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冻神湖

蒲类的冬窝子,正是前山牧场。

此处身处天山深处,乃是一处群山拱卫的山涧谷地。

狭长的前山牧场,冬暖夏凉,四季常青。

四周穿云的险峰林立,常年风雪不至。在山涧的尽头处,一个面积不大的深水潭,被称作不冻神湖。

湖底数道温泉涌动,至寒的冬季也令周遭温暖如春。

前山牧场,老树林立。

青草繁茂,水雾沼沼。

置身其间,如临仙境。

如此天神眷顾之所在,为蒲类独有,实在羡煞域外北狄诸多部落。

……

不冻神湖,常年白气缥缈,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道。

却是疗伤养神的上佳所在。

穆松执意要巴盖乌前来,要他在此处稍事歇息,将养身体也是其中之意。

神湖旁侧,早些年间就搭建有数座木屋。

巴盖乌和随从快马赶到此处,将调动转场青壮安排妥当,便乘此间歇,在神湖温泉中浸泡了半日。

他的身体甚为强健,姑师之行所受的皆是外伤。温泉神效令他服敷的药力倍增,是故他已是精神焕发,神清气爽,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英武之息。

自王庭驱赶羊群,赶场而来的族人青壮们惊闻吉萨人卷土重来的消息后,群情激愤。

这一方牧原,始终就是蒲类的!

他人安敢有丝毫窥视豪夺之心!

转场的青壮们也不过将将抵达此处,还有大部的羊群尚在路上。

漫山遍野的肥羊尚未归拢,搭建的帐房只架起木椽。

羔子的圈舍尚未开始修缮,幼马的厩栏还未动工重建……

这一切都暂且丢在一旁。

他们只是默默的收起刚刚打开的行囊,喂饮马匹,拾掇一应杂物,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这里,就交由随后赶到的老人妇孺们去操持吧。

再也无需眷顾这里。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吉萨人的凶蛮。

没有人知道,经历大战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再回到这里。

……

“老人妇孺们最迟两日便可抵达,撂下这里的一切,所有人即刻动身返回王庭,这容不得商量。”巴盖乌冷冷的回了一句。

半晌,木屋内却没有声响。

望着挤在他屋内的这几位部落长者,一个个均埋头不语,只是偷眼望着一旁的敢达……

巴盖乌堪堪已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抬手指向屋外,低声喝道,“怎么?他们不愿走?!还是被吉萨人吓破了卵蛋?!”

“没有没有……”

“这可绝不可能!”

“有一个算一个,这里没有孬种!”

长者们纷纷摆手摇头。

终有一位胆子大的,鼓着劲儿吞咽了几口口水,“巴盖乌……二王子……你也知道,这转场的活计……忒是熬人了!一路赶到这里,多少日夜别说丢个盹儿,眼都不敢眨啊……生怕走失了羊群可没法子跟部族交代……”

另一位也上前言道,“这风餐露宿的,热乎东西是一口没吃……咱们的儿郎们眼瞅着就黑廋了一圈……”

“将将到,腿脚都没着地,又赶着回去……这一回去就是要上阵见血的……”七嘴八舌的,这几位老者就喋喋不休的言语开了。

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中艰辛,巴盖乌心中也是实在不忍。

可父王派他来,就是要处置此处的种种麻烦。吉萨人来了,便势必要全民皆兵,能喘气的都要上阵。此地数千名部落青壮,那是一个也不能拉下!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望向这几位白发苍苍的族中老人,“大叔!老爹!亲伯子……为什么这么急着往回赶,你们都清楚……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众老者欲言又止的,又纷纷将头埋在了怀里。

这……

一旁的敢达一跺脚,“嗨!我来说!他们的意思,能不能宰几头越冬的羊!好歹让大伙吃顿扎实的!”

屋内的眼睛,顿时都盯在巴盖乌身上……

部落里宰几头羊,不过屁大点儿事儿。

那些会拾掇的,半柱香的工夫就能把肥羊剥净剔好了丢进滚水里。

可这越冬的羊,是部落的根本,来年的希望,任谁人敢轻动。

那可是重罪!

私自宰杀一只,那就得掉一颗项上人头!

……

巴盖乌乐了。

气得乐了。

要宰羊?!

他大手呼的一伸!

只吓得几位老汉,皆不敢望他投来的目光,四下躲闪……

巴盖乌双眼大瞪着。

“一百头!够不够!”

众人眼睛都要臌瞪了出来……

他们一时间分辨不清巴盖乌是不是气急了说的反话……

“母羊不要动,挑那些体弱的秋羔子,宰了!”巴盖乌皱着眉头道,“吃饱喝足了赶紧动身,耽搁的时间咱们路上往回赶。”

这就是真的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巴盖乌!”

“就是,哪里要得了那么些……”

“一百头……这是作孽啊!”

“十只二十只羔子,连汤带肉的泡嚼些干粮也足足够吃一顿饱了!”

老者们反应过来,却又呼啦的涌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总之是要宰掉这么多肥羊他们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巴盖乌心里一软。

接着一暖。

眼眶顿时湿润了……

是了……

这就是蒲类的族人啊!

对部落,那是真心实意,打心眼里那么爱护着。

对蒲类,就像是珍惜自己眼睛一样,生怕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正是这样淳朴又可爱的族人们,让他巴盖乌不惜抛下头颅、洒尽热血也要为之奋战的!

他挥了挥手,“宰吧,啥时候了还舍不下这么些羊?!这里我说了算!吃剩的都带上,这往回去走决计再不能将歇,吃食断不能不够。”

他心里话,这一顿饱餐之后,又有多少族人将身首异处,命丧疆场……这一顿,说不准也就是他们最后一顿饱食了。

……

老者们欢天喜地的去了。

敢达满意的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王子,自己未来的王。

果敢。

有决断。

应得下事儿。

豁得出命!

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敢达挪动步子,走到门前,“巴盖乌,你再抓紧时间歇上一会,外面的事儿我去看着安排就成。”

“有劳敢达叔。”巴盖乌坐在木炕上看着敢达离去的背影说道。

眯盹一会?哪里有这工夫!

有些事,他始终还是要再想一想。

有些人,他还是无法忘却……

不!

巴盖乌起身,复又坐下。

使劲的摇了摇头,他试图将阿依夏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甩出去……

然而,似有一团阴云在心头,他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按理说,阿依夏自高昌至蒲类的路径和行进的时间,算不得什么秘密。

这是个大喜事,本身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然而,吉萨那头黑狐穆哈因,却能将掠截阿依夏的时间和地点把握的如此精准?!

巴盖乌的脸面上一片阴郁。

这定然是有人在向吉萨人传递消息……

会是谁?

且放下此节不论。

吉萨最杰出的智者穆哈因,精于算计,心思极重,处事一贯小心谨慎。年逾五旬的他正值人生巅峰之时,如若没有万全把握,他会亲身涉险,率大军进犯蒲类?

穆哈因如何会有如此的自信?

之前在阵仗之上,据穆哈因自己所说,吉萨此次尽出健勇数万……

可是……他们难道会不清楚,蒲类王庭即便在仓促间集结上万控弦勇士,也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儿。如若纠集全部部族的青壮上阵,数万骑的实力也是有的。

既然吉萨与姑师联军兵力并无多少优势,且长途奔袭而来……蒲类再不济,只做坚守之势也就足矣。

现在这是什么时节!

凛冬将至!

这草原的冬天即将来临,即便生生硬耗,也能把他们耗死在蒲类牧原之上。

仅依靠姑师的后援接济,不出半个月姑师部落估计连一头肥羊也就都拿不出来了……

哪儿不对!

穆哈因在这个几乎是绝境的时节里,大动干戈,他的依仗到底是什么?

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巴盖乌的拳头捏的嘎嘣响。

焦躁的在屋内不停的走动着。

这些念头,已经折磨了巴盖乌好多时日。

他左思右想却毫无所得。

……

正在木炕呆坐的巴盖乌,侧耳倾听,似乎屋外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是了。

巴盖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这百十头羔子,是得让这些奔波操劳了数日的族人们热闹上一阵的。

然而,他微微显露的笑容却渐渐僵在了脸面上……屋外的这动静不对!

霍然起身,他大步走去,一脚踹开了木门。

那四下涌起的根本是一片纷乱。

惊呼、吼叫声四起!

他只见到。

自远处的半坡之下。

一骑颠不停,头顶的貂帽飘摆着,正不管不顾的冲他所在的木屋急速闯来!

不论沿途的人马牛羊,他皆是毫无忌惮的冲撞飞跃。

族人们随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飞奔着……

直到近处,巴盖乌只看到那位马上骑手,已是摇摇欲坠,眼见得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的心中顿时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