得牙间带血,活生生迸裂了嘴角,粗糙的脸面扭曲着,“我们这两条狗命本就是你的。从大当家的自沙漠里救下我们那一刻起,这两颗人头,你随时要随时取!只是断不能回去浦类!那名边骑说的清楚,白方朔带去浦类王庭的是三万边军铁骑,清一色的甘凉悍勇!”

“还有吉萨和姑师的畜生……就算咱们填进去,只不过多四具尸身,屁事儿不顶。”白炎话音刚落,那雄壮的身子便就被苏赫一脚勾起,凌空又被横向一记鞭腿重重的踢飞了出去。

痛的白炎俯身在地上捂着胸腹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赫毅然再迈前一步,白炎却咬着牙,不管不顾的复又扑在他脚下……

“大当家的,你好好想想,穆松王为啥要你离开浦类?!”赤焰重重的言道,“就算要去!好歹将寨子里的弟兄们都拉出来,就咱们几个赶回去能当什么事儿!”

苏赫已然拍至白炎额顶的手掌顿时生生停住。

这一掌未有丝毫的犹豫与容情,携着雄浑的佛门罡气,势要让白炎毙命当场……

景子已然吓得双眼圆瞪大张着嘴……

仿佛苏赫充斥着浓浓杀机的这一掌只是要轻抚他头顶一般,白炎浑不当事的仰头咧嘴笑着……

苏赫愣在了风中。

风劲吹。

他久久得未动身形。

“哥!咱们得让阿爸知道王城遭了大夏的毒手!”索伦急得满头满面的汗水,胡乱抹一把大吼着。

见苏赫此状,白炎与赤焰对视一眼,二人对苏赫再熟知不过,知他已有了决断,顿时心中一松。白炎蹦了起来高声叫道,“我去!论马术,我称第二就没有第一!我连夜进山,一路不停!就算把马跑死,明儿晌午准能赶到浦类湖。”

苏赫叹了口气,对白炎点了点头。

白炎顿时面露喜色,他冲苏赫抬臂一擂左胸,返身跃出几步飞身上马,转瞬便消逝在了漫天风沙之中。

“赤焰。”苏赫沉声道,“你潜去王城……”郁积之色凝在他的眉头,苏赫却再难张口说下去。

“明白。”赤焰躬身含胸应道。

……

一夜,又一日。

短短十二个时辰。

不过是闲汉宿醉混沌度日,倒伏在土丘上日晒一天,酒意未消,将醒未醒的时刻……

享誉域外的哈尔密王城,昔日的辉煌就尽丧在火海之中。

建城百年,覆灭不过旦夕间。

一片残垣断壁的焦土。

四处浮尸遍野的地狱。

赤焰用巾布围住口鼻,遮挡着周遭那以描述的刺鼻气味。

在暮光的阴影处。

穿行在浓烟尚未散尽的废墟之中。

人影四处晃动着。

王城外存活下来的游民,乘着大军离去,纷纷潜入城中。

四下翻捡着尚未烧尽的可用之物。

也有那与城中之人相熟的,看到无论是亲朋还是故友,此时皆是一具具焦黑碳化的尸身……压抑着的呜咽和哀嚎,时不时的在城中各处零星的响起。

……

赤焰在王城中央,已经倒塌的内城里转过一圈。

即便是他,也不禁唏嘘不已。

目视所见一派惨状,莫说活口,连一个会喘气的牲畜走兽也是皆无。

深一脚,浅一脚的。

充斥着尚未散尽的余烟,遍地的尸身他也无从分辨。

转到内城一角。王城的小兰坨寺,他曾经来过。

此时……

那原本清净精致的庙宇,树影婆娑的庭院已无处可寻。

大致在佛堂位置的残垣废墟中,赤焰找到了圣僧那支九转鎏金禅杖……杖首之处已然扭曲烧结成了一团。

只见禅杖,赤焰轻叹一声,这遍地的焦尸,他又如何去辨别哪一具是圣僧鸠摩逻的遗骸……

他已不忍再视。

虽然不是信徒,赤焰也双手合十,稽首为礼。

一转身。

赤焰却又回过头来。

他好似在一具烧结的尸身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轻轻的拨开碳化的尸骸……

在胸腹之处,却有数颗指头大小的玩意……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难道,这正是圣僧的佛宝舍利?

夕阳之下,那舍利周身散播的五色毫光如微波般纤纤而动。

赤焰小心翼翼的拾起,妥帖的收在怀里。

……

边骑副将陈刚大马金刀,端坐于帅帐正中。

一名亲军校尉回报道,“在王城东二十里,找到了这一队轻骑的尸身。一共十三具尸身,甲胄皆无,已被野兽啃食的没了人形……”

“十三具?”

“有三具应该是王城卫士的。”亲军校尉仔细的答道,“其他实在是未见端倪,马匹也都跑散了不知去向。”

抬了抬手,让校尉退去一旁,陈刚凌然正坐,“杀害闫将军的凶手逃去无踪,留下斥候仔细查探。一伺得到消息,某必将替闫将军复仇。遵白大帅将令,此间战事已毕,全军即刻撤返怀化城。所有府兵即刻拔营,与边军同去。”

“将军……”

“都护府怎么办!”

“府兵是都护府的府兵,不是怀化城的边军……白大帅莫要搞错了!”

都护府的将佐你一声,我一句的就吵吵开了。

不待他们说完,陈刚便怒而起身,一掌拍在桌案上,“此刻,闫将军不在,某家便是北地都护府的都护!”

“刀斧手!”他朗声喝道。

看着簇拥着涌进帐中的刀斧手,陈刚环顾周遭,“怎么,诸位对我的将令有不服之意?”

……

一众都护府将官,此时一个个低下头颅,不再言语。

“将军!”忽而有人在帐中朗声道,“即便是闫将军当面,要砍了我的脑袋,我也有一席话要讲。”

依旧是呼闫将军……

陈刚眉头一皱,举目望去,说话的正是都护府的老将,游击将军杨戬。

老将杨戬便挺身出列,“闫将军当初携白大帅的兵符将令前来,调动我府兵马……之后不明缘由,火屠哈尔密王城……”杨戬叹了口气,“既然军令如山,兵事最大,这都没有什么好讲,吾等遵令也就是了。”

“至于将军方才所说,撤返怀化城?!”杨戬渐渐的瞪起虎目,“某已老朽,不明所以,还望将军解释清楚,什么是撤,如何叫返!”

杨戬抬臂遥指着座上陈刚,“府兵拔营,不留一兵一卒?这是要裁撤北地都护府木垣大营么?!将军要这么做法……不是我杨戬倚老卖老,征西大将军的口头将令可不好使!甘陕总督严守制的手谕拿来,枢部的行文又在哪里?”

“杨将军说的没错!”

“都护府并不归怀化城边军辖制!”

“我们皆是军户出身,几代人在这都护府供职,说撤就撤,哪里有这么便宜……”

帅帐之内,其他府兵将令即刻又吵嚷成一片。

陈刚不露声色的缓缓起身,冲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他冷笑一声,“看来诸位此时此刻依旧没有搞清楚,如今这帐中是谁说了算……”

……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如是者斩之。”

……

是夜,月影稀疏。

周遭晦涩不明。

北地都护府,木垣大营灯火通明。

几座军防箭楼的哨位上,值守的军士稀稀拉拉只有数人在。

大都是心不在焉的,不哨探大营外围,均向营内方向伸着脑袋。

时不时,营中便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

赤焰身着短装打扮,隐身在木垣之外的树影之下。

他已经在此处窥视很久。

晚间进出大营的数支骑队,均不是府兵的日常装束。

赤焰识得这是边军行头。

边军为何要如此行事,赤焰无从分析。跋涉至此的边军人数,他一时间也无从探查。

又飘过来一片云层。

周遭更暗了些。

闫雄已死,边军此时的守卫更加森严,再无其他可探之事,赤焰就准备乘机脱身离开了。

……

方一抬脚……

赤焰又缩回身子。

紧紧贴背在树干上,隐去身形。

有响动。

……

赤焰微微探出脑袋……

两名边军打扮的刀斧手,推搡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了西侧辕门。

骂骂咧咧的老者,披头散发,只着一身短打中衣……

似乎刚刚被剥去了一身甲胄。

这位老者……

借着辕门上的灯球火把,他定睛仔细辨认……

老将杨戬?!

赤焰认识。

这位老将,正是小兰坨寺里苏赫的大师兄,一戒和尚祖天雄的至交好友。

这两个老儿,年岁相仿,均无家眷子嗣,时不时凑在一处吃肉饮酒……

赤焰随苏赫往来王城数次,也曾一同见过。

……

赤焰四下张望一番。

却见到箭楼哨位上值守的那寥寥数名军兵,看到老将军被拢肩索背的押了出来,都纷纷转过身去……

更有几位,悉悉索索的甚至从哨位上退了下去。

迟疑半晌,赤焰心中渐渐明了。

老将军杨戬,虽然年过半百,却弓马纯熟,勇力不让青壮,几乎半辈子在都护府,深受兵卒将官的爱戴。

这是……

难不成要将老将推出辕门之外,斩了?!

怪不得当值的军士们纷纷不忍目睹相视。

……

眼睛滴溜溜环顾一遍周遭,再无旁人。

四下望一望这漆黑的夜色,赤焰心中盘算着自己那匹战马的脚力,以及乘夜退走的路径……

他眼中寒光一闪,做出了决断。

目视着刀斧手将老将杨戬已经推至辕门外的草洼之处……

不过就这两名刀斧手……

赤焰一缩肩,悄无声息的摘下弓,又自脑背身后轻轻抽出两支利矢。

他的手指,缓缓扣住两支箭羽,一上一下的稳稳搭在了弓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