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云舒

重生成公主了,很好!重生成美女公主,非常好!

可为什么这个公主居然会婆婆不疼,丈夫不爱,小妾都可以骑到她的头上拉屎……她到底干了什么?

居然能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皇朝的传奇公主沦落至此!

不行!接手的是身体,不接手的是命运!

八卦小记骆晓飞决定,要彻底转变这个局面,她的命运她做主! 慢着……

怎么这个白痴到奇葩的公主,其实好像并不是“别人”?

第1章 传说中的贱人VIP

在拿到——不对,确切的说,是看到傅刚的结婚请柬的时候,骆晓飞的第一感觉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心上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大概是人世间每天都会上演的悲剧,只是她更悲催一点:她的心上人,连结婚请柬都不会送给她!哪怕她爱了他15年——就像他讨厌了她15年。

从13岁起,骆晓飞就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傅刚的心;到25岁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败得那么惨:原来她的白皮肤、瓜子脸、微微上挑的大眼睛就是原罪——在傅刚眼里,她的脸,只能让他联想起那个害死他妈妈夺走他爸爸的恶毒女人!

说出这一切的那天,傅刚喝高了,拍着桌子对杜锋说: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但没有办法,我太讨厌她的眼睛了,我太讨厌她笑起来的样子了!

坐在隔壁桌的骆晓飞泪如雨下。

杜锋丢下傅刚过来想安慰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杜锋,是骆晓飞人生的另一个悲剧:他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读着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和大学,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比傅刚帅得多,而且对她好得无可挑剔……骆晓飞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她能爱上杜锋该多好!

她甚至真的跟杜锋交往过两周,却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落荒而逃——那黏糊糊的感觉太恶心了!

与杜锋无关,是她自己的心魔。看过半年心理医生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原因,并因此更加绝望。

现在,傅刚的结婚请柬就在骆晓飞的手上,这片大红艳丽得让她晕眩。请柬邀请的对象杜锋就站在她身边,眼神看上去比她还伤心。

这他妈的都叫什么事啊!骆晓飞想,这倒霉的一幕就像她悲催人生的浓缩,她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坏事才会有这样的报应!

那天,在哭着睡着之前,骆晓飞似乎看见一片无尽的红色向她席卷过来,有一个声音问她:

“你真的愿意一切重新来过?”

“愿意!当然愿意!”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是的!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很久之后,她还会想起她的回答,然后明白了一个道理:无知者无畏啊,难怪世界上只有傻子最开心!

……

是下雨了吗?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骆晓飞的脸上、手上。

帐篷漏雨了?不对,怎么好像还有好几个人在哭?下雨有什么好哭的?

骆晓飞想睁开眼睛看看,但眼皮却沉得像上面站了好几头大象,然后,一种火辣辣的痛开始在她的感觉里蔓延,额头、嗓子、肩膀,就像有人拿烙铁在上面炙烤一样。

靠!当年她为了追傅刚在楼梯上失足摔下来摔裂了脚踝骨也没这么痛啊!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雨突然停了,一堆人在叫。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下一秒钟,骆晓飞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白光:难道,难道她真的中奖了?!穿越!还是公主!不知道是回到汉唐元明清,还是架空?不知道这个公主受不受宠,美不美貌?

作为一个跑了5年社会新闻的知名小强型记者,骆晓飞从来不缺乏敏锐的直觉和死缠烂打到底的毅力,想到中奖的可能,她本来疲惫疼痛的身体里迸发出新的巨大力量——眼皮被撑开了!

短暂的模糊和晕眩退去后,骆晓飞眼前出现了一堆乱晃的女人脸,还有一顶挺漂亮的蚊帐,不对,是纱帐。

信息有点少,不过,不妨碍骆晓飞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眼前的人个个都是一副含泪带笑的鬼样子,说明她刚才大概病得很重,说不定已经快挂了(废话,不挂你能穿来吗?);她们大多都梳着双丫髻,说明是侍女或宫女身份,那么她的便宜皇帝爸爸和皇帝老婆(不知道是大老婆还是小老婆)娘亲显然不在,说明这个公主不大受宠;这些小姑娘们长得都挺不错,看来本尊大概也错不了,前世好歹也有美女一枚,骆晓飞不大能接受这辈子变成个丑丫头,哪怕是丑公主……

骆晓飞正在胡思乱想,眼睛最大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擦了擦眼泪,轻声说:“谢天谢地,公主终于醒了,如梦,你去把药热了端过来,如梅,你去跟李妈妈说一声,打发人请太医过来,公主,你感觉怎么样?”

骆晓飞心说,丫头你错了,是谢天谢地,你家公主终于挂了,本人现在感觉很疼,而且很乱……不过她谨慎的没有开口,看着帐顶,保持茫然状: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脑子没有身体前任所有者的任何记忆,说不得要祭出穿越女第一常用法宝:失忆。只是目前朝代不明,身世不明,环境不明,敌情不明,还是谨慎第一、少说少错的好。

哎,头顶上这顶纱帐看来真不便宜呀,轻如云霞的薄娟质地,绣的几支荷花鲜丽得似乎能散发出清香来……原来古代纺织技术,真的比现代要强!

因为喜欢古代工艺品,骆晓飞原来也看过不少古代染织作品的图片与实物,但当其中的珍品洗去时光累积的暗沉,鲜活的出现在眼前,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骆晓飞暗暗握了下手,尖利的指甲划过手心,疼痛似乎在以另一种方式提醒她:此刻的她与前世真的已经隔了无数的时光,她和傅刚已经在两个世界里,永远再也看不见对方。

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个特大喜讯吧。

“公主,别伤心了,身体要紧。”有人带着哭音在耳边说。骆晓飞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了,泪水顺着鬓角流向耳朵,然后被一块轻柔的帕子拭去。

还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强忍眼泪的样子看起来比骆晓飞还要难过,顿时让骆晓飞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条件反射的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疼痛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哎呀,好险!

大眼睛小姑娘显然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公主说不出话的状况,强忍的眼泪顿时滚滚而落,一面还要安慰她:“公主别说话,太医说了,你伤了嗓子,要静养几天才能好。”

伤了嗓子?那就是失声咯,还要不要失忆呢?骆晓飞警惕的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脖子那里是从里到外一圈都疼得厉害,不像是感冒生病,倒像是……上吊?

可上吊会把肩膀和额头也吊得这么疼吗?

“咣当”一声巨响,骆晓飞吓了一跳,所有的丫头也都回头去看,大眼睛的小姑娘突然张开双手,紧张挡在骆晓飞面前,然后她的身子一个趔趄,一个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骆晓飞的床前。

“公主殿下,你终于醒了!不过是碰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昏上十天半个月呢!现在可以让敏儿从佛堂里出来了吧?”

呃?这是什么状况?骆晓飞看着眼前这张应该挺清俊,但现在却被怒气搞得有点扭曲的脸,发自内心的茫然起来——好像还挺眼熟的,可她认识这么龇牙咧嘴的男人么?

“二爷您别这样!公主她才醒,这次她是真的伤得很重,不信您问太医!”大眼睛的小姑娘扑通跪下,哀求这位“二爷”。

骆晓飞眼珠转了转,这个情况么,根据穿越文狗血定律,“二爷”似乎像是本尊的丈夫,他嘴里的敏儿就该是该瞎眼负心汉的心头小妾了,她接手的这个倒霉公主应该是被自己丈夫推倒撞伤丢命的……但是,公主的老公不应该叫“驸马”么?驸马会揍公主也就罢了,醉打金枝么,怎么还能纳小妾?而且他把公主都快打死了居然不害怕不请罪,还理直气壮的来为小妾找场子?

慢着,“这次是真的伤得很重”,难道以前还有假的不成?

骆晓飞简直茫然得不能再茫然了,但下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头发腾的立了起来,因为这位“二爷”已经一脚把大眼睛小姑娘踹了出去!打女人!畜生!

如果不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骆晓飞估计自己能扑上去把这个衣冠楚楚的人渣咬死!

大概是被她眼里的怒火吓了一跳,这位“二爷”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冷笑起来:“怎么,我踢她一脚你心疼了?你踢敏儿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后果!”

废话!女人打女人,而且是正房踢小三,有什么好稀奇?算了,搞不清状况,又没有力气打架,只能忍下这口气,不过这张脸太讨厌了,她决定闭上眼睛生气。但随即,脸上一疼,一只手用力戳上了她的鼻子:“你别给我装死!去跟夫人说你没事了,让她把敏儿放出来!”

我靠,是可忍孰不可忍!骆晓飞怒视着眼前这张同样怒火万丈的脸,如果不是没有力气,她绝对会一口咬掉那根混账手指头!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而那个“二爷”已经踉跄着退到了门口。随即这个瘦小的身影转身跪下,磕了个头:“奴婢不遵公主吩咐,对二爷动手了,求公主处罚!不过您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二爷伤您了!”

这是个肤色微黑,五官清秀,却有两道浓丽剑眉的小姑娘,满脸都是倔强。

而骆晓飞满心都是个囧字,我的天,本尊到底是哪路神仙?这样忠心又给力的丫头也舍得罚,而且是因为保护了自己去罚她!

浓眉的小姑娘已经站起来,以一种小母鸡的姿态护在床前,那位“二爷”的脸越发青了,但没有再冲过来。

骆晓飞用力抬了抬脖子,想让自己坐起来,但不知道是接手的身体太弱,还是身体灵魂还没磨合好,居然转转脖子都很艰难,好在身边有以察言观色为生的专业人士:“公主,您想起来?”大眼睛的小姑娘赶过来,骆晓飞用力眨了眨眼睛,她立刻轻柔的将她扶起,她背后垫上靠垫,又伸手牢牢的扶住她。

骆晓飞长出了一口气,坐起来之后,她才发现,这屋子不算太大,也就是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屋里的陈设相当精致,一色黄梨木家具,配着雪青色的床帐与淡青的窗纱,在屋里七八只粗大蜡烛的照射下,显示出一种古色古香的雅致。

看着床边那张透雕花牙小几,又看了看梳妆台那柄金银平脱的鼎形铜镜,骆晓飞心里的郁闷与怒气消散了不少:这些东西,随便一样传到21世纪,都是老多老多的钱啊,记得前两年伦敦佳士得拍卖的一个铜镜,比这个品相可差太多了……打住!又走神了。

屋里一片寂静,“二爷”的喘息显得分外粗重。骆晓飞注意到,除了大眼睛的小姑娘和浓眉毛的小姑娘护在自己身边外,另外几个丫头都退到了一边,瑟缩的低头装作不存在。

妈的,我穿的到底是哪门子公主啊?病得快死了也没有正经主子过来探看,驸马一见面伸手就敢打,连身边伺候的人贴心率都这么低——听刚才浓眉毛小姑娘的话,似乎该公主宁可挨揍,也不让身边的丫头拦着驸马,谁拦就往死里罚谁……

难道说,难道说,现在的我,就是传说中那种极品大花痴外加贱人VIP?

第2章 传说中的夫人

“夫人来啦!”

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思维涣散中的骆晓飞精神一振。刚才还在努力缩小自己的两个丫头嗖的越过“二爷”、蹿到门口、打起门帘:“夫人请进!”

人才啊!就这速度这跨度,骆晓飞见过的人里,也就是刘翔能跟她们拼一拼。

“嗯,你们公主怎么样了?”和这把低柔而不失威严感的声音一道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珠钗高髻的端庄身影,身边拥簇着四五个丫鬟媳妇。

“见过夫人。”屋里的丫鬟们整齐的福了下去,大眼睛大小姑娘没有起身,依然小心的扶着骆晓飞,这让她心头一暖;而浓眉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才低头回答:“回夫人,公主刚刚醒了。”

“起来吧,都怪你们不晓事,才让公主出了意外,好在公主福大命大,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贵妇人似乎没有看到坐着的骆晓飞,眼光先只在丫鬟身上一扫,又对“二爷”说:“宇儿,你矗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你媳妇!”

二爷却仿若不闻,向贵妇请了个安,便依然铁青着一张脸站在了旁边。贵妇人皱起了眉头,却也没再说什么,自己向床前走了过来。

骆晓飞放低了眼光,看着那条越来越近的泥金云纹的青色八幅长裙,心里拔凉拔凉地:看来前任的处境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不但丈夫是摆明了的厌恶,这个婆婆也不待见自己啊!搁现代,就相当于单位顶头小BOSS看见自己就生气,上头大BOSS看见自己也挺烦,这还混个P啊!

眼见大裙子已经到自己跟前两步,停住了,骆晓飞才条件反射挣了挣,还没想好要拿出副什么表情来,已经听见贵妇人道:“公主您别多礼,身子要紧,怎么样?可好些?”

骆晓飞张张嘴,发出嘶的一声,委婉而明确地表达出自己嗓子坏掉了的事实,身后的大眼睛赶紧解释:“夫人,太医说公主伤了嗓子,这几天都不能说话了。”

“喔?”贵妇的眉毛优雅地皱了起来,“看来这次……”忙又转了脸色:“如玉,太医开的药给公主喝了没有?”

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原来叫如玉,骆晓飞提醒自己要记牢这个名字,耳边就听见她回答:“回夫人,公主醒的时候药已经凉了,刚让如梦去热。”

“好,那太医就在前院……”

“已经让如梅打发人去请了。”

“好。”贵妇人优雅的微笑着,脸色和蔼地对骆晓飞道:“公主这次是受委屈了,都怪宇儿不晓事,我已经帮你教训过他,他再不敢了的,袁氏也是个不省心的,我打发她去佛堂为公主祈福去了,你不好起来,断不能让她出佛堂一步!”

骆晓飞心里略微松了松,不管这话有多少可信度,至少大BOSS还有诚意摆出这副态度来,总比面皮撕破了好。她正努力要挤出点感激的微笑来,只听那位“二爷”冷冷的哼了一声。

骆晓飞条件反射的挑眼一看,这一次,烛光清晰的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色虽然还青着,五官却好歹没到处移位了,可这张脸!天哪!这不是杜锋的脸吗?刚才他一直背着光,自己初来乍到的又慌乱又生气,只觉得怪眼熟的,却没仔细看,才会一时没认出来。现在看看,这张脸跟印象里那张,虽然要年轻上七八岁、瘦了个二三十斤、加白至少四个以上色度,发型身段也颇了不同,但毫无疑问应该就是同一张!

难道他也穿过来了?我要不要跟他对个暗号?天王盖地府?飞雪连天射白鹿?

骆晓飞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神马夫人丫鬟的都变成了浮云啊浮云。

那“二爷”似乎也觉察到了骆晓飞的目光,脸上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仿佛看见了一坨狗屎般断然转过头去。

看见熟悉的脸上露出这种完全陌生的神情,骆晓飞一震,脑子立刻清醒了几分,这才看见贵妇人也略略皱起了眉,骆晓飞心里一凛,却立刻发现对方的皱眉似乎仅仅是有点不快,并没有半分吃惊怀疑的神色。

看见骆晓飞目光回转,贵妇人笑了笑:“你这孩子。”又回头道:“宇儿,你还不过来跟公主认错?”

“二爷”冷哼了一声道:“母亲之命,宇辰原不敢不遵的,但我若认错,不是更涨了她的气焰,今儿她敢踢敏儿,明儿就该踢我了!”

贵妇人脸色一沉,正想说什么,门外有人道:“太医来了。”

浓眉毛的小姑娘立刻上来放了床帐,又将骆晓飞的手放到帐外,在上面搭了一条雪白的绢帕,转眼间,几个丫头也早搀着贵妇避到旁边的另一间房里。

隔着床帐,就见一个瘦瘦的老头走了进来,低头走到床前,伸手便开始诊脉。骆晓飞原来也去看过中医,不过是诊个十几秒钟的脉、问几句症状便开药,却见这次诊脉的时候出奇的长,诊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又换了左手,又诊了半盏茶多的时间,才放了手来,骆晓飞还等着他问,却见他已经一言不发的就退了出去,从头到尾,不但一言不发,连头也没抬起来过。

骆晓飞正在纳闷,只见有个上年纪的媳妇已跟了出去,如玉拉开床帐,那媳妇一会儿工夫便回来了,先到里间跟贵妇人说了几句,骆晓飞耳朵尖,听着依稀是“先头有些凶险,”“如今平稳了”“吃药调理”。就听那二爷冷笑着说:“什么昏迷不醒,倒也要有些新鲜的把戏才好!娘您可以放心了,就让敏儿从佛堂出来吧,又是有身子的人,这都两天了,我怕她受不住。”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贵妇压着声音,音调却明显尖锐起来:“你以为我想委屈我孙子么?她虽然是大燕人,又为要嫁你跟父兄都翻了脸断了来往,但好歹也是正经的金枝玉叶,她愿意以平民礼嫁入杜家,是为了讨你欢心,你以为她就真是平民不成?没事也就罢了,真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你和你的敏儿就都得陪葬!我们杜家都要受牵连!你要宠敏儿也要有个度,我让她在佛堂里静静心,不为她冲撞了公主,就为让她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敏儿身份哪里不好了?金华袁氏的女儿,我看只怕比一个除了名的大燕公主还要高贵点!”

“你糊涂!你以为我顾忌的是大燕?她原来虽说如何尊贵,但就嫁你闹的这一出,便在大燕什么也不是了。可别忘了得脸的是谁?是皇上!不然皇上会巴巴的自己出嫁妆把她嫁过来?若是没三年,说是杜家宠妾灭妻把她弄死了,皇上的脸往哪里放?我原以为你是明白的,这亲事又是委屈了你和敏儿两个,所以你们怎么闹我也不管,但到现在你居然还不明白?你是要害死我和你爹爹才放心么?”

“咚”的一声闷响,那边厢,“二爷”大概是跪下了;这边厢,骆晓飞含泪望苍天,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来就知道这个公主是个傻的,没想到能白痴得这么奇葩,她把自己害死了不要紧,以后她骆晓飞可怎么办才好?

眼见这个杜家的二爷低头走了出来,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快步离开了房间。

贵妇人也慢慢走了出来,看见骆晓飞怔怔的,眼底划过一丝阴郁,面上却笑着道:“公主放心,太医说了您的伤已经不打紧了,慢慢养着就好,你就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再来看你。”

骆晓飞茫然的看着她,刚才的打击来得太沉重:本来以为混上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可以过过欺男霸女、混吃等死的逍遥日子,结果却是穿进了一个脑袋先进水后被门夹的绝世二百五,没有娘家的支持,没有丈夫的宠爱,婆婆也不待见,估计还没法和离。她以为她在21世纪的生活就够悲催了,可跟这处境一比,那就是天堂啊……骆晓飞欲哭无泪的看着眼前的贵妇人,只想跟她说:您赶紧给我毒药毒死我吧!

贵妇人显然没有听见骆晓飞的心声,看见她茫然又悲伤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边的如玉忙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不大功夫,贵妇人带着人浩浩****的走了,骆晓飞茫然的被如玉服侍着喝了药,又净了脸,茫然的听她在耳边唠叨了无数遍宽心、身体要紧什么的,最后,茫然的睡下了。

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纱窗外隐隐透进月光的银白,可嘴里药的苦味却似乎越来越浓,苦得她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连屋子里香炉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也越来越沉腻,腻得她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骆晓飞盯着床帐,生平第一次觉得:比起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迷茫和恐惧,永远再也见不到傅刚的悲伤,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第3章 传说中的杯具人生

接下来的三、四天,骆晓飞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猪样人生,头两天整个的昏昏噩噩,常常连自己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从第三天起身体才似乎慢慢好转了,但心情却依然无法轻松起来。

首先,她确认,她真的是穿了,回不去了。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都满怀希望能看见自己熟悉的泛着黄带着水渍黑点的天花板,但映入眼帘的,却永远是那该死的藕荷色纱帐——连一根丝都没脱!

刚刚看到这顶纱帐的时候,她新鲜,她刺激,她慌乱,而忘记了对原来生活和原来那个世界的怀念,之后这几天,悲伤才如潮汐涌起,让她时时在认识到“再也回不去了”的那一刻,几乎无法呼吸。爸爸妈妈大概还好,反正很早以前他们就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新孩子,但那些和她一起哭过笑过分享过秘密的死丫头们会怎么样了?还有傅刚、还有杜峰……不能想,不能想了……

其次,她确认,大概因为人品问题,她不但没分配上啥穿越大福利,前任的记忆技能好像也没有接收到——也许这是好事,万一白痴这种玩意儿传染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具身体显然没有近视眼,耳朵还特别好使——这也罢了,以前骆晓飞耳朵也很好(估计是因为眼睛从小就近视了,耳朵只好自行进化);目明,那可是骆晓飞的梦想,现在5米外的窗纱上落了一蚊子她都能看见!有这视力,不去当侦察兵真是太可惜了!

最后,也是最悲催的一点是,通过这两天的观察,她发现这具身体在府里的地位真的相当低。身边的丫头里,除了如玉、如翠(就是浓眉毛的小姑娘),还有那天出去热药、找太医的如梅和如梦,还算贴心,其余几个,说得好听是与她总是保持了一定距离,说得不好听,那眼里根本就没有她。

这几天太医倒是隔天会来请一次脉,其余就再没外人来过——估计她的情况自然有眼报去杜夫人那里回禀,但面上打发人过来看看会死吗?原来还以为杜夫人多少有点顾忌,现在她明白了,杜夫人顾忌的其实只有一件事:这个公主,必须得是活的;至于活得是好是坏,无所谓!而杜府别的主子——丫鬟偶然的交谈里会提到的什么三爷、大小姐之类,估计连她活没活着都不关心。

没人关心,就意味着没有价值,没有价值意味着……骆晓飞不寒而栗。

骆晓飞叹了口气,仔细看着眼前细心伺候着她的四个丫头——如翠大概是个有功夫在身的小丫头,做事也干干脆脆的;如玉则应该是她的首席大丫头,沉稳细致,一般的事情都是由如玉来分配指挥的;如梦是个长着雪白圆脸,永远笑摸样的甜美小姑娘,似乎对饮食药膳很是拿手;如梅呢,是一副满身消息的伶俐摸样,去院外的活计都是交给她的。

丫头都是好丫头啊,可惜跟了个傻得出血的主子!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听过的一句话突然出现在骆晓飞心里:所谓人生,就是改变可以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慢慢的咀嚼着这句话,骆晓飞闭上了眼睛:不能改变的,是她穿越的事实,是接收了这具身体的事实;那么,可以改变的呢?

不不,她不要把白痴继续当下去,猪一样的等着在这个院子里被人嫌弃死或者自己窝囊死。上帝造这个世界都只用了六天,难道我骆晓飞接收一个世界需要比上帝还多的时间?

终于,第五天,在骆晓飞醒来睁开眼睛,再次确认眼前的是纱帐不是天花板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赶上来服侍自己的如玉、如梦说:“你们多说说话。”

两人一惊,如梦先笑了起来:“公主你能说话啦?”如玉静了静,却问:“您想让我们说什么?”

骆晓飞刻意把声音压得低沉些,本来已经只是略有些沙哑的嗓子越发显得干涩,含糊道:“太静了,闷,想听听,以前的事,随便说。”

如梦立刻点头说:“好啊好啊,说以前我们骑马打猎的事情可好?”骆晓飞微微一笑,她早看出来如梦是四个人里最爱说爱笑的,果然这提议正中她下怀!

果然,几天的沉闷大概把几个丫头都憋坏了,尤其是如梦和如梅,整整一天,两个人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如玉如翠话虽少些,但看见说得越多,骆晓飞的表情似乎就越愉悦,也渐渐愿意插话了。吃过午饭,骆晓飞又特意让如玉如翠多去休息,晚上好守夜,如梦如梅越发说得高了兴,骆晓飞又总在关键地方问上两句,于是两个丫头该说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

虽然在半天多的闲聊里,得到的信息只是零碎的,但她骆晓飞最擅长的是什么?就是从零碎材料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还原新闻原貌啊!想当年,她看电视剧,只要看看主题歌里的镜头,就能把故事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信息!就像在白纸上一点点拼出一个轮廓,这具身体的故事慢慢展开在骆晓飞面前,还真就像一个茶几——上面只放着一个巨大的杯具!

话说本尊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公主一枚,还是大燕皇帝唯一的女儿,王室里的明珠,大燕最尊贵的公主。从小,该公主同志就聪明过人(骆晓飞注曰:比她还笨的人能笨成啥样啊),无论骑马、射箭、读书、绘画都是宗室女子里最好(骆晓飞注曰:估计是别人让着她,要不就是大燕贵女都是遗传性痴呆),还得到了天师的祝福,原话是:天生富贵,惜有大劫,多行善举,有缘重生(骆晓飞打了个哆嗦:这话说得怎么让人这么发冷呢?)

到了公主殿下13岁那年,大理的安然公主前来和亲,嫁给了皇帝,封为敬妃;公主从那时候似乎就对南方的大理开始着迷,缠着敬妃很是学了些南人的东西。16岁太子殿下来大理参加文安帝的寿宴,她也死活跟来了,先是在大理的接待晚宴上大出风头,后来又多次打扮成南人女孩的样子溜出使馆到处游玩,不知怎么地,看见了最新出炉的恩科状元杜二郎打马游街。在文成帝的寿宴之上,本尊以一曲地道的《高山流水》让帝心大悦,又知她喜欢南朝风物,便让她随便选一样自己喜欢的,结果她选了杜二郎……

之后的事情如梦如梅再大嘴巴也是不会说,不好说;好在骆晓飞从那天杜夫人的话里能推断出一二:由于该公主脑子当时已经全部是水,不但没有借势就“要”了杜二,还要把自己打包成平民嫁进来,大燕自然不高兴,这不是在外交场合丢大燕的人么?大概干脆就不承认她的公主身份了;大理的皇帝却高兴坏了,欢天喜地的当了她的娘家人,然后就坐着看笑话。

而公主殿下也就尽心尽力的出演着笑话女主角,到杜府混了三年,越混越惨,对杜二郎却依然痴心不改,直到被掐着脖子推到地上……

原来骆晓飞多少对占了公主殿下的身体还有点内疚,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亏得慌:公主殿下这样活着,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只是难为她骆晓飞一个新时代的大好女青年,虽然爱情上不顺了点,工作上偷懒了点,但好歹也是每年做义工,每月捐钱给红十字基金,每天给流浪歌手乞丐零钱的善心人士啊,怎么就摊上这么巨大的一个烂摊子呢?

上世里,骆晓飞苦恋傅刚已经够执着够不计自尊了,只是跟这位公主殿下比起来么,唉。

脑子动了这么半天,骆晓飞也有些疲倦,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慢慢的,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有人在举着她欢笑:“朕的女儿,一样是有翅膀的雄鹰!”

仿佛是一场无比漫长的电影,骆晓飞看见了一个女孩的故事,从懵懂到长大,这个叫慕容洛妍的女孩所经历的悲伤喜悦都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时而就是这个女孩,用她的身体感受着北方山川草原上清新的风、痛快的雨,时而又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个雄鹰般的姑娘自己折断了翅膀。她看见她坐在酒楼的窗口,一眨不眨的看着楼下骑马戴花的文雅少年,眼睛里射出狂热的光芒;她看见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满怀憧憬的说“我只要杜二郎”“愿以平民下嫁,与袁妹妹同事二郎!”;她看见她决然的告诉愤怒的大哥:唯我所愿,至死不悔;之后的一切迅速变得模糊跳跃了,似乎“她”也不愿意再回想这三年的生活,只有等待和屈辱、绝望的生活……

“公主,醒醒,公主,醒醒!”有人在轻轻的叫她。骆晓飞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如玉的脸,她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天珠!

“天珠?”骆晓飞试探的叫了一声,如玉一惊,随即笑了:“公主睡迷糊了,好久没叫我这个名字了呢。”骆晓飞的脑子里“靠”了一声:“老天你耍我!早不给晚不给我进行记忆输入,偏偏在我费尽力气套完话拼完图,你就想起来把以前的记忆全给我了!”最要命的是,如果这就是传说中的“记忆输入”,那么,她刚才还看到了两张脸,两张她应该无比熟悉、此刻却只能让她寒毛倒竖的脸……她需要一面镜子!!却听如玉问道:“太医要来诊脉了,公主可先要喝口水?”

骆晓飞摇摇头:“让他进来。”身体,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记忆,基本也有了(除了最近三年),问题是以后怎么办?这个,太医能告诉她么?

第4章 传说中的重生

太医依然是那个老太医,待他再次诊完退下,自有管事媳妇出去问他。这次不知道是因为老太医声音比平常大了,还是骆晓飞耳朵越发好了,她清楚的听见那老太医道:“公主底子是极好的,先看着虽然重,却好得极快,再按我新开的方子吃两天药就行,后天我再来看。只是,公主这几天的脉象十分古怪,肝郁的症状竟是好多了,但大起大落的,老夫以前也没见过,虽说伤是大好了,还是请公主莫要大喜大悲的好。”

骆晓飞心说,嗯,让你穿越到21世纪,我保证你老人家会比我更大喜大悲,要不我们赌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脉象古怪”四个字在她心里又转了一圈,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偏偏又抓不住。

一会儿,如梦挑门帘进来,笑道:“这下好啦,太医说了,公主大好了呢。”骆晓飞也微微一笑,无论如何,身体总是革命的本钱,按亦舒师太的标准,她现在大概没有太多的爱,也没有足够多的钱,若再没个健康的身体,就真一点指望也没有了。看来这身体底子是好的,只是不知道以前郁闷成什么样子了,这几天她这样愁死百结的,居然还不如以前肝郁……杯具呀!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骆晓飞慢慢撑着身子坐起,如玉立刻走了过来,一面扶她,一面问:“公主想要什么?”

骆晓飞指了指梳妆台上的铜镜,如玉便问:“您可是要照镜子?”骆晓飞点点头。却见如梦轻快的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桌上的一个首饰盒,拿了一面小小的圆镜过来。

骆晓飞心道:“原来古人还会做这么小的铜镜……”却见那镜子已伸到自己脸前。一时间,她的头顶仿佛有天雷炸响,所有的毛孔在一瞬间紧紧收缩——还好,骆晓飞从小就有怪癖,真正受到惊吓的时候,会立刻变得面瘫般毫无表情,因此,在别人眼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对着玻璃镜里的自己发呆。

没错,是玻璃镜,是前世里常见的精美小圆镜,骆晓飞自己的包里就常年带着一个。但更可怕的是,那圆镜里反射出的,是一张骆晓飞极其熟悉的脸:她自己的脸!

这一刻,她倒宁可这面圆镜里出现安吉丽娜·朱莉的脸,哪怕是吴君如杨千嬅的脸也行啊!

半响,她耳边的嗡嗡声才渐渐退去,脑子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镜子边上的蔷薇花仿安娜苏还仿得真像!第二个念头是:也许,总比看见一脸大麻子强?

其实仔细看看,镜子里的少女比她看惯的那张要美很多,皮肤更白皙,五官也更精致,而且没有一点斑——骆晓飞虽然也是公认的美女,但脸颊上的雀斑有点多,又有几点痘痕,因为皮肤白,反而加倍的难以掩饰。现在好了,镜子里的女孩肌肤如雪,却毫无瑕疵,生生的就美了几个档次。

骆晓飞闭上眼睛,压下了满腹的心思,为什么现在会有玻璃?还会有看上去很像安娜苏的花纹设计?想起来了,这镜子是大燕皇帝给的,说是先圣皇燕太祖费尽力气做的,总共只得了三面……这说明什么?

更要命的是,既然这张脸真的就是自己的那张,那么,刚才在梦里反复出现的那张酷似傅刚的脸,也一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是三哥的最好的兄弟,是大燕的年轻将军,很多人觉得他会是驸马的好人选,可公主本人显然没这个想法。在本尊看来,这个叫澹台扬飞的男人,不过是大燕无数粗鲁武人中的一个,就算他从来都对她百依百顺又怎么样,就算父皇王兄他们都最爱拿他来打趣又怎么样?他不是她的梦想!偶然高兴了逗逗他也就算了,别的,他的火热,他的落寞,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以前骆晓飞只觉得慕容洛妍的死是活该,那么现在她很想亲手再掐死这个白痴公主一次——呃,实施起来难度有点大。而且更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个“她”恐怕还不能算是别人。

“你真的愿意一切重新来过?”

“愿意!当然愿意!”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是的!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穿越前一夜的话从未如此清晰的出现在她脑里过,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慕容洛妍,就是她骆晓飞的前世,就像杜二郎杜宇辰是杜锋的前世,澹台扬飞是傅刚的前世一样。前世的她欠了澹台扬飞,所以后来才注定为他痛苦。林黛玉不是还泪来的么?那她就是还债来的。至于杜锋,嘿嘿,谁叫你这辈子这样对我,你活该!

搞了半天,原来这不是穿越,是重生——就是重生得远了点。

不知道为什么,在确认了一切的这一刻,骆晓飞从所未有的心平气和起来,那是两辈子加起来将近50年都没有过的平和:人生原来不过是欠情还情,欠命还命,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呢?最不济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且,既然老天给了她这个重生的机会(看来多做义工多捐善款还是有用的啊),一定不是来让她把错误进行到底的!

此生,此世,没有骆晓飞了,只有慕容洛妍!而且,她的眼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选择项可供挑选:重生一次,她的挑战不是能不能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活下去,而是能不能回到大燕,在这辈子就还上澹台扬飞的情债。

无论从理智上,还是从感情上,这都是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唯一出路。

第5章 传说中的情蛊

这一天的上半夜,升级重装版的慕容洛妍喝了八次水,出了两次恭,脑子还是一片浆糊。

她在记忆库里拼命翻找,似乎都没有找到太多对摆脱目前困局有用的信息,回想了无数网络穿越小说的情节,也没有发现可以借鉴的案例:她骑射虽然不错,却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经商这条路子,对她来说更是行不通;勾搭上前来看病的医生或者男主的兄弟?开什么玩笑!医术毒术仙术,统统的不会……她最擅长的,不过是见缝插针的搞采访,难道要去独家访问杜夫人,请问你是怎样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古代主妇的?

当如玉(虽然她更喜欢天珠这个名字),第九次问她:“公主您需要什么?”洛妍心里一声长叹:算了,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自行车。

半梦半醒之间,两世生活的零碎片段似乎又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她看见美丽优雅的敬妃低头间,脖子里露出的那个玉佛挂件,“这个挂件是天龙寺高僧加持过的,不但能祈福驱邪,还能不沾蛊祸呢。”“蛊是什么?”“你们大燕地寒,没有这些害人的东西,我们大理那里可不一样,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女孩子是不会在外面轻易吃喝的……”“为什么?”“万一被黑心人看见下了情蛊怎么办?”

一个激灵,洛妍睁开了双眼,梦里的对话再次在脑中流过,她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需要东西!

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当纱窗外透入第一丝曙光的时候,洛妍已经将计划书在心里默记了三遍,然后,放心的睡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如玉如翠(她原来应该叫青青)的眼神里有些担心,洛妍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不顾她们反对,她试着起来走了两步,脚果然还有点软,但在屋里走完一圈便好了很多。

早点是最简单的碧粳粥和四样精致小菜,洛妍足足喝了三碗——让如梅(原来是叫梅子吧)惊得睁大了眼睛。

吃过饭后,洛妍让人将她扶到梳妆台上,如梦(还是原来的“小蒙”更好听)动手为她挽了个简单螺髻,又在颊上、唇上略用了些胭脂,铜镜里的少女立刻变得明媚许多。洛妍一边把玩这妆台上的小瓶小罐,心道:“原来真有天从人愿这回事。”眯着眼睛叹了口气:“这些天骨子都躺软了,今天要出去走走才好。”

如玉踌躇道:“公主你身子刚好些……”

洛妍一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就在我们自己院子里走走,并不出去,可好?”

重生六天,这是洛妍第一次出了这间屋,第一次晒到太阳,空气清新,阳光温暖,她舒服得只想叹气。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古代阳光的味道,洛妍才仔细打量自己居住的这个小院——其实相当不小,布局类似于后来的四合院。自己所住的北房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南面大约是门,不过站在院里是看不见的,因为院落里花木扶疏,东南角落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靠南边居然还有座两三人高的石屏。

“真奢侈啊!”洛妍心情愉快的鄙夷着自己。院落有丫鬟上来请安,洛妍胡乱点点头也就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袋已经放了两天小电影了,但与近来三年有关的却几乎没有。地方、人、事,统统空白——不过没关系,这对她的计划不但没有影响,反而更有帮助!

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太阳虽然还有热度,风却清凉宜人得紧。洛妍找了处花木繁盛的地方,让人拿了躺椅来,如玉忙给她加上了一条薄毯,又劝她还是回屋休息的好。

洛妍从善如流,只略躺躺便起身回屋了。只是午后又出来转了两次,几乎把每一处花木都看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起来,洛妍在外面的时间便更长了些,兴致也更高,又要喝茶,又要拿书,又要人把落花捡了埋在茶花树底下,又要人拿帕子去赶蜜蜂,却把如玉如翠赶回屋子,只把如梦如梅两个支使得团团转,自己玩得发髻也散了,回屋里又让如梦梳了头才罢。

午后醒来,洛妍喝了几口水,突然对如玉四个腰间的玉坠有了兴致,因看见有一个是**的,便让如梅到外面叫几个二等丫鬟,多采几支**进来插瓶。又问如玉道:“我记得敬妃娘娘原给过我一个玉佛的,找出来看看吧。”如梦就笑:“可不是,那可是好东西,敬妃娘娘也统共只有两件,倒偏了公主。”说着就回头去首饰盒里找,不一会儿便捧了一个小小的玉佛来。

洛妍凝视着这玉佛,跟记忆里果真一摸一样,绿得幽深的玻璃种翡翠,那佛像更是雕得生动圆润之极——自己原也是千方百计才求来的,到手了,挂过几天,也不过和那面跨时代小镜子一般随便放在了首饰盒里——从前那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公主,哪里晓得“珍惜”两个字?

一会儿,如梅带着两个面生的丫鬟拿着五六支各色**进来了,看见如玉几个都在围着看原安然公主、如今大燕敬妃娘娘的玉佛,又是让天龙寺高僧加持过的稀罕物儿,也都先放下**,看起玉佛来。

“给我挂上吧,我还真有点想敬妃娘娘了。”洛妍淡淡的道,袖子里的手却慢慢握紧了帕子。

如翠一步抢上扶住她,没等她和如玉把洛妍放在**,一个小丫鬟已经指着地上尖叫起来:“蛊虫!蛊虫!”

洛妍吐在地上的一滩清水里,赫然有一只鲜红的虫子!

一片混乱之中,几乎没有人注意躺在**的洛妍了,丫鬟们或者惊叫、或者跳开、或者找火要烧了蛊虫,直乱了半盏茶功夫,如玉才冷静下来,叫如翠用帕子把虫子收起请太医来看,却听见背后传来洛妍清晰而冰冷的声音:“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第6章 传说中的第一次交锋

“咣”的一声,杜夫人手里的茶杯狠狠的搁到了桌上,人也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刚刚从洛妍院子里跑来的兰叶已吓得跪下了:“奴婢不敢撒谎!”

杜夫人盯着她,定定神才道:“你把这事儿从头到尾细细说一遍。”

兰叶道:“今儿午后,如梅姐姐说公主要在屋里多插几支**应季,我和桂华就跟她去摘了几支,到屋里时,看如梦拿了个玉佛,说是安然公主给的,在天龙寺开过光的吉祥物儿,我们都说好看,公主便戴到了脖子上,没想到没过半盏茶功夫,她就突然难受起来,一口吐出了条虫子便晕过去了,那虫子鲜红鲜红的,桂华原是南边的人,就叫起来是蛊,要烧掉,如玉却说要拿给太医看。正乱着,公主又突然醒了,开口就问,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整个人居然完全变了模样,如玉如翠的名字也不叫了,叫她们什么珠,什么青青。”

说到这里,兰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公主的变化实在太吓人了,怎么看怎么都不是那个一天到晚痴痴怨怨的女人,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令她都不敢直视的光彩,那种气势,就算自家那么威严的老爷,似乎也比不上。

“后来呢?”杜夫人见她不说话了,立刻追问。

兰叶忙道:“回夫人,后来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公主让我出去,只让桂华和如玉她们四个留下,没多久就见如翠出来,把一些灰埋在了墙根下面。过一会儿,桂华也出来了,说是公主问她,虫子是什么,应该怎么处理?便听了她的话,把那东西烧了、埋了,后来却没让她在屋里伺候。我悄悄的去窗外听了听,公主似乎在问如玉几个这三年的事情,一件一件都问得很细,说到她自请以平民礼和一道袁奶奶嫁进来的时候,‘啪’的一声像砸了一个茶杯,我怕她们收拾的时候看见我,没敢再听,就赶紧过来禀告夫人。”

兰叶忙点头。杜夫人沉吟片刻:“你做得很好,这事情千万别说出去,赶紧回去,留意一下她们在说什么做什么,然后让桂华过来见我。”

眼见兰叶步履匆忙的出去了,杜夫人长出了口气,转眼看看身边的郑妈妈与红樱绿蕉三个人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还好红樱见机,看兰叶神色慌乱,便把闲杂人等都带出去了,她身边,也就这三个是最可信的,这事儿,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兰叶回到落云居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丫鬟也不见,她也顾不得别的,赶紧便去找桂华,只见她却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忙问:“你在做什么?院子里的人呢?”

桂华一惊,看见她才出了口气道:“吓死我了,我在找我娘给我的楞严咒护身符呢,我真糊涂,居然嫌麻烦收起来了……哎呀找到了,太好了!”

兰叶皱眉道:“什么护身符?夫人让你过去呢!”却见桂华已将一个石头挂坠小心翼翼的挂在脖子上,又摸了几下确信挂好了,才道:“夫人一般不是找你么?难不成你告诉夫人公主吐了情蛊的事情?”

兰叶赶上一步,压低声音喝道:“想死呢,夫人说了,这事儿绝不能外传,要找你问个仔细。”又指了指上房问:“我出去这阵子,可有什么消息?院子里的人呢?”

桂华脸上变色,半响才道:“那边一直关着门,没出来过人,小丫头大概都偷懒去了吧。”她可不敢说,刚才已经有两三拨小丫头来问她蛊虫的事情——先头她叫得声音大概太大了,有好几个小丫头听见了。这会子,估计全院的丫头们都和她一样,有佛的找佛,有符的找符,实在什么都没有,也正在找大蒜吃!

兰叶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等一下。”说着出门,悄悄到上房外听了一耳朵,里面似乎是如梦在说最近这次受伤的事情,只听公主道:“居然是这样,好威风的二爷!”声音煞气十足。

兰叶只觉得这声音都让她心里发冷,不敢多听,退到院子里,向桂华低声道:“你快去夫人那里,她们还在说这三年的事,估计快说完了。”桂华点头离去,心里打定主意回来好好吓唬下那些小丫头,不能让夫人知道自己把蛊虫的事情说了出去,不过也得说明先前乱的时候,院子里只怕已经有几个丫头听见了,以后万一有什么,夫人才不能怪到我头上……

兰叶不敢走远,只在回廊上发呆,又觉得院子里静静的十分吓人,忙把几个打扫的小丫头叫出来扫落叶子,见这些小丫鬟们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恐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看来这事儿瞒不住了,便低声呵斥她们几句,令她们别出去乱说。

兰叶吓了一大跳,却见如玉几个毫不犹豫,果然便将屋子里的一些花瓶、盆景、盘子碟子统统扔了出来,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不但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吓傻了,连兰叶都楞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她莫不是失心疯了?”

又听她道:“把墙上的字啊画的都扯下来,烧了干净!”兰叶心里愈发惊了,眼见没人注意到,悄悄的便溜了出去,一路奔向夫人的天禧居。

杜夫人刚刚听完桂华的回报,心里越发乱了,又看见兰叶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撑不住一叠声问:“又怎么了?”兰叶慌道:“不好了,公主在砸屋子烧字画呢!”杜夫人“腾”的站了起来,身边的郑妈妈却道:“夫人别急,只怕这会子过去不好看,再说,高太医只怕也快到了。”

杜夫人重新坐了下来,沉吟道:“兰叶、桂华,你们赶紧回去,别让人看出来了,如果砸完了,便赶紧把院子收拾好,再打发个小丫鬟来找红樱。我看她身边那个如玉是个稳重的,兰叶你想法子提醒她别闹大了不好看。绿蕉你去看看高太医什么时候到,若到了,让他歇一歇。”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小丫头来找红樱说落云院已经收拾好,杜夫人这才只带了红樱、绿蕉和郑妈妈三个,快步向落云院走去。院子里果然已看不出什么迹象,小丫头该做什么还在做什么,却个个显得有些心惊胆战的样子。兰叶便上来请安,又扬声道:“夫人来了。”桂华去挑起门帘,杜夫人定了定神,才慢步走了进去。

只见这间正房里如雪洞一般,字画装饰果然一件不剩,四个丫头脸色肃然的上来请安,洛妍却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那背影孤高落寞,似乎能散发出十二分的寒气来。

杜夫人暗暗心惊,胡乱向丫头们点点头,便向洛妍走出,却见她蓦地转身站起,深深看了杜夫人一眼,眼神竟如刀锋般明亮锐利,杜夫人脚下不由一顿,洛妍已垂下眼睑淡淡的道:“杜夫人好。”

杜夫人大吃一惊般退了一步道:“妍儿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叫起我夫人来,莫不是生了母亲的气?”

洛妍瞪大了眼睛,仿佛比杜夫人受了更大的惊吓:“什么?平常我叫您母亲?”

杜夫人心里一冷,眼睛死死的盯着洛妍,洛妍毫不避让的与她对视,目光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没一会儿杜夫人便受不住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叠声道:“这是怎么啦?这可怎么好?快去请太医来!”

洛妍目光漠然的在杜夫人身边三个人身上打了一转,看得她们都低下头了,才一句一顿道:“夫人放心,我已经问过天珠她们,这次大概是伤到头了,醒来后才会把这三年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医那里,先问问他有没有治外伤失魂的药才好。”

杜夫人心里只觉微微一松,看来这位大燕公主也不愿让人知道“情蛊”,外伤失魂虽然也不好听,说不定还要牵扯到二郎,但总比巫蛊之事祸及全家要强得多。此刻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已将情蛊之事信了七八成。她笑了一笑,看着洛妍想说些漂亮话儿,却见她眼角微微一挑,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冷如冰霜,顿时只觉得喉头一噎,什么场面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见屋里的气氛越发凝重,却听屋外有人通报:“太医来了。”

第7章 传说中的阴谋与真相

帐子放下的那一刻,洛妍暗中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才觉得全身都已经酸软了——原来演戏是个体力活!

不过说来也怪,砸屋子烧字画,其实并不是她计划书里的内容。只是当时听着几个丫头支支吾吾的说着这三年来的事情,似乎梦里那个烈火般的少女也随之在她心里慢慢醒来:她是大燕最高贵的公主啊,是神明般的天师都对她另眼相看的天之骄女!怎么会连最卑微的奴婢也都敢当面露出轻蔑的神色,怎么会因为踢了故意挑衅的妾室一脚,都能被人掐着脖子丢到地上?她的痴情,原来从来到尾都是一个笑话,一个注定只能带给她无穷屈辱的笑话!

说不出的悲郁和愤怒让她不假思索的下了这样的命令,没想到四个丫头居然比她还想搞破坏!在那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在熊熊烧起的火光里,洛妍清晰的感觉到:在她的心里,似乎有种毒药的似的东西也随之变得破碎、化为灰烬!

等洛妍心里理智的那一面重新占据上风的时候,她惊奇的发现,头脑一热加的这个临时戏码效果还真不错,不光是别人的眼光中的敬畏多了,她自己心里似乎也多了一份奇异的高傲——或者说,是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尊贵,在这个身体里重新苏醒了。难怪以前的心理医师曾经告诉她说,对于一些长期抑郁的人,类似“打砸抢”这样的破坏性宣泄疗法,是一种最简单有效的心理纠正手段。而且看看天珠几个表情就知道,被这番破坏宣泄解放出来的,还不止她一个人!

不过,这仅仅是第一步。这两天洛妍早已想得很透彻,无论以前拥有什么,如今的她,除了四个还算忠心的丫鬟、一屋子价值不明的嫁妆,可以说一无所有,唯一可以仰仗的,大概也就是因为身为骆晓飞的那一世,当记者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久病成医又学了些心理学,对人心大概能洞彻得更深一些。回想刚才杜夫人的神情举止,她能肯定,自己这一步,的确走对了。

杜府上下人等,原本是最大的受益者,一方面可以享受着她的荒唐行为带来的传奇般的荣耀,另一方面,还可以理直气壮的以受害者自居,觉得怎么刻薄这位送上门来的公主都是应该。

可惜,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洛妍心里冷笑,因为很快他们就会知道,这个公主其实不是自甘下贱的花痴,而是根本就是一个可怜的情蛊受害者——在传说的各种蛊术里,情蛊是最让人痛恨的,因为据说它不像别的蛊一样必须精通蛊术者才能使用,而是类似于一种长期有效的迷药,可以高价买到,下的时候只要弹进中意者的茶水饮食里,然后立刻凑上去讲两句话,成为第一个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的异性,就可以让对方神魂颠倒,誓死跟随。

人心是一种最古怪的东西,除了少数逻辑清晰、心志坚定的人,大多数人其实更愿意相信一些离奇的事情,大燕公主微服出游,在酒楼上一眼看中了游街的状元郎,固然浪漫,但显然不如洛妍如今写下的这个改编版——好歹也写了那么多年社会新闻,洛妍对群众喜欢哪一口还是相当有把握的。

相信现在杜府已经有很多人恍然大悟的明白了“真相”:原来当年这位公主不是花痴,而是因为无知,抛头露面地在酒楼吃饭(咱们大理哪有姑娘敢这么干的),结果中了情蛊。只是下蛊的人还没来得及搭讪,楼下游街的二爷就夺去了她的注意,好好的公主花就此迷了心智,才会那么不顾一切的要嫁他,没想到三年后,一块天龙寺的玉佛让蛊虫离体,公主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三年来的事情……有著名的主角,有可怕的情蛊,有卑鄙的小人,有无辜的受害者,有法力无边的佛器,有阴谋有转折,这才符合人民群众茶余饭后消磨时间的需要嘛!

更重要的是,因为洛妍适时的送上了“失忆”的台阶,一方面,杜夫人肯定已不好意思公然封锁落云院、断绝消息传递,另一方面,情蛊事件因为有一个明显不靠谱的“官方说法”也将得到更迅速有效的传播——下人们最爱传的消息,不就是主子们尽量想掩盖的事实么?相信以后洛妍在杜府下人们那里,将迎来广泛而真挚的同情:你说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这几年过的是啥日子哟!

这不,杜夫人已经放下关心下属的高傲身段,一口一个“妍儿”了。原因无它,不过是她的心理优势已**然无存而已:这个“醒”了的公主根本就不记得她儿子了,更不可能兴趣讨好她,对杜府大概还有一腔怒气,再跟这位高傲,不是逼着撕破脸么?身为诗书世家,还有什么比“脸”更重要?

反正现在自己也已经表明不愿撕破脸的立场,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这个杜夫人,又会用什么办法来安抚她?

思来想去之间,老太医已经诊完离开。跟着杜夫人的妈妈出去又回来了,天珠拉起帐子,洛妍便对青青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会意的走到门边竖起耳朵,一会儿快步走过来,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太医说您的脉象就像变了个人,原来一直是肝气郁结,现在居然一点事都没有了,一直追问您吃了什么奇药;又说你伤了头记不起一些事情的症状他曾经遇见过,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看以后慢慢能不能记起来一些,说是不能强求的,若是记不起来身体才好,说不定忘掉更好。”

洛妍的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这太医还真是个妙人儿,“脉象像是变了个人”,这话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以后有机会了定要谢谢他才好。至于吃了什么药……洛妍的笑意更深了点,这叫重生大福利,二班的人我也不告诉他!

第8章 传说中的负心薄情郎

杜夫人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手里一杯茶已经被她拨凉,却一口都没喝。她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桂华信誓旦旦的“我看清楚了,一寸多长的鲜红色蜈蚣,不是情蛊是什么”,郑妈妈面带惊恐的“太医说,公主的脉象像是变了一个人”,还有洛妍起身送自己时那表情淡淡的“我自然会保重身体,就像您说的,以前的事情已无法改变,以后的路却还长”……

以后的路的确还长,可如今该怎么走呢?杜夫人烦躁的放下茶杯,看了看身边,只有郑妈妈在低眉敛目的站在一边,丫头们大概已经都被她打发出去了,果然,还是她最明白自己。

“说吧,今儿这事,你怎么看?”

郑妈妈小心的答道:“我也琢磨不准,蛊术这东西如今常听人说,但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从没有过的,怎么可巧就闹出来了?但若说是假的,一则假装不记得事情了容易,脉象却不是假得了的,那高太医给我们家看了这么多年,是信得过的人;二则公主是大燕人,身边那四个也都是,我们都不明白的事情她们哪里知道?说吐的是蛊的,说要烧了的,偏偏又是桂华——她是夫人指到那院里的,又是家生子,难道不要老子娘的命了,搞这种鬼?再有就是……”

郑妈妈斟酌了一下,才答道:“我觉得公主这个人,真的不一样了,那股金枝玉叶的气势,竟是这几年从没见过,奴婢见识浅,猛然间有个念头不知对也不对——说起来那大燕公主,原本该是这样!”

杜夫人倏然一惊,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家宴后姐姐曾经说过的话:“我看你家那公主儿媳真像是中了邪,想当初她刚来我们大理,在皇后的晚宴上吹笛赋诗,是何等张扬高傲的人物,皇后还开玩笑说,跟她一比,我们大理的公主都像是宫女假扮的。怎么转眼间成了这副鬼样子?”公主刚来大理是什么样子,自己不曾见过,但姐姐是相国夫人,平日是最严谨的,连她都说是“中邪”……

郑妈妈看她脸色不对,忙开解道:“我是胡思乱想的,夫人莫往心里去,公主自己都说了,是受伤得了失魂症,我们便相信是失魂症好了,兰叶桂华都是妥当人,又已经都说过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要不,我们今晚就把她们都送到庄子上去,或者是……”

杜夫人眼神一冷,想了想还是摇头:“今天这事儿那院子里若没传开,我们什么都不做也能慢慢掩下,不急着这一时,若是已经传开,难不成能把整个院子的人都送庄子上去?现在大家都知道公主身子好了,就算砸了些东西烧了两张画,又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总不能把那院给封了吧?”

郑妈妈忙笑道:“可不是,还是夫人虑得长远,其实您也不用忧心,她虽说是大燕的公主,却是以平民礼嫁进来的,身边除了四个丫头再没什么人,外院的大燕护卫如今也只剩五六个,只拨在一个院子里当闲人养着,那大燕王室那年不说就是把她除名了的么?这几年也再没联系过,她能翻出什么花来?还能说和离了回大燕去不成?”

杜夫人冷笑道:“我倒巴不得她回大燕去才好,二郎好好的状元,我们杜家偌大的名声,难道是靠她这个除名的大燕公主不成?只怕如论如何也和离不成,那她便终究是宇儿的嫡妻。以前她痴痴傻傻的就知道缠着宇儿,最多也就找找袁氏的麻烦,又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情来,宇儿心里有气,怎么跟她闹,我不理也就罢了,反正到最后宇儿说东她绝不敢往西的。可现在她什么都忘了,我只怕她对宇儿也没了念想,那宇儿这屋里的事情谁说了算?袁氏肚子里的孩子,我们杜家的长孙,难道就只能做个庶子了?偏她这个身份,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郑妈妈眼神一闪,自然明白了杜夫人的意思,想了想道:“现下自然是不能,以后却难说,不如等等看,另外,她到底对二爷如何,是不是也该看看?”

杜夫人点头:“这话不错,宇儿今儿没有回来晚膳,说是同僚有宴请,你告诉门房一声,他若回来得早,便让他过来一次,若是过了亥时还没回来……罢了,明儿是休沐,早上我自会找他说。”

洛妍这时候心情却是极好,昨天晚饭的时候,她便特意交代了小蒙,挑了个院里最爱多嘴的小丫头拿钱到厨房里多要了个烤羊肉,那丫头足去了一个时辰才拿了食盒回来,到了早上,厨房送来的早点便比平日多了两样肉菜——虽然这里的羊肉实在太难吃,烤的都没法入嘴,别说冷盘。但想到这两盘肉菜背后的意义,洛妍简直要笑出声来:不论到了什么朝代,八卦的力量总是无穷的!

因此,当太阳刚刚升到秋千高度,杜宇辰眉头紧锁的走进的院子的时候,坐在紫藤架下和青青小蒙闲聊的洛妍,却先是饶有兴趣打量了他一番:原来杜锋最适合的是古装造型啊,难怪说杜二郎是“江南美玉”,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可换上这清爽的束发,这飘逸的长衫,就像奥兰多·布鲁姆打扮成了精灵王子,生生从普通帅哥变成了祸水……不过,本姑娘现在也是有王霸之气的人啦,虽然不指望我虎躯一震,你纳头就拜,但想捏软柿子玩儿,下下辈子吧!

只见杜宇辰习惯性还在往正屋走,跟在他身后的红樱似乎也没有往这边看,洛妍只好转头吩咐:“小蒙,再去端杯茶来,没看见杜二爷来了么?”自己先喝了一口——待会儿大概要说很多话,润润嗓子先。

茶杯放下的时候,杜宇辰已走到跟前,离她大概有三、四步远便停了下来,一脸嫌恶的冷冷道:“慕容洛妍,你跟夫人讲你忘记这三年的事情了,你又想做什么?”

洛妍坐在椅子上,一动也没动,扬起头来眯着眼睛沿着鼻梁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半响,杜宇辰脸色更沉了,怒道:“我在问你话,你听不见么?”

洛妍似乎是看够了,垂下眼睛,淡淡的道:“忘记就是忘记了,大概是这次摔到了头吧,听太医说是离魂症,我能有什么意思?二爷的话我听不明白。”

杜宇辰冷笑道:“我劝你还是收起你的鬼把戏,这几年你出的花样还不够多么?夫人会相信你的鬼话,我却是不会的!”

洛妍心里大喜,面上却淡淡一笑:“二爷的意思是,夫人不如你聪明?”

杜宇辰语气一结,顿了顿才道:“你胡说什么?夫人是心善!”

洛妍点点头:“明白了,原来二爷的意思是你比夫人恶毒。”

杜宇辰脸色涨红,忍不住指着洛妍骂道:“你这个牙尖嘴利的贱人。”

洛妍心中已大怒,面上却越发风轻云淡起来:“嗯,原来在二爷眼中,皇上赐婚给杜家的正妻是个贱人,皇上眼光果然好得紧,杜家门楣果然果然高贵得紧。”

“那你说,二爷失口说什么了?我又误会什么了?”洛妍微笑着看着这个丫头,心道:“小丫头,若能被你掰过话来,我这几年当记者嘴皮子也就白练了!”

红樱一时语结,忙转过话头道:“夫人是担心公主身体,才让二爷来看您。”

洛妍眨了眨眼,奇道:“你是说,是夫人让二爷来骂我贱人的?”

红樱大惊,见杜宇辰脸又涨紫了,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又向洛妍赔笑道:“夫人怎么会有这个意思?二爷只是一时气急失口了而已,也绝没有藐视皇上的意思。”

洛妍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喔,原来不是夫人的意思,而且二爷骂的是我,不是怪皇上没有眼光,对不对?”眼见杜宇辰和红樱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她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就糊涂了,姐姐不妨教教我,如果我这个正妻都是贱人,那这府里的侧室啊小妾啊又算什么?贱人里的贱人?她们生的孩子呢,贱人生的贱人?”——小样儿,我就不信气不疯你!

杜宇辰果然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你才是贱人里的贱人!装傻充愣,满口胡话,给敏儿提鞋都不配,还正妻,我就算死也不会当你是我的正妻!不管你耍什么花招,你这辈子也休想我碰你一下!”

洛妍冷笑道:“这位姐姐,二爷的话你也听见了吧,我可误会什么了?”又冷冷看了杜宇辰一眼道:“二爷说得痛快,不过正妻不正妻的,这话跟我说却没用,不如跟你们大理的文帝万岁商量一下?你若觉得这样不敬,听说赐婚的时候文帝万岁也给过我一个什么封号,品级虽然不太高,但也是可以上题本的。不如我上个本,请皇上做主给我们和离了?只是要烦二爷转交一下,就不知二爷敢不敢帮这个忙?”

第9章 传说中的斗智斗勇

洛妍所住的北五东边那间便是书房,墙上原来的字画虽然都已经被烧了,但书桌上那些一看就很有品味很有实力的正宗端砚、徽墨、笔洗等等,却让颇练过几年书法的她实在下不去手。不过,当时最令她惊喜的还是看到了前身留下的几卷手抄佛经——笔迹居然跟她现在的相差不大,虽不完全一样,但只要留意写得棱角锋锐夸张一些,就很能混得过去了——现在可不就用上场了?

青青飞快的磨好了墨,眼见洛妍提笔就要写,跟进来的红樱便上去想拦,却被小蒙拖住:“红樱姐姐,公主最恨有人打扰她写字,不如您去劝劝二爷?”

红樱苦笑,她怎么能知道公主变得嘴有这么利,几句话一问,二爷已经快被气疯了,她哪里劝得动?只盼着兰叶快点去把夫人请来,千万别让这两个祖宗把事情真闹到皇上那里去了,只怕头一个她就会被夫人扒了皮。

他刚想冷笑,却听洛妍道:“洛妍自知不文,但字字皆为心声,请二爷代转文帝万岁,若心愿得成,洛妍旧日的荒唐,今日的冒犯,在此一并向二爷告罪了。”说着,竟正式行了一礼。

杜宇辰嘴边的讥诮之词一时被堵在了胸口,只见洛妍神情肃然,眼神清澈,竟是从未见过的认真模样,心底忍不住一动:“难道她真的得了失魂症?竟是真的想和离?”

念头一动,他才注意到,洛妍身上穿的,竟不是日常的宽袖短衫、落地长裙,而是红色的翻领箭袖,白色收口长裤,标准的燕地女子装束,穿在她的身上便有一股罕见的明艳爽利——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慕容洛妍?

洛妍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的打量着自己,心里微微一紧,面上却大大方方的一笑:“洛妍所奏,相信也是二爷所愿,二爷现在可否就帮洛妍走这一趟?”心里默默念:快走,快走,如果走得快,说不定今天我的计划就能成功一半!

杜宇辰一怔,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红樱忙上去拦:“二爷三思,这么大的事,至少也告诉禀告夫人一声。”杜宇辰冷冷喝道:“你让开!”红樱却扑通跪下,拉住他的衣角:“二爷您不能去!”

正乱着,却听院门口传来杜夫人的一声怒喝:“宇儿,你在闹什么?”洛妍心里不由长叹了一声:早知道这位二爷这样经不得激,刚才就应该让青青封了院门不让人出去报信,果然还是棋差一步。

只见杜夫人扶着绿蕉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脸色苍白,额角见汗,神色也是分外恼怒,杜宇辰怔了一下,忙上去搀扶:“母亲先歇歇。”

杜夫人怒道:“歇歇?我再歇一歇,只怕你们就要闹上天了!”劈手就夺过了他手里的题本,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阴沉。

洛妍不紧不慢走了上去,微微行了一礼。杜夫人皱眉道:“公主气性也太大了,两口子吵几句嘴,也值得闹到皇上那里去?”

洛妍淡然一笑:“夫人误会了,洛妍原是不敢求什么,只是怕耽误了二爷,辱没了杜府,才不得不恳陛下开恩。”

杜夫人道:“你这孩子就是多心,二郎气性大,说错一句半句你多担待些就好了,夫妻本是一体,说什么气话呢!”

洛妍忙摇头:“这话洛妍可不敢受,二爷说了,我这样的贱人原是给敏儿提鞋也不配,他就是死也不会当我是他妻子,这话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夫人不妨问问二爷,我可胡编了一个字?”

杜宇辰倔劲顿时发作,头一扭,一言不发。洛妍走上两步,笑道:“夫人莫生气,哪里需要二爷赔罪?”却身子一转,对着杜宇辰道:“二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请你当着夫人说一句,刚才你说的,可都是真心,绝不更改?”

杜夫人忙喝道:“宇儿……”杜宇辰却已冷冷道:“那是自然!”

杜夫人已撑不住怒喝:“你还不给我跪下!”她虽然并不怕洛妍,也没想好以后该如何做,却知道现在绝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更别说闹到皇上那里去——总得做些准备,有了万全之策才好。

杜宇辰走到杜夫人身前,扑通跪下,仍然是满脸的倔强。杜夫人心里恼怒,举起手就来想给他劈头盖脸两下,但这唯一的儿子却如何舍得?洛妍快步上去,拉住了她的手:“夫人息怒。”

杜夫人忙拉了她:“我就知道,妍儿最是大量的。”又骂杜宇辰:“公主如此宽宏,你还不赔罪?”一面又把题本塞给洛妍:“这东西还是赶紧拿回去烧了的好。”

洛妍却立刻退后两步,既不接题本,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一怔,微一沉吟便笑道:“妍儿今天气色却好,可见心宽是最要紧的。不知你这院子还缺什么,不如就罚他给你弄来,算是赔罪可好?”说着便把杜宇辰拉了起来,推他去赔罪——秋天地气已经转凉了,若跪久了受了寒气可怎么好?

杜宇辰仍然倔着头,洛妍却恍若未见般笑得越发清淡:“多谢夫人关心,夫人一直待我亲厚,哪里能缺什么,只有一件……”脸上便带出了为难的样子。

杜夫人便笑道:“你先说说看,能办到的谅他也不敢不办。”

洛妍叹了口气,脸色也沉重起来:“说起来当年原是我不孝,父皇怎样发作我都是应该,如今我也不敢求什么,只是如今又快到我母妃的冥寿,她生我一场,我却……”想起两世为人,却都落得父母缘薄,洛妍眼睛倒是真红了,半响才接着道:“我这里只有几卷自己亲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想着要托人送到我母妃陵前请高僧念诵回向,算是我现在唯一能尽的一点子孝心。”说着便泪如雨下——这话却不是谎话,前身那样一笔一划的抄着佛经,又是专挑了这卷,想来就是这个用途。

杜夫人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不由得也红了眼,半响才道:“这却是你的孝心,只一件,这事儿说大不大,但找什么人送去大燕才合适?”

洛妍拭泪道:“这却不用麻烦夫人费心了,听天珠说,我们外院里还有几个大燕的护卫,都是在宫里就拨给我的稳妥人,青青与他们最熟,夫人派个妥当人带她去院里把东西交给他们就成,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略翻了翻佛经,杜夫人又想了想,便道:“公主的一片孝心,我自然应该成全,不如回头我就打发管事婆子送去外院?”

洛妍心里明白她还是有些猜忌,便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几个护卫都是宫里出来的,最认死理,若不是认识的人亲手交的,怎么肯送到大燕的皇陵里去?就请夫人多派两个妥当人跟着青青去,送了东西就回来,我也怕她胡说贪玩的。”看了看杜夫人的脸色,又加了一句:“等经文送出去,我便在这屋子里安心为母妃祈福,没事再不出门。”

杜夫人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却也觉得无从拒绝,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想想总不能让他镇日为后院的事情烦心,便点了点头道:“红樱,你带如翠去找杜福家的和杜新家的,吩咐她们好好带着如翠去外院送东西,那地方有点远,车要用新的,先让闲杂人等回避了,仔细别委屈了如翠。”

洛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夫人成全。”眼见红樱领着青青走了,心里忍不住小小的雀跃起来,却怕脸上露出来,忙提起另一个话头道:“有个事情还应禀告夫人一声,这些天因要祈福,大燕的规矩和这里不大一样,这院子里原有个小厨房的,我想便开了火,也不用添人,只让梅子这丫头去大厨房按日拿了我的分例,给我做做就好。”

杜夫人便笑道:“这有什么?就依了你。”

杜宇辰站在一边,只见这个平日目光总是胶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如今却当真是眼角都不瞟自己,只是跟母亲客客气气说着话,言辞虽然恭谨,但态度里却有种掩饰不住的疏离,不知为什么,这态度让他心里隐隐的不舒服起来,便插话道:“母亲,儿子还有些事情,就先告退了。”

杜夫人点点头,杜宇辰并不看洛妍,转头正欲往外走,却见一个纤腰云鬓的熟悉身影落入眼帘,忍不住奇道:“敏儿,你怎么来了?”

第10章 传说中的心机美女

云纹滚边窄袖纱衫,只能看出一点点淡淡的藕荷色,素净的白绫百褶长裙,浅粉缂丝的褙子,却系着一条雪青的软烟罗,让眼前的美人儿愈发显得肌肤晶莹如雪,腰肢盈盈一握。

洛妍便在心里叹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名词解释——‘我见犹怜’。”

美人儿向着杜宇辰嫣然一笑,眼波温柔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轻声道:“二爷。”杜宇辰已抢上两步,扶住了她,皱眉道:“穿太少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杜夫人用余光扫了下洛妍的脸色,便道:“你身子弱,又是刚从佛堂里出来,怎么不在自己屋里多歇会儿?”

杜宇辰的眉毛便立了起来,狠狠的瞪了洛妍一眼,却见她脸上笑嘻嘻的,兴致盎然的打量着敏儿,眼光十分古怪——若是男人,那叫惊艳,但女人这样看女人……杜宇辰顿觉一拳打在了浆糊里,不但力气落了空,更有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

袁敏儿也被洛妍的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得身上发毛,心里忍不住便想:“柳思听到的那个古怪传言莫不是真的?她看起来怎么这般奇怪。”这才发现,不知是因为换了燕人的装束,还是“那个”原因,明明是平日熟悉的眉眼,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却焕发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明艳光彩。心下一震,便去看杜宇辰,只见二郎也在看她,只是眼里却不见了平日的嫌恶,顿时就警惕起来。

洛妍如今眼神却是极好,袁敏儿神色变化虽然轻微,她却看得清楚,心里暗暗的叹息:“好一个水做的美人儿,可惜却是个有心机的对头。”想到这里,也就虚伪的笑了笑,一时却想不出该怎么称呼这个心机美女好,只能胡乱点点头“你莫多礼。”

袁敏儿便忙回答杜夫人的话:“是二爷忘记带他的扇子的,我便让木桃拿去夫人那里,她听如霜姐姐说二爷来了公主这儿,赶过来时二爷却好像在发脾气,那丫头胆小,便赶紧回来告诉我,我想着公主身子刚好些,担心之下就赶过来了,还好没事,看公主的气色,竟是大好了。”

杜夫人眼光微暗:这丫头也不是个省心的,二郎多久能来这院子里一次?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便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是个细心的,不过你是双身子的人了,这早晚已经凉了,还是多在屋里休息的好。只是你既然有了身子,二郎在你院子里,却得找妥当人照顾好才是。”

袁敏儿脸色微微一白,这却是明显在警告她不能多事了,若说之前进佛堂,原是二郎手重了,她得顶这个缸,现在看这样子,夫人待这个公主竟是和往常大不一样了!当下却不敢多说什么,好在找人伺候二郎这事情她原也想过的,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便柔顺的笑道:“夫人说的是,我想着一定要摸样好,性子也好的,挑了挑去,不能委屈了二爷,便定了琼瑶,您看可还……”

一语未了,只听洛妍突然狂咳了起来,抬眼一看,只见她扭着脸捂着嘴咳得十分厉害,好容易停了下来,转过来的脸上居然类似于忍笑的古怪神色……见三个人都奇怪的看着她,洛妍忙拼命控制住脸上的肌肉,笑了笑道:“不小心岔着气了。”心里却大骂:“你个没出息的,有木桃自然有琼瑶,你脑子里没事浮现出一幅琼瑶阿姨搂着杜二郎调戏的猥琐画面做什么?”

杜宇辰一怔,忙应了声,又低声叮嘱了袁敏儿几句,杜夫人则回头跟洛妍道:“你身子刚刚好,我那里你这些天都不用去了,多多休息。”只见洛妍一楞,随即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微笑应是,心里顿时明白:原来她根本就没想过早晚要去定省,心里顿时又是一沉,第二十次心道“原来真是不一样了”,面上却笑了笑,带着杜宇辰走了。

杜宇辰临走的时候,眼光却忍不住往洛妍身上一扫,只见她已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愉悦表情,心里也是莫名其妙的一沉,面上却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洛妍此时却哪有心神理会这对母子的脆弱的小心灵?青青那边能不能顺利才是要紧!正想转身,突然发现门边的茶树底下,似乎落了条白色的手帕,便轻轻咳了一声,给小蒙递了个眼色,低声道:看看,别动。小蒙会意,往门口转了一圈,回来时低声跟洛妍道:“只绣了枝兰花,看样子不是下人能用的。”

洛妍忍不住苦笑:原来那一对最拿手的却是落东西,这个落扇子那个落帕子,也得让她长长记性才好——虽然现在的她没有半分兴趣跟袁敏儿抢人玩儿,但听丫头们的话也知道,前身三年来过得越来越惨,自己固然有原因,但跟这袁敏儿的手段心机也大有关系。

“想办法让兰叶拣了那帕子。”洛妍低声对小蒙道,又吩咐了几句,方慢悠悠的踱回了屋子。

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洛妍心里记挂着青青,做什么都不安宁,索性便练起字来,刚刚练完几张,便听院子里小蒙清脆的声音:“袁姨娘来了,姨娘小心,地上刚洒扫过,桂华,快去搀姨娘一把。”

洛妍便丢下笔,快步走到了院里,袁敏儿带着一个丫头已走到院子中间,桂华殷勤的在一边伺候,依然是弱柳扶风的摸样,但被小蒙一句一个脆生生的“姨娘”叫着——杜府的人都是称洛妍为公主、称她为奶奶的——自然脸色就不大好看。看见洛妍了,勉强笑了一下,正要行礼,洛妍便道:“桂华,快扶好了。”

见她果然福不下去,洛妍才淡淡的道:“可有什么事情?”

袁敏儿怯怯的道:“我回到屋里才发现,有条帕子丢了,原也不敢来麻烦公主的,只是,那是二爷前儿特特从杭州带的,那兰花又是他亲手画了让我绣的……丢了,只怕二爷怪罪我,又怕丫头冲撞了公主,这才来问姐姐一声。”

袁敏儿只觉得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上不来——她丢帕子的时候,便算计清楚了种种可能和应对,必要让这慕容洛妍在二郎面前狼狈一番,却没想到这帕子居然会这么快就去夫人那里,夫人本来就有些恼了的,这下……

心头一闷,她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洛妍忙道:“你脸色这么突然这么差,小蒙,你快去找夫人,请找太医来看看。”袁敏儿一听“夫人”,忙不迭就叫:“我没事儿,不敢惊动夫人,可能是走急了,我歇歇就好。”说着便站在那里轻轻喘息了一会,要走却不甘心,心里算算时间,杜宇辰应该是快到院门口了,便上前欲往洛妍身边走。

谁知洛妍却突然咳嗽起来,一面紧着退了好几步,“我大概是着凉了,万不能过了病气给你。”又道:“夫人刚说了,你要多在屋子里养着,桂华,快扶了她回去,好生看着路。”

桂华扶起袁敏儿欲往外走,袁敏儿忙道:“公主,我还有话……”

洛妍捂着嘴挥手:“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桂华,她是最妥当的,我要回去捂汗了,不送。”转身便进屋闭了门。

于是,当杜宇辰听说袁敏儿又来了落云院,气喘吁吁赶到时,只见桂华一边扶着她往外走一边道:“公主说得对,奶奶双身子的人最怕病气的,还是赶紧回去休息的好。”袁敏儿脸色却不大好,不由心中一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袁敏儿开口,桂华最是快嘴惯了的,便抢着答:“二爷来的好,您劝劝奶奶吧,她刚才有条帕子掉在我们院里了,兰叶姐姐看见觉得像是夫人的,便送了过去,奶奶说还有事跟公主说,但公主正伤风咳嗽,哪好走得太近?有什么事情比身子要紧?”

杜宇辰脸色便沉了下来:“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条帕子!有什么事情派个丫头跟我跟夫人说不就行了,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袁敏儿心里暗暗叫苦,却见兰叶从杜宇辰背后走了过来,看见袁敏儿,嘴角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口中说:“奶奶却在这里,让我好找。我刚拣了个帕子,夫人看过,说定是你的,夫人说了,这帕子她一看就喜欢,让奶奶没事的事情多绣十条八条的,夫人等着要呢。”说着便把手里的帕子交给了袁敏儿身边脸色僵硬的雨霏。

杜宇辰一楞,急道:“夫人糊涂,敏儿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干这个?我找她去!”

袁敏儿忙一把拉住他道:“二爷千万别去,能给夫人做点事情,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杜宇辰看看她焦急的脸,又看看兰叶古怪的微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郁闷,一跺脚,转身便走。袁敏儿心里又苦又气又要强撑着不能落泪,心里实在不明白:今天有哪里做错了么?从前万试万灵的法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杜宇辰大步走向院外,心里憋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火气。刚才母亲神色慎重的告诉他,“慕容洛妍的失魂症太医是诊过了的,多半做不了假,看今天这情形,她说不定是真心想和离——杜府固然不怕和离,但她真上了折子,皇上过问起来,只怕得理的却是她,就一条,你三年没在她那里过夜就说不过去!”

最让他恼火的是,看杜夫人的意思,居然是让他要洛妍“好”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心里“呸!”了一声:“就算她是真的失魂了,但现在这样子竟比往日更可恶几分!回头还是多劝劝敏儿离她远点,敏儿也真是小心眼,自己如何待她她不知道?偏要试来试去,白白惹得母亲不快?”

正想着,只见前面脚步轻盈的走来一个丫头,杜宇辰眼角一扫便是一怔:正是先前去外院给大燕侍卫送佛经的那个丫头,这丫头似乎是有身手的,前两年他跟慕容洛妍发火,都是她上来护着,往往是不知怎么地自己就摔了出去,后来说是被狠罚了几次才不敢逾越了。可眼下……只见秋日的阳光照在这个瘦小丫头的脸上,虽说看起来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眼里却分明闪烁着一种令人惊心的明亮异彩!

青青这时也看见杜宇辰了,微微一怔,眼中光芒掩去,神色漠然的行了个礼,转身换了条路便走远了,杜宇辰只觉心口发闷:这丫头先头眼中的光彩,后来神色中漠然,跟今天的慕容洛妍太过神似!难道一朝不记得前事了,她们主仆眼里就完全没有他这个二爷了么?

杜宇辰生平第一次为被女人漠视而纠结的时候,杜夫人却正在细细的询问跟着青青去外院的两个婆子。那杜福家的便回禀:“夫人放心,我们按吩咐一步也没离开如翠姑娘,直接让小厮赶了马车到了外院的顶西北角,那院子虽旧却收拾得很干净,五个大燕护卫都在,如翠姑娘把匣子给了领头的,只说是公主给先王妃抄的,请务必送到上京在王妃陵前回向了。”

杜夫人便追问了一句:“再没说别的?”杜福家的摇头:“回夫人,如翠姑娘是个话少的,跟大燕护卫只说了这两句,路上跟奴婢们更是一句话没有。”

杜新家的心里却一动,想起一件小事:刚才她们才要从护卫院子里出来,不知怎么地,杜福家的脚下一滑,却撞到了院子里做粗活的一个小厮,打翻了他拿的食盒。那小厮脏兮兮的一脸傻相,似乎连官话也不会说,拉着杜福家的不放,满口都是含含糊糊的蛮子话,杜福家的便给了他一下,他竟满地打滚的撒起泼来!正不知怎么办,还是那如翠姑娘上去轻言细语的讲了几句蛮子话,小厮只是指着地上的饭菜不依,如翠才叹了口气,自己拿了小小一个银角出来,又指着她们两个说了两句,那小厮突然便哭了,又瞪了她们一眼,才接了钱欢天喜地的去了。这原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其实院子里那个大燕公主送佛经也是个平常事情,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紧张?今早倒是听厨房里柳家的说了个古怪事情,看样子竟像是真的……

杜新家的自然不知道,此时落云院的上房中已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欢呼,洛妍双眼闪闪发亮——从杜夫人同意青青出去送东西时起,她便知道事情能成,但听到一切如此顺利,还是忍不住在自己心中大叫了一声“耶!”

杜夫人固然小心,还派了两个心腹婆子跟去,但她怎么会明白:有的事情,业余的和专业的完全就是天上地下!

大燕留下的人虽然不多,但有两个却是和青青一道受过专门训练的护卫。青青进门便和其中一个对了暗号,有紧急情况要回报。而另一个护卫——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厮,立刻便去厨房端了刚做好的食盒,又故意让杜福家撞到他身上,他叫骂的是鲜卑语,大意是他们和大燕金陵城里暗哨联系并无中断,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立刻回报,要人摸进杜府也可以想办法。青青安慰的几句话却是洛妍早就想好的:公主是受了奸人的暗算,前天才吐出脏东西来恢复了神智,如今处境不妙,请务必转告给二殿下和三殿下,要救公主回大燕,另外要请教一下文敬王妃,她的玉佩是否真有除蛊之用,如何才能防止有人继续害公主?杜府最好能立刻安排自己人进来。至于给钱时的最后两句,洛妍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要告知大燕王室的:蒙佛祖和天神保佑,公主虽然三年来迷失了神智,但却依然是冰清玉洁的处子,没有辜负天师的厚爱。

现下看来,这句话却是顶要紧的,据青青说,那护卫本是最冷静的一个人,听这句,呆了一呆竟哭了——洛妍自己听着都吓了一跳,回头一想,也对,大燕虽然佛教昌盛,但古老的天师地位却更尊贵,而她慕容洛妍正是得到天师祝福的公主,据说是和几十年前的“飞公主”一样能给大燕带来吉祥的处女使者。也正因如此,当三年前她突然一意孤行嫁到了大理,才会令皇室如此震怒。

想到三年前,大燕居然没有派人来杀了自己,洛妍只觉得有点后怕。不过现在好了,危险已经过去,相信大燕很快就会做出反应,接自己回国。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接受自己的说辞,并帮助自己向天下人证实它。

洛妍对此信心十足,前世她采访时就发现,无论是多么聪明多成功的人,照样摆脱不了人性的弱点——让屁股决定脑袋!情蛊之说再荒谬,难道会离谱过德意志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犹太人都应该被毁灭?理智冷静如现代德国人,都能相信这种鬼话,原因也不过是,他们愿意相信。而但凡是大燕人,谁不愿意相信自己敬爱的公主不是自甘下贱的要嫁给大理书生,而是被小人所害?谁不高兴听到天神保佑之下,她虽然失了三年神智却没有让人玷污自己的清白?看看天珠几个天天跟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毫不犹豫、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自己“醒来”的事实,更别说有大把想像空间的那些人了!

只是在这之前一定要稳住,洛妍暗暗的警告自己: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低调再低调,谨慎再谨慎,直到可以安全高调出场的时候!至于情蛊,她并不担心自己一低调,谣言就会被扼杀在杜府里——谣言,那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心情舒畅之下,洛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都“过来”十来天了,她其实还没弄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有钱吗?

第12章 传说中的万能穿越者

抱着一匣子的大燕银票、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箱笼,洛妍结结实实的体会到了一把“我是有钱人”的幸福感。

箱笼是大理皇帝给的:那色彩纯正的苏锦、云锦、缂丝……那雕工精致的玉器、瓷器、金银器……都是钱呐!

银票是大燕皇帝给的:一百两的五十张,一千两的也有十张……巨款啊!据说也就是来大理前一次性给的零花钱而已。

洛妍幸福的眯着眼睛,突然念头一动:这时代银票花起来不知是否方便?便问了句:“这些银票是哪家钱庄的?”

“钱庄?钱庄是什么东西?”小蒙奇道,觉得公主今天的样子似乎又点像犯了花痴,可对象却变成了这一屋子东西。

洛妍一怔,心道,既然有了银票,自然是有钱庄的,便指了指匣子:“就是把这些银票换成铜钱的地方。”

小蒙恍然大悟,笑道:“公主自然是从来没有去取过钱的,难怪不知道取钱的地方,哪里是什么钱庄,自然是银行!”

洛妍只觉得一条偌粗的黑线从脑门一直划到了嘴角:她好歹也是学古典文学出身的,却不知道古代的钱庄原来也叫银行?但,随即小蒙的下句话就把她彻底轰焦了:“金陵这里却不像我们大燕,我们那里就是小镇上也有工商银行,听说这城里只有我们开的一家花旗银行……”

老天爷,你雷死我好了!要不就劈死前面穿越过来的那位——让你丫恶搞!

洛妍此刻只能无语凝噎:其实从看到安娜苏镜子那一刻,我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不是吗?

定了定神,她连数钱的兴趣都没有了,回头就往书房走,小蒙忙追上来问:公主可要找什么?洛妍挎着脸道:“我要找书看!”她这些天一定是脑子进水后遗症没好利落,身为资深记者却居然光记着数钱,却忘记了:信息才是财富!

之后的几天,慕容洛妍开始了不动声色的恶补——她前身的记忆虽然有,但毕竟并不关心政事杂务,很多事情只知道一鳞半爪,而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所吃所用的那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在她看来也是毫不稀奇,所以,如今反而只能从各种杂书里面,将这个时代的真相慢慢拼凑起来。

足足花了七天,洛妍才把书房里各类杂书或粗或细的各自看了一遍,心情也渐渐从密集的强雷爆天气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她所处的时代,时间上相当于原来世界的宋代——大概就是所谓的平行空间吧。这里的历史是从五代末年开始改变的,按史书上的说法就是,一代雄主燕太祖慕容晖横空出世,先是辅助西夏李氏平定西北,后受禅让为王,随即在一统北方后称帝,定都上京(洛妍特意找了本有地图的书来看了看,确定那就是北京),却没有挥兵南下,而是与南唐隔长江而治,声称“江南令人骨软,制之则可,辖之反为害。”又说:“春花秋月可惜也。”

这位燕太祖雄才大略,天下罕见,扫定天下之时,就制造出了火药、强弓等利器;登基后又设立工商局,专营肥皂、牙刷、玻璃镜等新巧之物,获利无数,又推行新农具、新作物,开科举、武举,劝商事、善事,短短二十年,便将大燕治理得铁桶一般,万国来朝,端是盛世。太祖又最恨贵介子弟耽于玩乐,登基之始就设了黄埔军校,贵族子弟务必从该校毕业,方有承爵的资格……故两三代下来,大燕武风亦丝毫不坠。

他武功虽隆,文才亦盛,动辄写出惊世华章,让南唐文人也倾倒无比,在传记后面特意列出了大燕太宗诗文集——看得洛妍险些没吐了三升血,从“大江东去”“生当做人杰”到“北国风光”竟抄了个全,最可气的,好些还没抄对!但也足够他骗到当时上至南唐公主(用的还是那首李煜没来得及写出来的“春花秋月”!)下至青楼花魁的无数芳心——他自然都笑纳了。看到这里,洛妍默默地仰天长叹:原来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自己为了保命耍的那点小滑头算个P啊!

至于大理的发展,倒是正常一些,这个大理便是历史上那个云南的大理国,三十年前,南唐君臣昏庸,国力日微,大理名臣高升泰便废了一力依附讨好南唐的明帝,拥保正帝登基。南唐发兵来讨,却被高升泰打败,并乘势北上,占据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高升泰监国二十年,甚有手段,与大燕也隐隐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十年前,保正帝便将皇位禅让给了他,但高升泰即位仅两年即病逝,临死却把皇位还给了段家,也就是如今的文安帝。

好吧,她知道段正淳和段誉都是历史上确有其人,奈何金大大的小说影响实在太过强大,以至于她在清醒过来之前已经不由自主追问了一句:“太子妃可是王语嫣?”换来了天珠无比纳闷的目光:“太子妃怎会姓王?自然是高相国家的大小姐!”

洛妍大囧。因此,当后来她发现太祖的旁系孙女,也是自己前身最崇拜的那位“飞公主”显然也为穿越同仁时,心里已经波澜不惊了——天师不也说过自己会像她么?

当然比起拉风型万能穿越者燕太宗来说,这“飞公主”走的显然是低调华丽的路线,先是创立了一些连锁的甜点铺、酒楼、茶馆、女子俱乐部等高利润企业,然后又发明了一些新婚内衣、双色眉笔、不脱色胭脂之类的奢侈品,总之,在为大燕大把搂钱的同时,也极大的改善和丰富了广大古代妇女群众的精神物质生活:就拿那不脱色胭脂来说吧,若不是它,洛妍如何能把那条从花园泥地里找到的千足虫,染出那么触目惊心的鲜红色来?只是,作为天命所归的穿越接班人,这两位前辈把能干的大事都已经做完了,她还能做什么?

洛妍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连梅子连着两天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菜豆腐羹,也没让她缓过气来——慕容晖那个不要脸的,居然连“东坡肘子”和“水煮鱼”都发明出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天珠几个面面相觑,生怕公主又开始犯迷糊了,却见过了一天,她已神清气爽的起床,立时逼着青青教她强身防身的本领来。

众人心里自然纳罕,但连最稳重的天珠也有些被洛妍前两天的颓废吓到了,只觉得有兴趣学强身之术总比发呆好,青青便从最简单的呼吸之法和体术开始教,不知怎地,原先一直怕苦怕累的公主这次却毅力惊人,一声也不哼的便练了下去。青青便带着天珠和小蒙每天给她按摩筋骨,又让梅子从箱笼里找了一些滋补之物,每天按时炖汤补身。

洛妍心里却十分畅快:她前世便有一个武侠梦,好容易有机会学功夫了,当然要痛并快乐着。练了几天,才突然想起了安排内应入杜府的事情。青青却答,她早已准备,去外院过后三天就找来院里管事的媳妇说,公主觉得府里的膳食不甚可口,梅子会做的也有限,希望自己拿钱再买一个擅做大燕口味厨妇、一个打下手的小丫头,把小厨房彻底管起来。那媳妇前几天回话说,会做大燕菜的厨娘不好找,估计要多等些时日。

这一天早起,洛妍先在屋里做完一套五禽戏,然后照例打水擦洗换了衣服,头发刚刚梳好,就听院子里有人报:“夫人来了。”

第13章 传说中的各逞心机

杜夫人最近很有些心烦:那天先是失眠后来又强撑着处理了一堆事情,过后竟病倒了。且一病就拖了个十余日。袁敏儿因有身孕,自己便叫她不必过来,女儿飞霜身子自来就弱,哪里做得了侍疾这样的事情?若是原来,慕容洛妍自会一天八遍的来看她,让人觉得不胜其烦。可现在,这位居然真就自己躲在院子里了,一步不出,一句不问了,杜夫人又觉得隐隐的失落,因此当落云院的媳妇子来报,说慕容洛妍想自己买个厨娘的时候,她想了不想便使了个“拖”字。

便是杜宇辰,这十多天都没在上房看见慕容洛妍,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得知她如今是不出落云院一步,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过了两天,又问:她还没来看母亲?杜夫人见他脸色一沉,自己心里虽然同样不舒服,但衡量之下,觉得还是相安无事的好,忙道:“她不来,我还清净些,你可千万别生事。”

到了前两天早上,女儿飞霜却一脸好奇的把丫头都支了出去,悄悄的问她:“母亲,那个慕容洛妍难道真是中了情蛊?”杜夫人顿时大怒:“你在哪里听到的胡话?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也是能胡说的?”便要让郑妈妈查,看谁把这话传到了小姐耳朵里。

杜飞霜自小哪里被这样呵斥过,眼睛便红了,也赌气道:“不用找别人,我自己在花园里无意中听小丫头们闲聊才知道的,回去一问如丝,才知道全府上下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母亲哄着我一个有什么用?”

杜夫人气得仰倒,她这一病,原是有许多事情没做周全,但万没料到这情蛊的事情会流传开去,叫郑妈妈下去悄悄访了一圈,竟然真如飞霜所说,没人不知道了!可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对策来,昨天夜里姐姐高夫人打发心腹婆子传话,相府下人里人人都在传大燕公主中情蛊的事情,相爷都听说了,只怕宫里也有了消息,让她心里一定要有准备。

这一夜,杜夫人辗转难眠,暗暗下了决心,先还是要把慕容洛妍拢住,最好能说服她继续好好做杜家的儿媳,万一皇上召见,才不至于胡乱告状,如果她不知好歹,说不得也就别怪她心狠——让一个人告不了状的办法,总是有几种的。

想着心里的计划,杜夫人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暖,刚刚走进正房,只见洛妍已微笑着迎了上来,才半月不见,她的气色竟又鲜润了不少,身上一件半旧的石青色素面的褙子,脸上一点脂粉未施,头上更是珠花皆无,只耳上一点米粒大的耳塞,却越发显得肌肤雪白,双颊粉艳,犹如明珠生晕、寒梅映雪一般,杜夫人不由就呆了一呆。

杜夫人忙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只是多日不见,想看看你身子如何了。”又点头叹道:“公主气色越发好了,石青色都被你穿得这样好看,难怪道是大燕第一美人儿,都说敏儿和飞霞是美人,我看哪里能及得上你?”

洛妍心里警惕,面上却淡淡的笑:“夫人真会打趣人。”请杜夫人在正座坐下,又陪她说了几句闲话,杜夫人拿眼睛往周围一看,洛妍会意,便打发几个丫头端茶倒水折枝,一时打发了干净,郑妈妈便走到门外守住了房门。

杜夫人才叹道:“我这些天原是病了,想起以前种种事情来,二郎任性,敏儿骄纵,我又是常年病着,管不过来,以前终究是太过怠慢公主。公主想和离出去,也是情理中的,我也想过了,既然如此,不如上次那题本,还是想法让交给圣上,也好还公主一个自由身,到时我再送公主两个庄子,算是我们杜府对公主赔罪。”

洛妍心中警铃大作,她可不相信杜夫人这样的心机深沉的后宅女人,会有散买卖不散交情的认识,她能这样做当然好,可对杜府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她怎么肯?念头一转,就笑了一笑:“夫人这样体谅,洛妍感激不尽,只是……”她低头叹了一声:“我这些天也想明白了,三年来的种种,也不能怪二爷和袁姑娘,只能说是我自作孽,我这几天又读了大燕圣皇的书,他说过一句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觉得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想我洛妍,前事尽忘,可不就像死了一回?如今能在杜府过安稳的日子,已经是福气,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多闹一闹,就能重新当回大燕的公主不成?至于和离,那原是和二爷话赶话的一时赌气,别说圣上未必肯,就是肯了,难道我这样的名声还能嫁进比杜府更好的人家不成?”

说着便凄然一笑:“夫人以后万万莫再叫我公主,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如今已是大燕的罪人,再也不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杜夫人心下一松,“几天没见,她倒是知道自己的份量了,不过这话还要多看看她怎么做才知道是不是真心。”于是便道:“我的儿,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只是我听说,你这半月都没出院子,还是要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洛妍心里微微一沉,这意思,却是要她晨昏定省了?也罢,大燕那边收到消息,再到有所行动,只怕最少也要一两个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拖上一段时间再说。拿定主意便笑了笑:“我是听说以前自己经常惹得夫人和二爷生气,索性就禁足在院子里,也不让这几个丫头出去,院外的事情一律不问。如果夫人不嫌我烦的话,少不得以后要天天去腻歪夫人——只的,我那天便发誓为母妃念诵一个月的经,这才半个月……”

洛妍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歪打正着,看杜夫人表情,知道自己已经过关,便微微一笑:“多谢夫人。”杜夫人却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就是二郎……其实二郎是个长情的孩子,只是性子太倔,以前你又没摸准他的脾气,生了几次气便越发生分起来,我如今是老了,真不想看你们好好的夫妻这样赌气下去。他以前是不知道你的好,我回去好好说她,妍儿你也莫生他的气才好。”

洛妍身子一僵,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我靠”,心思急转之下,半响才道:“以前如何,我却是不记得了,我现在看着好多人,都是陌生的。夫人每次都待我亲厚,我便敢放肆一些,但二爷那次见我却十分不高兴,我虽然不敢生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待他,不如夫人教教我?”

杜夫人心中微微不悦,但想想这事情也不能逼她——儿子每次看见慕容洛妍那表情自己又不是没见过,也罢,看来这事首先还要从二郎那里着手。如果两人真的好了,就算有什么传言,便都不攻自破。想到这里,便拍了拍洛妍的手:“好孩子,都是他不对,母亲帮你教训他,可有一条,他若知错了,你也要给他改过的机会才好。”

洛妍身上忍不住发麻,心里狠狠道:“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家二郎没心情来改这个过!”面上却不好意思的一笑,偏过了头去。

杜夫人呵呵一笑,又道:“听你院里的管事媳妇说,你想自己花钱买个厨娘,我一直帮你留意着呢,你放心,定给你挑个好的。”说着便起身慢慢往外走,洛妍忙站了起来,一直送到落云院外才罢。

这次杜夫人却没有食言,没过两天,杜繁家的就带了个厨娘过来,说是夫人好容易在人牙子那里找到了会做大燕饭食的厨娘,以前做过酒楼的,手艺再好不过。洛妍没做声,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青青,只见她的眼里蓦地闪过一道精光。

第14章 传说中的古代地下工作者

院子里低眉顺眼的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粗手大脚,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洛妍仔细看了两眼,如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但见青青已微微的点头,便点了点道:“多谢夫人费心。”

洛妍也按捺不住,低声问青青:“真是我们的人?”青青点头:“不但是我们的人,还是高手!”

洛妍眨着眼睛使劲回想,那掉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平常妇人,真就是传说中的古代地下工作者,还是高手?青青见她满脸好奇,自己撑不住也笑了:“公主自然看不出来,我刚才跟她去厨房的时候,特意试了试,她的身手只怕比我要高出十倍。就一条,我这样的,会功夫的人留神都能看出我练过,她竟可以做到外面一点不露!不愧是灰鸽!”

“什么灰鸽?”洛妍更好奇了。青青就笑:“我们这些护卫都叫暗卫,其实还分两种,一种是混在侍卫丫头们里随身保护皇室大臣的,一种却是暗地里潜在各处,平常什么人都有,有紧急情况了才会出手,他们才是暗卫里的精华;太宗皇帝原来给两拨人都起了个怪名字,叫什么克格勃、摩萨德,后来才改成黑鹰和灰鸽,我算是黑鹰的人,这方大娘就是灰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灰鸽里的人!”

克格勃?摩萨德?洛妍默默在心里问候了一句慕容晖的祖母,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头,想了想才问:“听你的意思,灰鸽平常只插手大事,不会随身保护人?”青青一怔,半响才道:“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以前我也没见过他们的人,原来说安排进来人,我想着多半是普通的鹞子,最多也是黑鹰,刚那方大娘做出手势的时候,我都惊着了。按说她其实不必表明灰鸽身份的,只是她说情况特殊,以后的事情我们必须听她安排,所以一上来就告诉我了。”

洛妍皱眉:“可说了是什么事情没有?”青青摇头。洛妍沉默了一会,方问道:“那谁有权利调动灰鸽?”

青青微一思索,脸上突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公主想得不错!只怕是陛下!我记得教头曾经说过一句,灰鸽只听陛下和局长大人的!”

局长?中情局?国安局?算了,先别管它!重要的是:难道说她的皇帝老爸已经原谅她,着手安排了?洛妍一边心头雀跃,一边又觉得有些不大可能:从上次递出消息到现在也就十几天,快马十天内自然可以从金陵到上京跑一个来回,但不还要安排策划行动的时间么?忍不住就道:“不可能这么快吧?”

青青便笑:“我们用的蓝鸽,从金陵到上京只要两天。”洛妍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激动,问道:“那你快帮我问问,这是不是父皇的意思?”青青却摇了摇头:“公主有所不知,这样的问题她不说,我是绝对不能问的,就算是您去问,她也不会回答。”

交给她?好大的口气,她不过是杜府新进来的厨娘而已,还是这无人问津的落云院小厨房的,她能做什么?

却见这方大娘来了之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言不语的在厨房里做饭,但不知怎么地,没过三天,院子里的小丫头们便都喜欢向她讨教几句饮食上的学问忌讳,连兰叶桂华都爱去厨房里转上两圈——每次出来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到了七八天上,她竟和大厨房的管事柳家的认上了亲戚,又教了那里厨娘几手大燕的名菜。等到半个月结束,慕容洛妍不得不出门的时候,全府上下已经没有方大娘不认识的人了,连杜飞霜都特意遣了丫头过来,请这方大娘给她也做一道炭烤羊腿——但人人偏都觉得,这方大娘什么都好,手也格外的巧,就是太过老实了些!

洛妍看在眼里,惊叹之余恨不得把这个方大娘打包放在身边,以后到哪里都要带着走才好——人才啊!功夫上,青青虽然一天到晚赞她进步神速,她却知道自己还差得远,更别说去看出方大娘的境界;但就这手交际的功夫,洛妍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也快50年了,绝没有见过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人物!

更别说这方大娘在厨艺上的确出色,简单的素食也做得美型美味、花样翻新,又指点了小蒙几招药膳,调了几样外用的药膏香脂,十多天用下来,洛妍都觉得精神越发好了,肤色也似乎更晶莹。青青便悄悄告诉她,方大娘说她的底子是极好的,就最近这两三年亏损得厉害,但如今学的调息和体术都很合适,只要坚持用她的药膳和香膏,三个月后,气血精神便会比从前还要好得多。

到了请安前的这天晚上,洛妍便叫方大娘进来给她调些香膏,青青守在外屋,方大娘一边用香油在她背上按摩,一边便轻声将府里这一个月来的情况,各屋的议论、反映都说了一遍,最后只简洁的道:“别人都不打紧,公主要多当心夫人和袁敏儿。如有需要,我可以让她们都病上一病。”

洛妍摇头,现在大燕那边明面上的消息还是一点没有,她在杜府里一味的躲也不是办法,少不得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她当记者的时候,刻薄古怪的人又不是没有见过,宅斗的网络小说更是存了无数本在胸中——实战经验、理论知识都有,她怕这群古代的家庭妇女做什么?

第二日,洛妍起了一个大早,练完一趟洗了澡,只见天珠拿了配好的衣服过来,一件素面的白绫袄,淡绿色绣竹枝长裙,配一件湖色蔷薇花暗纹褙子。洛妍穿上照了一照,果然整个人便柔和了许多,小蒙却嘟囔道:“公主还是穿红才好看。”便给洛妍挽的纂儿上插了一支红宝石的赤金簪子,那宝石颗颗都有莲子大小,天珠却笑了笑,还是上去换了一支珍珠的。洛妍便点点头,把梅子准备的一碟点心都吃了下去,又喝了茶漱了口,这才不紧不慢的由天珠和青青两个伺候着向杜夫人的荣禧院走去。

洛妍一路胡思乱想,自然没有注意到,路边洒扫来往的丫头媳妇们看见她们三个人,都恭敬的让路行礼,一面又都好奇拿眼角往她身上乱飞,有的太过,便被青青瞪了回去。走了足有一两里地,就见前面是一处极为齐整的院落,从门口厅房转进去,沿着游廊往南才是五间正房,青瓦粉墙,十分雅致。就有丫鬟上来打了帘子,笑道:“公主来得好早,夫人还在梳洗,请到这间屋里略等一等。”

洛妍微笑点头,刚要进去,就听后面有人道:“二爷早、奶奶早。”回头一看,那相携而来的,可不正是杜宇辰与袁敏儿?

第15章 传说中的古代家庭早餐会

袁敏儿却与那天的打扮大不相同,一件艳丽华贵的玫瑰色织金锦缎的长褙子,缂丝的白色小袄,底下竟是一条大红牡丹花的裙子,头上一支明晃晃的红宝石赤金凤钗,比洛妍换下的那支还要华丽三分,脸上显见也仔细妆扮过,越发娇艳动人。杜宇辰却是一件清清爽爽月白色长袍,脸上容光焕发,两人看起来当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属。

洛妍心里就先赞了一声:她本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颜控,而且更偏爱看美女一些,眼前两人虽然和自己都不大对付,但有美色可赏,还是先看了再说。

那两人也看见了洛妍,脸色却都是微微一变,在杜宇辰眼里,不远处回眸微笑的女子一身清爽打扮,看起来新鲜得就如荷叶上的一颗露珠,一双眸子更比露珠更清亮上几分,不由得就有点恍然:记忆里的慕容洛妍不是嚣张粗鲁,就是哀怨痴缠,后来更是时时处处邯郸学步般学着敏儿的模样,虽然颜色不恶,但看起来却让人生厌,转眼才几十天不见,怎么完全换了一种气度,竟显得如此……动人?

袁敏儿心里却暗叫失策,她听说今天慕容洛妍要来请安,便特意打扮得格外高贵华丽,必要压她一头,谁知道她会穿得如此简单清爽,倒把自己衬得华贵太过了,夫人多半会不喜。更古怪的是,这个女人不过一个月没露面,气色精神怎么能好成这个样子?那肌肤,那气度,只怕就算穿上件丫头的衣服,也掩不住那份自然的华光。她眼角一瞟,心里更是狠狠的沉了一沉,杜宇辰目光落在慕容洛妍的脸上,那神色几乎就是一种欣赏!

屋里,洛妍先四处打量了一番陈设,只见这屋里正面两把酸枝木椅,搭着金底撒花椅袱,左右又各是一溜椅子,洛妍便走到右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杜宇辰与袁敏儿也走了进来。袁敏儿瞟了内室一眼,便快走两步向洛妍深深一福,又笑道:“姐姐果然大安了。”洛妍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躲了半天,还是躲不开跟您做姐妹,真是晦气。”面上微笑点头:“快起来,妹妹客气。”因见杜宇辰已面色不善的走了过来,只好起身中规中矩的也给他行了一礼。

杜宇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看她坐在右手,便拉了袁敏儿坐在了左边。袁敏儿却笑盈盈的道:“姐姐今日气色真好,原来就听说落云院的厨娘十分能干,原来竟是真的。”洛妍便微笑:“都是夫人体贴。”袁敏儿笑道:“可不是,看现在姐姐的气色,谁能相信姐姐原来身子不好?”洛妍心思微微一转,便笑道:“小厨房东西虽然不及大厨房的丰盛,难得可以合着自己心意随身做,妹妹身子往后越发该重起来了,都说有身子的人容易饿,倒是自己开火方便。”

袁敏儿一怔,倒想不到洛妍会说出这番话来,虽然开小厨房正合自己心意——她在杜府,任什么也不能比慕容洛妍差——可她怎么这么好说话起来?杜宇辰便看了洛妍两眼,才发现她脸上竟是脂粉未施,晶莹的肌肤,嫣红的唇色,当真是施朱太红,傅粉过白的天然好颜色,难得眸光清正,言笑盈盈,又多了几分温柔可亲。恍惚间突然发现袁敏儿正在看他,才胡乱点头道:“若是这样,不如我等下跟夫人说说,你那里也开个小厨房吧。”

说话间,帘子一挑,原来是杜老爷的二姨娘窦氏和三姨娘康氏联袂而来,洛妍便猜前面那个年纪大些,眉目温顺清秀的是窦氏——她的年纪只怕比杜夫人还大些,看着也老得多,原是杜老爷从小身边伺候的丫头,后来待杜夫人生下二子后,她才有了三爷,却依然做小伏低,连儿子都死活求到杜夫人养在身边,最是谨慎的一个人;后面那个康氏三十许岁的年纪,样貌十分美艳,只是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在这样的大宅子里面,三十多岁却没有孩子的女人,昔日再惊人的美丽,也不过注定将在未来漫长的寂寞里化为流水飞尘。

洛妍心里叹息,对着她们的眼光不免加倍的温和,窦氏与康氏相视一眼,心里不免讶异:她们自然早就听说了情蛊的事情,想起往日里慕容洛妍那般尊贵的身份,却是那副痴缠的模样,不由信了七八分,却又有点疑惑:莫不是这公主争宠不过,想出来的新花样?现在见了她,只觉得她整个人是前所未有清爽,颜色鲜妍,气度高华,而往常粘在二爷身上的那双痴痴的眸子也变得清亮无比,看自己的神情更是格外温和亲切……两人心底对情蛊一说不由就信到了十分:这才是金枝玉叶该有的大气得体,可惜了!

洛妍一抬眼,只见门外笑盈盈的走来一个少女,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鹅黄的长褙子,天水碧的裙子,杏黄色的罗带把腰系得只有一束,那雪白的小圆脸略略还有点婴儿肥,却已经娇美得如同刚刚盛开的迎春花——自然是杜家唯一的小姐杜飞霜。

杜飞霜却也看见了洛妍,咦了一声,便上上下下的看了她好几眼,目光中先是好奇,后来便有了几分惊异,洛妍心里便忍不住苦笑:“果然是杜家娇养的小姐——真是,天真得可耻。”也就向她微微一笑。杜飞霜却立刻转开眼光,走到杜夫人面前撒娇:“母亲真偏心,公主嫂嫂哪里是生病了?”

洛妍心里暗叹了一声,早就听说杜家小姐并不喜欢自己,看来她就算相信了情蛊的事情,但对自己的态度却没有改变多少。

杜夫人就揉了飞霜一把,笑道:“我哪里偏心了?她是病刚好,可不就过来了么?”

旁边的红樱就凑趣笑道:“夫人莫要不认账,也就是在我们家,媳妇倒比女儿更要娇养些,我都替小姐不平呢。”飞霜便道:“就是,我也要开小厨房,我也要开小厨房!”

杜夫人一怔,随即笑道:“原来你不是吃醋,竟就是好吃!这也不难,学你嫂嫂,先拿三十贯钱来我好给你买个厨娘,然后每月交两贯的柴米钱,我就给你院里也开一个。”杜飞霜一楞,看了洛妍一眼,撅起了嘴:她一个月月钱也不过四贯,哪里能出起?洛妍也是微微一楞,她何尝出过这些钱?想想也就释然了:杜夫人总得有个说法好堵众人的嘴。

杜夫人见飞霜耷拉下了脸,便笑道:“我却还没罚你迟到。”杜飞霜眼珠一转,便叫道:“我只是略来晚了一点点,还有比我更晚的,怎么办?”

杜夫人看看门口,笑道:“那就罚三郎今天早上不许吃肉,可好?”飞霜拍手叫好,帘外就有人叹气说:“我就知道妹妹不会放过我。”

洛妍眼尖,早看见有人已在帘外站着,这时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脸上还略有稚气,身量却比杜宇辰还要高些,肩宽臂长,眉宇清朗,正是杜家不爱儒装爱武装的三郎杜浩辰。

看见洛妍在座,他的脸色也露出一丝意外,随即便上前向杜夫人请安,又和飞霜斗起嘴来,杜夫人笑望着他,眼里竟有几分真心疼爱。洛妍心里不由有些意外,以杜夫人的手段,原以为府里这唯一的庶子不是恨她,也要怕她,所谓在身边养大也不过是种控制的手段,没想到竟然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洛妍对古代大妇不由多了一份佩服:换了自己,能这样对待老公跟小老婆养的孩子?哪怕是面上也不能。

杜夫人见他坐下了,才闲闲的道:“红樱,我看袁姨娘脸色不大好,你去扶她坐下休息。”袁敏儿脸色本来还好,这句“袁姨娘”一叫,倒真就白了——杜夫人往日里都是叫她“敏儿”的,刚才杜夫人看她裙子时,她就已经知道不好,却没想到夫人会等到现在才发作。杜宇辰脸色也变了,叫了句:“娘……”

杜夫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是老了,杜府这几年规矩乱七八糟,我也管不了!管了便有人嫌弃!”杜宇辰一惊,只得低了头,回头去看袁敏儿,只见她脸色苍白的被扶了下去,心里不由一痛,脸色也白了几分。

杜夫人心里也略略发苦:她何尝不想继续打太极,好让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但姐姐前两天又派人传了信来,皇后已经向她问起慕容洛妍的事,又说皇帝也很关心,要皇后找个机会宣洛妍进宫来看看,这时节,怎么还能让事情这么糊涂着拖下去?杜夫人站了起来,声音越发冷冽:“大家都散了吧,二郎、洛妍,你们跟我进来一下。”

第16章 传说中的守宫砂

自打杜夫人嘴里吐出“袁姨娘”三个字,洛妍就低眉敛目的开始装雕像,谁知依然没躲掉,只好心里一声长叹,垂头丧气的跟在了两个气压明显很低的人后面走进内室。

杜夫人在炕上坐定,挥手让红樱出去,便盯着杜宇辰道:“洛妍之前是身子不好,她现在也大好了,我想过了,再不能让你任性下去,回头我就让人把你的东西送到落云院,从今天起,你就宿在那里!”

洛妍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震惊的盯着杜夫人那一张一合的嘴,只觉得满脑袋头发根都要被这道晴天霹雳给雷焦了,杜宇辰也震惊的抬起头,随即忍不住看了洛妍一眼,却正迎上一对震惊、茫然,还隐隐透着恐惧的眸子,心里莫名的就涌上一股怒气,脱口道:“我不去!”耳中却听见身边那人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那股怒气不由拱得更旺。

杜夫人看着两人的表情,心里微微发凉:杜宇辰的反应原是意料中的,没想到慕容洛妍看起来竟也不甚情愿。看来这事更要赶紧办好,不然不定能出什么乱子。半响,方冷冷道:“你不去也行,我明天就搬到庵里去,不然这府里姨娘可以穿红戴金,爷们可以三年不进正妻屋子,你有脸当杜家的二爷,我却没脸见杜家的祖宗!”

想着洛妍不由自主便摸了摸自己的右臂——那上面有一朵鲜艳欲滴的红梅,传说中守宫砂是也,不过她的格外漂亮,来历也尊贵:8岁的时候天师亲手画下的,本来应该在婚礼上重新画过……可惜,她跑大理来了,于是这朵梅花也就成了她三年笑话般婚姻生活的最佳见证,却也是她以后回归大燕公主身份的最佳保障。

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杜夫人或者杜宇辰毁了自己的计划!洛妍下了决心,便抬头笑道:“夫人息怒,二爷也是一时太过意外,不如您给二爷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

杜夫人和杜宇辰的目光同时盯到了她的身上,洛妍忙端正了脸色,情真意切的道:“袁妹妹今天原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她是有身子的人了,这又是头三个月,最是娇柔,经不得伤心气恼。夫人说的这事,不如过一个月再说?那时袁妹妹身子也稳了,二爷就算去我那里,也不用太牵挂她。”不是说古人最重子嗣么?这个理由总是足够光明正大吧,再等一个月,大燕那边说不定就有消息,实在不行,我也能做好跑路的准备!

杜夫人脸色一沉道:“洛妍你胡说什么?如果爷们去正妻房子里,当妾的都能伤心气恼,这府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二郎已经胡闹了三年,我断不容他再胡闹下去!”

杜宇辰看见洛妍一点一点挎下去的那张小脸,心里忍不住已经咬牙切齿:你倒嫌弃起我来了!冷哼了一声,便对杜夫人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天就去落云院。”

洛妍顿时觉得头顶上又响起一声霹雳,心里一声哭喊:“你好歹是个爷们,怎么能屈服于封建家长的**威呢?”这下,自己却是一句话也没法说出来了……杜夫人脸色转晴,又絮絮的交代了一些夫妻要和睦相处,丈夫要尊重妻子、妻子要全心全意辅助丈夫的大道理,洛妍只得恭恭敬敬听了,心里已经乱成一团。

好不容易杜夫人下课了,洛妍强撑着神色镇定的告退,走到外面,一把扶住青青,忍不住手上就是一使劲,青青一惊,反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洛妍一言不发便往外走,天珠也忙跟了上去。杜宇辰看着她的背影,半响也沉着脸自去衙门不提。

走到花园里,青青见左右无人,忙问:“公主,出什么事了?”洛妍面沉如水,冷冷道:“杜夫人让杜宇辰今天就住到落云院来!”

青青和天珠相视大惊,天珠问:“公主准备怎么办?”洛妍便看了青青一眼:“等下回去,你到厨房里帮我要一碟绿豆糕。”青青会意,忙点了点头。

洛妍点头道:“你跟她说,今天之内,不管用什么手段,让杜宇辰或是受伤或是生病,至少要休养一个月才好。但不能让杜夫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想了想又补充:“杜宇辰那里分寸要把握好,太轻了没用,太重了……引来外人注目也不太好。”心里忍不住道:对不起啦杜锋,让你生场不大不小的病,以后你才能踏踏实实跟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咱们各走各道,下辈子我也不用你还债,咱们做普通朋友就好。

青青点头,回头出门便跟台阶下等着的方大娘道:“公主很喜欢,让我再去拿一碟来。”一面便和她一道进了厨房。洛妍心中略松快了些,依青青对灰鸽的描述,她提的这个事儿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吧?只是,现在离晚上不过三个时辰,时间的确有点紧……

不多时,青青就回报说,小厨房的桂花糖已经用完了,方大娘要去大厨房取一些,说着便向洛妍眨眨眼睛,一脸笑意。洛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有大厨房小丫头子跑来回报说,大厨房的桂花糖也没有了,要重新买,方大娘怕买错,去找采买交代,最早也要下响才有了。洛妍便让青青给了小丫头几十个铜钱,小丫头笑眯眯的去了。洛妍长出一口气,回屋哼着小曲看起闲书来,连杜夫人打发人送来杜宇辰的东西,也丝毫没影响到她的心情,只是不得不装出副含羞带喜的样子,未免觉得自己的表情有点恶心。

果然到了晚饭前,大厨房就送来了新的桂花糖,洛妍心情愉快地吩咐方大娘多做一些,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尝个鲜,过了不多时,满院子便都是桂花糖的甜香,小丫头们一个个盼得眼睛都直了。

这边桂花糕刚刚出锅,小丫头们一人手里托着小小一碟,正一边笑一边吹气一边往嘴里放。却见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丫头,一边跑一边叫:“不好了,二爷摔坏了,夫人让公主赶紧去呢!”

第17章 传说中的侍疾

洛妍呆呆的坐在屋子里,看着一屋子丫鬟忙来忙去,心情十分复杂:原本首先是高兴自己阴谋得逞——杜宇辰是从衙门回来的路上马突然受惊才摔伤的,恰好附近有医馆便抬了进去,一诊竟是膝盖摔坏了,好在那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外伤圣手,当时便正骨上药,说是只要休养得好,以后行动不会有碍,只是至少要卧床静养一个月,之后什么时候下地,还要再看看。

不过,看着杜宇辰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色,杜夫人、袁敏儿哭得泪人似的脸,老实说,洛妍心里不由有点不大好受:怎么说,这事儿也算是损人利己吧?她前世里可是公认的模范志愿者!

但接下来杜夫人的一番话,又将她的羞愧化为了恼火。杜夫人收泪之后,便看着用袖子上事先准备的生姜水“催泪”成功的洛妍语重心长的说:“洛妍,大夫说二郎只要静养就不要紧,我这些天也一直病着,敏儿又是有身子的人,二郎这个月也只能住在落云院里了,我会多拨两个丫头过去,你看可好?”

洛妍虽然震惊,但此时自然知道不能说不好,忙表了决心,袁敏儿哭得越发伤心了,却不能说身子不要紧,而杜宇辰还昏睡着无法反对——洛妍很想一把把他掐醒,可惜人太多没法下手——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现在,她的房子是杜宇辰住着,她的床是杜宇辰躺着,她的丫头都在围着杜宇辰转……洛妍只能自我安慰:就让这小子把这里当医院好了,总比让他当妓院强——啊呸,这不是在骂自己么!在心里叹完第三百八十二口气后,她才不得不以小强式的乐观精神接受要当一个月护工的现实——就算是为了明天的自由而付出的代价好了!

略定了定神,看屋里实在有些乱,洛妍也只好站起来开始忙碌:一面指挥小丫头把书房里的软榻挪到这边窗下,又在床前另设一小榻;一面让天珠把接下来丫头们值夜的次序安排好,以后便总管这些人事;又让青青把医馆开出的外用内服的药一样一样弄清楚,以后便负责上药敷药;让梅子负责以后二爷在这里的饮食,先去记熟医馆写下的饮食忌讳,再去打听好二爷的口味爱好;杜夫人指来的如潇和如湘就轮班贴身伺候二爷……种种事情一一分配完毕,洛妍见屋子里渐渐有了条理,才觉出饿来,忙又让小丫头去大厨房取饭,自己也随便吃了一点。

一夜无话,惟洛妍是个认床的,那软榻虽然还算舒服,终究不及大床,更别说同一间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生人。大概是服了药,杜宇辰这一夜睡得很安稳,而洛妍却直到四更才朦胧了一会儿。

似乎刚刚入睡,就听见有人道:“二爷你醒了?”洛妍一激灵便爬了起来,只见窗外已投入早晨的清光,杜宇辰一脸茫然的睁着眼睛,看着似乎比平常要小上几岁,半天才道:“如潇?怎么是你?”转眼又看见了洛妍,倒没有露出平常的厌恶神色,只是越发茫然了。洛妍就想伸出两个手指头问他:“这是几?”——好容易才忍住了。

洛妍只好配合的露出了个贤惠的笑容,就是心里有点没谱:这脸都没洗,万一眼角还有眼屎,会不会影响到这个好容易做出贤妻造型效果?结果却似乎是白担心了,因为杜宇辰眼神慢慢清明,显然已经认出她来,却依然没有挂上那招牌般的鄙视神情,只微微叹了口气:“你让人回报夫人一声,说我已经醒了,没什么不好的,让她莫担心。”

洛妍很想指着自己问一声:“你是在跟我说话?”想想还是罢了,人之生病,其言也善,反正要朝夕相对这个月,他肯平心静气的说话总是好的,不然自己辛苦伺候着还要看他的那张臭脸,她可没有把握不会冲动之下恶向胆边生,干脆让方大娘把他做掉拉倒。

洛妍却不知道,她昨天生姜水用得有点多,眼睛至今还是肿的,加上一夜没睡好,便显得脸色憔悴、云鬓蓬松,看起来可不就是个为丈夫担心了一夜的楚楚可怜的小妻子?杜宇辰便想:原来看着只以为她满心不乐意伺候我,没想到我这一病,她还是担心的,这一夜真熬得可怜!心里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这时外间的小丫头们也听到动静进来了两个,洛妍便随口吩咐道:“你们分别到夫人和袁姨娘那里去一趟,她们若起来了,就把二爷已经醒了,感觉还好,只怕她们担心的话转告了,再问问她们那里有什么东西要给二爷没有。”

杜宇辰听她自作主张的加上了袁敏儿——这原是他想说又不大好出口的——心里越发便是一软,对洛妍更是生出了一丝歉疚。

洛妍自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她虽然一直都在算计人心,却偏偏忘记了一件事情,拿张爱玲大大的比喻来说就是:一支红玫瑰,强买强卖的硬塞死缠着人,立时便自动变成蚊子血;可该蚊子血突然甩手不干要走人了,说不定又会让人看成玫瑰花;玫瑰花要是再若即若离、让人患得患失一把,或许还会慢慢变成心口的朱砂痣——此乃人心本贱的生动例证是也。

洛妍此时完全没有争取当好一颗朱砂痣的自觉,见小蒙梅子端了自己的洗漱用品进来,便自去里间洗漱,如潇和另几个丫头服侍杜宇辰净面净手。杜宇辰只是外伤,一夜好睡之后,精神便好了很多,只是膝盖处颇有些酸麻痛楚,亦非十分难耐,坐起略加洗漱之后,便又恢复了六七分神采。洛妍这边也用冷水好好的敷了脸,天珠又拿了藕荷色的小袄,粉紫色的素面褙子来换上,脸色顿时被衬得明亮了许多。

待袁敏儿双目红肿的走进这屋里时,看到的正是洛妍站在床边,与杜宇辰微笑往答的这幅情形。

第18章 传说中的相敬如宾

洛妍一眼看到袁敏儿那震惊中带着怨恨、酸楚里含着凄凉的眼光,不由顿时有了种做第三者被抓了个现行的心虚,往后退了一步,尴尬的笑了笑:“嗨,你来了?吃过饭了没?”问出来才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傻了啊你,你又不准备跟她抢男人,心虚你个头啊?

袁敏儿略一怔,眼中的神色已不着痕迹的换成了哀怨,只看着杜宇辰盈盈欲泣。杜宇辰心里也有些发虚,看见袁敏儿苍白的小脸,桃子般的两只眼睛,又有些心疼,便道:“我不打发人告诉你我没事了么?早上还冷,你怎么不当心身子?”

袁敏儿便向着洛妍深深一福:“姐姐辛苦。”才回头对杜宇辰道:“我是在路上遇见送信的小丫头的,你的话虽这么说,可我不看一眼,哪里能心安?昨天晚上若不是夫人不许,我定是要守着你的!”说着,两行泪水又流了下来,凄凄噎噎,好不动人,一步步挨到床前,杜宇辰就拉住了她的手。

洛妍脚下便往外溜——她可不要当个二百五十瓦的大灯泡。直接走出正房,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忍不住又点发愁:运动计划看样子这个月都要泡汤了,唉,她的武侠梦啊!这软榻睡了一夜,腰酸背疼的,以后可怎么是好?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见小梅已带着两个小丫头拎了食盒过来,洛妍知道里面是新熬好的粥,看这丫头脸色发黄,自然也是没有睡好,想了想便道:“如潇在外间,还是让她进去伺候二爷吃饭吧,你去小厨房帮我拿些早点,一碗粥,两样小菜,昨天的桂花糕还有就热两块,千万别往我的粥里面加劳什子羊肉!”

梅子脸色越发不好,埋怨的看了她一眼,恳切的道:“公主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平日也就罢了,现在这样辛苦,不吃点肉,哪里有精神熬?”

洛妍嘿嘿一笑,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时代,猪肉还是穷人家才吃的,牛又严禁屠宰,所以日常都是羊肉,而她最恨羊肉的腥臊之气——北方苦寒之地的羊还好,这南方的羊肉实在太难吃,她是宁可吃素也不要吃那玩意儿。偏梅子最信羊肉补身,每每劝她吃不果,又偷偷在她的粥里、菜里,甚至药里加下几片羊肉去。奈何洛妍鼻子太好,无论什么重味的东西,里面加了羊肉一闻便觉得恶心……就为这个,她跟梅子不知道打了多少官司,搞得都有了心理阴影:一看见梅子,就觉得鼻子里闻见了羊臊味!

昨夜没睡好,洛妍见眼前无事便想松泛会儿,正跟天珠说在书房里再设一个正经的床榻,白天也好偷空休息。却见如潇收拾了食具从里屋出来,看见洛妍便道:“二爷请公主进去,有事情跟您商量。”洛妍脸立时挎了,低头给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设:“他受伤也算是你害的,不消停就不消停点,就当伺候他还了债。”这才叹口气,抬头换上和煦的表情往里去了。

却见袁敏儿紧挨着杜宇辰坐在床边,脸上泪水未干,嘴角却噙着微笑,杜宇辰也神色温柔,只是看见她进来,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愧疚神色。洛妍心里嘀咕,便笑了笑道:“二爷有事?”袁敏儿忙站了起来,笑道:“二爷刚才说,这边有些事儿丫头做不方便,我那边琼瑶正是没事儿,我想让她过来,晚上也好守夜伺候二爷,为姐姐分忧。”

洛妍好容易憋住了自己的笑容,眼睛却不由已是弯弯的:“琼瑶么?好啊,太好了!”看见那两人多少有些错愕的眼神,忙掩饰的咳了一声:“妹妹所虑甚是,你看这窗下软榻便是我平日用的,回头让移到床边来,让……琼瑶夜里便睡这个,又舒服,又便利,丫头的小榻便放窗下,这外屋如今每天也有两个丫头守夜,有事使唤起来都方便。”

袁敏儿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昨夜就开始担心洛妍乘机接近了杜宇辰去,没想到早上赶来一看,竟是成了真!刚才思来想去:自己白天可以多来几次,却不能守在这里,如今只能让琼瑶过来,虽然也不愿让她得了乖,但到底是自己的丫头,总比让洛妍得手了强。谁知跟杜宇辰一说,他却有些犹疑,好容易说得他点头了,想着跟洛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打叠了百般说辞要让她不得不同意,结果洛妍却是一副正中下怀的欢喜模样!见鬼了么这是?还是她心里又有什么别的毒计?

杜宇辰心里却是一沉:“她莫不是不知道琼瑶是通房?怎么一副巴不得让她来伺候我的样子?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袁敏儿心思百转,想着无论如何事不宜迟,得先回去跟琼瑶好好交代,让她尽快搬过来才是,便笑道:“那就麻烦姐姐费心了。”回头跟杜宇辰柔声道:“二郎,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午后我再来看你。”杜宇辰点了点头,心里却依然郁闷难解。洛妍笑微微的与袁敏儿道别,又转头找了个杜夫人打发来的丫头送袁敏儿出去,回头看见杜宇辰脸色不大好看,想想自己的任务就是哄这位爷开心,便道:“二爷坐着也闷,不如找本书来看?”

那书文字极浅,写的是大燕北方的种种风物,洛妍一边念着,眼前便仿佛出现了无际的草原、横亘的雪山、奔腾的野马……她声音清亮,声调舒缓,念的内容又十分新奇,一时间,一屋子人包括几个丫鬟,都听得入了迷,连院子里远远的一声“夫人来了”,以及打帘子声、脚步声,统统都没听见。

杜夫人来到门口,只见儿子脸色白净,散着一头黑发倚在堆得厚厚靠枕上,半闭着眼睛,屋子三四个丫头也呆头鹅似的坐在那里,却听洛妍缓缓念到:“正是月朗星稀,天如穹盖,草如被席,及半夜时分,却听远远的几声狼嚎,马顿时嘶叫起来……”心里忍不住便有些纳罕,问道:“洛妍,你读的是什么?”

一屋子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给杜夫人请安,几个丫头更是吓得变了颜色,洛妍心里也略有些忐忑,回了句:“是《漠北游记》”。杜夫人便笑道:“这书却有趣,我都听入了神。”回头便问,“二郎,你感觉可好些了?”

杜宇辰忙道:“儿子不孝,劳母亲担忧了,现在却是好多了。”如湘便道:“回夫人,昨夜是公主和奴婢守的夜,二爷一直睡得安稳,早上公主便特意安排小厨房做了红枣黑米粥和碎菜莲子粥,二爷连用了三碗。”

杜夫人眯着眼睛笑道:“好,好,这我就放心了,二郎,我就说洛妍是好的,就你平日像个乌眼鸡,没想到摔了这一下倒是开了窍,我看你们这相敬如宾的样子,比什么都高兴!”

洛妍只觉得头皮一麻,却发作不得,不由就红了脸,杜宇辰眼睛一撇,只见她双颊飞红,低头站在那里的扭捏样子,嘴角不由便翘了起来。杜夫人又细细的问了一番,却见屋子里外丫头们各司其职,事事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妥当,连连点头,心道:“原先竟看不出,这洛妍真是个心细会照顾人,又能安排事的,倒是做主母的人才。”又想,“原以为二郎这一跤摔得太不是时候,但现在这样,却也好,只怕等这伤好了,不用我扭,这瓜儿就能自己长一块儿去了!”

杜夫人正想得入港,只见正屋里门帘卷处,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俏生生的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抱着铺盖的小丫头,不由就怔住了。

第19章 传说中的百毒不侵

看到来人,洛妍略一怔,便猜到这定是那位“琼瑶”了,只见她不过十七八岁,花朵般的年纪,肌肤也犹如花朵般娇嫩,看那水汪汪的杏核眼,尖尖的小下巴,颇有几分袁敏儿的格调,只是输却一段风流,但身材凹凸有致,若拿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却比袁敏儿要性感得多。

话说琼瑶适才听了袁敏儿的吩咐,自然正中下怀:这是抓住二爷的最好机会!那傻公主有什么好怕?一路上算计得十分欢乐,没想到进屋却迎头遇见了杜夫人这一大棒,不由有点呆了,支吾着正不知道说什么。洛妍已笑着上去扶住了杜夫人:“这是我的主意,夫人您看,我这屋里丫鬟虽然多,但二爷面皮薄,难免会觉得有些事不大方便让她们来伺候,再者,便是伺候也未必伺候得好,我想着不能委屈了二爷,袁妹妹又有身子,就想起她房里还有个琼瑶,才求了她让琼瑶过来,好随时贴身伺候着。”——开玩笑,好容易有个心甘情愿又名正言顺的苦力来了,她是断然不能放走的!

眼见杜夫人神色里似还有不愉,洛妍忙暗地里使劲掐了自己一把,顿时憋得脸也红了,眼睛也泛水光了,可怜巴巴的拉着杜夫人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夫人的心思我明白,但二爷养伤要紧,我也想多伺候二爷,但有些事……有些事……”杜夫人看她又羞又窘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心里便了信了八九分:无论如何,这慕容洛妍还是黄花闺女,又到底是尊贵着长大的,若是让她给儿子拿夜壶擦身什么的,如今的确还做不出来,若让别的丫头去做,还不如过了明路的琼瑶,这倒是周全的办法。

杜夫人便叹了口气,拍了拍洛妍的手:“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又端正了脸色对琼瑶道:“二奶奶信任你,是你的体面,这些天你就尽管住在这里,好好的伺候二爷,伺候二奶奶,伺候得好自然有赏,但若有什么冲撞之处,我绝不饶你!”琼瑶灰着脸,忙不迭的答应了。

杜宇辰虽然没有听见洛妍对杜夫人后来说的话,但看那表情也就猜了八九不离十,这才顿时“明白”了她的难处,想到自己这三年来对她如此冷落,她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现在还能这样体贴周到,心里不由就酸酸软软的,一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洛妍却被杜夫人那两个“二奶奶”雷得里焦外嫩,刚憋出来的眼泪也全吓了回去,心里碎碎念:我不是王熙凤,我不是王熙凤……

有了琼瑶这个不知疲倦的护工劳模,洛妍的日子顿时便好过得多,琼瑶似是生怕她多做了一点事情,杜宇辰的贴身伺候之事必要自己动手,每日袁敏儿又要过来三回五趟的,她自然每次都远远的躲开去,除了要费心迎接一下杜夫人的工作视察,每天就有了大把时间——可惜现在这屋里人多眼杂,自己的事情却无论如何做不成了。

只是不论多忙,每天晚上那方大娘依然会亲自调出一盒香膏来,让青青就热给洛妍涂抹,汤药亦是不间断。洛妍觉得太过麻烦,青青便私下悄悄跟洛妍道,方大娘反复交代过,这药膏药汁必要连续用一个月的,虽然不能像杜宇辰受伤搬过来前那样一天三次的用,但一日一次,用足三十日,不但身体余毒会清干净,以后对大部分毒物也害不了她。

洛妍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闲呆了两天,便开始变着法子打发时间:总是念书自然太枯燥,听说杜宇辰也是会玩的,便把杜府的围棋、象棋都找了出来,可惜她自己正是个什么都是半吊子的伪玩乐专家,下了几次,杜宇辰也懒得带她这个臭棋篓子玩,她就开始教杜宇辰下五子棋——偏偏这杜宇辰实在颇有下棋的天赋,不过半天多,五子棋便也下得比她强了。

幸亏这时候天珠却拿出了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最佳道具:扑克——自然是那位万能的燕太宗发明的,这下不但洛妍如获至宝,连丫头们也沾了光,从拖拉机、斗地主到争上游、拱猪,洛妍玩得花样百出,杜宇辰固然觉得新奇,连前来探病的杜飞霜没几次也爱上了这些玩意儿,常赖在这里不肯走,看得杜浩辰好生羡慕——可惜他是成年的男丁一枚,实在不好意思留在嫂子的院子里厮混。最后,洛妍更突发奇想,找了副马吊准备来过过瘾,奈何动静太大,杜宇辰也不喜欢,只得讪讪做罢。

因现在杜宇辰在这院里养伤,大厨房一天三遍的来问要吃什么,洛妍乐得有机会不用吃羊肉又可以过荤菜瘾,便今天萝卜丝鲫鱼汤、明天老鸭粉丝煲的要了个欢,有的菜厨房里不会做,她索性便让他们把食材拉到小厨房来,指挥着梅子和方大娘做,一般最多两次,就可以做得相当地道。

洛妍又想着多晒太阳才能补钙,天气好的时候,便指挥着院里有把子力气的婆子媳妇们把杜宇辰用放上便榻抬到院子里晒太阳,自己在一边或是念书,或是拉了小丫头子们一起玩投壶斗花的游戏,要么就随口讲些自己以前草原上的经历。有一次讲着讲着突然想起自己那时笛子吹得很好,又找了笛子出来,果然这身体自然留着对乐器的触感,几次之后便重新上手,试着把什么《**台》《红豆吟》都改成了笛子曲,悠悠****,好不新鲜。

十几天过下来,别说杜宇辰眼花缭乱之下,只觉得生平从没体验过这样悠闲又有趣的日子,便是飞霜、浩辰也恨不得一天来三回,看看这个公主嫂嫂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小丫头们更个个恨不得长在这院子里——天天有的玩,吃得好,还有赏钱拿,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情?

琼瑶便慢慢觉得原来自己竟是个苦力:二爷贴身的事情的确是都抢在自己手里,奈何二爷的心却显然越来越滑向那个一根手指头都不沾二爷身子、尽会天天变着法子引着满院子人玩的女人!

杜夫人虽然听说这院子里热闹得有点不像,但想着儿子既然养伤,自然心情愉快最要紧,又听说洛妍饮食上十分尽心,亲力亲为,也就没什么不满,反觉得这媳妇原来生性如此聪慧活泼——可见以前都是那“情蛊”给害的。

这样日夜煎熬着,不到半个月光景的时候,她却真病了,杜夫人忙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忧思太过,再这样下去恐会伤了胎气。杜夫人心里明白,便令她静卧养胎,她自己也怕了,收敛了心思不敢出门,每天只打发丫头们去看杜宇辰。杜宇辰听说她病了,也着了急,每天也打发丫头来问候不提。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便是深秋季节。这一日,早起便见外面阴沉沉的,午后果然就开始下雨,凉风入窗,寒意竟似可以入骨。方大娘便去大厨房要了炭,准备做火锅来吃,先跟青青商量了几句用什么食材,青青便道:“我去问问公主。”

洛妍正找了一本讲各地吃食的杂书,津津有味的读给杜宇辰听,边上的丫头们便在商量,哪几样可以自己试着做,读到一半,却见青青满脸笑容的过来问她火锅的事情,眼风微微一扫,洛妍就笑道:“这却是赶巧了,我正想吃这个。”便叫如潇:“你来接着读,我去厨房里好好挑些好东西,晚上沾二爷的光,咱们一起吃个围炉!”说完,强按住心里的激动,带着青青快步走到厨房。

此时厨房正一个外人没有,青青拣了筐白蘑菇,在门口对着天光挑挑拣拣,方大娘一面高声笑道:“公主怎么自己来了?”一面便低声道:“大燕已经有消息传来了,二王子殿下会亲自带人来接公主,这个月底就到。二王子有句口信要我转交公主:静待来日,一切当心。”

第20章 传说中的晴天霹雳

洛妍呆呆的看着方大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天她虽然在疯玩疯闹,内心何尝不煎熬,白天她借着玩闹麻痹自己,晚上却天天搬着指头数日子:距离她发出求救的消息眼见就快两个月,连方大娘都已经来了一个多月,大燕那边若是不关心自己死活,为何这么快就安排了方大娘这样的高手过来?若是真想救自己回去,又为何迟迟没有正式的行动,哪怕是有开始采取正确行动的消息?杜宇辰的腿再过十余日,就该好了,便是拖,又能拖多久?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乐观,大燕那边已经决定放弃她了,派人来也不过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若是如此,她以后的生活,或许就会在杜府继续下去!她已经在刻意交好飞霜浩辰、善待众位丫头——若情况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必须为好好活下去做打算。

而现在,她就能回大燕了!二哥就会来接她回大燕了!洛妍只觉得自己应该无比狂喜才是,却不由自主的捂住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方大娘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一股奇异的热气从背脊上传来,让她五脏六腑都变得暖洋洋的,似乎连那些冰冷的悲伤、怀疑、压抑都在随之被驱走。正感觉好一些,却听青青已扬声叫道:“如潇姐姐,你怎么来了?”

洛妍迅速站起,眼睛一扫,伸手便抓了个样东西在手里,两手用力揉搓,一边便高声道:“青青你快拦着如潇姐姐,我这样子怎么见得人?”

方大娘嘴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换成她,也未必能更快想出这样的办法——何况还是刚才那般心情激**的情况下。于是也笑道:“我就劝公主不要动这东西,最辣眼睛鼻子的?现在千万别用手揉,我给你打点水来洗洗。”

如潇走进来时,便见洛妍站在厨房空地里,手上抓着半个大蒜,满手都是蒜汁,脸上也是一片狼狈,眼睛鼻子都是通红的,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二爷让我来问,你找到什么好吃的了,半天没回去,原来竟是来偷蒜吃了!”便忙拿出自己身上的干净帕子来,帮着青青与方大娘给洛妍净手敷脸,收拾半响才罢。洛妍却自觉样子丢人,不肯出厨房,又把如潇推出去,发狠说,“这罪不能白受,我一定要整治出一锅最好吃的围炉来,你和二爷且等着!”

如潇笑着去了,方大娘才又借机低声道:“二王子还让我通知公主,此次澹台扬飞将军也会和他一道过来。”洛妍腾地转过身来,瞪视着方大娘,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很多年之后,方大娘还清晰的记得这一幕:那少女依然红肿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种无以伦比的璀璨光芒,这种光芒,在她阅尽世间百态的一生中从未见过,也永难忘怀——她如果知道后来的事情,当时会不会就多提醒这个姑娘一句呢?

但此刻,方大娘在震惊之余,想的却是赶紧要说出更重要的事情:“不过大燕那边的情况十分复杂,公主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从今天起,除了青青亲手送给你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吃,茶水也一样,尽量不要出这个院门,万一不得不出去,一定要有青青陪伴!”

洛妍心思恍惚的看着她,满脑子都是:“他要来了,他要来了……”方大娘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公主听清楚没有?”声音虽低,却似乎可以直入人心,洛妍这才一惊,点头道:“不吃青青以外的人给的东西,不出远门,要出去只能带天珠和青青……”心中突然恍如闪电划过,惊道:“为什么?不可能!”

洛妍茫然点头,心里的狂喜已被不知名的恐惧所代替:大燕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不想我回去?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他们会做什么?

静了半响,洛妍突然抬起来头来一笑:“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注意,绝对不会让那些恨我害我的人得逞!”无论如何,她终于有机会回去了!这一刻,慕容洛妍心里已涌上了无穷的斗志,脑子也转得格外的快,略想想便说出了个主意来。

方大娘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错愕,她原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又觉得似乎太过谨慎,也太委屈公主,此时便不由道:“这主意原是最妥当的,但公主却是要吃苦头的。”洛妍却只是一笑,“妥当就好,能有多苦?大娘尽管安排,今天却先乐了这一顿再说!”说着竟真的专心致志的商量起围炉的做法,挑选起种种材料来。

方大娘心里忍不住感叹:公主的这份心智、胆气和自控,就是灰鸽千万百计找到的那些天才孩子里,也绝对是不多见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金枝玉叶,要吃过多少苦头,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心性?

洛妍心里其实却远不如表面上那般镇定,只是她的性子向来有点极端:平日情绪外露,但真到极端震惊、愤怒或悲痛的时候,反而会面无表情;平日里心思多变,遇事容易矛盾,但真到危机关头,却能立即杀伐决断;平日怕疼怕苦怕累怕死,但真到无路可走,自会迸发出一股爱谁谁的狠劲——用她的心理师的话说,她是严重的双重人格,且有人格分裂的危险。洛妍自然对之嗤之以鼻:“现在出来行走江湖的女人,谁没两副面具?难道还各个都性格分裂了?”

更要紧的,其实还是方大娘难得情绪外露的脸上流露出的那丝赞赏之色,大大的膨胀了洛妍的虚荣心,就算在狠劲过后就有点心虚,却越发要打起精神来不肯让这个专业人士瞧轻了去——而镇静这种情绪,装着装着,也就有了几分真。

到了晚上吃围炉的时候,众人果然很有些惊喜:锅底是小厨房里熬得浓浓的黄豆鸡汤,配着脆生生的白莲藕,绿油油的小青菜、黄澄澄的老油条、白嫩嫩的鲜豆腐,颜色味道无一不勾人食欲。洛妍爱热闹,便硬按着几个大丫头和她与杜宇辰、琼瑶吃一锅,十几个小丫头们自在外屋又围了一桌。一时间,屋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洛妍却忍不住有些凄凉:这大概是她在杜府吃的最后一顿热闹饭了,明儿开始,她就要随时随地的提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射出来的暗枪冷箭,最关键的是,她还不明白这是为神马啊为神马——真是人品问题么?

夜渐渐深了,雨却还没用住,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棂上,琼瑶的呼吸早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但杜宇辰却望着屋角那豆大的一点烛光,久久无法入眠。

不知为什么,晚上看到的那一幕总是在他眼前晃动:洛妍变戏法般突然拿出了一瓶玫瑰露,得意洋洋的托在手上,如潇笑着叫:“这好东西你也找得到!”说着便抢了过来,当下除了杜宇辰还要忌口,众人都拿了干净小碗一人分了一点喝,又笑又闹,杜宇辰却突然发现,洛妍只静静坐在一边,脸上虽然微笑,但眼神却突然变得寂寥如雪,仿佛她离所有的人已经很远,且永远也不可能走近。杜宇辰当时便觉得心中像被重锤砸中了一般。

不可否认,自己一直很讨厌慕容洛妍——与其说是因为喜欢袁敏儿,不如说因为厌恶一个女人以那样死乞白赖的方式,强势的介入自己的生活——她凭什么?袁敏儿的委屈和眼泪,更加重了这种厌恶。可直到最近,他才似乎真正看清这个自己讨厌了三年的女人:她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她干净利落的处事方式,但越离得近,看得越多,他就越看不明白:她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总能把他逗得开心畅怀,却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手指头;她看起来无忧无虑,爱玩爱笑,但却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述的落寞迷茫……

直到今天晚上,杜宇辰觉得自己才恍然明白,她那总藏在开心爽朗背后的脆弱,其实想想,就拿和袁敏儿来比,袁敏儿有强大的娘家和族人,有杜府上下的尊重和承认,有他的呵护与疼爱,而这个他一直认为很强势很霸道的慕容洛妍,却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而且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听着外面沥沥的雨声,杜宇辰慢慢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开始把慕容洛妍真正当成自己的妻子,好好待的她,让她再也不用露出那样凄凉的表情。想着明天要说的,要做的,他心里变得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早,杜宇辰起了个大早,如常梳洗一番,平日定会过来的慕容洛妍却不见人影,杜宇辰忍了半日还没想好应该问谁,就见天珠脸色慌乱的过来道:“如潇,你赶紧去禀告夫人一声,我家公主早上一直不见起身,刚刚我去摸了一下,额头竟是烧得烫手,叫她也清醒不过来。”

如潇大惊,杜宇辰也“腾”地就俯身向前,差点没摔下床去,琼瑶赶紧便把他扶住。如潇忙叫了个腿脚最快的小丫头去荣禧院报信,自己快步来到洛妍最近日常起居的书房,只见她烧得满脸通红,双目紧闭,看起来甚是不好,青青守在床边,脸色沉重。

这边杜夫人得了信,也吓了一跳,便忙打发人去请高太医,恰好这日正是杜宇辰换药的日子,那回春堂的穆老大夫却比平日到得早些,杜夫人便让人去问,他是否能看伤寒发热之类的病症,穆大夫却笑了笑说,他以外伤为主,伤寒之类的急病自然也看过,却不能说拿手。杜夫人得了这话,便请让他先去看看慕容洛妍。

青青便道:“不曾得过。”众人又想着近日洛妍的辛苦,脸都瘦了一圈,自然是劳累的。老大夫便道,这病不要紧,先吃药将烧退下,出了疹子就没事了。就一件,出疹之后病人最怕风,要闭门静养才好,病弱之人最好也不要接触,免得过了病气——以前得过的人却是不怕的。

杜夫人听得“不要紧”便放了一半的心,想想二郎可不是也养着伤的,于是也顾不得他一脸不乐意,不由分说先让人将他挪回上房,自己守着才罢。

洛妍这边,一问院里伺候的人谁以前得过,天珠青青便道得过,方大娘也道得过,小蒙站在那里苦思冥想,却记不起来了——这时众人才发现梅子并未露面,敲她的门进去一看,竟是也发起了烧来。顿时院子里的丫头们就有些慌乱起来,杜夫人便想着要不要把梅子挪出去,小蒙忙道:“我来照顾梅子就好,别的人一概不用进那房间,自然过不了人去。”

青青立刻也道,公主那边,她和天珠在屋子里守着就好,吃食药饮都由方大娘送,想来便也无碍。倒是近日在这院里伺候的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嚷嚷着要伺候公主,青青却冷冷的道:“大夫刚才说了,这病最容易过给小孩子,你们赶紧都远着些,不然病了更麻烦。”只一个新近入府做洒扫粗活的小丫头豆儿道,她是去年才出过疹子的。方大娘便点头道:“有这个丫头打杂,厨房里的事不用别人也尽够管起来了。”

一时商量完毕,高太医才紧赶慢赶的到了,进去诊了脉,也说是毒邪犯肺,听说回春堂的老穆大夫刚诊过说怕是出疹子,又看了药方,便摇头:“邪气入肺是不错的,今日时气不好,听说民间小儿多有出疹的,但公主年纪又不是很小了,怎么轻易会得上这个?这药倒还中正平和,就是宣泄太过了些。”郑妈妈听了半日,仗着跟高太医熟稔,便笑道:“您别跟我掉书袋,就一样,到底是不是疹子?药可吃的?”

高太医摸着胡子,思索了一会儿才道:“穆大夫倒是有名的,他既然这么说,公主身体娇贵,若是最近劳心太过,也未必不会染邪出疹。也罢,先按这药吃三天便知道了,就算不是疹子,这药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倒比按平常治法万一却是疹子强。公主这病看着急,却还顺,让人妥当照看着,多喝些水,不用太过担心,我过两日再来看。”郑妈妈得了这准信,便让人去抓药煎药不提。

这边杜夫人心里挂念杜宇辰,叮嘱了天珠一番便回了上房,上房有现成的暖阁,杜宇辰早已挪了进去,如潇如湘琼瑶以及诸多丫头依旧伺候。那穆大夫也过来给他看伤换药,却笑道:“恭喜二公子,你这伤竟好得快,看样子今天便不用上护板,可以自己先动动,若是无事,过两天天便能试着下地了,只是莫心急,循序渐进,到月底保你走路和以前一样。”

杜宇辰也是大喜,果然便慢慢试着动了动——膝盖酸软僵硬,十分难受。穆大夫微笑道:“公子可是觉得僵?慢慢就好了,汤药已不必吃,我留一瓶药油,等下让人温热了,慢慢揉进去,再过片刻,就不会那么硬了。每天擦两回,等全无僵硬之感了才能下地。”杜夫人那边听到回报,心情亦是大悦,让人厚厚的封上一包诊金,又打发妥当人送穆大夫出门不提。

杜宇辰便问郑妈妈:“公主那边,大夫说要不要紧?”郑妈妈道:“二爷放心,两个大夫都说不要紧,只是怕会出疹子,要多养几天,已经去抓药了。”

如潇这些天跟洛妍处得极好,便道:“我家弟弟也出过疹子,看着高热,却不打紧的,如今一点疤没留下。我刚听那回春堂的大夫说,公主这病是过于劳累引起的呢。”杜宇辰皱眉不语。琼瑶暗地里白了如潇一眼,忙拿了那瓶药油过来,笑道:“二爷担心也无用,还是自己赶紧好了,夫人奶奶们才能不两头挂记。”

郑妈妈就回去跟杜夫人笑道:“我看二爷那样,竟是真的挂心上公主了,刚才琼瑶给他揉药,他也是呆呆的只出神!”杜夫人叹道:“他养这半个多月的伤,果然是开了窍,别说他,便是我们不也觉得稀罕?那孩子竟是个周全人,细心周到是一个,难得自己尊重,也不好妒,如潇她们都说,敏儿一来,她便会避开,琼瑶那样霸着不让别人插手,她也客客气气的。就是小丫头们子,伺候病人原是最累不讨好的事情,可我拨过去这些丫头,哪个不说她好?这一点却比袁敏儿强得多。”

郑妈妈点头:“原先大小姐总说原来这公主在大燕诺大的名声,最是尊贵聪慧不过的一个人,我们看着她的样子,只当那是北人自己编的大话,没想到却是那个道理,如今这两个月看下来竟不是夸张了,可惜那三年了。要是她先前就是这样,只怕跟二爷的孩子都有了。”

杜夫人笑道:“你这话却糊涂,若不是那事,她怎么会嫁到我们家来。我原来只觉得这事儿只是面上好看,里子里却是通乱账,又看不惯她的样子,想着供起来看着也就罢了,现在来看,这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主仆两个正在说笑,转眼间便到了午食时分,突然如月便上来禀告:“相国夫人打发孔嬷嬷来看夫人了。”杜夫人和郑妈妈就相视一愣:又出什么事了?

大理金陵城的皇宫,是修在城中的冶山上,冶山传说是吴王夫差冶炼兵器之所,唐代有太清宫,五代时吴王杨溥又修了座极宏丽的紫极宫,时虽不远,战火却几度波及,昔日紫极宫早已残破。只是大理历来尚白,取冶山的金气,皇宫便依旧设在这里。大理前相国高升泰夺下金陵后,在紫极宫旧址上修了新的金华宫,十余年来陆续修整,虽不十分奢华,却也自有一番庄严肃穆的皇城气象。

不过,若说到金陵城中最华美的园林,却不是皇宫,而是皇宫往西约五里,莫愁湖东岸的一处府邸,相国府。

自大理龙兴于云南时起,高家便世代把持大理相国之位,前代家主高升泰更是一手打下如今的江山,却又不贪权位,还位与文安帝。如今的相国是高升泰之子高泰明,文安帝好佛,不甚过问国事,高泰明却将大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君臣相得,几近奇迹。

今日朝中无事,高泰明下朝回府,照例便在书房里召见幕僚,突然间,房外有人报:“相爷,有飞鸽密信。”只见一位青衣卫士送上了一卷小小的纸条上,封皮上三道红痕。高泰明心里便一惊,打开一看,半响不语,脸上阴暗不定。

这屋里都是高泰明最信任的心腹,跟随高家多年,见到相爷脸上流露的神情,不由相视愕然——相爷平日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这却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听高泰明却把外面的小厮叫来:“立即去跟夫人说,明天办家宴,请杜巡抚家的杜夫人带二郎夫妻来聚,让夫人打发妥当人去,杜家女眷,特别是那位公主,一定要请到。”又叫进一个青衣卫士:“去将杜府最近一月发生之事打探清楚,与那位大燕公主相关的无论什么都要报来。”

几位幕僚更是惊异,待小厮退下后,年纪最大的何世珍便问道:“相爷可是为前段时间的流言烦恼。”高泰明略略点头,随即便摇头道:“我原以为也不过是市井的流言,如今看来,却是大事!大燕皇帝已命二王子慕容谦与安王世子澹台扬飞带使团来我朝,说是为祝太后寿,其实是要接回那位公主。”

何世珍眉头一皱:“这位公主不是说除名了的么?这莫不是个幌子?慕容谦与澹台扬飞都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两个人不远千里来接一个公主,还是除名的?”

高泰明眉头更紧:“你们都知道燕太宗和飞公主?”众人自然点头,高升泰叹了口气道:“大燕近百年,原只有这两个有资格进入大燕天师的重阳宫,但据刚才的消息,那个已经除名的公主一旦回到大燕,就将是第三个。”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半响,一个铿锵的声音道:“那,就绝不能让她回去!”正是幕僚里最喜杀伐的王如志。大理与大燕近年来虽然交好,但双雄并立,彼涨自然此消,又焉能让大燕再出一个燕太宗或飞公主那样惊采绝艳的人物?

高泰明一笑:“谁说一定要杀人?据说慕容谦最疼爱这个妹妹,真要让他看到一具尸体,以他的手段,不用两国开战,只怕大理自有无数人为这位公主陪葬。”

王如志忍不住用力一握拳,“嘿”了一声放道:“不知他此次带来的人可多,若是能把他给留下……”抬头一看,只见众人都面带嗤笑,忍不住道:“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做,但好容易有这个机会。你们不知道,就这两年,我们在大燕的人手竟被这个笑面王折去了大半!”

何世珍却道:“我倒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古怪,想来那天师的话如此要紧,如今知道的人定然极少,怎么会就传到我们手中?我倒担心,这莫不是哪一位的借刀杀人之计!相爷请三思。说起来,这位公主不过是闺阁,自然无法成为燕太宗那等人物,就算她是飞公主第二,也不过是为大燕多赚些银两,何尝能改变天下大局?神佛之事飘渺,可慕容谦、澹台扬飞都是棘手之极的人物,为了日后可能出现的威胁,当下就树立两个难缠的劲敌,似非明智之举。”

高泰明点头:“何老所虑甚是,的确是借刀杀人之计,只是……我自有分寸,只是,我原也不准备激怒那二人,要想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留在大理,明火执仗的霹雳手段,岂不落了下乘?”

王如志见高泰明眼睛瞟向自己,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由红了脸,笑道:“相爷教训的是。”

一时议事已毕,高相国只将两个幕僚留在书房,筹划家宴上的安排。只是刚过午后,众人却又被请到了书房。

只见高泰明站在书桌后面,脸色甚是不好,开口便道:“杜府有消息,那个公主今天早上突然病了,高烧不退,竟说是要出疹子。我已差人去问过看病的太医,也是这个说法。这个时候,又是这个病,倒是好手段!”

何世珍却通医理,点头道:“要装出疹并不算太难,只是人会受些罪,这也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在大燕使团到前,这个公主必然一步不会出房门,也不会让旁人进去,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王如志也点头:“事情既然这么巧,说明这个公主只怕接到消息比我们还要早一步,身边必有高手,就算我们要安排人进去,她也必能找出理由来打发掉,可能从药材、食水上下功夫?”

高泰明冷冷道:“若病是假的,药自然是倒掉,至于食水,难道能下毒把那一院子人毒翻?”想来想去,不由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沉声道:“把欧翁婆请到书房里来!”

不大功夫,书房门一开,一个苗人打扮的女子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她皮肤颇白,年纪四十许岁,收拾得极为干净。高泰明也不与她客套,便将手里的一张纸递给她道:“你看看,这上面说的,可有什么问题。”

那欧翁婆一目十行将纸上的内容扫过,冷笑道:“这个大燕女人倒会做戏。”

高泰明问道:“依你所见,情蛊是假的,那她拿出的佛像可有防蛊之用?”

欧翁婆冷冷道:“我们蛊苗里自然是有情蛊,但绝不是传说的那样,桃花蛊是性命相关、最怕反噬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买卖?所谓红色虫子,不过是一些汉人拿来骗钱的障眼法!她这也就是借着这些年情蛊害人的谣传,骗骗不懂蛊的外人。至于佛像,本身并没有驱蛊的效力,只是我们蛊苗不愿意招惹和尚,所以一般不会对戴了那种开光玉佛的人下手而已。”

高泰明叹道:“这倒也好。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杜二郎不过是一介书生,当年她为何非嫁不可?如今为何又要做这场戏?”

欧翁婆淡淡道:“迷人心窍,何必要蛊,何止于蛊,看这个大燕公主三年举止悖乱,或有另情,这却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了。”

高泰明点点头:“欧翁先生,我知道你轻易不肯出手,那公主身边如今又有高人,怕也不好下手,只是她关系大燕国运,必要让她心甘情愿留在大理才好,你可愿意帮老夫这一次忙?”

欧翁婆静静看着手里的纸,半响点了点头:“我需要回去准备一天,后天请相爷安排我在她的房里呆上两刻钟。”

第23章 笑问客来因底事

这雨已经下到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洛阳半倚在床头,心情郁闷的看着窗口,窗上糊的原是新换的淡秋香色窗纱,晴日里显得柔和淡雅,此刻却被阴沉的天光称得分外陈旧,屋里的光线看起来也格外压抑。

洛妍心里忍不住便道:难怪那林黛玉要写《秋窗风雨夕》,这生病的人儿看着凄凉的景儿,心里可不是容易不好受——如果有玻璃也许能好点?

这是她“病倒”的第三天。她虽然并不是真的烧疹子了,却不比烧疹子好受多少——高烧总是装不得假的,何况脉象也必须有病象才好。所以,头天清晨那包药粉一下去,她的确是一会儿就烧得昏昏沉沉了,直到当天后半夜里才慢慢好了。但那高太医今日还要来,所以午前又把药粉吃了下去。两天这么烧下来,人便没了多少力气。

三天来,房门洛妍是半步都没出去过,各房里这次倒都派人来问候过,倒是杜宇辰派人来得最勤,一天至少两回。听说她这一病,袁敏儿的病倒立时就好了,现在天天腻在上房,算他还有点良心没忘了过问自己——看来前段时间倒是没白伺候了他。

好容易熬到午后,那叫豆儿的小丫头按时拿了熬好的药进来,见屋后无人,便一碗全倒到了后窗墙根下,一面低声道:“刚才有消息传进来,今日高太医不过来了,相国府的夫人荐了一个女大夫过来。”

洛妍一怔,便问青青:“这三年那相国府可和我有过交道?”青青摇头。洛妍低头沉思:前天就听豆儿说相国府午饭前打发过人来,想必是那时候知道我得病的事情,可他们怎么从前没这么热心过?再说了,有什么好大夫当时却又不荐,过了一天才荐了来?

才想了一想,头便疼了起来,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便道:“找个借口让方大娘进来,我有话要问她。”

不大会儿,方大娘便端了碗粥进来,洛妍便问:“前天相国府来人,可查出是什么事情?”方大娘点了点头:“听说是来请杜家去家宴的,因二爷还不能下地,你又病着,才作罢。”洛妍凝眉,半响道:“相国府……方大娘,你帮我好好想想,大燕若有人不想我回去,他们在金陵这边可有足够的人手?”

“在大燕不好说,但若只是金陵,如论如何也比不了我们暗卫。但,他们势大,无论是派出顶级的杀手,还是用金陵的人脉借刀杀人,都是容易的。”

洛妍心里一动,对“他们”是谁隐隐有了些猜想,但此时却没时间追究这个,叹了口气道:“的确难说,不过,方大娘你只告诉我,如果你是那不想让我回去的人,你负责安排这次活动,会如何做?”

方大娘不假思索道:“首先自然是借刀杀人,消息总比人来得快,只要把你对大燕的重要放出去,大理自然有人要阻挡你——没错,如果是我,定会找高相国!”心里不由已暗暗佩服,她是灰鸽里的老手,经验、手段都是一流,但毕竟平日只是奉命行动,并不习惯从大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两天,她殚精竭虑都在细节上着手,务求把洛妍身边安排得风雨不透,却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

洛妍点点头,有气无力的道,“那你再想想,如果你是高相国,知道我这个人大概会对大燕还有点用,二哥已经来接我,你若不想我回去,会怎么做?”

方大娘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最好自然是让公主重新回到以前那种任人摆布的状态,药物,针灸,还有一些迷人心魂的邪术,大概都能做到。公主现在体弱,却正是容易乘虚而入的时候。”

洛妍忍不住苦笑:不病不行,看来病了也不行。想了想道,“有没有办法让我精神立刻好起来?”方大娘点了点头:“这个容易,一点阿片就成。”想了想又劝道:“公主何必犯险?不如还是用那个法子……”

方大娘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黑沉沉的一点膏片。洛妍心里发毛,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方大娘安慰道:“这东西也是药材,是从西域来的,说是从什么阿芙蓉花的果子液烘干的,知道的人不多,略吃这一点就成,用烟混烧了吸效果更好,只是现在来不及,千万莫吃多,却是有毒的。”

洛妍看着那小盒子,默默无语两眼泪:在穿越大军和重生部队里,还能找到比她更悲催的倒霉蛋么?一天欺男霸女的好日子没过不说,现在刚K完自我摧残的发烧粉,接着还要正经吸毒——这东西可不就是就是古代鸦片膏!

但事已至此,却也由不得她去考虑什么“珍惜生命,远离毒品”,只见方大娘将挑了点“阿片”放入水中化去,索性闭上眼一口便喝了——苦苦的倒也没什么特别滋味。但过得一阵子,便有一股麻麻暖暖的感觉渐渐升起,发烧的不适竟便消退了大半,头脑也立即清明起来。洛妍便忍不住碎碎念:“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

方大娘又在一旁叮嘱青青和豆儿两个,待会儿如果来人,应该如何注意云云,计议刚定,果然便有小丫头来报:“相国府荐的女大夫来了。”

方大娘忙出去站在阶下,只见郑妈妈陪着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背药箱的中年女仆,郑妈妈眼睛不由一眯,前面那女人也就罢了,后面背药箱的那位,分明身上就是有高明功夫的!

方大娘向豆儿使了个眼色,豆儿便跟在天珠后面去迎了大夫。那女大夫自称姓张,进门略打量了翻便笑道:“这屋里却没有什么病气药味,对病人是极好的。”一面便往里屋走,后面那女仆刚要跟上,豆儿已不着痕迹的挡在了门口,笑道:“公主病中心情不好,不喜见外人呢。”

女仆一怔,前面的女大夫就道:“我的东西都是她背的,到时只怕要用。”豆儿立刻伸出手去,“我来帮这位妈妈拿可好?”女仆脚下一滑便闪开了去,抬腿便要往里走,青青已走了过来,冷冷道:“便是太医来给我们公主看病,也是一个人!”洛妍听到动静,便哑着嗓子大声道:“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女大夫与那女仆对视一眼,女大夫便道:“你在外面等着,有需要我再叫你。”女仆眼里露出一丝愤怒,随即默默退到一边。豆儿立刻站在了她身边,方大娘也不远不近的站在一旁。

女大夫迈步走了进来,先在屋里打量了一圈,才慢慢走到床前,却见纱帐低垂,洛妍只伸了只手出来,上面还搭着帕子,不由就一楞,笑道:“我是女子,却不用这样的。”青青冷着脸道:“我们公主就喜欢这样。你莫不是不能看?”

女大夫一楞,却见洛妍已坐了起来,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既然不是大夫,那么,到底是来给我下毒的,还是来给我下蛊的?”

第24章 雨锁黄昏深闭门

瞪大的眼睛,扬起的眉毛……直到洛妍在心里默默的数到三,女大夫的惊容才换成了怒意,声音平板的道:“公主真会开玩笑!”

洛妍懒懒的往后一靠,挥手道:“我没有开玩笑,带上你的东西走吧。”

女大夫的脸上突然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张纸上被抹掉了所有字迹,青青心中一凛,一步就走到她与洛妍之间。洛妍却淡淡的道:“没事了,青青,好生送这位婆婆出门。”女大夫默然转身,顿了顿,迈步就往外走。

门外的中年女仆已变了脸色,也不知怎地脚下一动便越过了豆儿,半只脚刚迈进门槛,一只手已搭上了她的肩头:“您走错地方了。”笑眯眯的正是方大娘。

洛妍扬声道:“相爷的好意我会转告家兄。也请您转告相爷,洛妍不过一介女流,以前的事情已经全部忘记,以后也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请他放心。”

郑妈妈原本正站在一边跟天珠说话,突然听见洛妍的话,不由回过头来,只觉眼前的一切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眼见相国府荐来的这大夫面无表情的出来,她身边跟的女仆更是一脸官司的模样,忍不住赶上去问:“张大夫,公主的病可要紧?”

女大夫默然半响,方道:“不要紧。”不知为何,郑妈妈却觉得身上有点发寒,看看天色,心里忍不住埋怨:“这鬼天气,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眼见郑妈妈已陪着那两人走远,方大娘这才一步抢进屋里,低声问:“公主可好?刚才那……真是放蛊的?公主怎么看出来的?”

洛妍沉默半响,淡淡的道:“我猜的。那个女人给我诊脉时指劲不对,呼吸节奏也不对,自然不是真的大夫,而且她一进门就在拖时间,直到最后才突然放松下来,我就猜她大概只是需要时间放毒或放蛊,索性便直接问了一问,结果她一回答,我便知道猜中了,等我让她带上她的东西走,她那表情不就是告诉我,我全说对了么?”

青青和方大娘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困惑之色:什么叫呼吸节奏不对?那个女大夫的回答她们也听见了,公主为何断定自己就猜中了?

洛妍看见她们的神色,心里微微苦笑,却也无法再解释下去:难道要对她们说,她曾在一千年以后看了部美剧叫《别对我说谎》,里面说了,真正惊讶的表情持续不会超过一秒钟;扬起眉毛其实是表示恐惧;人在紧张时会下意识屏住呼吸……而她当年身为记者,已经在采访实践中把这套理论用得很熟?

洛妍想了想道:“这倒容易,那你去厨房给我拿把黑豆来,嚼一嚼就知道了。另外今天的事情消息务必要传给我二哥,高相国那边或许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但也很可能索性来硬的……我们人手终究不够!方大娘,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这样行不行?”

……

待到申时刚过,天珠便亲自去了趟荣禧院给杜夫人报信:公主的疹子已经出来,烧也退了,疹子并不重,估计再养几天就能大好。杜夫人便念了句佛,杜宇辰听到动静,忙把天珠叫进去,细细的问了一遍,脸上不禁也露出笑容。袁敏儿正在床边,看了这笑容,心里便酸酸的,便忍不住道:“公主可要好好养着,莫落下什么疤才好。”

杜宇辰看了她一眼,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袁敏儿忙回转道:“我听说这出疹之后的养护第一要紧,姐姐皮肤又细嫩,丫头们更要当心。”杜宇辰脸色这才和缓,不禁又想起前几日住在落云院里时,自己躺在院里晒太阳,洛妍和小丫头们子都花儿玩,他那时才发现,洛妍的肌肤真是好到令人惊异,莫说满院的丫头,就是她们手里的花瓣,也不及她的雪白娇嫩……

想到此处,嘴角不由勾上一丝温柔的笑容。却把袁敏儿心里差点浸出一缸醋来,眼珠一转,忙道:“二郎,你知道孩子多大,才能感觉到他踢人么?”杜宇辰这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抚摸着袁敏儿尚不明显的腹部,笑道:“我还从没感觉到过呢,莫不是这小子像你,是个懒的?”袁敏儿娇嗔了他一眼,杜宇辰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以后洛妍有了孩子,看她那样,孩子也定是个淘的。这念头一冒,自己忍不住也吓了一跳。

杜夫人便打发了郑妈妈去落云院里,给院子里十几个丫头都发了个三等的赏钱封儿,青青几个则是二等,又说,等公主大好了,一并还有赏。人人欢喜不提。小厨房里方大娘却熬了一大锅羊汤,说是公主请大家加餐的,这几日辛苦了。刚过黄昏,落云院便闭紧了院门,丫头们一人捧了一碗羊汤回屋去喝。不多会儿,院子里便静悄悄的,只两边游廊上略有几个人影闪过,片刻也就没了动静。

半宿无话,到了下半夜时,杜府守夜的婆子刚刚打完了两圈牌,领头的便道:“这都四更了,好歹也转一圈再好回去休息。”几个人便勉强打起精神,刚走到最北角的落云院,却看见里面似有火光闪动,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不迭打起锣来,一面便奔了过去。却见院门紧闭,拍门叫人时,一会工夫,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才慌慌张张开了门,求饶道:“嬷嬷们莫大声,昨天我们这里熬了羊汤,还有些油剩下,刚才在小厨房里熬呢,不小心点着了两根柴火,早一盆水浇灭了,什么也没烧着。这要惊了主子,大家都要挨板子的。”

好在这落云院偏僻,跟别的院子都离得远,刚才几声锣倒也没有惊起别人。守夜婆子还想抱怨,只见那方大娘便扎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过来了,陪着笑道:“都是我不对,惊着各位了,明天一定请你们喝酒赔罪,还望莫惊动了上面才好。”悄悄的就把一个银角子塞到了领头的婆子手里。那婆子掂了掂,只怕有近半两重,心下也就欢喜起来,又数落了几句便带着几个人走了。

院门一关,豆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浑身发软,忍不住便靠在门板上。方大娘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夜空:这一夜,终于算是过去了!公主担心居然成了真,那相国府居然暗算不成,真就开始了明攻,今夜来的那五个人中,居然有三个身手一流,而有一个人却明显功夫不行——只怕就是用药甚至邪术的高手。他们能进来,在杜府外安排的暗卫自然都已被拖住,而她手边只有青青、豆儿两个雏儿……

好在公主突发奇想,居然直接就睡到了丫头们的房里——拿她的话来说,“如果想藏起一粒米,就把它丢到米缸里去。”果然,这些人到上房扑了个空,黑夜之中又根本就不可能从院里七八间房、十几个不会武功的熟睡之人中找到谁是公主!无奈之下,就在小厨房放了把火,不过那些丫头都喝了加料的羊汤,自然不会醒来,她和青青、豆儿也按计划并不采取任何行动——大不了烧掉小厨房就是了,那些人总不能真把落云院都烧掉,不然何必派用药的高手来?可见还是想乘机让公主或病或迷,无法回大燕而已。等到当守夜的婆子锣声一响,他们灭火的速度居然比放火还快,转眼就全都退了。

只是,今夜情形已是如此,明天还能这么简单就把人打发不成?看来公主所虑竟是真的,方大娘苦笑着想,大燕使团,最快也要三天之后才能到,这三天,却要怎样才能撑得过去?而公主的那个计划,比今夜这个却还要冒险!

第25章 惊闻伊人心似海

四更时分,杜宇辰是在一阵迷乱的悸动中惊醒过来的,大概是因为卧床的这个月没有近过女色,他适才居然……好在如今走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他略定定神,便轻轻叫了声“琼瑶”,出口之后才想起:自从自己搬来上房第二天,敏儿便道,他既然可以下地,就无须琼瑶贴身伺候,让她回去歇息了,可现在……

杜宇辰感受着中衣上的粘湿冷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敏儿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自然也不难猜到,只是自己对她还要如何呢?原先的两个通房因她不喜,都打发了出去,洛妍更是三年来沾都不曾沾过。如今她有了身子,虽让他收了琼瑶,但看来心底里还是容不得她!就是洛妍,本就是因为伺候他太辛苦才病倒的,可自己若是打发人去问候时被敏儿知道了,每次不都得给明里暗里挑上几句才罢休?也不想想,她病着时,洛妍待她却是何等的大方!

杜宇辰心里欢喜,躺在**,又想,若是还在落云院多好,早上待那洛妍进来,自己定要走到她面前,吓她一跳才好!可惜她却还在病中,听说倒是退烧了,过几天便能大好,脸上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吧?左思右想中,直到天色将明,一点晨光中窗棂中透入,这才沉沉睡去。待到再次醒来时,却是天光大亮,一问才知道,竟是辰时都已过了!夫人和敏儿早上都来看过他一遍,见他睡得香甜才悄悄走的。

杜宇辰便忙起床洗漱,又在**吃过了早点,就想:“母亲为我操心了这么多天,待会儿我便一个人自己走到她面前,给她个惊喜才是!”一面用茶漱口,一面便问如潇:“夫人如今在哪儿呢?”

如潇笑道:“相国夫人刚来,正和夫人在里间说话呢!”杜宇辰不由吃了一惊,看看钟,不过巳时两刻,姨母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说来自己倒是多日没见过姨母了,倒亏她近日已经打发两次人来问他。

杜宇辰有心卖弄,便披上外衣,自己站了起来往外就走,屋里的如潇和另一个丫头都赶上来扶他:“二爷小心!”杜宇辰就悄悄笑道:“我夜里就自己起来过,一点事儿没有,别做声,我自己去母亲那里,让她看看才好!”两个丫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只觉得二爷这一病,竟变淘气了!杜宇辰略掸掸衣角,悄悄的便往杜夫人的里屋去。

说来也巧,这路上竟一个丫头也没有,待到了正屋,看见郑妈妈倒是在,却是站在门口背对他看着外面的,杜宇辰便轻轻走到里间的门口,正欲迈腿进去,就听见母亲惊呼了一声:“什么?大燕竟打发了使团来接洛妍回去?”

杜宇辰一惊,脚像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开了。就听里间姨母的声音道:“还不止如此,你道使团领头的是谁?是现在大燕的邺王,还有一个定王世子,相爷说,这一文一武都是大燕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便是大燕皇帝巡疆,带着这两个也足够了!可见这次来,是必要把慕容洛妍接回大燕的。”

杜宇辰只觉得胸口发涩,口中发干,一时竟是痴了。恍惚中似乎听见母亲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我正觉得这孩子不错,二郎和她也才见亲密了些,若就这样让她回去,我们杜府岂不成了笑话?”

高夫人的声音却更是低了下去:“相爷说,这事不光关系着你们的颜面,也关系着我们大理的颜面,必不能让她回去,所以一得了这信儿,便大早打发我来找你,说明厉害,这事儿,再不能拖!如今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今日便让二郎与她圆房,生米做成熟饭,她自然舍不得走;二则,你现在带我去她那院里,我便带她回相府,相爷已有打算,必能说服她留下。”

就听高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这病果然是时候,等她病好,大燕的使团自然就到了,你莫不是就等着看你杜家嫡子的正妻突然就又被大燕带走了?而且还是处子之身!皇上的脸却往哪里搁?”

杜夫人惊道:“你的意思,她这病竟是装的?”

高夫人冷冷道:“自然是装的!换做是你,你是愿意在异国当个没根基不受宠的挂名正妻,还是回大燕过金尊玉贵的生活,重新挑一个拿捏得住的如意郎君?”

杜宇辰只觉得血往上涌,耳中听见血管嘭嘭直跳,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难怪她不肯碰我一个手指头,难怪她对敏儿琼瑶都和颜悦色,原来,原来,她想的竟然是……那她又为何要对我如此体贴?”一时间,愤怒、酸楚、伤心种种滋味交织在心头,里面再说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正恍惚间,突然就听耳边有人惊叫一声:“二郎,你怎么在这?”心中一震,才发现杜夫人与高夫人不知何时已出了里间,正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嘴角便挤出一丝笑容道:“姨母好,母亲好,儿子腿已经好了,想过来让您俩看看。”郑妈妈脸色发白,上来便给杜夫人跪下了:“奴婢该死。”

杜夫人挥手道:“这不怪你,你先起来。”又看着杜宇辰的眼睛,一字字问道:“刚才你都听见了?”杜宇辰心中苦涩,点了点头。

高夫人就道:“二郎,我们都是为你好。你虽然不喜欢她,但杜家脸面要紧,皇上脸面要紧!你若觉得这府里不方便,今天我便将你和公主都接到相国府,相爷亲自为你们安排圆房可好?”

杜宇辰苦笑一声,扑通便跪倒在地:“姨母恕罪,二郎不能从命。”

杜夫人忙不迭就拉他起来:“有话好好说,你这膝盖刚好,你是要急死我么?”郑妈妈也上来就搀。杜宇辰慢慢站起,涩声道:“姨母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她既然想走,何必难为她?我又不是缺这个妻子!就是皇上那里,我自去领罪也就罢了,皇上最是仁慈,定然不会把我怎样。”

高夫人跺脚道:“你怎么这般糊涂!皇上再仁慈,怎能容你这样藐视他的旨意?就是相爷知道公主还是处子,都气得不得了,何况是亲自指婚又出了嫁妆的皇上!你不怕治罪,也要为你父亲母亲想想!”

杜夫人也劝:“我看你近日也不厌弃洛妍了,就此圆房成了夫妻,又留下了她,又不冒犯皇上,她本就痴慕你,你以后对她好些就是了,不是皆大欢喜?”

但无论两位夫人怎么说,杜宇辰咬牙就是不肯。高夫人最后冷笑道:“你不肯也就罢了,但今天人我是定要带走的!”说完迈步就往外走,杜夫人忙也追了上去,杜宇辰怔怔的站了半天,一跺脚,也跟了上去。

婆子们道声得罪,两个人上去架起那公主就往外走,屋子的两个丫头忙去拦,却哪里拦得住分毫?

院子里已落了两顶蓝布小轿,婆子们架着那公主便往其中一顶上送,不知怎地,拉扯中她脸上的面纱却突然扯下了一角,刚刚赶到院子中的杜夫人就惊叫了一声:“怎么是你!公主呢?”

第26章 风雨声中故人来

只见那女子气息奄奄,眼睛半睁半闭,圆圆的脸蛋上还发着红疹,不是洛妍身边那个梅子又是哪个?

高夫人一听杜夫人的声音,心头一惊,立刻喝道:“给我搜!”几个侍卫、婆子直向院子里各个屋子里冲去,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被赶到了院中,高夫人去看杜夫人,见她只是摇头,便厉声道:“这个院管事的媳妇出来,看看你们院里还少了谁?”

杜繁家的惊魂未定,慌手慌脚的跑了出来,眼睛忙忙乱乱在院中诸人脸上扫了两圈,才道:“禀告夫人,公主身边的青青姑娘,还有厨娘不见了!”

高夫人冷哼一声,便命侍卫:“出去跟府外的人交代一声,就说公主和她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又命身边的婆子:“去见杜家大门、二门、后门的管事,问问早上可有人出去!”

杜夫人看着这阵仗,早已目瞪口呆,杜宇辰扶着一个丫头,也慢慢走了进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杜夫人怒道:“你笑什么?”

杜宇辰笑了半天,才收住声音:“我笑你们这一闹,倒真像我要求着那慕容洛妍做我妻子一般,这不太可笑了么!我难道真是找不到媳妇了,竟要把人逼得逃跑?你们找吧,找回来,我也绝不要她!”忍不住又冷笑起来。

高夫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搭理,只见不大工夫,去找门房的婆子已经快步跑了回来道:“禀夫人,后门上的人说,今天天刚亮,就有外面的一个丫头来找这厨娘,说是家里出了急事,因说得可怜,门房便传了信,那厨娘便带了个丫头急急忙忙的走了。只是前脚刚走,又有丫头拿了公主这院里的牌子追了出来,说是厨娘走的时候正在煎药,等她走了才发现公主的药方不见了,定要追回来才好。门房就忙让她出去追人了,还指点了方向,那丫头就追了下去,可再也没有回转。我问门房看清两个丫头的样子没有,门房说后来那个是个黑黒瘦瘦的,但厨娘出来时正是外面采办送菜的时候,门口又乱,天光又还没全亮,她身边丫头兜着披风,又躲在阴影里,并没有看清样貌。”

杜夫人心里便是一震:难道昨夜起相爷就把杜府周围都安排上人马了?不由皱眉看了自己长姐一眼,却见她脸沉如水,冷冷道:“把这院子里剩下几个大燕来的丫头都带上,我们回杜府!”

小蒙第一个绷不住,便大声哭了起来,冲上去拉住杜宇辰的衣角叫道:“二爷救救我们!”杜宇辰皱眉拦住过来的婆子,问道:“姨母这是什么道理?”高夫人怒道:“你让开!”

正乱着,突然就跌跌撞撞的跑进了一个婆子,一面气喘吁吁道:“夫人不好了,有一个大燕的将军,带着一队人已经到我们府门口来了,说是,说是什么大燕的安王世子!奉命来看望公主的!”

高夫人忍不住就一呆,心道:“相爷不是说大燕使团要三天后才能到的么?”杜夫人脸色也变了。正面面相觑,一个相国府的侍卫也飞一般的奔了过来:“相爷让夫人不用找人了,现在就回府。”

高夫人脸色又是一变,上去拉扯小蒙的两个婆子也讪讪的住了手。高夫人望了一片狼藉的院子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断然道:“我们走!”杜夫人也猛地清醒过来,厉声叫道:“你们还不把院子弄干净!”又瞪了杜宇辰一眼:“你还不赶紧换套衣服,赶紧去外院接待那个什么世子,先尽量拖着他,就说公主病了,请他改日再来,我就打发人出去找公主去!”

杜宇辰冷冷道:“姨父姨母都找不到人,我们上哪里找去?我们府里又没亏待她,她自己要跑,我为什么要扯这个谎?”

杜夫人一楞,怒道:“你现在犯什么倔?能拖一拖说不定就有转机,不然你去说公主刚刚跑了,谁信?”看见杜宇辰仍然是那副冷冰冰仰首望天的样子,气得就捶自己的胸口:“我辛辛苦苦是为了谁?你这样子是做给谁看?”杜宇辰这才低了头,杜夫人恨了两声,想想终究是不放心,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外院接待这个大燕的小王爷,你除了见礼一个字不许说!”

两人一前一后照旧先是回了上房,杜夫人先吩咐外面让大管家先小心陪着,自己换上见客的大衣裳,又逼着杜宇辰也换了一套,扶着郑妈妈,带着红樱几个便走到了外院,刚转过走廊,已看见院里鸦雀无声立着两队燕人妆扮的护卫,人数虽然不多,但似有一股煞气冲天而起,杜夫人不由心头就是一紧,定了定神,这才走到屋前。

只见客位的首座,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色胡服,一头乌漆漆的头发,大管家杜福陪在一边,额头上不知为什么已尽是汗珠。那年轻人正低头喝茶,听见有人进来,却依旧慢慢喝完了那口茶才抬起头来。杜夫人还没看清这人长得什么摸样,就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眼神扫了上来,面上似被利刃刮过一般。她脚下一顿,死死攥住了郑妈妈的胳膊,才勉强镇定着走到主位坐下。杜宇辰也跟着进来,那年轻人眼睛微微一眯,向杜宇辰上下扫过几眼,杜宇辰脸色也渐渐有些白了。

年轻人垂下眼睑,却见他也就二十五六岁摸样,微长的面孔,五官深邃,皮肤比一般中原人更白,称着黑如墨裁的眉眼头发,却显得越发冷峻,左颊有两处浅浅的伤痕,却也不损这张面孔的气度——这张脸似乎已很难用美丑来形容。他只淡淡的一笑:“杜夫人客气,在下澹台扬飞,不过是大燕的一介武夫。我来得太过仓促,实在失礼,只是我大燕陛下甚是思念公主,命我前来向公主请安,又带来了些许礼品,都是陛下和敬妃娘娘的心意,不知现在可方便交给公主?”

杜夫人却料不到这个叫澹台扬飞年轻人竟是开门见山,心里虽然早就打迭好了词句,但跟他锐利的眼神一对,却有些难以开口,好容易咽了口唾沫,方开口道:“按说既然是贵国陛下的意思,应该立刻让洛妍来见的,只是不巧得很,这孩子三天前却突然得了风寒,竟烧起疹子来,如今高烧退了,却见不得风,您看过两日,我再带她来拜见将军可好?”

澹台扬飞脸色一寒:“公主病了?”微微沉声道:“雪明,带李妈妈上来。”

却见院里的护卫里,突然转出一个劲装打扮的年轻女子,扶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妈妈走了上来,先按礼问候了杜夫人。澹台扬飞道:“杜夫人,这位妈妈是公主的乳母,雪明姑娘是公主在大燕时的侍卫队长,麻烦您将这两位带到后院,公主从小就是她们服侍的,想来公主见到她们,病也会好上三分。”

杜夫人只觉得嘴上发苦,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顿时就楞在了那里。杜宇辰自从进了这厅,坐在澹台扬飞对面起,不知为何就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咳了一声才道:“澹台将军有所不知……”

突然间就听屋外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公主到了。”

第27章 金风玉露乱相逢

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杜夫人与杜宇辰固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澹台扬飞冷峻如刀锋的面容也仿佛瞬间落下石头的深潭,从幽暗里晃出一丝耀眼的光芒。

只见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人皮肤微黑,一身青色的普通丫鬟装束,是青青;另外一人也是简单的石青色褙子,白色长裙,外面却罩着一件火焰般鲜红的披风,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流光溢彩,正是本该一早就已“逃离”的慕容洛妍。

澹台扬飞霍地站起,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眼神却已完全凝固在洛妍的脸上,右手握拳,忍不住已是微微颤抖。

洛妍也静静的看着他,脑中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真的是他吗?明明是记忆中的那张脸,但分明又不一样了。前世的傅刚虽然性格沉默严肃,但绝对没有眼前这个人那岩石般刚毅的棱角——更重要的是,他也绝对不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就像看到了一样失去多年的珍宝,就像看到了自己最美好的梦……

整个屋子依然死一般的安静,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气场似乎震慑着每一个人,让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杜夫人是最早清醒过来的人,心里虽然依然乱成一团,却知道决不能让这两人就这样看下去,用力咳了一声方道:“洛妍,你怎么不在屋里躺着,到这里来了?”

洛妍一怔,微微垂眸,镇定了一下才道:“劳夫人牵挂,我一早去了敏儿妹妹的院里看花,刚听说澹台将军来了,就赶了过来。”眼光一扫,突然看见两个记忆里多次出现的身影,不由就呆了:“李妈妈,雪明,你们怎么来了?”

李妈妈早已老泪纵横,雪明眼角也湿了,过来才要见礼,洛妍一把扶住了她们,嘴角微笑着,眼睛却慢慢湿了,李妈妈忍不住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洛妍本来强撑着,但瞬间便被一种熟悉的味道打败,抱住李妈妈,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澹台扬飞迈出一步,一握拳又退了回来,目光在洛妍消瘦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再往杜夫人和杜宇辰身上扫时,寒意竟是更盛。连杜夫人身边的郑妈妈忍不住都寒战了一下。

杜宇辰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只苦涩的想:“难道她就有这么委屈?难道她就只有委屈?”最令人难堪的是,仔细想想,似乎还真就是如此。

杜夫人却是被洛妍刚才的话惊到了:难道早上她竟根本没有出去,只是使了个障眼法,反而是躲到袁敏儿院子里去了?自己的大姐,还有相爷的那么多侍卫,竟被她耍得团团转!若不是这个澹台将军来了,她只怕会静悄悄的在这府里没人的角落里呆上几天,却让人到哪里找她去?不知道相爷为什么要找她,她又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的要躲开,现在燕人都已经到了,相爷会怎样?皇上会怎样?在洛妍的哽咽声中,她只觉得倍加的心乱如麻。

足足有一盏茶功夫,洛妍才咬牙收了泪,倒不是为了礼仪,而是突然想到:糟了!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他,自己却连一身跑路时的丫鬟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幸亏还有这件双面的绒披风可以遮下那身旧衣,可转眼又哭得这么难看,一点也不楚楚动人……顿时便满脸都刻上了一个“囧”字,恨不得身上的双面披风立刻变成哈利·波特那件,把自己整个隐身起来才好。眼见青青就在身边,轻声道:“帮我问问他,他怎么这么快?”

青青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公主自己不问——哪里想得到自家公主是嫌自己哭得不够好看,死也不敢转过身去。略怔了怔就向澹台扬飞行了一礼:“澹台将军,请问您怎么过来的?二王子殿下是否还好?”

洛妍这几天脑子想得最多的,除了澹台扬飞,就是那个记忆里斯文睿智的二哥,二哥虽然不像三哥那样变着法子的宠她,但对自己也是再好不过——虽然这些只是前身的记忆,但这身体灵魂慢慢契合,渐渐也就觉得跟自己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区别。猛然听到“腿脚不便”四个字,再顾不得什么,忙转过身来问:“二哥的腿怎么了?”

澹台扬飞却见她眼睛红红的,头发乱乱的,又睁着迷惑的大眼睛,就像只迷路的小兔子般,耳边便觉得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更别说答话。

雪明看在眼里,心里苦笑:从小这位澹台将军就是冰雕似的,可一见公主就会变成呆头鹅,没想到现在还是!亏他都已经是……只好代答道:“二王子受了点伤。”

洛妍忙追问:“可要紧?”雪明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邺王殿下是两年之前在吐蕃意外遇到雪崩,腿被冻坏了,殿下福大,遇到了疗伤圣手,这两年已经好多了,只是目前还骑不得马。”

洛妍不禁就呆了:记忆里的二哥身形修长,气度潇洒,一身青衣,一根横笛,是神仙般的风流人物,怎么现在竟然连马都骑不得了?自己前世里当什么记者,怎么就没学个医呢?

怔忪间,听见澹台扬飞低沉的声音:“放心,阿谦迟早能好起来的。”洛妍抬头对上他关切浓烈的眼光,脸不由就红了,慢慢垂下头去。她的脸色本来有些过于苍白,神情又是一贯落落大方,但此刻双颊晕如红霞,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小女儿情态。杜宇辰再也看不下去,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杜夫人心里也忍不住气恼,沉声道:“澹台将军不知还有什么事情要转告公主?”

澹台扬飞神情一凝,目光扫向杜夫人,立刻又恢复了冷峻,淡淡的道:“公主既是身子不好,今天就不打扰了,我带来的侍卫中有一半女卫是原先的公主府旧人,会留下伺候公主,另一半男卫驻在府外,听公主随时调遣。今天是澹台冒昧,在此谢过,改日再正式拜访!”站起一躬身,便行了个礼。

杜夫人忙侧身还了半礼:她虽然是长辈,但这澹台毕竟是大燕的安王世子,身份高贵。想要出口反对,却见澹台已站直了身子,标枪一般立在那里,眼神锐利如刀锋,一个“不妥吧”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杜夫人正犹疑间,澹台微一躬身,转身便往外走,到了洛妍身边时却顿了一顿,轻声道:“你放心,万事有我!”随即大步离去。

洛妍目光一扫——果然都是熟悉的英气面孔,心里也忍不住微微的激动,低声对雪明道:“我在杜府的院子只怕住不下这么多人。”

雪明微微一笑:“交给我安排吧。”突然啪的又给洛妍行了一礼:“请公主回去休息。”洛妍心中依然恍惚,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众人这才站起。洛妍便对杜夫人微微颌首:“夫人,洛妍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杜夫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有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自己真的认识这个气度淡漠高华的公主么?她和以前那个哀怨痴缠的慕容洛妍,后来那个温顺隐忍的慕容洛妍,真的是同一个人?

眼见洛妍带着那李妈妈和青青悠然离开,火红的一抹背影已消失在门口,杜夫人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觉得刚才这一两个时辰之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竟是一生从未经历过的,一时不由也就呆了。

杜宇辰也脸色苍白的坐在椅子上出神,刚才从头到尾,那女人竟是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心里忍不住一阵刺痛,却又忍不住为这刺痛而痛恨自己:你疯了么?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不过是一个你讨厌了三年的女人而已!

一片静默中,突然响起雪明的声音:“大燕女卫二十四人这几日应安排在贵府何处,请杜夫人示下。”

杜夫人一惊,恍惚中还没来及想好该如何回答,从后院突然又跑来一个小丫头子,气喘吁吁道:“不好了!二奶奶刚才受惊了,动了胎气,请夫人和二爷赶紧回去看看。”屋里的人不由都怔住了。

第28章 机关算计终如意?

袁敏儿躺在**,脸色发白,双目微闭,被子里的一只手紧紧攥住帕子,心里有些惊,有些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狂喜:天可怜见,不知那个女人发什么疯,却终于让她找到了机会!

柳思为袁敏儿拢了拢被子,又将她的发丝散开了些,仔细看看,转身从桌上妆盒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盒子,略沾了点白色细膏,过来抹在了袁敏儿唇上——唇色顿时更淡了几分。满头散开的青丝,衬着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越发娇弱动人。

袁敏儿眼睛张开,向柳思微微点头:这丫头总是最懂自己的心思!

却听门口的丫头轻轻扣了两声门,柳思忙拿起帕子一揉,眼泪滚滚而下,哭道:“姑娘,姑娘,你别吓我!”

门帘一动,杜宇辰已大步跨了进来,看见袁敏儿苍白的脸,柳思哭红的眼睛,心里不由一紧,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么?”抢到床前,紧紧握住了袁敏儿的一只手,只觉这小手还算温暖,心里略略放心了点,可唤了几声“敏儿”,看着她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模样,又焦虑了起来。

杜夫人一阵尴尬,刚才杜宇辰听见回报就冲了出去,她一面打发人去请太医,回头却不得不教训那小丫头:“胡乱嚷嚷什么?袁姨娘什么时候就成了二奶奶,还不掌嘴!”谁知那叫雪明的女子却笑微微道:“夫人莫动怒,子嗣要紧,若是那二奶奶不好,我这里倒有位军中的女大夫,医术还说得过去,愿为夫人分忧。”

杜夫人到底关心袁敏儿的肚子——里面说不定就是如今她唯一的孙子!正在发愁太医来得慢,一听这话,客气几句便带了雪明和这位叫胡缨的女大夫过来了。这雪明年纪虽轻,却言谈稳健,礼数周到,只是一路无论她如何解释,这两位却一口只管袁敏儿叫“二奶奶”——意思不言自明。杜夫人联想起适才堂上那一幕,心里只觉事情已无法挽回,一时觉得气恼,一时又暗自计较:既然如此,不如就顺了她们的意,也落个好聚好散。

柳思见这女子打扮古怪,不是大夫打扮,忍不住奇道:“这是……”郑妈妈便道:“是大燕皇上刚刚给公主送来的侍卫,有名的军中女大夫。”

柳思尖叫一声,就拦在了床前,袁敏儿手微微一颤,也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杜宇辰,泪水盈盈道:“二郎……”

杜夫人眉头一皱,怒道:“柳思,你发什么疯?”

柳思扑通跪下,哭道:“夫人明察,我家奶奶刚才就是被公主害的!怎能让大燕人再来给奶奶看病!”

袁敏儿有气无力的斥道:“柳思你胡说什么,公主,公主不过是跟我玩儿。”

柳思哭道:“什么叫玩?先是一大早躲在我们后院的夏天花匠住的破房子里,还打扮成那鬼样子,又叫个小丫头子故意在奶奶面前跑,引得奶奶走过去,偏偏等奶奶走到门近前了,才一头撞出来,这是玩么?别说奶奶是双身子的人,当场就昏过去了!就是我,不也被吓了个半死?”

袁敏儿长叹一声,眼泪就滚了下来,正等着杜宇辰勃然大怒,却听他冷笑一声:“原来却是场无妄之灾。”便拍了拍袁敏儿的手:“你莫多想,让这位大夫先给你看看,你放心,她如今是绝对不会有心思害你的。”声音里却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浓浓苦涩。

袁敏儿眼睛不由自由便睁大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柳思也呆在了地上,胡缨便走上两步,轻轻扣住了袁敏儿的手腕,待她想起要挣脱时,却见杜宇辰紧紧按住了她的手,对她微微摇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她早上看见洛妍兜头围着个披风和青青从那屋子里冲出来,的确吓得不轻,但病却一大半是装的,如今又是洛妍的人在给她看病……不怕,万一她要说自己是装的,自己什么都不说,只哭就好。

偷眼去看杜宇辰,却见他呆呆的盯着一处,神思不属,早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自打他从落云院挪出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一天到晚经常如此,她是女人,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都怪那该死的女人,听琼瑶说,她倒根本没近过二郎的身子,但就那一天到晚的鬼主意,也不知怎么的竟就勾住了他的魂!她心里一阵发酸,一阵发恨,连杜夫人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留意。

杜宇辰回过神来,看见袁敏儿泪汪汪的眼睛,心里不由有丝内疚:这几天却是冷落她了,其实自己早就可以挪到这院里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却宁肯在上房呆着,只怕一挪到这里,就不好提去落云院……想到那名字,心里不由又是一疼,好容易收住心思,轻轻搂着袁敏儿,赌咒般道:“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对我们孩子好的。”袁敏儿听了这话,泪水不由滚珠般落了下来。

这一天,杜宇辰果然就守在她身边,千方百计逗她开心,袁敏儿也就按住心头疑惑,一心一意与他温存,直到杜夫人打发人来叫他去晚饭,见他走得远了,才回头道:“今天那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思忙把木桃叫了进来,木桃便将上午在落云院的事情细细回了一遍,又道:“公主回来没多久,那院子里所有的丫头就都被送了出去,只留了几个洒扫上的小丫头,也没让住那院子里,现在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大燕过来的女侍卫,还住不下,又把旁边一个没人住的空院子收拾了出来,住了另一半人和做粗活的丫头。连杜繁家的都没留,说是让大燕过来的公主奶娘管着那院子的事儿。又搬进了无数的箱笼,说是大燕皇帝和敬妃送给公主的礼物,还说咱们府外还有另外一半的男侍卫,随时听候公主调遣……”

袁敏儿心头烦躁,一个茶杯便扔了出去:“公主、公主,她是你哪门子公主?”

木桃吓了一跳,自己也纳闷,平日里从来都叫“那个大燕女人”,今天怎么找着由头看了半日那进进出出的肃穆气象,心里居然就生出敬畏来……忙跪下不语。

袁敏儿好容易咽下火气,才问:“看来这个女人从我们这里跑出去,就是去前院见那些大燕人去了,他们在外院的情形,可打听出来了?”

木桃道:“夫人只带了四个丫头出去,奴婢私下问过如湘,她不肯多说,只说有个大燕的什么世子年纪轻轻,却一身杀气,好不吓人,而且言辞十分不客气,说改日还要来拜访,她想想要再见他都害怕。我看如湘说话的样子,似乎还有什么隐情,只是问不出来。只漏了句,见客的时候,二爷很不高兴。”

袁敏儿正寻思着要不要问问娘家人,这大燕和相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听了这话不由大喜,立时便下了地,只见雨霏低头陪着两位嬷嬷进来,前面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刚要说话,却见后面那嬷嬷已脱下了罩头的帽子,袁敏儿顿时便呆在了那里。

第29章 回首方知来路险

洛妍趴在软软的大**,天珠在帮她擦干头发,胡缨在用香膏为她按摩,那力道大小合适,舒服得她直想叹气,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狼狈,只觉得恍然如梦。

昨天夜里躲进丫头们的房间前,她就想过,最坏的情况是什么,答案是:阳谋。阴谋可以用阴谋化解,但只要她还在这府里,一旦相国府撕破脸明着带人来拿她,她便如论如何也躲不过。因此,她必须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让梅子戴着面纱躺到她的**扮自己,而自己则悄悄躲到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去——无数武侠小说已经教育过她,“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这才有了早上那一出:她们三个明着逃出府去,转头便又跳墙回来,在方大娘的带领下直奔早就看好的偏僻房子,方大娘去安排去其他事情,她和青青则做好准备当三天野人……没想到躲了不到两个时辰豆儿就飞奔来报信:大燕来人了,澹台扬飞带着几十个侍卫来杜府了!转眼间,她就光明正大的回了落云院,眼见院子三五下便被雪明整治得铁桶一般,她简直想仰天长笑一声:小强我又回来了!

是啊,回来的感觉太好了——又有热饭吃,又有热水泡,还能接着练体术、做SPA;他不是说了么,万事有他!她自己么,就负责赶紧养得美美的出现在他面前就好。想到这里,洛妍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小母狐狸。

“公主啊,你笑什么呢?笑得这般奇怪?”小蒙耳朵尖,放下刚刚沏好的茶,好奇的问。

洛妍捂住嘴:“没笑什么,就是想到终于不用好几天不洗澡了,高兴!”

小蒙撅起了嘴,“还说呢,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原本以为让梅子装装你蒙下杜府的丫头们就算了,谁知道居然惹来了那么大一群母大虫,要不是澹台将军来得快,我和天珠姐姐、梅子姐姐都得被她们抓走!下次公主可不能再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们,最后丢下我们跑了!”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天珠便道:“小蒙你胡说什么!事关公主的安危,你怎么一点轻重没有?”

洛妍心里抱歉,原来商定计划的时候,想着就算有人来抓她,见是梅子也就算了,没想到相国府那个夫人居然是疯的,丫头也抓!天珠三个受了惊不说,最近这几天,方大娘又不让她们三个参与自己的事情,她们心里自然有别的难受,将心比心,洛妍不由软了声音:“是我不对,方大娘也说过,你们知道越多越不安全,以后有雪明在我们身边,再不会出这样的事。”

洛妍脸顿时红了,支吾了半天,忙找了个话题:“对了,小梅怎么样了?”提到小梅,她心里不由也有点纳闷:都是发烧粉,怎么她只是头晕无力了两三天,梅子却会烧成那样,难道是药物过敏?

小蒙笑道:“还是胡缨姐姐本事,一剂药下去,梅子姐姐下午就不烧了,晚上喝了两碗粥呢,我看现在除了脸色差点,别的都好了,就是刚才听我说了公主的事情,脸又被吓白了。”

洛妍笑道:“胡缨你本事又长了,这几年跟谁学的?还有这按摩的力道,就是那些盲人……咳咳,就是那个大忙人方大娘,都比不上你。”心里暗叫好险,差点把盲人按摩师都说出来了……

胡缨只微笑道:“公主就是会哄人喜欢。”心里也微微有些奇怪:梅子的脉象十分古怪,分明不是吃了普通的发烧粉,倒像是还吃了迷药之类的东西,才会烧得人事不知,可别人给这丫头吃迷药做什么?

小蒙笑道:“胡缨姐姐,我看公主这话是真心的呢,梅子现在没事人似的,听说我们带了大燕的肉干过来,跟吃了仙丹似的,正在小厨房里忙乎,说要做一锅红油肉干,给大家过过瘾呢。”

一屋子人便都笑了起来。果然,洛妍刚做完按摩,换上睡觉的中衣,梅子便端着一小盘热腾腾的红油羊肉干进了屋,一边笑道:“今儿这夜宵如何?公主直嚷南方的羊肉没法吃,今天这可是正宗的西北小母羊肉呢!”

洛妍不由食指大动,伸手要自己撕,梅子却身子一转,让开了她的手,笑道:“这肉还烫,我来帮你们签。”说着就挑了最嫩的几条,亲手签了,交到洛妍手中,一边便道:“厨房里还有好些,待会儿我去拿一大盘来,好分了吃。”

这羊肉果然又鲜美又有嚼头,虽然似乎还有些微腥臊之气,但被红油的鲜辣味儿一盖,也就不甚明显了,吃得洛妍眉开眼笑,刚想再吃,天珠却道:“公主素了这么多天,还是少吃点的好。”

洛妍哪里肯依,梅子也说,本来就一小盆,她不敢多拿的。天珠这才作罢。等洛妍快吃完了,梅子又出去拿了一大盆进来,几个人都吃了个淋漓尽致。洛妍就道:“好梅子,你才好一点儿就想着给大家做好吃的,谁娶了你这样贤惠的娘子,才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梅子窘得脸都红了。

洛妍又打趣她:“你放心,等我回了大燕,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郎君!”梅子脸皮薄,被大家一通笑,丢下她们便跑了。洛妍更是笑得打跌。

胡缨赶紧过来诊脉之后,便拿了一大杯淡盐水让着她喝下去,当场又全吐了出来,这样折腾了两遍,才拿出银针扎穴,止住了呕吐,又熬了药来让她喝下。这一通折腾,洛妍直到三更多才睡下,浑身一点力气也无,早上更是微微发起低烧来,喝了点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到再次睁眼时,却见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眼里满是担心。洛妍一呆,忍不住就掐了自己一把,用的力却有点大了,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澹台扬飞忙道:“怎么了?洛洛,又不舒服了?”

洛妍傻笑了一声,支吾道:“没有,就是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澹台扬飞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当心?”

洛妍只能又笑了笑,越发自觉像个白痴——杜府的明枪暗箭、相国府的天罗地网都逃出来了,却当晚就栽倒在嘴馋上,他心里一定也觉得我太可笑了吧?不由小心的看了看他的神色,倒没发现嘲笑,只是浓浓的担心,心里这才安稳一些,半响才讪讪的道:“你别怪梅子,是我自己嘴馋。”

澹台扬飞神色一动,深深叹了口气,却不做声。洛妍担心起来,忙问:“梅子现在人呢?你没把她怎么着吧?”

澹台眼望窗外,脸色有些漠然道:“她昨天也是又病了,比你还厉害些,我已经把她带到大燕的驻馆里。”

洛妍奇道:“为什么要带到你那里去,我这里不是……”却见澹台扬飞转眼看着自己,眼神满是无奈,心里不由一动,忍不住一下坐了起来,叫道:“不可能!”

澹台扬飞只深深的看着她,半响才道:“方大娘跟我说过,你体内有迷心散的余毒,迷心散是一种奇药,发作很慢,但累积到一定分量,就会让人情绪失控心智昏聩,但若隔上一段时间不吃,就会慢慢失效,只是会忘记中毒时发生的事情。”

洛妍默然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又听澹台扬飞缓缓道:“迷心散可混入食水,唯一的缺点就是略有腥臊之气,所以入羊肉最佳。你传回来的信里说,你是被人暗害的,后来又一口不肯吃羊肉,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怀疑她了,方大娘又说,已经给梅子下了足够分量的迷药,让她这几天都不会清醒,所以我也没有来得及交代雪明,没想到你竟然是蒙在鼓里!幸亏方大娘这些天给你用了足够的排毒膏,遇到迷药毒药就会自行呕吐,不然……”

“洛洛,你这个傻丫头,你让我怎么放心……”轻如叹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随即消失。

洛妍拉下被子,看着空****的房间,郁闷得想去死——明明想好了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可为什么每次真的见面了,她都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加白痴呢?

第30章 一招棋错满盘输

温润细腻的白色羊脂玉,把一只卧羊的毛色神态,雕刻得分外逼真,那半开半合的眼睛里似乎都有神光流转。大约是被摩挲得太多,这玉羊的棱角都显得有些过分圆润。而此刻,它就被拿在主人的手中,无限珍爱似的被轻轻抚摸着……

书房里站着的七八个人都噤若寒蝉,他们都知道,每当高相爷拿着这卧羊镇纸在手里玩拂的时候,往往都是有重大事情思索难决。这一次,毫无疑问,还是因为那个大燕公主!

“她居然就躲在杜府,还躲在那个小妾对头的院子里,好!很好!”相爷昨天的怒声似乎还在书房里回**,每个人心里都有种无力感:他们的确都被一个女人耍了,可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居然能对欧翁婆笑嘻嘻的问:“请问您是来下毒的,还是来下蛊的?”逼得这神婆把已经放出去的蛊又收了回来,想到那天欧翁婆发青的那张脸,连自认最是胆大的王如志对这个大燕女人都忍不住有点佩服,更别说她当夜就躲进了丫头们的房里睡觉,让带着三个顶尖高手去动手的药王方岩无从下手——总不能把全院十几号人都搞疯吧?相爷也没说可以搞那么大动静啊!结果放了火还得自己动手灭,方岩回来的时候脸比欧翁婆还青!等到相爷真的下决心明着来了,她却又提前一步玩了个金蝉脱壳外加回马枪……若对方不是个女人,王如志真的很想建议相爷:此人,不能用之,则必杀之!

不过,更让众人忐忑的还是相爷今天的古怪态度——本来因连着收到的大燕密信,相爷在欧翁婆失手回来后反而更是下了决心,招招紧逼,势在必得。就是那位澹台扬飞昨日到了金陵后,相爷也依然在谋划。不曾想,今日午后,那澹台扬飞送来一封邺王慕容谦的手书,相爷看完立时便命令所有人回撤,然后便攥着他的宝贝镇纸一直出神。

“也罢!”高泰明闭上眼睛,断然道,“来人,给澹台将军和杜府下帖子,请将军和杜府的众位主子明天来府里,相国府要设宴为澹台将军接风!”众人一惊,一位瘦长脸的幕僚便道:“相爷请三思,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停手,他们也未必领情,而且那边许诺的……”高泰明脸色一沉,瞥了说话的这个叫华子玉的幕僚一眼,他顿时噤口,只是本来就瘦长的脸越发的长了几分。

高泰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明日你在院里伏下二百刀斧手,我摔杯为号,你们把那安王世子和公主剁成肉泥!我大理和大燕自会开战,你便是现成的先锋官!”王如志不由张大了嘴,一个字说不出。高泰明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脸色却和缓了几分,屋里沉凝的气氛也顿时松快了些。

何世珍拈须微笑,心道,王如志这活宝,有时还真比十个聪明人还管用。见高泰明脸色已缓,才问道:“依相爷所见,澹台扬飞和那公主可会赴约?”

高泰明瞥了桌上那薄薄的信笺一眼,淡淡道:“慕容谦告诉了我当年燕太祖和飞公主的一段秘辛,若他所言不虚,这次我们竟真真是给人当了一回刀!慕容谦让澹台扬飞送信来,澹台自然也知道其中曲折,未必不肯与我一晤,只是本相恐怕尚需付出些诚意,毕竟此事我们理亏在前,太过急进……”

想到如今这引火烧身的尴尬局面,想到那个隔岸点火的阴险之人,高泰明胸中忍不住又郁又怒:说到底,还是自己这次托大了,先是为小人所算,后又为女子所戏,一步错,步步错……

华子玉却问道:“如今袁家那步暗棋又如何是好?”

高泰明摆了摆手,“袁家那边就罢了,消息原就是曲折透出的,如今又如何回转?好在查不到我们身上,就算事发也不过是内宅之事,何况如今看来,她家那个女儿,还能真的谋了那大燕公主去?”王如志忍不住大力点头:开玩笑,这种女人被一个后宅小妾就收拾了,他们这些人的脸往哪里搁?

……

此刻,相国府众人口中的那个“袁家的女儿”正急得又砸了一个茶杯。袁敏儿没法不着急——自那天袁家老祖宗身边最得力的周嬷嬷亲自来告诉她那个消息后,两天内,袁家已借着帮她安胎为名送进两拨人了,到现在事情却依然一点进展没有!

那落云院如今当真便如铁桶一般,闲人一个不得进,所用食米肉蔬都是直接在外采买,连留下的几个洒扫丫头,也根本没有机会与外人说话。刚才说是袁家千方百计请来的道婆,只到那院外远远看了一眼,就吓得什么似的,说那院子里的侍卫虽然都是女人,却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煞气冲天,如今早就是座军营——世上所有巫祝蛊毒之术都是阴术,这样的地方躲都躲不及的!不然以苗蛊的手段,历来中原区剿杀的官兵不早都死在大山里了?

可是,如果真就这样无计可施,三天之后那女人的二哥带着大燕使团真的到了,只怕就像周嬷嬷说的那样“这次大燕人就是来为她撑腰,向皇上问罪的,到时追究起这几年的事情来,她若真对二爷断了念想,怎能饶得了他?若是还有念想,又如何能容下你和你肚中的孩子?”

袁敏儿慢慢站起身来,寒声道:“把方婆婆师徒请过来!”

第31章 他朝两忘江湖上

酉正已过,因是伤好之后第一次去翰林院,杜宇辰依然未归。袁敏儿便带着两个丫头先去了荣禧院。杜夫人一见,自然嗔着她不多休养,重这些虚礼做甚。又看了一眼她身边那脸生的丫头:样貌甚是平常,虽然还算清秀,但跟袁敏儿身边柳思、雨霏等人却无法相比。

那丫头便上来请了一个安:“奴婢紫荆,因略懂些药膳,袁夫人特意遣奴婢来给小姐使唤。”袁敏儿笑着解释:“紫荆却不算我的丫头,只是我娘借我用几天。”杜夫人点点头,这两天袁家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打发了三次人来,又说敏儿身边丫头都不懂事,特特送了几个丫头婆子,以袁杜两家的交情,杜夫人自然不能说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

袁敏儿又含笑道:“敏儿这次又让夫人和二郎担心了,因今天身子真的大好了,一来过来给母亲看看,二来也想跟姐姐请个罪,那天却是我误会她了,柳思更是出言不逊,无论如何要给姐姐敬杯茶,请她原谅才是。”

杜夫人摇头道:“罢罢罢!她这些天身子还没好利落,却是不会来我这里的。”

袁敏儿叹了口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来,敏儿就只能去她那院里请罪了,不然姐姐就算不见怪,我却怎么能安心!”

杜夫人想了想,这两天无论她怎么说,二郎也不肯去找洛妍——她原想着这两人不说和好,便是二郎先去认个错,他日论起来,也好让她少些怨恨,没想到二郎竟又犯了倔了!敏儿若是能去伏个低,大概也是好的。想毕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个心,你就走这一趟,也跟公主说一声,我也牵挂着她,只不好打扰她养病,让她缺什么尽管打发人来跟我说。”

袁敏儿从荣禧院出来,扶着柳思、紫荆慢慢就往落云院去。到了那落云院,只见门口标枪般站着两个女侍卫,见了她们却先简单行了一礼:“这位奶奶可是有事找我们公主?请容我们通传一声。”

柳思忙道:“我家姨娘因那日冲撞了公主,特地前来请罪。”一个女侍卫转身进去,不多会儿便出来道:“公主有请。”

进得门来,只见这院子布置依旧,就是树影回廊之上,多了好些戎装的侍卫,见人过来亦目不斜视,端的是煞气惊人,袁敏儿脚下不由就有点发软。到了正房门口,亦是两位侍卫,见袁敏儿过来,面无表情的打起帘子,她略定定神,方强自镇静的走了进去。

洛妍微微颌首:“请坐。”

袁敏儿坐下,天珠便端上一杯茶,如意云纹的秘色瓷盏,瓷色清透,竟比袁敏儿那里最好的一套还胜三分,抬头又看见洛妍身边的茶桌上还有一套秘色瓷凤首壶荷叶杯的茶具,心里便说不出什么滋味,低了头,等着洛妍问话,也好顺便说出那套精心准备的说辞来,谁知洛妍却默然不语,只静静的看着她。袁敏儿渐渐便觉背后浸出汗来,忙一推柳思道:“还不向姐姐赔罪!”

柳思却比袁敏儿还要紧张三分,一听这话“扑通”就跪下了:“柳思那天冲撞了公主,望公主恕罪。”

洛妍淡淡的一笑:“这话就奇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冲撞过我?”

柳思微一抬头,只觉得洛妍淡漠的眼光便似能将自己看穿一般,顿时说不出话来。袁敏儿心里暗急,只得自己站起来道:“那天姐姐匆忙从我的院子里出来,我一时眼拙没看清,便吓了一跳,谁知这丫头就慌慌忙忙的找人把夫人和二爷找来了,又说了些对姐姐不敬的话,多亏姐姐身边的大夫还帮我看了病,我自好了知道这事之后就日夜不安的,定要带着这丫头来向姐姐赔罪才是。以前敏儿糊涂,多次冲撞过姐姐,也请姐姐一并原谅敏儿。”

洛妍笑道:“你太多心了,都是小事,哪里值得请罪?”

袁敏儿含泪道:“敏儿自知这几年骄纵无礼,姐姐却从不计较,我以前只当您心里另有别论,这次我误会了姐姐,姐姐却还让人来给我看病,可见我之前全是小人之心。敏儿羞愧无地,请姐姐恕罪。”

说着就走到茶桌边,娇怯怯的抬起那茶壶就要倒茶,她身边的紫荆忙抢上一步,牢牢扶稳了茶杯。待满满倒了一杯热茶,袁敏儿便端起茶杯来,走到洛妍面前跪下,端端正正举过头顶。

也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只觉手上一轻,那茶已被洛妍接过,抬头看时,只见洛妍举杯到了唇边,心中不由一阵狂跳,忍不住低下头去,却听洛妍又把杯子放下了。

袁敏儿忙道:“姐姐可是不能原谅敏儿。”泪水便盈盈欲滴。洛妍微笑道:“说哪里话,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些天在吃药,大夫说,不能喝茶。”

袁敏儿心中一震,刚欲说话,却听门外女卫回道:“禀公主,杜二爷来了。”

来得好巧!洛妍心里微微一动,便道:“倒是稀客,还是迎一迎的好。”说着便看了青青一眼,又笑问袁敏儿,“妹妹一起去?”

袁敏儿心乱如麻,不由自主便抓紧了紫荆的胳膊,脚不点地般被搀到门口,只见杜宇辰眉头紧锁,大步走来,一眼看见笑微微的洛妍居然与泪盈盈的袁敏儿并肩站在台阶上迎他,脚下不由一顿。洛妍已笑道:“二爷请放心,我并没有委屈袁妹妹,屋里请吧。”

这几天来,洛妍还是第一次对杜宇辰说话,他心里不由百味交陈,又看了魂不守舍般的袁敏儿一眼,一言不发便走进了屋内,看见屋内的陈设,不由又是一怔。

这边杜宇辰刚刚坐定,天珠便又倒了杯茶,洛妍笑道:“这却是我们大燕的炒茶,味道和一般的不同,二爷不妨尝尝。袁妹妹也请尝尝看。”杜宇辰闻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似乎茶香的确更加浓郁而清亮,但以他此时的心绪,又如何能细细品这一口。

袁敏儿微微扫了一眼,她给洛妍上的那茶似乎已不知去向,心里顿时乱麻一般,抬眼便想看紫荆,却见青青已将她拉到一边,也不知在说什么,心里越发乱了,听洛妍又在让她,便也端起茶胡乱也尝了一口。

杜宇辰略定了定神,才道:“我听母亲说,敏儿来你这里请罪,那天的确是柳思言语不周,请……公主原谅则个。”洛妍便笑:“这是袁妹妹太客气了,丫头们胡说也值得什么,巴巴的来请罪,还亲手端了茶来……咦,茶呢?”

袁敏儿一惊,也抬起头来,却见洛妍指着她的杯子叫道:“哎呀,哪个丫头粗心,怎么把你端的茶又放你桌子上了?”

袁敏儿低头一看,手上哪里还是原来的云纹茶盏,分明就是自己刚才倒茶的那荷叶杯!这一惊直是魂飞魄散,顿时就尖叫一声,奔到屋角,伸手就扣嗓子,竭力呕吐起来,紫荆回头一看,忙想过来,青青却伸手扣住了她的脉门,微笑道:“这位姐姐好眼生,不知以前是做什么的?”

杜宇辰也吓得站起来,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洛妍笑盈盈的转着手里的一杯茶,眼皮也不抬:“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袁妹妹刚才说了半车的话,请我一定要喝她敬的茶,我刚要喝二爷就来了,不过是丫鬟们粗心把她敬的那杯又端给她喝了,袁妹妹不知吐个什么。”回头突然又一笑:“哎呀,原来不是丫头粗心,却是我粗心,袁妹妹那杯茶不还在那儿么。”

天珠便上来道:“公主恕罪,刚才我看茶都冷了,所以便给二奶奶又换了杯热的,她敬您那一杯茶就放在花瓶后面,并没有端错。”

袁敏儿颤巍巍的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就跑了出去。紫荆呆若木鸡,柳思则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已经浑身瘫软。杜宇辰只觉得手脚冰凉,不由自主便紧咬牙关,却仍然无法克制的牙齿相撞,发出“格格”之声。

袁敏儿脸如死灰,突然冷笑道:“慕容洛妍,你也不用惺惺作态,没的让人恶心。”杜宇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得一生从未如此失败、如此失望过,不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袁敏儿一怔,望着杜宇辰铁青的脸,只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恍惚间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大夫进门来给自己把了脉,依稀说了些什么忧思太过,情绪激动,要好生静养之类的话,全未往心里去,反反复复只是想:“她怎么知道那茶里有毒,她怎么知道?”

洛妍看着袁敏儿的脸色,心里渐渐有些不忍。她不是圣母,三年来这女人给自己下了无数绊子使了无数阴招不算,如今居然来下起毒来,如何能不生气!但若要从头论起,想当初,却是袁敏儿和杜宇辰好好的一对儿,被自己硬插进来,袁敏儿还落了个妾位,换了谁能不怨恨?三年来袁敏儿所作所为,虽然阴了点狠了点,说到底,也不过是使尽浑身解数,不让自己的男人眼里心里容下别的女人……或许,自己恼怒之下当着杜宇辰使这一招来,还真是有点过了……

想了半天,洛妍长叹一声道:“袁敏儿,今天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三年前,是我行事任性,对不住你。过几天,我会向皇上自请下堂,还你这笔旧债。今日我所作所为,也算是报答了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此后,你自和你的二郎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自回我的大燕,咱们从此扯平,各不相干,只愿日后相忘江湖,永不再见。”

袁敏儿一怔,一双眼睛慢慢射出神采。洛妍便对青青道:“你把二奶奶好好送出门去。”

青青这才松手,紫荆神色却还有几分镇定,走过来,一把拽起柳思,又过来扶住袁敏儿,轻声道:“姑娘,我们走。”

袁敏儿忍不住就去看杜宇辰,只见杜宇辰目光沉痛的看着她,眼里尽是失望,心里一颤,泪盈于睫。洛妍忍不住摇摇头,心道:男人这种动物真是难懂,有人爱你爱到肯去下毒,难道不是很荣幸的事情么?算了,我今天就发扬一下风格,照顾孕妇,把好事做到底算了!

洛妍便道:“二爷也莫怪袁姑娘,她不过是受人挑拨胁迫,说不定就是拿你和你们的孩子在威吓她,毕竟此事复杂,那些人手段又高明,连你姨母都那样失态的来拿过我,袁姑娘又怎么抵得住那些手段?”

袁敏儿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滚滚而下。

杜宇辰神色变幻,看着袁敏儿的眼神却渐渐减去了几分冷厉,半响道:“敏儿,你先回去。”

袁敏儿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又有些担心,却也不敢留下,扶住紫荆往外慢慢往外走,心里仍是飘飘****的没个着落。柳思双腿哆嗦的跟在后面。

第32章 为谁梳妆为谁忙

洛妍愁眉苦脸的靠在榻上,再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鄙视之中:她早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太靠谱,但没想到能不靠谱到这个地步——当杜宇辰说出“赴宴”两个字,而且还是特意为澹台接风的晚宴时,她居然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话:“哎呀!那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好?”

杜宇辰当时那表情就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好吧,洛妍也反应过来了,这样问,的确有点俗。但是杜二郎同学你也是结婚三年快有孩子的人了,难道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在宴会上应该穿什么衣服,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么?用得着奇怪成这样?

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杜宇辰怔了半响,脸居然慢慢红了,最后慌乱的说了句“你好好准备吧”就落荒而逃——就好像她慕容洛妍问的不是穿衣服的问题,而是脱衣服的问题一样!

慕容洛妍睁大眼睛,用她能做到的最无辜的表情看着屋里的天珠和小蒙,谁知天珠和小蒙也是一脸尴尬,小蒙还嘟囔了一句:“公主,你问他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能问吗?洛妍这次是真的吃惊的瞪大了眼睛。还是天珠心地仁慈,看她半响,才低声道:“公主可能疏忽了,穿什么衣服这样的问题……这个……嗯……一般只有新娘子不知姑婆喜好,才会问郎君。”

洛妍顿时差点就从椅子上掉下来!不是“不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么,怎么还有这一出?难道穿个啥衣服,在这时代,竟是最亲密加私密的问题,就像那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等醒过味来,她只能含泪望苍天,无语凝噎:这就是代沟啊!这就是宽度长达一千年的文化大代沟!而她,显然悲惨地砸沟里了。亏她自打重生以来,时时小心处处留意,严格学习林黛玉同学“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安全第一精神,可这才稍微,稍微放松了一点,就丢脸丢到了姥姥家。杜二郎,那可怜的娃儿,就这样被调戏了……

洛妍自怨自艾足足有一刻钟时间,才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杜宇辰刚才说的好像是相国府!对,就是相国府!相国府怎么想起设宴来了,莫不是什么阴谋?

想到这里,洛妍再也坐不住,立刻让小蒙去请雪明进来,跟她说起这晚宴的事情,却见雪明笑嘻嘻的道:“公主多虑了,澹台将军刚才已打发人过来,说他接到了相国府的帖子,因想着必定还要邀请你,所以让转告一声,公主放心去赴宴就是,不用做任何准备。”

第二天一早,因天珠说,大理这边规矩若是赴晚宴,必是申时出发,想到终于可以出门,想到晚上能见到澹台扬飞,洛妍一起来便打了鸡血般的兴奋不已,香汤沐浴,香膏SPA,香脂敷面,把每根汗毛都收拾得芳香四溢,这才梳头、上妆,拿出挑选的衣服首饰更是铺满了一床一地,一屋子人都折腾得人仰马翻,洛妍再三揽镜自顾,才渐渐有了些底气。

镜子里是个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美人儿,修长的个子,又梳了个高高的回鹘髻,髻上压一顶累丝双凤的桃形金冠,身上一件真红穿花凤的大红蜀锦翻领紧身箭袖,束着窄窄的白犀皮镶玛瑙革带,还挂了七把一指长短的银弯刀。下面是白底织金锦边的细纹百褶长裤,裤口收在一双带饰云头花纹的小小白色羊皮靴里。天然的雪肤朱唇,只薄薄的施了层脂粉,又贴了几个细细的黛色花钿在右眼眼角。

洛妍只觉得从没有穿得这么像有钱人过,但看着镜子里那个明丽高挑的身影,又不得不承认,这般奢华耀眼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不觉招摇,只觉得高华——这就是所谓的王霸之气?

小蒙就拍手笑道:“公主早该这么打扮!这大理看谁还能盖过你去!”天珠也笑道:“这套衣服真称公主,那花钿原来还可以这么贴,真美!”洛妍就去看青青,只见她眼睛发亮,用力点头道:“好看!”

只李妈妈最是夸张——她是坐着马车日夜不停被澹台拉到金陵的,毕竟上了年纪,看见洛妍的那股心气一过去,立刻就撑不住,被洛妍按在**足足歇了两三日,今天才跟着忙里忙外的帮着挑选衣服——看着打扮好的洛妍,眼睛先就湿了,点头不迭。

洛妍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忙道:“你们三个都去好好打扮,再去催催雪明、胡缨换身衣服,一起跟我去。”小蒙得令一声便蹿了出去,天珠也忙跟在了后面,青青却是一副“我穿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被洛妍撵了出去。又让李妈妈去换衣服,李妈妈却摇头不肯:“都走了,谁看房子?”

洛妍笑指着外面:“二十个人还不够看房子的?”李妈妈死活还是不去,洛妍只好由她。

待到出发时,却见天珠几个都穿了月白色素罗袄,雨过天青的松竹梅绫裙,只外面褙子的颜色各不相同,小蒙是鹅黄,青青是湖色,天珠则穿了银灰,一色的素面平绸,只襟领处绣了细细的芝草花纹,看起来倒是精致淡雅。雪明和胡缨却都穿了石蓝色的箭袖配黛色细纹长裤,英气勃勃。

五个人拥簇着洛妍到了上房,只见飞霜与浩辰都已等在堂上,浩辰先过来见了一礼,又上下打量了洛妍几眼,眼神未免有几分惊诧。飞霜今天也刻意装扮过,穿了件浅粉色蔷薇提花的云锦褙子,深碧色六幅提花细罗的百褶裙,衬着粉嘟嘟的一张小脸。一见洛妍,不由就怔住了。杜宇辰在落云院养伤的那二十来天,洛妍与飞霜的关系大有好转,虽然还谈不上多亲密,却已能言笑甚欢,便先笑道:“好秀雅的裙子,飞霜倒像个大姑娘了。”

不多时,杜夫人盛装出来,一眼看见洛妍,也自呆了一呆,才笑道:“洛妍这样打扮倒是好看。”洛妍也笑着回:“出门做客总不能丢了面子。”杜飞霜便哼了一声,上去挽了杜夫人的手道:“母亲,今天我要和你一车。”

杜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带着三人就往外走,却见二门上早已停着几辆马车,一身青色领袍的杜宇辰已等在车边。洛妍遇见这被自己流氓言辞骚扰的“受害人”不由便有些心虚,低头悄悄往杜夫人身后躲了一躲,奈何越走越近,却是藏无可藏。

杜夫人道:“我和飞霜坐一车,二郎和洛妍坐一车,浩辰自己坐一车,丫头们四人一辆,坐在后面的三辆车上。”洛妍便觉头顶发紧,却听杜宇辰淡淡的道:“我骑马。”浩辰立刻也嚷着要骑马。最后却是杜夫人与飞霜坐头一辆,洛妍由天珠服侍着坐第二辆,丫头们三个四个的挤在后面的马车上,雪明和胡缨却也骑了马,跟随在洛妍的车旁。洛妍这惊觉,自己带的丫头,竟比杜夫人还多一个,随即又安慰自己:“有两个是侍卫,不能算数。”

杜宇辰远远就看见了一身火焰般红色胡服的洛妍,衬着雪白的脸,乌黑的眼,明艳不可方物,走得左顾右盼,好不开心,没想到一见着他,却立刻扭手扭脚的躲到了后面——哪里躲得住?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起她那句“我穿什么衣服好?”心里又有些酸甜,自己昨天就想了一夜,敏儿为何会这样做?洛妍又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刚说完“相忘江湖”,却又问自己那个问题?难道是,她虽然想回大燕,但心里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情意?

他骑马自是跟在杜夫人车边,耳朵却不由自由关注着后面那辆车的动静,只觉得不时便有一两声轻轻的笑声传来,猜测她定是忙着贪看路边的景色,想到洛妍那做什么都兴致勃勃的样子,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杜府就建在石头山下,往西不过六、七里地,就是莫愁湖,一路所经,都是金陵最繁华的地段,行人如织,商铺林立,宽阔的石条路足以让两队马车平行。

洛妍挑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只觉得眼睛不够用,一时感叹:这大理把金陵整治得好生繁华;一时惊讶:路上的行人之中,女子并不少见,而且大多也没有戴围兜锥帽之类的劳什子,可见这时代的民风,却是比同期的宋代要开放不少——大理本兴于云南,受礼教影响较轻。至于杜府规矩森严,多半还是因为本是诗书世家的缘故。

第33章 花好月圆心机夜

杜宇辰刚刚跳下马,相国府的下人已有人过来牵马,又开了左边的侧门,好让女眷的马车进去。抬眼却看见了渐渐走近的那队人马,领头的正是那日见过的澹台扬飞,只见他依然是一身玄色胡服,神情漠然,目光锐利,眼光微微在自己脸上一转,依然是一股说不出的冷意。

杜宇辰脑中不由自由便又浮现出那天他与洛妍无言对视的情形,心里一阵发堵,好容易按捺住种种情绪,向澹台微微致意。澹台一勒缰绳,跳下马来,亦是漠然还了一礼。这时大门中开,高泰明带着二弟高泰运、长子高明顺已在门内迎候。澹台丢下马缰,几步走到门内,宾主相见之后,杜宇辰、杜浩辰这才上去各自行礼不提。

高泰明欲引着澹台往府里走,澹台扬飞却道:“且慢,我还要先向公主问好。”高泰明一怔,忙笑道:“是我疏忽。”杜府马车这时已进了正门,雪明、胡缨立在洛妍的车前,见澹台过来便行了军礼。澹台便走到车边,轻声道:“洛洛,你还好吧?”只见车帘一挑,惊鸿一瞥般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孔,却只看了澹台一眼,说了句:“我很好。”便又忙不迭放下了帘子。

澹台怔了一怔,心中怅然若失——他打发人守着杜府高府两处,就是为了算好时间,在进府时能看她一眼,没想到她却好像……只得强自收拢情绪,向雪明、胡缨两个点点头,随即走到高泰明身边,宾主寒暄着往里便走,自去外院正房不提。

洛妍等几辆马车又向前行了走了一箭多地,高夫人早已带着儿媳、婆子们立在二门的门口迎接杜府女眷。马车一停,早有婆子送上踏凳,后面的丫鬟也下车赶了过来,杜夫人和飞霜扶着丫鬟们的手便先下了车,看见高府众人不由大吃了一惊,却见她们只过来略打个招呼,回头看时,第二辆马车的天珠已挑起门帘,雪明便上前伸手,洛妍轻轻搭着她的手,轻轻跳下马车。

高夫人这才带了两个儿媳王氏、白氏迎了上来,高夫人亲切的笑道:“自打三年前宫中一晤,竟是再没缘见到公主,公主出落得越发光彩照人了。”白氏便掩着嘴笑:“怪道姨母老是把公主藏起来不见人,公主竟是这样的人才!”一面便细细的打量她,目光中真真假假尽是惊艳。

洛妍刚才放下帘子,就后悔得想给自己来一巴掌——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便心跳如鼓,盼着能见一面,真挑开帘子,见到那张脸,却慌乱的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敢多看一眼!这一路过来,好容易镇定了情绪,终于能跳下车来透口气,却立时遇上这样的阵仗,不由心里一声哀嚎。

洛妍心里一边腹诽,一边便也打量高府众人,只见这高夫人看上去不过四十许岁,保养得宜,和杜夫人的秀丽眉目颇为相似,只是隐隐更具威仪。那说话的白氏却是高府二公子的正妻,细长的眼睛,俏生生的面孔,看起来伶俐讨喜,长媳王氏却是在一旁含笑不语,端丽大气的一张脸,神情温和稳重,俨然是未来主母的风范。

高府诸人拥着洛妍往里走,只有白氏过来招呼杜夫人与飞霜,杜夫人心里越发添了忧虑,面上倒也与白氏说说笑笑,只飞霜沉了脸,一言不发。杜夫人眼见不像,寻个空便捏了她的手,低声道:“她是今晚的主客,便是你姨父也要卖她三分颜面,你却不过是两家相熟的小辈,记住你的身份,莫丢了杜家的颜面!”

飞霜从小是被众人凤凰般捧着长大的,杜夫人极少对她说过重话,心里越发委屈,却知道高府不比杜府,不是自己可以任性的地方,面上便努力挤出笑容来。白氏只做不知,只殷勤问候,又说了些近日的新闻儿,飞霜听她说得有趣,慢慢也就你来我往的跟白氏说上了。

杜夫人心里感叹:姐姐的这两个媳妇真是各有各的好处,自己家怎么就这般不省心?挑眼去看,洛妍虽然被众星捧月般拥着,却并不矜持,落落大方的与众人说笑,正是夕阳时分,斜斜的阳光照着她晶莹的脸孔,乌黑的眸子似有珠光流转。杜夫人不由就叹了口气。

一时众人转过垂花门,来到正房坐下,刚喝了口茶,却见门帘一挑,有丫头笑道:“二小姐来了!”

只见婷婷袅袅进来的这位年轻小姐,不过二八年纪,一张秀丽如画的心形面孔,柳眉淡淡,凤目盈盈,白袄白裙,雪青色的素面褙子,清淡高雅,犹如不沾人间烟火一般。如霜一见,立刻笑盈盈的过来跑拉住了她的手道:“林月姐姐,你怎么才来?”

高林月对如霜微微一笑,便上来见礼,高夫人笑道:“这是我家二丫头,因身子素来弱,不大见外客,倒让公主见笑了。”

洛妍本爱看美人,见了这高林月,心里已赞了句“这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么?忙也起身与她见礼,却见她眼神清清冷冷,果然有几分目无下尘,眼光在洛妍身上一转,隐隐却似有些不屑,洛妍心里纳闷:“果然是穿得太暴发户了么?”

众人重新落座,洛妍打点精神与高夫人应酬,高夫人笑问:“公主在家喜欢做些什么?”洛妍想了想,自己喜欢做的有:睡觉、洗澡、打扑克、发呆……这些却不好说,只能道:“也就是看看书,写写字。”杜飞霜背着她便撇嘴:她在落云院里那么多回,每次见她都是变着花样的玩儿,哪里写过字,看过书?

高夫人忙笑道:“公主倒是有闲的,像我原先也是姐妹们一块儿读着书长大,如今却连字也快认不得了!”白氏笑得眼儿弯弯,却故意嗔道:“母亲是在打趣我么?”高林月就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洛妍就想起今天SPA的时候,胡缨跟自己略说过一些这高府的人事:高夫人和杜夫人一样,出自嘉兴张家,幼有才名,却是高相国的续室,如今高家大小姐太子妃与世子高明顺,都是前面那位夫人所处,只二小姐一个是张氏亲生的。白氏却是大理当地的望族,说不认识字自然是玩笑,不过要论诗书才气,当是无法跟江南闺秀相比。看高林月那眼光,倒像是觉得自己和白氏一样,都是蛮子。

白氏又道:“我也只爱看游记儿,看书上说的那些西域北国,大漠高山,就像自己去过了一般。公主是北国长大的,那里可真如书上所说,冬天滴水成冰?”

洛妍笑道:“可不是滴水成冰!我三哥的封地在北边,小时候跟着他去过一次大兴安岭,那雪足足有半人厚,呵出口气去到毛领子上便成了冰渣!”众人啧啧称奇,白氏却似真的来了兴趣,只挑着自己在书上见过的北国见闻来问洛妍,洛妍便把草原放鹰,雪地猎狼,种种有趣之事说了一些,连飞霜都听得呆了,高林月神往之余,却感叹道:“这些若写下来,倒也真是好文章……”

一时暮色渐合,有管事的媳妇就来回报:“望澜阁上都已经摆好桌了,请夫人小姐们都过去。”众人便起身,丫头媳妇们拥簇着往外走。

只见这院里入夜之后,廊上檐下都亮起了灯,便是院中的花木枝桠上也挂着小小的灯笼,刚才洛妍进来时略看过一眼,见高府花园里湖石嶙峋、清流环绕,奇花异木郁郁葱葱,已暗自赞叹。如今火树银花,又别是一番风流富贵。

众人穿过一道长长的抄手游廊里,足足走了一盏茶功夫,远远看见一片碧波,自然是到了莫愁湖畔,又进了一处颇具规模庭院,才见一间清朗的双层大阁楼,洛妍走进厅内,才发现这楼竟是三面临湖,迎着湖面都是一排雕花窗棂的大窗子,从左手的窗口望出去,距离约十几米处还有一栋规格相同的临湖楼阁,两边窗上都挽着轻罗窗纱,随风微微飘动。时虽深秋,但金陵气候温和,这两日又放晴,湖面上却也并无太重的寒意,只觉清朗宜人。

屋中已放好一张檀木大桌,众人便按主客落座,王氏与白氏都站在高夫人背后,杜夫人坐了左首,洛妍挨着杜夫人坐下。刚刚坐定,便听那边楼里也响起人声,远远看去,正是男人们说说笑笑在那边落座。

不多时,各色冷盘果点已流水般上来,不过是海路水鲜,天下各种珍奇之物,卖相倒真是精美,洛妍正随意看着,突然听见那边楼里有人大声说了句什么,只见窗外不远不近的湖水之中,突然亮起了灯笼,一艘小小的画舫轮廓渐渐被灯光勾勒出来,幽幽的箫声便从画舫上传来,在湖水夜风之中,显得分外悠远。

洛妍心旷神怡,不禁听住了。一曲声歇,众人这才纷纷回过神来,男人那边早开始交杯换盏,谈笑风生。女眷这边自然安静得多,换了两回菜,只听那边便响起了琵琶丝竹的声音,放眼一望,不知何时已多了几个花红柳绿的身影,笑语盈盈,隐约可闻。

洛妍心中便大奇:“这莫不便是吃花酒?还吃到自己家里,老婆们面前?”正在纳闷,却听高林月跟飞霜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也寻个什么来玩才好。”声音虽轻,大家却都听到了,飞霜忙点头称好,洛妍心中忍不住就“靠!”了一声:说了一下午废话,好容易能坐下安静吃饭了,看这样子,莫不是还要作诗?!

第34章 良辰美景断情天

高夫人抬头看了洛妍一眼,转头才笑道:“你们俩个孩子想玩什么自己玩去,我们却不陪你们疯。”洛妍这才心下一松,头一次觉得高夫人虽然很是善于选择性失忆,但终究是个体贴人——洛妍原是学中文出身,虽然慕容晖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把宋代后的名诗名词抄了个遍,连飞公主都留下过几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类的“名作”,但她若真要对付,肚里还是有些存货的。只是抄袭这东西,技术难度不高,心理压力太大啊!

一时饭毕,洛妍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想到那些女人就是后来的秦淮名妓的祖师,不由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心——万一她们调戏了澹台那块石头怎么办?他可是今天的主客!说不定还能捞到一行首花魁坐大腿上,想着想着,不由心里默默的浸出一缸醋来。

眼见重新上了茶,飞霜和林月坐到窗边说起了悄悄话,高夫人与杜夫人也在交头接耳,一时无人注意她,洛妍便站了起来,想到外面走走——省得那边的歌声笑声不断传到耳边,听得她只想杀过去把那个男人拎出来!

杜府的丫头们此时却多在另外一屋,洛妍身边只跟了一个天珠,两人便不声不响的出了门,洛妍找了条石子路,慢慢走到院外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亭旁还有个假山,恰恰遮住了那边的景色,隐隐只有些丝竹之声传来。洛妍心中烦闷,忍不住问道:“你说男人是不是都爱这左拥右抱、喝小酒听小曲的调调?”

洛妍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不喜欢就不喜欢,说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么?”

杜宇辰慢慢走上亭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洛妍,洛妍刚放到肚子里的心不由又悬了起来,勉强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可是长出了朵花?”

杜宇辰呵呵一笑,随便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微微扶头,却依然眯着眼睛看着洛妍,那姿态倒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洛妍心中便忍不住赞了一声:好**的POSE!却听杜宇辰轻轻笑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忘记不想记得的事?”

洛妍一怔,想了想,不由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天珠默默的退到了亭外。

杜宇辰闭上眼睛,叹道:“那你为什么可以把这三年的事情,说忘记就全忘记了?”

洛妍只觉得这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幽怨,顿时全身发毛,好容易才想起这事儿的“官方说法”,只能呵呵傻笑两声:“二爷莫开玩笑,我、我不过是摔到了头。”

杜宇辰也低头呵呵的笑:“那你也让我摔一跤可好,让我把这两个月的事情都忘掉,这样我也不必去想,如果我早点做些什么会不会就不一样?你会不会就能留下……”

洛妍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直以来,她都当杜宇辰是别人家男人,虽然美色可餐,却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不是一直很爱袁敏儿么?为什么会说这话?他是喝醉了,还是……被杜锋穿越附体了?她忍不住走上两步,想摸摸这醉美男是不是在发烧,想想又赶紧收回了手,半响才蹑手蹑脚转身就想离开。

刚刚走出一步,她只觉手腕一紧,却是被杜宇辰一把攥住,洛妍忙道:“二爷您松手,您抓错人了。”

杜宇辰却坐直了身子,盯着洛妍道:“我没有抓错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忘记这几年的事情了?还是恨我以前待你不好?”

洛妍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指。看着杜宇辰的眼睛,慢慢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是说醉话,不由板起脸道:“你放开,我就告诉你。”

杜宇辰慢慢松开手,眼神也渐渐清明。洛妍退远一步,认真的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升起熟悉的感慨:多好看的一个男人啊,可惜却不是我那杯茶。而且这一世的他还更麻烦,都有老婆有孩子了……只是,他怎么会看上我?是什么时候看上的?难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现在就是他摸不到的那一个了,所以显得比较可惜?

杜宇辰疑惑的皱起了眉头。洛妍只好继续解释:“我这三年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二爷你是性情中人,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我,并没有……没有去过我那里;所以今日,我才有机会回到大燕去,重新开始。”

杜宇辰忍不住掩面惨笑,世上最讽刺之事大概莫过于此,他反复思量、鼓足勇气才能确定,自己的确已经喜欢上了这位妻子,她却跟他说,我谢谢你,因为你没有碰过我,所以我还可以嫁给别人!

只是既然如此,他索性抬起头一笑:“多谢你告诉我实情,只是我还想知道,三年之前,你向皇上请求之时,就已如此?就从不曾真心悦我?如果这三年我对你好一些,你清醒之后,是不是更会怀恨?”

洛妍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或许这世上的确曾经有一个叫慕容洛妍的女子,悦你恋你,思你慕你,但那个慕容洛妍已经死了,她不是我。说到若是你对我好些,我醒来之日,已真的成了你的妻子,后半生再也出不了杜府那个天地,只能与别的女人一起伺奉你,我想我也能活下去,只是,大概永远不会快活罢了。”

杜宇辰惨然一笑,点了点头:“是我妄想了,你若还是以前那样子,我自然依旧嫌弃你;你变成这样之后……却又看不上我了!”

洛妍看着他惨然的神情,心里也不忍起来,便摇头正色道:“我不是看不上你,你是江南美玉,才华气度天下无双,又是真君子;只是,你已经有你的娘子、孩子,我慕容洛妍是最小气自私不过的女人,又怎么会去要别人的东西!二爷当知,各人自有缘法,袁敏儿与你琴瑟和谐,对你又是痴心一片,与其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杜宇辰怔怔的看着洛妍,半响,喃喃念道:“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突然淡淡一笑:“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摇摇晃晃起身,慢慢走出亭子。

洛妍长出一口气,走到另外一只石凳上坐下,天珠走了进来,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洛妍摆手道:“让我再一个人坐一会儿。”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只是想:男人真的就喜欢到不了手的女人?那澹台扬飞他以前待那个骄纵任性的我那么好,是不是也是因为那时的我不喜欢他?我若对他好了,他会不会反而就不会把我放在心里了?

洛妍蓦地抬头,澹台扬飞不知何时已坐在石桌对面,就是刚才杜宇辰坐过的地方,熟悉的冷峻面孔上,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洛妍顿时觉得自己衣服有些皱了,头发又有点乱,表情说不定还很傻,半响,才磕磕巴巴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澹台扬飞目光转向亭外,淡淡的道:“比他略晚一点吧。”

就是说,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洛妍心里迅速把刚才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发现似乎没有什么太过不妥的地方,不由松了口气:还好够理智,没让虚荣心和报复心作祟,当老实人果然是对的!

亭檐下的灯光照在澹台扬飞的脸上,勾勒出岩石般刚毅的棱角,洛妍不禁呆呆的看着他,刚才同样有一个人,就这样坐在她面前,人人大概都觉得那张脸更俊秀更完美,可她喜欢看的,却永远还是眼前不那么完美不那么俊秀的这一张。

澹台却依然没有看她,却突然轻声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一个碧色琉璃碗,天天只肯拿它喝水,那时候兰亭……宇文兰亭,和你最好,她要什么你都给,可有一次她拿了那碗喝了口水,你看见之后,却一言不发抢过碗就砸碎在了地上……”

自己居然干过这样幼稚霸道的事情?洛妍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澹台收回目光,静静的凝视着她,洛妍忍不住脸红心跳,低头不敢看他,却听他轻声道:“三年不见,你还是那个洛洛,我很高兴。”

他很高兴?洛妍茫然的抬头,眼前却已空无一人,洛妍不由恨恨的捶了下桌子:澹台扬飞你个臭石头,说话能不能说明白点?轻功好很了不起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很不高兴!

第35章 书到抄时方恨少

洛妍是被白氏一阵风般卷回厅里的,“相爷刚交了苦差给人,你却躲在这里清静,叫我一通好找!”她一面笑,一面便叽叽喳喳说了个不停。洛妍心头恍惚:原来只觉得这白氏能说会笑,现在怎么觉得像有两三百只乌鸦围着自己飞来飞去?

回到厅中时,果见饭桌已撤,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却放上了笔墨纸砚——难道真是要当堂赋诗了?还嫌这饭吃得不够无聊?洛妍心中恼火,打定主意就是一个“不会”,却听白氏道:“刚才那边的花行首弹了几曲,相爷却说惜无新词,让大家都填上两阙呢。”

洛妍刚要张嘴,却听高夫人笑道:“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一些,相爷的砚台和澹台将军的笔可要偏了别人去。”洛妍不由就一怔,白氏笑道:“可不是,相爷的砚台二爷打了多少主意到不得手,今日竟拿出来当了彩头,澹台将军那笔就更了不得,竟是他亲手射杀的一只白狼王,统共便做了一套笔,今日却不知谁能得了去。都说公主当年在大燕是有名的才女,大家都等着看您的大作呢。”

却见高林月已轻轻吹干了手上的薛涛笺,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转手把纸交给了一个丫鬟,那丫鬟便立刻送到那边去了。洛妍压住心头的火气,走到桌前一看,却见写着三个词牌名,分别是“梦江南”“减字木兰花”和“采桑子”,一颗心顿时就放进了肚子里,转而搜肠刮肚思索:自己的记忆里,哪首词足够出色,又肯定还没有被抄过呢?

此时不由开始后悔:以前真该再多背些诗词在肚子里,更应该把那劳什子的燕太祖文集、飞公主列传多读两遍,千万莫把他们抄过的又抄一遍,那乐子就大了……

飞霜这时也已写罢,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看着洛妍正在出神,就笑道:“这些年还真没见过公主动笔呢,不知会写出何等样的绝妙好词来?也好让大家都品鉴品鉴!”

洛妍看了看那张明显等着幸灾乐祸的小脸,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抄袭固然可耻,但你仗着从小学习的文化优势,欺负咱不大懂诗词歌赋的少数民族女同胞就不可耻么?有本事你倒跟我比比骑马射箭看?

说起来,来大理前慕容洛妍还真跟着敬妃读过几本词集,也会写诗词,虽然不见得特别好,倒也不算坏——看来这砚台,这笔,原来就是给自己准备的,大概自己不论写个什么,都会被评为第一,这大理的风气倒不忌讳什么闺阁笔墨外传,也算难得。问题是,若写得不够好,虽然东西能得,只怕会被这两个拿鼻孔看人的小姑娘轻视了去……

一时拿定主意,洛妍索性也没有动那叠薛涛笺,直接用了张雪白的宣纸,提笔一气呵成就写了两首,等在一旁的丫头忙帮着吹干墨迹,叠好送了过去。

只听过了一会儿,那边轰然几声叫好,又过了一阵子,有小丫头笑着回道:“相爷那边说,公主两首都是第一,砚台和笔都归公主了。”高夫人便笑道:“公主才情果然不凡。”白氏也笑:“今儿我算开了眼界,可把我们金陵的两大才女都比下去了!”洛妍微笑不语,林月、飞霜却都变了脸色。

未等林月开口,众人只觉一阵香风扑面,一个轻带罗裙、抱着琵琶的女子已袅袅走了过来,看她不过双十年纪,眉目艳丽也就罢了,难得当真是风情流曳,淹然百媚,比得这厅里所有别的女人立刻都成了木头,洛妍不由看呆了。白氏就笑道:“这不是花行首么,怎么你舍得过来给我们弹曲了?”

花行首嫣然一笑道:“我是来谢恩的,公主这两首词一出,我这曲子立刻就要传遍金陵。如何能不过来拜谢?”眼波便在洛妍身上一转,笑道:“这就是公主殿下吧,刚看见您的佳作,就觉得世间怎能有这样的女子,如今一看,却和我想像的全然不一样。”

洛妍自觉脸皮不薄,此时不由也红了脸,心里叹服:什么叫专业,这就是专业!拍个马屁都能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偏偏还让人觉得她是发自真心!秦淮河上的烟花行首,水平当真不是盖的!

高夫人与白氏等自然大笑,一面便打趣起那花行首来,林月却是冷冷的一笑,飞霜忍不住道:“你说她的词那般的好,不如唱来给我们听听!”

花行首笑道:“自然是要唱的,这原也是词会的例。”随即对身后的侍女道:“还不都送给公主?”那侍女忙上来,双手奉上两个木盒,天珠上前接在手里,洛妍便有些手痒,想看看那套狼毫笔的模样,好容易才忍住。

就听琵琶声动,那花行首已坐在一张圆凳上,十指轻拂,一阵玉珠滚盘般的乐声后,就听她曼声唱道:“昏鸦尽,小立因恨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唱了两遍,低头弄弦,声调一转,又唱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她声音柔曼而清,一字一字都极为清楚,屋里一片寂静,不但林月、飞霜只觉不敢置信,连高夫人都微微变了脸色,一曲终了,只有白氏依然笑得没心没肺,拍手道:“我是不懂什么词不词,也觉得真是好听,花行首,你可还要好好谢谢公主才是,莫丢下个曲子就凑数。”

花行首站了起来,笑道:“奶奶说笑了,我除了这把嗓子,却还有什么能拿到公主面前卖弄的?”杜飞霜咬唇不语,高林月却眼睛闪亮,轻声道:“你们大燕女子,平日也作词?”

洛妍微微一笑,心道:幸亏那两位只抄唐诗宋词,我毕业论文却恰恰写的是纳兰性德,他这两首词虽然比不得“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么有名,但拿出来震震小丫头片子,显然富富有余!嘴上却只能道:“大燕女子从小亦习骑射,平日多爱豪放之作,我是在敬妃娘娘面前学了三年,才略得了她的一些皮毛,却蒙大家谬赞了。”

高林月叹了口气,目中流露出一丝惘然:“你说的是安然公主,她自然才高,但我也读过她当年的词作,却不曾见过比得今日这两首的。”

高林月生在相府,是父母最珍爱的幼女,生得又美,自幼聪慧,因此才养成了孤傲的性子,平日唯一所佩服,却是大燕那位传奇的飞公主——她之所行,虽是商贾之事,但奇思妙想,品味高绝,又有那样几首宛如天成的绝妙词作流传,可见真真是个天下无双的才女。

洛妍只当不觉,心里暗暗琢磨:慕容洛妍同学,你还能再俗点吗?装失忆、抄诗词、泡美男,嗯,穿越女的几大必做功课里,你就差唱流行歌曲了。要不要立马教这位古代职业女性代表一首《枉凝眉》震场子?相国府跟大理皇室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你要是表现好了,说不定还能引来几个王子爱慕,对了,就包括大名鼎鼎的段誉……YY到欢乐处,洛妍忙低头喝茶,掩饰掉嘴边已不禁露出的傻笑。

高林月却走了过来,轻声道:“公主才情过人,以前自然也有佳作,可否再抄几首给我?也好流传下去,莫埋没了公主的才名。”洛妍一口茶水刚刚到嗓子眼,顿时全部喷了出来。

第3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斛盏交错间,杜宇辰成了望澜阁里第一个倒下的人,倒下的时候,嘴里还喃喃的念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去扶他的高明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几分。

刚才,那边又传来了几张词稿,却是林月死活求了那公主写的,果然都和先前两首一般惊采绝艳,其中一首《木兰花令》开头便是这一句。杜二郎本来今日就喝急了,见了这首词,呆了半响,又直直的灌下三杯,顿时就滑到了座位下面。

都道二郎待公主无情,看来却并非如此啊!也是,那公主这等才情,花儿刚才也悄悄的跟他说,这公主不但词美,人也美,难得是人与词却是完全不同的美,二郎真真艳福齐天——她自然不知道,过几天,这公主却是要回大燕了!他听了都觉可惜,何况二郎?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看了那澹台扬飞一眼,这个大燕将军听说是大燕军中一等一的人才,看他年纪轻轻,却不苟言笑,气度沉稳,神色并不见得冷傲,但自有一股煞气让觉得难以亲近。饭前澹台跟父亲进书房密谈过两盏茶功夫,出来的时候,他便发现,父亲的脚步显得轻松了很多。这件事情,看来还要找机会与父亲谈一谈,这天下,能影响父亲情绪的人,实在已是不多。

高明顺刚刚打发了稳妥人把二郎送到最近的客房休息,沉默少言了一晚上的澹台扬飞却主动找他开口了:“大公子,我有一事烦劳。”高明顺不由一怔,笑道:“将军尽管吩咐。”心里却有些忐忑。却听澹台扬飞道:“烦您找人把我家公主的词作抄录下来,她的手书却不好留在外面。”高明顺心中顿时一松,点头应承下来,心里微微奇怪:这澹台扬飞,对他家公主倒是忠心。

洛妍此时其实并不是出神,而是在发愁,高林月对她的态度突然间转了一百八十度,言笑晏晏,软语相求——她真抗不住了!她已经快把自己记得的纳兰词都要写光了,连“人生如之如初见”都咬牙写了出来。以后这“才女”的名头创下了,“才”却没了,可还怎么混?

唯一庆幸的,自己大概就快回大燕了,记得那边的聚会倒是不流行写诗填词的……记忆里十几岁的时候,洛妍曾天天跟着敬妃,之所以学上了写诗填词,也不过是因为敬妃实在有些寂寞。不知道记忆里那个花为容貌雪做肌肤的温柔女子,如今却过得如何?

望着烟波渺渺的莫愁湖面,洛妍的心里第一次涌出浓浓的乡愁——江南虽好,可惜,不是我喜欢的。

正惆怅间,却听有人走了过来,回头看时,竟是杜夫人,洛妍还未开口,她已先道:“二郎喝醉了,高夫人留我们都住下,洛妍,你可愿与我同住一院?”

这是……什么意思?

杜夫人笑了笑道:“那院离这里不远,房间也多,连这些丫头婆子都能住下。飞霜要去与林月挤,林月问你去不去,我已帮你推了。待会儿去了那院里,你若还有精神,睡前可否来我的房间一会儿?”

洛妍心下明白,只得点了点头,暗暗却也松口气,阿弥陀佛,杜夫人虽然不好对付,总比林月要强些,若是再被她拉着谈上一晚上诗……洛妍哆嗦了一下。

林月却显然不作如是想,被飞霜拉着去休息时还幽怨的看了洛妍一眼,让洛妍又哆嗦了一下,忙老老实实的跟在了杜夫人身边。临走却忍不住回头一望,见那边依然是丝竹笑语,人影晃动,却看不清那个一身黑衣的人。

洛妍便心不在焉的跟着杜夫人与王氏往外走,沿着石径往西,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是一个院落,比刚才的观澜阁略小,却似乎更精致,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上房,王氏就笑道:“姨母与公主今夜就在此休息了,东西都是新的,若缺什么,就去找这院里原来伺候的丫头。”又指了两个丫鬟分别伺候杜夫人与洛妍,吩咐道:“你们便在外屋听候吩咐,小心伺候着!”

那两个丫头都是十六七岁年纪,都是一副俏丽讨喜的相貌,身上穿得不比红樱、天珠等差,规规矩矩听了吩咐,便过来笑着问好,一举一动甚有章法。洛妍不由暗暗点头。

天珠心细,早就在带的包裹里预备洛妍的两身衣裳,和小蒙、青青三个手脚麻利的帮洛妍卸下发冠簪钗,挽了个简单的圆髻,又换上月白色的家常通袖,洛妍这才觉得手脚酸软——应酬果然也是个体力活儿。想想还有杜夫人的谈心会等着她,少不得又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待到了杜夫人房中,只见她也换成了家常的打扮,正坐在里屋,看见洛妍似是松了口气,笑着招手:“过来坐。”洛妍也不推辞,就坐在了她旁边,郑妈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杜夫人端详着洛妍微微出神,洛妍微笑道:“夫人找我来,必是有事,请直言就好。”

杜夫人料不到她如此直接,怔了怔便笑道:“也罢,果然让你姨母猜对了,她适才就跟我说,你是个爽快孩子,她也有句爽快话想告诉你,以前多有误会,得罪之处请你不要记在心上,你若有什么心愿,她必竭力帮你达成。”

洛妍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半响也抬头微笑道:“以前有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却的确有所求,我入杜府三年无所出,愿自请下堂,希望高相国及夫人能在陛下面前为我周旋,成全我这个心愿。”

杜夫人不由呆住。今天高夫人已私下告诉她,慕容洛妍回大燕已势在必行,唯一可虑者,是这三年来杜家对她并无恩义,与其让她含怨而去,不如现在就尽力补偿,无论她提什么要求,在杜府高府能力范围之内都可答应。她问出这话前,原以做好了各种准备,连让袁敏儿回家都想过一遍,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狮子大开口,反而给杜家找了这样一个台阶下……难道我与姐姐都看错了她,她竟真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或者是怀恨太深,不肯原谅?

她越想却越是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惊疑不定。洛妍心里叹气:做个好人,咋就这么难呢?只得诚恳道:“夫人放心,我所言全是真心。在杜府三年,于洛妍而言并不愉快,我也不敢欺瞒夫人说,我对贵府感激涕零。只是,人生之因果循环,终不能把过错都算在别人头上。人不自重,焉能得敬重于他人?二郎厌我,敏儿恨我,不过是人之常情,我自种苦因,自食苦果,好容易一朝梦醒,若不珍惜眼前时光,反去追究梦里谁对谁错,岂不可笑?我之所愿,不过爽快离去,莫再浪费光阴。”——你要相信我,你家二郎啥的,对我来说都是浮云!

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由五味杂陈,点头叹息:“公主请放心,相爷对此事早有安排。其实公主从不曾嫁入杜府,只是命中有劫,需借红喜以避世,杜府三年,您都是带发修行,独居祈福;如今劫数已过,自然应该重归大燕。”

这样也可以?!洛妍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原觉得自己编的那个“情蛊”就够离谱了,没想到高相国居然想得出“应劫”这种借口来!不过若要对比一下,显然这个版本其实对自己更有利,而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那个该死的劫数,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都是忍辱负重的好人!高明啊!这才是政治家级别的谎言!

相通其中关节,洛妍忍不住嫣然一笑:“多谢相国明察!”

杜夫人亦点头微笑,如释重负。

直到在**数到第一千八百只绵羊,洛妍还会想起杜夫人的这个笑容,以及自己当时那种同样发自肺腑的轻松。回想起设计袁敏儿得手的那次,短暂的快感之后便是不安与难受,洛妍再次确定,放手的确是比报复更好的选择……

一片寂静之中,窗外突然传来低而清晰的敲击声“得,得得,得,得得”,洛妍一惊,立刻坐了起来,月华淡淡,窗纱上分明映着一个人影。

第37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自打身体好了之后,洛妍便没让丫头在自己房里守过夜,最多也就是在外间留个人,今夜因是住的厢房,连外间也没有。独睡客房,突然竟有人夜半敲窗,洛妍心里自然一紧,只是那敲打的节奏听起来怎么如此熟悉……

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洛妍恍然大悟,想也没想便下床飞奔过去打开了窗子:“扬飞哥哥!”窗外的年轻男子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眼神,那动作,跟记忆里还是一摸一样!

洛妍仰起脸向他微笑——小时候,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去木兰行宫避暑,每次头两天洛妍都因为认床而无法入睡,这时候他和三哥总会这样悄悄来找她,然后带着她溜到外面疯玩,采花逗狗偷酒无所不为,那是她关于大燕所有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

而现在,他依然记得她择床的毛病,依然会悄悄的来陪她玩……

洛妍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心里的温暖和喜悦装得太满,只能溢成低低的一声:“扬飞哥哥!”

澹台扬飞微笑看着她,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宠爱,静静的伸出一只手,洛妍一手握住这只手,另一只手一撑窗台,微一用力便跳出了窗子。

洛妍梦游般走了过去,轻轻坐在秋千上,澹台扬飞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的将秋千推起,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飘飘****的,宛如梦中,只是却分不清那个年少的公主入了她的梦,还是她不小心落入了小公主的梦中……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而她现在爱的,也不仅是千年时空之后的那个傅刚,更是身边这个沉默刚毅犹如山岩,却会对她露出温柔目光的男人!

洛妍回头去看澹台扬飞,他看着她微微的笑,但不知为什么,洛妍却觉得,那双幽黑的眼神里似乎有着说不出的忧郁。这个感觉让她心里一颤,不由自主便跳下秋千,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然后伸手握住了他放在秋千上的那只手。

记忆里,澹台扬飞的手总是那么温暖而稳定,此刻,却分明在轻轻的颤抖。洛妍仰脸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可抑制的渴望和悲伤。洛妍只觉得心里似乎有根弦“冬”的一响,忍不住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她不要看见他露出这种悲伤的眼神。

下一秒,她已被一双铁钳般的手臂紧紧揽进了一个火热颤抖的怀抱里,她毫不犹豫的伸手搂住他的背,却听见他在自己的耳边几乎是狂乱的低声叫着她的名字“洛洛!洛洛!洛洛!”

这个拥抱是如此狂热有力,洛妍只觉得胸口渐渐透不过气来,却舍不得推开他一点,他的气息好闻得不像话,洛妍闭着眼,紧紧的抱着他——就这样在他的怀里窒息而死,大概也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不过她急促的呼吸显然惊醒了澹台扬飞,他忙不迭的放松了力道,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有些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拨开被揉乱的头发:“疼不疼?”洛妍向他粲然微笑,澹台闭上眼睛,将她的笑脸轻轻揉入胸口,发出了一声几乎是用整个身体发出的叹息。

洛妍微微一怔,脑子略略清醒了一点——他好像不对劲,“扬飞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澹台扬飞默默无语,只是依旧紧紧,却是小心的抱着洛妍,半响才慢慢松开手,哑着嗓子低声问:“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洛妍只觉世事之荒谬莫过于此,忍不住摸了摸澹台扬飞的额头:没发烧啊!心里浮出难以抑制的困惑,还夹杂着丝丝委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在想什么?”

澹台扬飞伸手抓住了洛妍的手,凝视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点点乞求,洛妍只觉胸口那个气球就像顿时被扎了个口,再也无法恼他,只好低头不语。

洛妍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自己为什么不掐?”

“我,舍不得,我怕会醒……”

洛妍一怔,抬头对上他的一双眼睛,那眼里有着太过深切的忧伤与不舍,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成了水,不由掂起脚来,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咬,才微笑着问:“可醒了没用?”

却见澹台扬飞眼里完全是一种做梦般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的脸不由就红了,一股夺去了纯洁少年初吻的得意与羞愧油然而生——天知道两辈子加起来她也就和杜锋接过一次吻,那感觉实在糟糕得……

容不得洛妍再胡思乱想,一只手已经迅速抬起她的下巴,然后就是一个几乎要掠去她所有思维和空气的吻,生疏,霸道,狂热……嘴里没有记忆里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种味道,无法形容的甜蜜味道,他的味道!洛妍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分身成了两个人,一个沉醉在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和迷狂里,另一个却在静静的感受着他指尖的粗糙,发丝的粗硬,肌肉的硬实,还有下巴上胡须茬带来的微微刺痛。

突然间,小腹上似乎被某样东西顶得一疼,洛妍一怔之后,顿时脸红耳赤,用力把澹台扬飞往外推。在他的怀里,她的那点力气直如蚂蚁撼树般微不足道,但澹台却慢慢停止了唇舌的掠夺,先是怔怔的看着她,随即恍然大悟的松开了手,狼狈的退后了一步。半响才沙着嗓子喃喃道:“我、我……”

洛妍一面不可抑制的继续脸红,一面又鄙视自己:“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亏你两辈子加起来都活了快五十岁了,还被一个生理反应吓成这样!”

这时大概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吧?她抬头一笑:“扬飞哥哥,我还没有在屋顶上看过月亮呢。”

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她,慢慢也笑了起来,洛妍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很久以前在温瑞安《四大名捕》看到的一句话,“他这一笑,就像春风吹化了寒冰……”澹台的五官十分深邃,神情却总是太过冷峻,但这一笑,真的就像春风破冰,大地回春,好看的几乎让人目眩。

“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多这么笑一笑好不好?不过……只准笑给我看!”

澹台扬飞深深的看着她,点头:“好。”

洛妍顿觉心满意足,澹台带着她轻轻一纵,便坐到了院子里厢房的屋顶上,今夜天有薄云,月只半圆,洛妍却觉得生平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月亮,轻轻靠着澹台的肩头,只恨不得时间永远也不要流逝,脑子里只能想起一些最没有营养的废话,澹台却也有耐心一一作答。

“这三年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

“不开心。”

“你想过我没有。”

“每天。”

“我清醒过来之后,每天也都会想你,想你不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想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想我们以后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你有多高兴……对了,你的脸上怎么多了两道……”

一个吻堵住了她所有的絮絮叨叨,这个吻温柔而悠长,似乎直可到天长地久。

第38章 试问归期可有期

洛妍是四更天后才被澹台扬飞送回来的,澹台说,阿谦就要来了,他这两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恐怕没有时间看她。两人隔着窗子握着手默然相对良久,最后想起他要面对的忙碌辛苦,洛妍才狠下决心抽手关上了窗子,轻声道:“你快回去休息一会儿。”

澹台扬飞却半天才道:“洛洛,不管以后你怎么想,对我来说,有今天晚上,就够我心满意足的活完这辈子了……”

洛妍微微一怔,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忧伤,想说点什么,窗外只有低低的一声叹息,人影瞬息不见。

洛妍回到床边坐下,恍恍惚惚的躺下。此后的时间里,她看一切事情都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也能神情自若的起床,穿衣,梳妆,按部就班的去杜夫人那里请安,向高夫人告别,然后坐上马车,随后中饭、晚饭……但是,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似乎都发生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说话时隐隐传来的回声。

最初,除了天珠发现了一件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袍子又赶紧悄悄收了起来,没有人觉得事情有什么两样。但洛妍却知道,这世上的一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好像突然活进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只有她,而此外的一切,都是外面世界的事情,她可以看到听到,却完全无法触及她的内心。

那天午睡,她是睁着眼睛度过的,夜里似乎也没有睡着多久,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嫣红的双颊和明亮的眼睛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大概可以不吃不睡却神采奕奕的活上很久……有个名字已被她深深的藏在心里,一个人慢慢品尝,那就是她的食物与睡眠。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连神经最粗的青青也觉得洛妍有些不对头了:她总是一个人发呆,默默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夺目的神采,经常去书房坐着,却不看书也不写字,只对着新得的几只笔出神……她把天珠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怎么觉得公主这样,让我害怕呢?好像和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

天珠叹了口气道:“别胡思乱想,公主是想着能回大燕了,高兴呢。”那件袍子她仔细看过了,是男人的袍子,而且是大燕的样式,用脚趾头她也能猜出是谁的,公主小时候就经常和他与三殿下半夜跑出去疯,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至于公主这样子,三年前不就有过一回么,从醉仙楼回来的那一次……还好,这次是他,他对公主从小就好得不像话,绝不会伤了公主的心。

青青虽然还有几分蹊跷,但很快就丢到了一边。小蒙却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公主公主,袁敏儿那里又出新鲜事儿啦。”洛妍抬头望着她,神情恍惚的微笑,小蒙才道:“刚才我去院外面,才听说她昨天又不好了呢,请了好几拨大夫,可二爷还是没去看她!”洛妍点点头,继续转身看着窗外发呆。

小蒙不由如泄气的皮球一般嘟嘟囔囔的走了。过不多久又重新冲了回来:“公主公主,二殿下到金陵了!”

仿佛一根针头扎破了某层隔离的薄膜,洛妍“腾”的站了起来。

小蒙高兴的上前,嘻嘻笑道:“雪明姐姐说,殿下最晚下午就会来杜府呢,让我们先好好给公主梳妆,总要精精神神去见殿下才好。”

洛妍点头,二哥终于来了,不知道他的腿如今到底怎么样了,问过雪明胡缨,雪明却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二殿下了,这次也是澹台直接调来跟着他快马南下的,胡缨却说二殿下身边的文大夫她曾见过,医术比自己高明十倍,想来二殿下一定能被治好。

洛妍虽知她们多半是在安慰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听到很快能见到二哥本人了,一时激动一时忐忑,突然便想到,这两天他原是为二哥而忙,那么,今天说不定会和二哥一起来。

这个念头一起,再也坐不住,一叠声的让人找衣服、梳头。李妈妈自然把她这几天的怪异处早看在眼里,却只以为是要回大燕了心情激动复杂,看她突然来了精神,心中也欢喜,立刻也张罗起来,顿时屋里便一片欢腾忙乱。

洛妍挑了半天,却选了件白色素缎银丝掐口的箭袖,象牙白暗纹长裤,只在外面束了件窄窄的杏黄色比甲,头上也只挽了个半翻髻,插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碧玉钗,李妈妈就点头叹道:“看着倒是又乖巧又清爽,只是素了些。”小蒙便道:“见二殿下倒不用太华丽,这样挺好。”

刚刚坐定,正想着不知要等多久,雪明却笑着进来道:“公主赶紧到前面去,二殿下已经到了!”

洛妍站起来便往外跑,天珠小蒙快步在后面追,雪明倒是轻轻松松的就跟在一边,洛妍心里一动,问她:“二哥怎么这么快?只有他一人来过么?”

雪明道:“二殿下只去礼部递了个文书就直接来杜府,他自然不是一人来的。嗯,还有文大夫。”眼角瞥见洛妍神情不对,才笑道:“澹台将军大概是有事情,没有跟着过来。”

洛妍只觉得心里一沉,要见到二哥的轻快心情都散掉了一半,他有什么事情这么忙?连陪二哥来看她都抽不出时间么?他难道是故意躲着自己?还是觉得没必要特意腾出时间来看她?

洛妍这两天全然没有想起那夜杜宇辰的一番醉话,此刻见了他本人,才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心虚,忙微笑行了个半礼:“劳烦夫人和二爷了。”

杜宇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虽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但三日未见,却显然是愈发的容光焕发了,忍不住心里自嘲:杜二郎,你当她也和你一样伤别离么?只怕是恨不得越早走越好!果然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洛妍跟在杜宇辰身后一步,见他不紧不慢,心不在焉,却也无法着急,只能压住步子,却觉得手心慢慢濡湿起来。

好容易转过回廊,来到厅前,突然听见里面一个醇厚的声音道:“大理的茶果然别有风味……”顿时再也忍不住,一步抢了进去,却见一个清瘦的熟悉身影落入眼帘,而最刺眼的是,他身下坐的分明就是一个轮椅!

洛妍只觉眼眶一热,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那轮椅前面,伸手摸着那轮椅的扶手,不由就蹲了下来,恨不得放声痛哭,却不得不拼命忍住,把头埋进了袖子里。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傻丫头,伤心什么,二哥又不是不能走路了,只是这一路有点累,过两天就好了。”

洛妍立刻抬起头来,惊喜道:“真的?”

慕容谦微笑看着她,认真的点了点头,洛妍满脸都是眼泪,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慕容谦眼里,眼前这张小花脸和小时候分明还是一模一样,忍不住眼睛微热,却加深了笑意道:“小花猫!”

天珠忙过来搀起洛妍,又给了她一方帕子,洛妍脸不由发热:真的哭得脸都花了?忍不住嗔道:“还不是被二哥你吓的!”

慕容谦点头,正色道:“自然都是我不对。”洛妍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又笑了起来。忙转过身去把脸上擦了一把,轻轻碰了碰天珠:“还花吗?”天珠忙自己也擦了眼泪,仔细看了看,还好,今日洛妍脸上只涂了一层香脂,唇上略用了点胭脂,因此哭完脸上倒没有什么痕迹,便点点头:“不打紧,今天没用粉。”

洛妍心里长出一口气,又有些庆幸,澹台扬飞没来也好,不然每次见他都是一副狼狈模样,那可太丢人。

这才转过身,向杜夫人见了礼,又向慕容谦深深一福。慕容谦向杜夫人笑道:“我这妹妹幼稚任性,这三年烦劳夫人照顾,又帮她担了那虚名,本王不胜感激。”

洛妍心里微微一动:原来这就用上那套“官方说法”了!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二哥,只见他比三年前果然瘦了些,面孔越发白净,眉目也更显俊逸,气色倒还好,只是以前那股潇洒里带着的精悍之气已全然不见,那双和自己一样的凤眼此刻正盛满了亲切温和的笑意,似乎对杜夫人真有无限感激,心里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好笑:居然当着这么多人叫我小花猫,我看你这只二狐狸才是真正修成精了!

第39章 嫣然玉人似旧识

洛妍抬头看着慕容谦,心里忍不住有些微的紧张,听他笑道:“这事说来原该尽快,我这次来就是想与夫人商量,洛妍麻烦府上已久,我想明日便让她搬回大燕的使馆驻地,待向文帝陛下辞行后,就会择个最近的吉日离开金陵。”

洛妍脸上不由自由便露出了笑容,却听慕容谦又道:“明晚本王还会在使馆设宴,请府上二位公子务必光临,也好让本王与洛妍略表一些谢意。”

杜夫人一怔,料不到这个文质彬彬的邺王做起事来居然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将军还要干脆利落,转念一想,既然事情都已敲定,快刀斩乱麻,却也省得麻烦,嘴上自然道:“这也太仓促了些吧,我还真舍不得公主。”

慕容谦笑得越发诚恳:“夫人对舍妹一片慈心,本王感激不尽,但父皇日夜都在盼着她归去,本王实在不敢拖延,若非如此,本王还想与二郎多亲近亲近,感谢他对舍妹的礼待。”

洛妍心里不由替杜宇辰打了个寒战,杜夫人也微微变了脸色,只杜宇辰却只是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出神,不知想着些什么。

洛妍忙问道:“父皇身体可好?”

慕容谦看了她一眼,才道:“除了想你,倒也没什么不好!”

洛妍眼圈不由就红了:回想起来,那个大燕的父皇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平日宠得什么似的,最好的东西从来都是她先挑过了,才轮到自己的哥哥和后宫嫔妃们,三年前那番所作所为,自然伤了他的心……

慕容谦看着她的泪眼不由叹了口气,转了个话题:“听说你在杜府三年并没有出去逛过,不如过两日,你带我去金陵城里转两圈,咱们多买些特产,回去也是一份心意。”眼见洛妍脸色转哀为喜,忍不住心里又笑了句:“小花猫!”

洛妍见他脸上神情古怪,顿时便猜到了他刚才却是看自己内疚难过,故意又逗她开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慕容谦不再理她,自和杜夫人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洛妍这才注意到,他的轮椅之后站着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余岁,略偏瘦高的个子,打扮低调,一张素净的脸,初一看时并不起眼,只觉五官虽然端正,但眼睛似乎略小了些,嘴又略大了些,下巴还略方了些,但不知为什么看了第一眼后,却忍不住会去看她第二眼,然后越看便越觉得她眉目温柔清淡,神情沉稳优雅,浑身散发出一种难描难画的韵味。

慕容谦眼角早把洛妍的神情收在眼底,目光往她脸上一扫,微微带了几分得意,洛妍心中越发好奇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乘他和杜夫人说话略歇,便问:“二哥,你后面那位姐姐,我怎么从未见过?”

那女子落落大方走了过来,轻轻一福:“文清远见过公主。”慕容谦便淡然道:“清远是我的大夫,若不是她,我只怕现在还躺在**。”

这个大美女就是胡缨口中的那个疗伤圣手!洛妍心中越发惊叹,忙起身还礼,认认真真道:“文大夫,谢谢你。”

文清远也不扭捏,依然只是一笑便走回到轮椅后面,洛妍目光停在她身上,只觉得她身上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她似乎很像自己原来认识的一个医科女博士,表面上极为温柔沉静,实际上意志坚定、骄傲洒脱,是她最佩服的人之一。难道这竟是天才女医生们的共通品质?

正想得入神,却听慕容谦道:“洛洛,你觉得如何?”

洛妍一怔,瞪大眼睛看着他,慕容谦微微摇头,叹道:“刚才杜夫人提到,杜府那位姓袁的奶奶竟是很不好,想请清远帮着看看。”

袁敏儿很不好?对喔,好像是有谁也提过这么一句,袁敏儿也就算了,可她肚里还有个娃儿……洛妍忙向文清远道:“清远姐姐,我知道你刚到金陵一定很累,不过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去看一眼,她怀孕刚刚三个多月,正是要紧的时候。”话音未落,就觉得侧面的杜宇辰投来了一道极为古怪的目光,似惊似喜似忧似怒,待她去看时,他却撇过了头去。

文清远微笑道:“这几天我都是坐船,倒不累,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吧。”

杜宇辰站了起来,向慕容谦行了一礼:“多谢王爷和公主,在下这就带文大夫过去,请恕失陪。”慕容谦冷冷的看着他,点头道:“这是公主的意思,你不必跟我客气!”

杜宇辰沉默的向洛妍施了一礼,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和郑妈妈、红樱一道带着文清远往后院而去。慕容谦看了看洛妍,只见她的脸上只是微有些困惑,心中的怒气这才散了些:洛洛都不介意,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看来洛洛对这个杜二郎本心里真的无甚情义,却可怜被害得……心底对那人不由更是增添了几分深深的愤怒。

洛妍见文清远走了,便开始对慕容谦捉狭的笑:“二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二嫂?”

慕容谦淡淡道:“如今我这个样子,怎么好耽误人家好女孩儿。”洛妍心里咯噔一下,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只好讪讪的低了头。好在杜夫人和慕容谦却都是交际应酬的高手,笑语风生,毫不冷场。

第40章 心非石木岂无感

慕容谦微微一怔,打量了浩辰一眼,只见他身材高大,眉目开朗,眼睛里的热切神情,却与那些崇拜澹台扬飞的大燕少年并无二致,这才微笑道:“能者多劳,我今日刚到,人又疏懒,所有使馆整理、人员派备、礼仪打点,都是澹台将军的事情,忙得正不可开交。明日三公子去我们那里赴宴,自然见得到他。”

洛妍觉得又是有些心疼,又有些甜蜜,又担心他这几天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睡不好吃不下的……手里拨着茶叶,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又听浩辰道:“澹台将军看着冷峻,居然还能做这些细务,倒让人意外。”

慕容谦笑道:“其实行军打仗,不但最要大胆,也最要细致,澹台将军是我大燕年轻一辈里的头号将才,自是能粗能细。”浩辰最爱谈的原就是这个话题,立刻兴兴头头的问了下去,慕容谦自然含笑作答,洛妍坐在那里,出神的听着他们聊天,耳中捕捉着每一次提到的那个名字,心里只觉平安喜乐,莫过于此。

正听得入神,文清远却已从后院转回来,杜夫人自然关心,忙问:“有劳大夫了,情况如何?”

文清远微行一礼:“那位奶奶只是心气郁结过甚,与其吃药,不如让二爷好好陪着,自然一切安好。”杜夫人放下心来,忍不住又有些不快,这袁敏儿心思太细,又太过好妒,好好的身子不保养,偏闹出这么多幺蛾子来,若不是她霸得牢固,二郎何至于子嗣如此艰难?

洛妍忍不住摇头微笑,袁敏儿一定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眼见已近午时,杜夫人自然殷勤留饭,慕容谦却道还有事务等着处理,再三辞了,却对洛妍道:“回去便好好收拾,明日一早扬飞来接你。”

洛妍心中狂跳,忙点头应是,慕容谦只觉得她眼睛里似乎突然有光芒闪过,细看却没发现什么古怪,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待洛妍回到落云院时,里面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景象,原来小蒙听到慕容谦说出个“明日就搬”的话来,便悄悄儿退了出来,撒腿一口气跑到院里宣布了这个消息,李妈妈立刻便指挥人收拾起来,雪明手下二十多个侍卫各个都忙了个不亦乐乎。天珠立马又出去要了几个人,带着她们收拾洛妍的贴身之物。只剩洛妍一人无事可做,接着对着那几支狼毫笔发呆。

洛妍走出房门,院子里由人来人往渐渐变得清净,明明花木依旧,但似乎也变得冷清寂寞起来。那紫藤架下还摆放着桌椅等物,但以后漫漫的时光里,却不知是否还会有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斗花打牌?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偏僻的院子就能迎来新的主人,却不知这紫藤,这竹子,是否还能如今日般模样?

洛妍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院子里的生活,记忆里在这里做的一切,无非就是筹备怎样离开,却没想到真正要离去了,心里竟没有想像中欢喜——无论如何,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留下痕迹的地方,而这段日子将随着时光一去不返……天珠轻轻道:“公主,我们也该走了。”洛妍点头,看看天珠,眼中似乎亦有伤感,不由笑了笑:“咱们应该高兴才是。”

天珠点头,洛妍最后回望了屋子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往外便走,刚到院中,却见门口一个修长的人影——竟是杜宇辰,依然是玉树临风般的身段,只是脸色太白,眼下又发青,显见精神不好。

见洛妍望了过来,杜宇辰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恭喜公主终于得成心愿,公主可能不稀罕,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要说一声抱歉。祝公主回程一路顺风,日后万事如愿。”

洛妍只得笑了称谢,也道:“也祝你和袁姑娘早得贵子,百年好合。”杜宇辰摇头呵呵一笑:“借你吉言,只是人生多变,人心多变,但愿这世上真能有百年好合……”洛妍见他神色惨淡,心里忍不住也有些同情:袁敏儿这样折腾,只怕把他的心也折腾凉了吧?只愿以后那位能收敛,这位能体谅,不然……唉。

只是此事从此与她再无关系,洛妍脚下不过略顿,便走了出去。杜宇辰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走远,终于再也看不见,院子里又抬出些东西,走出些人,便空****的再无一丝活力。惟紫藤架下,那桌椅茶几,似乎还可见证就在不久之前,他就曾在这里整日厮混,看着身边一个火焰般的女子说笑玩闹,却在没留意间,让那把火烧进了心里。如今火焰飘远,而他的心里,也终于只剩一堆灰烬。

……

洛妍是在二门前直接坐上马车离开杜府的,马车行的很稳,洛妍却觉得心神不宁,终于听到马车旁有马蹄声响,忙拉开车厢的小窗帘,却正迎上一双熟悉的深邃眼睛。洛妍只觉全身发热,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能向他微笑,半天才道:“你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洛妍一直撩着窗帘,舍不得眨眼般看着车边的身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些最无聊的问题,“晚上睡得可好?”“忙不忙?”澹台话不多,却也耐心的答了,脸上不时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自然不会注意到,旁边那些跟了他数年的亲兵,看着他的笑脸,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我眼睛花了么”的痴呆表情。

仿佛只是一眨眼,马车就到了大燕使馆驻地,却是金陵城西北角的一大片宅院,占地虽然不及高府,却比杜府要大上两三倍。马车从正门进去,直到二门才停,已经在车里装了一路隐形人的天珠赶紧先下了车,洛妍一掀帘子,轻轻巧巧跳到了地上。澹台扬飞早下了马,站在车旁,两人相视微笑,久久不语,天珠只觉得背后已经湿了一片,这才听见澹台扬飞道:“你先去住的地方休息一会儿。”洛妍只觉心中恋恋不舍,刚说了个“那你……”,他已道:“我下午去找你。”

洛妍这才转忧为喜,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澹台扬飞眼神微微一暗,却只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天珠抹掉额头的冷汗,上去搀了洛妍:“公主,我们进去吧。”洛妍不声不响乖乖的跟着她走了进去,却有婆子抬了肩舆上来,洛妍也就恍恍惚惚的坐上,一路往里大概又行了两箭地,才是一处精致的院子,里面两进的房间,自有个带假山流水的小花园,花园的花丛里分明还有架秋千。

待进了正房,天珠才发现,这里家具摆设早已一应俱全,**是崭新的粉色被褥,花瓶里是一支开得正盛的晚桂花,整个屋子里都是一股甜蜜的桂花香味。最奇的是,梳妆台上竟还放着一只拳头大的猫儿泥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生动得几乎会立刻就跳下来。洛妍立刻便走了过去,轻轻抚摸着那个小泥塑,脸上露出这几天大家已经看惯了的傻得冒泡的笑容。

天珠不由想起几个殿下和澹台将军小时候互相称呼的外号“二狐狸”“三豹子”“大石头”“小花猫”,不由一滴冷汗又流了下来。青青、小蒙此时也神色古怪——只要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公主跟澹台将军之间好像……好吧,我们都是透明人,几个丫头相视一眼,各自默默的干起活来。

张妈妈坐在后面的车上,人老走得又慢,半响才走进这院子,到处看了一遍就啧啧称奇起来:“好齐整的院子!”看了屋子,又道:“怎么都是合着公主心意布置的。”小蒙忍不住向青青做了个鬼脸。

这一忙,直到中午才算消停,吃过午饭,天珠等先服侍洛妍睡下,再各自回房收拾一番。洛妍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了半响又爬了起来,自己穿上衣服,慢慢走出房门,天珠守在外屋,忙要跟了上来,洛妍却摆了摆手,自己踱到花园之中,在秋千坐下,慢慢摇**。

阳光照进洛妍身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似有极强的光芒闪过,瞬间又消失不见。澹台扬飞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来是想带你,去看看梅子。”

第41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

梅子“住”的地方很偏僻,是驻馆最把角的一处院子里,院子外面守备森严,院落里也有侍卫值守,不过到了最里面的一个小院子,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偌大的院子种着两排银杏树,却只有小小的一排房间,普通的青瓦屋檐木头门窗,看去并不阴森。

澹台径直推开了中间那个小房间的门,洛妍紧紧拉着他手跟了进去。屋里的光线不太好,但也不算阴暗,洛妍略眯了会眼便适应了,这才看见着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床角里缩着一个人。

澹台扬飞淡淡的说了声:“过来吧。”那人慢慢直起身子,下床,笔直的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这一刻,洛妍几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应该是梅子,但她已经完全无法认出她来了——曾经粉白娇嫩的圆脸已变成纯粹的皮包骨头,两只眼睛便显得分外的大,只是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就像两只已经废弃的灯泡。

洛妍猛的退后一步,澹台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头,她回头看着澹台,想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澹台知道她是被吓着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手上又紧了紧,才道:“其实她也没有吃多大苦头,不过是饿了几天。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成了这样。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她,她会说的。”

他当然不会告诉洛妍,所谓的饿了几天,是关在一间完全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的特制石屋里,三天之后再把她带到一桌刚刚做好的香喷喷的饭菜面前,却让她正好只差一点就能够着,每次饭菜一凉,又立刻换上更香更热的佳肴,这个丫头还算是能忍的,换到第三次才抗不住了,什么都说了出来……

洛妍看看他,又看看面前毫无表情的梅子,心里知道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把梅子带在身边已有十年,也就比天珠、青青晚一点儿,自问平常对她从没有刻薄过,她却转身就在自己身上下了那样的药!

只是此刻看着她的样子,心里的怨恨不由慢慢散去,洛妍走上一步,坐在梅子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她的眼睛问:“梅子,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迷心散,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梅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根本没认出她是谁,只是木然道:“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我的爹娘弟弟都在她手里,他说,只有公主永远不能回大燕,他们才能活命。”

足足有好几秒钟,洛妍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太子,怎么可能是太子!那个不苟言笑,但对她总是很温厚的大哥?除了大理皇帝晚宴的那次,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他竟然会害她!他为什么要害她?

有区别吗?更重要的是……她回头把自己深深的埋进了他的怀里,闷闷的问:“为什么?”

“不知道,阿谦还在查,可能是因为你和三殿下太要好,也可能是……总之,我们会查出来的,我和阿谦、阿峻都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会让人伤到你。”澹台扬飞默默的吞下了“因为我”三个字。

和三哥要好,这算什么理由?洛妍还是觉得太荒谬,连这个保证,哪怕是从澹台嘴里说出来的,听起来都显得那么空洞,因为那个人,不是杜夫人,不是高相国,而是她那个做了三十年太子的大哥,大燕国未来的皇帝!

只是梅子……洛妍回头看着这个几乎已失去原形的女孩,一边是主子的神智,一边是亲人的性命,换成她,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下毒,“把她放了吧。”

“放了她,她也没有地方可去,阿谦已经让人查过,她的爹娘弟弟早就都死了。”

这句话似乎梅子听懂了,她突然捂着脸放声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倒在地上抽搐成小小的一团。洛妍不敢再呆在这间房子里,快步奔了出去,但就算她已经跑到这个院子最远的那个角落里,耳边依然回**着梅子那绝望的哭声……一双大手已经紧紧的把她揽在了怀里,“洛洛,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梅子永远都不会是那个圆脸爱笑的小姑娘了,还有她的家人,都再也不会活过来……洛妍只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会吓着,可是阿谦说,必须让你知道回去后可能面临的危险,不然他怕保护不了你。你放心,等我们回了大燕,就算是太子你也不用怕,你有皇上,有阿谦和阿峻,还有我,我们都会好好保护你……”

听着澹台有力的心跳,还有从胸腔里发出的带有嗡嗡回声般的声音,洛妍的混乱和恐惧慢慢退去了一点,只是眼泪忍不住还是流了下来,把他胸口的衣襟慢慢的濡湿了一片。澹台心里一痛,伸手捧起那张泪水斑斑的脸,低头轻轻吻去那些泪水,那味道又咸又苦,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口上。

这一刻,洛妍已无法思考,她只是凭本能掂起脚,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唇凑了上去,主动挑开他的双唇,汲取他的味道,他的舌立刻缠绕了上来,很快,他的气息就占据了她的每一寸思维,让她不用再去考虑任何事情。

深秋的空气已变得有几分冷冽,一阵风吹过,银杏树金黄色的树叶纷纷飘落,有的就落在了两人的头上,衣襟上。良久之后,洛妍轻轻往后仰了仰头,抖落了两片树叶,看见澹台的头发上也沾了一片,伸手便将那树叶掂在手里,澹台却像一个还没有吃够糖果的孩子,有些粗鲁用一只大手扣住她的后脑,贪婪的吻了下来,先是眼角,双唇,然后一路向下,轻轻的噬咬着她的脖子,洛妍的头不得不高高仰起,天空是一种透明的蔚蓝色,最后的秋日的阳光从银杏树金黄的叶子里照进来,美得令人炫目……

第42章 天意自古高难问

“噔、噔、噔”手指敲击木头的声音在院子里突然响起。洛妍一惊,回头去看,只见院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慕容谦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洛妍吓了一大跳,慌忙跳开,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一时只觉臊得脚后跟都要红了。但随即就发现,慕容谦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她,而是完全凝固在澹台扬飞的身上,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愤怒。澹台扬飞也看着他,脸色变得苍白。

这情形,怎么诡异得……“二哥,你怎么来了?”洛妍鼓足勇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真够没用的!洛妍定了定神,开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大燕风气开放,宛如盛唐,贵族男女把**都看得很正常,像她和澹台扬飞的亲热还根本没到限制级,值得害怕成这样?

不过,慕容谦显然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却只是瞟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洛妍心里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全无,不由小小的哆嗦了一下。

“来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是你说,还是我说?”慕容谦眼睛依然盯着澹台扬飞,一字字冷冷的道。

澹台扬飞的神色已经慢慢镇定下来,只微微闭了闭眼便道:“我自己说。”随即转过身来看着洛妍。洛妍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眼神中近乎绝望的痛楚,只觉全身毛孔都寒栗起来,心里突然划过一个无厘头的念头:难道他要跟我说,他其实和二哥是一对?

“洛洛,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两年前我就已经成亲,你认识的,宇文兰心;去年秋天她因为难产去了,两个月前,我娶了兰亭做继室。”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已经成亲,而且刚刚娶了第二个,而且娶的还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他还真能编!洛妍微笑着摇头,转头去看慕容谦,却发现他的眼里全是沉痛和郁怒……

似乎有一根小小的弦“嘣”的断了,洛妍看着眼前脸上已失去所有表情,眼睛一片死黑色的澹台扬飞,还有坐在门边正在磨牙的慕容谦,渐渐相信这一切不是玩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特别容易祸不单行,比如那次,刚刚听到傅刚说他一看见自己就只能觉得讨厌,当晚主编就给她打电话,说她的头版特别报道被毙掉了,要连夜重写……没想到重生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居然还是这样:先是知道自己的亲大哥,未来的大老板,居然根本不想让自己回家;转头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了两辈子好容易才有机会在一起的他,其实是好朋友的老公!对了,他说的是“两个月前”——也就是,自己刚刚重生的时候,老天,你有没搞错?

洛妍苦恼的想着这个问题,慢慢转身就往外走,经过慕容谦的时候对他也笑了一笑,看到他的眼睛里不可置信的惊诧与担忧,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开玩笑,来这个世界前,我好歹也是一枚职业女性,泰山崩于前不变色,打落牙齿和血吞,是行走江湖的基本功!只是,只是,这老天,也太能开玩笑了吧?什么叫重新开始?原来是重新的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而且,也不会再有……

太阳已经西斜了,风越发的冷,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秋日了吧,洛妍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无限珍爱的把它放进了怀里。

慕容谦担忧的摇动轮椅,跟在洛妍的身后,却惊奇的看见,这个平常在家里都会迷路的妹子,居然一条岔路没走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不多会儿,房间里就传出了她说笑的声音,那笑声并不夸张,和平日没有两样,就好像刚才他亲眼所见的她和澹台拥吻的那一幕,完全是自己在做梦!

慕容谦很想进去看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这个勇气,一直默默跟在他后面的文清远轻轻的叹息,心里也充满忧虑,却更多是为了慕容谦,她自然知道这个妹妹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而此刻,她和他,都帮不上任何忙。

“清远,你帮我去看着她好不好?”半响,慕容谦回头恳切的看着文清远。文清远却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扰她的好,公主殿下是个很要强的人,如果让她觉得有人怜悯她,只怕会伤她更深。”

慕容谦叹了口气,随即忍不住切齿:“澹台扬飞这个混蛋,来之前我就警告不许招惹洛洛,结果他竟然敢……”

文清远将手轻轻的按上他已变得僵硬的肩头,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澹台将军就小就喜欢公主,若不是公主的事情,他也不会这三年一直呆在西北军营里拼命,你和他一起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性子,我想这一次,他大概也只是情不自禁……也许他自己都没想到,公主会喜欢他。”

想到澹台扬飞这几年不曾露出笑容的冷脸,身上那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慕容谦只觉得心里那股怒火不由自主熄灭了大半。自己当年何尝不深深恼怒过洛妍的糊涂,所以才没想到要派人来好好查看一下她的情形,还是洛妍自己发信求救,才渐渐察觉到其中的阴谋,如果他心思再细密点,冷静点,哪怕早一点发现不对,也许洛妍和扬飞如今就都能得偿所愿了……慕容谦闭上眼睛,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走,推我回去。”时候已经很不早了,晚上还要请杜家和高家的子弟喝酒,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洛妍站在窗纱后,看着慕容谦坐着轮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假山之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便觉得这口气似乎带走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力气,脚下一软,手明明抓住了窗棂,却完全使不出力来,身子还是慢慢的靠着桌子滑了下来,直接坐到了地上。

天珠青青几个本来以为公主不过是躲在窗口想跟二王子开个玩笑,见状不由都是大惊,忙上来扶起她,把她搀到**坐下,小蒙就往外飞奔。洛妍却厉声道:“不许叫人!”

小蒙一怔,洛妍低头淡淡道:“我刚才只是站久了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不必惊动别人,更加不许去告诉二哥。我想一个人好好躺躺,你们都出去吧。”

天珠与青青对视一眼,默默的退了下去。过了片刻,天珠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掀起门帘的一条小缝往里看,只见轻纱帐里,一个人影在床角缩成一团,似乎还在轻轻的颤抖。

天珠心里一紧,向青青打了个手势,让她守在门口注意动静,自己悄悄的便走了出去,打定主意要找澹台将军或二王子问一声。午后时她明明看见是澹台将军把公主带走的,公主怎么会一个人回来?二王子怎么会跟着过来又不进门?还有刚才公主说话时的眼睛,那种空洞荒寂,就好像大火烧过后的空房子……

“天珠!”有人突然叫了她一声,天珠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路边站着的正是她想找的澹台,一眼看上去神情似乎也有点不对,她心里焦急,忍不住便问:“澹台将军,刚才你带公主出去之后出什么事情了?”

澹台怔怔的看了她半响,才答非所问道:“她还好吗?”

天珠没好气道:“当然不好,刚刚好好的站着,就摔到地上了,想让胡缨来看一下,公主又不让,现在把我们都打发出去了,一个人缩在**哭!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们刚才可跟公主说了什么?”

就好像一个面具砰然破裂,天珠看见澹台扬飞的脸突然剧烈的扭曲起来,随即退后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脸。天珠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茫然的向四周看了一眼,满心希望再来一个人,这个男人扭曲的脸孔太让人害怕。她想拨腿就跑,却又没这个勇气。

茫然的站了好大一会儿,天珠才想起要去找雪明,待回到院中一问女侍卫,才知道她刚才被二王子叫走了。想了一想,天珠决定还是先悄悄找胡缨说一声,毕竟她是大夫,公主身子要不要紧还是要她多看着才好。

胡缨却正在自己的房间看医书,见天珠来了忙让座,天珠也不客气,便把下午公主突然摔倒的事情的说了,见胡缨皱眉,又问:“你可知道澹台将军这几年有什么事情?”胡缨心里一震,刚想开口,却听小蒙大呼小叫的狂奔了进来:“胡缨姐姐你快来,公主吐得好厉害!”

第43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洛妍躺在**,默默的苦笑,什么叫人品啊,别人失恋,会娇美的晕倒过去,会凄美的吐出口血,她倒好,急性肠胃炎!吐得满地都是!还有比这更恶心更没诗意的失恋症候群吗?

吐到昨天总算吐无可吐——因为连着三天吃什么吐什么,肚子大概也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嗯,用文艺腔点方式来表达就是:只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但这话她自己念着都恶心。

心碎了吗?洛妍按着胸口,不管有多么疼痛,这颗心脏显然很有生命力,一点要破碎的迹象都没有,真没劲!印象里,吐多了好像也是能够吐死人的,比如那个拥有丝绒般嗓音的卡朋特。不过,洛妍确定自己不大可能呕吐而死,第一传出去名声太坏,她做鬼都没面子,第二,她是谁?她可不仅仅是那个温室里的小公主,她还是一个砸不碎蒸不烂打不死的记者小强啊!

不就是失恋么?上辈子她都失恋了整整十几年,压根就没恋上过,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从来没有得到的痛,和这种得到了再失去的痛比起来,的确还是后者更难忍受一些……眼前不期然又浮现出澹台扬飞的面孔,那眼睛里深切的痛苦,就算在最沉醉的时候都不曾消失,她真傻,居然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想起他的时候,总会觉得冷,那是盖再多被子把自己缩得再紧都挡不住的冷,还有痛,几乎要张开口才能呼吸的痛,但再痛,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最无耻的事情是什么?是惦记别人的老公,唯一比这个更可耻的,是惦记自己好朋友的老公!

这世上,哪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的?郝思嘉不是说过么,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洛妍看着窗外渐渐透进来的早晨的清光,微笑着想:失恋假结束,小强,开工吧!

这天早上,当慕容谦忧心忡忡的来到洛妍的凤仪居时,却惊讶的看见,洛妍正在喝粥,虽然苍白的一张小脸已瘦到不到巴掌大,但神情镇定,目光平静,看见他进来,微笑着打完招呼之后,又接着端起了那碗,一口一口,缓慢而坚定的往嘴里咽。喝了足足半碗多才放下,一屋子人都紧张的看着她,她却笑了笑:“放心,不会再吐了。”

慕容谦一怔,立时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前两天就问过雪明,为什么没把澹台的事情告诉洛妍。雪明说是澹台将军的命令。澹台扬飞是御林卫的指挥,是雪明的长官,算来雪明只是奉命行事,但洛妍大概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欺瞒自己吧,尤其是经过那个丫头的事情之后。

慕容谦心情复杂,点了点头便摇着轮椅离开,刚出院门,却见那个他恨不得揍一顿的家伙,依然站在院子外面——三天来他好像一直都站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动过,搞得他有时候都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看着澹台扬飞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却明显黑瘦了的脸,慕容谦心里却忍不住也是一声叹息,只得冷哼一声道:“洛洛已经好多了,没有再吐,刚才喝了半碗粥,以后你也不用站在这里,离她越远越好。”

澹台扬飞神情未动,只慢慢垂下眼睛,默默转身离去,第一步时还有些踉跄,但一步一步的便走稳了,那沉稳的节奏,似乎不可能被世上任何东西打破。

凤仪居里,青青悄无声息的从阁楼上下来,对着天珠比了个手势,天珠点了点头,心里微微放松了一点:三天来一直矗在院子外面当石雕的那个家伙终于走了,不然她真不敢让公主出这个院子。

这个混蛋,天珠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居然成亲了,居然娶的还是那个宇文兰亭,居然还敢瞒着她们来招惹公主!公主可是刚刚离开杜府那个鬼地方啊,结果就……虽然这几天,公主除了莫名其妙的呕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伤痛之色,她却总觉得,这次公主心里的伤,恐怕比三年前那道更深。

还好就要回去了,但愿公主能慢慢开心起来。天珠叹口气,走回里屋,洛妍正在梳妆台前,小蒙给她挽了个柔美的堕马髻,又找了件粉色的比甲,脸上大概还略用了点脂粉,看起来已经比早上好多了。天珠快步走过去,又在首饰盒里找了一支镶南珠的银发梳,别在了那乌鸦鸦的头发上。

洛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还好,肌肉没有扭曲,看起来还是个蛮像样的笑容,“把胡缨叫来吧。”——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必须解决。

没过一会儿,胡缨已走进屋子,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惶然之色——雪明和雪清会对调的消息是刚刚传来的,雪明在御林卫的前程恐怕已经到头,她本人倒是一脸坦然的样子,胡缨却无法不感到忐忑。雪明被调的原因,她也明白,可这事儿要说起来,她也有份,公主会怎么看她?她从小就是军中长大,却不像雪明那样有本事可以上前线,除了当女卫,她根本不知道还可以怎么生活……

“麻烦你帮我看看脉吧。”沉默良久,直到胡缨额角见汗,洛妍才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胡缨一怔,不敢置信的看了洛妍一眼,见她脸色平和,这才上前搭住洛妍的手腕,渐渐变得平心静气,认真诊起脉来。洛妍心里微微点头。

“脉象平稳多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还要静养几天。”

“那,如果我想出门呢?”

胡缨诧异的看着洛妍,洛妍微笑道:“说实话就好了,我也知道,为医者,有如为士、为臣,并不是所有话都能说,可有所瞒,并非有所欺。胡缨,我不敢说待你与雪明如姐妹,但自信也绝不会比别的王孙难伺候,我只问你,你便是对一个同袍,就算不能说实话,可会轻她、欺她,故意等着她犯错?”

胡缨身子一震,心里说不出是苦还是酸,慢慢跪了下来:“胡缨不敢。”

洛妍叹了口气:“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所以我不会怪你,你这样就很好。我这些日子,才算明白什么叫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看到你还是老样子,我其实很高兴,因为我能相信的人,实在已经不多……”

胡缨看着洛妍闭起的眼角滚落的泪水,想起几年来相处的情分、这几天她吐得昏天黑地的虚弱、那段时间雪明眼里淡淡的嘲讽,不由心中大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胡缨以后再不敢有事瞒着公主。”

洛妍伸手拉起她,勉强笑了笑:“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拉你来陪我哭的,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胡缨扑通又跪下了,含泪道:“胡缨发誓,以后绝不敢有任何事情欺瞒公主,若违此誓,日后教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洛妍头疼的扶着额角,半响才道:“我其实只是想问你——我什么时候,能上街买东西?”

第44章 东宁殿里香风暖

洛妍曾经很想知道:拥有一张无限制的信用卡,血拼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想她已经知道了——虽然银票的数目不可能没有上限,但在这个一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三千亩好地的时代,她带着五万两银票去逛街,好像比拿了一张无限制信用卡还要夸张。

大理上承南唐,并不禁庶民入住都城,故金陵人烟稠密,商业繁华,各种店面应有尽有,而民风远较宋朝开放,大街上仕女贵妇随眼可见,那些精品店铺里更是衣香杂糅,环佩叮咚,唯一麻烦的是,虽然也收银票,但大理此时通用的还是铜钱,一张银票花出去,很可能找回一箩筐铜钱来,让人黑线。

当然还有瓷器,景德镇的瓷器在这个时代已经出名了,她就买了一个青白瓷釉里藏花的小口瓶,全无花样的形制,几乎透明的光泽,她在手里把玩了半日,便顺手用来插了枝红叶。此外还有什么哥窑的裂纹四方碗、汝窑的天青瓷杯……望着被天珠几个小心翼翼打了几层包的那箱瓷器,洛妍不无得意的想:这要能埋好了传到一千年后,绝对够让国家为它专修个博物馆!

慕容谦对洛妍的购物行为没有任何异议,只问过一句:“银子够花么?”顺手又塞给她五万两赞助费。

如果是在前世,她大概会笑醒吧?洛妍望着已经堆满了一个房间的“战利品”苦笑,下意识的伸手按住了胸口——那里有一个洞,无论用多少东西都填不满,瓷器玉雕不能,云锦香脂也不能。

到了第四天,她终于失去了上街的兴趣,不过好在慕容谦却带来了一个消息:晚上要去金华宫,向文帝陛下辞行。

段正淳……洛妍脑子里顿时天人交战,一会儿是电视剧里那个风度翩翩的美型大叔,一会儿是几年前见过的那个圆圆胖胖的和蔼老头儿。交战半天,还是现实取得了胜利。她即将见到的,当然不是那枚著名——呃,情种。

和上次去高府一样,这次打扮足足花了半天的时间,只是洛妍心里却怎样都找不到期待和喜悦这两种心情,只是顺从的任由李妈妈、天珠几个摆布。热水沐浴依然可以让她感到放松,修眉时依然也会觉得疼痛,只是那些感觉依然好像总是隔着什么东西,到达不了情绪深处……

试衣服的时候,李妈妈偷偷抹了两次眼泪:前几天还刚刚好的那些新衣裳,居然都变得很有些大了,洛妍在镜子里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心里也好生抱歉:这几天,她已经很努力的在多睡觉,多吃东西了,可惜每天早上四更天准时会醒,而胃里除了流食什么都消化不了,所以也一直没法子胖回来。

胡缨很简洁的告诉她,“忧伤脾”——自打谈过那一次,她现在什么都会直接跟洛妍说,这当然也是洛妍的愿望。在找胡缨之前她就想得很清楚,胡缨和雪明性格不同,雪明性格刚强骄傲,要折服她,大概只能比她更强大;而胡缨善良温和,富有同情心,只要让她觉得感激加内疚,就足以得到她的忠诚……只是,忠诚也不用酱紫直接吧:“公主必须放宽心情,不然就是文大夫也治不了你。”

洛妍叹了口气,心里微微放松了些:虽然瘦得夸张,但打扮出来倒还能看,几乎有一种类似冷艳的感觉。

李妈妈又开始抹眼角了:“公主当真长大了,今天这一身,冷一眼看着竟和容娘娘是一个模样……”

容娘娘,那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母妃?传说中宠冠后宫的著名美人?洛妍茫然的摸了摸自己这张脸,苦笑,自己若真有母妃那样的美丽……大概,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吧?别的男人她不知道,但他,自己大概再美点或丑点,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胸口窒息般的刺痛如期而至,洛妍屏住呼吸绷直了身体,面无表情的等待着这股痛楚过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必须学会和这种感觉和平共处,直到时间把它慢慢稀释。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再深的痛苦都会过去。洛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扬起嘴角。

……

马车是在金华宫的东门停下的,下车换了一乘小轿,行了不大功夫便到了内宫的宫门,刚刚下轿,却有华服的女官与太监笑迎来上来,只道皇后正在盼着公主,知道公主身子不大好,特意派了自己的凤舆来接——洛妍略感意外,但也只郑重一谢,便坐了上去。

金华宫并不算大,占地远不如大燕的紫禁城,然而倚山而建,花木葱郁,湖石精雅,却比紫禁城要美上许多,在凤舆上坐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一处白玉为阶、雕梁画栋的宫殿,正是皇后的东宁宫。那女官赶上几步,扶了洛妍下辇,一路便带着直接进了正门,略走几步,到了后面的正殿偏檐下,等待皇后通传,却还未等洛妍坐热凳子,那华服的女官已快步进来,笑嘻嘻道:“皇后和几位夫人都在等着公主呢。”

洛妍微笑点头,跟在这女官身后,越过正殿偏殿,却是直接进了东边的暖阁里。这暖阁比一般人家的略宽阔些,正中是一张高背软椅,铺着雪白的垫褥,上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贵妇,白色金丝掐边的常服,衬着雪白微圆的一张脸,笑得亲切温和,正是三年前见过一次的皇后。下面座椅上颇坐了几位贵妇仕女,一小半倒是熟人,高夫人独有一座,设在皇后左手略下方一点,与她相对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也是白色常服,正是太子妃高氏,杜夫人、飞霜、林月等依次坐在下面。

高夫人与杜夫人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才几日不见,洛妍竟瘦了一大圈,容色中也全无从前的灵动娇美,而是一种略带漠然的冷峻,艳则艳矣,未免寒意太盛。高夫人便关切道:“前次就听邺王殿下说公主玉体不和,才几日工夫,公主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洛妍淡淡的笑:“不过是贪凉着了风寒。”飞霜便抿嘴儿,倒是林月目光中满是关切,轻声问:“那如今可好些了?”

洛妍心中微暖,笑道:“正是大好了,这秋风秋雨原是生病的好时候,也省得为赋新词强说愁。”林月眼睛便是一弯。飞霜身边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公主的那几首词现在都传遍金陵了,今日见了,才知道公主果然是出口成章呢。”

洛妍便看着林月,林月笑道:“是我二嫂家的小妹子薇薇。”洛妍恍然,白家的小女儿,不就是浩辰未过门的妻子么?看她娇憨天真,和三郎那直爽的性子正是一对儿。不由便望着这女孩儿微笑,那白薇薇略一怔,脸就慢慢红了。

皇后就笑道:“公主和这几个丫头倒是投缘。”洛妍笑答:“飞霜和林月都不必说,便是白家的妹妹,我也是久闻芳名了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是个水晶般心肠的美人儿。”

众人便大笑,白薇薇越发不好意思起来,扭着林月的衣角便不依:“你也笑我!”

洛妍看着她那张苹果般甜美天真的面孔,心里不由羡慕,便是飞霜那略略撅起的小圆嘴,落入眼中也只是可爱——还能为这点子小事儿不高兴,多好啊。

一时高夫人又将在座几位洛妍不认识的夫人小姐一一引见了,都是几家与高府杜府相熟的高门大家的女眷,看洛妍的眼神却无一例外的带着些探究或好奇。洛妍只做不觉,只礼数周全的与人寒暄,偶然说笑几句,心里却慢慢的疲惫起来。好在大理立国不算太久,简朴之风犹在,皇宫规矩比不尚繁文缛节的大燕竟还要松些,这些女眷大约又都是常来常往惯了的,因此对着皇后亦是有说有笑,打趣斗嘴,不多时屋里便又热闹非凡起来。

洛妍抽空便打量了那太子妃几眼,她从前对这太子妃并未留意过,此刻细看,只见段誉殿下的这位正妃虽然不如小说中王语嫣那般美貌绝伦,但也十分端庄秀丽——只是若与大燕的太子妃宇文兰珠比较起来,却似少了些威仪,多了些亲和。

这一坐却足坐了个多时辰,洛妍正在思量,这晚上的宴席会设在东华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却见一位太监快步走了过来,高声道:“宴席已备,请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公主殿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移步碧波园。”

从东宁宫出来,一路往西,多是蜿蜒往下的青石台阶,大约走上一盏茶功夫,便能看见一处建在山凹处的院落。院里足有一半是一顷碧波**漾的湖水,湖边林木环绕,掩映着一座极宽阔敞亮的平殿,白玉铺地,白柱挑梁,正是金华宫里举行便宴的场所。

待到一行人走到院里,天色已有些微暗,院里早已处处烛笼高挑,灯光映入湖水,别有一番流丽景象。

洛妍一见这园子,便突然想起,这就是她第一次进大理皇宫参加接风晚宴的地方,记得当时是男东女西而坐,并不相避……不由心头狂跳,手心濡湿。

待进得殿来,果然东边所设的那一溜长长的案几之后,已坐了个半满,洛妍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紧挨着高夫人在西边坐下。眼角余光瞟到对面并无那个黑色身影,这才放松下来,随即又是莫名失落。

却觉得对面似乎有数道目光已射了过来,挑眼一看,却看见三郎浩辰正笑嘻嘻的向她点头,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模样,洛妍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却故意拿眼去看坐在自己下首的白薇薇,再看浩辰,他已经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看面前的案板了。

洛妍忍住笑,又随意扫了对面一眼,落座的似乎都是些年轻人,却见上首第一个座位,与太子妃相对而坐的,是一个白袍男子。洛妍不由眼睛一亮:段誉!忙仔细打量,只见他三十出头,眉目清爽,神情儒雅,见洛妍目光望来,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洛妍也微笑点头回礼,心道:这位还算对得起这名字,比他家老爷子可帅多啦!

正努力回想文帝段正淳的相貌,只听后殿脚步声响,洛妍抬眼看时,以一个白袍胖老头儿为首,走进了七八个男子,大多都是中年以上年纪,其中竟有一身玄色长袍、微笑而立的二哥!

二哥居然真的可以自己走路!洛妍顿时大喜过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却见他慢慢走到段誉下首坐下,行动间并无异常,洛妍心中喜悦,恨不得冲过去把他揪起来再细看两眼,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却见二哥也看了过来,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边杜浩辰眼见众人依次坐好,却依然没看到了那个澹台将军,心中纳闷。高泰明也发现澹台扬飞并不在东宫带来的客人中,不由随口问道:“邺王殿下,澹台将军缘何未至?”慕容谦微笑答道:“因我们船队后日便启程,澹台将军去安排相关事宜了。”

他们声音虽然不大,但一字字都落入了洛妍耳中,尤其是那个名字,竟似带有电流般的高频,洛妍不由紧紧握住了拳头。耳听那边还在絮叨什么“澹台将军真是一片忠心,可惜不能在宴会上与他把酒言欢”“澹台将军也很仰慕相国,希望来日有机会一醉”,连那段誉都掺和进来了“澹台将军好大名气,可惜这次竟无缘一唔”,洛妍恨不能捂上耳朵才好。

洛妍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只觉得手心刺痛,低头一看,竟是不知不觉被指甲刺出了血,眼见血珠一颗颗慢慢浸出来,洛妍心中不由苦笑:你还能再没出息点吗?

她随手拿了条帕子握在手里,心中却忍不住思量,是二哥不让他来的?还是他也想躲着自己?想到后面这个可能,胸口不由更是酸涨难言。神思恍惚间,文帝似乎说了些什么,二哥似乎又答谢了几句,酒菜便陆陆续续被送了上来,无非都是些漂亮而无味的东西,洛妍也没有胃口,便拈了一块小点心,慢慢嚼碎,用茶送下。

突然间只听有人大声笑道:“世子爷,二郎,你们怎么都来迟了,莫不是陪夫人去御花园里赏花?一定要罚上三杯才好!”

洛妍微怔,抬头一看,却是高明顺与杜宇辰走了进来,身边各自带着王氏与袁敏儿,杜宇辰看去还是往日的倜傥摸样,袁敏儿却是穿了大红洒金的通袖,金灿灿的头面,端的华丽无比,笔直的站在杜宇辰身边,目光正扫在自己脸上。

洛妍漫不经心的向她点点头,低头继续攻克那块点心,心里微微一转:以他们的身份却迟到出席,莫不是皇室故意安排?这样既请他们出席了,又不用与自己和二哥有什么接触,免得拆了高相国那番“官方解释”的台……

却听身边那桌的林月道:“咦,敏儿可是扶了正?”高夫人看了洛妍一眼,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才小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在杜家只是修行。前日杜家就发帖子摆宴席,袁敏儿穿着红衣出来见了各位夫人一圈就罢了。”林月忍不住也看了看洛妍。

洛妍此时并无兴趣与人搭话,奈何身边的林月却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她这位“才女”,另一边的白薇薇又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上过几道菜,便跃跃欲试的想叫洛妍写诗,洛妍哪里招架得住,只好寻个空子便遁了出去。

只见殿外也是人来人往,多是太监宫女之流,走得离殿十几丈外,才清净了一些。碧波园说大不大,却也颇有几处亭台,洛妍不愿往人多的地方走,也不敢走得太偏,放眼看了看,似乎湖的南岸有处亭子,并无人影,示意身后的小宫女不必跟上,自己迈步便往那里去了。

此时已是秋末冬初,金陵虽然尚未到天时大寒的地步,但湖边有风,自然不会太暖和,只是想到殿中那两个货真价实的才女,自己这西贝货也不敢抱怨,只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只盼着时间快点过。

正出神时,突然间只觉得背后似有一阵香风袭来,洛妍一回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那身穿大红衣裳走进亭子的,不是袁敏儿是哪个?这女人怎么越来越笨了?却听袁敏儿冷哼一声道:“才女当真是才女,大冷天的宁可到这亭子里吹风,也懒得跟我们这些俗人应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洛妍心里不耐烦,淡淡道:“留给谁看,与你何干?”

袁敏儿冷笑道:“自然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解,为何有人一面潇潇洒洒做着要走的模样,一面却哀哀怨怨写下那些东西来,若是舍不得二郎,直说不就是了,何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洛妍怒气渐生,冷然道:“难怪俗话会说什么疑心生暗鬼,什么以己度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是杜二奶奶的拿手好戏,我不敢领受。至于你心里舍不得的那宝贝,我也毫无兴趣。”

袁敏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响道:“你不当宝,那你当年……”

洛妍腾的站了起来,冷冷道:“话莫乱讲,当年的事情,文帝陛下已经解释过,你若不信,不妨去问问陛下!”

袁敏儿咬牙点头:“好,好,翻手为云是你,覆手为雨是你,你真当天下人都是你的玩物,我只可惜二郎怎么没看清你的真面目!”

洛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他认清你的真面目不就够了?”

这话直直的戳到了袁敏儿的心坎子上,她顿时双手发抖,脸色惨白,洛妍也不想再说下去,转身便走。刚刚出了亭子,却听袁敏儿叫道:“你别走!”

洛妍忍了忍气,回身道:“杜二奶奶,我早说过,只愿我们相忘江湖,永不再见,我这一生都未必再来大理,你又何苦?”

袁敏儿苍白着脸,惨然一笑:“相忘江湖,我倒想忘,可有人忘不了!我就不明白,我哪点儿比不上你!”

洛妍心里微动,明白了袁敏儿的恨怒从何来,不由叹了口气,指着湖面上的灯光道:“你看同样是灯,那湖面上的影子,比岸上挂的,看上去就要美丽十倍。但凡世人眼里,总是镜花水月才是最好。你若要跟那湖里的影子比个高下,气的恨的怨的,不过是你自己。我只劝你最后一句,好自为之,莫要自寻烦恼!”

只见袁敏儿木然坐在木椅之上,喃喃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洛妍摇了摇头,转身便想离去,突然眼角瞥见路边树荫之中,站着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修长身影,脚下微微一顿,便视若无睹的快步走远了——她可没心情上演什么三角情怨!不知为什么,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日后回了大燕,大概这样的聚会少不了,自然也会遇见宇文兰亭,却不知……念头一起,顿时便觉得胸口胀痛,忍不住按住胸口闭眼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缓过这口气来。

宇文兰亭,是自己前身幼时最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袁敏儿说什么做什么,她完全可以不在意,说到底,是心里无愧。但换了宇文兰亭来责怪她与……光想一想,便教人无可解释,亦不愿解释,难道去跟兰亭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老公勾引我?”——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愿意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去。

不知不觉间,洛妍已走到殿门口,一边是灯火辉煌的大殿,一边是摇曳的湖色灯影,天边一轮明月刚刚升起,却是不再圆满的一轮残月。洛妍走到门口,一时却仍不想进去,索性又走了几步,站在大门另一侧的高柱旁,抬头看了半响月亮,正欲转身进殿,却见通向大殿的石径上有人急急的提了灯笼奔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影,洛妍瞟了一眼,突然间只觉得心头剧震,脚下一步也无法动弹。

第46章 风雨飘摇离别日

远处大步而来的人影,虽然在灯光月色中并不清晰,但洛妍却一眼便认出了是谁!她全身一僵,顿时便只觉得呼吸困难,想立刻走开,却挪不动步。

眼见他越走越近,洛妍心头莫名的惶急,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往后一退,就躲到了柱子的黑影背后。

洛妍所在的地方恰好大殿靠内的角落,背后便是院墙,不会有送酒菜的太监宫女经过,想来进出的人也不会瞟上一眼。洛妍刚略感放心,却听脚步声响,匆匆而来的两人却是恰恰到了跟前。洛妍一惊,听见他低声吩咐领路的太监:“快去把邺王殿下请到门口来,莫惊动了别人。”洛妍躲在柱子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澹台扬飞呼吸的声音,不知不觉中,脸上一片冰凉。

似乎过了无穷长的时间,又似乎只是片刻,便听见二哥略微急促的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侍卫们从驻馆的一名粗使婆子身上发现了传信的密管,管子是空的。”他的声音好像有点哑,是走急了么?还是感冒了?

似乎是先微微吸了口冷气,二哥才问:“可查清了这婆子的行踪?”

“这婆子打扫的范围,包括凤仪居。”

“怎么能让人混到那里去!”

“她在驻馆里已经做了十年。”

“哼!”二哥声音带着怒气,“你先走,我随后就会带洛妍回去。”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有脚步声在片刻后走远。洛妍慢慢的吐出憋在胸腔的那口长气,却立刻听见了二哥严峻的声音:“谁在那里?”

洛妍低头从柱后转了出来,慕容谦一楞,忍不住一声长叹,半响才道:“你都听见了?不过是些鬼蜮伎俩,你放心,我会安排好。”

洛妍怔了一会儿,刚才的对话又在脑子里流过一遍,才顿时明白其中的意思。心里微微一沉:她的身边,竟还有那些人安的钉子!

慕容谦想了想又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向陛下辞行,回去之后,记住凡事都要带上青青,夜里也让她在你房中值守,等我们回大燕了,我再给你调几个可靠的丫鬟。”

洛妍心里一凉:难道天珠、小蒙竟然也不可信?慕容谦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那两个丫头没有问题,但她俩的身手只怕还不如你,真有什么事情,能抵什么用?”

慕容谦看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丝笑意:“你倒是好眼光!”也未置可否,便转身欲走。洛妍这才想起,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都忘记问你了,你的腿……”

慕容谦淡然道:“只要施针就可以走,只是之后要疼上两天。”

洛妍顿时一窒,看着他消瘦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想着刚才的一幕,明明应该恐惧、应该悲伤,但此刻站在前一刻他就站过的地方,她的心里却只有一片空****的苍茫。殿里似乎有人在笑,有人在闹,有人在敬酒,有人在致辞,她却什么听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和慕容谦一起坐进特制的大马车,等在车厢里文清远立即拿出银针给慕容谦扎上,又拿了些药油细致按摩,洛妍才慢慢回过神来,忍不住问:“清远姐姐,二哥这两天会很难受吗?”

文清远一边按摩,一边叹气道:“他的关节还未痊愈,能走路只是暂时封住了痛感,相当于骨折未愈却强撑着走路,这个劲一过自然会加倍痛回来。”

洛妍不由倒吸口凉气,急道:“二哥你疯了,不过是场宴会,不去有什么要紧?”

慕容谦看了她一眼,却未开口。文清远却道:“这个宴会是为你辞行,礼数上你不能不参加,他若不参加……”洛妍顿时恍然,二哥若不参加,身份只有澹台扬飞才有资格,二哥又怎么肯!

看着慕容谦渐渐发白的脸色,洛妍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眼睛发涨,只能将头埋进膝盖,任由眼泪奔涌。

慕容谦叹道:“你别听清远的,我你向文帝陛下辞行的事情,别人岂能代替?我又不是第一次让清远施针止痛了,哪里有那么严重!”

眼见洛妍肩头颤抖得越发厉害,慕容谦不由乱了手脚,急得叹气:“洛洛,好了,我没事,你别哭了……”文清远却低声道:“让她哭出来比憋着好。”

慕容谦只得闭目不理,听着洛妍拼命压抑的哽咽,想起澹台扬飞隐忍的石雕般的脸孔,心里百味交陈:打小澹台扬飞对洛妍就不一般,但洛妍对他却似乎只是玩闹的情分,没想到看现在这样,她竟是情难自已,若真是如此,就此让他们分开,也不知……

心思百转之下,听着洛妍已渐渐平静,慕容谦突然道:“其实,有件事情也许你应该知道……”洛妍不由就抬起了头。慕容谦却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重新开口:“澹台扬飞他,一直没有娶正妃。宇文姐妹,都是侧妃。”

这,是什么意思?洛妍迷茫的看着慕容谦。慕容谦心里叹气,却不得不把话说下去:“我朝皇室婚嫁不比汉人讲究,前朝就有公主嫁异姓王和王世子的旧例,只要是正妃便不违制。”

慕容谦看着洛妍惨然的脸色,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身边的文清远也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转眼去看时,却见她凝视着自己,目光古怪之极,碰见他的视线,才低下了眼睑。不知为什么,神色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慕容谦不由心中一紧,心中回想:刚才难道哪句话说错了?想了一遍也不得其解。

这一路,三个人各怀心思,再未开口。一到驻馆,慕容谦却立刻到了书房与澹台扬飞议事,又将洛妍身边的女侍卫换了大半,更把雪清叫去叮嘱了半夜。

第二日一早,天气便阴沉了下来,午后更是飘起了潇潇冷雨,北风从窗隙、帘底钻进屋里,竟似寒可浸骨。

风雨虽寒,大燕驻馆却是一片忙碌火热,车如流水般先将大部分行李物品搬运上船,洛妍这边因从杜府运出的大部分箱笼并未动用,三天购物的所得大多又都是立刻就打包入箱了,只需直接运走,故此倒不比上次忙碌。只李妈妈和天珠指挥着侍卫将洛妍屋里一些可以先打包的物品及路上所需装好,由小蒙带人运到船上先将房间稍加布置整理。

洛妍却是无心去管这些,只拿了本书靠在软榻上发呆,身边一步不离的守着个青青。直到晚间,看着变得有些空空****的屋子,她才渐渐有了点真实感:这是自己在大理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摸着空****的梳妆台确认这一点后,洛妍微微的苦笑:自己曾多热切的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啊!但现在,这一天又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自己将面对比杜府那点小打小闹严酷百倍的局面:可以不择手段对付自己的太子大哥;不知道从哪里会射出来的冷枪暗箭;在无数场合无法逃避会见到的他和他的妻子……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第47章 黑云压城回乡时

大理定都金陵后,都城规制上沿袭南唐旧制,因长江西移,昔日“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石头城码头早已废弃,而金陵西墙便是靠着秦淮河而建,从城墙跨河之处出城,便是下水门码头。其时秦淮河并非日后风流窈窕的身段,而是宽逾百米,水深波缓的一条大河,正是南北往来船只的天然航道,下水门码头自然船舶如织、桅杆林立,好一副繁华胜景。

这日正是黄历上注明“宜远行”的好日子,码头原该比平常更热闹几分,只是从昨日起竟被封了一半,眼见一艘长达二十丈的三层巨型车船停靠在码头之上,附近却是被布帷围住,惟有马车穿梭,穿甲持戈之士往来奔驰,一早更来了两队兵士肃清码头,平民一律不许靠近窥视,依稀只能见到有马车辘辘而来。

船家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一个老汉搭言:“这我却是听说了,这公主原说是嫁给那杜家状元郎的,不知怎地,却是掩人耳目,说是身上有劫数必须如此,求我们陛下赐婚演了那场戏,如今劫数已过,便归国去了。”

又有个闲汉嗤笑道:“这你们却也信?告诉你们,我家恰恰有亲戚的侄女儿就在那杜家帮厨,你道怎着?那公主哪里是避祸,原来她当年求嫁,竟是因为被人下了蛊!两三个月前突然吐出好大一条血蜈蚣,这才变了个人一般,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只闹着要回去的。这情蛊如何说得,才编了这番话来!”

众人刚刚啧啧称奇,却有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一声冷笑,众人拿眼看他,他才道:“果然是道听途说!”那闲汉便道:“那你却知道实情?”年轻人冷冷道:“家兄就在袁家做账房,亲耳听袁家少爷说过,那公主刁蛮,杜二郎三年也不曾碰她。她便终于后悔了这婚事,又怕恼了陛下,才编出这番鬼话来。”

那闲汉立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道你是哪里来的消息,袁家,不就是杜二郎那小妾的娘家么?你这话也信的?”青年人见众人都是一副不信的面孔,顿时脖子上便爆起了青筋……

此时,码头上众人争论中的那大燕公主慕容洛妍,却已静静的坐在船舱的窗前。从窗口望去,金陵城墙高耸,背后隐隐一带苍翠山影,映着压得极低的满城黑云,分外有种超现实的感觉,洛妍便觉得,假如此刻云层一分,里面飞出一头巨龙来,她大约也不会过于吃惊。然而坐了半响,黑云依然只是缓缓的移动,而船身一颤,却是起缆开船了。

眼见江水滔滔,巍峨的金陵城终于渐渐远去,唯有黑云依旧压抑着视野。洛妍虽然并没有去国离乡之思,却也觉得人生之苍凉,世事之难测,莫过于此。

她所住的船舱,大约是这船上最好的一间,宽阔敞亮,竟还分了里外两进。此刻这船舱里只有她与李妈妈、天珠等五人,却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尤其是小蒙,走来走去,惊叹不休,这时又在惊叫“我们这船怎么比别的船都快!”青青便笑道:“这是我们大燕圣皇做的车船,除却风帆外,船两侧还有可以联动的木叶车轮,士兵轮番踩踏,比常船何止快了一倍!”

洛妍心里不由微微一动,奇道:“这莫非是战船?”青青点头:“自然!这样一船,至少也要数百水兵。”洛妍低头思量半响,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小蒙得令一声,笑嘻嘻的便跑了出去——这船虽快,行得却甚稳,一杯茶放在桌上也滴水不溅。不多时,小蒙便蹿了进来,笑道:“殿下这会儿还在忙,说是忙完了就来。”

洛妍点点头,围着这间舱房踱了一圈才道:“天珠,你把这屋子仔细理上一遍,青青,你去查下**床下,船上潮湿,莫钻了什么爬虫。小蒙,你出去把这船上各层的布置大致弄个清楚,李妈妈,你陪我到门口站站。”

青青和天珠相视一眼,小蒙却因为又可以出去逛,而且是整条船的逛,不由大喜,道了声好便飞也似去了,李妈妈却道:“船上风大,要看什么这窗口不也一样?”

洛妍却取了件披风披在了身上,李妈妈忙上来给她又拢了拢,自己也在门后摘下件披风,这才陪着洛妍一起出了舱门。

外面果然江风冷冽,洛妍不禁微微就是一哆嗦,却听有人道:“公主有何吩咐?”转头一看,竟是雪清。

雪清原是慕容谦的侍卫女队队长——在大燕,身份尊贵的王子公主十余岁起就有自己的侍卫队,公主全是女卫,而王子则除男卫外,亦有女卫一队,以便日后护卫后院。这次洛妍要了雪清来,不过是权宜之计。但雪清稳重细致,这几日早已和洛妍这边的女卫打成一片,对洛妍也关怀备至。

此刻看着雪清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洛妍惊讶之余不免感动:以她队长的身份却在自己的舱外值守,真是难为她了。便微笑道:“我只是出来看看。”

雪清笑道:“李妈妈年纪大了,船上又是不惯的,不如我陪公主到处走走?除了最下面去不得,上面两层却是都可以看的。”洛妍正要点头,舱门一开,青青已冲了出来,口中道:“公主你也真是善忘,我也糊涂了,床什么时候理不得?二殿下待会儿来看见我没在你身边,准是一顿好说!”

洛妍怔了怔,心道:我是怕里面有些东西,天珠未必看得出来!这话却也不好当着雪清说,只得道:“那你拿件披风再出来!”青青笑道:“我哪有公主娇气,便是小蒙不也没穿披风到处跑么?”

洛妍撑不住也笑了:“她但凡有的逛,便火烧屁股般坐不住,还要披风做什么?”

雪清面带微笑退了几步,只道:“公主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情,门口日夜都有我们值守的。”

洛妍点点头,她原也不打算多走,走是沿着船廊到前面甲板上看了一看,这船有三层,洛妍所在最上面一层长不到十丈,一路数来,也不过六个房门,自己的房间恰是第三间。往下看时,最下面那层估计超过二十丈,看得到甲板上戎装士兵来来往往,也看得见两侧巨大的轮片不断转动。

天珠忙出来看,一见洛妍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由大吃了一惊:“公主,出什么事情了?”

洛妍挥挥手,心里的混乱略略消退,不由苦笑起来,心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不过你家公主果然是孬种一个,自己也不大明白为啥会吓成这样。

却听有人梆梆的敲门,李妈妈大声道:“公主,你怎么把我们关外面了?”洛妍一怔,不由红了脸,快步走向内室,一边对天珠道:“你去开门,就说我觉得有点恶心……”

一阵门开低语的声音后,立刻响起了李妈妈的惊叫:“怎么又恶心了?莫不是吹风吹的!”几步跑过来看了看洛妍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不由又是摇头又是皱眉:“我就说不要去吹风,你偏不听?身子才好了几天……”

听着这熟悉的唠叨,洛妍倒觉得一颗空****的心慢慢的落了地,见她好容易说得告一段落,又要张口,忙软软的道:“是洛妍不对,下次再不出去了,都听妈妈的,可好?”

李妈妈顿觉心满意足,一张脸都舒展开了,却还是唠叨了两句算是收尾。

“梆梆”舱门又被敲响,洛妍一惊,却听见了二哥的声音:“洛洛,是我。”青青忙过去开了门,慕容谦摇动轮椅进来,背后竟是一人未带。洛妍忙起身,把他让到外间的茶桌边,一面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一面便道:“你们都去自己的舱里整理一下,这里先不用人伺候了。”

不一会儿,关门声响起,一片寂静中,慕容谦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来,看着洛妍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第48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洛妍直直的看着慕容谦的眼睛。慕容谦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洛妍一声叹息,问道:“你觉得,我是得过且过、懵懂无知的回去面对那些事好,还是先看清自己的处境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我想当,你也想让我当,可别人呢?”

慕容谦缓缓点头:“你说得没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洛妍断然道:“那就从头说起!三年前,太子他回京之后,我很奇怪,为什么以父皇的脾气,竟容我活到现在?”

慕容谦惊异的抬头,却见洛妍面色平静,心里不由更是一阵难过,想了想才道:“这事我听说过,那时,父皇一怒之下是有这个想法,还是敬妃娘娘求情,说都是她的错,让你中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毒……父皇当时就用一个杯子砸破了她的头。但后来到底没再提这个事情,只是除去了你的公主封号和皇族身份。”

慕容谦道:“父皇有两个月没见她,好在吉祥那娃儿乖巧,父皇舍不得他,后来才慢慢的好了些。”

洛妍心里难过,半响之后才能开口:“三年之中,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太子他现在……如何?”

慕容谦道:“父皇这两年渐渐不喜理事,动辄出游,太子监国,自然如日中天,朝中所谓太子党已近半壁,这次收到你的消息,我立刻就派了金陵唯一的灰鸽去保护你,但朝堂之上,太子一党都坚决反对让你回来,父皇也不好独断,只好去求教天师,天师倒是特意从重阳宫赶到了上都,亲口说,你的劫数已满,不但应该回来,而且可以去重阳宫静修三月……这下,朝堂之上也再无反对之声,我才带人过来了。”

上重阳宫?洛妍不由惊呆了——如果记忆没错,大燕得到天师祝福的人虽然不多,也不算太少,但只有两人曾经被允许去那神秘莫测的重阳宫,就是太祖慕容晖和飞公主慕容飞雪,两人回来之后都做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大事……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她又能做什么?慢着,刚才二哥说,方大娘是他派的……

洛妍不由抬头看着慕容谦,问道:“二哥,你莫不是当了那什么局长?”

慕容谦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般的笑容:“两年多前,我出了那意外,回来之后太医们就断定我再也不能走路。过了半年,原来的京兆牧,也就是情报局的严老便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接手……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我还是接手的好,去年夏天便向父皇还了封地,正式任了京兆牧。现在我那邺王府,已经成了上都最名不符实、门可罗雀的所在。倒是如了我的意。”

洛妍自然知道,慕容谦外面温和,性子里却有几分孤傲,虽然最能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心里却并不喜来往应酬,只是……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便转了个话题:“三哥他现在在做什么?”

慕容谦神色微暗:“阿峻这两年也总是有些不顺,去年不知怎地惹怒了父皇,现在已经在自己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洛妍不由大惊,难怪问雪明三哥的情况,她只说“挺好的,眼下大概还在兴地”,自己还以为三哥不过和以前一样又去秋猎了,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事情?三哥为人豪迈聪敏,一直是父皇最心爱的皇子,便是前几年得了小吉祥这晚来子,也没有越过三哥的次序。因此,她从未担心过他的处境,怎么才三年功夫,三哥居然就落得如此!

慕容谦看她脸色不好,忙道:“这也不是坏事,俗话都说山高皇帝远,这边有什么是非都牵扯不到他,东北那边又是他自幼经营的,阿峻的本事你也知道,我都插不进人去,莫说别人。现在他在那边过得只能比在京城惬意,就连儿子都生下了!”

慕容谦点头:“自然是,阿峻又没疯,哪里敢让别人给他生儿子,不怕萧明珠拿剑砍了他的腿!”

想起娇小的萧明珠发飙时的彪悍模样,兄妹俩不由相视而笑。

洛妍曲起食指,轻轻扣着桌面,半响才道:“可我还是想不通。”慕容谦点头:“的确,我也不是很明白。”

兄妹两人自然都知道:太子是先皇后难产而得,父皇自觉愧对早逝的皇后,在襁褓中就立了他为储君,在大燕中创了先例。虽然后来容妃得宠,生了慕容谦、慕容峻和慕容洛妍三个孩子,但父皇对他们三个的宠爱与对太子的严格截然不同。

在权柄上,太子在东宫时就有精心选择的大臣辅佐,冠礼后便配备齐了班底。近年父皇虽然格外宠爱慕容峻,却也不过是为他找了些年纪相仿的武将,又发到军中历练了两回,慕容谦才名虽盛,但性喜文事,不领朝政。无论怎么看,父皇也没有换人的意思,为何太子会对他们兄弟如此不放心?这也罢了,洛妍不过是个公主,三年前更不过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骄纵女,害她又为何来?

洛妍还记得,她才是总角娃儿时,太子就已经是稳重儒雅的少年东宫了,平日相处虽不多,但这个大哥对她从未表现过恶意,偶然还肯陪她胡闹,怎么转眼间,他就成了这样心机深沉毒辣的人?就算权力可以令人可以不择手段,但总要有个理由吧?

“二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洛妍盯住了慕容谦的双眼。

慕容谦苦笑一声,才词斟句琢的道:“你大概并不知道,三年前,安王已经向父皇提出,要迎你为世子妃,如前朝旧例,公主单独开府,世子平日王府和公主府任意居住。父皇虽然没有当场同意,说是不能轻易就便宜了那呆头小子,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准备你的婚事了。”

洛妍先是一怔,随即心里就如倒了五味瓶,更伴随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曾经离他这么近么?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不知怎地,脑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名字:宇文兰珠,宇文兰心,宇文兰亭!难怪!太子不愿军中威望最盛的安王因她偏向二哥三哥,所以只能除了她,让太子妃的妹妹们变成那条缆绳!

想明这一出,洛妍只觉口中又苦又涩,舌头都有些发麻,半响才道:“那么,这次来接我,是你让他来的,还是他自己要来?”

慕容谦垂眸淡然道:“都有。这段时间,我发现军中似有些迹象不对,我来接你,虽然可以保证暗地里的力量不成威胁,但若真有人动用军队,却不是我手里的人可以对抗的。而以安王在军中的威望,加上扬飞这三年树立的名声,我们若一起行事,大概就没人敢有太大举动了。”

慕容谦淡淡道:“你不是猜出来了么?自然是有人告诉他,你会进重阳宫,大燕国力本来就强过大理,他怎么希望看见大燕再出经世之才?”

“那后来他怎么变了态度?”洛妍皱起了眉头,高泰明是大理实际上的掌权人,性子狠稳,认准的事情怎么会轻易放弃?

慕容谦微笑道:“这事却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顺便也就告诉了他。大理国只道圣皇当年雄才盖世,飞公主当年手段高明,却不知道他们从重阳宫出来后都做了同一件事情,就是阻止发兵南唐。”

洛妍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秘闻,不由感兴趣的睁大了眼睛。慕容谦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圣皇所说,大家自然都已经知道。不过一般人却不知道,当年南唐来使愿意称臣,朝廷议论江南富裕,南唐国主昏聩,正因一举灭之,也让我朝可以早日修通运河,巩固北疆。飞公主却说,战争一起,所费巨大,以赋税平之,无五年十年不可;但若给她三年,不用朝廷出一兵,她行商所得,必不少于江南赋税。当时人人都觉得她异想天开,但因着天师的面子,不好太过驳斥她。便下诏许南唐称臣,且不得阻挡燕人行商。没想到三年之后,飞公主真的交上了巨额的金银,此后每年所入,的确超过了大唐年间的江南赋税。”

洛妍低头默默的想:穿越的,果然都是好同志。原来飞公主行商,却还有维护和平的高尚动机——说起来,慕容晖那厮虽然抄诗的时候无耻了点,但他短短数年统一北方,比历史上五代时期恨不得两年换个皇帝、五年打场乱仗,却是强上了百倍。以戈止兵,何尝不是无上功德?

唉,天师那神棍这次一定是搞错了,他俩一个是万能发明者外加军事政治天才,一个是放在21世纪也绝对罕见的商业奇人,至于我,不过是小记者一枚,就算我能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办出份《人民日报》来,又能改变什么?

正愁肠百结中,却听慕容谦突然道:“对了,还有一事,你也应做好准备。”

第49章 春愁黯黯不成眠

夜色早已深沉,房间里一片寂静,波浪轻拍船舷和风吹窗棂发出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晰,洛妍盯着屋角那点豆大的烛光,满心回想的都是白天二哥的那席话,尤其是,最后那几句。

她,居然就要开府封地了!

洛妍的公主头衔原就有个“平安”的封号,如今父皇又赐名“和孝”,就成了“平安和孝公主”——好吧,这么囧的一个名字她也忍了,可关键是,他居然还给了她开府设官的权力!连公主府都已经在修建,就用了当年飞公主留在京中的府邸!

她的皇帝老爹疯了么?先是不闻不问,回头就把她架到火上烤!可怜她一学中文的准剩女,连新闻联播都不爱看的,除了当年考大学政治考分高点,当记者时因为意外临时顶岗跑过一次两会,就再没干过任何与政治沾边的事情,现在居然要开始招兵买马与未来的皇帝斗智斗勇……她还没有疯到那地步吧?要不,还是乘着没回家跑路算了?

二哥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响:“我也不明白父皇在想什么,这两年他做事越来越出人意料,他这旨意一下,朝臣就算不是太子一党的,也多是反对,但他竟是一反常态的大发雷霆,说你是她唯一的爱女,又因命中的劫数受了三年之难,连天师都说了你将是大燕的吉祥使者,怎么就不能开府设官了?再有人反对,他便命直接拉下去廷杖,这样一来,旨意才算顺利的下了。”

当时她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二哥,可睿智的二哥也是一脸莫可奈何:“开府封地也就罢了,这设官,你回去能辞掉还是辞掉的好,你从小就不耐烦这些事情,朝政连听都不要听,怎么能陷到这里面去!”洛妍顿时连连点头。

刚刚放下一点心,二哥却又来了一句:“只是开府已然势在必行,你宫里的旧人这几年已是七零八落,若用新手,却要当心,就是一个扫地的婆子,也是能坏事的!”

洛妍自然想起了驻馆里那扫地婆子的无头公案,顿时一个头有三个大。没想到,二哥还轻描淡写般加上了一根稻草:“你回去之后,对太子妃和宇文兰亭最好都远点。”

太子妃?她从来就没有近过好不好?至于宇文兰亭,她躲还来不及呢!只是二哥的神情里似乎有些别的古怪,洛妍却没有勇气去问。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一只鸵鸟,澹台扬飞,是她已经不能去爱的人,也是她没办法去恨的人,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开,躲开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能躲多远有多远,能躲多久就多久,就像白天那次一样……就算这样做很丢人,可穿越女也是人,也有当孬种的人权不是?

算了,有些事情想破头大概也没有解决办法,二哥不是说了吗,她好歹还要先去重阳宫呆三个月,天师既然那么牛,断定她能护卫大燕,不如就让他教教自己怎么做好了!再不行,她就赖在那里不出来了!反正重阳宫那么神秘,从来没有人能够擅自闯入过,量她那太子大哥也没法来抓她!想到这里,洛妍觉得未来多少有了一点点保障……

百无聊赖中,只听门外又传来侍卫的脚步声。洛妍默默数着她们来回巡视的次数,计算着频率,又在算她们一夜大概要走多少次,共计多少米,可以消耗多少卡路里……突然只觉得似乎有脚步声到了她的门口便停了下来,刚觉奇怪,却看见睡在不远处便榻上的青青腾的坐了起来。

青青知道她择床的毛病,也不奇怪,便答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感觉外面有人看我似的,就惊醒了。”

洛妍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忙道:“哪里有人?”

青青的声音带了笑意:“我也说不清,是前段时间方大娘教了我个练习六感灵敏的法子,说是若是能有小成,便是睡觉时被人窥探也会惊醒,我也没试过到底是不是,刚才感觉了一下,又似乎没什么异样了。”

洛妍道:“说不定真是有人窥探,我刚才也听见有脚步声停在我们门口。”

青青道:“那就是了,也许殿下特意关注过侍卫,多注意我们屋里的动静,她们就多站着听了会儿,我便有了感应。”

洛妍兴趣大起:“什么法子有这么神?若这还是小成,大成又是怎样?”

青青却道:“这也不算什么,练武的人若是有几分天赋,练上几年,自然会有些感应,比如在战场上如果有人拿箭瞄你,身上被瞄的部位就会寒毛乍起。方大娘这法子却是专门就练这感应,所以即使没有杀气恶意,别人近处的关注或窥探,也能察觉到。若是练到大成,据说可以感知祸福,但那是传说中的境界,方大娘说,她自己也没摸到边。”

洛妍忙道:“那你教我可好?”

青青笑道:“这有何难,只是这功夫极为枯燥,方大娘说,像我这样一根肠子的,倒是适合,公主心思灵巧,只怕没毅力练这笨功夫。”

洛妍自然不依,青青也就笑应了,把这门功夫的入门练法便教给了洛妍——竟是出奇的简单,就是放松身心,直到无欲无念的深度入定,再以意念聚集灵光灌洗眉心到耳根的几个部位,最后意守丹田……

洛妍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以她最爱胡思乱想的性子,这第一步她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自己认识的人里,大概也就青青这个神经大条的丫头能做到吧?

无奈之下,她只好找了个话题问:“青青,你说你的功夫不如方大娘,那么,跟雪清、雪明她们比起来又如何?”

青青淡淡的道:“侍卫里,原本只有武功上天赋最好的才能成为黑鹰,雪清传说是女卫里的第一高手,但毕竟也是被黑鹰淘汰出来的,这几年,倒是雪明带着公主原来侍卫队上了西北战场,她们身上都有很重的杀戮气,若不是比武,而是战阵中的拼杀,只怕我和雪清都不是她的对手了。”

也就是说,比武的话她都能稳胜?洛妍不由变成了星星眼:自己原以为青青也就是个二三流的身手,没想到居然可以打遍女卫无敌手!忍不住问道:“那身手像你这样的,在大燕有多少,我们大燕是不是也有什么武林第一高手?”

这名字就如一柄大锤般猝不及防的砸中了洛妍的胸口,在鲜血淋漓般的刺痛里,却又带着隐隐的骄傲与甜蜜——她只知道,他已是有名的将军,却不知道他原来竟是大燕年轻一辈里的第一高手呢!难怪他曾那么自信的说,他会保护她的……

只是,如今……洛妍再也不想说一个字。青青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情,并没有再开口。

失眠之夜,时间原是凝固般不肯往前走,但洛妍心里事情太多,翻来覆去想上几遍,再睁眼时,天色竟似已然微明,刚想起床,便听见门上响起了梆梆梆的敲门声。

第50章 日出江花红似火

“公主,是我啦。”小蒙刻意压低,却依然快乐如小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青青立刻披衣起床去开了门,一阵冷风卷进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洛妍刚想问一声,怎么来这么早。小蒙已经飞快的开了口:“公主肯定又是一夜没睡,昨天我听侍卫们说,这长江上看日出,景色极美,过了今日,船从扬州进了运河,便难看到这样的宽阔的水面了!我又问了船上的老手,说今日必是晴天。所以我一早跑到厨房里热了几个饼,咱们快吃了,正好到甲板上看日出去,然后偷偷回来,莫让李妈妈知道了,不然又是一顿好说!”

洛妍不禁莞尔,便起身穿了外衣,青青也来了兴致,从暖壶里倒了三杯水,小蒙便从披风里拿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小包,里面是三个热腾腾的葱油面饼。洛妍微觉油腻,但看着这两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只好拿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口,慢慢嚼碎了,才用热茶送下。

她开始吃了,那两个这才拿了饼一面笑一面吃了起来,洛妍刚咽下三口,觉得胃里微微翻滚,忙用茶压下了。她们却已经吃了干净,小蒙还问:“平日这饼不算什么,今日怎么分外香甜。莫不是这船上的厨子手艺格外好。”

洛妍忍不住笑道:“和厨子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这摸黑偷着吃的滋味分外香罢了!”便把手中的饼放了下来:“我吃不下了,日出还要多久?”

青青忙拿帕子拧了热水,让洛妍擦了手,自己和小蒙也擦了一把,又道:“我去看一眼。”也裹了件披风就跑了出去。一眨眼就跑了回来:“东边已经有了些云彩,看样子最多还要一刻钟光景。外面冷得厉害,我先找件厚些大氅。”不由分说,先点亮了蜡烛,又把这屋里放的两个箱笼依次打开,果然便找出一件大斗篷来。

洛妍只得由她们把自己裹成了个毛茸茸的粽子,又让她和青青也一人围条厚裙子,外面再多罩上一件披风,三人这才蹑手蹑脚的开门走了出去,迎面便看见两个女侍卫,想是小蒙刚才已经跟她们说过,两人也未做声,只是微笑行礼。这主仆三人便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去了甲板上。

初冬早晨的江风果然厉害,好在洛妍穿得实在严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四面看时,果然江水滔滔,水面宽阔,北岸的树木看去便显得极小,东面江水奔腾而去之处,隐隐已有红色从云彩中透出,眼见那一片云彩颜色渐渐变幻,似乎有团颜料慢慢从地平线下浸染出来,染出一小片艳丽缤纷的天地,整片天幕也渐渐转为蓝色。只是那太阳却迟迟不肯露面,洛妍不由就想起了前世看演唱会的经历,那般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期待,竟和此时有些相似。

正几分恍惚时,突然小蒙便叫了声:“出来啦!”果然,云层之中已然露出了一点嫣红,眼见那嫣红由一点而变成一弯,由一弯变作一钩,渐渐的越来越圆,终于一跃而出!

天际已经是一片壮丽的橙色,水天交汇处便如烧起来了一般。那轮红日渐渐升起,光芒由嫣红转为橙红,又转为金红,奔流的江水上也泛起了万点金鳞。洛妍只觉得一颗心似乎也渐渐变得光明辽阔。

眼见下层甲板上也渐渐人声鼎沸,甚至有军士好奇的向上张望,青青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李妈妈该起来了。”洛妍与小蒙相视一笑,三人转身便往回走,却见迎面大步走来一人,却是数日未见的雪明。

洛妍心里一沉,便想视而不见的走开,雪明却上来行了一礼:“公主好雅兴。”洛妍只觉得她眼里仍然有种若有若无的嘲讽之色,心里更是不快,胡乱点了点头就欲转身。雪明却直勾勾看着她道:“雪明有事想单独跟公主谈谈。”

洛妍心中微微警惕,面上却只淡淡道:“二哥有吩咐,青青任何时候都不得离开我半步,你若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雪明仍直直的盯着她的双眼,嘴角一勾:“我想说的,与澹台将军有关。”洛妍一听这名字便觉得心里一缩,又不喜欢雪明说出这名字时的那神色,沉下脸道:“抱歉,将军的事情,请你回报二哥,与我无关!”说完一拉身边两人,快步便越过雪明,往自己的船舱去了。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洛妍不由心烦意乱,看日出的好心情也去了大半,小蒙显然也甚是不快,哼了一声道:“雪明莫不是疯了,哪有这样与公主说话的!”青青却不语,一直到进了船舱,脱掉披风,才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听说,雪明在西北战场上就是在澹台将军麾下效力。”

洛妍只觉得心里乱麻一般说不上什么滋味,任由青青和小蒙把她的大衣裳都脱下、收好,又把那剩的大半块饼包好丢到窗外,刚刚准备倒掉那三杯水,却听李妈妈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公主起身没有?小蒙是不是已经过来了?”

小蒙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才笑嘻嘻的去开了门,李妈妈一见她就责怪道:“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吵公主?”

小蒙笑道:“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公主换个地方一定睡不着,我担心公主闷,过来陪她说话呢,我们都喝了一杯茶了!”只见天珠从李妈妈身后转了出来,却拿眼睛瞟了瞟洛妍脚下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大毛靴子。

小蒙一见李妈妈已转身去问洛妍,忙杀鸡抹脖子般冲天珠使眼色,天珠才笑道:“还算你明白,知道船上冷,倒找了这么双鞋来给公主暖脚。”小蒙这才放松下来,笑眯眯的给天珠作了一揖。

李妈妈哪里知道几个丫头的鬼名堂,只拉着洛妍问寒问暖:**被褥可够厚?晚上窗帘漏不漏风?洛妍只得打点起精神来一一应对。天珠和小蒙便去外面打了热水,服侍洛妍洗漱。一时又送上早点来,洛妍胃口仍是不好,只喝了一碗米粥便想放下,却被李妈妈逼着又吃下一块点心才罢。

这一日,船却是要穿过长江,到达扬州,再转运河北上,扬州正是大燕地界,既是繁华之所,亦有重兵屯守,所以洛妍的车船虽然下响便到了扬州,却仍需在此休整一夜。自有当地的军政大员来船上拜见。洛妍自无兴趣理会这些事务,只是在窗口看着扬州城出神。

古人都云,人生之最高理想莫过于“腰缠万贯,骑鹤下扬州”,她当年身为记者时,也来过扬州一次,逛完之后唯一的感觉就是:古人为啥这么想不开?但如今的记忆里,却多了一段:当日跟着太子来江南时,她也在扬州好好消磨了两天,又带了侍卫便装到市井里到处晃悠。古代扬州的确是繁华极盛的去处,店肆林立,酒坊飘香,连女子服饰都分外华丽繁复,街上还有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波斯商人,都说金陵是十里珠帘,但若单论风流富贵气象,却似不如扬州。

这一日,洛妍只去外面略吹了吹风,别一直呆在舱中,倒是找了副扑克出来,正好与天珠几个消磨时间,只小蒙却总是坐不住,玩上两手便让李妈妈代她,自己出去上蹿下跳,打探了无数消息回来:

“扬州太守带着好多官员来了!把二层舱偌大的一个房间都挤了个满满当当。”

“扬州盐道来了,好白胖的一个老头,我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滚着上楼的。”

洛妍只做不知,料定她的下半句话必然跟澹台扬飞有关,心口依旧隐隐痛楚,不由又想,不知道雪明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转眼间到了晚饭时分,慕容谦却打发人来,说是扬州盐道设了宴,洛妍可有什么有兴趣要他带回来的没有?洛妍道,只莫带回来一只醉猫就成。心里却暗暗纳闷,二哥怎么肯给那滚着走的家伙这么大的面子?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对着晚饭却没有胃口,只得让小蒙去船上的小厨房要一碗清淡的阳春面,倒是吃了半碗。

不想小蒙送碗回去时,却足过了一刻多钟才回来,而且满脸的古怪。洛妍微觉诧异,故意让她和青青又陪自己在外面略晃了一晃。小蒙看看左右没人,才期期艾艾的道:“我刚才听小厨房的人说,这船上有个小舱有人日夜把守,只让送些食水进去。我就偷偷溜去看了一眼,结果被侍卫发现,我刚说了一句话,突然听见里面有人大叫了一声,声音好像,好像是梅子!”

第51章 暮来江风刺骨寒

慕容谦从宴席上回到船上时已过了三更时分,宴席虽然不算散得晚,却十分累心。慕容谦慢慢扶着一位侍卫的肩头上了船,刚登上二层船舱,便看见了澹台扬飞的背影:他正站在楼梯口相对的甲板上,一身黑色披风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子却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慕容谦不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澹台扬飞越发的像个石头人,脸上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往往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另一个洛妍呢,倒是能说能笑的,却瘦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了——这两个人,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么?

澹台扬飞似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略一点头,便漠然转身离开。慕容谦正微微出神,只见船上的一名侍卫快步走了过来,慕容谦认出他正是负责看守洛妍那个丫头的侍卫,不由一怔,只听那侍卫低声道:“启禀殿下,今天晚饭后,公主身边的一名侍女不知何故去了在下看守的地方,在下立刻让她离开,结果舱里的女犯似乎听出这侍女的声音,大声喊了一句,那侍女离开时神色慌张。”

慕容谦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张笑嘻嘻的面孔:这事再没别人,定是小蒙!洛妍身边的几个丫头他都认得,此次又重新调查了一番。这小蒙从小就是个惹祸精加包打听,就没有她不感兴趣的事情,在船上也要一天到处跑八遍……她回去定然会告诉洛妍,却不知洛妍会如何处理?

来到了三层,经过洛妍舱门之时,慕容谦不由就多留心了一分:窗帘拉得很紧,但似乎有碎碎的声音传出,心里微觉奇怪,忍不住轻轻敲了敲舱门:“洛妍,你睡了没有?”

他这边刚刚离开,青青已赶紧关好了门,摸着心口后怕:撒谎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小蒙好了,被二殿下那眼睛一扫,她好险没咬着自己舌头!

小蒙此时却坐在洛妍床前的小几上,捂着嘴儿在笑,青青就瞪了她一眼,蹑手蹑脚的走回到自己的便榻前,挨着天珠坐下了。只听隔壁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三个人这才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洛妍脸上却没有太多笑意,只轻声道:“我让你们半夜过来,其实,是想跟你们说下梅子的事情。”

眼见着笑意顿时凝固在眼前的三张脸上,洛妍叹了口气:“我想你们大概都在猜,为什么梅子一养病竟然就没有消息了,小蒙晚上没听错,那个舱里关着的人,应该就是梅子。我在驻馆就见过她了。”

小蒙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天珠低头不语,只有青青还是一脸平静——想来她是三个里唯一早就知情的。

洛妍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那天,梅子亲口告诉我,三年来,她在我吃的羊肉里,一直在下一种迷魂药,因为太子身边的人告诉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他们手里,如果我回了大燕,就把他们都杀了。”

小蒙腾的站了起来,天珠惊愕的抬起头,连青青眼里都流露出震惊。洛妍看着她们,慢慢道:“不过二殿下已经调查过,梅子的家人早就都死了。”

在三张脸上,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呆滞和恐惧,只是不知道是对于梅子的遭遇,还是太子这两个字。洛妍只觉心里苦涩,却终于明白了二哥的心情——如果有可能,她真不愿意让她们这么快就看到这些血淋淋的事情!

洛妍继续道:“我已经想清楚了,青青是黑鹰,走不了。只是天珠和小蒙,你们两个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了我什么。在回上都之前,我会让二哥给你们安排好落脚的地方和身份,我只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这个晚上,她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自己想跑路大概是没戏了,不过身边这几个丫头,都是挺好的小姑娘,能逃走一个算一个,何必被自己连累当了炮灰?

天珠慢慢站起来,走到洛妍的床前,双膝跪下,轻声道:“天珠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在公主身边,除了侍候公主,再也做不好别的事情,我没有家人可被人威胁,也不怕死,请公主不要赶我走。天珠愚笨,的确帮不了公主什么,但也绝对不会连累公主。”

小蒙这才惊醒过来般,也走过来跪下了,苦着脸道:“我和天珠姐姐的情况是一样的,我其实有点怕死,可是比起被送走,我觉得还是留下来,比较不害怕一点。”洛妍胸口涨满的酸痛,顿时被这句实话逗得消了大半。

看着天珠神色坚定的脸,小蒙似乎还有些懵懂却也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倒活像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洛妍不由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也许自己真的低估这个时代“忠”字的影响力,也许她们真的已经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却突然听见青青低声道:“公主,我们跟着你,未必会死;出去,未必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洛妍一怔,睁开眼睛,小蒙已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对啊公主,我都听说了,你一回去,就要进重阳宫呢,你是天师保佑的公主,谁也害不了你!”

看着三双变得明亮、充满希望和信任的眼睛,洛妍不由手扶额头,无力的叹了口气:这事儿……怎么解释呢?

好吧,这吉祥物的身份,她认了!看来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发眼前这几个丫头跑路,那么……洛妍长长的出了口气,衣袖下面,一双手已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第52章 书山有路勤为径

车船沿着运河一路北上,越走天气便越冷。好在慕容谦选中的这艘车船虽然是战船,却是按燕太祖设计的图纸特制的,建造精细,设备完善,上两层的船舱都有铁制的烟道直通厨房火灶,因此舱内不生炭盆也并不寒冷,只洛妍却分外怕冷一些,日日抱了个手炉在怀里。

这几天,她大约是船上最忙的人,**、桌上、地上都放着一本本的律法、史书,一叠叠的邸报,都是她让慕容谦给她找来的。而她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一页页认真翻看这些东西,谁劝她歇息都不听,李妈妈心疼得掉了两回眼泪,也完全没发挥到常规武器的作用。

洛妍的举动,别说李妈妈和天珠几个不解,就是慕容谦也纳闷得不行:就算回去要开府,她也不用看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洛妍自然无法解释:她对古代政治斗争实在一窍不通,想要补课只能从最基础的做起,比如她起码得知道朝廷不同官职的责权利,制定朝政的程序规矩,以及近年来的人事变动,朝廷风向,以及政治斗争中有可能用上的各种手段……这些慕容谦是不可能有时间一一告诉她的,她也就只能从这些资料里自行学习、锻炼。

作为记者,洛妍深深知道广泛占有资料的重要性——敏感不是天生的,而是比较出来的,当你的视野必须够宽广,胸中的资料足够丰富,你才能在某些事情到来之时,敏锐的提前发现线索。洛妍自认为没有搞政治的天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下这些笨功夫了。毕竟,如今她背负的不是个人的生死,还有现在身边的这些人,以及未来公主府的那些人。

只是这么看了几天,洛妍心里积的疑惑也是越来越多,律法与史书也就罢了,这三年的邸报线头虽多,却不是她理得清楚的。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去找慕容谦,却让小蒙先去隔壁通报了一声——自己的这屋子委实见不得人了。倒不是天珠几个懒惰,而是她不让收拾,毕竟资料太多,摊在地上还好找,别人收拾了就更是找不到。

小蒙不一会儿回来,说是二殿下正好有空。洛妍便拿上了一叠自己画了问号的邸报带着青青去了隔壁。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地方格局大小都与自己那间一样,也是里外两进,只是将茶桌挪进了里间,外间里好大一张案几,又摆放了七八张椅子,还格外多生了两个火盆。慕容谦便坐在案几的后面,几上放了一壶茶两个杯子。

慕容洛妍也不多话,直接就坐了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又把邸报拿出他看:“我看来看去,这一条消息却怎么也看不懂。”

慕容谦一看,却是东台监封还了兵部调太子右卫谷南兼左金吾卫郎将的命令,太子以监国批驳了东台监,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皇帝却让谷南兼了上京都尉。

洛妍道,“按大燕律,太子右卫为从四品,金吾卫郎将却是五品,为什么不能兼呢?上京都尉却是正四品,若是五品都不行,父皇为何反而升调他为四品?”

慕容谦一楞,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莫不是以为官品级越高,权柄就越大?太子右卫虽然是从四品,却是虚衔,按官制,东宫有十二卫,但东宫侍卫总共也不到一千人,十二卫又有什么用?那金吾卫郎将虽然只是五品,但掌管着三千精兵,而且就驻防京城内,是何等重要的位置?至于最后那上京都尉,倒是实职,可惜隶属上京军,上面有大都督,副都护,手中有兵,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洛妍不由头疼的叹了口气,大燕律上虽然注明了官制、品级与权限,但实的虚的,能做主的不能做主的,哪里看得出道道来?

慕容谦翻了翻洛妍带的那些邸报,大多是类似的问题,看来她虽然记熟了大燕律,这人事背后的东西却不是可以无师自通的,自己却又没那个时间,想了一想便道:“我手下有个掌书记,对政事十分通达,不如我找了他来,正好这三层还有间空舱房,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也有这样的大案几,他每天到那间房里给你讲解这些邸报如何?”

洛妍眼睛顿时就亮了,忙点头。慕容谦见她这几天眼睛都熬红了,不由有些心疼,软言道:“这些事情其实不用急,接触多了自然便知道,今天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就让姚书记来给你讲,比自己看要透彻百倍。”

慕容谦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从前全不关心这些,如今才几天,就能在邸报里发现这些问题,已是很了不起了!再有人指点,必然事半功倍。”洛妍这才高高兴兴的喝了茶,转身回了自己舱房。

第二天辰时不到,果然便有女卫来通报,姚书记已经在三层最顶头的房间里等她。洛妍带了李妈妈和青青两个过去。只见那舱房比慕容谦的只略小些,格局却是一样,高高的案几后面,站着一个白袍儒巾的年轻人,看去也就是二十多岁,容长白净的面孔,看起来神清骨秀,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一枚,虽然风流不及杜宇辰,清贵不及慕容谦,但气度沉稳,神情从容,看起来十二分的顺眼。

洛妍不由有些小小的惊喜——原以为精通政事的这“姚书记”必然是后世的师爷面孔,没想到该师爷竟是少年版的公孙策!

见洛妍进来,这姚书记先施一礼道:“下官姚初凡见过公主。”

洛妍忙道:“姚书记不必多礼,在这屋里,你是先生我是学生,还望姚书记多加指点。”

姚初凡只微笑道了句:“不敢当先生二字,能与公主讨论,是下官的荣幸。”洛妍坐在案几前一张垫了皮褥的椅子上,又再三请姚初凡坐下。姚初凡遂也不再客气,与洛妍隔几而坐,洛妍便把邸报都给了他,请他一张张讲解。

这姚初凡年纪虽轻,对政务人事却当真精通无比,律法赋税军务亦无阻碍,记性更是出众,邸报上一条条消息都给洛妍剖析得清清楚楚,又把上面涉及较多到的一些朝廷大员的背景、性格也介绍了一遍,偶尔也讲两个相关的笑话传闻,洛妍只听到两眼放光,就如醍醐灌顶了一般,几天来满脑子的浆糊顿时被变成了一份份码放齐整的资料……

这一讲,便是近两个时辰,直到慕容谦过来请姚初凡一起去进午食,洛妍才惊觉一个上午已经过去,李妈妈已经熬得两眼无光,心下顿时歉疚,忙先向慕容谦道谢,又谢了姚初凡,才拉了李妈妈回房。

下午,陪听的人就换了天珠和青青,只是讲到半个时辰,洛妍便会主动歇上一歇,让天珠去小厨房里拿些热茶点心来,随意聊上一刻,再让姚初凡接着讲解。

洛妍本来就是开朗随和的性子,姚初凡亦是不拘小节,谈到朝政人事,两人态度又多契合,这样讲了三天,两人固然已经像是熟识多年的好友,连天珠与青青也随意起来,经常也问姚初凡一些自己不解的问题。青青多问的是军事,天珠却对赋税民生极为关注。

讲到第四天上,洛妍自己已经能把邸报背后的道道看得基本明白,便又开始询问朝中目前各省、部、监主事官员的背景与偏向,朝廷目前最关注的问题,军队的分布,京城内外的军事防务,以及武官权力、派系。

姚初凡一面讲解,一面便思量:公主还是真是天生皇家人,这几个问题,分明已是政局的真正要害。只是讲到数月前调回京都任御林卫千骑大将军、如今正在船上的那位澹台扬飞时,公主突然便低头不语,姚初凡何等警醒的人物,立刻便看出那两个丫头脸上分明也有些古怪,忙把接下来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洛妍自然也察觉了姚初凡立刻换了话题,心里不由苦笑:“我的表现真的有那么明显吗?”心里又有些疑惑,他之前在河西军中军功卓著,邸报上都提到过两回嘉奖,自己都越过不问了;但父皇为何突然把他调回到御林卫来?一般不是御林卫出来的到各军中任职么?只是舌头打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名字说出口,只好作罢。

刚刚又问了两个问题,却见舱门一开,竟是慕容谦摇着轮椅进来了,洛妍看看天时,似乎离午时还早,慕容谦却开门见山道:“午后船就会到长河,东永郡公在长河有好大座园子,我想在那里休整一天,后日再出发。”

洛妍在记忆里搜索半天,不由一愣:东永郡公慕容冕,不是皇室里,乃至全大燕最著名顽主么?

第53章 富贵从来惹人羡

比起扬州这种传统名城,靠着隋代大运河开通而兴盛起来的长河,只能算是一个年轻的新贵。不过,在燕太祖以下数代大燕皇帝的经营下,京杭大运河比往昔的那条河道更深广、航运更繁忙,而长河也就日益兴盛起来。

洛妍坐在马车里,不时掀起帘子向外打量,这是她十余日来第一次下船,一沾地便觉得大地摇晃。好在东永郡公的马车甚是舒适,给她与二哥准备的两辆马车更是犹如两栋移动的房屋,车厢中部开门,踏着软几上车,只见车厢里铺着雪白的毛毯,四壁包着花色雅致的软垫,靠后是一张软榻,又设了一几两凳,几个垫子,并没有刻意的奢华,却舒适方便之极。洛妍本来只带了青青和李妈妈在身边,看了这规模,又招手叫了天珠、小蒙上来,仍觉宽敞。

小蒙便啧啧称奇,一刻不停的往外面看。洛妍靠在软榻上,后面恰恰也有一面不大不小的后窗,拉开纱帘,便可以将外面的街市看个清楚。就听小蒙惊叫:“呀,那不就是米市!”“这么多马,莫不是到了马市边上?”

洛妍问道:“那画的老头儿却是谁?”小蒙挠挠头,也不明所以,半天道:“我只知道他叫肯爷爷,具体却也不清楚。”洛妍不由扑倒在软榻上默默的磨牙。

马车稳稳当当又走了半个时辰,穿过闹市,到了一片清静的街面,又转了几个弯,才到了一处粉墙青瓦的宅子,看着只觉干净雅致。朱红的大门洞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已带着几位男女老少,站在大门之外迎接,一干仆众,拿着扫帚等物恭恭敬敬的列了两队,洛妍心里不由称奇:这就是闲园?看这风格清雅、主仆持礼的样子,哪里像是著名的玩乐窝?

洛妍前面的那辆马车一停,有仆人立刻送上了软凳,侍卫便去开了车门,慕容谦笑微微的扶着侍卫的手从车里迈出,随即有侍卫推来了轮椅。

那中年人快步走了上来,行了一个常礼,笑道:“邺王殿下,可算把你盼来了。”

慕容谦忙欠身示意:“王叔客气,小王不敢当。”

只听脚步声响,一个玄色的身影也来到慕容谦背后,向中年男子行礼:“见过东永郡公!”慕容冕早已笑容满面:“久仰世子英名。”

洛妍默默的看着这个身影,指甲已陷入掌心,心里却在不断提醒自己:“你要习惯看见他,你要习惯听见他……”眼见青青已去开门,心里知道,大燕不似大理,没有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风俗,只得闭上眼默念了几句“镇定!镇定!”又理了理头发,好容易才走到门口,一咬牙扶着青青的手便跳到了车下。

似乎坐船的错觉还没有过去,脚一沾地,洛妍更觉得地面晃动得厉害,脚下就是一软,好在青青眼快,一把就搀住了她。

慕容冕已经走了过来,微笑道:“见过平安公主。”

慕容洛妍忙还了个半礼:“打扰王叔了。”

慕容冕不由哈哈大笑:“求之不得,只一条,公主必得给我这个闲院也留下一首好词才是。”

洛妍这下脚是真的软了,死死抓住了青青的手才没摔倒。正混乱中,突然又觉得两道如有实质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心里知道是谁,却更是头也不敢抬。

好在一位四十来岁的夫人带着一位女孩儿已笑盈盈走了过来,彼此见礼,才知道是东永郡公的夫人李氏与小姐睿儿。那李氏相貌甚美,却又性子爽朗,睿儿论相貌似不及乃母,也是个大大方方的漂亮姑娘,两人亲热的带着洛妍往里走。洛妍乘着人多,鼓足勇气偷偷挑眼往那边看了看,却正遇上一双幽深的眼睛,似黑洞般深不可测,洛妍心里一颤,再也不敢抬头。

到了门里,却有三顶青色小轿抬了过来,洛妍自然上了头一顶,那轿子看着普通,坐起来却分外平稳,直过了一刻多钟才放下,却是直接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外,上书“听雨楼”。

李氏过来亲自扶了洛妍,洛妍虽然不喜欢与陌生人如此亲近,但也只得回握住她的手,一起往院子里去。却见这院子也是平常的布局,外设小厅,越过后是两面回廊的院子,东西厢房,又有三间北房,院中一座小小的假山,每一块石头都古雅剔透,更奇的是,院子里的草木依然郁郁葱葱,几从不知名的异花居然还开得绚烂无比。

洛妍不由就多打量了那些花木一眼,李氏笑道:“公主看出来了?因睿儿格外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所以修院子时,就特地把墙垒高了,又在院子下铺满了温泉的管道,温泉养不得花,但那热气却能让地气温暖,这院子的花木自然生得格外好些,便是南方的也能活。”

居然给整个院子铺了天然地热!难怪一进这院子,便觉得似乎比外面暖和许多,洛妍顿时叹为观止。待进了正房,不觉又有点傻眼:这屋子极大,精致齐整固然不必说,屋子东角上竟用石块垒了一洼小小的泉眼,里面热气腾腾,泉眼边又种了丛竹子——这样的设计,若放在一千年后,自然不算什么,但此刻出现在眼前,端的是令人咂舌。

李氏便笑道:“这也是睿儿的主意,说冬天就是用温泉当火龙,屋里毕竟干燥,不如直接引一眼在地面,屋子就常年湿润了。她那西屋套的暖阁里,还有一个不小的温泉池,池边还种了兰花,这丫头别的不爱,就喜欢这些。”

洛妍不由暗暗打量了睿儿几眼,只见她笑得温和亲切,心里盘算:“莫不是穿越的同仁?”

一行人到了东屋套的暖阁里,只见这屋子不似正房那边宽阔,却是没用粉墙石地,而是一色磨得水滑的原木,也不见软榻座椅,只有一个半米高的木台,上面搭着柔软的米色毛毯,并软垫等物。洛妍心中越发惊疑,李氏道:“这是仿着当年飞公主的样式坐的,睿儿只图这份松快,我也觉得比椅子坐着省力。”

洛妍心里微微一动,东永郡公就是飞公主亲弟弟那一支传下来的,说起来也不过两三代,难怪他家的东西总让人觉得眼熟……

回头一看,李妈妈、天珠几个站在地上,脸上都略有倦色,心里正在思量。睿儿已轻声道:“这位妈妈和几个姐姐一路疲乏,不如去我丫头的房里休息片刻?”这话正中洛妍下怀,忙逼着几个都下去休息了,只留青青一个在身边,又让她也坐下。青青见这府里的丫头婆子都端端正正站着,哪里肯坐?洛妍只得由她。

眼见日光西斜,有婆子来禀报说,晚宴设在玫瑰阁里。

坐在轿上,洛妍心里思量,慕容冕不是外人,今日算是家宴,男女不避,可待会儿若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一颗心已经狂跳起来。

不多时落了轿,青青上来扶她,洛妍暗暗咬了咬牙,面上镇定的和李氏、睿儿闲聊,脚下便往里走,却连这玫瑰阁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没注意看,只是被指着看了院子里处处盛开的各色玫瑰——自然又是地热工程的杰作。到了正厅中,只见果然只有一张圆团团的大桌子,慕容冕、慕容谦,并两个年轻男子已落座,却不见澹台扬飞的身影。

洛妍心里一阵茫然,才惊觉,自己虽然怕见他,却似乎还是想见他的,慕容冕自然站起来客气了几句,洛妍也答了两句,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靠着李氏就坐下了。慕容谦心里叹气,又觉得幸亏澹台扬飞找个借口便走了,不然这顿饭非吃出点意外来不可。

直到桌面上陆续上了冷盘,洛妍心里才真正镇定下来,心知他定是托辞走了,一面按下心里乱纷纷的思绪,一面便注意这桌上的菜色——果然也是别出心裁,从拔丝苹果,到玫瑰酱鹅肝,样样漂亮新奇。洛妍便尝了一口鹅肝,竟是十分地道,柔滑浓香,如巧克力般入口即溶,还配着十分正宗的烤面包片。洛妍只满口都是一股无比亲切的味道,简直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李氏此刻却在暗暗称奇:鹅肝是闲园最出名的菜色之一,原因无他,天下独此一份耳,因为从鹅的喂养到烹饪的手法,都必须严格遵循飞公主留下的那套规矩。从前外面的酒楼虽然也有这道菜,但飞公主走后,她的那整套人马也渐渐散失,如今除了闲园,谁还有工夫为一道菜下如此力气?这几十年来,吃过鹅肝的人已极少,许多皇室贵人在闲园吃这道菜时也不知如何下嘴,这平安公主却显然吃得轻车熟路,而且表情欣赏……

慕容冕笑道:“公主觉得这道菜如何?”洛妍点头,发自内心的道:“此味简直不应在此世间。”

慕容冕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公主果然是我闲园的知音,我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4章 一曲金缕惊四座

看着厅里突然摆上的条几,又魔法般铺好了笔墨纸砚,洛妍只觉得欲哭无泪:为啥想清清静静吃顿饭,就这么难捏?难道抄袭这事儿,一旦开了头就真的打不住了么?她哪里去找那么多好诗好词来对付?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素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春光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摇容易白,错把韶光虚废。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正是纳兰性德的那首著名的《金缕曲》。

慕容冕早已站在洛妍身后,一字字读着这词,只觉得越读越惊,到最后“天下事,公等在”一出,不由便痴了。见洛妍罢笔,伸手抢过这张纸,竟是双手都忍不住颤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忍不住高声念诵,念到最后,眼角已经微湿。

慕容冕这一生,落地便是无边富贵,年轻时也曾有些抱负,却终不得展,索性便做了一个天下最爱玩、最会玩的富贵闲人,全心全意沉醉于游乐。但每每闲时,心中自然常有自嘲,也常有自傲,却从未想过,会有一首词,将他一生的心迹,写得如此透彻……念了两遍,只觉得既想哭又想笑,大步回到桌前,将满杯酒一口喝下,又连喝了两杯,这才慢慢抑住胸中的激动。

始作俑者洛妍此时已坐回桌旁,眼观鼻鼻观心,碎碎念:“介,就是千古名篇的魅力,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惊诧的目光,不由比在高府观澜阁里更觉坐立不安。

却听慕容冕高声笑道:“以后我这里不叫闲园了,就叫柔乡!多谢公主赐名!”

洛妍一张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眼睛盯着脚下,直想找条缝好钻进去,可找了半天,呃,还是没找到……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慕容谦笑道:“王叔太给平安面子了,她也就是学着别人胡乱诌了几句,恰好和了王叔的心意,你要再这样夸她,我看她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众人一看,洛妍果然低着头,却露了一对红通通的耳朵在外面,不由都笑了起来,李氏就拍着她的手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家郡公就是这急脾气。莫被他吓着了。”

李氏是读过书的,自然也惊诧于洛妍的“才华”,但此刻见她羞窘,一副小女儿模样,不由又生了几分怜惜,忙插科打诨跟她说点闲话,那边慕容谦也极力扯开话头,洛妍这才慢慢自在了些。

慕容冕自是找人将洛妍的字迹收好,见热菜已上齐,心里暗暗得意:有了这一首词,他的“闲园”,不对,他的“柔乡”自会留名千古!也算这辈子没有白白玩乐,对洛妍更是感激,不由笑道:“公主留词,我也无甚可以回报,只是在上都还有一座小小的园子,不如就送给公主吧。”

慕容冕忙道:“殿下尽管吩咐。”

慕容谦微笑:“王叔想也知道,平安回京便要开府,因她三年前去了大理,原来使唤的旧人已经七零八落,要开府一时哪里去找那么多可靠的下人?我这一路过来,见这园里的人都进退有度,所以我也就厚着脸皮,替平安向王叔讨几个下人,也无须能干出众,只要踏实可靠就好,只是时间却有些紧,我想后日一早便跟我们一起上船才好。”

慕容冕不由一惊,他虽是闲人,却不是笨人,脑子微微一转,便明白了慕容谦的意思:洛妍这一回去开府,自然要人,但若在京中买人,只怕无论如何都难得干净。若是从他这里带人回京,别的不说,起码可靠——他一个享乐的公爷,谁会闲到往他家安钉子?只是这样一来,却坐实了自己跟他们亲近,以后……也罢,“天下事,公等在”,他从来不沾朝政,送侄女儿几个下人也是平常,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就是有风险,自己又不是没有退路?冲今天这首词,这风险也值得一担!

心中计议已定,笑道:“这有何难?殿下放心,明日我就会准备好!”

慕容谦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他自打给慕容冕送信,说想来他的闲园一观,心里打的就是这主意,本来还担心这老滑头给他打马虎眼,没想到洛妍倒写出这样一首妙词,想来郡公准备下人时,更会多用心思。

突然间,心里又是微微一动:洛妍一直求他找个地方把梅子放了,让她能平安过完下半辈子,这却又是最合适的地方!见慕容冕坐下,遂轻声道:“还有一件小事,公主身边有个丫头因生了病,不好继续服侍公主,公主又怜惜她,就想把她送到庄子上,王叔也知道,我们回京只怕凡事都不方便,就不知王叔这里可有合适的地方?这丫头只是得了病,眼下需要养一养,以后她若不乐意自己要走或嫁人,王叔都由她就是。”

慕容冕先是皱眉,听到后来说是可以由那丫头自己走掉,大约是不打紧的人,这才笑道:“小事一桩耳,那丫头可是还在船上?明日一早,你派个侍卫带着我的下人上船接了她,一辆车直接送到乡下就是。”

慕容谦听他说得如此上路,笑吟吟的敬了他一杯:“一切就有劳王叔了。”

这一顿饭直吃得宾主尽兴,饭后,李氏便领着洛妍去了给她准备的住处,是一处极精致极舒适的小院,虽然不比听雨楼那般别出心裁,但论到陈设布置,却无论是洛妍自己的住处,还是相府的客院,都有所不及。最让洛妍喜欢的却还是暖阁里那个温泉池,等李氏走后,她立刻美美的泡了个温泉浴。

这闲园的早饭是分了三个食盒拿进来的,一盒是各色的精致点心,一盒是两碗粥两碗汤,还有一盒是各色清爽小菜。洛妍一夜好梦,早上神清气爽,胃口竟也好了三分,喝了一碗粥,一份汤水,又吃了个银丝卷才罢。剩下的便让天珠几个分了吃。李妈妈自是老怀大慰,深觉以前公主胃口不好,都是因为厨子手艺太差!

这边李妈妈正盘算着怎么去找个好厨子,突然门帘一挑,一个侍卫冲了进来:“殿下请公主赶紧去他那里一趟。”

洛妍一惊,二哥还没有让人这么着急的来找过她,不敢耽误,带着青青便跟在侍卫后面跑了出去。

一路急行,洛妍心里已想了七八个可能,越想越是害怕,好在慕容谦所住的地方也不甚远,没多久就进了他的院子,又被领进房中。

只见慕容谦脸色肃穆,一见洛妍,也不多说,便将手里的一个香囊递给了她:“你看看是否认识这个东西?”

洛妍刚接过香囊,便觉一股羊臊味扑鼻,忍不住皱眉,又仔细看了看这香囊,是一个极精致的墨绿底银丝绣梅花的香囊,看上去似乎已用了很久,里面略有些黄色的极细的粉末,却只剩了个底。看着眼熟无比,想了半日,才突然醒觉,这是她很久以前给身边几个丫头的东西,绣梅花的——是梅子的!那这粉末,自然就是那迷心散!梅子大概就是用这个香囊装着迷心散带在身上?难怪那时自己总觉得她身上都有一股羊味,只是,为什么……

洛妍蓦地抬起头来:“梅子出什么事情了?”

慕容谦眉头深锁,默然看着洛妍,洛妍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忍不住寒战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牙问:“为什么?是谁?”

慕容谦心里微微叹息,面上却只淡然道:“像是自己,用的是身上的汗巾子,侍卫也没有听到别的动静,只一样奇怪,她手里紧紧的攥着这个香囊。”

洛妍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幕:因过年,自己特意让针线局做了四个香囊给她们,梅子接过香囊时那爱不释手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没想到,她竟会用这个来装害自己的药,更没想到她死的时候会紧紧的握住这个香囊!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可自己,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她只想让梅子能找个地方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慕容谦淡淡的道:“我原是想带她回京城的,好歹也是个人证。但一来你求过我几次,二来以她的身份,作证只怕也无人肯信,所以前日我便让她给我写了份供词,不过是用来做个案底。她倒是写了好几张,我下船前去她那里收供词时,看她神色还平静;其实我昨天已求了王叔,一早就准备把她接到王叔乡下的庄子里,以后她或者务农或者嫁人或者自己找别的出路都可以,没想到打开门却看见……让人看过,就是今天早上,大概也就差了一两个时辰。”

这一天,洛妍只觉得心神不属,李氏和睿儿都看出她有些恍惚,却以为大概是一路奔波累着了,也不敢多吵她,只留下一些新奇的玩意儿便告退了。洛妍自知有些失礼,却也无可解释。拿起她们留的东西看了一眼,不由哑然失笑:里面赫然有个魔方!

洛妍拿了魔方摆弄了半日,却也没弄出名堂来——上辈子她就从来没玩会过这玩意儿!正无可奈何,突然门帘挑起,有侍卫急冲冲的前来传话,说是殿下有请。

第55章 忽有骤变生肘腋

看着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男女老少,洛妍不由回头去看慕容谦:这就是他向东永郡公要的“几个下人”?

慕容一脸无辜的微笑:“我也没想到王叔会这么客气。”

就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来施了一礼:“小的是来福,郡公爷指给公主仆从一百零三人,小的是管事,这是名册,请公主过目。”便双手过顶,举上了一卷名册。

洛妍听见“来福”二字撑不住便想笑,听见“一百零三”这个数字不由又吃惊,青青便接过了那名册,又问洛妍:“可要一一点名?”

洛妍摇了摇头,对来福道:“你就告诉我,丫鬟、婆子、外院的仆从各有多少,分别能做什么,按照分类上来给我看一眼就好了。”

来福点头,也不看名册,就站直身子大声道:“大门门房六名,迎客六名、二门婆子六名、门厅茶水四名……”下面便一拨一拨的上来叩头,最多的却是后院的洒扫婆子和小丫头子,每个人都收拾得干净齐整,静心屏气,进止有度,洛妍心里不由也十分满意。

来福点完名,又低声回道:“禀公主,这里一百零三人一多半是家生子,都是成家拨来的,另外一些是没有家人又卖了死签的,也好安心为公主做事。您看这些人可否使得?”

洛妍点头,慕容谦就转头对侍卫道:“去按人数拿封儿来。”过了片刻,那侍卫果然拿出一百多个封儿,来福却是单独的一个大封,众人一一上来领赏叩头。慕容谦便道:“大家都是东永郡公看重的人,才会让你们来跟着公主。平安公主是我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此次回京开府,你们就是第一拨服侍公主的老人,以后公主府是什么规制也不难想像,只要你们认真做事,忠心事主,以后自然有大好前途。”

只见下面虽然安静,不少人眼里却流露出热切的神色,慕容谦笑得越发温暖如春:“自然,如果你们想偷奸耍滑,或是起了那些不该起的念头,公主仁慈,我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想试试大燕情报局的手段的人,不妨尽管试上一试,我必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她这边一时儿喜一时儿愁的,那边慕容谦早已开始安排众位仆从上船的事情,不多时院子里已走得干干净净,待那来福也退下后,洛妍忍不住叹气:“二哥,你要是不帮我,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办?”

慕容谦笑道:“这有什么难?路上有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我来帮你打点,到上都我那府里还有现成的管家,我派两个能干的来帮你。”洛妍顿时喜笑颜开,一时又愁道:“今天还要一起吃晚饭么?我怕王叔又让我写诗,就算不写,他老提这事儿,我也吃不痛快!”

慕容谦见她嘟着嘴为难的样子,竟依然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样,不由心都软了,什么要求不能答应?便点头道:“晚上我让王叔陪我们吃,女眷单独开席可好?”

洛妍含笑点头,只是想到慕容谦话里那“我们”两字,心里不由又是黯然。

晚上果然便是李氏与睿儿来陪她吃饭,就在洛妍院子里上了一桌精致的席面,三人说笑了一回,洛妍又细细品尝了两道这闲园的名菜:脆皮乳猪、松鼠鲑鱼,果然美味,那松鼠鲑鱼,竟比洛妍以前在苏州得月楼吃的还要美味三分。

一时饭毕,洛妍留两人喝茶,她们喝了几口便要告辞,只让洛妍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登船。临走,李氏却又拿了一支镶金刚石的镯子塞到她手里,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

洛妍一眼溜去,这镯子一圈镶着黄豆大的钻石,中间一颗粉钻更是有小指头大小,如何不知道这只怕都能买下好几个庄子了,忙想还给李氏:“这等重礼,洛妍如何承受得起?”李氏笑道:“今年冬天我们也未必能去京城,这个镯子就算我为公主添妆了,公主莫不是嫌不好?”

添妆?谁说她要成亲了?洛妍大脑有点当机,李氏却已笑盈盈的走了。洛妍忙跟上去送她们到了门口,回屋时还是一头雾水,抬头却发现青青没在,一问天珠,才知道刚才慕容谦那边的侍卫来找她,说是殿下有事单独吩咐。

洛妍不由暗自思量:二哥那边难道又出什么事了?正有些不安,门帘一卷,雪清大步走了进来,脸上略带了急色道:“刚才二殿下带了青青姑娘急急忙忙的去了外院,请公主也马上过去。”

洛妍在闲院住了一天,虽然也被领着看了几处景致,却出门就是坐轿,这时才觉得闲园甚大,假山飞瀑、花墙树廊,景致宜人,难得处处都烛笼高悬,越发显得流光溢彩。但往外越走,路竟是越偏,前面又是一片梅林,洛妍却微觉奇怪:好好的地方,为什么总有一丝异味飘**?又见那林子黑黝黝的,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

雪清脚下微微放慢,回头笑道:“出了这片梅林就到了。”她这一慢,那丝异味竟是更加明显,电闪火光之间,洛妍突然明白了这熟悉的味道是什么——迷心散!便觉得脑子轰然一响,全身毛孔都炸起了疙瘩,一些细碎的片段顿时在脑中穿成了一条线!眼见那梅林就在眼前,洛妍突然停步道:“哎呀,我忘了!”

雪清回过身来,腰上的刀鞘微微一晃,笑吟吟道:“公主忘记什么了?”

洛妍跺脚道:“今天早上,二哥给了我一个香囊,说说是我以前的丫头梅子留下来的,让我好好看看,我刚才吃饭前才发现那香囊的夹层里有两张薄薄的绢布,上面用血密密写满了东西,我晕血,看不得那玩意儿,只看清了供词两个字,正要拿给二哥看,你来得急,我就忘记了。青青也说,一定要给二哥看看呢。”

雪清看着她,目光闪烁不定,洛妍忙道:“这路好远,要不,雪清,你去帮我取来吧?我放在……哎呀,是青青帮我放的,我只记得地方,说给天珠,她却未必找得到。看来还得我和你一起去取!”

说着便嘟囔着抱怨两句,不情不愿的往回走,雪清微一迟疑,也跟了上来,紧紧挨着洛妍而行,一面道:“什么供词?”

洛妍笑道:“我哪里知道,看了一眼就晕,要不待会儿你读给我听?不行,青青说,是极重要的东西,只能给二殿下看呢。”

雪清道:“青青也古怪,一个香囊既然要殿下看,为何又要藏起来?怎么说还找不到?!”声音已微微尖锐。

洛妍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香囊,我身边四个丫头原是一人一个,花色却都不一样,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我其实也不是怕天珠找不到,只是她一看,必然便知道是谁的东西。她们几个丫头感情最要好,这梅子却……生了重病被送走了,若是让天珠看见我们藏起了梅子的东西,只怕会多想,没办法,只好自己走这一趟了。”说着便絮絮的跟雪清说当年那香囊是如何得来,有什么奇特之处。

雪清默然不语,呼吸却似乎越来越沉重,洛妍心头越来越恐慌,脸上几乎已经绷不住那笑容了。刚过了一处转弯,突然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雪明!

洛妍只觉雪清在身后似乎挨得更近了些,自己背后的毛孔已不由自主的炸起,突然便想起青青说的那杀气的感应,心中颤栗,忍不住停住脚步对雪明道:“你那天跟我说的澹台将军的那件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

雪明一怔,又看了雪清一眼,垂眸淡然道:“多谢公主。”

洛妍点点头,不紧不慢的从雪明身边走过,只觉得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刚刚越过雪明一步,突然间只觉得背后风声响动,就听雪明低声喝了个“跑!”随即便响起了刀剑出鞘的声音。洛妍再也顾不得别的,头也不回撒腿就跑,一面高声叫喊:“来人啊!有刺客!”才叫了一声,嗓子便哑了似的发不了力。

当下也不辨道路,沿着这条小路一路狂奔,耳中似乎便听到背后有几句闷响,一声惨叫,似乎又有脚步声追了上来,只觉头发倒立、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猛然眼前一黑,已经被人整个的抱住,洛妍顿时尖叫起来,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是我,洛洛!是我!别怕,是我!”正是澹台扬飞的声音。

洛妍伸手紧紧的抱住他,全身颤抖,想狂喜尖叫,又想放声大哭,突然想起身后,忙叫道:“雪明!雪明还在后面!”只听他闷闷的说了句“知道了”,身子似乎已被抱起,几下起伏,却突然一动也不动了。

洛妍一怔,忙扭头去看,只见惨淡的月光下,雪清一脸血污的倒在地上,雪明却半坐半靠在一块石头上,右腹上部深深的插着一把尖刀,脸色雪白,此刻却抬头微笑道:“看来公主无恙,将军,雪明幸不辱命。”

第56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洛妍只觉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就挣开了澹台的双臂,冲到雪明面前,看那鲜血从她的腹部涌出,已经把她的衣服浸透,想帮她止血,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忍不住回头哭叫道:“快去叫人啊!叫大夫来!”

澹台扬飞慢慢蹲下身子,默默的摇了摇头,洛妍心里一凉,看看雪明微笑的分明是了悟的脸,只觉得内疚就如一把尖刀般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她明明知道雪清功夫高,还带着武器,雪明却是空手,可是,那时自己太害怕了,只想给雪明一个暗示,想着她或许可以打雪清一个措手不及……但显然,雪明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惨烈方式。

如果,如果自己在雪清来叫自己的时候就多想一想,而不是盲目跟着跑出去;如果自己能早点领悟到梅子临死前给自己发出的警示,闻出雪清身上的异味就是迷心散;如果自己能胆子再大一点,再多撑一会儿,往回多走几步,说不定就能遇见他了,他功夫那么好,一定不会像雪明这样被伤到……

雪明笑着咳了几声,叹道:“不成了,我们上过战场的都知道,肝被戳中了神仙也活不了,公主别内疚,我出手不是因为你的那句话,而是感觉到雪清已经动了杀心,如果公主不警告我,她一样会先杀了我再杀你!说不定就得逞了。”

澹台却轻声道:“雪明,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

雪明看了看澹台扬飞,眼中闪烁出奇异的光彩,微笑道:“将军,是你让我来保护公主的,为完成将军的任务而死,是我的荣幸。如果可以,能不能请你把当年救我用的那把刀放进我的棺木?雪明死而无憾。”

洛妍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更是绞痛:雪明原来和自己一样!不同的是,她还能看见这个男人,但雪明却只能和他的刀一起长眠地下……为了救她!只是为了救她!

澹台沉声道:“雪明,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部下,救你,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雪明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红晕,默默看着澹台扬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转向洛妍:“我其实一直只想问公主,为什么你可以主动跟别人一起嫁给那个大理人,可是对将军,却会因为他娶了侧妃就怨恨他?我想请求你,以后不要再怨恨将军,对他好一点,你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洛妍眼前一片模糊,点头道:“雪明,我答应你,我不会怨恨他,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怨恨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相信我,我会对他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此刻,她只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无法忍受,恨不得就此晕过去,偏偏却又清醒无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澹台扬飞轻轻握住了雪明伸出来的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怀里,眼睁睁的看着雪明开始抽搐,然后带着微笑,在他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围上了好几个人,似乎有人在跟她说话,但她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着澹台慢慢合上雪明的眼睛,然后抬起头,深深的看进自己眼里。

就好像胸口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洛妍只觉得喉头一紧,一口热热的东西就吐了出来,随即便陷入一片黑暗。

……

洛妍梦见自己在奔跑,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写字楼之间奔跑,她有个重要的会议要报道,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开会的那栋楼,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会议开幕的时间就要到了,她绝望的抬头,却看见那些大楼轰然倒塌,无数碎片向她压来……

洛妍一声惊叫,腾的坐了起来,突然看见床边有人也猛的抬起了头,是他!

澹台扬飞久久的凝视着她,洛妍只觉得那点侥幸轰然碎成粉末,悲从中来,拉过被子捂着脸,泪水片刻就濡湿了一片。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如何能承受得起一条人命的牺牲?虽然梅子也因为她的事情而死,但那毕竟那是间接的,听说的,她有理由可以推卸责任的;可是雪明,却是为了保护她,为了她的那句话,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而她之前,还那样毫不犹豫的就赶走了雪明,每次看见雪明都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一心认为雪明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曾经以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爱的人根本不爱她,后来又觉得,最痛苦的应该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谁知道居然还有一种心情,可以比绝望更让人痛,那就是悔恨,没有理由开脱,没有办法挽回的悔和恨!

突然间,洛妍耳边响起了一个哭声:“都是我的错!公主你别哭了,你骂我吧!二殿下说了那么多次,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可我居然什么都没想就跟着一个侍卫跑了!如果不是路上遇见了澹台将军,我都根本没想过这事情有什么不对!如果我不是这么笨,雪明姐姐就绝对不会死!公主也不会这么伤心!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才该死!”

这悲痛的哭声让洛妍不由慢慢止了泪,她拉开被子,只见青青跪在地上,一张小脸已经哭得肿了起来,一边说一边梆梆的磕头,眼见额头已经流血……洛妍惊叫一声,跳下床,一把拉起了青青,急道:“你干什么呀?这个事情怎么能怪你!”

青青哭着抱住了她:“我是负责保护公主安全的人,不怪我怪谁?”洛妍搂着青青,两个人抱头痛哭。但这出声的痛哭似乎像打开了一个闸口,有什么东西也随着眼泪流了出去,让人渐渐觉得胸口不再那么透不过气来。

“好了,青青你还不把你家公主扶回去!”是二哥的声音,洛妍不由一惊,赶紧自己爬上了床,钻进了被子。这才看见慕容谦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难过的脸:“洛洛,你是不是想让二哥内疚死?”

洛妍不由困惑的望着他,慕容谦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二哥是做什么的,结果,我身边跟了十年的两个侍卫和侍卫队长,居然就是别人手里的刀!我真是无能透顶!雪明死了,我当然也很难过,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不说我怎么有脸活下去,以父皇的脾气,只怕你的丫头,这些侍卫,都得殉葬!如今,雪明救了你,也就是救了我,救了大家,可你要还是这么想不开,那雪明就真真正正是白死了!”

仿佛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洛妍只觉得五内俱焚般痛苦渐渐冷却了下来,变成了一把横亘在心口的刀,尖锐而冰冷,提醒她:她一直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其实并不仅仅是为雪明难过,更是没有办法承受让另一个人,特别还是自己讨厌过的人,为救自己而死的事实;却没有想过,她真的死了,会给多少人带来灭顶之灾!

洛妍定了定神,才把事情从香囊里的迷心散说起——梅子知道她对这个味道有多敏感;一直说到对雪明说出那句暗示——因为雪明会奇怪,她明明从来没让雪明把这个事情说出口过。说到这里,心头不由又是一阵难过,落下泪来。

慕容谦和澹台扬飞对视了一眼,眼里全是后怕:幸亏洛妍敏感又有急智,幸亏雪明正好路过,不然……若发现的不是雪明倒在血泊里而是洛妍,这两个男人都完全不敢想像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一幕!

梅子,没想到梅子死之前会留下这样的暗示,慕容谦长叹了一声:“我会好好安葬梅子和雪明的,她们都没有家人了,但东永郡公已经答应我,会每年帮我们去祭拜她们。洛妍你别多想了,清远说你一直心情郁结,又伤心过度,才会吐血,再不保重,真的会伤到根本了。你总不能……让害死梅子和雪明的那帮人称了心如了意!”

洛妍凛然一惊:二哥说得对,说到底,雪明和梅子的死,她有责任,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不想和谁争什么抢什么,权势也好,名声也好,包括她唯一能爱的这个男人,她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跟人争。她已经太习惯当一只鸵鸟,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就算她开始疯狂学习那些政律人事,想的也不过是要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们就偏偏不肯放过她,一次又一次要置她于死地,让她背负上这样沉重的人命!

生平第一次,洛妍觉得有种叫仇恨的东西在自己心里慢慢拱动,终于破土而出!

第57章 忽闻平地响惊雷

文清远从洛妍的房间里走出来,向慕容谦点点头道:“脉象稳一些了,公主其实就是忧虑太过,心结若能解开,自然就没事。”

慕容谦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却听身边的澹台扬飞突然开口道:“阿谦,我已经想过了,我回去就会向皇上请娶洛洛。”

“你准备怎么娶?”慕容谦冷冷的望着澹台扬飞。是的,他得承认,他曾经一度心软了,昨天看见澹台几乎疯狂了的眼神时——天知道,他听说雪清居然把洛妍一个人带出去了的时候有多害怕!所以,当他发现天底下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害怕的时候,他突然就心软了,可如果是让这块石头娶洛妍——也不知道洛妍看中他什么了!

“要不要我帮你算算,你不是只有一个侧妃而已,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妾室,后面这些,你告诉洛妍了吗?”慕容谦如愿以偿的看见了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心里不无刻薄的得意。

看着澹台扬飞眼睛里慢慢涌上的痛苦,慕容谦的快意不由消退了大半:是啊,洛妍在大理出嫁后,当时这块石头真的疯了,安王妃逼他娶亲,他就干脆娶了侧妃之后一口气又纳了两个妾,两个月后就头也不回的去了西北。安王爷那样英雄一世的人物,那段时间也白了头发。好在这小子命大,怎么也死不了,最疯狂的一次带着一个千人队深入大漠万里剿杀契丹王,居然带着七百人回来了,还有两个契丹王爷的头颅!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大概也不会对洛妍那么恼怒吧?

慕容谦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对你那些妾都没什么感情,但孩子总归是你的,还有那个宇文兰亭,总不能像妾一样打发了吧。洛洛的脾气你知道,她看着刁蛮任性,其实心肠最软,一个雪明就能让她伤心成这样,你怎么忍心……”

澹台扬飞沉默半响,才抬头毅然道:“我会处理好的。阿谦,你听我说,经过这事你也看得出,那些人是不会放过洛洛的,手段比对付你和阿峻更绝。皇上又铁了心要让她马上开府。你想想,这京城里,除了我,还有谁可以护她周全?我到现在,只要想到昨天晚上,只差一点……阿谦,你信我,若是局势能有平安的那一日,洛妍不想留在我身边,我绝不会拦她,但现在,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一定要娶她,守着她,不让任何人动她一根头发!”

慕容谦闭上双眼,再也不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他认识这石头都二十年了,他若下了决心的事情,只怕天塌下来也是干了再说。而且他说得对,他们这次竟动用埋在他身边十年的钉子,只为要洛妍的命!洛妍回去就要开府就要成亲,与其把她交给别人,倒还不如眼前这个家伙,起码他不会为了讨好太子而害洛妍,别人,但凡有本事有野心的,谁能抗得住储君的压力和**?没本事没野心的,哪有能力护她?算了,由他们去吧!

门外响起了天珠的声音:“启禀殿下,小厨房里送来了公主的午饭。”

慕容谦瞥了澹台一眼,才道:“知道了,先让澹台将军进去说句话把,你们在外面守着就行了。”

迎着澹台亮如星辰的眼睛,他冷冷的道:“你去跟洛妍说清楚,不过……你可不能……”

澹台一怔,苦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慕容谦哼了一声,闷闷的转动轮椅往外走——把你当什么人?自然把你当做想把我妹妹吃干抹净的人!难道还冤了你小子了?

……

澹台扬飞走进屋子的时候,洛妍正呆呆的望着帐上绣的一枝梅花:自己第一次认识雪明,好像就是在御花园的梅林边上吧?那时她才十六岁,已经长得很高,很英气,自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自己的这个侍卫……

“你说什么?”洛妍目瞪口呆,下意识的掐了自己一把,胳膊上的疼痛,和眼前这男人肯定的眼神告诉她,她没有做梦。

洛妍突然觉得滑稽无比——经过这一天一夜,大概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吓到她了吧:近在咫尺的死神,眼睁睁消失的人命,然后,是这个男人告诉自己,他前后已经有了四个老婆两个孩子!好吧,就算自己从来就没有准备当第五个,但是……起码原来她还以为自己是爱上了一个乔峰,怎么仔细一看,却是成长版的韦小宝!还能有比这更吓人的事情吗?

澹台扬飞坐在离床两尺多远的椅子上,头也不抬闷闷的说:“当时我要去西北,我母亲说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总不能让她没人养老送终,所以我一口气纳了三个……”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洛妍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疼,也有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阿谦让我告诉你的。”

“二哥?”洛妍越发觉得荒谬,二哥根本就不愿意他靠近自己,怎么又让他来说这个?

“还有,我也不想娶宇文兰亭,是前几个月我被召回来,太子请我去喝酒,我喝得有点多,不知道怎么的就弄湿了衣服,太子让人带我去找换件衣服,没想到却撞见了她也在换衣服,我当时立刻就退了的,但不知怎的,这事就传了出去,所以……”

洛妍微微一楞:很明显,这是太子给这傻瓜设了个套,只怕兰亭也是被设计了!兰亭,兰亭……印象里她好像还是那个一看见她就黏着她不放的小米团子,可一转眼,竟已经是,他的侧妃……

想到这里,她闭上眼睛道:“我想休息了,请你出去吧。”

澹台扬飞抬起头来,“洛洛,你听我说,等一回京城,我就向皇上求娶你。”

洛妍盯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男人不是刚刚告诉自己家里有三个老婆吗?他脑子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

澹台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表情。洛妍瞪着他,差点冲口而出的“你疯了”三个字被咽到了肚子里,雪明的雪白的脸孔似乎又清楚的出现在眼前,自己答应过她的,不要怨恨他……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你先把饭吃完再休息。”澹台扬飞认真的道,“文大夫说了,你要好好保养身体!不然,回京之后怎么开府成亲?”

洛妍忍无可忍,抓起枕头就扔到了他的身上。

从长河再往北,大运河便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车船本以速度见长,慕容谦见天时已寒,只怕一场大雪下来便会有冰封,更是让士兵加快速度。

洛妍自打再次上船后,便是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那天的震惊虽然还没有完全退去,但想起时,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荒唐到极点的梦:他走的时候,神情居然十分镇定,好像不过是进来说了句“你吃饭了吗”而已!

只是,那个噩梦却不是如此轻易能够放到一边的,每当在甲板上看见那些侍卫的身影,洛妍都会觉得心里刺痛难忍,提醒她:曾经有一个最喜欢穿戎装的女子,再也不能出现在侍卫的队伍里。

虽然邸报基本都已看完,她却每天还是会让姚初凡来给自己上半天的课,一日便询问起了大燕的交通、书业、印刷、教育、言论等事,这才知道,大燕风气的确开放,燕太祖曾定下祖制:不可以言杀人。后来虽然有被御史气疯了的皇帝破了这例两次,但太学、府学、县学里的学生平日便要讨论国策,酒楼茶肆,也常闻谈论国事。

在交通上,燕太祖重修这条大运河外,最重视的工程,就是在全国千县修通邮路,又专设了邮车快马,朝廷消息一般四五日内就能到大部分州县,如今邮路也是商路,大燕商业繁荣,犹胜大理。太祖当年又发明了活字印刷,朝中专设新闻署管邸报印制,传说开国时一份邸报有厚厚的一叠,但长期下来所费太多,也不似邮路商路那般可为国库盈利,后来便慢慢变成了这样薄薄的一册。

洛妍默默盘算,觉得这开支的确是大问题——就算现代,要养活一张报纸都谈何容易,就更别说在这没有广告、没有购买习惯,纸张印刷成本又高得出奇的古代!不然就得像燕太祖那般,有大把的钱往里砸。

惆怅之余,她却渐渐发现,身边的人里除了青青变得更加沉默外,李妈妈看自己的眼光似乎也多了些什么古怪。

青青和自己是一样的心结,洛妍没有勇气跟她谈,不过她还是打定主意要问问李妈妈——不能忽视身边任何异样,这是用了两条人命才让她学会的一课。

这天午后,洛妍便支开了天珠和小蒙,让青青守在外间,坐在**轻声问李妈妈:“妈妈,您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李妈妈支吾了半日才道:“我听说,你这一路上生病,是因为安王世子?”

洛妍一怔:“谁说的?”

李妈妈叹了口气:“你别管这个,你只告诉我,是还是不是就好。”

洛妍沉默半响,点了点头。李妈妈却拍手叹道:“这可如何使得?这世子哪能做你的驸马?”

洛妍诧异:李妈妈以前总是没口子的夸赞他,怎么现在这么说,不由脱口而出道:“怎么?您怕我招闲话?”

洛妍苦笑着低了头:她什么时候想过要“对付”那些女人!却听李妈妈又道:“尤其是那安王妃,她从小就不喜欢你,你若对世子还是以前那样,我也不担心,你自开你的公主府,又不用伺候她,她也未必管得着你,可我才知道,你这次的病,竟是因为他!要知道两口子在一起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公主你从小就是个实心的孩子,对人好起来都是掏心掏肺的,我只怕你真做了世子妃,会被安王妃拿捏住!”

洛妍震惊:安王妃,澹台扬飞的母亲,印象里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女人,她不喜欢自己?只听李妈妈叹气:“安王妃只有世子这一个儿子,跟王爷又是那种关系,能是个好婆婆?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世子那些妻妾都没在她手里落着好,想那宇文兰心,是她亲侄女,尚且如此,她又怎么会待公主好?”

洛妍想了想,记起安王妃的确与安王不和,传说似乎是安王在西北的时候找了个女人,后来带回京城做了外室,她便上门去将那女人打了个稀烂。后来因留下了个儿子,安王便找了那女人的妹妹来带孩子,却被安王妃知道,又打上了门去,这次安王却是留下了亲兵保护这宅子的,两下冲突,打了个热闹,曾是轰动京城的大新闻。这次之后,不知怎么地,安王就在外面另买了一个院子,索性搬到外面来住了。想来澹台扬飞从小竟是和冷面王妃一起,在那个很少看见男主人的王府里长大,难怪也老冷着脸……安王妃倒是有些现代女强人的气魄……

见洛妍想得出神,李妈妈道:“因圣皇怜惜女儿,驸马出仕便可得优待,便是大家族也愿意尚主,公主你回了大燕,可选的青年才俊多得是,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何必要趟安王府那趟浑水?”

洛妍淡淡的笑,低声道:“妈妈放心,我没想趟那趟浑水。”

李妈妈忙道:“你莫哄我?”洛妍苦笑着摇了摇头:“妈妈说得对,我的确做不来他家的媳妇,怎么会讨这个苦吃?你放心就是了。”

李妈妈疑惑的看了她几眼,觉得她不似作伪,这才放了心,不由又开始同情起澹台扬飞来——他对公主倒是一片真心,可惜家里太乱套,不然论出身,论人品,还真是驸马的好人选。

这一天,车船是在天津码头下的锚,前面转入北运河,再走三百六十里便到终点通州码头,满打满算不过一天多的路程而已,慕容谦便开始着手准备到达之后的安排。

慕容谦都被惊动了,过来看了两回,洛妍只能可怜兮兮的跟他说:“我害怕。”慕容谦无可奈何,让文清远过来给她施针,文清远手法果然高妙,用了回针,洛妍不久就睡着了。

谁知洛妍睡到半夜,却自醒了过来,只觉船似仍在航行,一问青青才知道,慕容谦因怕明日到码头太晚,竟命船半夜起锚,上午便可到通州。洛妍便觉得一颗心似被吊了起来,只能披衣起来又转了两个圈,见青青也被搅得没法睡觉,心里歉疚,只好又回到**。

刚刚躺好,却听门上响起了两下的轻敲。

第59章 情到深处生忧惧

门外有低低的声音:“是我。”

听见澹台的声音,洛妍不由震惊:这大晚上的,他怎么来了?想到那天他莫名其妙的话,心里更是混乱一片,忙穿了衣服起来,站在门边问道:“你来做什么?”

“你让青青开门,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洛妍茫然退后一步,看了看青青,青青却似乎会错了意,过去便开了门,人影一闪已站在屋里,连冷风都没带进来多少。

青青早已点亮了蜡烛,洛妍扭头看着窗口道:“有什么事?”心里隐隐猜到他要问的事情,不由心底里更是百味交集。澹台看着她轻声道:“我晚上来的时候,说你已经睡下了,明天事多,只怕又没有时间,我来是想问你……那天我说的事情,你想得怎么样了?”

就像一根针扎破了洛妍胸口那个混乱的气球,洛妍叹了口气:“我想过了,我不能……”

澹台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到她这一句,仍然禁不住从心口蔓延到全身的那股疼痛,半天才能开口:“为什么?”

洛妍缓缓道:“你知道我从小就霸道,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碰的。如果我嫁给你,就算宇文兰亭,我也绝对不能容忍她碰你。”

澹台低头闷声道:“我自然不会碰!”

洛妍苦笑一声:“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答应,我总不能……抢了自己朋友的丈夫!”

澹台抬眼看着洛妍,目光幽暗。洛妍只能低头道:“我嫁给你,就算能过得开心,可这开心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抢来的,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以前的妻子,我以前的朋友,可能正在伤心流泪!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你们男人不也说,朋友妻,不可戏么?若我是你同袍的妻子,你难道能撇开同袍来娶我?”

澹台慢慢点头,“我明白了。”站了片刻,转身便往外走。洛妍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是讲出了应该讲的话,明明应该觉得轻松,可胸口却仿佛有一根冰锥在慢慢刺进去,疼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想解释却无从开口,只能轻声道:“我知道你会明白,你以后,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了。洛妍瞪着关上的门,心头分不清是震惊还是茫然:他居然这么说我,他居然用那种冰冷而愤怒的眼神盯着我……慢慢坐在地上,她抱着双膝,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怎么能说她是要嫁给别的什么真心喜欢的人?

一双瘦小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搀起,洛妍突然用力抓住那双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青青,他为什么那么说我,我真的做错了吗?”青青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我觉得公主你做错了。”

……

早上天珠小蒙过来伺候洛妍洗漱的时候,洛妍还是满脑子昏昏噩噩,一时觉得自己没有错,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当然不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一时又觉得澹台扬飞指责得对,她之所以不能嫁他是因为没有他那样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坚定。想到后来,头疼欲裂。

天珠看见她苍白的脸色不由就吓了一跳,立刻打发小蒙去请文清远,不一会儿,慕容谦便和文清远一起到了,文清远给洛妍诊了脉不由就皱眉道:“公主应该静养,怎么又忧思过度了,昨夜不是睡了么?”

洛妍只觉得无脸见人——这身体真要不得了,就吵个架失个眠都上升到要看病的地步,忙笑道:“就是睡早了,下半夜醒了没睡好而已,洗把脸就好。”

慕容谦却淡淡道:“那我半夜听到那声门响是怎么回事?”洛妍低头不语,青青被慕容谦冷冷的目光一看,不由也低了头。

慕容谦便道:“小蒙,去把澹台将军请来。”洛妍想也不想忙道:“不要!”慕容谦目光一扫,屋子里的人顿时便走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道:“怎么回事?”

洛妍眼圈不由红了,半响才道:“他说想娶我,我没同意,他,就发火了。”慕容谦嘴角忍不住一扬——他居然会对洛妍发火,太新鲜了!忙又板着脸道:“他一介莽夫,哪里配得上你,居然就妄想要娶你,哼!你同意我也不会同意!让他收起那点痴心妄想。”

洛妍不由急道:“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横刀夺爱,不想对不起兰亭。”

慕容谦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觉得这妹妹越来越奇怪:若是嫌弃澹台扬飞那些乱七八糟的妻妾孩子也就罢了,宇文兰亭不过是个侧妃,澹台难不成还不能娶正妃了?这和对得起对不起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那宇文兰亭还是太子妃的庶妹,是太子笼络澹台的棋子,洛妍怎么还能拿她当朋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道:“你不嫁就不嫁,又自己气闷做什么?”

慕容谦只觉得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觉身后微风一卷,一双熟悉的手已搭在自己的轮椅上,一言不发就把他推了出去。慕容谦回头狠狠瞪了这家伙一眼,却也只能自己摇着轮椅离开。

洛妍正越哭越伤心,突然觉得一只大手轻轻的拍打着自己的后背:“洛洛,别哭了,是我不对。”

洛妍大吃一惊,抬头一把推开那只手:“你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你再推我,我就只能抱你了。”

洛妍不由大怒:“你混蛋!你欺负我!”

澹台扬飞看着她,淡淡的道:“我就是在欺负你,我以后会接着欺负你,你最好习惯我的欺负。”

洛妍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见他神色认真无比,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半响才醒悟过来,怒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

澹台打断道:“你说什么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小傻瓜!”

洛妍恼怒的瞪着他:“你才是混蛋!”

“是,我是混蛋。昨天我就在外面听你哭,却又不敢进来。这些天,我望着你的窗户不知道站了多少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你伤心,不是因为讨厌我,恨我,而是因为喜欢我。”

“其实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喜欢我。十年了,我一直在等,等你长大,等你喜欢上我,可等来等去等到自己都不相信了。我靠近你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做梦,你不理我了我虽然难过,却也觉得踏实。你的病,你的哭,都没有让我醒悟过来,所以我才会傻到让你来决定要不要嫁我。其实,这件事情,我决定就足够了!”

洛妍忍不住呆了:“你决定什么了?”

“我决定娶你。我已经跟阿谦说过,今天,我就会跟皇上说。你不要想那些有用没用的,只要记住一件事情就够了,我绝不会让你糊里糊涂嫁给别人。”澹台扬飞的语气平淡无比:“从现在,此刻起,你就是我澹台扬飞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第60章 千年城楼百年身

通州码头。一艘巨型三层车船缓缓停靠在皇家码头,码头已被布帏遮了个严实,一早就有一列马车肃然等候,四周围着近百名御林卫。

车队里最显眼的是第二辆马车:前头四匹通身乌黑没有半根杂毛的高头大马,车厢也玄色漆就,两面却用金箔贴出丹凤朝阳的图案,车帘是黑底的织金厚锦,右上角织了一个小小的“平”字。相较之下,第一辆马车虽然也是同样的颜色规格,但通体朴实无华,连赶车的车夫都显得面目模糊,素净到如此地步的马车,除了邺王乘架,京城里却也再没有第二辆。

洛妍扶着青青的手,一步步走近马车。她只穿了一身简洁的玄色胡服,只袖口衣襟上绣着金丝凤纹,脸上施了薄薄的一层脂粉,看起来气色尚可,眼睛却还略显红肿。无论这码头,这车,还是这里的空气,都让她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只是心头千思万绪,却也没有心思多去细看。

她自然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坚定的目光,却不敢回头去看——那个男人,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的待她,偶然失控的狂热里也总是夹杂着痛苦;可突然间,他变得那样从容不迫,神情坚定,言谈举止简直是……霸道!他甚至跟二哥说,“阿谦,我去布置兵士了,她先交给你一会儿。”就好像她真的已经是他的私人财产!

下船的时候,她看见他在从容的指挥着岸上的侍卫布防,声音不大,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势,还有那些侍卫看他的眼光,就像看见了神一样!

直到进了马车,洛妍才觉得背上的异样慢慢平息。看着与记忆里一摸一样的那些茶几小凳,她终于略有了些现实感,只听见身边的青青也长长的叹了一声。

李妈妈天珠几个上了后面的马车,大约过了一刻钟,马鞭声响起,马车平稳的向前移动。青青已轻车熟路的从案几下拿出几碟小小的零嘴,又从右侧的暗箱里拿出暖壶倒了一杯温水出来。洛妍叹了口气,慢慢拉开了一侧的车帘,车帘后面是一扇特制的玻璃窗——只能从里面往外看,自然是某人的杰作。只见马车外树木不断后退,一列侍卫骑马肃然随车而行。

真的回来了!洛妍低头握着双手,无声的苦笑:如果不是那个消息,自己现在应该会很激动,很不安吧。但现在,她却只有一种从几十层高楼往下看的晕眩感——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澹台扬飞?

她真傻,居然以为自己还有很多选择,比如说不嫁人。可连那么疼她的二哥一听说她还不想嫁人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你一回去就会开府设官吗?”

是啊,是告诉过,有什么问题吗?洛妍诧异。突然间,记忆里有个模糊的印象浮上心头,好像,开府这是……随即便听到了二哥的声音:“洛洛,你没糊涂吧?公主开府,我朝虽然只有那三两个,但也都是按着前朝的规矩,开府封地是大婚那天的第一道礼仪,父皇的意思自然是一回大燕就要为你指定驸马,你才能开府!”

洛妍顿时觉得一道雷劈了下来。难怪他会在自己说不嫁他后气成那样,难怪他说不能让自己嫁给别人,还有那“添妆”的钻石镯子……原来大家都知道她一回大燕就会成亲——除了她自己!

别的人选?洛妍莫名其妙的蹦出一个念头,杜宇辰行吗?起码他人在大理,离他的太子大哥比较远;再说杜家她也比较熟,比较有把握在那里活下来……呃?她真的是疯了。亏她背了半天律法,学了那些天的朝政人事,居然连这种最基本的常识都抛到一边了!除了抽自己一顿,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到京城了!”青青略带激动的声音响起,才把洛妍从万千思绪里惊醒。从窗口往外看,数十米宽的护城河后,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城楼,十几米高的城墙上是一栋大约有五六层搂高的巨大箭楼,依稀能看到“朝阳门”三个大字,重檐上挑,气势惊人——洛妍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气息,这是后来消失在历史里的老北京城墙吗?竟然壮观至此!生平第一次,她对那位燕太祖同志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马车并未停步,一路驶过朝阳门外的大桥,穿过城楼下长达二十多米的门洞,直奔紫禁城而去。洛妍看着车窗外似乎越来越眼熟的景物,不由自由紧紧的握住了双拳,明明从朝阳门到紫禁城还颇有段路,可似乎只是眨眼间,马车就到了紫禁城下,却没有从北边的玄武门直入内宫,而是绕了整整一圈才从西华门驶入,一直到乾清门前停下车来。

洛妍心里禁不住翻滚,已照了两回镜子,整了三次衣襟,待马车停下,又暗自给自己鼓了两回劲,见青青早已挑下马车,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出车厢,却见一个华服的太监早已伸手相侯,洛妍不由一惊:“德公公,怎么是您?”

那太监笑眯眯的仰起脸,正是大燕当今皇帝永年帝慕容昊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德胜。德胜笑道:“皇上知道公主今儿回来,早就打发我过来候着,刚才又派人来问过三回了。”

洛妍这才扶了他的手下来,眼圈儿不由一红,德胜忙笑道:“今儿大喜的日子,公主可千万莫掉金豆儿,不然万岁爷定以为奴才伺候得不好,还不把我给剐了?您就怜惜怜惜奴才这把老骨头吧。”

洛妍听他说得可怜,忍不住又有些好笑。已有侍卫推着慕容谦过来,德公公忙道:“邺王殿下辛苦了,皇上也惦记着您的身子呢,正在合安殿等着您和公主。咱们赶紧去吧。对了,世子呢?”洛妍听到“安合殿”心下正微觉意外,又听到“世子”两个字,手不由就是一哆嗦。

安合殿正处于乾清宫与坤宁宫的中间,原是历代皇后举行各种庆典所用,因当今先皇后早逝,后来亦未再立,坤宁宫空设。所以相关的重大典礼均在此处举办。

洛妍一路往里走,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女都老远便垂手侍立,几个从乾清宫出来的官员模样的人,也立刻让开了道路,洛妍一个不识,倒是慕容谦向其中两人点了点头。眼见离安合殿越来越近,洛妍心里紧张,手心不由微微出汗。

德胜忙笑道:“公主你猜,还有谁在殿里等你?”洛妍摇头。德胜就笑道:“敬妃娘娘带着四皇子都在里面呢。”洛妍脑海中立刻就出现了一个肉嘟嘟的粉团儿,忍不住笑道:“吉祥儿也在么?他可是长大了不少吧?”德胜笑道:“四皇子都已经启蒙了,每天都要去书房,今日听说公主回来,死活求了皇上要等你来了再去。”洛妍脑海中不由都是以前天天抱着这小粉团儿玩耍的画面,眼眶一热,忙又拼命忍住了。

刚刚走到那汉白玉的台阶下,已有太监跑来道:“皇上交代了,请公主和邺王直接去东殿,世子请稍待片刻。”洛妍不敢多想,咬了咬牙由德胜领着便上了台阶。那边两个侍卫上来扶住慕容谦,也一路走了上去。

跨过侧门,走向偏殿,洛妍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狂跳,手脚冰凉,好在德胜的手却始终稳定干燥,似有一股热力传来,洛妍感激的看了这老太监一眼,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却见半明半暗的殿里,一个玄衣金带的人影霍地站起,洛妍看着那张威严削瘦的熟悉面孔,不由自由鼻子一酸,几步快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角跪倒在地,哽咽道:“父皇,女儿回来了。”

永年帝慕容昊看着抓住自己袍角的那只纤细瘦弱的手,手背上再也看不见记忆里的那几个小涡,心里不由自主便软了,一声到嘴边的“你还舍得回来”再也说不出来,长叹一声道:“回来就好。”想着地上凉,又对德胜道:“还不扶公主坐下?”

这边德胜忙上来将洛妍扶到了边上早设好的一张小软凳上,洛妍一时收不住泪,哽咽不止,永年看着她那一抽一噎的熟悉摸样,还有那张瘦得尖尖的小脸,心里越发有些不忍,原想好的一篇教训不由转成了一声叹息:“吉祥儿,这就是你惦记的平安姐姐。”

洛妍一抬眼,就见一个五六岁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走到了自己面前,好奇的打量了自己几眼,却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礼道:“翔儿见过平安姐姐。”

洛妍忍不住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嘴角带笑,眼泪却滚滚的下来了。那小人儿又香又软,身上还有着记忆里的淡淡奶香,被她抱住也不挣扎,反而道:“姐姐别伤心了,以后翔儿天天陪你玩。”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永年皇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洛妍这才站起来,重新给永年皇帝行了大礼,又回头向坐在一边微笑不语的敬妃行了一礼,敬妃才拉了她的手,轻声道:“可是路上辛苦?怎么瘦成这样了?”语音一如往昔温柔如水,洛妍抬头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想到她当年的求情,眼睛不由又红了。

永年皇帝心里微微叹口气,略略问了慕容谦些一路上的事务,随即温言道:“敬妃,你带公主去你的长春宫休息一下。吉祥儿,你跟母妃、姐姐吃过饭后可要记得去书房。”

几人施礼应了,洛妍跟着敬妃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永年皇帝威严的声音:“宣澹台扬飞进来。”

第61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从安合殿出来往北到御花园再转向西边,便是紫禁城里西六宫中最秀美的长春宫,自洛妍十三岁时敬妃和亲到大燕来后,她便常年混在敬妃的长春宫里,有时不爱回去,便在长春宫的西配殿过夜。

敬妃一面走,一面便轻声跟洛妍道:“你原先住的灵秀宫这两年荒废了,皇上说,反正你明年就要出去开府的,索性便把我那里的西配殿又重新布置了,你这段时间就住那里,你看可好?”

洛妍听到“开府”只觉得心跳加速,又听她问这个,忙点头。在日光下,这位柔美如丁香的娘娘眼角眉梢已略见倦色,虽然肌肤细腻光洁如旧,却不复从前的容光焕发。想想她其实还不到二十五岁,洛妍心里不由难过:后宫最是捧高踩低之所,二哥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这两年滋味定不好受,是自己连累她了!

敬妃却恍如不觉,只絮絮的跟她说着这几年宫里的变化:太子妃又得了一子,如今太子一女二子均为她出,她倒是独宠那大女儿一些;兴王也得了一个嫡长子,皇上虽然没说什么,却立刻起了个名字送去;只是邺王却还未纳正妃,他府里那个来自吐蕃的侧妃也一直没动静……

洛妍原本惦记着安合殿里不知道父皇会跟澹台扬飞说什么,他难道真的会求婚?父皇不会不问她就答应了吧?但听着敬妃柔柔的声音,心里不由慢慢静了下来,听她提到二哥的婚事便想起了文清远,不由道:“二哥身边老带着的那文大夫,我看却是不错。”

敬妃点头道:“可不是,文大夫的医术便是太医院的那些老太医们也没有不服气的,人又生得美,只是年纪却了大了些,今年竟是已经二十六了,唉,也不知严老怎么想的,一个干闺女,竟留到如今。”

洛妍不由也微微吃惊,文清远看起来实在不像二十六岁,没想到比二哥也小不了多少,大燕因为燕太祖定下的祖制,贵族男女严禁早婚,男子满二十,女子满十八方能正式婚嫁,与大理女子十五便嫁人的风俗截然不同。只是,大燕男子有二十四五还未娶亲的,女子却一般都是十五六岁定下亲事,二十岁之前嫁人,除了女侍卫二十五岁才可成亲外,二十六的姑娘十分罕见,而且那情报局老局长严祯不是著名的孤家寡人么——“她是严老的干闺女?”

洛妍点头不语,心中却奇怪:她认识的文清远似乎极为随和,便是袁敏儿也肯去看,没想到在大燕这边竟然是这样的名声,里面莫非有什么古怪?

两人一面说一面行,不知不觉就到了长春宫。洛妍抬头看了看那熟悉的匾牌,心里不由有点讶异:眼前这宫殿,似乎和记忆里那精致华美的长春宫有些出入。

敬妃见她怔怔的样子,微笑道:“有些变样了吧?我这两年喜欢素净,把原来那些花哨的东西减了不少。”洛妍随她进了正殿,只见迎面干干净净的一面粉墙,只挂了一幅墨梅图,左右用弹墨纱帐隔开次间,放了些桌椅等物,却连一盆盆景也无,便是书房也少有这般冷清的。心里不由微微一酸。拉了敬妃道:“我记得这殿前有对铜鹤做得最是传神,怎么也不见了?”

敬妃笑道:“自然是搬走了,你喜欢的那只铜龟倒是留在你的西殿里了,要不要去看看?”五岁的慕容翔本来一直大人般沉默稳重的跟在后面,这时也上来道:“姐姐的房间还放了我最喜欢的一幅画,来,咱们一起去看!”

洛妍笑着拉了他的小手道:“好,小吉祥儿带姐姐去看。”一行人便又到了西殿,这长春宫的西殿名为“夕拾”,恰与东边的“朝花”是一对儿,一共三间房子。一进门,果然新粉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幅工笔的《狸猫戏春图》,娇嫩的牡丹花下,几只或花或白、粉团团的小猫直欲从墙上扑下来一般,洛妍笑道:“这就是小吉祥儿选的?”

慕容翔骄傲地用力点了点头,洛妍便叹道:“小吉祥儿怎么知道姐姐最爱这小猫?真是选得太好了!”慕容翔的小胸脯更是高高的挺了起来,自豪道:“我自然知道,三哥那时候便常跟我说,姐姐是小花猫呢!”

洛妍顿时接不上话来,心里暗骂,你个死豹子,没事儿跟小吉祥说什么不好?却说这个!转念又想到,三哥如今却人也见不到,便想找他出气只怕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了。不由又是有些黯然。慕容翔却兴致勃勃的拉了她去书房看放在地上的那只积年的老铜龟,又去卧室看了一回他选的香炉和灯座,都是十分精巧新奇之物。

洛妍心里感动,蹲下来轻声道:“小吉祥儿,你真能干,你是怎么选的?都是姐姐最喜欢的呢!”

敬妃眼角也微湿,却笑道:“青青、天珠,你们这几个懒丫头,还不赶紧上来伺候你家公主梳洗,换身衣服。”又对洛妍道:“我在东屋等你,你赶紧换好衣服就过来,只怕皇上待会儿要过来吃饭的。”又指了两个宫女道:“佳熙,佳悦,你们这几个月便好好伺候公主,这屋里的小宫女若是出了错,我只找你们。”

这也是两张熟面孔,都笑嘻嘻的行礼应了。见敬妃拉着小吉祥走了,便上来帮着天珠几个伺候洛妍更衣梳洗,又拿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过来,洛妍见是一件大红夹棉的箭袖,红底锦条长裤,外面是件玄底银丝绞花的比甲,饰着雪白的狐狸毛,正是自己当年喜欢的颜色式样,心里感触。

一时穿戴完毕,便被一群人拥簇着又往正殿去。敬妃正在东屋,指挥着人摆设桌椅,一面笑道:“皇上马上就过来了,还有邺王。”一面看了洛妍几眼,赞道:“洛妍还是穿红好看,只是太瘦,一定要多吃些。”慕容翔忙伸出一只白胖胖的小手示范道:“你看,我便是吃饭吃得好,才能长这么胖,姐姐应该跟我学才好。”洛妍不禁大笑,点头道:“正是正是!”

只听院子里脚步声响,有太监高声道:“万岁驾到。”随即门口便响起了永年皇帝带笑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院子里就听见洛洛在笑。”

一屋人都笑着向皇帝行了礼,洛妍便道:“吉祥儿嫌我太瘦,让我好好学习他吃饭的本领呢。”永年上下打量了洛妍几眼,点点头道:“吉祥儿说得果然不错。你当真该向他学上一学。”回头又向跟进来的慕容谦道:“就算大理没什么好吃的,这一路上你怎么也没把这只猫喂胖点?”

慕容谦笑着向敬妃微微欠了欠身,才道:“我怎么没想法子,只差没让清远拿着针逼她吃饭了,可她觉得坐船辛苦,任什么都不肯好好吃,我有什么法子?”

永年便向敬妃道:“你这两年常吃素,不过洛妍住你这里却不能吃太素了,朕记得这院里有小厨房的,等下让德胜去拨几个好厨子过来,洛洛喜欢吃什么便专给她做了吃。”

敬妃低头应了个是,又道:“我记得洛洛喜欢吃甜食,记得要找个好些的糕点师傅过来才是。”

洛妍只觉自己似乎成了某种保护动物,被一群人讨论着她的饲养问题,不由满身不自在,好在不多时,便有宫女将一份份菜式传了上来。大燕皇宫规律是不尚奢华,因此即使是皇帝在座,也不过上了十六道热菜八个凉盘,永年也没让人伺候,五个人静静的吃了饭。

一时饭毕上了茶,永年皇帝喝了几口才道:“有件事情,洛洛你最好准备一下。”

洛妍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再也顾不得什么,走过去跪下道:“父皇,我听说您让我回来就开府封地,女儿想恳请您收回成命。”

永年皇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第62章 谁堪猜测帝王心

洛妍感受着面前的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忍不住心里寒战,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女儿在外面三年未归,自知不孝,只想在父皇膝下再承欢两年,能稍稍弥补这几年的缺憾,请父皇成全女儿这点孝心。”

永年冷冷道:“你还知道孝顺,还知道承欢?你难道不知道朕给你的封号和孝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道这事情朕已经下了旨?你想让我朕收回旨意,再次因为你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洛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向自己压来,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自己真蠢啊,以为一个“孝”字就可以打动帝王的心,以为仗着他的宠爱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却忘记了,让皇帝颜面受损,就是这个时代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慕容谦忙用力站起,挣扎着走了几步,跪了下来:“父皇息怒,洛妍她只是离家太久,舍不得父皇罢了,怎么敢故意违抗父皇的旨意?”

永年指了太监道:“把邺王扶起来。”见慕容谦已坐下才道:“你莫不是不要你这双腿了?这么凉的天往地上跪!朕知道你宠洛妍,朕何尝不是这么宠过她的,结果如何?惯出这么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性格,如果不是如此,又怎会中了人的暗算!如今朕再依着她,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

敬妃悄悄的推洛妍,洛妍心中一片冰凉,却也不敢再惹怒这个令她胆寒的皇帝,只能低声道:“父皇息怒,洛妍知错了。”

永年看着这个女儿,冷冷的哼了一声:“真的知错了?”

洛妍低下了头,永年淡然道:“适才安王世子向朕求娶你,朕已经应了,只等把你和他的八字交给天师相合,若无问题,他就是你未来的驸马。”

洛妍不敢说不好,但心里憋闷,眼角不由就红了,想到将面临的婚姻,只觉得就像脚下裂开了一道黑不见底的巨大深渊。永年却冷冷的接着道:“别说父皇逼你,你若觉得朕给你选的驸马不好,不如朕还是把你的事情还是交给你太子大哥,他那里年轻俊杰最多,大概不会辱没了你。”

他当然很好,只是……她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婚姻?想到即将面对的一切,洛妍跪在地上,心里一片空茫茫的悲凉——他居然真的向父皇请求了,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够接受,他怎么可以这样待她?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这就是这个男人的爱吗?这就是父皇的恩吗?这是她第一天回到的家吗?

上一世里,她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童话般的家转眼破碎,那个曾经疼爱自己如眼珠子的父亲转眼就抱着他和后母的孩子,再也懒得看自己一眼……她以为重生到前世,大概终于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和宠爱自己的父亲,却没想到他的“宠爱”会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洛妍突然想起那一天,方大娘跟她说大燕会接她回国的时候,她那完全无法控制的狂喜——真讽刺,原来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从一个小的绝境,转向一个更大的绝境!她简直想放声大哭一场,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委屈——这就是她的父皇啊!他的确是自己的父亲,可是首先,他是那个可以让她享尽荣华也可以让她立刻去死的皇帝!

慕容谦也震惊的坐在那里,不是因为永年皇帝的指婚——这是他早就可以料到的事情,只是心里怎么也不愿意承认罢了,自己手心里捧大的妹妹,就要便宜那个混蛋小子了,而且还是一个屁股后面还拖着那么大堆乱账的混蛋小子。

只是,父皇,他为什么会用太子来提醒洛妍必须服从他的安排?自己汇报时只简单的说了侍女下毒和三个侍卫的谋刺,父皇当时也只沉吟了片刻而已,他没敢提太子,因为深知这样反而会招来父皇的猜疑——毕竟,太子不是他的同胞兄弟,而且不和已深。

难道父皇早就已经知道那些都是太子的动作?如果真是如此,他对洛妍的安排,是想把她架到火上烤,还是给她一条安王府的退路?

永年皇帝依然面色漠然的站在那里,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喜怒,只有地上那道不可动摇的影子被拖得很长,穿过整个房间,落在了洛妍的身上。

……

“你混账!”安王澹台明远“咣”的一声把手里的茶盏狠狠的掼到了地上,指着自己的儿子,气得双手哆嗦:他居然连问都没问自己一声,就向皇帝求娶了平安公主!他难道不知道太子和邺王、兴王的关系?不知道要开的那个公主府很可能是个炸药桶?他安王府虽然不至于被炸的粉碎,但何必自找这种麻烦?

慕容扬飞跪在地上,不动声色的抬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王的怒火,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习惯面对了,那时候他会害怕,会难过,会动摇。但现在,他不会了。

澹台扬飞淡淡的道:“皇上已经同意,说先把我的八字送到嘉福寺让天师看看是否与公主相合。”

安王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皇上当然会同意,不然他怎么会偏偏派了这小子去大理接那平安公主?自己一直担心皇上跟自己提这个事情,已经想好了法子来推掉这门危险的婚事,连上官家那边都已经谈妥,但几次请见,皇帝却一直没召见,没想到今天皇上却是直接宣了这孽障,而这孽障竟真的就向皇上求了婚!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看了几十年都看不懂的帝王面孔,安王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明悟:皇上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不会同意,也知道如何让傻小子开口。永年皇帝,从来都是最能洞察一切、掌控人心的那俯视众生的帝王!太子近年来虽然手段老道狠辣,但若跟他了解的皇帝比,却还颇有不及——只是,皇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安王紧紧的皱起了眉头:皇上不是最疼爱这个女儿吗?明知道太子的心结,为什么把兴王赶出了京,却把平安捧了起来?还铁了心就要把安王府拖到公主的船上?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安王的思绪:“王爷,请您去让皇上收回成命,我们安王府,高攀不起这门亲事!”安王一抬头,正对上王妃穆氏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不由苦笑了一声:这是大概是十几年来她第二次和自己意见相同?可惜……

安王叹了口气,按下情绪解释道:“皇上既然不问我而直接问了这孽障,只怕就是明白我不会同意。既然如此,我再跟皇上说什么都是枉然!都怪这孽障,这孽障太过糊涂!”

安王妃冷笑一声:“婚姻原是父母之命,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成?扬飞自有妻室子女,又怎么能尚了那公主去!”

安王心里略有不耐,淡然道:“别人不能,皇上能,至于扬飞的那些妻室,莫说都不是正妻,就是为招驸马而赐死驸马的正妻,前朝又不是没做过!那也是权贵之家的子弟。”

安王妃哑然,心里却更是不忿,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怒气勃发:“天下女人都死绝了吗?我让你娶个正妃回来,你死活都不愿意,原来心里一直还妄想着等这个是不是?”

澹台扬飞目光不闪不避,点头道:“是。”

安王妃一杯茶水便泼了过去,怒指着他:“兰心兰亭有什么不好?你一个一个的丢到一边!那公主不过是个残花败柳的祸害,你却巴巴的要贴上去,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澹台扬飞眼中阴霾一闪,叩了一头:“请父亲母亲恕而儿子不孝,儿子告退。”说完起身便走,安王妃怒道:“你给我站住!”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就走出了院子,这股怒气无处发泄,指着安王道:“都是你教的好儿子!”

振振衣袖,安王淡淡的留下一句:“我走了。”也是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出门便上了肩舆——因为足疾,安王早已不再领兵,每到冬天,更是不能走快走远,常常要靠肩舆出行。安王妃将手里的空茶杯向他的背影掷去,却只听到了茶杯碎裂的声音在空****的房间里回响。

这声音刺进安王妃的耳朵,突然将那一腔狂怒化成了悲哀:她做错了什么?当然放弃入宫嫁的这个丈夫,但他却是这样一个人,本来一个儿子还算贴心,没想到一遇到那个妖精公主的事情,他就会发疯。若让他真尚了那公主,只怕这儿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但自己一个妇人,怎么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安王妃怔怔的流下眼泪来。突然间,一个丫鬟怯怯的走了进来:“禀王妃,世子侧妃来向您请安。”

第63章 无路可寻旧日归

“二哥,你可知道,天师如今是在重阳宫,还是我们京城的嘉福寺?”洛妍慢慢拨着手中的一杯茶水,终于开了口。

“眼下应当在嘉福寺,毕竟离冬至也没多少日子了。按理,天师当正在准备大祭。”慕容谦坐在她对面,从他右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长春宫中那些在寒风中凋敝的树木,那景色无论如何跟“长春”两个字也不搭界。

小吉祥儿已经到书房上课,永年皇帝去了乾清宫,临走却又跟慕容谦道:“你好好跟平安说说话!”的确,他有很多事需要跟洛妍说,慕容谦打发了天珠守在书房外面,又让青青在外面看着。但真的与洛妍对面坐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些话太残忍。洛妍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在夕拾殿的东阁里已呆坐了一盏茶时间。结果她一开口,问的却是天师。

“父皇说,我和他的八字会拿去让天师合看,能不能我在之前去天师那里一次?我既然已经回来,大祭的献帛或许就是我,按说也该去天师那里一次才是。”洛妍低下眼睑,试图遮掉眼里那热切的光芒。

每年冬至的大祭,是大燕鲜卑六部最重要的仪式,历来是皇帝献爵,皇帝嫡长子献牲,皇室里最尊贵的处子献帛,自八岁起洛妍就是献帛的公主,以前她只觉得这份差事太过无聊,现在却是一个机会!

慕容谦不禁好笑,这丫头想做什么?串通天师?别人献帛需要准备也就罢了,她都做了多少次了,还需要提前十几天去嘉福寺?父皇会让她耍这样的小花招?

半天没等到回答,抬头却看见慕容谦眼中的嘲笑,洛妍丧气的低下头:“我只是不甘心,从小就是天师说我有福分,这次又是他说我劫数满了,可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劫数才刚开始呢?二哥你知道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他,实在不成,就算二哥随便帮我指个驸马,在我那公主府里挂着个名,太子他们不就放心了吗?天师难道不能成全我这种小小的要求?”

洛妍呆呆的望着眼前这杯茶水,忍不住苦笑起来:“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父皇是怎么回事,太子又是怎么回事,但是二哥,既然如此,我就算嫁了他又怎么样?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啊!我就算能保此时的平安,未来不是反而害了他,害了安王府吗?”

慕容谦淡淡的一笑:“你也太小看安王和他了,我大燕立国以来军政分治,军不领政,政不干军,所以军中勋贵与朝政无涉。大燕一百多年,军中勋贵若是不兵败或谋逆,皇上都不可能随意加罪,因为杀一容易,但安百就太难。将来就算太子登基,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了你这个安王世子妃吧?再说,就算他不是安王世子,以他如今在军中的威望,也足以保你。”

洛妍有些困惑,澹台扬飞,不就是一个五品的千骑大将军么?还有她看见的邸报里提到过他在西北战事里有过斩敌酋、擒伪王的功绩,这很了不起吗?

慕容谦心中也奇怪——姚初凡没有跟她说过?只好解释:“扬飞在西北,两次受封,一次是以千骑万里追杀契丹王,结果只损了两百多人,却斩敌三千,杀了两个王爷;一次是与大军合击契丹主力,他的左军歼敌五万,自己在乱军中生擒了契丹的皇帝……父皇称他是我朝冠军侯。如果不是安王世子,早就封爵了。如今,他是御林卫千骑大将军,军阶只有五品,但这个位置历来是军中最负人望的才能担任,他是大燕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千骑大将军。”

冠军侯?洛妍不由倏然而惊,难怪那些侍卫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见了神!他原来竟在西北立下了那样的不世奇功,成了霍去病一般的英雄人物!洛妍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没有新闻的时代是多么的可悲,那邸报多写几个字会死吗?“斩敌酋”“擒伪王”,鬼才能从这几个字里看出背后那惊天动地的军功!也许,她应该认真考虑办份报纸?

“只是……”洛妍还是有些不甘,“既然如此,别的军中勋贵,像平北郡王独孤家,平南郡王上官家,就没有未婚的子弟了么?”

慕容谦将目光看向窗外:“可以保你是一回事,愿意保你是另一回事。”

洛妍苦涩的低下头:真蠢啊我,不但愚蠢,而且狂妄!真当自己是绝世大美女,一个眼风飞过去,全天下男人就抢着为自己去死?肯为他得罪未来的皇帝,除了两个哥哥和他,天下哪里还可能找得到另外一个!原来他肯问我,不过是给我面子,他肯娶我,我应该感激涕零!可这样的婚姻,为什么让我觉得这么难过,这么害怕?

慕容谦心里堵得难受:自己的话太残忍了吧?但是,雪清的事情发生后他反复想了很久,才发现是自己错了:他太有自信保护洛妍,太想保护好她,结果却让她变得感情用事,软弱迟钝,如果此事发生在杜府或高府,以她那时的聪敏机警,未必就会如此轻信冲动……他微微闭了闭眼:父皇说得对,不能宠她了!

再睁开眼时,慕容谦的眸子已是一片平静:“我倒觉得,你与其去想愿不愿意开府,愿不愿意成亲,驸马人选是不是中意,不如想一想,你和你身边的人,能不能平安活到开府的那时候!”

洛妍一愣,心底里一片冰凉:没错,她如今,不但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难过悲哀的权力,因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但她要活下去,还有她身边这些乳娘丫头亲卫……

“两年多前,我从吐蕃回来时,我也总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可不可以躲开?后来才发现,我没有选择,身为皇家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放弃别人就能放过的,做官,可以退,带兵,可以退,但我们,一旦被卷进那种纷争,没有退路,只有死路。我只知道,我去争,虽然将来未必能赢,但我若退,则一定只有死,不但我会死,我身边的人也会死。”慕容谦静静的看向洛妍;“你应该知道,如今你也一样。”

慕容谦展开自己洁白修长的双手:“至于所谓的朋友,我这双手上,就有当年朋友的血。洛妍,你记住一件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只要一个人站到了你对面,他就永远不再是你的朋友。”

“其实你应该庆幸,你还有安王府这样的退路,而我,你可想过,他日新皇登基,一个被帝王仇视的情报局长、暗卫首领,会是什么下场?”

洛妍震惊的抬头看着他,对啊,二哥他现在的职位是……可是父皇难道不知道吗?二哥为什么不选择回他的封地去?

“你肯定会想,我为什么不像阿峻干脆回封地,因为我不如他,阿峻天生聪明果敢,小小年纪就能在军中获得偌大名声,又能把自己的封地经营得无懈可击。而我前二十多年都用在了谈诗论文、四处游历。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那时开始经营封地,只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我还有必须保护的人。严老给我的这条捷径,已经是我能选择的最好的路。所以,洛洛,你要懂事,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别让二哥天天为你提心吊胆了,好不好?也许有一天,二哥还要靠你来保命!”

洛妍看着慕容谦,脸上像白纸般抹去了所有表情,半响,才突然微笑起来:“我明白了二哥,你放心。”

她回不去了。无论是那个天天起床先欠了报社一篇稿子的二十一世纪的记者生涯,还是三年前扬鞭纵马恣意妄为的大燕公主生活,她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没有资格做一个满怀正义感的现代女郎,或是纯洁天真的天之骄女。对于只有两个选择——努力活下去,或者赶紧去死——的人来说,居然想在宫廷这种最血腥黑暗的地方保持一颗干净纯洁的柔软的小心灵,这不是高尚,这是**裸的愚蠢。这样的人生也许不值得活,她却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咽下杯里最后一口凉茶,洛妍抬起了头:“二哥,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忙,我手头能用的人太少。”

慕容谦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怅然、一丝欣慰,点头道:“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第64章 脂粉阵中刀见笑

“宫宴定在景秀宫的春归殿里?”洛妍微微觉得意外。对于迎接她的这场宫宴,她自然有所准备,只是原以为会放在如今宫中份位最高的德妃宇文氏的承德宫里,怎么却是贤妃上官氏的景秀宫?而且还是春归殿——全紫禁城最温暖的殿,严冬时宴会多在那儿,但如今刚到十一月,近日天时又晴暖,却是有些早了。

“公主,您看选什么衣服好?”谷雨轻声的问。这是一天前德胜特意带给她的三名宫女之一,擅长梳头打扮,洛妍便让她专管自己的衣裳首饰。另外一个韵儿擅长厨艺,自然就管了饮食,还有一个黛兰,专门留在书房伺候。当然,最让洛妍惊喜的,还是三个宫女旁边那个面目普通的专做点心的厨娘——更名换姓的方大娘是也——如今叫做袁大娘。洛妍顿时差点笑出声来。

小蒙当时也差点叫出声,被青青狠狠的拽了下袖子,才立马换了副“今天天气很好啊”的表情。洛妍按捺住心里的欢喜,亲自拿了一个装了金豆的香囊谢了德胜,德胜笑嘻嘻道:“明儿宫里要为公主设宴,各宫娘娘都要去,后日还有世子妃的,公主可要好好准备。”

洛妍点头称谢不提,回头便见青青眼睛亮得不同寻常,寻空一问,才知道,这三个宫女竟全是暗卫——洛妍顿时觉得生命安全有了些许保障。随即心里微动:既然人是德胜送过来的,那至少是父皇默许的,难道父皇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或许父皇其实什么都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自古最难猜测的,就是帝王心吧,尤其是父皇这种雄才伟略的皇帝。洛妍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位父皇显然希望她活着,大概最好还能扮演一个太平公主那样的角色——也许,只是为大燕未来的皇帝做一块磨刀石!而后宫的这几个月,将成为考验她这块磨刀石是否合格的第一道考验吧?

站在永年前日特意赏来的六尺高的立地玻璃镜对面,洛妍沉默的看着那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女子:花鸟联珠团窠纹的明黄底花绫宽袖短襦,配着玄色缠枝暗纹撒大红重莲的六幅锦裙,腰中束着蝴蝶结的金丝长穗宫绦,高高的惊鹄髻上只插了一支金步摇,浑身便自然散发出一种冷峻的华美。脸型依然稍显瘦削,好在肌肤已经回复了几分光泽。谷雨并未给她傅粉,只薄薄施了三层不同的香脂,整张脸顿时透出一种晶莹的雪光,唇上敷了层透明的粉色胭脂,越发显得眉黛目清。

洛妍微笑着看向谷雨:“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巧手。”谷雨淡淡的笑:“我只是没辱没公主的天生丽质而已。”

李妈妈原觉得赴宴岂能不施粉,这时也连连点头:“这样竟是更显颜色!”连敬妃一眼看见洛妍都微微吃惊,随即笑道:“原来只道你穿红好看,没想到换了黄色竟更好,我那里还有几匹黄色蜀锦,倒正好给你做两件大袖衫,定然是好的。”

洛妍见敬妃只穿了平纹的湖色缂丝襦,系一条石蓝色瑞花纹的重绫裙,外面随意罩了件莲青色的长褂,竟然素净一如平日,不由也吃了一惊。敬妃便微笑:“我这几年越发不爱颜色衣裳,宫里也都见惯了。”

洛妍拉住她的一只手,心里不由微微一酸:印象里的敬妃虽然也不爱穿红着绿,却是最会打扮的,一件月白色的素裙都能穿出月下嫦娥的飘逸来,不然当年自己也不会迷得七晕八素,天天黏牢了她,而如今,却已全然是心如止水的模样。

敬妃顺手拿过谷雨手中的大红昭君套给洛妍穿上,一面笑道:“公主这几年竟然还长个儿了。”洛妍不由也笑了——哪里是长个儿?她原本在女子就算十分高挑,今日又穿了双厚底的小羊皮靴子,自然更是高了半寸。

景秀宫与长春宫相隔本不算远,洛妍点了青青、谷雨与韵儿三人跟着,与敬妃一边闲聊着这三年宫里的人事变化,不多时便到了春归殿。此时天色并未全黑,春归殿里早已处处红烛高点,华灯低悬,加上烧得正旺的地龙,还未进门,便有一股暖气扑面。

一身紫色华服的贤妃上官雨燕与玄色礼服打扮的德妃宇文芳菲携手迎了出来,一见洛妍,德妃便笑道:“三年不见,平安真是出落越发艳丽了!”贤妃上来拉了洛妍的手,也笑道:“自打听说你要回来,咱们就都盼着你,今儿好容易才见到真人了,因想着你这三年都在南边,不耐寒冷,德妃娘娘才特意借了我这地儿为公主设宴。公主这气色果然是好。”

待进了春归殿,只见屋子当中放了一张足以坐下二三十人的大圆桌,正中留了永年的主位,已经到了十几位嫔妃婕妤美人也都迎了上来,各个都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打扮,乱纷纷的一通见礼,才又按着份位各自坐下。贤妃却拉了洛妍坐在了自己下首,又道:“今日是大喜,我想着就不按平日的俗套,也学外面人家坐个团圆桌儿,你看可好?”洛妍自然含笑点头:“贤妃娘娘果然好心思。”

贤妃便拉着洛妍絮絮的问了一番,正说得热闹,却听一位二十许岁的红衫女子笑道:“公主三年都在大理,自然那南边的家常宴席是常经历的,却不知和我们大燕的有何不同?”洛妍看了一眼,只觉得眼生,身后的谷雨已低声道:“是德妃宫里的穆宝林。”

洛妍轻轻一笑:“穆宝林说笑了,我在杜府天天抄经祈福,那大理的家常宴席统共也就参加过一次,还是临走前高相国夫人请的,别的宴席如何,我哪里知道?”

穆宝林便掩着嘴儿笑:“哎呀,看我这记性!”另一位穿着粉色大袖衫的女子又忙道:“公主这一回来,可算是云开月明了!我倒听说,大理文风最盛,那杜家又最是诗书传家的,公主熏陶三年,竟成了大才女,如今金陵都在传唱公主的新词呢!”

又来了!洛妍心里微微冷笑,面上却笑得温和:“哪里敢当才女二字?你们却不知道,敬妃娘娘在大理才是最出名的才女,那高家的小姐听说我是跟着敬妃娘娘读了两年书的,就说名师必出高徒,硬逼着我写那劳什子,我才硬着头皮写了,好在没有丢了敬妃娘娘的脸。”

那穿粉衫的吴修媛便笑道:“原来竟是这样,我怎么不知道敬妃娘娘竟是才女,真是失敬得很!”敬妃柔声道:“什么才女,只是大理那边年轻女子互相吹捧的罢了,那些诗书我早丢了,难得平安却喜欢,她又聪明,那时跟我不过读了几本,就写得好工整的诗词,我那里还有她的旧作呢。”

德妃宇文芳菲便皱眉道:“什么诗啊词的,我听着就头疼。”洛妍便笑着点头:“正是,这些东西哪里值得提!只是大理那些小姐,宴席上不写两首好像就吃不下饭,安安生生吃饭不好么?用了那么些曲里拐弯的心思也不怕积食?”有人便抿着嘴儿笑望穆宝林和吴修媛。

洛妍端起茶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笑道:“果然有些别样的清香。”坐在洛妍右边的是一位三十许岁的昭仪,洛妍记得姓曹,喝了口却皱眉道:“我倒不惯这种清苦的味道。”说着掩唇便咳,不知怎地,咳得手一抖那茶杯便倒了,洛妍立刻便往后一让,没想到那茶还是泼湿了右边的一大片衣袖。

曹昭仪自然一迭声道歉,贤妃忙道:“快拉起袖子来看看,可烫着没有?”又回头到:“快帮公主擦擦!”曹昭仪身后的两个宫女忙拿出帕子赶了上来,却被谷雨和青青挡住。韵儿上来伸手把洛妍那湿了半幅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晶莹犹如玉雕的小臂,靠肘的部位上俨然是一朵鲜红如血的小小梅花。

德妃指了曹昭仪道:“你也帮帮忙,算是赔罪。”曹昭仪忙也拿出块帕子便要伸手过来,韵儿便微一横肘,恰恰挡住,洛妍却抬手便把那帕子抽到了自己手里,淡淡道:“不麻烦昭仪了。”帕子顺手放进了左边的袖子里,韵儿已拿出一条雪白的绢帕上来把洛妍的胳膊仔细擦干。一桌女人都呆呆的看着这朵梅花状的守宫砂,又有人下死眼看那擦过的白色绢帕上是否有颜色,发现还是洁白如旧,这才失望的吐出一口气来。

曹昭仪脸色不由一变,正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便传来了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65章 繁华盛处剑生风

未等德妃迎出去,一身常服的永年皇帝已大步走了进来,进门便是一摆手:“不必跪拜了。”已摆好了姿势的各位嫔妃自然只是盈盈一福便罢。

永年径直坐到主位上,望了望眼前这大圆桌,点了点头:“这样坐倒也别致。”一眼瞥到洛妍站在那里,卷着袖子,露出半截胳膊,眉毛一挑笑道:“平安,还没喝酒,你怎么就热成这样了?”

曹昭仪忙告罪:“适才是妾不小心弄湿了公主的衣袖。”

永年眼角都没动一下,点头道:“湿得好!”

曹昭仪脸色顿时便僵了,众人也面面相觑,眼神各自精彩。永年却理也不理,只对洛妍道:“再过十几天就是冬至,你可莫凉着了胳膊,到时抬不起来。”他身边的德妃一怔,眼神微暗,却笑道:“说起来,倒是三年没有看见洛妍献帛了呢。”贤妃也微微出神,又看了洛妍一眼。

桌面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恭喜之声,洛妍低了头,不断提醒自己:你应该庆幸,你应该高兴……突然便听见德妃宇文芳菲笑道:“看来我还得提醒我那侄女儿一声,以后要好好伺候公主,才是为人妾室的本分。”

这话犹如尖刺般直接扎进了洛妍的心里,但随即便是一种冷意划过,她微微一咬牙,索性抬起头来,挑眉笑道:“不敢当。”

永年的嘴角带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德妃今儿怎么也糊涂了。平安自住她的公主府,哪里轮得到妾室伺候,你那个侄女儿呆在王府伺候好安王妃就行!”

德妃低头笑道:“可不是。我真糊涂。”

说话间,谷雨已拿了一套新的襦衣过来,洛妍让谷雨和青青跟着到旁边的暖阁里换上衣服,洛妍便把袖子里的那块白帕子递给了她,“回去看看有什么古怪。”

换完衣服再出来时,宫女们已经开始上菜。待洛妍坐下,德妃便举杯道:“今儿是庆祝公主回宫的好日子,本宫特意借了敬妃的地方,请来诸位姐妹小聚,大家吃顿团圆饭,一则向皇上道喜,二则也为公主接风。”言毕,先敬了永年。

永年笑呵呵一杯喝净,洛妍便站起谢过德妃与贤妃,众人这才举杯,各自也不过沾唇便罢。

永年参加这样的后宫聚会,历来不过是略意思意思,今日却谈兴甚高,又喝了两杯酒,足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皇帝的身影才消失在院中,曹昭仪忙悄悄拉了洛妍笑道:“公主刚刚错收了我的帕子。”

洛妍心里叹了口气:蠢女人,难怪当了炮灰,真不知道怎么在宫里活到今天的!一摸袖子,楞了楞才笑道:“这不放在刚才换下的衣服里了么?”回头便问谷雨,“你刚才送那衣服回去的时候,可看见袖子里有条帕子?”

谷雨想了想,才笑道:“回公主,好像是有一条帕子,因怕茶水干了不好洗,连衣服带帕子都赶紧让小宫女交给浣衣局了。”曹昭仪强笑道:“这怎么好意思。”略坐了坐,便出去更了回衣。

贤妃却跟洛妍悄悄笑道:“一条帕子也值得找来找去的,这宫里,也就是曹昭仪这么仔细,不愧是德妃娘娘一手教导出来的。”洛妍微笑不语,略坐了一坐,见对面的敬妃看了过来,便往外看了一眼。这边德妃正在问,宴后还准备了什么玩意儿。敬妃已站起来笑道:“时间不早了,平安该回去休息。她船上呆了半个多月,过几天又是献帛的大事,皇上吩咐这几天一定要养足精神的。”

洛妍站起来微笑道:“我也舍不得走,只是若让父皇知道了,定要责怪敬妃娘娘,说不定还要连累贤妃娘娘,平安不敢违了父皇的意思,给各位娘娘带来麻烦,这就告退了。”随即向德妃与贤妃施了一礼,又向各位嫔妃告罪一声,带着侍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众位妃子看着那离去的高挑身影,有嘴角挂上冷笑的,有暗暗松了口气的,也有低头沉思不语的。德妃坐在上面不语,把众人的反映都看在眼里,面上微笑不变,却慢慢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

“适才谷雨送回帕子,我便验过了,这帕子浸过药粉,遇水便会让水迹变红。”黛兰轻声道。

洛妍对着梳妆镜,一面伸出右臂让青青帮忙卸掉那层厚厚的防水香脂,胳膊才褪去了那那玉雕般的光泽;一面又看了那帕子一眼,只见一角上已有明显的红痕,想来是刚才黛兰“实验”的结果。

果然,特意挑了父皇马上要到的时候来这一手,也不枉她们把宴席选在那么温暖的春归殿——穿得厚了,怕水浇不透衣服!只是……

“就这样了?”

“也许还有别的药粉,奴婢暂时辨别不出来。”

韵儿却又用指尖弹了点清水在帕子上,再用两根手指拈起帕子仔细闻了闻,才道:“这味道似乎和奴婢以前见过的一种慢性毒药有些相似,可以让中毒处的皮肤像烫伤一样很快起泡溃烂。不过公主手上的香脂实在涂得厚,不先拿油化了脂,这毒倒是一时渗不进去。”

谷雨想了想也道:“今天抢着上来的那两个宫女都是有功夫的,而且身手不比奴婢几个差多少。”

洛妍点头:这才对嘛,光让皇帝疑心那一会儿有什么用,自然要毁掉守宫砂才算完事——今天晚上她们每一步都算得很好,人手也安排得足够,只不过是没有预料到,除了青青外,自己身边会突然多出另外两个精英级的保镖而已。但这一点秘密,在今天之后必然**然无存,洛妍心里叹气,又问黛兰——“我早间让你打听,敬妃和上官家最近可有什么变故,现在有消息回来没有?”

“安王和平南郡王讨论过儿女亲事,只不过世子娶妃必须要皇上首肯,安王请见皇上又一直没有得召,这才拖了下来。”黛兰本来便是负责文书整理、消息传送,打听消息自然耳目灵通。

洛妍苦笑:又是因为他!安王挑中的自然是那位上官家最宝贝的上官月泠,她可不是兰心、兰亭这样的庶女可比,当年在大燕贵女里,也就是自己能压她一头。她和澹台扬飞大概任谁看也是天作之合吧——打住!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再没有伤春悲秋胡思乱想的权力,而是先要活下去,而且要站着活下去,活得那些等着她倒下的人更好、更久。

第二日,永年吩咐下来说,今年是大祭格外隆重,洛妍要好好准备献帛,在屋里斋戒半月,各位嫔妃无事不要去扰她,敬妃就此便推掉了世子妃的宴请。第三日,宫里传来消息,曹昭仪因御前失仪,被贬为才人,又过了一日,德妃宫里的两个宫女又不知为何被赶出宫去。当日下午,贤妃就给洛妍送来了一斛南珠,说是给她添妆。

洛妍轻轻拈起一颗莲子大的珍珠,对来人笑道:“贤妃娘娘太客气了,回去就说她的心意我明白,东西我实在欢喜,就厚颜谢谢她的赏赐了,我记得以前娘娘本来就是最疼我,这以后还要请她多多指点照顾才是。”

之后几日,宫里风平浪静,只是韵儿从浣衣局送来的衣服上验出了一次毒粉,此后洛妍的衣服便由几个大宫女在院里手洗,又都晾在屋里;厨房里那袁大娘又在送来的食材里发现了吃过毒蘑菇的全鸡,以及数样精心搭配的相克之物,她不声不响都处理了,回头青青夜里就赶走了两拨在院墙处窥探的人物……唯一可欣慰者,就是这院里的人包括洒扫上的小宫女太监,都不曾有过异动。

洛妍一边动笔写着自己的邸报改造策划书,一边重新开始自己的身体锻炼计划,一边应付着这层出不穷的招数,每天还要跟小吉祥儿玩耍一阵子,虽然足不出户,日子倒也充实。

冬至前数日,天时突变,连着几日的寒风,又下了场雪,天地间已全是严冬的寒酷,小蒙回来就说,御花园的湖已经冻结实了,似乎有嫔妃商量着要在冰上打洞钓鱼玩儿。

这一日,离祭天不过五日,适逢敬妃到佛堂礼佛上香的日子,洛妍每日功课完毕,想着已近小吉祥儿放学的时辰,便让小厨房里做了他最爱的茯苓糕,正抄起一本近日看了两遍的《旧唐书》随手翻阅,突然平日跟着小吉祥儿的小薛子一路尖叫着狂奔进来:“不好了,殿下,殿下掉湖里了!”

第66章 一夜血色肃宫闱

洛妍噌的站了起来,刚往外跑了几步,突然心头一凛,停下脚步——如此一幕,何其相似!转头冷冷喝道:“殿下身边的别人呢?”

小薛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叫道:“小吕子也跳下去了,佳珏佳沅几个分头在叫人,一个过路的才人让我赶紧回来报信!娘娘呢?”

洛妍心中更冷,沉声道:“青青、谷雨、黛兰抱上被子跟小路子去,殿下若上来了,脱下湿衣包在被子里,若是……昏厥,青青就先急救着,人醒了再往回带;若人多挡路,你们就说是奉德公公命,来找出谋害殿下、阻挡救治的逆贼!”见她们拎着小薛子飞也似的去了,又转头吩咐:“天珠,你快去佛堂找敬妃,小蒙去找德公公,韵儿你守住厨房!”

这边一切刚刚妥当,只见青青抱着一个被卷儿已冲了回来,往**一放时,被卷里方露出一个头发濡湿、脸色青紫、双目紧闭的小吉祥。

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都不跳了,只听谷雨急促道:“殿下只是昏过去了!”洛妍心里略微一松,也管不得那么多,一把甩掉外衣跳上床便把这个小人儿紧紧抱在怀里,只觉得怀中冰凉,不知是冷还是怕,自己顿时也哆嗦了个不停。

谷雨大惊,叫道:“公主你做什么?”洛妍哆嗦道:“他太小……只能,只能……用身体……温他。”

青青已一言不发脱掉外衣上床,一把从洛妍怀里把小吉祥儿抱到自己怀中,随即钻进了被子里,低声道:“我有功夫,比公主合适暖殿下。”

洛妍一愣,只好下床站到了地上,衣服却有些湿了。谷雨忙上来给她也裹上了一床被子,一面道:“殿下应该无事,我去时早就被捞了上来,水也吐了,就是冻得厉害。他身边的小吕子冻得更狠,却一直抱着殿下,另外几个不是跑去叫人,就是身上也湿了,还晕倒了两个。当时湖边的宫女太监一堆,都不动,我们去时,有人说没有主子来不能挪动四殿下,挡着我们,竟有好几个是有功夫的。我才说,是奉德公公命,听说有人谋害殿下,阻挡救治,要寻这该灭九族的逆贼和他的同伙,这才没人挡了。再有就是……”她压低声音在洛妍耳边道:“似乎还有好手隐在一边,见是我们,却没有出来。”

洛妍点头,牙齿不禁已咬得格格作响:果然还是冲着她来的!可怜的小吉祥儿不过是个饵,能一箭双雕自然最好,不然也是先会除了她再说。幸亏小吉祥身边有得用的太监,也幸亏那些人大概并不想直接要了小吉祥的命……

说话功夫,袁大娘默默拿起了切好的薄薄姜片,微微掀起被子一角儿,往小吉祥儿手心、脚心擦去,又分别按摩了几下,小吉祥儿睫毛颤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疼!扎!”

洛妍大喜,见袁大娘也松了口气般,又向她点点头,心里这才更是踏实了一些,身子的颤抖也慢慢停了下来。忙道:“黛兰,你回去看屋子,从里面锁上。”韵儿已亲手端了生姜红糖水过来,洛妍和青青都喝了几口,又哄着小吉祥儿喝,小吉祥儿只哭着要娘,不知袁大娘怎么喂了一下,倒是灌了两大口进去,辣得大哭。

门口突然响起敬妃的哭叫声:“小吉祥!小吉祥!”抬眼一看,天珠和几个宫女架着浑身乱颤的敬妃进了屋,待听见小吉祥的哭声,她才突然有了力气,一把推开宫女,自己冲了过来,连被子抱着小吉祥便哭了起来,小吉祥自然越发哭得伤心,直叫:“辣!辣!”

只听嚯嚯靴响,未听通传,永年隐含怒火的声音已在屋里响起:“小吉祥儿怎么了?”迈步进来这屋时,一眼看见正裹在被子里格格笑的小吉祥,不由就愣住了。洛妍随着众人请安,起身时,身后两个太监驾着的太医这才出现在门口。那太医脸色苍白,也不顾那么多,上来便跪下诊脉,又看了看小吉祥的手脚各处。这才脸色略安稳些,回身道:“启禀陛下,四殿下是冻的,幸亏救治及时,脉络手脚问题都不大,再喝些驱寒的药就好,只是连惊带冻,怕会要烧两天,还要好生看护才是。”

永年点头道:“你下去开方子。”太医应了,又道:“还是让太医院送两盒丸药来,先让殿下化开服下,若能睡一觉更好,起来再吃煎药不迟。”

永年点头,转眼便看见洛妍还裹着被子,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洛妍心里难受,低头不语,谷雨忙跪下道:“启禀万岁,公主是看见殿下受寒急了,自己脱了衣服抱着殿下暖他。”

永年看着洛妍,沉默不语,点了点头,半响才道:“让太医也给你诊诊,过几日就是冬至了,这时候万不能着了寒,你先回去换了衣服。”洛妍默默退下,刚换上一套衣服,那边太医果然便过来诊脉,说是略有湿寒,只留了一盒丸药便罢。李妈妈硬是把她按到**,天珠几个来回打探消息,一时太医院又来了几位太医,有专门按摩拿穴的,袁大娘自然退下,青青便偷空裹上一件棉袍回来了。

这时节各宫都得了消息,来看望打探的人络绎不绝,消息灵通的听说皇帝在这里,有悄悄退了的,也有妃子自己也忙带人跑了过来。永年冷下脸吩咐:四殿下受惊,所有外人一概不许进长春宫宫门。

不多时,德胜赶了过来,向永年低声回报了些事情,永年眉头越锁越紧,最后冷笑了声道:“好,很好。”

此时慕容翔已吃了丸药先睡下,永年走进内屋,看着小吉祥儿比平日苍白许多的小脸,眼角似乎还有泪痕,平素硬如钢铁的一颗心不由也是一阵怜惜一阵后怕,随即便是一片冰冷的狂怒:只怕有人认为自己是老糊涂了,老得不会杀人了吧!

敬妃双目红肿的守在床边,永年静静的看着她,待敬妃抬头时,才平静的道:“你这些天就哪里都不要去了,好好守着吉祥儿,他身边有个小太监不错,我会让德胜再拨四个小太监过来,天天跟着吉祥儿,以后不会再出这种意外,你放心。”敬妃轻轻点头,却没有抬头多看皇帝一眼,永年又看了看她,心里一声叹息,转身便出了门。

长春宫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近这几年,永年皇帝从未下旨杀过人,太监宫女犯事最多就是杖责或驱逐,连有一次四殿下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病得危急,那拿错东西的宫女也只是赶出去而已。倒是德妃手段甚狠,哪一年都要杖毙几个宫女太监,以至于宫人现在怕德妃超过怕陛下,没想到陛下突然间会雷霆大怒,而且下的令竟然是“全部杖毙”!

当夜,一直执掌六宫的德妃以管教疏失遭到训斥,令闭门思过,六宫事务交由贤妃上官氏打理,少顷,就在德妃的承德宫外,杖毙了二十三名太监宫女,包括东宫的四个。两名才人同时被赐死。

消息传到洛妍耳中,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的解气和轻松,她只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明白了二哥那天看着双手时眼神的含义——那是深深的无奈。似有淡淡的血腥味道从自己的手上传来,洛妍闭上眼,强迫自己吸了一口。

第二天,东宫太子妃因御下不严请罪,也遭到了永年毫不客气的训斥。朝中一时哗然,但当从宫中流出“以钓鱼敲裂冰面诱皇子落水,围堵拖延救治,欲行不轨事”的消息时,所有的人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只敢在暗中纳闷:永年帝三年来不问朝政,一心向佛,连邺王、兴王、平安公主接二连三的意外都是不闻不问,怎么突然会因为小皇子的落水而如此杀伐决断?而且就在大祭之前!

在宫内宫外的一片沉寂中,皇帝正式戒斋三日,冬至大祭终于到了。

第67章 一语道破来时身

冬至前一日。午时二刻,紫禁城午门上的钟鼓亭里突然钟鼓齐鸣。午门正门、左右侧门及两掖门明暗五门一起洞开,两队仪仗从中门肃穆出行,足足八十一对后,中门里徐徐驰出一辆金顶玄壁、四根雕龙金柱,又四面镶着云纹玉板的宫殿式马车,随即是规制不同的八十一辆副车从东西两门鱼贯而出,副车后又有各色的普通马车,终于形成一列浩浩****的马车队伍,一直沿长街向西而去,两千御林卫骑马在两边奔驰护卫。

中间那马车正是永年帝的龙辇,且是规格最高的玉络车,只有出巡或祭天时方能乘用。这一日便正是天子离京去嘉福寺举行冬至大祭的日子。因嘉福寺距离紫禁城足有一百多里地,故历来皇帝及皇室子弟、相关臣工都是提前一日中午便出发,鲜卑六部子弟在后跟随。

从紫禁城到嘉福寺,修了极齐整的一条青石路,此时净水洒街,两边自有民众焚香叩首,皇帝车队到处,严禁抬头,故此低头一跪便是一个多时辰,却自有人年年愿意来跪这一遭。

祭天仪式对她意味着什么,洛妍已经越来越清楚,若是她祭天未成身先死,大概会让某些人笑得泪满襟。所以,她只能悲催的缩在整支队伍防护最严密的地方,做一枚没种的小乌龟,以保证可以安全完成自己作为整个仪式上唯一的礼仪小姐的全套表演。

两天前,慕容谦已经陪着礼亲王慕容冕到嘉福寺去做准备工作,洛妍想到今明两天多半能有机会与二哥说说话,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车窗外时有侍卫奔驰而过,不过并没有那一道熟悉身影,洛妍微微出神,不知是心里翻腾的是轻松、期待还是失望,随即便拉下窗帘,强自按下胸口的情绪,与陪坐的青青、谷雨闲聊起别的事情来。车马声中,眼见已离开北京城往西而去,渐渐进了两侧多山的地区,偶然向外望去,除侍卫来回奔驰外,路边亦有京营的士兵把守。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马车走上了盘山的石路,洛妍心里默念:“嘉福寺,我又来了!”

好一阵工夫,车马到了一处宽阔的半山坪,整个车队停了下来。青青先掀开帘子下车,洛妍才扶了谷雨,慢慢走了出来。略松快了一下腿脚,便老老实实站到了同样刚刚下车的最高领导人身后。

这片坪地,是如今嘉福寺前寺所在,老松虬伸,遮地成荫,在最奇崛的那棵古松下,一位白衣飘飘的光头中年人含笑而立,正是大燕国最受尊崇的当代天师。

洛妍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像中年版帅法海的白衣人,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就是这个人,预言和左右了她的命运,她应该感激涕零。可真见到这个头顶上似有光圈的神奇人物,她只觉得:太妖孽了吧?认识他也有十多年,可他怎么从来就没有变过样子呢?

经过重生,洛妍对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已经深信不疑,不过,这个含笑的中年人却给她一种亲切和安全的感觉,似乎很难生出敬畏之心——不像对着高深莫测的父皇,明明他是宠爱她的,她的第一感觉却始终是害怕,似乎是猎物见到猎手的那种本能的害怕……

永年已快步走上前去,向天师双手合十,天师也迎上来行了一礼:“天神保佑吾皇。”洛妍从小看惯了的,自然不觉得古怪,但心里却突然一动:如果记忆没错的话,这天师并不是纯佛教系统的,倒像是鲜卑族信奉的古老的萨满教与中原佛教融合后的新流派,拿后世的眼光来看,大概只能称为不伦不类……

待太子行完礼退下后,洛妍才走上前去,笑微微的向天师合十行礼,天师却伸出手来在洛妍头上轻轻一抚,才笑道:“平安公主,此后天神定会保佑你。”洛妍自然知道天师抚顶是极大的福气,忙跪下行了一礼,站起来笑道:“多谢天师赐福。”

突然又觉得背后似有目光烁烁,洛妍退下侧身而立时便回头一瞟,正看见太子妃宇文兰珠深黑的眼睛,那眼神不知为何让洛妍心里微微一凛。太子妃已满面笑容的走了上来向天师行礼,天师照旧还了一礼,便引着众人往寺里而行。

洛妍心里警觉,悄悄打量身边的宇文兰珠,只觉得她面色平静,随即似乎感应到了洛妍的目光,侧头一笑:“平安公主,好久不见。你回来后我一直想设宴请你,却正赶上你大祭戒斋。”

洛妍点头微笑:“多谢太子妃惦记。”

祭天前,所有皇室人员都穿玄色礼服,庄严而无趣,尤其走成一片时,看起来活像一大群乌鸦转世。但洛妍眼前的宇文兰珠,却似乎分外适合黑色,她本来五官端丽大气,眉宇清朗坚毅,配上一身黑色的礼服,更显艳光照人。

嘉福寺前寺地方不小,但按照大祭的规定,侍卫宫女太监不得入寺,即使贵为天子,今夜在斋殿正殿斋戒时,也必须自己动手吃饭更衣,休息只能在后殿的简易木板**,以生谦卑平等之心。洛妍与太子各住在斋殿东西两殿里,亦然如此。太子妃亲王等则住在殿外的厢房。这也是以前洛妍最恨的地方——她这一夜,根本就无法入睡,第二天却还要辛辛苦苦爬山献帛,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恨不得大睡三天才好。

走了约一刻钟,天师才将一行人引入斋殿,也不多话,待送永年入正殿后,又飘然向众人施了一礼便告退了。

洛妍一直用眼角瞟着太子的影子,因为雪明,因为梅子,因为小吉祥儿,她以为此刻她会恨得咬牙,却惊讶的发现,心里竟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恐惧。此时在殿前相对,才发现太子始终眼睑低垂,根本就没有抬起眼来看过她一眼。洛妍咬牙走上一步行礼道:“平安见过太子。”随即抬头直视着他,心里默默的道:我不能躲开,我要看清楚他,我一定要有勇气面对这个人!

太子慕容端面色平静,点头微笑:“平安近来可好?”眼光与洛妍一对,微微闪了一下,才看了过来。洛妍心里突然平静了许多,深深的看了他几眼,只觉得这个印象里眉目清俊温和的大哥身上,似乎的确多了些以前不曾见过的阴霾。但刚才一路来,心底那剧烈翻滚的情绪,此刻似乎竟在慢慢平息下去,她在心里向自己微笑,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还好,都是托太子的福。”

洛妍微笑着行礼告退,回身走向西殿,心里却有些惊疑不定——她不会记错的,扶额,是心里有愧的典型身体语言,难道太子会为她那句话感到惭愧?他可以那样心狠手辣多次想置她于死地,怎么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感到惭愧?

到了西殿,洛妍站在空****的房间,半天心里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许正好那头发挡住了他眼睛,也许古人和现代人身体语言不一样?也许再冷酷的政客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看了看四周,她无聊的叹了口气:和记忆里一样,这殿里连椅子也没有一张!她走到小小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低声念叨:“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个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完香,接下来依然无事可做,洛妍只能跪坐在蒲团上,从衣袖里摸出一本飞公主传,一页一页认真的翻看起来——她以前注意燕太祖比较多,但这次回大燕看了飞公主的一些传记后,才对发现她也是超级奇人一枚,商业才华固不必说,更做了很多泽及万民的事情,比如给贫户发的年米,开设孤儿院和免费蒙学;而她的身世更是传奇,从一个宗室远支的大龄剩女,到可以在朝廷决议政事,足以让洛妍这个正牌公主无地自容。身处其中她才知道,光靠天师的偏爱,是绝做不到这一点的。

最有趣的是,在黛兰偶然找到的这本孤本传记上,洛妍还发现了一处奇闻:飞公主是“熙庆四年嫁宇文阳为妻”;隔了N页又有一句“熙庆八年,为冬至大祭献帛”。若不是她背历史背出了自动列年表的习惯,多半都注意不到这点——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写错了,特意找了别的传记来对,发现两个时间都没错,只是别的传记上提到飞公主第一次嫁人后不会提献帛,而提献帛者不会提嫁人之事,更别说写出“宇文”二字。很明显,她也和自己一样有一段有名无实、讳莫如深的婚姻!唯一的区别是,她是从重阳宫出来之后和离、献帛的。不知道在重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一声轻笑:“公主果然珍惜时光。”

洛妍吃了一惊,抬眼一看就更吃惊了,忙想爬起来行礼,天师笑着摆了摆手,随随便便的坐在了洛妍对面的蒲团上,看着洛妍手里的书笑了笑:“公主可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去重阳宫?”

洛妍不好意思的把书合上,点了点头。

天师笑道:“四月。公主若决定上重阳宫,明年四月随时可以来这里找人带路。重阳宫地处西北,冬天难行,四月与九月是最省力的季节。”

“省力?”洛妍不由困惑。

五天,三百里,徒步?洛妍瞪着天师:搞什么啊?还要先玩一次定向越野?下意识脱口而出:“负重不负重?”

天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点头道:“公主果然也是来自那里。”

第68章 高处未必不胜寒

“公主果然也来自那里!”

洛妍面无表情的瞪着天师,一时就如化身为神龛里的泥雕,想拔腿就跑,却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突然索性笑了起来:“请问‘也’是什么意思?”

天师微笑着点点头:“问得好。公主请放心,我并无恶意,你也并非妖孽,待四月我们在重阳宫见面时,你自然能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届时公主心里的疑团,我会尽量解答,唯有一件,日后我若有什么事情请教公主,公主可以不答,却绝不能虚言相欺,不知公主是否能同意?”

洛妍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你可以不说真话,但绝对不能说假话’么?这正是她从业多年的职业守则之一啊,当然没问题!

天师的微笑更深了一些:“公主是我遇见过的最爽快的合作者,相信几个月后我们能相谈愉快。”

洛妍脑子一转,心道:废话!你以前遇见的一个是政治家,一个是商人,当然不可能爱说实话。心里又是一动,忙道:“我能不能先请教一个问题?”见天师点了点头,才道:“我真是护佑大燕的吉祥使者?是从前的我是,还是现在的我是?”

天师几乎笑得露出了牙齿:“痴儿,没有从前,岂有现在!我说你是,自然因为你是。”

洛妍头疼的揉了揉额头:高人,可不可以不要酱紫有哲理啊?半响才道:“可是,我该怎么做?”

天师呵呵的笑出了声:“痴儿啊痴儿,你现在就像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却来问我,路在哪里?”

看着眼前这张欢乐的脸,洛妍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头思量半天,刚想再开口,天师已笑道:“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你,你所中的情蛊,是真还是假?”

洛妍微微闭了闭眼,决定赌这一回:“假。是我做的假——事实上,是因为停服了一种迷药。”

天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洛妍不由更是纳闷:这并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难道这么神秘神圣的天师,其实也是一个八卦爱好者?只见天师已经站了起来:“公主果然信人也。请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天劳累。”

洛妍用最无辜纯真的眼神抬头看着他:“再问一个问题好不好?”天师微笑道:“你问我?不如睁开眼睛,好好问问你自己。”说完一转身,便以最飘逸的姿态走了出去。

想到几个月后可以问个痛快,洛妍心里忍不住有小小的兴奋,不但自己的命运她很困惑,天师身边也有无数谜团。就比如说这座庙,嘉福寺不让进任何侍卫,庙宇里也没有多少修徒,但这里却是大燕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在大燕历史上最动**的时期里,也从未在嘉福寺出现过任何意外。这难道是信仰的力量就能做到的?

再次拿起的那本飞公主的传记,洛妍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进去,在安静得出奇的屋子里,似乎有个声音总在回响“睁开眼睛,好好问问你自己。”

……

卯正刚到,远处响起了钟声。洛妍一骨碌从木板**爬了起来,就着殿里神龛前的烛光用昨夜打来的冷水洗漱了一遍,顿时清醒无比。床头是自己昨天亲手叠好的大红色宽袖礼袍和里面的半袖白色夹棉衣、夹棉长裤,她快手快脚的全部换好,把头发梳了一遍,用根红色丝带一绑便罢,却又扯断了若干根。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也不过是三个多月的米猪生活,就快把你养成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废物了!

殿门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洛妍忙在礼服外罩上厚斗篷,快步过去开了门,只觉一股冷风扑面,不由哆嗦了一下。一位手拿灯笼的小修徒静静的向洛妍施礼,洛妍回了一礼,便无声的跟在了后面。殿前已站了一些人,都是大燕最尊贵的皇族子弟,洛妍眼睛一瞟,就看见了慕容谦,依然坐着轮椅,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修徒。洛妍向他点头微笑,换来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永年帝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一时众人到齐,几名修徒在前面提灯引路,一行人默默的沿着殿后的青石台阶向后庙走去。洛妍担心慕容谦,但只看了一眼,就惊了一跳:他身后那修徒上台阶时竟是连轮椅带人一起端起来,轻轻松松就往上走,慕容谦感受到了洛妍惊讶的目光,无奈的笑了一笑。

大约爬了一刻多钟,洛妍已经微微气短,身边的人也大多有些喘息了,洛妍便忍不住羡慕二哥:还是坐人力电梯上来爽啊!

好容易前面便到了一处小门,从门里鱼贯而上,便到达了只有冬至大祭才开放的后庙。洛妍自然知道,这后庙里很有些几百年的古树,但此时也无心去看,只是继续往前走,直到到达那高高的祭坛下面。

洛妍站在了永年的身后,旁边是太子,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多,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从庙外驻地徒步上山的鲜卑六部子弟在渐渐到齐,不到一刻钟,再也没有脚步声,祭坛下静静的站满了人。

此时已经到了辰时,漆黑一片的天空早已渐渐露出清晨的曙光。眼见天空慢慢转为一种清远的蓝色,永年帝从身旁的修徒手中捧起一爵清酒,一步步稳稳的向祭坛上走去,随着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祭坛之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正好从祭坛上照射下来,勾勒出一个天神般伟岸的背影。

洛妍深吸一口气,脱下斗篷,从修徒手中接过一条洁白的玉帛,双手将玉帛举到与眼平高,一步一步稳稳的向台阶上走去。那件宽大的礼袍衣袖早已滑落至肘,火红的衣袖与洁白的玉帛相互映衬,在晨风中轻轻飘**,而她小臂上露出的那朵小小的红梅,也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般在雪白的肌肤上跳动。

冬至时节,大概无论如何也不是穿露臂装的好天气吧?但洛妍只觉得心里一片温暖喜悦:她,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了。过去一切无法更改,未来如何无法预测,她只知道,此刻,是她的时间,那些阻碍这一刻到来的所有阴谋,已在她的脚下化为齑粉!

在她的身后,有无数的目光汇集,热切的、羡慕的、愤怒的、仇恨的……而她只是静静的仰起头,一步一步向朝阳走去。

第69章 世事从来自有因

比起后世的祭天大典来,大燕的冬至大祭,程序其实不算太复杂,待洛妍献帛完毕之后,永年帝在不同神位再行初献、亚献、终献之礼,之后便是送神。在祭台的青铜大鼎里,所有祭品在火光中化做烟云飘散。

青烟袅绕中,洛妍低头跟随着永年皇帝走下祭台。

祭台下无声无息的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直到双脚踏上泥土,洛妍才觉得一颗心也慢慢落到了胸腔里。刚才那半个时辰,她似乎是在天上和人间转了一个小小的来回。这是她第一次对祭台上神秘的天神与祭台下虔诚的信仰,产生真正的敬畏之情,不过,也是她最后一次登上祭台。此刻,回望那似乎可以直通天界的神坛所在,洛妍的心里既有完成使命的踏实,更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但无论如何,从今天起,她身为大燕护国公主的身份已奠定基础。

永年大步的向山下走去,大祭完成,皇帝便是直接起驾回宫,洛妍跟随在太子身后,那背影让她本来明朗的心情又有些低沉起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祭坛上的天师早已不见踪影,他说过,明年四月自己就可以去重阳宫,一百多天而已!

半山坪中,龙辇早已准备好,永年登上龙辇,仪仗引路,玉络车缓缓出发。洛妍眼尖,一眼就看到一辆副车前面,文清远默默的等在车边,不由快步走了过去:“清远姐姐。”

文清远向她微笑点头,突然间神色微微变幻,低下了眼睑,洛妍脚步一顿,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太子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目光深远的看向这边,那眼神似乎有种令人惊心的东西,突然发现洛妍在回头看他,这才淡淡的转开了目光。

文清远笑着点点头:“这些副车都差不多,我不站在外面,只怕二殿下找不到我。这车上有我准备好的东西,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按摩施针了。”

洛妍点头,心里了然:慕容谦作为王爷,要提前来嘉福寺准备大祭的东西,但文清远是汉人女子,根本连寺门都进不去,大概昨天是特意跟着六部的车马来的,就是为了早点给二哥康复腿脚。文清远,对二哥还真是不错。

心里转着这念头,洛妍不由笑着又打量了文清远几眼,她依然是一身最简单的月白色襦袄,石青色裙子,一点脂粉未施,看起来比敬妃还要清淡几分,但那种清澈优美的神韵却是难描难画。洛妍本爱看美女,又是美人堆里长大的,但每次看见文清远,依然忍不住心折——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都很难不动心吧?

想到这里,突然心里小小的触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去看,太子却已和太子妃并肩而立,太子似乎望着别处,倒是太子妃宇文兰珠的目光正直直的看向这里。洛妍与她目光交集,只能微微一福。

宇文兰珠嘴角挂上一丝奇妙的笑容,慢慢走了过来,却是直接对文清远道:“文大夫,好久不见。”

文清远淡淡的行了一礼:“见过太子妃。”

宇文兰珠打量了文清远几眼,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文大夫特意来接邺王,还真是一片忠心。”

文清远笑得依然轻淡:“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而已。”

洛妍只觉得这氛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见太子也望了过来,神色颇有些晦暗。宇文兰珠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和煦的微笑起来:“平安和文大夫倒是投缘,听说这一路上平安身体不适,还多亏有文大夫这样的妙手照料。”

洛妍只觉得身边的文清远突然绷紧了身子,心里微微一动,笑道:“我哪里请得动文大夫,不过是水土不服,让侍卫里的军医来看看就罢了。”

宇文兰珠眉毛一挑:“是吗?文大夫,不知邺王的腿什么时候能大好,我也等着见识文大夫的妙手回春呢。”

文清远已经放松下来,淡淡的道:“太子妃天生富贵,自然一生康健平安。”

洛妍看看宇文兰珠,又看看文清远,只觉得内心深处那根八卦的神经已经兴奋得尖叫,突然听见二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洛妍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向太子,只见他的脸半边在阳光,半边在阴影里,眼睛看着慕容谦,一时几乎有一种肃杀的冷意。

慕容谦却恍若不觉,笑吟吟的向太子欠了欠身,一位侍卫已从那个高大的巨力神修徒手中接过轮椅,向这边推来。太子妃也转身迎向慕容谦,笑着道:“我是羡慕殿下有这样忠心不二的手下。”

这边青青与谷雨也找了过来,洛妍却没有跟她们同乘,而是挤上了慕容谦与文清远的马车,文清远立刻拿出药油银针,皱着眉给慕容谦按摩施针,慕容谦脸上颇有倦色,洛妍却兴致勃勃的坐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肚子问题,只是不知道从哪一个问起。

慕容谦看着洛妍那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颇觉有些头疼:这个妹妹,为什么在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上,就能如此敏锐呢?

洛妍却突然想到了太子刚才看二哥的目光,一颗心不由慢慢的沉了下去:这事情恐怕并不仅仅是八卦而已。再抬头看慕容谦,眼光里就有了深深的困扰。

慕容谦只觉得越发头疼。文清远施针已毕,神色平静的抬起头来:“公主若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问我。”慕容谦刚想阻止,却见她目光坚决的对他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公主还是知道比较好。”

洛妍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才开口:“文大夫可是认识太子?”

文清远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我认识他已经十年了。”

洛妍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却见文清远的目光已望向她自己的左手:“我生在西北的医学世家,从小又喜欢这个,十六岁的时候,在当地就已经有了小小的名气。有一天,有士兵突然闯到我的药铺,把我拉到军营去治一个身负重伤的贵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当时西北战事正紧,军营里伤员甚多,我觉得救人要紧,就留下来当了军医。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幸亏遇到了严老,才留在他身边做了情报局的大夫。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的不露面,没想到三年多前,还是被太子找到了,严老认我做了干女儿,后来邺王受伤,又让我到了邺王身边,直到今日。”

这淡淡的叙述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洛妍简直难以想像:文清远十六岁时,正好是十年前,太子尚未大婚,但已经定下宇文兰珠为正妃。当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逼得文清远亡命天涯,而太子追索十年?洛妍不敢追问。半天才叹了口气,轻声问:“太子发现你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没有去大理?”

文清远抬起头,正视着洛妍的眼睛,点了点头:“公主是三个月后去的大理。我记得当时太子让义父把我交给他,义父却断然拒绝。他走的时候只轻声跟我说了一句,说是总有一天,要让这天下没有人能护住我。”

“这件事情,父皇难道不知道?”洛妍困惑的看向慕容谦。

慕容谦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父皇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洛妍摇头:“我还是不明白……”父皇知道又怎么样?他能相信太子为了十年前的一个女人就要谋权篡位?然后就接二连三向弟弟妹妹下毒手?别说父皇不会信,连洛妍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突然觉得,在一片迷雾中,分明有一张巨大的网,可她现在却只拼上了这张网的小小一角。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有看到的!洛妍努力的把脑子里所有的片段快速浏览了一遍,东西太少,连不起来……但,一定,可以连起来!

洛妍抬头看向慕容谦:“我需要太子从小到大所有的资料。”

慕容谦皱起了眉头:“所有的?”

洛妍点头:“对,所有的,尤其是十几岁以前的事情,包括他小时候喜欢看什么书,启蒙时写的每一篇文章,奶妈何人,父皇小时候对他是什么态度,全部都要!”脑子里突然有另一张面孔闪过,洛妍补充了一句:“如果可能,太子妃的也要同样一份。”

第70章 不到黄河心不死

慕容谦静静的看着洛妍,眼光中有审视也有困惑,但看着眼前这张小脸上,分明焕发出从未见过的信心与斗志,终于还是按下了所有的问题:“你要的东西,可能需要几个月。”

洛妍点头:这个时代的情报,想来还不会关注到一个人小时候爱做什么,跟父母关系如何,即使是情报局,也不会有现成的资料。但以她拥有的心理学知识来看,要看清一个成年人,最好的办法是先了解他的童年经历——每个人的性格,大半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多年的职业生涯让她坚信,一切不合理的现象背后,一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找到这个解释,才是她未来如何走下去的正确起点。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只要在……开府后能拿到就行。”洛妍有些艰难的从嘴里吐出了那两个字。在真正面对了太子之后,她能找到勇气和自信来面对未来的争斗;可是,开府,洛妍心里讥讽的笑了一下:记得《大话西游》里的紫霞说,她相信有一天会有一个盖世英雄架着五彩祥云来娶她;而现在,她的意中人,那个盖世英雄马上就会来娶自己了,可为啥她却如此害怕?

慕容谦看着洛妍,心里摇头,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妹妹在别扭什么。她有的时候聪敏得出奇,有时候又傻得可以。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扬飞这次没有来参加大祭,因为安王妃病了。”

慕容谦淡淡的垂下眼睛:“心病。”

……

安王掀起帘子,走进了安王府上房的西间。屋子里弥漫着浓厚的草药味道,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屋子里的丫头媳妇忙都跪下请安,安王摆了摆手,看见床前坐的儿子也抬起头来,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青痕,不由哼了一声——这小子原是自找苦吃!

安王妃睁开眼睛,目光冷淡的看着安王,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我还没死呢,怎么就劳动王爷的大驾了?”

安王恍若未闻,摆手让请安的澹台扬飞站起,问他:“你母亲怎么样?”

澹台扬飞苦笑着摇摇头:“太医来看过,说是老毛病,要好好养着少动气。”——他自然知道母亲在气什么,这两天为什么又动不动就晕,不就是不想让他参加冬至大祭么?今年,洛妍大概是最后一次献帛了吧?可惜,自己却没有看到。

安王叹了口气,转身看向**的闭目不理会自己的王妃。半个多月不见,她倒真是瘦了一圈,眉宇间越发显得尖刻,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不由又叹了口气:当年那个红衣似火、笑声如玲的女子,怎么慢慢的就变成这样了呢?这么多年,越来越变得让他觉得陌生,觉得害怕……想到今天皇帝特意把他叫上龙辇说的那番话,只能道:“只是老毛病就好,你赶紧养好身子,飞儿的婚事马上就要操办起来了。”

澹台扬飞不由眼睛一亮,只听**的安王妃厉声道:“我好不起来了!也操办不了这婚事!”

看着儿子迅速黯淡下来的神情,安王只觉得心中的无奈更深: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一个女人再好,那迷恋怎么可能长久?想当年,自己为了求娶她,花了多少心思,只觉得能娶了她就是天下最幸运的事情。结果哪里是娶了一个妻子,明明是娶了一个祖宗!这世上,情情爱爱哪里靠得住?娶妻,还是该娶个温柔顺从的女子,两人和睦相处,而不是靠那一时的迷恋!只是,眼前这桩婚事显然已无法避免,既然如此,又何必惹来皇帝的不快?

想到此处,他不由看着**怒目圆睁的安王妃,放缓了语气道:“这个事情,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其实也不情愿,但事已如此,无法挽回。这次大祭,是平安公主献帛,里面的意思你自然知道,皇上再宠女儿,也不会拿大祭来开玩笑的。虽然说这事情,娶媳妇自然要挑,尚公主却没有挑的份儿,但天下人都看在眼里,飞儿尚了这位公主,也不算辱没了他。”

安王妃从牙齿里冷笑道:“就算她能献帛又怎么样?我只想给飞儿娶个媳妇,却不是把儿子送给皇家!”

安王妃讥笑道:“我就不愿意又如何,难不成因为我不愿意,皇上他就能杀了我?他要杀,也得看六部的王爷将军们同意不同意!”

安王胸中涌动着熟悉的怒火:他明明不想吵架,不想给她撂下重话,可为什么每次讲不到几句,她就能把自己惹得怒火中烧呢?冷冷道:“如果你真的这样明着抗旨,杀不得你还动不得你吗?事已至此,总说这些气话有什么意思?皇上今天已经跟我说了,希望明年三月就能开公主府。”

安王妃冷冷道:“我这病整个冬天都好不了!”

安王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事儿皇上也听说了,他跟我说,如果你身子实在不好,王府也该有个侧妃来帮忙理事了!还问了我有没有人选!”

安王妃霍的坐了起来,死死盯着安王。安王的目光一闪:“我已经回了,你这病两三天就能好,过几天就会送彩礼入宫。”——他已经尽力了,虽然这些年关系如此,他还是不希望真把小薛氏抬进府当侧妃,眼前这女人一生好强,这点颜面还是要留给她的。

安王妃突然冷笑起来:“你怎么不乘机就答应了?多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帮她抓住呢,只怕她做梦也要笑醒吧!”

安王没有说话,深深的吸了口气,不再看她。安王妃厉声突然道:“要是我病死了呢?”

澹台扬飞不由大吃一惊,抬头叫道:“娘!”安王已淡淡的道:“这话皇上也说了,若是你不幸不治,便让他们百日内热孝成婚!他不会介意的。”

第71章 欲将素手挽舆情

冬至之后七日,便是一个上好的黄道吉日,永年在乾清宫颁发了指婚的圣旨,过了几日,安王府的纳彩之礼便从午门送入了长春宫。无非是按大燕时俗备下的嘉禾、干漆、宋苇、双石等九样彩礼,最难得的却是打头的那只大雁,看着格外健壮不说,竟是全身完好,毛都没掉几根。敬妃让身边的小太监找了半日才发现,原来是被射穿了眼睛!敬妃顿时笑了起来:“定是世子的手笔,大燕再没有别人。”

自打慕容翔落水之后,洛妍一直就觉得愧疚,敬妃却待她始终如一,小吉祥底子好,发了一天烧后很快就好了,没几天又重新每天上课,只是身前身后又多了好些太监宫女。洛妍心里略安,每日却依然会尽量多抽点时间来陪敬妃说笑。只是一听说是安王府送的彩礼,她早返身就回到自己的屋里了,也不让人伺候,一个人进了书房,紧紧的闭上了门。敬妃只当她是害羞,一笑也罢。

听敬妃说到安王府送来的彩礼如何格外的精致丰盛,贤妃便叹道:“安王妃原是有心人,她做事情历来是要么不做,要做便定要做到最好。”

敬妃笑道:“安王妃我倒见过两次,最是严谨不苟言笑的人,果然是做事牢靠的。”

贤妃却露出一丝怅然之色,叹了口气道:“现在谁不说安王妃是冷面冷心的冷性子,但当年认识她的人……我每次见她都觉得恍惚,怎么也不能把这冷面王妃和当年那火凤凰连到一起。”

洛妍忍不住抬头困惑看着贤妃,贤妃便道:“安王妃是穆家的嫡女,我们这拨贵女里,当年就数她性子最是活泼,烈火般的脾气,偏又爱穿一身红衣,就有了火凤凰的诨名儿。人人都以为她是会进宫的,没想到安王竟是跑进宫里求了当时的太后,不知磨了多久,太后才遂了他的心意,安王还说永不立侧妃……”贤妃突然又笑道:“看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听说这次送的大雁是射了眼睛的,世子真是好箭法。”

洛妍低着头,觉得一颗心越发冰凉:原来安王妃和安王还曾有过这样的佳话,难怪王妃后来竟变成这样,爱愈深,伤愈深!都说子女的婚姻是父母婚姻的重复,听起来,当年的安王妃和当初那个我何其相似,那么,安王妃的今日,会不会就是我的明天?如果真有那日,真不如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无爱便无恨,就算在杜府那样熬下去,至少也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可惜,这一世里,她已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力。

洛妍看着自己的脚尖,竭力压下嘴边那丝苦涩,抬头灿烂的笑道:“贤妃娘娘,听说您宫里的梅花今年开得特别好,这养梅花可有什么诀窍没有?”

贤妃和敬妃相视而笑,贤妃这才说起养梅的种种讲究,洛妍一直注意着她的眼神,发现她在自己开始说笑后,眼里不像失望,倒像是松了口气,心里思索:她真是随口说的,并无恶意?

眼见赐宴、谢恩等一项项进行了下去,安王府又按规矩送来了各种箱笼,洛妍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像火烧般的焦虑不安起来。这时节,她倒巴不得有点别的什么事情能分散分散注意力,偏偏这些日子来长春宫内外却再没有任何异动,似乎冬至前那血色的一夜,已经把宫里的大鬼小怪都吓了回去。天气温暖时,洛妍甚至会带上那几个贴身的宫女去御花园里走走,青青几个提心吊胆,可几日下来却是老鼠都没遇见过一只。

这一日,黛兰又从外面回来,脸色与平日略有不同。洛妍立刻把她叫到书房,关上门便问:“可有什么消息?”

黛兰摇摇头道:“朝堂之上,并无异样。”洛妍刚微微松了口气,却看见黛兰已不安的咬了咬嘴唇。

洛妍心中一凛,立刻追问:“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不管什么消息,你绝不能瞒我。”

黛兰才呐呐道:“朝廷上的确无事,只是,有消息说,如今的学生士子中,有公主的笔墨流传,有人说,您是在大理求嫁不成,被夫君嫌弃,才不得不回了大燕的;又说,您之所以还是……完璧,便是因为求嫁太过厚颜,杜家无法抗命,却无法接纳您为媳。您那几首词,便是临行对杜家二郎的闺怨。如今便有议论,说我朝以大理弃妇为和孝公主,太失天朝体面,皇帝不应该国事家事不分。”

洛妍坐在椅子上,心里慢慢的沉到了谷底:难怪宫里这么平静,原来工夫却是下到了这里,大燕言论开放的风气,却被用在了这上面,几乎是阳谋的手段,却当真可以杀人于无形!她所持仗的天师之威,对大燕下层平民或鲜卑六部子弟还算管用,但汉人的文人士子少有人信天师,而他们偏偏才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舆论主导者,只怕过不了几天,便是御史弹劾,有了士林风向为后盾,再有太子推波助澜……越想便越觉得胸口便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沉默良久,洛妍才问:“这说法可是人人都信?”

黛兰道:“也不全然,学生士子里也有惊叹公主才华,觉得杜家是瞎了眼的。正因看法不同,争议之下,倒是越穿越烈了……”

洛妍点点头:八卦、争论,从来都是制造舆论热点的最佳手段,果然好手段。

想到这里,突然间一股斗志从洛妍胸中迸发出来:别的不敢说,造舆论,我才是专业的啊!怎么能被古人的这点手段吓倒!想当年自己见识过多少炒作新闻的手法,多少操纵舆论的手段,怎么能因为自己成了丑闻主角就扰了心思,乱了阵脚?要是在这样的专业领域都输掉,她不是白活了两世!

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气,摆手让黛兰退下,自己低头细细的思量了半日,又把她叫了进来,吩咐道:“请让邺王殿下尽快入宫一趟!”

第72章 人心可畏亦可用

转眼已到了十二月,京城太学里照例已进行过年考,但成绩尚未张榜,正是学生们一年里最闲的时刻,前几日便有人提及的弃妇开府之事更是传得热烈。

这太学原是燕太祖所设,地方就设在京城的北门里面,占地五百余亩,学生定制却每年不过收三百人,两百个名额分给各州,当年太祖将划分天下为一百州,按人口面积又分上中下三等,名额便按上州三名,中州两名,下州一名而定。另外一百个名额,京城学子为十个,朝廷官员推荐为八十,还有十个却是给了江南及外域子弟。

这一日中午,学生照例三五成群的来到了太学的食堂用中餐。太学院的食堂,亦是按照燕太祖时旧例而办,所有学生都可以凭学生名牌免费三餐,但严禁浪费。这食堂足以容得下七八百学生同时用餐,整整齐齐放着长条饭桌,学生可以相对而坐,侃侃而谈。而每日中、晚两餐也正是这些学生们最爱发议论的时候,有人便提起最近那话题,却听一个学生高声笑道:“那些妇人闺怨词有甚可说的,我这里却得了一首绝妙好词,才真真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众人一看,认得是文学院的秦海松,平日便是极会玩乐、人缘最好的学生,顿时便开始起哄:“快念快念!”又有人笑:“你莫又是吹牛。”

秦海松正色道:“这首词我若念出来,有一人能说不好,回头我请你们喝酒!”众人兴致顿时吊得更高,有捉狭的就悄悄道:“待会儿不论他念什么,都要说不好!”

这边起哄声、议论声一起,顿时人就越聚越多,那秦海松吊足了大家胃口,才让人去最近的教室拿了一套笔墨纸砚,磨好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一字一字写了起来,正是一首《金缕曲》:“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素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写完水墨淋漓便往墙上一贴,大笑道:“如何?”

下面一片雅雀无声,所有人都默默念诵,连打定主意要说不好的人都把那顿酒抛到了九霄云外。半响才有一人道:“好是好,只是后半段也太过颓废了些,却不是我等本色。”

秦海松拍手笑道:“谁说不是?你猜这词我是从哪里得的?”眼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了,才摇头叹道:“是东永郡公的闲园,如今已改名就叫柔乡了!”

东永郡公?有人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竟有这等才情抱负?可惜了!太可惜也!”

秦海松却摇头道:“并非郡公手笔,是前几日我一位同乡去长河时在酒楼看到一个秀才写的,说是从闲园传出的好词,当时他就抄了下来,问那秀才可是郡公的大作,秀才却笑说不是,是我朝另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在柔乡宴席上当场所写,名字却不好说。因旅途匆忙,同乡也不好多问。诸位见多识广,可有人能知道我朝有哪位有名人物,能写出这等妙词来?”

没想到到了晚上,一个学生刚刚从外面归来便到食堂一把揭掉了那张纸,众人顿时哄了起来,有人忙去叫秦海松,消息传开,又闻讯赶来了一大帮学生。

那个叫郭康之的学生笑微微的坐在长条凳上,见了秦海松就挥手道:“快去买好酒来!”

秦海松笑道:“这个是自然,不过,你先说出是谁再去买不迟!”郭康之点点头,一字字道:“平安公主。”

屋里顿时大哗:这位公主的闺怨词正是几日来的热门话题,有人讥她厚颜无德,也有人叹她多情多才,正还没有争论出个结果,如今突然出来的这首词,怎么也是她写的?看这句子又是豪情又是风流,偏偏无半点闺阁气,怎么能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秦海松立刻摇头笑道:“郭兄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郭康之笑道:“我跟你开什么玩笑?家兄本是闲园的常客,我下午才去问了他,他立刻便认出来了,说是平安公主就是一个多月前坐船经过长河,在闲园宴席上留下的笔墨,如今在长河的士子无人不知,我怎么会胡说?你莫赖账!”

秦海松摇头只是不信,郭康之渐渐就急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贪你那两杯酒么?”

秦海松却道:“古人云,诗为心声,想那平安公主,写写闺怨也就罢了,一个女人,还是弃妇,如何能写出这样大气潇洒的词作来?杀了我也不信!”

郭康之冷笑道:“你信不信都好,这词决计是平安公主所做!”

两人争执不下,索性便打赌起来,赌注却是秦海松提出的:输掉的人便要举着“我错了”的牌子围着书院跑上一圈。

顿时有跟秦海松好的,或是不信女人能做这等词曲的,便力挺秦海松,又有与郭康之熟的,知道此人不会胡说,两拨人便争了个天翻地覆。正是无事也要生非的放假前时光,赌注又来得刺激,加入赌局的人也越来越多。

接下来两日,两拨人便便天天争吵,消息灵通的学生自然四处打探消息,力求找到真相。最后还是有长河那边的学生拿到了长河会馆馆长的手书:此词的确是平安公主所做。

太学里,争论赢的那边自然兴高采烈,输的免不了百思不得其解。但愿赌服输,于是当日中午,便有一百来个个学生,人人举了块“我错了”的牌子围着太学院跑了一圈,这场赌局顿时成了京城街头巷尾的大新闻,连带一首《金缕曲》转眼已无人不晓。

有一个算学院年长的学生叫赵明志的就叹道:“文才横溢者,本不必拘于自家一身,圣皇那等雄才,不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哀怨?哪里又对的上实情实景?前朝诗人,不也常有人以闺怨寄托不遇之思的,难道都是女人扮的不成?”

这几日最爱闹着上书谏言朝廷停开公主府的却是礼学院的安斌,立时便反驳道:“就算闺怨词做不得数,若不是弃妇,哪有自己求嫁,又自己回来的?那些六部子弟信什么天师,难道我们也信?”

赵明志便笑道:“我也不信天师,不过我倒相信我自己。应劫之说,你们都说荒唐,可我觉得弃妇之说只怕更荒唐,平安公主的才华不必说了,又被称为大燕第一美女,又是那样的身份,谁会因为她主动求嫁就三年不入其屋?大家都是男人,这话你想想去!”周围的男人们自然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

安斌一时语塞,突然又嗤笑道:“莫不是那杜家二郎是银样镴枪头?”立刻便有从江南来的学生道:“这我倒是知道的,平安公主未走,杜家就扶了大了肚子的侧室为正,现在只怕孩子都生了。”又叹道:“我原就觉得你们大燕人奇怪,金陵那边,公主这词一流传,没有人不扼腕可惜的,家兄来信还叹,都道江南灵秀,为何天下灵气却集中了一个大燕女子身上!怎么你们自己却硬要把弃妇的名头往自己公主身上安?”

赵明志便大声笑道:“看来杜家二郎不是银样镴枪头,只是有些银样镴枪头的人,却会相信有才貌双绝的美人求嫁,又娶回了家,却硬是可以碰也不碰!”

自此之后,再有人谈论平安公主为弃妇时,便会有人不怀好意的笑:“你莫不是银样镴枪头?”便是安斌这样最是一腔激愤原来甚至要上书朝廷的士子,此时却也无话可说。没两天,这笑话在朝中一些年轻官员里也迅速传开。

这日休沐,安斌从太学院回家时,心里难免便郁闷:他的一位从兄正是东宫的尚书坊录事,千叮万嘱让他多在太学院谈论平安公主为大理弃妇,不配开府的言论,前几日本来已是颇有些群情激奋,没想到一首《金缕曲》,情形竟急转直下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从兄许诺的向东宫推荐自然也泡了汤!

安斌越想越是不甘,突然坐的驴车停了下来,探头一看,却是被米店前的队伍给挡了。安斌一问车夫才知道,因只有半个多月就是年关,京城的“飞”字号米店每年此时都要给京城贫户发年米,正是当年飞公主的遗泽。此景落在眼里,安斌心里不由一动。

休沐假后第二天,太学院依然照例开了年终的讨论课——因大考已过,此时各学院不再教授新科目,而是多选题目,由学生自由讨论,撰写策论。那礼学院博士的题目却是:论公主开府制度。

礼学院学生原本就熟于各朝礼制,此题一出,立刻有人便历数了唐代公主制度的种种弊端,又联系本朝:大燕开府设官者,不过两位公主,一个是燕太祖的妹妹长公主北靖公主,也是当年的巾帼英雄,另一位就是飞公主,更是泽及万民,倒是择人得当。有学生随即提到:如今要第三个开府的那位平安公主,却有何德何能?如何也能轻易并列前贤?

安斌却又道,休沐之日曾见飞公主当年留下的米店依然在为贫户分发年米,而各州的蒙学依然惠及万民,因此恳请博士上表求表彰飞公主,不彰贤何以明是非?

两日后的小朝会,中书省官员便奏,礼学院博士递了奏章恳请表彰飞公主,又礼部有奏章,请重修飞公主祠堂,门下省的给事中亦有类似谏言。

自两年前起,小朝会永年帝就不再参加,都是太子主持。听到这几条,慕容端沉吟片刻,便令门下省复议。次日便收到条陈,除了重修祠堂、明令褒奖后人之外,还有一小条,是印刷飞公主传纪,勿令世人遗忘其德。太子立刻批了条陈,交付尚书省。

因已近年底,尚书省府衙近日分外繁忙,但见了太子批复的条陈,右相年若锦却不敢怠慢,立刻召见了户部侍郎霍乔,将门下省的陈条交与霍乔道:“此事虽非大政,但太子重视,则应尽快完成。”

霍乔忙恭敬应下。回到户部,霍乔便召见了营造司、新闻司诸位主事吩咐了一番。别人也就罢了,那新闻司主事成化却按捺不住的兴奋起来:他所辖的新闻司在户部原是最闲的一个,除了日常邸报和一些嘉奖令外,平日无事可做,他这个主事也几乎成了户部的隐形人,如今得了这差事,若是办得好了,说不定就能让太子知道他的名字,越想越是高兴,顿时便如吃了红丸般。

当日已过午时,成化却让人在库里翻出两本飞公主传,也不回家,直接驱车去了城外的官家印刷作坊。把来意与坊主一说,坊主不由皱眉:如今虽然有活字印刷技术,但重新排字制版,怎么能是几天内做好的?他身边的一个管事却眼前一亮,笑道:“这却巧了,我昨天整理库房,却正好看见了一套飞公主传记的旧版,本来还想拆了的,幸好还未动手!”

成化忙问:“是新闻司批过的官版,还是坊间的私版?”管事笑道:“我们这里哪里来的私版书,自然都是官版,起码也有些年头了!”

成化忙让人把那套旧版找出,试着印了首尾两页,果然都有官制的印章在。成化这一喜,直如得了嘉奖令一般,立刻吩咐停掉一切书籍,专印这套飞公主传。作坊日夜开工,两天便得了四百套。

新印飞公主传发到太学那一日,正是学生年考成绩张榜的第二日,除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外,学生也开始收拾行囊,两日之后陆续离京返乡,也有一些家境贫寒的学子,便准备在京过年。这些飞公主传便成了太学里今年最后一个话题,多数学生在重温飞公主事迹之时,不由都觉得公主府开府事大,光有文才远远不够,若不是飞公主那般胸怀天下又不贪权柄之人,不可轻得此等殊荣。

三日后是年前最后一次大朝,大燕的上朝制度源自前朝而略有变动,五日一小朝,而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望两日为大朝;小朝三省六部等实职文官参加,如今都是太子主持,大朝则所有文武官员均需参加,永年帝也会露面。

便有中书省侍郎和宏文请奏,重言公主府不可轻开,不然不但只怕重启唐代公主之祸,也是对开国长公主与飞公主的不敬。太学院礼学院博士立刻附议,又列举了如今太学院的一些言论。

永年帝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突然却有一位御史大声道:“若论对飞公主不敬,户部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不敬!”

众人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却是御史台殿院的一位侍御史,名字叫做高风华,正是最爱挑剔、言辞犀利的一个。只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新制的飞公主传记,冷笑道:“户部这次印书神速,却太过疏忽,上面先言飞公主于熙庆四年嫁入宇文家,却又写,飞公主于熙庆八年在冬至大祭献帛,焉有是理!定是印制疏忽,如此重大错漏,户部在责难逃!”

霍乔忙从高风华手里拿过新制的书翻开,果然看见了红笔勾勒的这两处,心里不由一个哆嗦:成化这次也印得太快,莫不是真出了漏子?这公主下嫁归来之后,还可以献帛的,有一个当今独宠的平安公主还不够?当年的飞公主不过旁支,怎么可能有此奇遇殊荣?何况飞公主事迹人人皆知,怎么从未有人提过这一段?莫不是故意有人下了套让自己钻?

越想越是害怕,霍乔忙跪倒在殿前:“臣有失察之罪。”高风华便得意洋洋的看了一旁低头不语的中书舍人何雨一眼,心道:若不是今日上朝前偶然听到你拿出书来谈及此事,我如何能在殿上抓住这霍乔的痛脚!

太子慕容端紧紧的皱起了眉头,今天本来想乘机再议开府之事,最好能让父皇迫于舆情收回成命,怎么突然又出了印错书这档子事?生生搅合了这一局!不由也恨恨的看了霍乔一眼。

永年皇帝目光深邃,突然便看向了坐在轮椅上出席大朝的慕容谦,只见他面带微笑,似乎有言要奏的模样,心里不由一动,缓缓道:“事关六部贵姓与天师,此事兹大,邺王,你掌京兆牧与情报局,御史之言,可有道理?”

慕容谦微微欠身:“启禀陛下,儿臣近日听闻,关于公主开府京城传言甚多,争论甚多,故此特意查证过当年飞公主的一些材料。又曾请教过老局长,以目前情报局的资料来看,御史之言似乎不确,户部的飞公主传并无任何印错之处。”

此言一出,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却听慕容谦不紧不慢的道:

“据资料所述,熙庆四年,宇文家嫡子宇文宽求娶飞公主慕容飞雪,其时慕容飞雪为宗室远支嫡长女,却无封号,因父母久病,家境贫困,飞公主又是长姊,故十六之后便行商养家,为父母送终并抚养弟妹,至二十三岁未嫁。”

“宇文宽当年偏宠小妾,故求娶飞公主后,婚前便约定飞公主继续行商,而宇文家不待以正室之礼。熙庆八年春,宇文宽欲毁约,后值天师请公主入重阳宫。七月,飞公主因献药有功,认当朝皇后为义母,得郡主封号,九月与宇文宽和离。熙庆八年冬至大祭,天师令飞公主献帛。次年黄河大泛,西北又起战事,飞公主倾家资资助朝廷,为彰其业绩,成帝特封飞公主之公主封号,并开府设官,是为我朝第二位开府设官的公主。”

太子脸色已经微微发青——他苦心安排印书,原本是要动摇平安公主开府之事,没想到却牵出太子妃宇文家的一大丑闻!看着慕容谦那张笑吟吟的脸,他简直恨不得上去堵了他的嘴。

尚书省右相年若锦沉吟道:“启禀陛下,此等陈年隐私旧事,只怕多是道听途说,以耸人听闻,邺王殿下所言,未必皆是事实。”

慕容谦笑道:“右相所虑甚是,我也怕传言有虚,好在情报局最重实证,故此我所奏之事,每事皆有铁证,例如宇文宽约定不以正室待飞公主,便有飞公主与宇文两人签字的协议,又有两人后来所上奏章,可拿来比对字迹。右相若有兴致,我可立时让人取来材料,当庭验证字迹,您看如何?”

年若锦顿时脸色发白,摇手道:“邺王言重,邺王言重。”

永年目光一闪,淡淡道:“你姑且说之,朕姑且听之。”

第7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大年之前,京城到处一片鸡飞狗跳,传言沸沸扬扬。原来年前最后一次大朝结束后,京兆尹突然派出了衙役,四处收缴前段时间分发的飞公主传,并发告文,发现私自藏有错版飞公主传者,罚钱三贯,主动交书者,赏钱一贯。

饶是如此,那些飞公主传能收回者也不过半数,而该版的手抄本却已私下卖到了两贯一本的高价。现在整个京城里,便是不认识字的小贩们,也都知道了这桩事情,飞公主当年与宇文府的恩怨更是茶楼酒肆的第一热门话题,人人说得唾沫横飞,最后更是必定要提到从朝堂上流传出来的那个神秘诅咒:

当年飞公主在皇后支持下与宇文宽和离,宇文家长房主母却出恶语,声称飞公主不守妇道,辜负宇文家的恩情,飞公主于是对天赌誓:若是她负宇文家,她必终生孤苦,不得好死;若是宇文家负她,夫人三世之内,必绝后裔——京城里,谁不知道如今的宇文府家主宇文宽,兄弟好几个却只活下来他这一个,而他却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先后过继了两个儿子竟也都意外死了,原来是祖上造孽……

黛兰将近日的情况说到这里,简直是眉飞色舞。看着洛妍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崇拜的神色。

洛妍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很好,她赌对了,无论什么时候,新闻传播的规律都是不会改变的,从打赌开始的吊人胃口、欲擒故纵,到查禁时的变相推波助澜,人类的好奇心、窥私欲、八卦热,永远在推动着新闻事业的蓬勃发展。

整个计划里,唯一的意外就是太子那边突然也想到要用飞公主来做文章——大概是想对比突出她的不学无术,无德无行吧,结果让二哥从下而上倡议印飞公主传的计划都落了空,连伪造的旧年印版都差点没有赶制出来。好在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太子的动作,把他自己完美的埋到了洛妍事先挖好的坑里——按照本来的计划,她以为这事怎么也得发生在新年之后了。没想到一个心有灵犀,竟让她的这份新春大礼,直接变成了新年大礼!也许,她的运气真还不错?

是谁说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毕竟,我才是专业的!洛妍有些洋洋得意的想,这还是她回到大燕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有了坚定的信心。

不过,在整个过程中,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其实还是精心编造出来的那个诅咒——夹杂在一百句实话后面,这句谎话显得是多么耸人听闻又令人信服啊,将整个故事推向了一个令人激动的**!

黛兰看着洛妍,忍不住问道:“公主,京城人原是一贯守法怕事的,您怎么知道,这次京兆尹收书的布告出了之后,书却一定会流传得更快更广?我记得圣皇开国时也曾悬赏收缴武器,很快就被收上来。”

洛妍忍不住笑着指了指那盆炭火:“我若吩咐你不许去拿那炭盆,你可会遵命?”

黛兰点头,洛妍沉默一会儿,突然轻声道:“不许看你的右手!”黛兰立刻下意识往右手上看了一眼,一怔之后才恍然大悟,行了一礼道:“谢公主指点。”

洛妍微笑着摆摆手,接着问:“这几日平西郡王府上可有反应?”

黛兰回道:“平西郡王大朝之后就病了,太子妃因回去侍疾,原定昨天的一场东宫宴会也未举行。”

洛妍点头不语。平西郡王宇文宽是威严肃穆极好面子的一个人,却因为没有倒霉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无子,而成为被广泛同情及幸灾乐祸的对象,自己的故事流传开来,的确就像往他的伤口上洒了一大把盐……只是,若让他女婿的舆论造成功,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惨?

想起这次制造舆论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洛妍心里一动,问黛兰:“那两个太学院的学生和印坊管事,可会有危险?”

黛兰笑道:“不会。管事已经在年前离京回家,至于太学院的那两个学生结业之后出仕或有些障碍,但决计不会有别的危险。请公主相信邺王殿下。”

洛妍想了一想,也哑然失笑:管事这样的小人物也就罢了,太学院学生已经算是预备役官员,就算已经暴露出是某方的棋子,也不是可以轻易动的,只怕这已是两个棋手的一种共识,不然,若论让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消失的手段,太子还真不可能比得上二哥的情报局。只是越是如此,太子一旦登基,二哥的处境就越是危险,父皇他……

洛妍头疼的放弃了继续思索,突然注意到黛兰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不由道:“还有什么事情?”

黛兰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矛盾表情,半响才道:“在弃妇词的传言被扭转之后,飞公主传印制之前,大燕军校里也曾有一些传言,只是……”

洛妍皱眉:“你直说。”

黛兰这才道:“军校里的传言是,公主献帛多半是天师偏袒,一个下嫁过大理书生的女子,怎么配当澹台将军的正妻,而且不是下嫁,还是让澹台将军尚之?”

洛妍沉默不语,半响才道:“为何没有尽快告诉我?”难道二哥是担心自己受不了这样的议论?太子的眼光精准,看看那些御林卫当初在码头上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在军校的六部子弟眼中,只怕他的威望真的比天师还高!

洛妍慢慢扭头看着窗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甜蜜有苦涩有茫然,自打知道婚期已定在三月初二后,她越来越不敢去想未来,却没想到居然会听到他这样的一句话!那一天他就说过,自己是他的妻子……

黛兰见洛妍神色不定,忙转了话题:“公主,过几天就是冬宴,您看可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洛妍微微一怔,摇摇头摆脱那些思绪,振作起了精神,想了一想道:“我想能先拿到冬宴的命妇名单和座位安排。对了,最好连前三年的都拿一份过来。”

洛妍隐隐知道,中国历史上的“年”并不统一,例如秦代是以十月为新年之始,唐代则是“立春日”,大燕的规矩自然是定了每年正月初一,小年的风俗此时尚未流行。于宫廷而言,每年十二月二十八是年前最重要的日子,此日鲜卑六部贵重女眷及朝廷五品以上命妇要入宫,皇后率领后宫有份位的女子设宴款待,以辞寒冬旧岁,是名冬宴。而到了正月初一,各位贵妇命妇还要入宫贺岁一次。按礼都应在坤宁宫,但本朝后位空悬已久,冬宴就改为在安合宫正殿,是大燕最尊贵的那群女子上演相见欢的大舞台。

第三日上午,洛妍果然便拿到四份冬宴的名单。慢慢浏览着上面那一行行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她心里微微的叹息。三年多没回来,这张名单悄然改变了多少?对比四年前的那份,除了六部的王妃侧妃基本未变,那些朝廷命妇的名字座次竟是变动了一半!难怪二哥说,朝廷之中已有大半为太子羽翼。

至于六部女眷,单看姓氏就知道跟前朝比其实也颇有不同。开国之后,燕太祖慕容晖延引鲜卑族“帝室十姓百世不通婚”的古训,令鲜卑六部互不通婚为制,力图搞优生优育,可时至今日,这一条早已松弛——永年皇帝还好,虽然纳了六部的妃子,却没让她们育有子嗣;到了太子,干脆娶了宇文家为太子妃,皇家如此,还能指望下面的王爷们都听从祖训?这大概也与六部与文官集团隔阂日深有关,王妃不能出身贫贱,既然文官那边不愿结亲,也只能内部解决……王妃们如今基本都出自六部,虽然仍以六部中的小姓居多,但长此以往,基因退化是个大问题啊……

再下面就是六部的贵重女眷。排第一的竟是宇文宽的王妃贺楼氏,洛妍心里不由一动:安王妃居然也称病了?看来她的心病……真的很难好。随意再往下扫了几眼,突然看到一个名字,洛妍只觉得心里一紧,呼吸都有些凝滞了。

第75章 满殿笙歌满眼花

“安王世子侧妃宇文氏”

这是简直足以刺痛洛妍眼睛的一行字——她现在最无法面对的人,就是这个自己小时候的好友,如今的……敌人,宇文兰亭。因为她是宇文兰珠的妹妹,因为她是太子精心安排进安王府的棋子。

可是,这真的是兰亭的错吗?她现在,又会如何看待我?也许在她眼里,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敌人吧!

只是,要来终归要来、要面对也终归要面对不是吗?洛妍轻轻合上名册,压下嘴边的那声叹息,回头对谷雨道:“给我梳头吧。”

自打有了谷雨,洛妍便未在衣服头饰上花什么心思,她从来都相信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打理,小蒙和天珠虽然也手艺也不差,到底和谷雨还是有些距离的。对此,小蒙开始不大服气,后来倒是最热心帮着谷雨打下手的那一个。洛妍唯一的要求不过是:不要穿大红。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到雪明的一身鲜血后,洛妍就不再喜欢大红色,德妃宫前那血色一夜后更是如此,大祭的红礼服固然无法挑选,但别的时候,哪怕是这样的宫宴,她都不想再穿上大红色的衣服。

谷雨这次给她挑的,是一件深蓝色金丝织锦的礼服,繁复的团花狩猎图花样,自有一种低调古朴的华丽,配了镶金刚石的赤金发梳,眉眼都是淡描,却一层层点染出一张犹如玫瑰含露的红唇。洛妍如今已不再那么消瘦,只是脸上那点婴儿肥的圆润却再也没有回来。洛妍自己倒还满意,重生后她的面孔看起来本是明媚里带点天真——如果现在还在镜子里看到那点天真,她自己大概都会恶心。

未时刚过,洛妍已打扮停当,带了天珠、青青、谷雨和韵儿四个便去找敬妃了。敬妃自然是按品大妆,紫色片玉礼袍,配石青凤纹礼裙,戴七凤金冠,看起来和平日颇有些不一样,见洛妍来了便笑:“稍等一等就好,今儿这衣服就是费劲,头都比平日重几斤。”一时妆毕,一群宫女拥簇着两人便往安合宫走去。

到达安合宫时,三间大殿照例装饰得一片热闹喜庆,案几早已摆好,诸位六部贵妇、朝官命妇在殿外静静等候,不多时,贤妃和后宫诸妃也到了。申时二刻,庄重的宴乐奏响,众人按品级鱼贯而入,安然落座。

祝词言毕,宫女们静悄悄的将各色果品、菜肴、酒水送了上来。然后又是贵妇中资格最尊的宇文王妃进酒,命妇中份位最高的尚书省左相梅夫人祝酒,林林总总的礼仪都走过一遍,真正能坐下吃喝,已是一刻多钟以后的事情。

洛妍原是吃惯这等宫宴的,知道多是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来之前早拿点心吃了个半饱,现在也就无非各样动动,做做样子罢了。好容易正菜上毕,殿里的气氛终于渐渐活络起来,有相互交谈聊天的,也有悄悄约着一起出去走走的。

从前这等场合,洛妍早已溜出殿去,自有一群人上来奉承,但今时不同往日,洛妍不欲多事,也不过偶然与敬妃交谈几句,或打量几眼这满殿的衣香鬓影。从她坐的地方,只能看清前面几排,但见夫人们都是按品大妆,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倒是六部中的贵女们个个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平北郡王妃身边那上官月泠更是一身玫瑰色大袖礼袍,头上竟是两朵看上去十分新鲜的玫瑰,看起来人比花娇。

上官月泠似乎感觉到了洛妍的目光,也抬眼看了过来,微微扬起下巴对洛妍一笑,洛妍点头微笑了回去。眼见外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坐得腿麻,眼见无人注意,便带着青青和谷雨出去更了回衣。一路不过遇见了几个低阶的命妇,见了洛妍纷纷行礼,洛妍胡乱点点头也就罢了。

眼见快走到殿门,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洛妍姐姐。”

洛妍心里一紧,吸了口气,方缓缓转过身来。身后是个二九年华的佳人,穿着侧妃的粉色礼服,鹅蛋形的秀丽脸蛋上,是一双妩媚的杏眼——是宇文兰亭?洛妍一眼看去,不免有些恍惚:她自十三岁后不似从前喜欢出宫厮混,宗学也去得少了,故此印象里的兰亭还是那个十二三岁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盛装的丽人实在有些距离。

洛妍那一世因父母离异,父亲迅速再婚,母亲又忙着天天换新男友,她读小学四年级时便进了住宿学校,幸亏在学校遇见了两个死党,放假竟都是在她们两家过的时间居多。在她心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朋友更珍贵——而朋友,是隔了十年不见,也可以在见面那一个眼神里跨过岁月沟壑的人。但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娇美的女子却完全无法给她这种感觉。

是因为重生的感情隔膜?也不对,她看见二哥、父皇,乃至小吉祥都立刻有了血肉相连的感觉。那么,是因为自己心虚?

宇文兰亭走上一步,温柔的一笑:“是巧,出来透口气居然就遇见姐姐了。”洛妍心里苦笑:这大殿里有一百多人,出门就遇见自己想遇见的人,相信不是因为兰亭一直在等着她出去,就是她自己人品实在太好。

看着兰亭温婉的笑容,她也很想表现得自然亲切一些,却实在想不出要跟她说什么,只能笑道:“兰亭妹妹越长越美了。”兰亭低头笑:“姐姐又打趣我。”顿了顿,又笑道:“哪里比得上姐姐?”

洛妍看着她笑容收拢时微微下撇的嘴角,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妹妹若是无事,我就先进去了。”

兰亭忙抬起头来道:“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想和你多说说话可好?”洛妍只能点点头。

两人一路向殿外走去,走到白玉栏杆边,望着被装点得火树银花的皇宫。兰亭轻声道:“听扬飞说,姐姐一路上身子不大好,如今看见姐姐气色却好,我也放心了。”

洛妍嘴里发苦,却忍不住对自己讥讽的一笑:人家两口子说说话儿,就算说到你了,你又有什么资格难受?只能强迫自己望着她微笑:“多谢你惦记。”眼角无意中一扫,发现她的两只袖子拢在身前,衣纹微微起伏,分明是在绞着双手,不由心里一动。

兰亭掠了掠头发,笑道:“姐姐客气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原听说,安王爷想跟上官郡王结亲,姐姐也知道,上官大小姐从小就不大看得起我,每次见了我都没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姐姐一直照顾着我,不知道要给她欺负多少次。若是让她成了世子妃,我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幸好竟是姐姐!我从小就笨,只有姐姐对我最好,比我的那些亲姐姐们还要亲,如今竟真能跟姐姐成为一家子,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以后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对,姐姐一定要好好教我……”说到后来,眼圈儿渐渐红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睁着泪盈盈的眼睛看着洛妍。

这眼神突然唤起了洛妍的记忆——从小,兰亭若是想要什么东西,不会直接要,常常便是这样的说法,这样的泪眼,洛妍自然心软得一塌糊涂,纵然是自己刚得的新鲜宝贝,也会立逼着她收下……此刻,她只能沉默不语,暗暗警告自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转念之下赶紧换了话题:“安王妃身子可好,前段时间听说病了的。”

兰亭侧头笑道:“姐姐果然细心,王妃的病不打紧,上次就是大祭前一天开始发的,大祭过后便好了,前天又说心慌,太医说要静养着,这才没法来参加冬宴。”

洛妍淡淡的一笑:“是吗?”突然看着她问:“王妃莫不是就是不想见我?”

兰亭忙摇头道:“哪能呢?王妃这几年身子不好,经常头昏,是老毛病了。”说着话双手果然又绞到了袖子里。

洛妍抬起头,问道:“是么?那……”看着眼前这双因为期待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睛,话头突然一转:“听说郡王爷前几天也说是身子不好的,如今可大好了?”

兰亭似没料到她竟突然转了话题,怔了一怔才道:“父王已经好了。多谢姐姐惦记。”洛妍不等她再说什么,看了看天道:“今儿风有些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兰亭顿时沉默了下来,默默与洛妍往回走,快到殿门口却终于开了口:“姐姐,我,我有件事情想问你……”洛妍转身静静的望着她,她才怯怯的低声道:“等姐姐开府之后,我可不可以,过去打扰姐姐?”

洛妍半响无语,叹了口气。

第76章 狭路相逢狠者胜

“不必麻烦妹妹了。”洛妍淡淡的道。

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别说兰亭已不再是当年的兰亭——或许当年她也从来就没有认清过她,就凭她现在姓宇文,洛妍也绝不能让她住进公主府。

宇文兰亭终于变了脸色,颤声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以前那样多和姐姐亲近着,姐姐……”

洛妍垂下眼睛,轻声道:“这种事情,历来便有祖制,你我都当遵从。”哪有公主开府,驸马别的女人也跟过来的?她大概没资格管澹台扬飞要不要回安王府去住,但总不能让她们住到自己家来——兰亭难道以为这是小时候过家家?

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笑了一下,转身便往殿内走。还没到门口,只见迎面却走过来几个人,中间赫然是一个玫瑰色的窈窕身影,正是上官月泠,一看见洛妍便笑了起来:“原想去外面找公主殿下的,没想到你和宇文兰亭姐妹俩这么快就说完悄悄话了!”

洛妍止住脚步,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也只能淡淡的笑道:“有劳上官妹妹惦记了。”

上官月泠顿时笑得更欢了:“月泠可不敢当公主这一声,兰亭才是公主的正经的妹妹,原来你们在宗学里就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如今才真是天从人愿呢!”说完便望着身边的一个贵女笑:“清儿妹妹,你说是不是?”那贵女洛妍也认识,却是穆家的一个女儿,印象里应该是安王妃的外甥女,相貌艳丽,看上去似与安王妃有几分相似。穆清点头笑道:“可不是。”

洛妍心中微动,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恭喜上官小姐和穆小姐了。”

那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上官月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应该是我们恭喜公主殿下才是。”

上官月泠与穆清一起变了脸色,上官月泠气急道:“你胡说什么!”

洛妍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我说什么了?不都是上官小姐的话么?”

上官月泠脸都气红了,穆清脸上也发红,勉强笑道:“公主真爱说笑,我们姐姐妹妹不是平常都这么叫的么?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洛妍点头:“原来你们姐姐妹妹是平常随便叫的,别人的姐姐妹妹就不能随便叫,所谓己所不欲,必施于人,受教了。”

上官月泠脸憋得更红,突然冷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公主殿下此去江南,当真学问大进了,不愧是在诗书世家熏陶了三年。”

洛妍笑道:“长进不敢当,不过年纪大些,想得自然也多些,自己说话,听别人说话,都要多想一想。不像上官小姐,三年未见,性格脾气竟是半点没变,天真直爽,可喜可贺。”

眼见上官月泠袖子都微微发抖了,洛妍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辩论赛加采访练出来的口才,拿来欺负这样的大学新生年纪的女孩,胜之不武,输了可耻啊!

不过记忆里,这倒不是她第一次与上官月泠斗嘴。大燕开国起便比前朝重视女子教育,各地都有女学,而六部贵女们则多上皇家宗学。宗学的老师都由宗正府指派,终身奉养,女学生们虽然出身有贵贱之分,但相处还算平等。当年的洛妍之所以风头最劲,一半是靠出身,另一半却也靠样样功课出色。上官月泠则是另一位拔尖的贵女,两人从小多少有些互别苗头,只是此刻再见,上官月泠依然是那个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女,而洛妍却是两世为人。

穆清却突然指着洛妍身后道:“宇文小姐怎么了?”

洛妍回头,只见宇文兰亭跟在自己后面,脸色苍白,眼中还有些泪光,心里不由微微一凉——印象里,她本是那种刚刚挨了姐姐一耳光,转眼就能若无其事微笑的女孩,这也是当年自己最心疼她的原因,如今这眼泪……却听上官月泠已冷笑道:“宇文小姐不是原来就跟公主最好的么?如今又是一家人了,怎么还不高兴?”

宇文兰亭低头道:“兰亭身份卑微,上官小姐说笑了。”

上官月泠斜睨着洛妍道:“是么?我哪里说笑了?”

宇文兰亭眼圈一红,也不说话,掩面快步便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洛妍望着她的背影,说不清心里是难过还是轻松,不由微微发怔。

上官月泠嘴角挂着冷笑:“宇文小姐也真傻,大概真拿某些人当姐妹了,没想到却吃了个瘪,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哎呀她可真可怜,你说是不是?”说完便看着穆清。穆清点头道:“可不是呢,我听姑母说,她倒是挺喜欢兰亭的性子的,原来还替她高兴,这以后,可就难说了。”

上官月泠冷冷道:“公主请慎言,我不像公主好福气,有兰亭这样的妹妹,我倒还真没有什么正经的姐妹好操心!”

洛妍微笑着挑起眉毛:“原来如此,我还纳闷呢,原来上官小姐还没有正经的姐妹好操心,难怪才有时间来操心别人家的。”

上官月泠脸色顿时越发精彩,咬牙道:“公主伶牙俐齿,月泠望尘莫及,但天下事自有公心,却不是一张嘴能扭转乾坤的。”

洛妍淡淡的点头:“上官小姐不但关心别人家姐妹,还关心天下事,果然是古道热肠,平安十分敬佩。平安眼光窄浅,不过看得到自己家里那点事情,绝不敢心里不过惦记着别人家的私事,却把天下、乾坤挂在嘴边。”

上官月泠脸色顿时由红转紫,穆清忙道:“公主说笑了,什么姐姐妹妹,不过是上官小姐的玩笑,何必老挂在嘴边呢?我们也不过刚刚听到一些流言,想提醒公主一声,人言可畏而已。”

洛妍笑道:“我也是玩笑而已,至于流言什么的,我倒是没什么兴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要是有人偏要去当那傻子,与我何干?”说完便准备绕过她们往里走。

穆清忙道:“要是,那流言是关于我表哥的呢?”

“喔。”洛妍止住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穆清,只见她微微露出喜色道:“也是我听家里弟弟们说起的,说是军校如今都说……”

洛妍摆手道:“你刚才说,这流言是关于安王世子的?”

穆清忙点了点头,洛妍不等她开口便道:“那却正好,你正应该记下谁说的,在哪里说的,也好做个证据,然后送给世子,想来世子定然会谢你。”

穆清不由脸色大变——澹台扬飞放出的狠话自然人所皆知,真写下这些送给他,不是等于让自己弟弟们去死么?忍不住后退一步,再也说不出话来。

上官月泠却锐声道:“这有什么用,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难道还能堵了天下苍生悠悠之口?要是为了某些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的人胡乱杀人,也不怕辱没了世子的一世英名!”

“朝三暮四、不知廉耻”八个字落在洛妍耳中,一股怒火不由从胸中升起,她面上越发笑得灿烂:“上官小姐过虑了。谁都知道,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只有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闲人,才去关心别人家里事。这种人的悠悠之口,也配代表天下苍生?至于世子的英名,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挣的,谁能辱没得了?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种自取其辱的蠢货,杀了就杀了,省的明明不过是个丢人现眼的长舌,还自以为占住了天下公理,没得让人笑话。”

刚刚走到门槛前,只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只听上官月泠厉声骂道:“贱婢,让你多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不给我滚!”她声音尖锐,许多离门近些的命妇便回头来看。

洛妍心里冷哼一声,微笑不变,落落大方的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刚刚坐下,贤妃就笑道:“平安可是嫌殿里气闷?”

洛妍笑了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道:“本来就是出去一下,没想到在殿门口看见上官家大小姐教训婢女,又打又骂,身手十分矫健,所以就多看了一会儿。”

贤妃不由一楞:小姐当众打骂婢女本来就是失态的事儿,何况是在安合殿的大门口,月泠这孩子疯了吗?就算对平安公主和安王世子的婚事有意见,也不能在这里发作,自己这还是第一次主持冬宴……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上官王妃顿时变了脸色,忙离座跪下:“臣妇管教不严,请王妃降罪。”

贤妃眼角瞟到德妃那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沉脸道:“还不赶紧把你家那大小姐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不好,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上官王妃脸色发白,当下也不敢辩解,叩了个头,便领着身后的丫鬟媳妇匆匆离去。贤妃才勉强堆上笑容,侧头与敬妃说话。

太子妃眼波一转,对洛妍微笑道:“公主可知道,上官小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第77章 除夕夜观霓裳秀

看着宇文兰珠的眼睛,洛妍隐隐觉得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当下也只是笑道:“我也奇怪,我不过是跟兰亭妹妹在外面走了走,回来又遇见上官小姐,和她姐姐妹妹的说了一通,等我快进门的时候,她却突然跟自己的婢女发起脾气来,实在是气性有点太大了。”

宇文兰珠叹道:“可不是,如今这一闹开,她的体面可就没了,以后只怕要吃不少苦头,对了,平安与她不是宗学里的同窗么?”

洛妍笑了笑:“的确是同窗,所以才更不能眼见她做错事情却装没看见。我们大燕不似汉人那般拘泥,上官小姐只要知道错,改好了,自然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若是纵容她这样不分地点场合的闹,那才是害了她。”

宇文兰珠点头笑道:“公主果然眼光长远,只是,我倒见我那妹妹却比公主回来得早了不少,脸色也不大好,公主可知为甚?”

洛妍淡淡的道:“喔?我倒没注意,兰亭历来胆怯,莫不是被上官小姐吓到了?”

宇文兰珠半响不语,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公主比过去风趣多了。”

洛妍笑着摇头:“哪里比得过太子妃。太子妃之从容态度、风趣言辞,洛妍真是望尘莫及。”突然看见慕容澜睁着大眼睛,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母亲,眼神明明很好奇,却依然端着庄严的架子,完全不像才七岁的小人儿,洛妍不由恶作剧心起,笑道:“澜儿,你母亲可是我们这里最大方又风趣的人,不像姑姑这么笨笨的,你说对不对?”

宇文兰珠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冷冷道:“发什么楞?姑姑跟你开玩笑呢!”

慕容澜身子一颤,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姑姑说笑了。”宇文兰珠脸色更寒,冷冷的看了洛妍一眼。

洛妍不由愣住了——她只是开个玩笑,想逗逗这个一脸小大人样的孩子,太子妃那么城府深沉的人,怎么会为这种小事失态?虽然说太子妃对自己多有憎恨也不奇怪,但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真情流露?

好容易到了冬宴结束的时辰,太子妃虽然也转过脸色洛妍说了几句闲话,但笑容却浅了些,更多的是与德妃谈笑,德妃却始终都显得淡淡的。倒是慕容澜多少有些受了打击的样子,端庄的小脸有点耷拉了下来,洛妍心里叹气,发誓再也不招惹这个可怜的小盆友。

待回到自己屋中,洛妍只觉得腰酸背疼,望着镜子里卸妆后略显倦色的自己出神,突然间从镜子里看到青青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颇有喜色,随口便问:“青青,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高兴?”

青青笑微微道:“我是高兴今儿公主终于没让那个宇文小姐如了意!”

洛妍不由一楞,回头看了青青一眼:“你不喜欢宇文兰亭?”

青青点了点头:“一直不喜欢。”

洛妍奇道:“为什么?”

青青想了一想才答:“宇文小姐看着公主的时候,当面和背后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洛妍怔了一怔,不由苦笑道:“是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青青撇了撇嘴角:“以前告诉公主,您信么?”

洛妍楞了半响,只能长叹一声,给她梳头的谷雨却笑道:“我看这宇文小姐,原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美人儿,十分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公主如今知道了,却也不迟。”——她和韵儿三个原来也严守着奴婢的规矩,但在洛妍身边呆的日子久了,渐渐就和青青、小蒙似的放开了,私下里“我”来“我”去的。这句大实话落入洛妍耳中,她也惟有无语望苍天:以前那个自己是什么眼神啊!挑丈夫挑不对,挑朋友居然也挑不对。

按说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毕竟记忆里的那段友情曾是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石头虽然搬开了,那沉重的感觉似乎不曾减少多少……却听见青青又道:“依我看,宇文小姐还不如上官小姐,上官小姐至少人前人后是一个模样。不过今儿上官小姐的确太过分,公主教训得好!以前公主可从来没把她气成这样……”

谷雨似乎觉得她面色不对,忙停手问道:“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洛妍笑了笑,淡淡的道:“你觉得,我今日对那个上官小姐,是不是有些过了?”

谷雨立刻笑了起来:“公主也太心慈,上官小姐那样的人,你若不一次把她真正教训疼了,教训怕了,她总会觉得自己应该踩在别人头上才对,甚至踩了还会觉得,这是她的恩赐。总得让她也尝尝被人恩赐两脚的滋味,算是教她个乖。”

洛妍不由哑然失笑。

……

年前的宫里原本就是分外的忙碌,冬宴之前是打扫、挂门神、贴窗花,满宫都是一片红灯笼,每日又是各地的贡品流水般分入各宫;到了冬宴之后,便是除夕之夜的家宴。

洛妍自然知道,这家宴,对于后宫那些不得宠的嫔妃来说,是难得的让皇帝看见自己的机会,得宠的更是挖空心思的要力压群芳,和冬宴时人人按品大妆面目相似不同,这场家宴简直就是后宫最盛大的时装晚会,连洛妍都记不清曾经在家宴上看见过多少华丽得令人瞠目的衣裙。

在这样的刺激下,原来洛妍自己也是提前无数天就开始琢磨当天该穿什么,虽然她不必争什么宠,总是不肯输了别人。如今的她,自然早没了这个心思,恨不得随便套件衣服就好,但谷雨却不肯马虎,一早便开始折腾她。最后挑来挑去却是给她穿了件鹅黄色隐花的缂丝袄,下面一条紫色竹叶对襟齐胸襦裙,外面只搭了一条白狐皮的披肩,看上去淡雅而不失贵气,让洛妍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飘逸了许多。

刚刚收拾停当,敬妃已带着人过来,两人一见面,不由都笑了起来——敬妃今日是穿了一件藕荷色大袖衫,露一截明黄色百褶裙,比平日的素雅里多了几分明艳,两人衣衫颜色相近,又都是窈窕修长的个子,看起来倒真像一对姐妹花。

因天寒路滑,慕容翔年纪又小,两人便索性坐了宫里的暖轿,一路到了乾清宫。乾清宫里红灯高悬,一张张桌子已陈设完毕。与冬宴时古风犹存的案几不同,此时陈设的都是一张张高桌,正中的皇帝坐的是足以放下四十道菜的圆桌,两旁的所有嫔妃则是方桌——反正菜品也只有十五道,中间是一条路铺着猩红的毛毯,以供各位妃子走到皇帝面前敬酒时所走——洛妍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恶趣味,不由低头忍笑。

一时众嫔妃纷纷都到了,年纪越长的如德妃、贤妃打扮得华丽稳重也就罢了,那些年轻的才人、美人们当真各个花枝招展,上次在春归殿里言语挑衅过洛妍的那穆宝林一身绯色轻罗,烟环雾绕般透出一抹雪白的酥胸,竟是类似唐朝仕女图上的打扮;一位不知名的美人,却穿了全套的波斯风格胡服,满头小辫子缀着五色宝石,只差把头发也染成金色。

洛妍微微觉得有点眼晕,想想待会儿她们一步步走到皇帝桌前敬酒的情形,不由心里感慨:燕太祖所定祖制如今依然被奉行者十不过三四,倒是这条明显为满足眼球的变态规矩,竟是纹丝不动的执行到如今,可见千百年风俗不同,人性却是不会变的……

转眼到了酉正,宴乐声响起,洛妍收回思绪,只见永年皇帝已然升座,照例是一身玄色金丝九龙礼服,眉宇却比平日开朗。各桌上菜已毕,永年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各位嫔妃陪饮,酒宴正式开始。第二杯酒便是德妃去敬,德妃擎起面前的酒杯,神色恭谨的上前,低声说了两句祝词,永年神色未变,举杯微微沾唇便罢,德妃下来时,脸色便有些发白。

接下来便是各位妃子按份位依次敬酒,说祝词,永年若是笑了一笑,或是略多喝了半口,那妃子便立时春风满面,永年若无表示,那妃子下来时虽然不至于失态,脸色却也好不了。洛妍呆呆的看着,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庆幸:无论如何,自己还算走运的,只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女人……

眼见最后一位才人敬完酒,洛妍才突然惊觉:接下来,就该自己敬酒了,可是,应该跟这位父皇说什么呢?

第78章 元旦日剖金玉言

捧着满满一杯酒,洛妍只觉得心里禁不住有些紧张,尽量优雅从容的走到永年面前,轻声道:“祝父皇龙体安康,长命百岁!”——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一句话,此刻却是她百分之百的心声。抬头时,正对上永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洛妍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已被这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个透彻,正努力按捺住不安,却听永年笑了起来:“今晚所有祝词里,就这句最是真心,朕自不会让你失望!你也莫教父皇失望就是。”说完竟然仰头就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洛妍不由一怔,只见父皇放下酒杯时虽然依然在笑,却似乎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感伤,心里不由忐忑压住了惊喜,不敢多看,低声道:“洛妍不敢。”行完礼便转身回座,只觉得下面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几乎要将自己戳成筛子,自己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震惊的回想着刚才父皇的话:

思绪万千间,一顿饭索然无味的吃完,撤下残羹换了甜酒果品,中间撤去红色地毯,换成团花万福字样的浅色地毡,一队舞姬翩然而至,正是大燕皇宫的春节联欢晚会隆重开幕。群舞之后、杂技、滑稽戏等依次上演,水准尚属精良,只是言辞寓意不离喜庆赞颂,洛妍这种春节晚会都看不下去的人未免觉得无聊——那凤凰衔书、金盆生花的幻术能跟刘谦的比么?

可惜此时洛妍无法换台,只能强打精神看了下去。偶然到处瞟几眼,倒觉得嫔妃们个个兴致颇高,越发觉得这宫廷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容易到了子时,宴乐再起,皇帝再次祝酒,众人离座拜礼,太监们流水般端上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皇帝照例一口便咬到了包有铜钱的那枚。每个人自然又要讲上一篇吉利话儿,外面放起了烟花,待说完吃完烟花放完,皇帝离座,洛妍这才松了口气——她们都可以回去,而皇帝还要去祭拜祖先神灵。

小吉祥放过烟花便困了,此时已伏在敬妃怀里睡着,小肉墩子分外沉实,敬妃却不肯撒手,直抱着他上了暖轿,洛妍也跟在后面上轿回宫补眠——明日早起,还有各位贵妇命妇入宫拜见,自贤妃那里散了后,有些与各宫妃子相熟的还要来坐坐,敬妃这虽然不是十分热闹之处,总也会有人过来,说不定还有人会特意来见洛妍,少不得又是一番外交辞令,她自然要养足精神。

次日卯正,天珠轻轻敲门,洛妍迷迷糊糊爬了起来,天珠和青青、小蒙、谷雨六个都进了房,自然开口便是一通吉利话,洛妍从床头摸出六个包了两个金馃子的封儿发了下去,小宫女们在外面磕了头,洛妍便把装了银锞子的封儿交给天珠分发下去,任由她们几个服侍着洗脸梳头,换上一身深玫瑰色的大衣裳,又插了赤金红宝石的簪子。打扮完毕,便去了敬妃那里,这次却是洛妍拜年收红包了,敬妃送的是红线儿串的一对金刚石的耳坠,又笑道:“今年可是最后一次给你新年礼了,莫推辞。”

洛妍微笑着低头把玩,正好小吉祥过来给母亲姐姐拜年,洛妍忙又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只羊脂玉的小老虎,小吉祥笑嘻嘻的接了,立刻就栓在了腰带上。见已近辰时,三个人便照旧上了暖轿去了敬妃的景秀宫,到了正殿,只见红香绿翠的坐了一屋子人,冷眼一看,除了德妃似乎是到齐了。一时,敬妃穿着全套礼服出来,众人行过礼,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慢慢散了,出门时便遇见了前来拜见的命妇。

想了一想,还是起身去了敬妃的正殿。只见上官王妃贺楼氏正在殿中与敬妃说笑,见到洛妍忙站了起来,笑道:“公主新年吉利,万事顺心。”洛妍也笑:“托您吉言,王妃新年安康吉利。”

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贺楼氏就笑道:“听说公主就住在这宫里的西殿,我却一直没福气见识过公主的地方。”洛妍心中了然,笑道:“都是敬妃娘娘费心布置的,王妃若有兴趣,不妨到我那里喝杯茶。”贺楼氏顿时神色显出几分欢喜,忙向敬妃告了辞,洛妍便客客气气的引着她到了自己的西殿。

贺楼氏到处看了一看,叹道:“敬妃娘娘果然好心思,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舒适,也称得起公主的身份。”又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一样小玩意儿,就算为公主添妆,希望公主莫要推辞。”说着就从身边侍女手里拿过一个匣子,送到了洛妍手中。洛妍却也不打开,只笑着道:“王妃太客气了。”转手便给了天珠:“好好收着。”

贺楼氏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笑道:“不怕公主笑话,前儿我回去把月泠身边的丫鬟叫来问了一遍,差点没把我和王爷气死,年都没过便把那个不省心的送到了庄子里,让她好好反省。王爷特意吩咐我,一定要来给公主赔罪,都是我们管教无方,才让她如此不识尊卑,胡言乱语!若不是得公主提醒,不然以后不知道还要闯出什么祸来。我先代王爷谢过公主了。”说着便起来福了一福。

洛妍早给了青青眼色,青青抢过去便扶住了她。洛妍这才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也不对,说话做事都带了气,没想妥当,倒是让月泠妹妹年都没过好。不瞒王妃你说,我和月泠妹妹虽然是同窗,却不甚亲密,那天久别重逢,却又闹得不大愉快。若说我当时不气,自然是骗人,但事后想了一想,其实我还是羡慕月泠妹妹的性子,爱恨分明,从不藏着掖着。我那旧日同窗朋友虽然多,只怕当面背后都是一样的人,如今也只剩了她一个。”

贺楼氏微微睁大了眼睛,万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直接,洛妍这才笑了笑道:“容我在这里也说句真心话,月泠妹妹是直性子的人,固然是万金难换的,但若还这样下去,却只怕反而害了她自己。为将来计,磨一磨性子没有什么不好,若说赔罪洛妍却是不敢的。我也不敢说以后一定便跟月泠妹妹亲亲热热,只是我这心里始终还记得我们当初同窗的情形,便是吵吵闹闹,想起来也是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只可惜,谁又能那样过一辈子?”

贺楼氏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一时不由也呆了,半响才上来拉了洛妍的手道:“公主能这样想,王爷和我感激不尽!定会好好跟月泠说,让她知道公主的好。这孩子就是不省心,若能及得上公主一两分,我也就放心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也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王妃是实心人,才会有月泠这般真心真意的女儿,洛妍有什么好的?以前性子只比月泠还要直,只是经过些事情,这才慢慢知道,人世间哪有永远顺心的?月泠那般聪明的人,王妃莫要着急,虽说要磨性子,但拘得太紧了只怕反是不美。”

贺楼氏就点头叹道:“公主句句竟是金玉良言,我也没什么可表达谢意的,若有公主以后什么事情用得上我的,尽管说就是了。”

洛妍笑道:“王妃太客气,洛妍只要月泠妹妹以后莫记恨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妃也知道,我如今在宫中多蒙贤妃娘娘照应,年后又要开府,说不定还有麻烦您的地方,今日也不敢多留王妃,您先忙去,若是改日有空,尽管来找我。”

等把贺搂氏送走,洛妍才又去了敬妃那里,心下思量:以贺楼氏的城府,自然不会被她这一番话收服,只是有后面那几句剖析利害的话垫着,多半能相信自己的诚意,如今宫里的贤妃已多次示好,若能就此与上官一部保持一个平和的关系,便是最大的收获了。今日之后,想那贺楼氏不是认为自己确实真心待人,就是觉得自己大伪若诚——无论是哪一种,对她却都没有坏处。

敬妃那里果然陆续来了几位命妇,多是洛妍前些年就见过的出身南边的官员家眷,见了洛妍也分外亲热,虽然只字不提她在大理如何,但眼神里却颇有点“老乡见老乡”的意思。洛妍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今年却也打起精神,好好说笑了一番。她原是聊天闲扯自来熟的好手,那些命妇们又刻意奉承,一时间倒也谈笑风生,热络无比。

突然间,又有宫女来报:“安王世子侧妃求见。”

第79章 人如秋鸿来有信

众人眼睛齐刷刷都看到了洛妍身上,洛妍心里微微一怔,众目睽睽下却只能含笑不语,敬妃便点头:“请她进来。”

一时门帘挑起,一身侧妃礼服的宇文兰亭盈盈走了进来,先向敬妃和洛妍行了礼,又与众位夫人见过,才落了座。洛妍见她虽然装束虽然与冬宴那日相似,胭脂却施得极淡,眼圈微青,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心里便暗叹了一声。果然,在座的夫人们似乎多不喜欢这样的格调,几个城府浅点的,索性便不看她,只围着洛妍说笑。敬妃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对她也不甚热络。

洛妍一开口,宇文兰亭便松了口气,此时更是一脸乖巧的不做声,直到洛妍请她坐下,喝了几口茶,才抬头道:“多谢姐姐。”

洛妍微笑:“这茶可还能喝?”

兰亭微微怔了一怔,似料不到洛妍完全不接她的话,只能点头:“果然清香。”

洛妍便道:“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如今也只有这样的了,我记得妹妹最爱喝的是明前,再过些日子便能得了,其实,我现在倒觉得,雨前茶的味道更好,都说头茶略有火气……”

兰亭听着洛妍越扯越远,脸上终于有了些不安,好容易听洛妍一篇茶论说完,忙插言道:“姐姐果然高见,兰亭什么也不懂的,那天才会跟姐姐提了那个,回家一想,自己都觉得羞愧无地,也就是姐姐还肯细心指导我……”说着眼圈儿便是一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匣子,含泪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姐姐收下。”

洛妍让天珠收下匣子,笑道:“就你喝口茶都有这么多感慨,你我同窗这么多年,什么话值得这样谢来谢去的?”

宇文兰亭见洛妍并没看那匣子,眼神微微有些茫然,低头道:“我知道姐姐一直待我最好,是我自己难为姐姐,只盼姐姐莫见怪,以后,以后无论姐姐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什么都听姐姐的。”

洛妍心里长叹一声:我哪里有什么让你做的,明明是你想让我做某些事情吧?面上只能笑得更和煦:“我也好,妹妹也好,都按着规矩做,总是错不了。”

宇文兰亭微微一震,双手在袖子里紧紧绞在一起,脸上反而笑得明媚起来:“多谢姐姐指点。”

洛妍凝视着这张原本应该十分熟悉的笑脸,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我就知道妹妹是个聪明人。”

……

洛妍把宇文兰亭送走后便重新去了敬妃那边,刚送走诸位命妇,一位太监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回报:“启禀娘娘、公主,兴王的年礼送到了。”

洛妍立刻站了起来,她自打在金陵上船不久,就给三哥写了信,到京城后又写了两封,三哥却只回了一封,寥寥数语说了下他在那边的情况,叮嘱她保重身体而已。洛妍心里不是不失落的——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哥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时听见三哥有礼物送来,顿时高兴了起来。

敬妃忙笑道:“还不把人带进来?”

不大工夫,只见一个中年太监踩着小碎步子进了屋,洛妍认得,正是三哥身边的大太监良公公,不由吃了一惊:“您怎么来了?”

洛妍接过礼单,越看越惊:

青缎貂皮袍六件,紫缎天马皮袍三件,秋香色银鼠皮袍三件,青缎紫貂皮褂六件,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黑貂皮褂六件,紫缎绣八团白狐皮褂三件,紫缎银鼠皮褂三件,秋香色团花濑鼠皮褂三件……

绣五彩缎金龙袍料十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五十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五匹、织五彩团花褂三十匹、妆缎六十匹、宫纱六十匹……

大东珠两匣共六十颗、小东珠十匣共六百颗、野山参十匣共二十根、雪蛤膏十匣共三十瓶、鹿茸十匣……

此外林林总总的金玉头面、金银饰品,乃至笔筒笔架之类的小玩意更是不胜枚举——这哪里是年礼,分明就是一份丰盛之极的嫁妆!别说大理段正淳的那份,只怕父皇给她准备的也不会超过这份礼单多少!

正出神,良公公又送上了一个匣子,洛妍打开一看,更是呆了:十几张房契地契!上面还压着一份东西,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份花名册,十来页纸上写着二三百个名字。洛妍就看了一眼良公公,良公公笑道:“兴王殿下听说公主要开府时就开始准备了,一共是二百六十名男女仆从,都是殿下在辽东子弟里精心挑选训练的。”

这下不但洛妍傻眼,连敬妃都一脸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早就知道三殿下最宠这个妹妹,但如此大手笔,又想得如此细致……忍不住叹道:“三殿下真是想得周全。”洛妍低头忍住眼中的酸胀,含笑道:“回去跟三哥说,这些东西我都喜欢,就是太过破费,以后万万不可了。”

低头时才发现花名册下还压着封信,忙拆开,只有一页纸,上面简简单单写着:

洛洛:不许跟三哥客气,以后一定要尽情的欺负那小子,那小子若是不让你欺负,赶紧告诉我,三哥帮你出气!三哥不能来参加你的婚宴了,万事莫委屈自己。

如此没规矩没文采的信,大燕也许就这个三哥能写出来,洛妍忍不住一笑,眼泪却滚落下来。想了一想问良公公:“这些东西皇上可知道?”

良公公点头笑道:“自然先要送上给皇上的年礼,这些也是要禀告皇上的,皇上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这些人如今都放在邺王府上,到公主开府前邺王自然会一一安排好,公主不用费心。”

洛妍只觉得一颗心暖暖的:有哥哥真是好啊……不对,是有亲哥哥真是好!忙又问了良公公一些三哥一家在兴地的事情,得知明珠嫂子又有了身孕,不由笑了起来:“我在金陵那边看着有一种细棉布最适合做孩子衣裳,买了好些,如今可算能用上了!”

洛妍的脸顿时红了个透,又想起三哥信上说的“一定要尽情欺负那小子”,越发的面热,敬妃看见她耳朵都红了,赶紧换了话题,只问良公公明珠怀相好不好,今年几月生。洛妍听到良公公一板一眼的回答,忍不住又追问起来。

良公公这一说足说了半个多时辰,洛妍才惊觉已经到了午时,忙留良公公吃饭,良公公却道还有许多事情,再三谢了,洛妍又约定过几天让他来取回礼才放了他走。

接下来几日,虽然按例宫中自有节目,洛妍却几乎万事不上心,只埋头忙着挑选给三哥一家子的礼物,恨不得把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都装上才好,天珠再三劝了她:多不如精,若是真是棉布都送十匹过去,也太过了些。洛妍想想也是,这才精简了一部分,最后却也装了十来个箱笼,又长长的写了封信才罢了。

待良公公来拿东西时,洛妍又厚厚的给了他一个封儿,并一对自己画了样子让谷雨动手做的皮毛护膝和一对露手指的手套,良公公拿到时怔了好一会儿,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洛妍这才放松下来,正想找二哥进来说话,敬妃却道初五已过,可以动针线了,让尚衣坊的绣女来给洛妍量体裁衣,挑料子,选式样。如今民间女子都是自己缝制嫁衣,鲜卑六部的贵女却多不长于女红,洛妍虽然跟着敬妃学过,却没耐烦学下去,此时离三月初二不过五十多天,便是尚衣坊也要紧赶慢赶才能做出那么些衣服来——不仅有嫁衣,还有婚后的礼服、常服、春裳等等。

敬妃一反平日的清淡,对于这些衣服简直是灌注了满腔的热情,差不多日日都要叫人来询问进度、商量款式、挑选料子,甚至自己动手设计了两三款;相反主角洛妍却是恨不得躲进房里,不看不听,刚开始几天,每到此时都心思紊乱、浑身发烫,烫着烫着却也慢慢习惯了。

这一日,洛妍又被敬妃拉着选春衫的料子,洛妍便道:“年年都有春衫,有什么好选的?”敬妃却笑道:“今年自然格外不同些,有些旧日衣裙却是穿不得了,正要多做些时新的样子来。”洛妍听得惯了,耳朵自动过滤,由她拿了尺头在自己身上比划来去。

谷雨、小蒙两个便凑了上来评头论足,正热闹着,黛兰却突然走了进来,对洛妍眨了眨眼睛。

第80章 事如春梦去无痕

洛妍一怔,又试了两块料子,便苦下脸道:“都试了这么久还没好么?我屋里还有封信差两笔就好,不如你们先商量着这两件的样式,我写几个字就过来。”说完便对黛兰道:“你回去帮我研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这边的偏殿,洛妍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问:“有什么事情?”

到了午后,慕容谦果然来向敬妃请安,略坐了坐便被敬妃轰到了洛妍那里。两人在书房坐下,慕容谦就笑道:“阿峻真是好气魄,现在我那府里一半都是他的人,你再不开府,我的俸禄都不够他们吃的。”

洛妍不由苦了脸:“那我岂不是养不活他们?”慕容谦奇道:“你没看见阿峻给你的那些庄子店铺的契约?”洛妍点点头:“看过,不过不清楚是些什么店面?”

慕容谦扶额叹息:“那些店铺都在京中最好的地段,庄子也都是上好的良田,就算没有父皇的封地,也够你公主府花销了。就算把你二哥我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还是阿峻有本事!”

洛妍大吃一惊,没料到自己已经如此豪阔,心情顿时愉快无比,听见二哥酸酸的感慨,赶紧谄媚的笑:“二哥怎么没本事,没有你在我身边时时刻刻保护着我,我哪有命花这些钱?”

慕容谦心里舒坦了些,面上淡淡的道:“我不如阿峻豪阔,也就算手下还有些人,你若需要,到时只管找我要。”

洛妍顿时大喜,盘算了半日又叹了口气:二哥的人,她统共就认识一个姚初凡,还是以后打探清楚了一口气要的好。慕容谦见她一脸算计模样,心里好笑:这个妹妹有时候大胆无比,脑子里竟能想出那样的鬼主意,而且什么话都敢编;有时候又糊涂得可笑……突然想到今日来的目的,不由脸色微凝。

洛妍见慕容谦脸色不对,忙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慕容谦点点头:“说来的确有件事情,尚书令左相梅以则听说已有退意。”

洛妍不由一惊:这位左相是朝中威望资历最高的官员,门生虽然不多,但个个精干,更难得的是,他不党不群,为人孤介,并不事事附和太子,若他真的退了,朝局定将更易为太子左右,如今他年纪并不算很大,怎么会轻言身退?“可知是为什么?”

慕容谦声音低沉:“据说是因为族人中有不肖者横行乡里,遭到了御史弹劾,又有人说他恋栈,只怕最后会毁了一世清名。前段时间,他得了你的《金缕曲》,很是可惜,说前半阙是神来之笔,后半阙却太过绮靡,若能换成采菊东篱的清远,他愿朝夕咏之。我如今已安排人去劝他,不过梅相一生清高,珍惜羽毛,惟好诗文,你是否有什么办法能打动他,让他抛开顾虑,留在朝廷?”

说着,便自己动手研墨,写了两行小字,慕容谦点头不语。

想起正月初十开始各官员已开始上朝,今日上午又是大朝,洛妍便又问了些如今外面的事情,慕容谦淡淡的笑:“你放心,这几日除了几个官员变动,别的都风平浪静。如今连外地都已经开始传言,大燕的护国公主大概都有婚姻之难,却又有天神保佑,能全身而退,不然为何飞公主和你都有那样奇绝的一段孽缘?你那几首新词也已在士林流传,尤其是那首《摸鱼儿》和《定风波》,便是梅以则这样的宿儒,也是赞叹的,加上飞公主传的余波,太子他们在朝堂上已不提你开府的事情。”

洛妍不动声色的听了,深觉自己脸皮终于渐渐的练了出来——她反复看过燕太祖和飞公主的传纪文集,把他们还没抄,自己却还记得的诗词列了张表,心里顿时大定:只要克服了心理障碍,她这个学中文的难道还抄不过一个理科生、一个MBA?自己选了几首或豪迈或清朗的让二哥流传出去,此时去唐未远,博个才女之名总是好事,看来效果还不错。再说了,这个时代里既然已经没有苏轼、辛弃疾等人,自己抄了他们的成果,至少也算是为这个时空的人类增加一份精神粮食——嗯,人要堕落起来,总是很容易找到借口的。

两人又计议了一些事务,谷雨便在门外回报,要准备元宵夜宴了。慕容谦告辞而去,洛妍急忙忙换上一身紫色金丝八团的大衣裳,上了脂粉,便与敬妃一道去了乾清宫。

元宵节历来是宫中最热闹的节日,连宗室近亲、东宫、开府的皇子、公主都会携眷入宫聚宴,宴会也不似冬宴除夕宴那般程序复杂,围着永年帝,各家坐一张桌子,菜品不多而精致,倒是真正有了些家常意味。

洛妍这才见到了太子的长子,和小吉祥一般大小,看起来也是一般的粉雕玉琢。过来向洛妍问安时,洛妍很有掐掐那张小脸的冲动,只是看到他身边的慕容澜明显还心有余悸的小眼神,这才生生的忍住了,干笑了两声而已,却见慕容澜眼中的戒备越发深了。

洛妍心里叹气,赶紧把眼光转向慕容谦的那位来自吐蕃的侧妃,只见她一身肃穆的礼服,眉目浓丽而神情淡漠,几乎懒得多看任何人一眼,洛妍本来一门心思要跟她套套近乎,也被这位的低气压吓得缩了回去,更别说他人。仔细看时,只觉得慕容谦对她虽然多有照顾,却不亲近,心里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文清远。

入夜之后的紫禁城,到处彩灯高悬,各地的贡灯将宫城点缀得如白昼一般,安合殿前,又仿了民间灯市,让宫女太监们扮成商人兜售彩灯,另有舞灯杂耍的艺人献艺,殿前一片火树银花、人声鼎沸,便是各宫嫔妃也会下去讨价还价的买些东西、丢些赏钱,这也是一年到头,她们唯一可以体验民间风味的机会。这等**,谁能抵挡?

转眼间,殿里只剩下永年、太子、慕容谦三个男人,敬妃被小吉祥儿拉着跑了,连邺王的吐蕃侧妃都站起身来,慢慢踱了下去,惟洛妍一人老老实实的呆在白玉栏杆后面,只看着别人玩乐而已——她如今有了心理阴影,见到任何吸引她去的地方,首先想的不是好不好玩,而是危不危险。

永年看着洛妍多少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不由一声叹息,想了一想,招手叫来德胜,低低的吩咐了两句,沉默片刻,回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慕容谦道:“你看看洛妍如今的样子,听说她这几个月身边一直都不大安生?”

慕容谦一楞,眼角瞟到太子拿酒杯的手也顿了顿,才道:“的确如此。”

永年皱眉道:“你查出来什么没有?总不能让她一直这么躲下去!”

慕容谦心里越发警惕,叹了口气才道:“儿臣无能,虽然有些线索,却查不到实据,也不敢说一定能保她平安。”

永年神色淡淡的看着外面,漠然道:“朕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如此下去,她从前太过胆大妄为,如今却也不能太过胆小谨慎,谦儿,你放手去做,若是有人敢让朕没有女儿,朕也不会让他有女儿,不管他有多少个!”

慕容谦抬头看了永年一眼,才低头答:“儿臣遵命。”一时心里的惊骇简直言语难以形容,完全压倒了本应冒出的轻松和欢喜,忍不住眼角一扫,只见太子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洛妍自然不知道这一幕,在她看来,元宵之后,无论宫里宫外都是一片安详,宫里皇帝多在德妃宫里留了两夜,却没有让她重掌六宫,贤妃德妃之争慢慢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再没人有时间搭理她;至于朝廷上低阶官员偶有升降替换,但尚书省左相梅以则却再未称病,惟其府内书房的书桌上多了一方永年帝元宵夜特意送来的砚台,并无字样,惟刻了青松一棵,书房门口又多了一副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一时成为士林美谈。

就连青青、谷雨几个也突然一改以前的小心谨慎,天气略好时便会主动让洛妍多出去走走,似乎以前的那些刀光剑影都已是一场久远的噩梦。再也没有什么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嫁衣一天天的绣出了华美富贵的模样。

第81章 凤鸾相对立梧桐

北国的三月,花开得突兀而热烈,仿佛一夜之间,满枝的迎春、连翘,满树的桃花、玉兰就迫不及待的开了个轰轰烈烈,完全没有江南春天那种水墨氤氲、欲开还羞的情怀。

洛妍呆呆的望着窗外,任由谷雨几个在自己头发上细细的抹着一种不知名的香油,待会儿她全身都会抹上另一种,一个时辰后洗掉,自然会留下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雅香味,发色肤色也会格外亮泽。这套程序已经做了一个月,洗完之后谷雨便会开始给她全身按摩,力道古怪,类似后世的泰式按摩,却可以让肌肉关节更柔韧,线条更柔美。此外,每天还有一日三餐的各种汤汤水水。

如今照镜子的时候,洛妍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传统的食疗加体疗的确成果显著,镜子里那位女子就像窗外的那树玉兰一样在慢慢盛开。

在后世里,大概不可能会有这样繁琐而专业的婚前准备程序了把?敬妃有一次甚至把她叫过去,神神秘秘的给了她一本小册子——用薄绢画的春宫图。洛妍虽然两世为人,也闹了个大红脸。敬妃却不依不饶的给她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课。洛妍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脚后跟都在发烧,一面却不得不鄙视自己:你丫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

好吧,虽然很丢人,洛妍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很小白,那一世里她有莫名其妙的洁癖,尤其反感跟男人的肢体接触,唯一看的几本带色的小说都是耽美。她的心理治疗师很明确的跟她说,她心理有问题,可惜她作为病人对心理学知识的学习极其热忱,对治疗却完全没有兴致,每次交流时间都发挥记者特长,兴致勃勃的把治疗导向了各种专业探讨,让那个可怜治疗师最后自己几乎得了心理障碍……

敬妃的那些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不知为什么,洛妍突然想起了他和他的那些亲吻,刚刚变正常的体温顿时又蹿了上去——如果这个世上,还有男人能让她觉得干净,能吸引她靠近,大概也只有这一个了吧。洛妍提醒自己:你能嫁出去,而且能嫁给他,真的是祖宗坟上冒青烟!但这种提醒似乎并不怎么能缓解她的恐慌,甚至只令她更恐慌:比起嫁人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嫁给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男人,因为那意味着,如果爱情幻灭,梦想破碎,或许将是万劫不复。

是的,她就像窗外盛开的那些花,但是,能开多久呢?无论如何,她都不要变成现在的安王妃,她要小心守住自己的心……在胡思乱想中,她度过了三月的第一个夜晚,单身的最后一个夜晚。

仿佛刚刚闭上眼睛,洛妍的耳边就穿来了天珠的叫声:“公主,公主。”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洛妍一激灵爬了起来,随即醒悟到自己应该要做什么,手脚不由发凉。

先是开脸,细细的绒线弹处,并不算太疼,但那微微刺痒的感觉却在不断提醒洛妍,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半夜,她却紧张得渐渐冒出汗来。贺楼氏就笑:“公主莫怕,马上就好,公主颜色真好,我就没见过这么细白的肌肤。”洛妍紧紧咬着牙关,翘了翘嘴角表示领情。

一时开完脸,两位全福夫人开始给洛妍梳头,一边梳一边还念念有词,洛妍却一句也没听清楚。

大燕婚礼沿袭唐制,公主出嫁时都梳大手髻,穿大红金丝绣翟的对襟宽袖礼服,织金玄袡,霞色披帛,既不用戴凤冠,也没有红盖头,只是头上一顶赤金凤冠,挑起一道珠帘,既可挡住面容,又不至于看不见路。因洛妍肤色本来便养得白里透红,谷雨没有给她施太厚的粉,倒是大红胭脂口脂却用了一层又一层,用得洛妍都心慌了起来,好在看看镜子,倒是没出现两团猴子屁股,只是一张霞飞满面的喜庆面孔。她不由就松了口气:这一下,就算珠帘偶然**开,也没人看得她紧张不紧张了!

转眼间东方将白,两位夫人终于放下梳子,和一群宫女一道拥簇着洛妍出了门,早有一顶特制的无帷肩舆的门外等候,洛妍坐上,众人跟着一路向乾清宫而去。

到达乾清宫时正是辰时,永年高踞龙椅,神情肃穆,而宗正寺的一干官员已肃然而立。洛妍缓步走上,先向永年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宗正寺少卿便出列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安公主慕容洛妍聪慧敏捷,端庄淑睿,柔嘉维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平安和孝公主,钦此。”

洛妍叩头谢恩,从少卿手中接过玉册、金印。少卿又展开了另一份圣旨,这次念的却是赏赐:封地甘州,食邑千户,月俸二百两白银,公主府置令、丞、录事、长史、主簿、舍人、家吏凡七等共一百六十六人,赏钱一百万两白银,公主府一座,庄园六处,各色锦缎纱绫千匹……洛妍跪在地上,先还听着,心里多少有些惊喜,奈何这单子没完没了,听到后来只觉得耳朵嗡嗡、膝盖生疼,一面佩服读的那位少卿当真念功盖世,一面只盼父皇少赏一点也罢。

好容易少卿终于念完了,洛妍又叩头谢恩,站起来立在一边,心里已经忍不住砰砰乱跳。果然,永年皇帝已缓缓开口:“宣安王夫妇及世子觐见。”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洛妍低着头,眼角忍不住往殿外瞟去,就见安王夫妇身后,一个玄衣红绶的熟悉身影向殿内走来。洛妍只觉得脸上发烧,虽然知道别人看不见她的面孔,但也不敢多看,老老实实盯着脚下的金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砖明明不是黄色的,为什么要叫做金砖?”

册封完毕,少卿领着安王夫妇与澹台扬飞退下,洛妍这才敢抬起头,拜别父皇,由八位宫女簇拥着走向殿外,一路走向东华门,在东华门口扶着贺楼氏的手登上了早已备好的金顶朱轮车,前面仪仗开道,后面车舆跟随,一路向城西公主府而去。

洛妍坐在车内,仿佛过了很久的时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朱轮车已然停下,却是直接从正门进了公主府。

只见公主府的正门之内遍铺红毯,又用青幔搭成一个小小的庐舍,周围是观礼的亲友。不过洛妍只一眼看到了慕容谦的身影,别人也没心思细看,下车之后,稍过片刻便有宫女端来清水请她净手,然后才由贺楼氏将她领到庐前——里面摆着一张黑色的案几,上面饭菜数样,清酒一壶,案几的一边,澹台扬飞凝视着她,眼睛亮若晨星。

洛妍只觉得胸口一热,脚下几乎都不会移动了,心中知道此时绝对不能丢人,紧紧咬住下唇,一步步走到案前,两人同时跪坐,澹台扬飞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洛妍却只看了他一眼,就脸热的不敢抬头,只是默默提醒自己礼仪的步骤。随着少卿的念唱,举起斟满的酒与饭食祭奠祖先神灵,是为献祭;两杯酒两人各饮一口,然后换杯再饮一口,是为合卺;将桌上的几样饭菜放入碗中,由洛妍喂给澹台扬飞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是为同牢。期间每一步又有几拜几赞,礼仪繁琐而庄重,观礼者也悄无声息,和后世拜堂的热闹喜庆全然不同。

对于洛妍而言,她倒宁可稀里糊涂的拜堂,这献祭也就罢了,合卺同牢她却几乎是拿出毕生的控制力才中规中矩的完成了,同牢喂他吃饭时手倒是没有抖,牙齿却差点没格格作响起来,澹台扬飞微笑着看着她,洛妍一颗心已经跳得乱七八糟,想到他未必看的清自己的表情,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跪得久了,在接下来向安王夫妇献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时,洛妍都微微有点恍惚,安王满面笑容,安王妃却一脸严肃,洛妍也未多想,只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出错,不能出错!好容易礼仪告一段落,却又上了无帷肩舆。天珠、青青等六七个宫女拥着洛妍一路走向上房。

洛妍早就知道这公主府是著名的小观园改造,京城里最是秀雅精美的一处府邸,心里向往已久,此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去,只知道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才进了一处院落,在厅前落辇,又被扶着穿过长廊,走进了一间温暖如春,又布置得满眼红色的房间。

直到坐在了一张铺着锦褥的雕花大**,洛妍才微微的一个激灵,那满床暖玉温香的感觉让那种慌乱的情绪又一次涌了上来,让她简直想立刻站起来,门口已传来清脆的声音:“驸马到。”

门帘一挑,澹台扬飞大步走了进来,洛妍低头不敢看他,贺楼氏与独孤夫人已笑了起来:“公主面嫩,闹闹就好了。”随即门外拥入一群贵妇,一起笑了起来。

澹台已经向两位夫人行礼:“多谢二位夫人。”两人忙称不敢,又连声恭喜了几句。澹台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摘下洛妍发冠上挂着的珠帘,洛妍只觉得两道火热的眼光直射在脸上,脸上一热,不敢抬起头来,就听众人一起哄笑道:“驸马好福气。”

澹台扬飞凝视半响,方在床边坐下,两位全福夫人便一边念着赞词一边将事先准备好的五色同心花果向两人身上**撒去,直洒得两人的大衣裳上接满了果子才罢。这时贺楼氏笑盈盈的过来,拿起一把银剪轻轻剪下洛妍一缕长发,又剪了澹台扬飞一缕,将两缕头发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装进了锦囊之中。

这就是结发为夫妻么?洛妍望着那锦囊,微微的出神,忍不住看了澹台扬飞一样,只见他也正看着那锦囊,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又略坐了片刻,澹台脱掉外面的大礼服,天珠与青青也服侍洛妍脱掉了婚服。洛妍一直低头看着脚尖,眼角瞟见脱下的两件衣服被郑重其事的捧了出去,脸上不禁又是一热:按照大燕的风俗,这其实就是礼成了。

贺楼氏就笑道:“前面婚宴就要开始准备了,驸马也要去皇宫领宴,驸马放心,公主交给我们。”澹台笑了一笑,看着洛妍还是一副低头数砖的样子,心里一热,忍不住低声道:“好好休息,等着我。”这才转身离开。洛妍顿时耳朵发烫。

贺楼氏笑道:“我还没见过世子这般不放心的新郎,莫不是怕公主跑了?”心里却暗暗思量:原来王爷跟她说到安王有意求娶月泠为世子妃时,她自然也是欢喜的,毕竟论人品论家世,全大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唯一可虑者就是婆婆实在难伺候了点。因此后来月泠冬宴上失仪,自己心里对这公主的郁怒倒是更多些。不过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去道歉,没想到这公主倒说出那样一篇处处为月泠着想的话来,她才顿觉这位公主不可小视,贤妃娘娘又力劝她与公主交好,这才点了她当全福夫人。

今天婚礼上,她看得清清楚楚,公主也就罢了,只比一般的新娘略害羞些,但这世子一双眼睛竟从未离开过公主片刻,那眼神当真是一往情深,看来皇帝赐婚只怕还真是顺水推舟而已。原来就听说这世子倾慕公主,没想到三年之后依然如此,若真让他娶了月泠,只怕也未必能琴瑟和谐——世子对宇文家那对姐妹就冷淡得很。这样说来,这门亲倒是幸亏未成……

想到此处,看慕容洛妍的眼神不由又和悦了许多,一面八面玲珑的与诸位观礼的夫人说笑,一面便让人端来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此时已过午时,公主府前面自然开始准备盛大的婚宴,内院这边也早已准备好了午食。那些夫人这才各自恭喜几句,退了出去。洛妍自早起就没吃什么东西,此时依然毫无胃口,不过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些。饭菜撤下,天珠、小蒙几个请两位夫人到外面用餐,谷雨便上来帮洛妍散开发髻,卸下喜妆,洛妍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有点僵了,恨不得拍松些才好。

醒来时便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看看时辰不过申时,索性去后面的净房简单沐浴了一次,换上新的中衣青裳,谷雨便为洛妍梳了个松松的低髻,头上别无装饰,只余一缕红缨;又重新上了一个淡淡的妆。两位全福夫人也重新入房,一面布置红烛彩灯,一面就跟洛妍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天已慢慢黑了下来,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时而夹杂着一阵轰笑,自然是婚宴渐入**。

洛妍只觉得一颗心渐渐的悬了起来,努力注意着夫人们的说笑,却渐渐心不在焉起来。贺楼氏心里也颇有些纳罕:公主开府,娘娘们虽然不能来洞房,容贵妃娘家人丁单薄,女眷份位又低,但安王家的女眷却是应该来的,怎么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如此虽然也不能说违制,却也是失礼了。难道是安王妃特意给公主的下马威?顿时对没做成这门亲又庆幸了两分。

洛妍此时却完全注意不到这些,耳朵就像装上了电子探测器,院子里每一点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侍女们重新布置了案几,上了些汤水菜肴,洛妍只觉胃里翻滚,喝了半碗莲子红枣桂圆粥,便再也吃不下。新房里如今红烛高照,映得满屋子都有一种暖暖的色调,加上满屋子笑盈盈的脸,虽然无人敢来闹公主的洞房,也自有一番吉利热烈的景象。

突然间,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洛妍手指不由一颤,待到传来“驸马求见”的声音,更是头都抬不起来,好容易才说出个“有请”,澹台扬飞已风一般卷了进来。贺楼氏与独孤夫人忙上去又说了几个“恭喜”,天珠这边就送上了两个装了金馃子的香囊,两人这才笑盈盈的告辞而去。洛妍鼻子中闻到一股酒味,眼见他已走到自己跟前,只觉得全身发烫,突然听他低声说:“你等我,我一身都是酒味,先去沐浴一下,你也梳洗梳洗,准备……安歇吧。”说完便转身去了净房。

洛妍只觉得一颗心几乎都不跳了,心慌意乱中被服侍着洗漱了一番,似乎有人帮着给屋里所有人都发了红包,然后整整齐齐的一声“多谢公主”,人便陆续出去了,洛妍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坐回**去。

澹台扬飞出来时,便看见洛妍散着头发,身上穿着件青色的宽袖裳,低头坐在梳妆台前,一双手握得紧紧的,听见他的脚步声,受惊般抬起头来,雪白的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不由脑中轰然一响,呆呆的看着她。

洛妍对上他的眼睛,脸不由慢慢烧了起来,澹台扬飞此时只穿了白色的中衣,扣子也只随便系了两颗,微湿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有一种前所未见过的清爽。洛妍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完全不知如何开口,刚刚呐呐了一个“你……”,澹台扬飞已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摘下了她发间那缕自定亲之日起便戴起的红缨,轻轻的放在妆台上。

洛妍不禁抬起头来,澹台的眼睛里分明含着笑意,洛妍脸一热,就听他轻声说:“小傻瓜,你紧张什么?”洛妍顿时脸上更烧,还没想出该说什么,突然身子一轻,竟已被他打横抱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不由咬住下唇,紧紧闭上了眼睛。

突然身子一顿,洛妍睁开眼睛,多少有点惊讶的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推倒”在大**,而是坐在了屋中的案几前面,澹台扬飞的膝盖上。澹台扬飞的眼神里带着戏谑,却苦着脸道:“幸亏这里还留了几样点心,我在宫里就没吃什么,刚才到前面更是一口热饭都没吃上,光被灌了无数杯酒,还好有阿谦帮我挡了一半,真是饿死我了。”

洛妍一怔,不由微微心疼,轻轻从他膝盖上跳下地,从屋里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又在桌上那些点心里挑了块红豆糕出来,轻声道:“这种清甜不腻,你多吃两块。”没想到他却不伸手来接,直接低头在她手上把糕点吃了,又眼巴巴的看着她身边那杯热水,洛妍叹了口气,只好也把杯子送到他嘴边,这样一口糕一口水,吃了三块才罢。

洛妍又从茶壶里倒了杯温茶给他漱口,一面问:“你现在可好些没有?我二哥没有喝多吧?”澹台笑道:“今天宴席上的酒淡,我俩自然都没问题,你莫不知道你相公我很能喝么?”洛妍忍不住脸一红,嗔了他一眼,却被他一把捞到了膝盖上,刚想挣下地去,澹台已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上,低声道:“洛洛,今天我真欢喜,你欢喜不欢喜?”

洛妍一怔,想着他刚才孩子般的举动,心中柔情涌动,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想说一声“我也一样”,却无法说出口来。只觉得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唇上密密的亲吻着,身子不由一僵。

澹台扬飞抬起头来,深深的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低声道:“洛洛,你别怕,我永不会伤你。”洛妍怔怔的看着他,看见他那无比认真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一阵酸楚,低眸掩去种种情绪,只点点头道:“我知道。”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红烛偶然爆出的噼啪之声,澹台扬飞半响叹了口气:“洛洛,小傻瓜,你在害怕什么?”洛妍不由茫然,是啊,她怕什么?怕那种不曾经过历的亲密?怕那一刻的疼痛?还是怕那种把自己交出去后的身不由己?然而此刻坐在他的怀里,鼻端全是他的味道,似乎还有一种陌生而令她害怕的渴望在心里蠢蠢欲动。

无论以哪一世的标准看,她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啊!洛妍慢慢闭上眼睛,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突然觉得触感不对,不由摸了一摸,似乎是条……伤疤?但此刻已容不得她仔细分辨,似乎是被她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刺激了,澹台扬飞整个身体微微一颤,突然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来,洛妍一声轻呼尚未出口,双唇已被强势的侵入,他的火热的唇舌狂乱的掠夺着她的呼吸,洛妍满心满肺都充斥着他的气息,脑中顿时一片混乱。

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又是一轻,洛妍张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在了**,不由微微一惊,刚想挣开,一只炙热的大手不知何时已探入她的衣襟,一把握住她胸口的丰盈轻轻揉动,又用指头捻动着那点樱红,洛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亲密,清晰的感到他指尖上似乎有一层薄茧,那种略略粗糙的质感刺激着她最敏感娇嫩的皮肤,顿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这颤抖让澹台扬飞顿了一顿,随即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低喘,手上一用力,洛妍身上的衣襟纷纷散落,他低头吻住了另一边的红樱,先是吸吮,随即用齿尖轻轻噬咬不止,另一边的手上也加重了力度,洛妍只觉得一波波的麻酥从胸口传向全身,想要尖叫想要求饶,却颤抖得说不出一个字。

澹台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游走,渐渐伸入褒裤,洛妍下意识的收紧双腿,却被那只手轻轻松松便侵入进去,在那片芳草茵茵中游走探索起来,这种侵入让洛妍脑子清醒了一些,心中恐慌上涌,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突然不知那只手按到了什么地方,轻轻一揉,就像一股电流猛地刺入她的脑中,还没有等她意识到,从喉间便溢出了一声嘶哑的呻吟。那只手毫不停留的就在那一点揉弄挑逗起来,电流不断击中她最脆弱的地方,洛妍脑中已经完全一片空白,只是颤抖着弓起了身子,下腹部一波波的热流涌动,却不由自主拼命咬住了嘴唇。

恍惚中听到澹台扬飞的声音:“天,你这个小傻瓜!”那只魔手停止了肆虐,洛妍慢慢放松下来,眼神渐渐恢复了焦距。澹台脸上全是疼惜之色,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洛妍这才感觉嘴里有一股血腥味,下唇刺痛——刚才她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此时一股无法形容的羞愤和委屈涌上心头,她用力往外推澹台扬飞,澹台扬飞一怔,松开双手,洛妍已抓过被子,紧紧的裹住了自己,闭眼不再看他。

澹台扬飞长叹一声,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对不起,洛洛,我只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洛妍心里一动,微觉歉疚,却依然不敢睁眼。半响才听见他又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我去洗浴一下。”洛妍一怔,睁眼看见他的脸,脸色平静,眼神里却有深深的失落和痛楚,自己的心不由也一痛,眼见他起身,下意识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澹台扬飞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她,洛妍用蚊子般的声音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被自己吓着了,刚才那感觉就像要疯了一样……”

澹台扬飞的整张脸突然亮了起来,返身抱住了洛妍,额角抵住她的额角,低声道:“你这个小傻瓜!”随即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这一次,他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可当他亲吻着洛妍的耳朵时,洛妍还是颤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就想要躲开,他的嘴唇却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吻得更密,洛妍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敏感无比,即使他的手只是在背上轻轻划过,也可以带来电流般的酥麻感。

洛妍轻轻颤抖了一下,没有再徒劳的并拢,那只手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她身上最神秘的开关,若有若无的点按揉动,洛妍刚想压抑住喉间的呻吟,澹台扬飞却低头吻住了她的耳垂,轻轻吮吸,却把一只手的食指撬开她的牙关,放入了她的口中。那种湿润的吮吸声传入耳中有一种无法言述的靡艳,牙关又无法合拢,洛妍再也压抑不住的呻吟起来。

下腹处似有热流奔涌而出,那只魔手却依然不紧不慢的轻轻揉动着,洛妍全身就像火烧了一般,不由自主开始扭动身子迎合着那只手,澹台扬飞轻笑了一声:“小傻瓜,别急,别急。”洛妍口中无比干渴,只觉得想狂乱的抓住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抓,下意识的吮吸着澹台扬飞的手指,呻吟中不知不觉带上了低泣。

澹台微微一探,只觉得那花径早已湿滑不堪,看着洛妍明显已完全迷乱的神情,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分开她的双腿,抬起身子便一点一点的沉了进去。

一种身体被异物侵入的感觉瞬间令洛妍清醒了一些,刚刚一动,就听见他紧张的声音:“是不是很疼?”洛妍看着眼前这张明明已紧张到了极点却拼命压抑的脸,心里一片柔软,轻声道:“没关系。”话音刚落,身体里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不由倒吸一口气,苍白了脸色。

澹台扬飞并没有动,只是低头吻着她:“小傻瓜,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洛妍慢慢放松下来,感受着这具因为压抑而紧绷的身体,感受着他的亲吻里浓浓的怜惜与爱意,心里一软,搂住了他的腰。

澹台扬飞嘶哑的低吼出声,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奋力的冲击进去,一下比一下更深入,洛妍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变得这样的疯狂,只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匹失控的野马,那种狂野冲撞带来的疼痛,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延长而变轻,反而更加难以忍受。

她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忍受着他的这种失控带来的疼痛感,心里盼望着这一切赶紧结束;突然间却觉得他的动作已变得温柔缓慢,睁开眼,就看见了一双温柔而歉疚的眼睛。随即一个翻身,自己已经被轻轻的带到了身上,压力的消失让她不由吐出一口气来,他并没有退出去,那里还是一阵阵的涨疼,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他似乎也不想再动,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到她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才抬起她的头,吻住了她的双唇,随即双手在她身上敏感部位温柔的游走。他的手火热而粗糙,渐渐的仿佛变成了两团火,游走到哪里,就让哪里的皮肤颤栗起来。似乎刚才那股被疼痛熄灭的火热又一次在她的身体肆虐,洛妍只觉得全身渐渐发热,下腹处被一股股的热流冲撞得隐隐胀痛。那股热流终于在他抬起她的身体,低头咬住她胸口的樱红,久久的噬咬时达到了某种临界,让她低声喘息着,无师自通的开始起伏着身体。

澹台坐起身子,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洛妍立刻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攀住了他的肩头,他的一手依然握住她的腰肢控制着节奏,另一只一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这个姿势虽然不像刚才那样无所依靠,却让他的占有也更为深入,一种酥麻感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而从那里传来,渐渐变成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和迷狂,洛妍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身体深处开始不停的抽搐,澹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翻身把她压倒在身下,抬起她的双腿,开始疯狂的冲刺,随即便是炙热得让人颤抖的最后喷发。

在不知时间为何的一片空白后,洛妍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双含笑的眼睛,有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她很想伸手擦一擦,却全身酸软,一根手指都懒得抬起来。身子微微一动,身下还有异物感,忍不住脸就红了:“你……出来。”

澹台扬飞坚决的摇了摇头,洛妍自然不知道,她此刻慵懒的神情,迷离的眼神加上嫣红如火的双颊,足以让身上这个男人刚刚冷却的欲望再一次慢慢抬头,她不安的推拒和扭动,更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等她发现事情不对时,为时已晚。洛妍狼狈的挣开身子,却被他轻松的翻转身子,随即分开双腿,从背后又一次温柔而坚定的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个姿势似乎更加令人无助而刺激,洛妍迅速的颤抖起来,她敏感的耳根、背脊都暴露在那个男人的掌握中,而他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她身体的密码,轻轻在她耳边吹几口气,拿指尖沿着脊柱轻轻刮动,就让她再一次无法控制的呻吟出声。他却折磨人似的放慢了动作,抵在身体最深处厮磨,没过多久,她就再次丢盔卸甲,却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洛洛,我的小傻瓜,叫我的名字,你叫我的名字我就饶了你。”

“扬飞,扬飞,扬飞……”她的声音无法抑制的带上了哭音,他的身子退了出去,她翻转过来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不断低声叫着这个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名字,却听他轻轻的笑:“你这样,哪里是让我饶你?明明是……”身子一挺而入,动作却越发温柔而深入,那种炙热的迷狂再次占据了她的身心,在一波一波似乎永无尽头的快感中,洛妍终于忘记了一切,只能抱住这个男人,紧紧的缠住他,迎合着他的每一次律动,任由他把自己带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新婚之夜,慕容洛妍是被澹台扬飞抱到净房清洗的,澹台扬飞让人准备好热水后,她伸手拿过床头的一件袍子,想自己走过去,结果脚一沾地,膝盖一软,差点摔倒,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别逞强了,小傻瓜。”

洛妍几乎是气恼的盯着他神采奕奕的脸,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就可以若无其事,澹台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淡淡的道:“我六岁起每天就有两到四个时辰在练武,练了二十年,能和你一样?”

六岁?四到八个小时?洛妍震惊的看着他,心里不由一疼:自己居然从来都不知道他有这样辛苦的童年。

净房放着整整一浴桶的热水,澹台扬飞将洛妍小心的放进水里,洛妍紧紧抓住浴桶边才没让自己滑下去,那个应当对此负责男人已呵呵的笑出了声,洛妍愤怒的看了他一眼,他却若无其事的拿起浴桶边搭着的浴巾,小心翼翼的为她擦洗后背、肩头上每一处他失控时留下的红痕,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擦拭最名贵的瓷器。

比起刚才的亲密,这一刻他的温柔更让洛妍无法抵抗,她索性放弃了浴桶,回身勾住了他的脖子,无意中看了看自己伸出的右臂,才惊讶的发现那朵神奇的红色梅花真的变淡了。

澹台扬飞吻了吻她的手臂,轻描淡写的道:“明天就会彻底消失了。”洛妍此时智商基本等于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看见他微微一僵的脸,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心里一阵懊恼,又有点微酸——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两辈子的唯一,可两辈子里,她却都不是他的第一个,也不知道,是否是最后一个……

澹台扬飞沉默半响才道:“我早就想好了,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休沐的时候咱们一起去王府给母亲请安,你看好不好?”洛妍心里一松,用力点头。澹台扬飞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突然甩掉外袍,一按桶沿,扑通一声也跳进了浴桶,洛妍被溅了一脸水,忍不住气恼的捶了他几下,只觉得手疼。澹台扬飞天生皮肤比常人更白,肌肉初看并不发达,却有一种精铁般的质感,洛妍看了几眼才发现,他的背上胸口全是一道一道浅浅的伤痕,不由就呆住了,伸手慢慢摸了上去。

澹台扬飞将她的手按在胸口,轻轻摇了摇头,洛妍一怔,才见他一本正经的道:“你再摸我,我又要忍不住了。”洛妍脸上一热,啐了一口,等他从水里出来,才惊恐的发现这并不是玩笑。

澹台扬飞笑着亲了亲她的脸:“别害怕,我能忍得住,明天总不能让你不能走路。”说着自己擦干披上袍子,又把洛妍抱到一边的榻上,轻轻给她擦干了,又用袍子裹住,抱了回去。

洛妍偎在他怀里,只觉得心里是一片宁静的满足,仿佛自己可以变得很小,躲在这个温暖的怀里永远不用出来。

洛妍只觉得身体疲惫不堪,脑子却一片清醒,摇头道:“你知道我睡不着,不如你给我讲故事?”

澹台扬飞不由哑然失笑,这正是洛妍小时候爱讲的一句话,那时自己不晓得多羡慕阿峻能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妹妹,她提什么要求都一定满足,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给这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直到后来他长到十四五才开始慢慢觉得庆幸,庆幸她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可如今讲什么故事呢?他想了一想道:“你没有去过西北,我给你讲讲那里的事情。”略略整理了下思路,就开始讲那里的风沙、那里的习俗,讲着讲着,只觉得洛妍微微往下滑,低头一看,竟然是睡着了。

他自然知道此时她多容易醒,当下只轻轻搂住她,看着她依然嫣红的脸颊和双唇,想起不久前她餍足时迷离的眼神,胸口不由又是一热,身子涨得发紧,却一动也不敢动,此时只觉世上最痛苦又最甜蜜的滋味莫过于此,思来想去收拢思绪,在洛妍头发上轻轻一吻,自己靠着床头闭上了眼睛。

和洛妍的挑剔无比不同,澹台扬飞早已练就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想睡就睡的本领。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怀里微微一动,他已一激灵醒了过来,低头就看见洛妍也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睛。此时红烛已残,窗棂刚白,洛妍的脸上残存着一点傻乎乎的孩子气,心里一软,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就听她突然惊道:“你怎么抱着我坐了一夜?你难道一直没睡觉?”

澹台扬飞笑道:“我自然也睡了,这算什么,我在马上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是有的,你这样轻,抱着你又不妨碍我睡觉。”洛妍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他,突然低头在他胸口吻了一下,伸手紧紧缠住了他的腰。

澹台扬飞苦笑起来:“小傻瓜,你如果想起床就放开我。”洛妍紧紧搂住他不放,半响才道:“我知道你才不会,今天还要见姑舅呢……”澹台扬飞不由磨牙。

洛妍这才笑着松了手,澹台扬飞翻身坐起,将衣服穿戴齐整,洛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只觉得腰酸腿软,双腿间说不出的刺痛难受,但好歹能走路了,澹台扬飞道:“我去把你的丫头叫进来。”

洛妍一楞,问道:“你呢?”

澹台扬飞笑道:“我先出去练一趟,回来咱们一起吃饭。像我这种军营里呆惯了的,哪里需要丫头们服侍?”

洛妍心里就是一甜,随即又觉得自己够无聊,澹台已开门叫人,天珠和谷雨走了进来,洛妍看澹台扬飞抬腿往外走,才想起一个问题:“这里怎么有练武场?”澹台扬飞回头道:“我两个月前让工匠把正房院子后面那片梅林推了,做了一个练武场出来。”

李妈妈已带着青青进来,重新铺床叠被,洛妍在镜子里看到那一片狼藉、红斑点点的白绫,被李妈妈郑重其事的收入了一个精美的盒子,脸不由腾的烧了起来。

天珠和谷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笑容,快手快脚的帮她梳好了一个高髻,又戴上了一支凤钗,洛妍一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双颊那点红晕居然还未褪去,不由脸上又是一热,镜子中的自己双颊嫣红、眼波流传,看起来完全就是一脸春情。看看身后两个丫头努力收拢的嘴角,洛妍恨不得趴到桌子上大喊一声:“我不要见人了!”

韵儿已在门口伸头进来问道:“朝食可是现在上。”

洛妍有气无力的道:“等他回来再上吧。”

韵儿笑着眨了眨眼,眼神分明在说“他是谁?谁是他?”洛妍恼羞成怒,心虚的喝道:“还不赶紧准备去!”韵儿笑嘻嘻的应了个是。

不大会儿,澹台扬飞一身热气的回了屋,自己先去净房沐浴洗漱,出来时,热腾腾的早餐已准备好,他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洛妍刚刚喝了半碗白粥,只见他已吃下三个包子一个鸡蛋一碗面条——哪里是吃,明明就是吞——不由看得傻了。

澹台喝了口茶才道:“我吃饭习惯这么快了,你莫急,慢慢吃。”洛妍想跟他说“细嚼慢咽更健康”,突然想起前世采访过的一个老军人,八十多岁的人了吃饭还和打仗一样,身体却好得很。眼前这个从小读着军校、长大就在军营里的男人难道有什么不健康的,何必一定要改变他的二十年养成的习惯呢?只能点了点头,默默的吃完自己的小菜清粥。

澹台扬飞已进屋换上了正式的外袍,见洛妍还在慢慢吃,不由笑道:“我以为你会唠叨让我吃慢点,或者自己也赶快吃完,你倒不急。”

洛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放下碗喝了口茶才道:“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有什么好急的?”

澹台扬飞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等丫头们收拾饭菜出去了,才走过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洛洛,你真好。”洛妍不由奇怪的看着他,他却含笑道:“我还怕你像我母亲一样唠叨我。”洛妍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伸手便拧住了他的耳朵:“乖孩子,想吃什么跟娘说。”

澹台扬飞却笑道:“我只想吃你怎么办?”

洛妍红了脸丢开手,澹台伸嘴在她耳边一亲,立刻跳出了半丈多远,得意洋洋的看着她,洛妍咬牙切齿的无法,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要问他,不甘心的咬了咬嘴唇,却疼得一嘶。澹台忙走过来,捧起她的脸对光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咬什么嘴唇,你这伤口看是看不出来了,但没有几天好不了。”

李妈妈却先掀了帘子,笑道:“公主,外面的下人们等着给你和驸马叩头呢。”天珠和谷雨随后进屋,给洛妍穿上了一件红色大袖衫,澹台扬飞却不动声色走到洛妍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洛妍忍不住掐了他的手一把,感觉就像掐在了铁疙瘩上,不由泄气,任由他牵着自己慢慢走出门去,走路时依然阵阵的刺痛,澹台已不着痕迹的搂住了她的腰,微微抬手,洛妍便脚不沾地般走了出去。

走到院外,一抬头,洛妍只觉得自己有点傻眼了。

第85章 未谙姑性先遇惊

公主府的正院前,有一片颇为不小的空地,此时晨光中,只见密密麻麻全是人,将场子挤得满满当当。洛妍心里虽然对“三百多个仆人”有了思想准备,但突然间真有三百多人站在眼前,又齐刷刷的跪下,心里不由也是一突。

只听他们整齐的道:“拜见公主殿下,拜见驸马都尉大人。”洛妍微微抬手,天珠已走上一步,大声道:“起吧。”

洛妍看看自己和澹台扬飞,又看看下面这么多人,心里不由哀叹一声:有没有搞错啊?这府里就他们两个算是主子,其中一个还是自力更生型的,要得着这么多人伺候吗?此时也无法说什么,只见人群中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上来行了一礼道:“小的是兴王府拨来的大管事贺兰源,公主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洛妍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面目端正庄重,长得就很像一个大管家,既是三哥特意挑来的,自然不会错,就点点头道:“贺兰管事,以后这外院的事情就由你总管,郡公府的来福做二总管,你们商量着把外院的人事章程订出个章法来,过两日给驸马看看。”说着忍不住向澹台扬飞眨了眨眼睛。澹台扬飞脸上神色冷峻,却嘴唇不动的低声道:“小懒虫。”

一时又指了李妈妈和兴地的一位挑头的管家娘子做内院的管事,依然让她们自己商量着分配人手制定章法,过两日交给自己过目。天珠、青青几个已经抬出了两簸箕用红线穿的铜钱,众人依次上前领赏叩头,洛妍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袁大娘,心里不由大喜。

足足分了快半个时辰才终于发完喜钱,众人又叩了头,这才散去。

天珠就道:“得赶紧走了。”澹台扬飞依旧揽着洛妍的腰一路向外走,洛妍只觉得脸皮发烧,心虚的回头看时,大家却都面无表情,却不知她的头一转回去,几个丫头就互相看了一眼,偷偷的笑了起来。

澹台扬飞淡淡的道:“阿峻给的人有一半身手都很好,留下自然是有用的。”

洛妍不由奇道:“你们为何总是能看出谁有功夫谁没有?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澹台扬飞依然一副面瘫的模样,淡淡道:“因为你是小傻瓜,我不是。”

洛妍恨得拧了他腰间软肉一把,但刚刚手下还软软的地方突然变得坚硬如铁,手指震得发疼,只能偷偷在心里骂:“有功夫很了不起么?全身都是海绵体的怪物!”骂完自己却脸红了。澹台扬飞步子甚大,一会儿便走到了二门,几个婆子肃然而立,低头开了门,门外停着昨日那辆朱轮车。澹台二话不说,放开手跨上车,弯腰伸手一带,便将洛妍悠了上来,打开帘子低头带着她一道钻了进去。

洛妍不由目瞪口呆,坐下后才推他道:“你怎么不出去骑马?”

澹台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表情,一伸手又把她揽到怀里,低声道:“上马车总要抬腿,我怕你疼,我亲亲你就出去,放心,不会把你头发弄乱的。”说着果然只在她额角亲了几下,又低头在她脖子那里深深的吸了口气,便断然放开她钻出了车。

洛妍一颗心**悠悠的,连青青和天珠何时上的车都没有感觉到,只觉车子一震,车轮已开始滚动,忍不住打开窗口的帘子,果然看见他已骑在马上,回过头来向她笑了一笑,洛妍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自己笑得一定非常傻。

安王府却在城东,正好与公主府是两个方向,马车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从正门直接驶入,到二门方停了下来,青青先跳了下去,天珠打起帘子,洛妍低头出去,却看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停在手边,心里一暖,向他嫣然一笑,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澹台一手扶住洛妍的手,另一只手在她腰上一带,几乎是将她抱了下来,洛妍落地时才发现安王夫妇已站在二门门口,离自己也不过十几步,顿时耳朵根都热了,刚想甩开他的手,却已经被他紧紧握住。澹台牵着她缓步走向安王夫妇,直到跟前才放开手。

洛妍只觉脸热,不好意思抬头,眼睛看着脚尖深深的福了下去——按大燕的礼仪,公主不能像前朝般跟公婆以君臣礼仪相对,但也不需要对公婆行跪拜大礼,持普通后辈礼即可。

突然间,却听扑通一声,只见安王妃直挺挺的跪了下来,还未等洛妍反应过来,已端端正正向她磕了个头。

洛妍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就像被人从一盆热水里突然扔到了御花园结冰的湖水里,顿时僵得一动也不能动。

安王一声怒哼,弯腰一把便把安王妃拽了起来,低喝道:“你发什么疯?!”澹台也楞住了,脱口:“母亲这是做什么,你不是答应我……”

洛妍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震惊过后只觉得无穷的委屈愤怒一起上涌,简直想甩头就走,但看着安王妃那双带着尖锐挑衅与深刻厌恶的眼睛,还有周围那么多呆若木鸡的下人,还是强忍着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叩了一头,才直起腰清声道:“平安自知愚钝,难得王妃欢心,但请王妃以后莫拿此等有违律法天伦的举动来羞辱世子与皇室。平安这就告退。”说完,又叩首一次,站起来转身便往回走。

安王眼中精光一闪,见安王妃还想跪下,一把便扯住,安王妃挣脱不得,一口便啐在了王爷脸上。澹台扬飞看着父母的精彩互动,手足无措,又一眼看见洛妍已往回走,忙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洛洛,洛妍,别走。”洛妍转此时满心郁怒,但看着眼前这张焦急的脸却发泄不出,又挣不开他手,怒火不由化作委屈,眼眶一热,又不得不拼命忍住。

安王抹掉脸上的唾沫,一脸寒霜的低声道:“两个选择,一个,你和我一起上去道歉,请公主入府;第二,我把今天的事情禀告皇上,请他如上次所言立侧妃,改日飞扬和公主就去那个府里成今日未成的拜见姑舅之礼。”说完便甩开了她的手。

安王妃呆呆的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在安王往前走时,紧紧咬住牙关跟在了后面。

澹台见父亲走了过来,脸色微微僵了一僵,安王已含笑拱手道:“公主实在抱歉,王妃今天身体不适,有些昏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刚刚才醒过来,正后悔呢。本王替她向公主请罪,还请公主莫往心里去,耽误了吉时。”

洛妍此时心情已平复一些,抬头看见澹台无声恳求的眼神,心里不由还是一软,转过身来,脸上勉强挂上一丝微笑,微微一福,尽量平静的低声道:“父王言重了。”

安王与澹台扬飞同时松了一口气,澹台握着洛妍的手不由又紧了两分。安王妃低头死死盯着这双紧紧相握的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转身跟在安王身后,心里思量:眼前这个公主固然令人厌恶痛恨,但比起让那个女人得逞来,她也只能选择忍这一时,以后再说……

一行人默默往里走,洛妍此时也无心去看安王府的格局布置,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李妈妈的话,不由苦笑:自己原也没打算让安王妃喜欢自己,但也绝对没有料到她能做出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来。便是民间泼妇只怕也没这么豁得出去,自己刚才到底做错了什么,会把她刺激成这样?微一思量才想起澹台刚才的不避人的亲密举动,低头看看他依然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里明白了几分:大概这守着儿子过了半辈子的王妃真的已经……变态了。

安王与王妃走进上房,在上房北堂阶前早已安放好了三席,安王在东,王妃在西,洛妍则在中庭靠东的席上跪坐,先用清水净手,然后用一只竹盘将堂上早已准备好的小米与红枣献给安王,两人互相欠身施礼,安王说了几句客气的言辞;又将两条肉脯献给王妃,一般也是施礼辞答,安王妃虽然面沉如水,却到底再未有意外之举。

礼成,洛妍站起身子,努力放缓了脸色。却听安王妃淡淡的道:“也该让孩子们来拜见拜见嫡母吧。”

第86章 人间冰火两重天

安王脸孔再次狠狠一沉,洛妍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才抬起眼睛淡淡的回答:“谨遵王妃安排。”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一片冰凉:世界上果然没有便宜的幸福。

安王妃脸上刚刚挂上一丝笑意,澹台扬飞已一步跨出,冷声道:“母亲,此事改日再说,儿子身体不适,请恕我们先告退了。”说完跪下叩了一头,站起来拉住洛妍转身就走。

安王妃脸色已一片铁青,怒喝道:“你站住!”安王的声音随即传来:“儿子身体不舒服,早些回去休息也好,你就是休息得太少了!”

洛妍被澹台扬飞拖着急走了几步,身体里刺痛更甚,忍不住哎了一声,澹台一怔,慢下脚步,低声叹道:“都是我不好。”

洛妍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却也知道,事情不能都怪这个男人,谁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且如果当年不是自己年少轻狂,也许就不会给人以借口这般折腾……眼前这个男人刚才能做到那一步,其实已经很难得了,这个时代,有几个男人会为了照顾妻子的心情而公然顶撞母亲?

看着他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又一次变回了那种惯常的冷峻,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不由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捏了下他的手,低声道:“没关系。”

澹台扬飞的眼睛顿时亮了,转头看见洛妍温柔的笑容,胸口一涨,微笑着楼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带起,快步往外走。

刚刚出了正院,穿过一处假山,洛妍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呼:“洛妍姐姐。”是兰亭的声音,洛妍刚想回头,只觉得澹台的肌肉微微一僵,随即步子更快。洛妍不由楞了楞,第二声“洛妍姐姐”的声音传来时,洛妍忍不住回头去看,澹台却闷声道:“不许理她!不许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说着脚步更快,连青青几个都被远远的甩在后面。

转眼到了二门,澹台将洛妍带上马车,放下车帘便紧紧抱住了她,半响长出了一口气:“以后你不要来这边了,除非有我陪着,不然谁让你来也别过来,听见没有?”洛妍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见他的眼神认真无比,甚至带着点迫切与紧张,只好点了点头。澹台扬飞脸上露出了笑容,亲了亲她的脸颊:“乖。”

到达公主府二门时,洛妍下车却没看见澹台扬飞,有跟在后面的亲兵回报:“将军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洛阳刚一怔,耳中已听到马蹄声响,澹台催马过来,洛妍看他两手空空,不由又看了那亲兵一眼,也不好多问,澹台跳下马,揽住她的腰便往里走,一面还低声道:“怎么不等我就下车了?”

洛妍问道:“你买什么去了?”澹台淡然道:“回去再说。”

待到回到屋里,两人换了衣服,洛妍又散开头发,用一支玉簪重新挽了个低髻,当澹台从净房出来后,几个丫头迅速撤退,他这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条匣子,洛妍拿在手里,思量着不知是什么款式的簪子,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放着一根一尺来长,一指多粗的白玉,除了格外光洁并无花样,一头却是一个小小的玉盒,打开一看是一盒雪白的膏脂,带着一股格外清凉的草木香,不由就端起来多看了几眼,却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忍不住奇道:“这是什么?”

澹台扬飞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在回春堂买的最好的秘药,说是几个时辰就能消肿止痛呢,你去躺下,我给你抹。”

洛妍只觉得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原来这白玉棍子竟是……他怎么去买这种羞人的东西?身子却已把他打横抱起,忍不住惊叫道:“不要,我自己来!”

澹台扬飞笑道:“小傻瓜,你自己怎么来?”说着已经把她放到**,洛妍此时动作敏捷非常,一下就滚到了床里面,扯过被子就自己紧紧裹住,摇头只是不肯。

澹台扬飞叹了口气,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小妻子在别扭什么:自己和她不是什么都做过了么?怎么上个药却像要了她的命?想到她走路时强忍痛楚的眉头,伸手便把被子扯了过来,洛妍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几下就被按住,她还要挣扎,却突然腰间被他一按,顿时全身酸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连声音都没力气发出,心中不由大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点穴?倒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怎样僵硬,而是酸麻到无力动弹。

只觉得身下一凉,衣物都被褪了下来,双腿分开,随即那红肿刺痛的地方便是一片清凉,接着那根冰凉的玉棍探了进去,细细的转了几圈,更是凉得如玄冰一般,洛妍只觉得羞不可抑,又有种说不出的刺激,忍不住轻轻颤抖。好在澹台手脚甚快,一会儿药便上好,又给她穿上褒裤拉下长裙,随即在她身上拍了两下,那股酸麻的感觉立刻便消失了。洛妍一把拉过被子便连头带身子都裹了进去,觉得这辈子都没脸出来了。

洛妍被他抱得根本挣不动,耳朵本是她的敏感之处,被这样挑逗之下,全身顿时都软了,忍不住喘息道:“别……别这样,放开我,你放开我。”声音里却有说不出的嘶哑娇媚。澹台扬飞本来就是强自忍耐,听到这声音,只觉得身子就像要爆炸了一般,想到刚才所见那娇嫩处的红肿可怜,又想到药堂那大夫的说法,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扯开挡在两人之间被子,一只手从洛妍的衣襟低下探了进去轻轻抚弄,感觉那点樱红已经颤巍巍的挺立起来,另一只手才将两人间的衣服几下除去,把那具柔软光滑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膝盖一顶,便分开了她的双腿。

洛妍轻轻一抖,颤声道:“疼……”

澹台扬飞怜爱的亲吻着她,轻声道:“小傻瓜放心,大夫说了,用上之后这药就算亲热也不会疼,而且别有一种刺激。”

洛妍此时已经感觉到那种别样的刺激为何了,他炙热的身子已经顶在自己最敏感的地方轻轻磨蹭,但那里却因药膏而一片冰凉,一冷一热的对比无比强烈,没过多久,那种奇异的刺激感就让她再次陷入迷乱,忍不住抬腿盘住了他的腰……

或许是有同样的刺激,这一次澹台的动作更加狂野,但洛妍已跟得上的他的节奏,也不再克制自己的反应,而是尽量迎合着他,这种迎合却让他加倍的疯狂起来,直到洛妍在一波波的高峰后彻底瘫软下来,才低吼着发泄出自己的欲望。

初春的屋里略略有点冷,洛妍无力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是紧紧依偎着身边这具火热的身体,贪求着他的温暖,好忘记心底那点似乎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冰凉。澹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她长长的秀发,只觉得此刻的安宁,她毫无保留的依恋,比刚才的疯狂快乐似乎更能让他感到满足。

半响,不知谁的肚子“咕”了一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相视一笑,澹台坐起拉下床帘,扬声让人送热水进来,不顾洛妍反对,拿帕子帮她情理干净,又上了遍药,看她还是猫儿似的蜷在那里不肯动弹,笑着吻了她一下:“不想起就别起了,我让丫头们把中饭送起来,我喂你吃。”

洛妍想想觉得太丢脸,这才强撑着起来穿上衣服,只觉得手脚都是颤的,下地时都是咬紧牙关才撑住了身子,澹台知道她是这两天累得狠了,心里又是歉疚又是爱怜,伸手把她抱到屋子里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叹了口气:“今天就在屋里吃好不好,别出去了。”

第87章 世事自古难两全

澹台扬飞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凝重,半响才道:“为什么这样问?”

洛妍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

澹台把头埋在了她的肩上,久久无语,突然才抬头道:“洛洛,你相信我,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只是母亲她,有些固执,我原想着……她已经答应我说不难为你,没想到还是这样。只是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跟父王又那样,以后休沐日我总得去看她,你就不用去了,我委实不能看你受委屈。”

洛妍心里黯然,点了点头:这就是古代版双面胶么?生平第一次,她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感到了深深的庆幸——至少,她惹不起还可以躲得起。

澹台又加重了语气道:“洛洛你答应我,以后除了我,谁让你去那府里你都别去,如果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一定要来问我!”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话了,洛妍微微困惑,但他的眼神认真得令她无法拒绝,只好又点了点头,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有点东西慢慢的沉了下去。

澹台松了口气,轻轻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洛洛,你真好。”手上用力,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喃喃道:“洛洛,你比我想的还要好,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就真放心了……”洛妍将脸埋在他胸口微笑起来:太美好的幸福总是要有点搭头的吧,一个疯狂的婆婆,也还合算。

这天到了晚上时,小厨房里端来了好几样补汤,李妈妈亲自上阵,立逼着洛妍一样喝了大半碗,又委婉的劝她“年纪轻,多保重身子”,洛妍听得脸红,澹台扬飞却面不改色的喝完他的那份菟丝子羊肉汤,又迅速吃下了几碗饭,倒是让李妈妈看得眉花眼笑的。

这天晚上,澹台扬飞洗了个冷水澡便自己另外展开一床被子,老老实实躺下了,洛妍倒是松了口气,看澹台一脸克制的样子,自然不敢撩他,这一天多以来也实在累得有点过,居然不久就睡着了,倒是澹台看着她安安静静的睡颜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拿起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吻了一吻,自己也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洛妍便看见他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撑着头,含笑看着自己,不由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们成亲的第二个早上,想想每天早上脸都没洗便被他看了这么久,又不知道自己睡相如何,不由有些心虚,红了脸:“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我。”

澹台笑微微道:“等我娘子给我穿衣。”洛妍又瞪了他一眼,看他依然一副期待的样子,只得叹口气,从床尾拿来他的衣服,给他穿上,还没穿好,已被他拥入怀中亲吻起来。洛妍自然感觉得到他身体的异样,却挣不脱,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在他腋下一挠,他果然撑不住笑了,洛妍跳下床便叫道:“来人!”

眼见天珠几个端着洗漱用品进来了,洛妍才得意洋洋的向他眨眨眼睛,直到欲求不满的某人直奔净房而去,那笑容一直都未从脸上褪下来过,却没注意到几个丫头脸上强忍的笑意。

这一日,洛妍自觉身体已没有太大的不适之感,便拉着澹台扬飞陪她在公主府转一转:这公主府极大,后院里更有一座大得出奇的假山,不知是依势而建,还是生生堆成,又有泉水在山间流淌回转,在东边汇成一片湖面,又有支流从另一面奔流而下,沿着青石堆砌的河岸环绕整个园子,在各处风景绝佳处都有亭台楼阁,除了气象端雅大气的上房外,颇有几处格外精致的院落,依稀与《红楼梦》里的一些布局暗合,只是如今都是空的。

两人走了半日也不过将府里逛了一半,洛妍忍不住叹气:“我们两个人,怎么住得过来,赶明儿就算二哥三哥都带上全家来住,也是住不满的。”

澹台却道:“我倒觉得正好。”洛妍看了他一眼,他才道:“咱们努力多生些孩子,把这院子都住满不就行了?”洛妍红了脸瞪他一眼:“你当我是母猪啊!”澹台轻轻搂住她,低头道:“洛洛,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洛妍心里却忍不住酸涩: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男人,其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澹台扬飞似乎感觉到什么,叹息一声,喃喃道:“是我不好。”洛妍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三年前我没去大理就好了。”

澹台半响才道:“洛洛,我现在才觉得,这三年里你变化真大,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洛妍身子顿时就僵了,澹台却更紧的搂住她,低声道:“你还是我的洛洛,但你长大了,变得更美了,而且变得喜欢我了,一定是天神在补偿我,把这样的你给了我。”

洛妍反手搂住他,心里一片怅然:是啊,若真是三年前就那样定下婚事,一两年前嫁给他,固然一帆风顺,但那样的自己对他其实是没太深感情的吧!如今的两人才真正算是两情相悦,中间却又隔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而自己只能像鸵鸟一样假装看不见,假装想不起来,能假装多久就多久……

想来是因为这一天足够“规矩”,晚饭时李妈妈比昨日和颜悦色了许多,除了还是逼着洛妍喝汤,别的再没多说什么,待晚饭撤下,澹台就迫不及待的抱起了洛妍,低声道:“你好了些了么?”洛妍红着脸点点头,低声道:“忙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先沐浴一下吧。”

却听他哑声道:“我要和你一起。”洛妍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响起了青青略带急促的声音:“安王府来人,有急事找驸马。”

第88章 未及离别已相思

洛妍躺在**,怎么也睡不着,这屋里少了一个人,便仿佛有点冷意,无论生多少盆炭火也驱赶不走。想起听说安王妃又病了时,澹台那严峻的脸色,还有那句“我回去看看,你好好休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看子时已过,他却依然没有消息,不由心里忐忑:安王妃是真的病了么?还是“心病”依然没好?明天要回宫啊,别误了时辰才好!不然让父皇知道了……

感觉里刚刚迷糊了一会儿,突然门微微一响,洛妍立刻睁开了眼睛,只见澹台已站在屋中间,忙坐起问:“王妃怎么样了?”澹台背着烛光,神色有些不明,声音却是淡淡的:“老毛病而已,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你怎么还没睡?”

洛妍叹了口气:“心里有事情,睡不着。”澹台默默过来弯腰亲了亲的她的头发,“我去洗漱一下。”洛妍看了看时辰,发现已经是寅初了。待澹台上了床,她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将自己窝了进去,澹台看着她猫一样的睡姿不由好笑,想想母亲的“病”,又有点犯愁,待到想起要跟洛妍说点什么时,发现她竟已经睡着了。

卯时二刻,天珠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洛妍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起了床,澹台叹息一声,自己去净房洗漱去了,洛妍这边半闭着眼睛任由几个丫头折腾,直到早饭上来,才彻底清醒,澹台却还抓紧时间到后面练了一刻钟拳,两人换上礼服,这才出门。

朱轮车直入皇城,这次却是从东华门入,早有宫里的暖轿等候,洛妍上了轿,一路到了长春宫才下来,与澹台并肩走了进去。

永年与敬妃此时都在正殿等候,小宫女铺上软垫,两人依礼叩了头起来,永年上下打量着女儿,只见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只神色不明的点了点头,敬妃却是一脸喜色,赶紧让两人落座,笑盈盈的看完洛妍,又看澹台扬飞,眼神颇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欣慰。

敬妃和洛妍行礼恭送,澹台扬飞老老实实跟在永年帝身后走了出去,临出门又回头看了洛妍一眼,等他身影一消失,敬妃已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就这么一会儿不见就舍不得了!”洛妍恼火的低着头,心里默默念:为啥再高贵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八卦起来都是一副嘴脸呢?

敬妃果然便拉了洛妍问长问短,洛妍心里直呼吃不消,好容易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欢呼:“平安姐姐!”抬头一看,小慕容翔已经炮弹般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洛妍笑道:“姐姐都成完亲了,就该回来住了吧?”

洛妍瞠目不知所对,敬妃忙拉过他,温言道:“母妃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平安姐姐成了亲,就不能住这里了,要出去和驸马一起住,今天姐姐是回来看我们,以后你长大了,想看姐姐也可以去她家里看她。”

小吉祥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转身拉着洛妍的手扭股糖似的就是不依。洛妍心顿时软了,搂着他温言道:“姐姐一定常来看你,给你带好玩的,你若想姐姐了,让人传个信到公主府,姐姐就会过来。”慕容翔这才高兴了,又拉着洛妍问:“姐姐,成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成了亲就要跟驸马住?母妃她不告诉我,说我长大了就会知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吧,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洛妍顿时只觉得又好笑又头疼,若是现代小孩自然可以跟他说成亲是两个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可是这古代小孩该怎么解释呢?为了家族利益,为了生育后代,为了伺候长辈?心里突然一动:在这个时代,能嫁给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何其幸运。

敬妃已扬声道:“快把新做好的糕点拿过来。”又跟慕容翔道:“今天厨房新做了一种糕点,你看看喜欢不喜欢?”慕容翔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开了,洛妍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快到午时,敬妃又指挥人布置桌椅,这边刚刚设好,永年已和澹台扬飞一起走了进来。洛妍觉得气压似乎有点低,仔细看了他们一眼,两人却都没有什么表情。

大燕礼仪崇简,公主回门也不过是一顿小宴,菜色比平日丰盛精致,且依礼上三遍酒而已。一时寂然毕饭,永年皇帝又发了几句话,才起身离去,慕容翔也恋恋不舍的走了。洛妍看看时辰已不早,便起身告别,敬妃眼睛微微一黯,笑着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两天要好好休息,过几天就该大忙了。”

洛妍心里也是一阵不舍:两世为人,却只有这个只比她大了几岁的女子给了她一种类似于母亲的温暖感觉,自己以后却没法再陪她度过这深宫里的寂寞岁月……

一时回到家中,洛妍换上家常的衣服,澹台扬飞也换了一身青色的常服,站在了她的身后。洛妍还未反应过来,屋里的丫头已散了个一干二净,澹台就上来把她抱坐在膝盖上,嘴唇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叹道:“终于又抱着你了。”

洛妍好笑的推了他一把:“胡说什么呢,好像我们好久没见了一般!”澹台扬飞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脖领处,低声道:“都有半天没有抱到你了,当然是好久。”说着已经密密的吻了起来。

洛妍身子都软了,忙推他:“别闹了,我还乏着呢,我们去看看前几天收的礼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好不好?”

澹台扬飞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那些东西。”

洛妍便赶紧换了个话题:“今天父皇都跟你说什么了?”

澹台一楞,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神色,目光躲闪,洛妍顿时好奇心起,搬着他的脸道:“不许躲,快告诉我!”

澹台闷闷的道:“不说。”

洛妍越发好奇,想了想笑道:“这样吧,你不用说,我来问你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可好?”澹台瞅了她一眼,看到那张兴致勃勃的脸,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

洛妍便问:“是不是跟我有关?”澹台点点头。洛妍又道:“可是不许你欺负我。”澹台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洛妍微一沉吟便道:“是不是还跟别人有关?”见澹台又点了点头,不由声音低了下来道:“是跟你母亲有关么?”澹台一怔,忙摇头。

洛妍叹了口气,松开了双手。

澹台见她神色不虞,忙伸手把她抱住:“你别生气,其实父皇要我做的,就是我自己想做的,只是……”心里不由又想起了永年帝严厉的话:“你以前的那些姬啊妾的朕不管,但以后最好时时记住,你是朕的驸马!”这样的话,皇上可以对他说,可他怎么能向洛妍转述出口呢?

洛妍返身抱住了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觉得自己总是在问些傻问题,让你为难,你别生我的气就好。”

澹台扬飞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叹息一声:“小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洛妍低头笑了起来。良久,两人都没再开口,洛妍静静的倦在他怀里,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只想享受这一刻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半响,澹台扬飞突然道:“你刚才说到礼物,我倒是想起来了,东永郡公那天特意托人送了一个箱子过来,交代让你亲自看看的。”

“我让放外书房了,想着找起来也方便些,你等着,我去找人拿过来。”说着起身出去交代了几句。回头又把洛妍抱在膝盖上,两人偎在一起,尽拣些最没要紧的话说。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青青在屋外道:“驸马,您要的东西到了。”洛妍赶紧一动,想跳了下来,却被澹台一只手便按住了,一面便淡淡的道:“送进来。”

青青带着两个健壮的婆子抬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在屋中间放好,三人目不斜视给两人行了一礼便退出了屋子,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洛妍却头都抬不起来了。澹台忍不住笑道:“你在羞什么?”洛妍自然知道,这个时代,主人欢好之后常会**身子就让丫头们进房来收拾,可是,她做不到啊!此事也无法解释,只能抬头笑道:“我们去看看郡公送来了什么好东西。”

只见那箱子倒是常见的木箱,打开时只见里面又严严实实包了一层防水的油布,再打开油布,洛妍不由眼睛一亮,立刻扑了上去,越看越是狂喜:双肩大旅行包、腰包、睡袋、地垫、水囊、指南针……连毛巾、胶布、火石这类的小东西都备得整整齐齐,难得的是,还有两套专业式样的户外衣裤和一双看起来很像样的户外鞋!

洛妍也顾不得什么,拿出来鞋便试了一试,居然大小正好!结实的帆布鞋面,从光泽上看似乎还经过防水处理,厚厚的牛筋鞋底,软硬合适,比后世的户外鞋沉笨些,但略空一指的包脚设计却一点不差。印象里在闲园的时候,的确有丫头来量过她的身材,又取了脚样,当时自己并未往心里去,难道那时候起郡公就开始准备这套东西了?也是,他们是飞公主的后人啊,别人不知道去重阳宫要定向越野,他们却多半知道!

洛妍前世里虽然不是户外达人,却也全程参与过几次大型的户外活动,这些东西的用途自然熟悉不过,原来她也问过青青,是否见过这样的东西,青青说是原来接受野战训练时用过类似装备,洛妍还琢磨着开府之后去弄一套来,没想到这就有了全套,虽然从材质上来看,还无法与后世的专业装备比,但设计完美,制作精细,大概已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

再看一遍,才发现单单缺了帐篷,按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拉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休息的时候会有别的临时住所……

澹台扬飞皱着眉,半响才道:“这些有点像是军中的野战装备,郡公送你这些做什么?”

洛妍刚脱下鞋子,正拿着那套户外衣裤比划,笑着答道:“没有它们,我怎么去重阳宫?郡公多半是按照飞公主当年留下的东西重新给我做了一套,可都是万金难买的宝贝!”见他疑惑的表情,又解释道:“天师跟我说过,去重阳宫只能步行,而且要走三百里地,所以这些都是少不了的。”

洛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上重阳宫,还可以带家属的!见他的脸已经沉了下来,踮起脚在他脸亲了一下:“你别太小看我了,我行的。”——这具身体素质不错,年纪又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澹台扬飞搂住她,闷闷的问:“什么时候走?要在那里呆多久?”

洛妍一呆,心里忍不住也涌上一股不舍之情:从京城到西北,就算坐最快的马车,来回至少要一两个月,重阳宫里若再住上三个月,岂不是要将近半年?不过,可以住三个月,只是一个上限吧,她把想问的问题问完了就走,那样大概来回总共三个多月也就差不多了……

“我四月走,大概,最早八月能回来。我保证,一办完事情就回来。”

澹台一言不发,只是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第89章 狂人自需狂招磨

洛妍看着手里的名册,头疼的揉了揉了额角,这是她的公主府的属官名册,从五品的府令,到九品的家吏,共七级一百六十六个名额,可问题是,在这已经填满了大半的密密麻麻的名字里,除了一个府丞姚初凡,和后面六位女官,别的她一个也不认得,包括排名第一的府令晏柏雄,呃,一百多号人啊,她就算记性不坏,要把名字和人对上,也要花上很久吧?

慕容谦看着她的表情不由好笑:她难道想把这些人都记住?难道不知道只要认识前面几个,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就好了?

这是洛妍成亲以来,慕容翔第一次看到她,虽然也就几天不见,但洛妍明显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脸上有种奇异的容光,虽说他当然希望妹妹过得好,但看见这样一个多了几分成熟艳光的妹子,心里忍不住还是有点异样,好在这会儿她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有点傻气的为难困惑,让他心里找回了一点平衡:他的妹妹还是那个熟悉的妹妹。

“这上面的人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找的,一半以上是精通政事、律法、文字、谍报、各州地理的熟手,还有一部分是刚从太学出来的优等生,都是经过反复筛选的可靠的人,你若需要,我这里还有一份每个人的简单资料。”

洛妍立刻高兴的从慕容谦手里拿过那份相当不薄的本册,想了想才不好意思道:“你帮我找了这么多人,连姚初凡都给我了,你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慕容谦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会!你也知道情报局虽然自有一套系统,但很多人的这重身份都是不能见光的,每年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做下去,也常常有人为我们效过力却不愿意正式进来,以如今的朝局,想给他们找一个出身何其困难!不瞒你说,你这里设府,其实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你这里虽然只是府官,却也是大燕的正式官员了。至于姚初凡,他是我接手情报局时,严老帮我找的人,就是为了帮我熟悉政务,如今他在我那里反而无处发挥,你对他又熟悉,他自己也是极愿意的。”

“你放心,他们既然来了你这里,就是你的人,都是从情报局里除名的,以前的履历都已处理干净,以后也不必为局里效力。”慕容谦又补充道。

洛妍一楞,忙道:“我当然放心。”忍不住又笑道:“我倒觉得,这里要是成了情报二局也不错啊,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

慕容谦看着她这副胸无大志、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还以为她真变了,结果还是一点长进没有!不由叹道:“若你去见父皇,难道也这副样子?”

洛妍立刻正色道:“我哪能让父皇看见我的真面目,当然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慕容谦忍不住哈哈大笑。

两人又计议了半日,慕容谦才道:“那石头呢?他怎么没陪着你?”

洛妍忍不住有点黯然:“安王妃说是又病了,昨天下午便把他叫走了。”——这王妃还真是会病,像是算准了他何时从宫里回来,竟是晚饭时分都不到,又让人来叫他了。

慕容谦眉头不由一皱:“又病了?难不成这几天病了几回?难道都是一叫便是一夜不回来?”

洛妍沉默不语,二哥虽然亲密,但她却不想跟他抱怨澹台扬飞的这些私事,立刻转了话头道:“这晏柏雄是什么人,难不成比姚初凡还能干?”

慕容谦见她不欲多说,也按下疑惑答道:“他是情报局里的老手,原先做过县官、太守别驾,能力自然不必说,主要是官声很好,资历又老,因丁忧去的职,正好期满回来,为人稳重谨慎,最是适合做这个职位。姚初凡虽然好,到底太过年轻,又未成亲。”

洛妍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公主开府,找这样一个年轻帅哥做府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一个桃色新闻!自己还没办报,可别先成了这种八卦女主角。

慕容谦正色道:“你莫觉得好笑,如今因为父皇发话,太子那边必然不敢像以前那样的刺杀下毒,但一定会有别的法子,你万事一定谨慎。”

洛妍不由奇道:“父皇发什么话了?”

慕容谦想了想,决定还是把那天父皇那句“谁要是让朕没有女儿,我也不会让他有女儿,不管他有几个”,说了出来。洛妍不由也大吃了一惊:从元宵到现在的安宁,青青她们的放松,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父皇这话也太过惊心,矛头居然是直指宇文兰亭!

不过,惊诧和困惑过后,洛妍心里还忍不住涌起了一股轻松的喜悦:至少此后,她不必担心走在路上,会飞出一只暗箭来要了自己小命了吧?太子再恨自己,总不至于愿意拿自己老婆的命来换……

洛妍点头不语,突然间想到新婚早上行拜见姑舅礼时安王妃那突兀的一拜,难道竟不是一时发疯,而是蓄意为之?如果自己当时掉头而去,此刻是不是已落下一个恃宠而骄的名声?不由脸上变色——难道安王妃竟已是太子手中之棋?

慕容谦眼光何等敏锐,立刻便道:“怎么?有事?”洛妍沉吟半响,觉得事情到底蹊跷,犹豫着终于还是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慕容谦脸色一冷,半天冷笑道:“看来安王妃真是太闲了,得让她有些事情做才好!”

洛妍忙道:“二哥,她,毕竟是扬飞的母亲。”

慕容谦心里发酸:这就护上了?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放心,至少这病,我会让她立刻好起来,若病得久了,你不过去又该有人说你不孝了。”

……

“母亲,您好点没有?若好了,便起来用些晚饭吧。”澹台扬飞看着躺在**,闭目不语的安王妃,只觉得脑仁都是疼的:他满打满算成亲也就四日,竟已经有两夜是在安王妃的病床前度过的。尤其是这次,都已经一日一夜了,太医都只说是老毛病,但他只要提个走字,母亲马上不是哭闹就是昏厥,她到底想要怎样?

安王妃眼睛睁开一条缝,淡淡道:“没胃口,你要急着走就走吧,别管我吃不吃,我一时半会儿饿不死。”

澹台扬飞苦笑,低头道:“母亲何必说气话,儿子再不孝,哪能丢下母亲不管,您好歹起来喝两口粥,儿子再伺候你休息。”

安王妃这才点点头,两个丫头上来扶起她,她便在澹台扬飞手里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半块点心,用茶漱了口,才重新趟下。

澹台扬飞见她已经躺好,便出门准备找个亲兵回去报了信,省的洛妍等他。刚刚出了上房,却见有婆子飞奔着来报:“皇上派大公公和太医院三位医正来探病来了。”

澹台不由大吃了一惊,赶紧吩咐丫头婆子们收拾收拾屋子,自己便迎了出去。只见竟然是德胜一脸微笑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太医院三位医生,看服色是掌管太医院的太医令带着两位最高品级的太医!澹台心里更是震惊,忙抢上一步,施礼道:“诸位辛苦,家母小恙,怎么会惊动皇上?”

德胜笑吟吟道:“今天邺王进了宫,皇上才知道安王妃竟病得如此严重,前头的太医又查不出个究竟来,所以特命奴才带着太医院医术最高的三位来为王妃会诊,定要诊断个水落石出。”

德胜笑道:“如何,可得出结果来没有?”

太医令道:“我们三人的诊断结果相同,王妃除了肝气有些郁结,并无别的病症,断不至于时常晕厥、呕吐、不能起床,若这些病症都是真的,那王妃得的只怕是……”说着嘟囔了两个字。

德胜忙道:“你说大声些。”

太医令这才语音洪亮清晰的道:“我们怀疑,王妃她得的是狂症。”

只听里屋里“嘭”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摔了什么东西,有丫鬟啊的一声惊叫,澹台扬飞忙冲了进去,只见母亲赤脚乱发站在地上,床前的桌子已飞到了一边。刚上去想把母亲扶到**,安王妃已经一个耳光甩了过来,他不欲躲避,生生便挨了这一下,长长的指甲刮过,脸上顿时留下两道抓痕。

背后却传来了德胜凉凉的声音:“哎呀,安王妃原来真是得了狂症,这可如何是好?”

第90章 欢情从来薄如纸

安王妃狂怒的脸色突然渐渐平静下来,自己慢慢上床坐下,淡淡道:“我是教训我这个儿子无事夸张,我不过是少吃了顿饭,便闹得惊动了皇上,麻烦公公转告皇上,臣妇身子很好,是扬飞这孩子夸大其词而已。”

德胜点点头,笑道:“安王妃果然明理,皇上今天还在感叹,若是安王妃身子如此不好,驸马又是军职在身,不能日夜尽孝床前,还问我安王是不是还有庶子,干脆让他认在王妃膝下,代驸马尽孝,岂不是两全其美?再不成,便让安王再立个侧妃,也好早日住回府里。”

安王妃脸上已经发白,语气却依然压得很平静,微微欠身道:“多谢皇上体贴,臣妇的身子臣妇自己知道,并无大碍,无须皇上如此费心。”

屋外却听见那太医令不大不小的声音:“唉,狂症就是这样,发作起来厉害,好起来便没事儿人似的,因此才最是难治。”

安王妃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狂怒的潮红,好容易才按捺下来,冷冷扬声道:“我并无狂症,太医费心。”

德胜却向澹台招招手,用不是很低的声音问道:“皇上还听说,公主上门那天,王妃居然向公主跪拜,可有此事。”

澹台扬飞看看母亲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心里不忍,忙道:“那天母亲只是头晕而已。”德胜笑道:“那就是真的罗,我去跟太医说说。”

澹台尴尬的站在屋里,安王妃恨恨的看着他,只听屋外传来太医令的声音:“还有此事……如此,却更像一些了。”

安王妃脸色灰白,向澹台惨笑道:“你娶的好媳妇,果然厉害!竟是要把我送到狂人院里去才罢休!”

太医令笑道:“世子英武盖世,但看病还是下官看得多些,我们如今也不敢断定,只是今日这一切必须记录在案,日后若再发,便有个根据来判断。”澹台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德胜点头道:“兹事体大,奴才会禀告皇上,以后王妃有任何病症,太医院必要派出两位以上太医来会诊,一旦再有类似情况,说不得只好禀告宗正府了。”澹台一怔,心里已经知道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不由微微恼火,但此时也只能再三谢过,又把他们几位送了出去。

回来之时,便见安王妃呆呆的坐在**,脸色灰败,就如老了好几岁一般,看见他进来,便呵呵笑道:“你还不赶紧回去哄你那公主去,若是呆得久了,我就只有去狂人院这一条路好走!”

澹台心里酸楚,低头跪在床前,安王妃笑声更大:“我哪里还敢让你跪我,只求你赶快回去,以后我只要不死,就不敢劳烦驸马大驾,你若不想我死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就当没我这母亲好了!你快走,快走!”

澹台扬飞任她又抓又打,不肯挪动半步,直到安王妃出够了气,终于睡着了,叮嘱丫鬟们守着,这才到东暖阁的榻上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安王妃睁眼见他竟然还在,虽然冷言冷语,心里气却消了一些,又让他回去,澹台扬飞才道:“今天是公主府开府的日子,儿子若不在,只怕又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我回去看看,母亲若有什么事情,一定叫儿子一声,难道儿子要见母亲,非要母亲生病不成?”

安王妃闭目不语,澹台扬飞这才去了。此时正是清晨,路上无人,快马加鞭到公主府也不过一刻多钟路程,想到皇帝的威胁,澹台扬飞此时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怒气:母亲不过是固执任性,何必要将她逼到如此?她这样的要强的人,这样落她的面子,只怕比让她死还难过!

澹台快步回到上房时,洛妍正在对镜梳妆,看见他进来,不由吃了一惊:“王妃病怎么样了?可还要紧?你昨天怎么也没打发个人回来告诉我一声?这么早回来,可是要我过去一趟?”

澹台看着她打扮得明艳照人的脸,头上那华丽逼人的金凤冠,似乎又看见了母亲那散乱的头发,突然老了几岁的灰败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沉默不语的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洛妍本是担心了一夜,担心安王妃莫不是真的病得厉害,不然他怎么会连着两夜不回来,连报信的都不打发回来一个?又担心二哥说的那法子到底是什么,别把事情闹大了……到早上起来,眼下便是青的,还好谷雨手巧,几下便把青痕遮去。因今日第一次见府官,洛妍又特意让她多施了一层胭脂。

澹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淡淡道:“自然还好,暂时不用去狂人院。”

洛妍更是吃惊,跟了上去:“什么狂人院?”见他只是不吭声,便搬过他的脸问:“你怎么不说话?你脸上怎么有伤?”

澹台却扭头走到了另一边,闷闷的道:“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洛妍这才感觉到他的疏离冷淡之意,手脚不由冰凉——他竟然,竟然根本不想让自己碰他,这种感觉简直像一把钢刷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刷过,疼得让人指尖都发颤……只能死命咬住嘴唇,半响才道:“你信不信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澹台沉着脸一言不发。看着那张因为怒气而格外冷硬的脸,洛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口慢慢扩开,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想远远的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间屋子,转身便往外走。

澹台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一片落下的门帘,心里才突然一惊: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追出去,却看见天珠和谷雨神色不善的进来取了**放的礼袍又离开,心里顿时明白:她竟是不愿意再进这间房子了!胸口更是一阵恐慌,越想越觉得懊恼。想想今天的日子,终于还是打起精神梳洗换上衣服,大步向外面走去。

走到外面公主府正厅时,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已经静静的站了百十来人,走进正堂,洛妍一身玄底金丝绣凤的礼袍,肃然坐在左首的位置上,看见澹台进来,竟是眼角都没有动一动,澹台心里一凉,默然走到右首的座位上坐下。

转眼吉时已到,各府官按位次上来一一行礼,又各归本位站好,洛妍才开口缓缓道:“本宫今日开府,乃蒙圣恩,自知论才德不及前贤,不求经天纬地,流芳百世,但求能为江山社稷拾遗补缺,略尽薄力,至死之日,回首无悔而已,愿与各位共勉之。”

众人行礼而退,洛妍面无表情端坐半响,方淡然道:“备车。”

澹台扬飞一直注意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一直无悲无喜,心里更是没底,听到她说要备车,不由一惊,问道:“你去哪里?”

洛妍似乎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话,依然是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澹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洛洛,我刚才是昏头了,才会乱说话,你别生我的气了。”

见洛妍依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慌乱更甚,忙解释道:“昨天我本来想打发人回来报信的,结果父皇竟派了德公公和三位太医过去,又说我母亲是得了狂症,再发就要到宗人府备案……母亲受不了这刺激哭闹了半夜,所以我……”

狂症?这倒真是父皇的作风,太医们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个王妃早就疯了,不过显然,这账如今算到了我的头上!洛妍嘲讽的想,终于淡淡的一笑:“我没有生气,我只是知道,自己错了。”

澹台只觉得耳边轰响,看着她淡漠的微笑里似乎有一种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已砰然破碎,心里的疼痛简直难以形容。

青青已上来禀报车已备好,洛妍站起来就走。澹台站在那里,脸色一片苍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上了车,洛妍却有些茫然了,去哪里呢?想了想还是吩咐“去邺王府”。邺王府与公主府相隔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转眼便到了,一会儿青青却回报说:邺王不在府内。

洛妍怔了怔,突然想起另外一人,问道:“文大夫可在?”青青又出去了片刻,才回道文大夫在府里。洛妍微微松了口气:如果她也不在,自己难道还要回去?

邺王府是她来熟了地方,马车直接到了二门,又让看门的婆子直接带自己去文大夫的院子。走到半路,文清远便接了出来,两人一起往里走,洛妍便问:“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文清远想了想道:“这两天都未必能回来。”洛妍就苦了脸,半天道:“清远姐姐,我能不能打扰你一晚上?”

文清远这一惊非同小可,看着洛妍的脸半响不语,终于一伸手挽住了洛妍的胳膊,“咱们喝杯茶,慢慢说。”

第91章 世间何尝有永恒

“就这样?”文清远的声音和她的茶一样清淡,却似乎都拥有令人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的魔力。

洛妍点了点头,她本不是喜欢跟人诉苦的人,却在文清远温柔的目光下,不知不觉便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文清远轻轻叹息一声,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能伤人之事,就是爱之深,却信之浅。”

洛妍不由一怔,文清远微笑道:“试问这事若是邺王和公主,殿下一定进门就跟问,妹妹你为什么要闹这么大,要让皇上出面这么羞辱人,公主也一定会说,不是我,我没有,然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可偏偏换成了你和世子,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洛妍摇头道:“我没有不信任他,是他一点都不相信我,他一夜没回来我也没有生气,但他竟……”说到这里,想起他那种略带厌恶的疏离,胸口一闷,几乎喘不上气来。

文清远轻轻在她背上按摩了几下,才道:“他这么说你,自然是他混账,但你若真信他就像你信殿下那样,你必定跟他大吵大闹,让他道歉认错,却绝对不是丢下他跑到我这里来。”

洛妍摇头道:“我不想跟他吵,不想跟他闹,我根本就不想见他,我不想自取其辱。”

文清远叹道:“何至于自取其辱,只不过爱之越深,自然越是求全责备,就如越是光洁的镜子,越是容不得一丝灰垢,可这世上,哪里有永不落灰的镜子,不过常落常拭而已。”

文清远长叹一声,怅然无语,低声道:“我知道说服不了公主,只是人世无常,你其实不妨想想,若是明天便沧海桑田,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因为今天的做法而后悔,若觉得依然无悔,就尽管去做好了。”

洛妍不由就呆住了,半天才道:“清远姐姐,你莫不是要轰我回去?”

文清远哑然失笑:“自然要留你住下,那个傻小子一句话都不说就一夜不回,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尝尝这被人丢下的滋味再说。”

这一天,慕容谦并未回来,但洛妍与文清远却一起看书下棋,又在邺王府后院的桃林里烹茶聊天,过得竟是意想不到的充实,文清远表面温和实际慢热,慕容洛妍表面开朗实际挑剔,但到了晚上,两人竟像多年密友一样躺在一张大**聊到半夜。洛妍心下只觉得,前世那种友谊的温暖感觉,此时才算重新找到了一些。

第二天到了时辰,青青过来叫洛妍起床,洛妍恋恋不舍的与文清远告了别,便直接坐车到前厅里处理事务,果然永年帝派人传旨,着平安公主主管户部新闻司事务。洛妍知道这是二哥将自己的意愿告诉了父皇,笑着给传旨的太监一封金馃子,又把晏柏雄与姚初凡要进来吩咐了一番,眼见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才慢慢走回后院的上房。站在门口又发了半天呆,挑帘进去。

澹台扬飞正在房中,就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依然是平日般端正的坐姿,自从洛妍进门,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洛妍低头只当未觉,换了衣服便准备重新出去。

澹台扬飞却抢上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洛妍头都没抬,只淡淡的道:“麻烦您让一下。”澹台却一动也不动,几个丫头见势不对,一溜烟的躲了出去。

洛妍回身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澹台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洛洛,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不理我了好吗?也别跟我说你不会再相信我说的话,你说这个就像拿刀在割我的心一样,我这里疼得喘不上气来……”

洛妍眼眶一热,扭头不看他,澹台握住她的一只手,洛妍挣了挣,澹台却紧紧的握着这只手放在自己心口:“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你回来了,可你一直也没有回来,我才知道我自己有多混蛋,你一定都担心了两个晚上,我却一回来就跟你说那些混账话!”

洛妍眼中酸涩更甚,却淡淡的道:“你言重了。”

澹台眼中痛苦之色更深:“你别说气话了,洛洛,我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才会跟你说那些话,我刚刚说要一辈子对你好,转头却这样伤你,我比最混蛋的那些人还要混蛋,洛洛,求你跟我生生气,别不理我,别离开我,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够了,过怕了……”

澹台小心翼翼的伸手搂住了她,洛妍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只是默然的认命的一动不动,澹台吻着她的眼泪时,她依然沉默,直到他的嘴唇移到她的嘴唇上时,才偏开头。澹台怔了怔,一颗刚刚升起希望的心又慢慢落到了谷底。

这一天,洛妍一直是淡淡的,澹台若是跟洛妍说话,她也会回答,但却不会主动挑起话头。好容易晚上各自梳洗沐浴过,丫头们走得一干二净了。澹台才走上前,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感觉她微微僵硬的身子,低头叹息:“洛洛,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洛妍转过头,认真的看着他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而已,再不可能把那个梦重新做一遍。”澹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声音已经微微发颤:“洛洛,我真恨不得拿把刀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洛妍看着他的胸口,淡淡的苦笑:“有什么用?我相信这时候你的心里的确只有我,可明天呢,明年呢?十年二十之后呢?何况在你最喜欢我的时候,照样可以那样待我,到不再那么喜欢我的时候,又会怎样?这个世界上,原没有永远不变的感情。”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有,我也不配得到。

澹台捧起她的脸,一字字道:“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肯再信我,可是,不管是明天,明年,还是二十年后,只要你肯等,我会把我的心给你看。”洛妍茫然的看着不知明的地方,眼里的泪慢慢变得干涸。

第92章 樱花树下春日宴

“阿谦,我……”澹台扬飞看着脸色不善的慕容谦,心里忐忑中又微微有点别扭。

自从那个该死的早上之后,他和洛妍这几天都相敬如冰,洛妍整个人似乎已经缩回一个坚硬冰冷的壳子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能把这个壳敲开一道缝,重新看到那个柔软而幸福的小女人。

白天的时候,她若不处理公务和府内诸事,也能和自己若无其事的聊天,但每次睡觉的时候,却总是自己裹着一床被子,背对着他紧紧蜷在床的最深处,他也曾试着去抱她吻她,她并不拒绝,只是脸上那悲伤隐忍的神色,让他顿时只能松开手,那种无力感和挫折感简直折磨得他想发疯。但无论如何,这是他是自己一时昏头造成的,他可以对洛妍忏悔、恳求,却不想去跟别人解释,哪怕这个人是阿谦。

慕容谦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心里怒气勃发:这个混账小子,自己怎么会相信了他!但想到文清远的警告,还是按下怒气,冷冷的道:“我是刚从外面回来,听说了你母亲的事情。”

澹台扬飞心里一惊:的确,母亲的行为的确反常,突然间想到成亲前母亲提的那个古怪要求,一颗心不由都凉了……

慕容谦接着道:“洛妍刚刚开府,任何一点错处被抓住了,就是狂风骤雨。安王府不干净你我心里都有数,可是你母亲如果接着病下去,特别是过了新婚五日之后,洛妍再不去看望甚至侍疾的话,会有什么话传出来?我不能不把这些事情禀告父皇,皇上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我倒觉得他已经算是客气了。”

澹台低头不语,心里一阵焦虑一阵恐慌一阵难过,冷静下来之后他自然知道母亲的事情洛妍肯定是真的不知情,但隐隐也恼怒过她为何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慕容谦,而没有给他一点时间来解决,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太过糊涂大意,差点又把洛妍置于难堪的困境……

“澹台扬飞,我一直以为你能够保护好洛妍,没想到才几天,就成了这样,早知如此,我应该不管不顾直接把她送到兴地,或者跟高相国达成协议后让她继续留在大理……你,太让我失望了。”慕容谦离去前冷冷的扔下一句。

澹台扬飞双手不由自主紧紧握成了拳头,整个身体都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

慕容谦到公主府前院正厅时,洛妍正在看新设计的邸报版式,看到慕容谦,脸上露出笑容:“二哥,你快来帮我选一选,这两种哪种更顺眼。”

慕容谦看着她虽然微笑,却明显已没有前两日光彩的脸,心里微微难过,但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接过看了一看,发现两种版式与原来的邸报比,都显得清晰疏朗了很多,比了一比,便挑了似乎更齐整雅致的一种。洛妍笑道:“我也觉得这个更好。”于是拿笔打了个勾,让人拿给外面的官员。

慕容谦看见青青、谷雨、韵儿、黛兰四人都站在一边,服饰颜色已是八品奉仪的女官式样,不由多看了几眼,洛妍笑道:“我让二哥帮我报了她们几个做女官,自然不是空头支票,每天带她们来理事,也开开眼界,以后嫁人了莫给我丢脸。”

几个丫头都红了脸,青青嘟囔了一句:“我才不要嫁人!”正好姚初凡进来,听了这话,不由看了她一眼,另外两个丫头更是一脸忍笑。慕容谦不禁摇头:她这个妹妹,把丫头们都宠成什么样子了……

姚初凡便上来给洛妍和慕容谦都见了礼,才笑道:“邺王殿下来得好巧,我正琢磨要不要找您一趟。”

慕容谦想了想道:“的确不合规矩,这样,你若需要谁的材料,报给我,我让人去把可以拿出来的材料借一份给你,你抄完便立刻还我,你看如何?”洛妍便插嘴道:“挑选材料时,无须什么机密的,要生活琐事的记录,越是有趣的小事情越好。”慕容谦点头,又与姚初凡敲定了交接的人手规程,姚初凡这才下去了。

慕容谦问洛妍:“你怎么想起办什么副刊,又写什么名将传。”

洛妍淡淡的笑道:“邸报的正报,目前我只想改动版式,加上注解,务求不甚了解朝局的人也能看明白,另外加的这两份副刊自然也是有用的,你想,士林学子,谁不想以文章扬名天下?又有什么比邸报选登更快的扬名途径?至于大燕名将传,自然是针对军校军营而设,要写得浅显有趣些,还要加插图。我算了算,邸报如今大约六天一发为一期,一期若登两位,四五个月后就可以写到如今活着的各位将军了,那时,士林佳作也可以开始让如今的各太学、学院推荐。”

慕容谦低头想了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道:“为何不现在就开始?”

洛妍笑道:“你忘了我要去重阳宫么?用前人之文,登前贤之传,只要略微用心点便不会出错,我也不必挂心。况且,邸报刚改,看的人并不会立刻便比如今更多,正要慢慢养到半年左右,才会初见效果。再者,这样改,便是太子那边看了,才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慕容谦点头不语,洛妍见他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心里微笑:二哥因做那行,对言论的威力算是比别人了解更多一些的,也不会觉得邸报的改版和设立副刊会有什么威力,但她的计划若顺利,大概一年之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们的想法错得有多么离谱。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洛妍看看时辰已到,便笑道:“中午是二哥留在我这里,还是我去你那里,我都好几天没见到清远姐姐了。”

慕容谦脸色的笑意不由更柔和了一些:“听说你这里厨子不错,我派人把清远接过来吧,也让她看看你的园子。”

……

“清远,你尝尝这道绿茶豆腐羹,我猜一定合你口味。”洛妍笑盈盈的自己动手给文清远盛了一小碗。

因天气晴好,洛妍没在屋里设桌,索性让人在后院湖畔那一小片樱花林边设了案几,又烫了几壶酒,大家席地而坐,也没人在身边伺候,想了想还是让人去叫了澹台扬飞,却发现他的神色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消沉,慕容谦开始更是一点好脸色没给他。幸亏文清远自有一种平和气场的魔力,洛妍也不想澹台难堪,于是也笑语晏晏的调节气氛,两壶酒下去,席间才谈笑风生起来。

文清远一本正经的点头道:“正是,樱花树下赏醉猫,想来更是人生一大乐事。”洛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软软道:“清远,你也笑话我!”

文清远笑道:“快把这醉猫扶回去,我受不了。”洛妍跪直了身体,眯眼仰头看着樱花之间那片清远天空,淡淡笑道:“我没醉,我只是高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若不及时行乐,只怕辜负这一片大好春光。”

文清远忍不住扑哧一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倒不辜负给我看看。”

洛妍脸顿时红了,缠着文清远让她喝酒道歉,文清远拗不过她,只好连喝了两杯,白皙的脸上也浮现出动人的红晕。洛妍又就着文清远的酒杯喝了几口,脸越发红了,澹台扬飞看着着急,却不能去抢文清远的酒杯,只能跟慕容谦面面相觑的看着这两个女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光了第三壶酒,再要让人上酒时,慕容谦断然喝令不得再上。

文清远已是喝多了,转身便伏在慕容谦膝盖上不知道喃喃说了什么,慕容谦身子微微一僵,脸上随即露出温柔无比的神色,让人端了热茶来,自己倒了一杯,吹了几口,试试不烫了,才递到文清远的嘴边让她喝下。洛妍却坐在那里,用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唱着一首古怪的曲子,神情慢慢变得悲伤起来。

澹台扬飞叹了口气,先是扬声道:“来人,帮邺王把文姑娘送到客房休息。”一面转头对慕容谦道:“我先带洛洛回去了。”却见慕容谦低头看着文清远,眼神温柔如水,完全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忍不住摇摇头,弯腰小心的抱起另一只醉猫,大步离去。

第93章 不知今夕是何年

“澹台扬飞,你放我下来,我要找清远说话。”洛妍忍不住大叫起来。澹台扬飞却恍若不闻,脚下越发快了。

洛妍虽然喝得头晕,却没有真的醉糊涂,回头看着二哥和文清远的影子越来越远,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原来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可是,他们之间的障碍是那么多,不说别的,光是太子……

想了一想,头更是晕得厉害,不由紧紧拽住了澹台扬飞的衣襟,澹台忍不住叹道:“你老老实实呆着就好,我又不会把你丢下去。”

洛妍不由格格的笑了起来:“怎么不会,你刚刚丢了一次,我哪能那么不长记性?”

澹台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疼,紧紧咬住了牙关,半天才低声道:“洛洛,我知道我错了,但你不能因为我昏过一次头,就一辈子生我的气……”

澹台扬飞停住脚步,半响才重新起步,这次再也没有说一个字,一直将洛妍抱回了上房把她放到**。

洛妍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沉,就着澹台的手喝了两口热茶,闭目躺下,似乎有只手总是握着她的手不放,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不再管它,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时只见屋里已点起蜡烛,澹台扬飞就坐在床前,手里拿着本书,见她醒了,才把书放到了一边道:“怎么样?头还晕不晕?”

洛妍晃晃头,才想起中午的事情,忙问:“二哥和清远呢?”

澹台扬飞道:“把他们安置在客房,刚才回报说已经回去了。”

洛妍想想中午居然跟清远喝成那样,好在自己酒量不好,酒品却一直很好,喝多了就睡觉,绝不多话,又在好奇清远那时到底跟二哥嘟囔了些什么,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澹台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又是柔软又是疼痛,突然想起慕容谦那句“失望”,胸口顿时如同压上了一座大山。叹息一声,走到门边让丫头们进来给洛妍梳洗,自己却转身去了练武场,足足出了一身大汗,把心中的憋闷发泄出来少许,才回到上房,随便冲洗了一下,湿着头出来晚餐,突然又看见一碗补汤,忍不住微微苦笑着把汤放到了一边。

李妈妈站在一边,不由就有点急了:公主和驸马刚成亲那两日没日没夜的闹,她也不过劝了两声,怎么转眼竟然就真的……这哪里像新婚夫妻的样子?算算日子,就是从安王妃病了之后开始的!唉,这个婆婆,果然是要不得的。

洛妍因中午喝得略多了些,晚上自然胃口不好,更不愿意喝那些补汤,也是一口都未动。眼见澹台扬飞几下吃完,去了书房那边,李妈妈忍不住挥手让天珠几个先退下,就低声道:“公主,你和驸马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各退一步不就好了?”

洛妍怔了怔,才笑道:“我们这样,不是挺好么?”

李妈妈跺脚叹道:“你这孩子,要人操心到什么时候?我早就说过,世子虽然好,但这门婚事要不得,全京城里谁不知道那安王妃是个狠的……”

洛妍忍不住打断道:“妈妈你别说了,这件婚事,我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我的事自己有数,你放心,无论怎样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想了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了。”

李妈妈只能摇头叹气,叫人进来收拾了饭菜下去,又嘟囔了几句才走了出去。洛妍便进了里屋,却见床边放着一本自己刚刚看完收好的游记,不由微微奇怪,书怎么在这里?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把书放回去。

走到书房时,却见澹台扬飞一动不动的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不知看在哪里出神,她把书放好了,回头看时,澹台竟然还是那副神色,不由心里微微一动,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洛妍一惊,澹台的神色声音虽然都平静无比,但不知为什么,却让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想了想才道:“为什么这么问?”

澹台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淡淡的道:“阿谦上午跟我说,他对我很失望,刚才你也这么说,我想,我大概就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

洛妍看着他冰冷得略带异样的微笑,暗淡到毫无光彩的眼神,心中一凛,忙道:“二哥不过是说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澹台沉默不语,眼神却慢慢变得散乱,洛妍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却仿佛看到一座冰雕正在从内部垮塌,忍不住走上一步,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二哥若真的对你失望,中午根本就不会跟你喝酒,我若真的对你失望,也绝不会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么多话。”

澹台怔怔的看着她,突然伸手紧紧的抱住她,将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口,双手微微发抖,洛妍一惊,随即感觉到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孩子,心里不由一软,伸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有了几分了悟。感觉到他身体已经渐渐放松,才轻声道:“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吧,你现在是大燕最好的将军,是我哥哥的好兄弟,是我的夫君,这世上有些人,无论我们怎么做,他都是失望,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澹台扬飞一震,抬起头来,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锐利,声音却有些干涩:“你说什么?”

洛妍心里一声叹息,微笑道:“我没说什么,你来书房可是要找什么书看,我帮你找好不好?”澹台不语,手上微一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膝盖上坐下,闷声道:“我什么都不想看,你陪我坐一会儿。”

洛妍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想到此前那一刻,他几乎崩溃的眼神,心里不由自主的发痛,她记得很清楚,他在军校时就样样出类拔萃,当时人人只觉得他是天生的将才,可这些背后大概也就像他六岁起每天四个时辰的功夫一样,藏着比别人多几倍的辛苦努力吧,也许只是为了不让人失望……而自己刚才无意中,正伤着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可现在,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澹台扬飞刚才戒备的眼神分明表明,那是他心里的禁区——也是,自己难道能跟人讨论父母的婚变?那是她一生里最不愿意提到的事情,再亲密的人也不能碰。

想起这几天他的焦虑,他的努力,和一次又一次受挫时的难过与茫然,洛妍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其实,那天他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吧。世上原没有童话般完美的爱,但两个人既然已经在一起,总要多一些互相体谅,而不是互相伤害。说到底,他也不是万知万能的神,而是和自己一样有弱点有死穴会乱发脾气的普通人而已……

如此生硬而迫不及待的进入,是洛妍从来不曾经历过的粗鲁,她再次有了一种体内冲进了一匹野马的痛楚,但看到眼前这双燃烧着痛苦和渴望的炙热的眼睛,感受到那种狂热背后的无助,她只能温柔的回应他的每一个烫人的吻,伸手紧紧的搂住他,尽量放松自己好跟上他的节奏。直到在漫长到似乎永无尽头的冲击与索取后,他嘶吼着发泄出来,洛妍才疲倦的闭上了眼睛,身体里还有残留的痛感,但那痛却似乎在提醒她,她真的爱这个男人,很爱很爱他。

半响,澹台扬飞终于抬起了头,却顿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是撕得粉碎的衣服,洛妍神色疲惫的蜷缩着,身上处处都有红紫色的吻痕,以及微青的淤痕。他怔了一怔,忙脱下身上的袍子裹住了她,随即忍不住用力在自己胸口捶了几下:他知道自己刚才很疯狂了,那是太多年的压抑在瞬间迸发后的失控,但没想到能疯狂到这么混蛋的地步……

洛妍吃了一惊,起身抓住了他的手:“别这样。”澹台紧紧的皱着眉头,洛妍索性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好冷,抱我回**好不好?”澹台抱起她大步回到里屋,拿被子把她紧紧裹住。洛妍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澹台心中一热,掀开被子钻进去,紧紧把她搂在自己怀里,想到她刚才温柔隐忍的包容,此刻孩子气的依恋,胸口满满的涨得发疼,半响才从胸腔里叹息出来:“我的小傻瓜,我该拿你怎么办?”

洛妍脑子里突然蹦出一段台词,忍不住微笑道:“很简单,从现在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的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许骂我,要关心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的时候,要哄我开心,永远觉得我最美,做梦也要梦见我……差不多先就这样吧。”

澹台看着她得意扬扬的笑脸,温柔的点头:“好。”

第94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一场春雨之后,天气迅速的暖和了起来,京城里人人都换上了春衫,洛妍便让天珠去库里取出相应布匹给公主府的三百多号人做两套春衫四套夏衫,顿时把针线房忙得人仰马翻,天天都有事务来回报。

洛妍最不爱管这些琐事,却也不得不每日拨出半个多时辰来处理。她早就把天珠、小蒙两个拨出来专管内院事务,一百两银子以下的采买都由她俩和李妈妈商量决定,外院则交给贺兰源统管——如今他和那来福都是九品的家吏了,贺兰源倒没什么,来福却恨不得给洛妍多磕几个头才好。

因多看了两篇这些东西,洛妍忍不住便缠着澹台扬飞给自己讲他在西北那两场战役里的事情。澹台扬飞却每次都干巴巴的讲了几个时间地点便算讲完了,实在被逼不过讲些细节,却常常讲着讲着就说到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袍,然后便是良久无语,洛妍心道:以后还是不要让他讲战场往事好了,却突然想到一桩:“以后,若是北边还有战事,你要不要去?”

澹台扬飞沉默不语,眼神却清明坚定,洛妍忍不住叹了口气:若在后世,他这样的人大概就是天生的职业军人。想到未来可能要面临的离别,心中不由涌上了强烈的不舍,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澹台默默的搂住她,半天突然道:“洛洛,我们去马厩看看好不好?我有礼物送给你。”洛妍立刻来了兴趣:她原就是骑马的高手,只是南边三年未得机会,回到京城也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哪有机会去骑马?

公主府的马厩在外院的西侧,是一个单独的大院落,两边都有露天马棚,是供平日官员宾客来往所用,公主府自己养的马却住在一间极高大宽阔的木制建筑里,屋子里靠南是一溜用木栏分开的单间,大小不一,都有明亮的窗户,铺着洁净的干草。洛妍数了数,发现足足有六十多匹高头骏马,不由有点傻眼: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养了这么多马?

澹台看她一眼便笑了起来:“大多都是我的马,也有是阿峻的人带来的,以前我在军营和王府里都养了一些,现在都拉到这里来了。”洛妍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心头微甜。

一位军士打扮的人便笑着迎了上来:“将军,马都刷好了,我帮您牵出来?”澹台点点头,带着洛妍站在了院中,一时那军士与另外一个马夫果然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匹是澹台常骑的黑马,此时近看,果然背长腰直,筋骨强健,除了四蹄雪白,通身皮毛就如黑缎一般;另一匹却更是漂亮,身上的毛色是明亮的浅金,腿上金色略深,头细颈长,四腿修长,步伐轻盈。

洛妍眼睛顿时就亮了:“大宛马!”——大宛马,就是著名的汗血宝马,除了大内,她还真没在别的地方见过这种名马,便是大内的几匹大宛马里,也没有这种漂亮的毛色。

洛妍笑道:“当然,喜欢极了!”伸手从军士手里接过缰绳,略往外带了几步,踩镫上马,带马在院子里先溜达了一圈,果然这马甚通人性,洛妍虽然久不骑马,一旦骑上,却自然而然有了一种如指诸掌的熟悉感,又小跑了一圈,才跳下马笑道:“扬飞,我们明天到西郊骑马去!”

澹台扬飞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微笑起来。

洛妍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它可有名字?”澹台扬飞一楞,摇了摇头,洛妍便指着那匹黑马道:“那它叫什么?”

“小黑。”

洛妍瞪大了眼睛,这样一匹神骏的踏雪乌骓居然就叫“小黑”?不由叹了口气道:“那我这匹就叫小金好了,喂,小金,你好!”

那匹大宛名驹看都没看洛妍一眼,高傲的转过头去。

……

第二日正是休沐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洛妍和澹台两人早早便起了床,随便吃了些早点,便到马厩里把小黑小金牵了出来,澹台亲手整理好了马具,两人翻身上马,也没让人跟随,便打马往西而去,不多时出了京城的西门,沿着车马大道一路向西,又跑了约两刻钟便到了皇家的西郊马场。

看守马场的军士似乎都认得澹台扬飞,老远便拉开了木栏门,一面高声笑道:“澹台将军来了!”澹台从腰间掏出一包碎钱扔了过去:“老侯,给兄弟们打点酒喝。”打头的军士伸手便接住了,笑道:“又让将军破费了,这位是……”突然伸手拍了自己一个耳光:“参见公主。”

洛妍微笑摆手:“不必多礼。”打马便跟着澹台进了马场。她今天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胡服,腰间系着粉色的罗带,笑颜如花,和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的澹台扬飞恰恰是两个极端,几位军士都看得呆了。

这西郊马场是围着一面湖水养了偌大一片草场,略有丘陵起伏,皇家的骏马多养在此处,但并无亭台之设,花木之繁,所以一般的六部子弟平日纵马多不选此处,而是更北边一些的北郊马场,那里紧靠皇家夏日休闲的夏宫,风景优美,倒是军中儿郎偏爱此处的辽阔。

小黑似乎对此处十分熟悉,进来便一声长嘶,放开了四蹄,洛妍的小金也不甘示弱紧紧跟上,不过片刻竟超了过去,洛妍回头向澹台扬飞得意的一笑。此时小金似乎跑发了性子,难得却是又快又稳,洛妍微微伏低身子,只觉得疾风吹面,**马四蹄便如腾空般飞驰,胸中说不出的畅快,简直想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澹台笑道:“一两圈是你快,若到五圈之上,只怕就难说了,十圈之后,小黑定然更快。”洛妍看了看小黑悠然的模样,心里知道澹台说的恐怕不错,但忍不住还是驳道:“这一圈下来便有五六里地,跑十圈?你当是打仗急行军么?”

澹台微笑不语。洛妍略歇了歇马力,又打马飞驰了两圈,额角冒汗,小金的肩胛鼓起,慢慢渗出淡红色的汗水,这才觉得过了瘾,拉住马头。澹台赶了上来,看见洛妍满头的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洛洛,今天别跑了,你这些年都没有骑马,跑多了明天该腰疼;你要喜欢,以后我天天陪你来。”

洛妍心情愉悦,侧头嫣然一笑:“好。”澹台看得心头一热,简直想探臂把她掠到自己的马上,又知道她面嫩,正犹豫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澹台将军!”

回头一看,却是御林卫的几位校尉与副尉,想来也是相约来这里骑马的。澹台与下级军官向来关系极好,又是十几天不见,便对洛妍道:“都是御林卫的,我去说几句话。”拨马便迎了过去。

那几个校尉里打头的是位姓林的校尉,见到澹台过来,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刚才就听老侯说将军也来了,我们还说真是好运气,十几天都没看见将军了,大家都惦记得很,我回去得告诉那帮小子,将军气色好得很!”说完几个人都哄然笑了。

澹台淡淡的道:“你们气色也不错,想来是因为我不在,操练得少了,放心,再过两天我便回去,少不得人人一份见面大礼。”听出“大礼”两个字的寒意,几个人顿时都收了笑脸,一位姓席的副尉便苦了脸道:“那您还是多歇几天吧。”

澹台瞥了他一眼,又问了他们一些军中的近事,听说又调了名叫谷南的郎将进来,不由微微皱眉。有人便道:“我们今天在那边设了烤架,已经烤上了新鲜的羊腿,将军可要过来喝上一口?”又有人道:“莫乱讲,那边是公主吧,将军还是先回去,莫让公主久等了。”澹台不由便回头看了看。

洛妍远远勒马看着这边,只觉得澹台一到那群人里,身上便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似乎无论有多少人,人们一眼看到的必定是他。突然见他回头看自己,带马便跑了过去。

澹台见她过来,拨马迎了几步:“没什么事,就是这些人要在湖边烤肉喝酒……”一语未了,只见洛妍眼睛都亮了:“我能去吗?”

第95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和后世精细的烧烤方式不同,这一千年前的军营Barbecue来得极其粗犷,一推木炭堆成的火堆,架着血淋淋的两只羊腿翻转炙烤,几个军中汉子席地而坐,大声说笑,看到澹台来了,纷纷笔直的站了起来。

洛妍点头微笑,老老实实跟在澹台背后,心里微微发愁:早知道也穿一身黑色了,这湖蓝色的衣服哪里能坐在地上?澹台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脱下自己的外袍便铺在地上,随即盘腿坐在一边。洛妍心里甜滋滋的,当着众人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跪坐在他铺的袍子上,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

那羊腿的油渐渐烤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火上。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在大片的春草碧色、春水碧波之间,一股股微带腥臊的油烟升腾而起,果然是大煞风景的绝佳写照。

众人本来有些拘束,但见洛妍神情温和安静,与想像中的金枝玉叶做派全然不同,渐渐也就放开了一些。澹台话本来就少,此时也不过偶尔跟洛妍低声介绍说话的人,洛妍虽不认识,听这些姓氏都是不出名的汉姓,应多是下层出身的军官。

一时羊腿烤好,林校尉便先递给澹台扬飞,澹台先用尖刀剔下一块烤得金黄微焦的瘦肉,连刀带肉递给洛妍,洛妍接在手里,小心的尝了一口,果然十分鲜美。对于十来位军中汉子来说,两只羊腿却是不够分的,转眼便抢了个精光,有人又扔出一个酒囊来,大家轮流喝了一圈,澹台也是接过就喝了一大口。

洛妍微笑不语的看着这群汉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说说笑笑都是军营里的事情,虽然不可能参与其中,却能感受到那种轻松自在的氛围,就连身边的澹台扬飞,就算依然不言不笑,神色中却多了一种疏朗,看上去明显比平日更为放松。

眼见一囊酒见了底,性子最跳脱的席副尉便笑道:“这酒烈是烈,却没后劲,那日将军的婚宴上有一种辽东的酒甚是香醇,我们喝过之后都念念不忘,将军什么时候带两袋出来再让我们解解馋!”

澹台那天虽然宫里府里都喝了一气,心思却完全不在酒上,听这么一说,不由茫然。洛妍因掌握府务,倒是知道自家有个很不小的酒窖,藏了若干各地的美酒,其中就有三哥送的东北红高粱酒——因为某部电影,她自然记住了这个名字,想来他说的就是这种。见澹台回头看她,就笑道:“席将军说的大概是兴地的上好红高粱酒,这酒府里还真有几坛,你带去也好,请各位将军来府上聚饮也好,倒是管够的。”

众人轰然叫好,澹台看着洛妍,眼底有笑意划过。说笑间,第二轮的羊腿烤熟,洛妍又吃了一块,眼见手上沾了油,便轻声道:“我去湖边洗洗手。”

还未等洛妍走近,就见那几匹高头大马已停在火堆附近,领头一人就高声笑道:“澹台将军好胃口,如此风光,却在湖边烤肉,不嫌大煞风景么?”

澹台扬飞淡淡的道:“澹台一介武夫,不如谷南将军风雅,不知道什么叫风景。”

洛妍微觉奇怪,听澹台的称呼,这拨人应该也是军中之人,但无论是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是烧烤的众人眼皮不抬的架势,却隐隐似有一股敌意。刚刚走到澹台身后,那马上领头之人已看见了洛妍,拱手笑道:“见过平安公主。”

澹台便回头道:“这是新任的御林卫郎将谷南将军。”谷南?洛妍微微一楞,猛然想起自己看邸报时找二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一个叫谷南的将军调动事宜——他不是太子的人么?原来想调金吾卫郎将不成,如今怎么进了更要紧的御林卫?于是点头微笑:“谷将军。”

仔细打量那谷南,大概三十许岁光景,五官倒也算得上颇为英俊,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着却觉得总有些阴冷,一身白衣白袍,神情风流,洛妍忍不住就想:当什么将军啊您,不去演欧阳克,真是可惜了!

谷南就笑道:“在下不才,也曾听人说起平安公主的大作,如此雅人,为何今日也焚琴煮鹤起来?”

洛妍顿时就恼了:我跟你很熟吗?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欧阳克不是?面上淡然笑道:“平安只知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湖边烤肉,正是英雄本色,若是军人不吃肉喝酒,改行风中作画,月下吟诗了,那才真叫焚琴煮鹤。”说完大大方方在澹台身边坐下。

谷南本来一脸风流自赏,此刻不由露出一丝尴尬,拱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说得好,公主真是夫唱妇随,好生令人羡慕,谷南打扰了,这就告辞。”

洛妍头也没抬:“过奖,不送。”耳中听到马蹄声渐远,坐着烤肉的众人一声哄笑,席副尉就笑道:“还是公主痛快,这个谷南来了御林卫没几日,眼睛生在头顶上,不是六部名门子弟都看不见,就好像就他最高贵,没想到公主两句话就把他臊回去了!”

澹台回过头来看着她微笑,眼里尽是温柔宠溺。

一时又烤了两回腿,喝了几囊酒,这些军汉越发放开,嘴里不免带出些粗俗字眼,洛妍还没觉得什么,澹台却站起来道:“你们慢慢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在军中积威已深,说走也没人敢拦,也就有人嘟囔了几句“还没喝过瘾”之类的话,澹台拱拱手,顺手拎起地上的袍子,一手牵着洛妍便大步离开。

澹台扬飞却眉毛都没动一下,半天才道:“你不是说,惟大英雄能本色么,我就是这样。”

洛妍瞠目结舌,忍不住捶了他一下:“脸皮厚不厚啊你?哪有自己说自己是英雄的!”

澹台扬飞低声笑了起来,眉宇间尽是阳光般的开朗,洛妍不由看得呆了。转眼走到了系马的树下,澹台先上了马,洛妍刚想踏镫,突然澹台扬飞伸手从背后一捞,便将她揽到了马上,侧身坐在自己怀里。

洛妍忍不住低声惊叫:“你做什么?你那些同袍都看见了!”

澹台扬飞低头在她脸颊上一吻:“怕他们看见做什么?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谁让我娶了一个又美貌又大方又维护夫君的妻子。”

洛妍只觉得他们刚才喝的多半是工业酒精,不然这么个沉默内敛的人,怎么转眼就疯了,正常人不带这么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澹台扬飞却一催马,小黑快步小跑起来,小金轻嘶一声,也跟在了后面。

洛妍低头一看自己衣服,不由又是一声惊叫:好大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啊!这是她今年新做的衣服,怎么转眼就成了他的抹布了?忍不住恨恨的拧他,“你赔我衣服!”

澹台的低笑在胸口震动:“行,你说怎么赔都行。”洛妍想想刚才人前那个沉默严峻的大将军,再抬头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欢乐的无赖,简直无语凝噎:到底谁分裂啊?半天才叹了口气:“你高兴什么呢?”

澹台看了她一眼,才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最不耐烦我和阿峻谈论军事,也从不参加军校子弟的聚会,喜欢的就是那谈诗论文的事情,没想到你今天竟能跟我一起来吃烤肉,又那样说谷南,洛洛……我一直怕你嫌我不懂风雅,今天才终于放心了。”

洛妍看着这张眉目舒展的脸,这双闪动着明亮光芒的眼睛,心里不由变得很软很软,靠在他胸口轻轻笑道:“什么从前,还不许人年少轻狂不懂事么?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什么谷南谷北的,给你提鞋都不配!”

澹台微笑不语,脚下一踢,小黑已飞奔起来,疾风扑面,将两人的头发吹起,有些发丝便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半响,澹台才勒住马,一手带着马缰,一手轻轻揽住洛妍,低声道:“过两年,等京里局势平稳了,我们一起回河西去住好不好?”

洛妍一楞,才想起安王的封地本来就在西北军区的重镇河西,若是过几年真能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和他一起去那山高水阔的地方,不用再操心朝堂倾轧,也不用再烦恼王府的那些事情,就两个人在一起,倒是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就像乔峰与阿朱一样,在塞外放马牧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痛:乔峰和阿朱终究没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第96章 来日风波生萍末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洛妍翻了个白眼,见澹台露出愕然的神色才道:“为什么是我陪你,为什么不是你陪我?我不喜欢看风景,就想吃遍天下美食,你要不要陪我一路吃过去?”

澹台瞥了她一眼:“就你也跟我提吃?”

洛妍忙道:“我吃得少,但吃得精细,你那样吃法,吃什么美味也不过是牛嚼牡丹。”

澹台正色道:“我那样不叫牛嚼牡丹,这样……”说着,在洛妍肩头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叫牛嚼牡丹。”

洛妍又好气又好笑,知道拧他无用,伸手就到他腋下去痒他:“叫你胡说!”

澹台忙笑着抓住了她的手:“骑着马呢,不许招我。”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马场门口附近,澹台才把洛妍放了下来,洛妍看看身前的大油印,忍不住叹气,将腰上的罗带解了下来,叠成宽宽的一条重新系在腰上,才勉强遮住了,重新上了马,便一路回了公主府。

回了马厩,自有军士打水过来,两人自己动手刷了马,才让人把马牵回去,澹台又牵着洛妍的手一路走回了上房,刚进院门,青青便快步走过来道:“驸马可算回来了,安王府来人请您,都来了两次了。”

洛妍不由一怔,这些日子安王妃隔三差五也会打发人来叫澹台过去,他也曾回去过一夜,但从未这么急过,只听澹台问道:“可说了什么事情没有?”

青青道:“说是王妃身子不大好,太医已经看过两次。”澹台回身道:“我先过去看看。”洛妍点头。

这一去,却直到天黑也未回来,到了亥时才有亲兵回来让二门上的婆子转告,王妃是得了风寒,驸马晚上不回来了。

洛妍走到房外,感受着温度宜人的晚风,不由哭笑不得:风寒?谁会这种时候得风寒?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洛妍刚刚起身,青青又进来道:“驸马的亲兵传话,说驸马请您去安王府一趟。”

洛妍不由一楞,忙问:“可说了什么事情没有?”青青道:“说是没带去军营中的衣裳,让公主找出衣裳来送去,另外还有话要与公主交代。”洛妍想了一想:今天的确是澹台扬飞销假回营的日子,他昨天也的确没换衣服就走了,如今这时辰莫不是没时间回来换?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事情……沉吟片刻便道:“你和谷雨四个都陪我过去。”

上了马车,洛妍心里仍是有些忐忑:他到底有什么事情交代?为什么不回来说?一路催车快行,好容易才到了安王府,从侧门直入,到二门时,就见有两个媳妇等在门口,看见洛妍便道:“公主来了,王妃让奴婢们在这里等您。”

正是春日的清晨,洛妍上次来时便没注意过安王府,这次倒是偷空看了两眼,只觉得亭台精致,花木却似不繁,路边打扫的下人老远见人来了便低头屏息立在一边,规矩森严。

转眼到了上房,两个媳妇先将洛妍引到西边的屋里,洛妍从未进过这屋子,略打量了几眼,只见一屋子都是酸枝木的家具,式样大气稳重,几个丫头媳妇屏息而立,安王妃倚着大引枕靠坐在床头,看见洛妍进来,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主动开口:“公主来了。”

洛妍这叫一惊,忙按住心头的诧异,福了一礼:“听说王妃身子不好,现在感觉如何?”——按礼说她应该叫母亲,但实在出不了口,想来王妃也接受不了。

安王妃含笑道:“年纪大了,受点风寒就发热,昨夜吃了药就退了,倒是辛苦公主来这一趟。”

洛妍并没有看见澹台扬飞,免不了纳闷,安王妃的笑容更是让她心里发毛,思量还是别在这里上演这肉麻的相见欢吧,于是笑道:“王妃太客气了,世子让我给他送衣服过来,他人呢?”

安王妃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昨天太晚了些,我不放心他夜里回去,就让他歇在东边的暖阁里,怎么还没起来么?公主不妨自己送过去好了。”

洛妍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安王妃也能这样笑?东暖阁里难道有什么名堂?她再疯也不大可能在东边埋下刀斧手等自己过去自投罗网吧?只能笑着应了:“那我就先过去看看。”

安王妃含笑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过去好好看看他……”话音未落,只见帘子哗的撩起,澹台扬飞大步走了进来,沉着脸道:“母亲……”突然看见了洛妍,顿时楞在了那里,顿了顿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洛妍奇道:“不是你让我送衣服过来的么?王妃正让我去叫你起来呢,你倒来得快。”澹台眼中似有寒光划过,洛妍心里一凛,再看时,他的眼神似乎并无特别,只是比平日阴沉了几分。

却听安王妃道:“你怎么就起来了?”

澹台扬飞走上了一步,洛妍看不见他的脸色,只看见安王妃脸上早已没有笑容,此刻还渐渐有点发僵,刚想张嘴,突然又闭上了。澹台扬飞才沉声道:“母亲好好休息,儿子先告退了。”

洛妍也福了一福,从安王妃脸上看到了惯常的厌恶之色,顿时松了口气——世界终于恢复正常了。

澹台扬飞转身抓住洛妍的手,大步便往外走。洛妍出门时忍不住往东边屋子看了一眼,那里却无声无息,一片安宁。走到外面,澹台扬飞脚步越来越快,洛妍昨天骑马,早上起来自然有些腰酸背疼,忍不住叫道:“慢点,有人追你么?”

好容易到二门又上了马车,洛妍才埋怨道:“走这么快,你的衣服上哪里换去?再不去只怕要迟了。”澹台垂眸不语,半天才道:“迟就迟吧,我把你送回去再说,以后……”突然打住不说了,洛妍拉了他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一头雾水!”

澹台淡然道:“没什么事情,先回吧。”转头跳下马车。

一路上洛妍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难不成安王妃真在东边暖阁埋伏了杀手?她真有这么疯?只觉得车厢里似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挥之不去。到了公主府,刚想再问问澹台扬飞,却见他拿了衣裳包裹,挥挥手便骑马离去。洛妍心头大恨,简直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跺跺脚还是罢了。

这一天,她做什么事情都有些神不守舍,在家里转了半天,索性便把东永郡公送的箱子又打开,把东西一样一样打包归位,又装上几套换洗内衣,中衣、牙刷毛巾防晒面油等物,自觉换上鞋背着包就可以闯**江湖了,乱糟糟的心思才算平静了少许。

索性又换上了一身耐磨的深色胡服和那双徒步牛筋底帆布鞋,背着包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些东西已有相当分量——若要加上一路的食水,想来更是沉重。算算已是三月二十六日,离出发的日子实在没有多少天,洛妍下定决心以后每天要背着包在院子里跑两圈,鞋更是从今日起就天天穿在脚上,不然磨合不好,路上可有的是苦头吃。

青青几个看着公主突然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包在屋里转圈,又神色不定的低声念念叨叨,不由都有点变了脸色,青青性急,便问道:“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洛妍一楞,想了想才道:“我要去重阳宫,这些东西都是路上要用的。”

青青几个不由大惊,公主去重阳宫,难道还要一路化缘着去?看这样子,哪里像去朝圣,倒有点像背上了全套的军队野营装备……洛妍苦笑着摆摆手:“你们别问我,问我也不能说。”

直到晚间,澹台扬飞却又打发亲兵来传信:军中事务太多,他明日晚间才能回来。洛妍怔了半响,渐渐觉得心里如猫抓一般,在屋里坐立不安,看看天色实在有点晚,不适合去打扰别人,这才勉强洗漱睡下,这一夜,却是眼见着蜡烛红销,残月渐渐移动着窗影,直到东方破晓,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

青青按时来叫洛妍,洛妍只觉头疼身重,却再也躺不下去,起来洗漱了,发了会儿呆,索性背了大包,打发青青几个守了门,自己在上房的院子里跑了二三十圈,足足出了一身汗,回去洗浴一番,心里略松快了些,才梳妆换衣到外府理事。

登上朱轮车,洛妍一路往紫禁城去,这次走了北边日常出入的玄武门,到了门口,青青出去将公主府的腰牌给把守的御林卫看,就听见一个似乎有些耳熟的声音道:“原来是公主回宫了。”

洛妍掀起车帘一看,竟是前日湖边烧烤时见过的一位副尉,此时全副盔甲,人显得精神许多,但样子却不会认错的,洛妍便笑道:“真巧。”

那副尉也笑了起来:“正是,公主既然进宫,将军的酒醉想是好些了?”

第97章 为底心思乱如麻

洛妍心头剧震,一只手不由自主紧紧握成了拳,面上不露声色道:“还好,是谁把他灌成那样的?”

副尉苦着脸道:“我们哪有这个胆量,就算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酒量啊!将军昨天一下值找了个酒肆就喝,谁都拦不住……没事就好。”

洛妍便皱眉道:“我也奇怪,你们怎么就放心让他这么回来了?”

副尉挠头笑道:“我们也想让他干脆在军营里睡下算了,将军却一定要回家,他人喝醉了,功夫却没醉,我们实在没胆拦他,也就是叮嘱那几个小子多照应着点。”

洛妍笑道:“原来如此,倒是错怪你们了,我有事先进宫去,回头再说。”放下帘子,胸口便如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心里乱糟糟的一片:他回家,却是回了哪个家?为什么要跟自己说是在军营?一路神思恍惚,直到青青道:“公主,到了。”才猛的醒过来,下车便往乾清宫去,一边走一边强自按住满怀思绪。

到了乾清宫递了请见折子,不多时德胜便迎了下来道:“公主到西暖阁里略等一等,皇上马上召见。”洛妍含笑点头:“辛苦公公了。”

德胜便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公主,公主气色越发好了。”洛妍微笑不语,心道:越发好才见鬼了。

到暖阁里喝了杯茶,德胜才进来道:“公主请随奴才过来。”洛妍无声的吸了口气,脸色平静的跟着德胜到了东边的书房里。

永年帝坐在书桌后面,看见洛妍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倒有空进来了。”洛妍见小太监没有铺上跪垫,便笑着深深一福:“女儿却没有偷懒,这就给父皇看看女儿在忙什么。”说着便将手里的邸报样报给了德胜,德胜转呈在永年桌前。

永年拿起来翻了一翻,眼里渐渐露出几分兴味,半天笑道:“让你领件事情,你却专挑了最冷门的新闻司,原来就是要办这个,你倒说说,如今这一改,有何道理。”

永年点头,却又问:“就这些?”

洛妍道:“女儿还有些想法,只是时间仓促,一时还来不及办妥,再者,女儿过几日便要去重阳宫,目前邸报也只能做到如此,再有沿革,要等从重阳宫回来再说。”

永年沉吟不语,半响才问道:“可定了时间没有?”

洛妍想了想道:“不过就是四月初,或许要看天师安排,我怕到时来不及入宫拜别,就先在这里给父皇磕个头。”

说着跪下叩首。永年挥手,德胜忙上前搀起洛妍。永年看了女儿几眼,见她眼睛微红,心里不由也是一软,笑道:“不过是几个月,你可要多向天师请教些,父皇也拭目以待。”

洛妍抹抹眼睛,自己也不知道这伤感是从何而来,勉强笑道:“女儿一定竭力。只是这邸报,女儿希望父皇莫嫌烦,每次都要您御笔勾了,才好让印坊付印,女儿不在,便由府令入宫来呈给皇上,您看可使得?”

永年微微皱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看这大燕名将传写得倒还有点意思,看看也好。”

洛妍笑道:“谢父皇!”

永年又道:“待会儿你要去哪里?”

洛妍心里微微一乱,想了想才道:“去长春宫,好些天没见敬妃娘娘和小吉祥了。”

永年脸上露出微笑,点头道:“我再看看这邸报,回头再勾了给你,你先去吧。”

洛妍凝视着这张难得露出和蔼神色的脸,心里微觉温暖,笑着应了个是。

……

刚刚进了长春宫的宫门,还未到正殿,敬妃已快步迎了出来,看了洛妍几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脸色怎么不大好?”洛妍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叹气:“可不是,不过是昨天一夜没睡好,起来就挂了相了。”

敬妃疑惑的看着她,洛妍只能努力笑得爽朗:“就是惦记着今天的公务,好容易办好了,赶紧送给父皇过个目,总算没让父皇气得把邸报丢我脸上……”一路走一路便口若悬河跟敬妃解释她办的邸报是怎么回事,直到坐下喝茶。

敬妃眉间忧色愈深,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才盯着洛妍道:“到底怎么了?可是驸马有什么事?”

洛妍的脸慢慢挎了下来,半响才道:“我也不知道,安王妃,她不喜欢我。”其余的事情,她不想跟任何人提。

洛妍勉强笑了笑,转了话头,说起四月初便要去重阳宫的事情,敬妃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知道重阳宫的情况不是可以打听的,便只问了些做好准备没有,何时回来等等。偏偏大多数问题洛妍自己也是一片茫然。正说着话,慕容翔却是一路跑了回来,冲到洛妍怀里又笑又闹,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听说洛妍要去重阳宫,慕容翔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道:“姐姐,你给我带块重阳宫的小石头回来吧。”洛妍不由楞了楞,敬妃就笑道:“这孩子最近就喜欢各种各样的小石头,都藏在一个大盒子里。”洛妍笑了起来,认真的点头:“好,姐姐一定给你带。”

过不多时,永年也到了长春宫,几个人一起用了中饭,慕容翔心情最好,几口吃完饭,放下碗便又开始问重阳宫的事情,洛妍正好没胃口,也就放了碗。永年却淡淡的道:“小吉祥别闹你姐姐,洛妍,你吃太少了。”姐弟俩做了个鬼脸,洛妍只好又吃了半碗,这才拉了小吉祥下去。永年临走前把勾了红笔的邸报放下,又道:“你若缺什么尽管告诉敬妃,这几个月,你那公主府我会让谦儿领着。”洛妍低头道谢,永年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洛妍却不想回公主府,待小吉祥走后,又到敬妃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倒也没看到什么新书,只觉得有本单册的《汉武帝本纪》似乎有些不同,拿到手里才发现,版本并不新奇,只是翻得太多了,看去便和别的书略有异样。随手翻了翻,便看到李夫人的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忍不住想到自己这世里的母亲,那个自己从未见到过的容贵妃,是不是也是因为在最美丽的年纪就去世了,所以才会在父皇和世人心中,变成一个完美的传奇?

敬妃却上来把书拿开道:“你该做的不做,在这里磨叽什么?”洛妍看看桌上的邸报,尴尬的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容易进宫一趟,舍不得娘娘么?”敬妃白了她一眼:“口不对心。”这一嗔,依然风情万种,让洛妍依稀看到了当年她的姿容。

洛妍怔了一怔,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惜福:敬妃,也是当年大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公主啊!一时心头百感交集,轻声叹了口气道:“我就走,我这几个月都在外面,娘娘要多保重。”敬妃温柔一笑:“这话我跟你说才是。”

出玄武门时,洛妍特意看了一眼,发现似乎已经换班,那个副尉并不门口,心里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回到公主府,便先让青青把邸报样报交与姚初凡,自己坐在厅上出神良久,起身又坐车去了邺王府。慕容谦亦正在前院,见到洛妍便笑道:“真巧,我正想去找你。”

慕容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便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找来了,结果就有了这么多,我看着都头疼。这东西我待会儿派人放你车上护送回去,你那府里如今虽然干净,这些东西却还是要小心些,其中要紧的我都有抄录,你看完烧掉就行。”洛妍点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有事情可以埋头苦干了。当下略聊了几句,待东西装好,便告别回了自己的府里。

慕容谦看着洛妍的背影,也松了口气:幸亏有这些东西,不然洛妍要是提一句想找清远,自己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妍一回府,便让青青几个把箱子抬进上房东边的书房里,又打发她们守着门,自己便一本一本的开始翻看那两箱东西——当真是五花八门,光从小到大在学里写的文章就有无数篇,先生的评语等等,又有什么小时候爱看的书若干,小时候伺候过他们的宫女太监诸人记得当年的一些鸡毛蒜皮、零言碎语……洛妍一口气看到了掌灯时分,韵儿便过来问:要不要等驸马回来再开饭?

洛妍怔了半天,还没想明白,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声音道:驸马回来了!

第98章 不堪对面即天涯

洛妍腾的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正房,果然门帘一挑,澹台扬飞已走了进来,似乎没想到进屋就看见她,楞了一楞。

洛妍看了他一眼,澹台的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依然是惯常的没有表情,只是遇上洛妍的目光时,眼光不由自主便是一闪,看向了另一边。洛妍心里一沉,走了两步,咬了咬下唇还是轻声问道:“你昨天,怎么没回来?”

澹台看了一眼韵儿,韵儿忙退出了屋子,这才上前一步,长吸一口气将洛妍紧紧搂在怀里,洛妍只觉得一颗心高高悬上了半空,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几乎无法出声。

半响,才听到澹台扬飞喃喃道:“洛洛对不起,我昨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怕你担心,就没有回来,我也没在军营,是回了安王府,胡乱凑合了一夜早上又去了营里……”

洛妍这才觉得一颗心慢慢着了地,心中一松,眼睛不由自主就湿了,咬牙道:“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澹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洛妍这两天来心中累积的担忧焦虑,此时都化成了泪水,澹台不由慌了手脚,捧起洛妍的脸,一面亲吻着她掉落的眼泪,一面笨口拙舌的道歉。

洛妍半天才收了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静静的感受着这个怀抱的温暖,心里突然涌上了万般的不舍,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再也说不出口。半天才抬头,勉强笑道:“传饭吧,我饿了。”

洛妍沉默半天,想开口问他为什么喝酒,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两天都没换衣服了,去洗浴一下吧。”澹台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洛妍让人备好水,澹台转身去了净房,洛妍拿起他脱下的外袍抖了一抖,只觉得依然隐隐有股酒味,其间似乎还有一股别的香味,只觉得刚刚落地的心又慢慢的悠到了空中,楞了半天,还是让丫头进来拿去清洗了。

一时澹台洗浴出来,洛妍又让换热水,自己也从头到脚慢慢洗了一遍,泡到加的第二遍热水都发凉了,才出来穿上衣服,拧了拧头发,慢慢的回了屋。

澹台正在坐在椅子上出神,看见洛妍披着头发出来,自然而然便如往日一样拿了条毛巾站在洛妍后面慢慢帮她擦干头发,洛妍只觉得心口似乎有把钝刀在慢慢来回锯动,回身紧紧抱住澹台扬飞。澹台身子一震,却依然仔细的帮她拧着头发,半天才道:“差不多了。”

洛妍轻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喝酒?”澹台身子微微一僵,半天才道:“天很晚了,你先睡吧。”

洛妍慢慢松开手,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闭目半响,突然下了决心,抬头微笑:“好。”自己上床钻进了被子。

澹台坐在床头,拿了本书在看,半天却一页也没有翻,耳边听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又等了片刻,回头看看洛妍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得安稳,心里叹了口气,才吹灯上床。

澹台刚刚躺下,突然觉得一个柔软的身子已挨了上来,随即一只小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蛇一般灵巧的滑到腰下。澹台本来满腹心思,此刻却禁不住耳边轰然作响:成亲虽然也近一个月了,洛妍总是害羞的,被动的,什么时候如此主动过……脑中虽然一片空白,但身体的反应已控制不住,一股热流从她小手抚摸的地方席卷全身,不由自主翻身便把那个柔软的身子压在身下,只觉得一双修长的腿已盘了上来!仿佛一把火直接烧进了大脑深处,澹台只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白,只剩下身下这个娇软的身子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把他带到了高高的云端……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的喘息与呻吟才渐渐静了下来。澹台想起身点灯,洛妍却紧紧的搂着他。澹台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乖,我去打水帮你清理一下。”洛妍不语,低头却在他胸口轻轻的咬了一口,又舔了一下,澹台忍不住轻嘶一声,身子顿时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苦笑:“小傻瓜,别闹了,再闹我又要忍不住了。”洛妍却低头在那里密密的吻了起来。澹台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胸口一热,再也按捺不住,坐了起来,将她双腿分开,握着她的腰,一点点的让她跨坐下来,随即慢慢开始动作……

第二日一早,澹台身子一动,洛妍已倏然惊醒。澹台坐起穿了上衣,看见洛妍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不由低头爱怜的吻了吻她:“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去营里了,这两天是我值守,后天才能回来,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洛妍轻声叫了一句“扬飞”,澹台扬飞沉默半响,才听见她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前生此世,我只喜欢过你一个。”澹台心中柔情涌动,轻轻吻着她的额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洛妍突然从被子里伸出双手,用全身力气紧紧的抱着他,半天才放手笑道:“你去吧,早点回来。”

澹台在她唇上亲了亲,才站起来道:“我走了。”洛妍微笑着目送他离开,闭上眼睛,只觉得一生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拥抱和微笑中用完了。

这天洛妍辰末才起床,怔怔的坐了半天,洗漱之后也未让谷雨来梳妆,只让青青去前面看看是否有事,有事情再过来回报。自己却换上徒步鞋,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回头便一头钻进书房,看那两箱资料。

她昨天本来已把所有资料粗粗的翻了一遍,知道有用的并不算多,心里拟定好了处理方式。如今便拿了叠纸来,所幸东永郡公送来的东西里,竟还有半打硬笔,正能用在记录上,又让生了火盆。这才开始整理太子的资料。

首先便是分类,若是旧书,翻翻内容记下名字和看上去翻得最多的章节名便烧掉;旧日太子的文章作业,有用的便记下时间和内容,其余的也就记个题目、论点,看过就烧;至于那些下人所提到他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觉得有用的,便按年表排列出来,若是不同的人言语间有出入的,也分类列出。如此一来,足足忙到当天三更,一箱子资料已经变成了一叠密密麻麻的记录。洛妍前世当记者时就有一套自己的速记方式:关键字、拼音加英语,写得又潦草,任谁也看不出到底记的是什么。

到了第二天又如法炮制,太子妃的那箱资料本来便比太子的要少很多,如此整理下去,一天的时间也渐渐变成了薄薄的一叠纸。

连着两天,连烟熏带熬夜,洛妍眼睛都红了。李妈妈看着忍不住心疼,却也知道不是能让人帮忙的事情,只是吃饭的时候又唠叨了一大篇才罢。

洛妍倒觉得庆幸:有这么多事可做,就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事情。直到两箱纸都烧完,又把纸灰用水泡化了,倒到花坛中拿土埋好,这才觉得终于是忙完了一件大事。再闭眼躺到**时,眼前似乎还是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而来……

洛妍忙让抬进来看看,几个粗使婆子便抬了一张桌面大小的东西进来,揭开盖布一看,果然便是一个精巧的京城沙盘,周边山峦都做在上面,紫禁城只有不大的一个方块,当是严格按照军图所制。洛妍转来转去看了半天,觉得和后世的军事沙盘果然类似,不由佩服这个时代的工匠的心智与手艺。

青青笑道:“这个东西看着有趣,不知道公主要来做什么?”

洛妍不由笑了起来,指着沙盘道:“你可学过军事战术推演?”

青青茫然摇头,洛妍想了想便解释道:“比如你要模拟在上都北边抵御敌人,要考虑的除了距离、军力部署,自然还要考虑地形,这东西正是为了将军战前推演兵力部署、战略战术用的,我也不大懂,只是见人做过,所以试着做了一个出来,似乎还不错。”

谷雨忍不住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是送给驸马的,他一定喜欢!”

是啊,他大概的确会喜欢这个东西吧?洛妍想,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中带着丝丝的疼痛。

突然间,有小丫头在门口道:“启禀公主,宇文侧妃求见。”

洛妍怔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微笑起来:“有请。”

第99章 世如烘炉心如灰

宇文兰亭扶着一个丫头,悠然走进了上房,洛妍略一打量,只见她穿着一身海棠红莲花纹的缂丝小袄,鹅黄撒花百褶裙,头上别无首饰,只戴着两朵半开的桃花,满脸红晕,气色极佳。一见洛妍便笑道:“姐姐好,按说妹妹早该来您这里请安了,安王妃身子一直不好,今儿才算有空,请姐姐莫见怪。”

洛妍看着她,淡淡的笑:“兰亭妹妹客气了,请坐。”

宇文兰亭亲亲热热走了过来,福了一福,坐在洛妍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洛妍鼻子里顿时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兰花清香,这味道,对洛妍来说,着实已不陌生,洛妍慢慢的吐了一口气,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

宇文兰亭却并不着急开口,慢慢的打量着房间,又上下看了看洛妍,一时,青青冷着脸上了碗茶,她才闻了一闻笑道:“可是今年的新茶?”洛妍点头道:“正是,我记得妹妹最爱喝的就是明前。”

宇文兰亭却笑了起来,羞涩的拿袖子掩了口,半天才道:“多谢姐姐的好意,只是,昨儿太医刚跟我说,如今我不好喝这新茶了,说是新茶……对肚子里的孩儿不是很好。”

青青与谷雨几个相视一眼,勃然色变。

洛妍耳边仿佛听见了刀片落下的风声,慢慢抬起眼睛,微笑道:“是么,恭喜妹妹。”

一个多月,也就是成亲之前……不知为什么,洛妍清楚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眼前微笑着的这张脸一定还会吐出更锋利的刀刃,而自己只能等待,保持着脸上微笑。

宇文兰亭看了洛妍几眼,低头含羞道:“姐姐也知道,母亲只世子一个,一直急着抱孙子,如今王府虽然有一个小公子,但毕竟孩子生母出身太低,孩子身子又不好,竟是药喂大的,所以母亲一直急着……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让世子回府去住,以后就好了,想来母亲定然不会再来打扰姐姐和世子,不然姐姐新婚燕尔的,我心里也着实是过不去的。”

果然如此!洛妍心里反而一点一点的踏实下来了,这就是他衣服上总是出现的兰花香的由来吧,他还真是……效率高。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另一半却在微笑,得体的轻声回答:“是么,王妃也太仔细了,驸马回去也是应当的,以后可别再说是王妃病了什么,多不吉利。”

宇文兰亭似乎没料到洛妍竟是这样平心静气,眼神微微有些闪烁,低头半响才又笑道:“这也是他们好心,世子看着冷,其实最细心不过的一个人,那天姐姐来送衣服,我便想出来拜见姐姐的,他却硬让我不比起来,让我多休息休息,想来倒不是因为体谅我,还是怕姐姐多心呢。第二天喝多了,不敢回去见姐姐,非要让我伺候,又不敢让姐姐知道,只说是在军营。我就跟他说,姐姐是最大度不过的人,怎么会计较这些,如今他该信了。”

洛妍垂下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静静的东间,难怪王妃那样一脸兴奋的让自己进去“看看他”,原来却是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难怪他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去王府,难怪那天他看见自己会楞住,难怪他那天的衣服竟还有她的味道……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声:“还是妹妹了解我。”

兰亭已格格的笑了起来:“可不是,偏世子就爱说,我是一个小傻瓜,我看他才是大傻瓜。”

小傻瓜?洛妍怔了一怔,突然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就是自己爱的那个男人,无论自己做了多足的思想准备,竟然还是有办法让她如此“惊喜”!半响才止住笑道:“妹妹如今刚有身子,正是金贵的时候,却不适合在我这里多坐了,我也不留妹妹,谷雨,你把宇文侧妃好好送回王府。回头再送两样上好的贺礼过去。”回头便跟宇文兰亭道:“你莫跟我客气。”

洛妍看着她点点头:“借你吉言”,谷雨已过来扶着宇文兰亭便往外走。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青青便冲上来道:“公主,你别信她胡说八道。”

洛妍怔怔的看着青青,半响终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自然,是胡说八道!”突然间只觉得再也无法在这间房,这座府里,这个城市呆上一分钟,她会活活憋死……但能去哪里?对了,重阳宫!洛妍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溺水窒息的人突然看见了岸,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站起来便往书房跑,等青青跟进去时,她已用最快的速度便脱了外衣,换上那套早已准备好的深色耐磨的胡服和鞋子,往背后一背,迈步就往外走。

青青忙跟上道:“公主,你去哪里?”洛妍立刻道:“你跟我一起去马厩。”青青看着洛妍毫无表情的脸,不由大急,却不敢拦她,只能跟在后面,洛妍步子甚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马厩,吩咐军士拉出两匹最好的拉车大马配上一辆不起眼的车,便把马鞭扔给了青青:“去嘉福寺。”

青青一惊,随即醒悟到公主这是准备去重阳宫了,忙道:“公主,无论如何等驸马回来再说,这府里还有好多事情没有交代,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洛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的道:“要么,你帮我赶车,要么,我自己骑马去!”回头便对军士道:“把那匹大宛马牵出来!”

青青看着洛妍的表情,知道违逆不得,跺脚道:“我赶车!”心里后悔没有让人去通知驸马或邺王,此时只能指望那几个丫头有机灵点的,能想到去叫人。洛妍跳上车子,青青一抖马鞭,马车奔驰着出了门,一路向西而去。

青青倒是有心拖延,无奈洛妍并非外行,马车速度略慢便会催促快行,到后来,索性坐到了马车外面,眼睛直直的也不知道看着哪里。

青青只觉得忧心似火,想劝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才道:“公主,你真就不想听驸马是怎么说的?”洛妍此时只觉得自己已慢慢沉入了一片漆黑冰冷的海底深处,跟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青青说什么她都已听不见,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还有多久才到?为什么还没到?

公主府上的拉车大马都是良种马,速度既快,耐力亦佳,到嘉福寺的路又是年年休整,格外好走,一百里地不过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这一路上,青青无论跟洛妍说什么,她都是呆呆的出神,不说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眼见便到了嘉福寺山下,马车一路向山上而去。眼前熟悉的景色突然让洛妍微微一凛,上次大祭时的片段突然从脑海里划过,那时的希望和骄傲,那时的梦想和决心……有疼痛似乎渐渐在心底苏醒,渐渐化作一片炽烈的火海,忍不住轻声开口:“青青,你说,我活这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洛妍呆了半响,才淡淡的道:“那你也知道,她今天说的话并不全是假,至少有的话……”脑海中突然响起她那句“世子就爱说,我是一个小傻瓜”,顿时觉得胸口疼得就像要从中间断裂开一般,整个人似乎也将四分五裂,忍不住紧紧的抱住了膝盖,半响才终于透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不许再想这些!”

眼见已经到了嘉福寺前寺的停车坪,马车刚刚停稳,寺庙的大门却已吱呀一声打开,两位白衣修徒翩然而出,径直来到车前,躬身一礼道:“恭迎平安公主。”洛妍本来呆呆的看着,听到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跳下车来回了一礼道:“请问师傅可是认识我?”

左首的修徒就笑道:“天师临走前有言,四月初一公主会来寺中,此时午时已过,不会再有香客,贵客自然是公主。”

洛妍呆了一呆:世界上难道真有命中注定,真有未卜先知?那么,他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重生这一回?忍不住道:“天师在哪里?我想求见他!”

那修徒微笑道:“天师自然在重阳宫等公主。”说着又看了洛妍一直背在肩上的大包一眼:“看来公主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洛妍点点头,便往里走,青青急道:“公主,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跟殿下交代?”

洛妍呆了片刻,才回头道:“告诉二哥,我……也许三个多月会回来,也许要半年,我会自己保重,请他不用担心。”说完便快步走进了寺里,再也没有回头。

寺门在洛妍背后轰然关闭,就像关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第100章 瞬息千里

寺门关上的那一刻,洛妍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真的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安静、清凉,连那把一直在心底熊熊燃烧,逼得自己不断逃离,烧得灵魂都要干裂破碎的火,似乎也突然小了一些,不再那么灼热……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默默跟在两位修徒后面,一路向寺里走去。

走了好一阵子,两位修徒将洛妍领到了一间院子门口,依然是左首的修徒开口道:“公主请进,小天师在里面等你。”

“小天师?”洛妍困惑的看着他。

这位修徒淡淡一笑:“小天师是天师的弟子,此次就由他带公主去重阳宫。”

洛妍心里依然有些不解,却只能点点头,向两位修徒致谢,转身进了门。只见这间院子并不大,三面各有几间颇有年头的禅房,院内种着一丛翠竹,一丛迎春。此时迎春花已谢,只有幽绿的碎叶长得蓬蓬勃勃,绿叶的缝隙里,依稀能看见一个白衣人的身影。洛妍迈步绕过花丛,就见一个光头的白衣人正背对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大概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缓缓站起,回过头来。

这个白衣人极其年轻,却说不好具体年龄,一眼看上去只觉得他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种莹莹的光泽里,仔细看时才能看到他那修长如墨画的眉目、挺直如雕刻的鼻梁,每一根线条都完美无瑕,却没有丝毫的女气——这个人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甚至超越了美本身的范畴,就像那尊龙门的卢舍那佛像,让人看上一眼就永世难忘。

洛妍只看了几眼,便不得不移开目光,似乎这样盯着他看,也亵渎了这份美。耳中只听到一个浑厚柔和的声音:“平安公主好。”

洛妍定了定神才回道:“小天师好,不知您如何称呼?”年轻的修徒微笑合十道:“在下心远。”洛妍心里不由冒出了一个无厘头的念头:还好,不是叫无花……

初见美人的惊诧过后,不知为何,那种要离开京城越远越好的焦灼又一次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洛妍忍不住道:“小天师,我想知道,何时能动身去重阳宫?”

心远似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公主很着急?”

洛妍点头:“越快越好。”

心远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公主可知道,一路会很辛苦?”

洛妍苦笑起来:“我知道。”——她希望的就是辛苦,如果能在路上倒下就可以永远不用醒过来,那对她而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吧。

心远沉思片刻才道:“要到重阳宫,先要离开京城,有两种方式,一种安全但比较花时间,一种很危险,但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不知公主会选那种。”

“最快的那种。”洛妍毫不犹豫。

心远点了点头:“公主请休息片刻,我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出发。”

洛妍闭目坐在石凳上,这寺院的确有一种世外的清凉,但不够,远远不够,她要逃得更快更远,才能躲开身后那头不知名的怪兽,躲开那把疯狂燃烧的烈火……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耳边突然响了心远的声音:“公主,请走这边。”

洛妍回头,不由微微一怔,心远已换上了一身淡褐色的粗葛衣裤,背后背着一个布袋,按说远不如刚才那身白衣来得飘逸,却似乎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姿,反而更多了一种亲切悲悯之感。

洛妍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出了这个院子,又是一路往北走了一段路,便看见前面是一座白色的宝塔,从塔底一扇窄门进去,只见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正中放着一张青色的案几,案几上还有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心远便道:“公主请坐。”洛妍依言跪坐在案几前。心远对面坐下,从茶杯倒出一杯清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滴了几滴进去,然后抬头道:“公主请喝了这杯水。”

心远点头道:“多谢公主信任。”洛妍微微摇头,心道,不是信任你,我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没过片刻,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放松感从胃里渐渐升发到四肢百骸,那感觉居然跟那次吃鸦片膏略有相似,难道这修徒是请自己吸毒来着?眼前却渐渐晕眩起来,整个人慢慢沉入到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是如此宁静纯粹,洛妍几乎是叹息着深深的沉浸了进去。

从那片黑暗里慢慢浮出水面时,洛妍的第一个感觉是眼皮很重,好容易才睁开了,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木**,身上盖着棉被,看窗外似乎是天色半明的时分,看得见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木屋,除了身下的床,几无余物。

洛妍摇摇头,翻身爬起,发现手脚倒不酸软,头脑渐渐清明后更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好像睡了极足的一觉。睡着前的一幕渐入脑海,洛妍心里不由纳闷:那小和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

眼见屋外还有天光,洛妍眯了眯眼睛,看清了门的位置,走过去推门而出,一眼看到外面的景色,顿时呆若木鸡:她根本已经不在嘉福寺里,甚至不在京城,或许,已经不在地球上?眼前所见,是一片辽阔无比的旷野,放眼望去,四野苍茫,除了零星的树影再无余物,几个方向均是如此,这小木屋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她是舟上唯一的乘客!

一种恐慌突然涌起,洛妍退后两步,咣的关上了门,只觉得一颗心狂跳不止:这件事情太过荒谬,眼前所见太过怪异。自己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么诡异的一个地方?难道是做梦?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顿时疼得一嘶,突然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是要从这里开始步行,一个人走到重阳宫?随即便觉得太荒谬,天师说过,重阳宫在西北,从京城到西北,哪是睡一觉就能到达的距离,自己难道还以为在二十一世界有飞机好坐么?

正六神无主间,门上突然想了清晰的两下叩门声。洛妍一个激灵,吓得差点没跳起来,退后一步,一把抄起屋里唯一的凳子,厉声道:“是谁?”

“心远。”

听到这个声音,洛妍摸摸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上前开了门,只见心远还是那身粗布衣袍,仙风道骨,面容平静俊美犹如神人,突然看见洛妍手中抄的木凳,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了一僵。

洛妍尴尬无比,忙把木凳放了下来:“小天师请坐,呃,要不要喝点水?”话一出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要是说想喝水,你立刻打井去?

真的,到了西北了?洛妍呆呆的看着这位修徒,胳膊上刚才被掐的那一下,现在还在隐隐做疼,提醒她不是做梦——可是,没道理啊!“小天师,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心远淡淡看了她一眼:“四月初二。”

洛妍摇摇头,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忍不住道:“这真是大燕的西北。”

心远点了点头,洛妍按住额头,告诫自己:你要冷静,你要冷静,既然有重生到古代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就算被疑似修真一族远距离传送一次,也不是不能够接受,说不定接下来你还会看到外星人ET,或者是一窝狐大仙……呃,眼前这哥们漂亮得这么不像话,说是狐仙倒是比起是个和尚来更加容易接受。想到这里,不由上下打量心远,目光更加古怪。

心远脸色不变,嘴角却忍不住抽了一下,合十道:“公主请收拾行装,很快就要天色大亮,我们可以出发了。”

洛妍笑了笑,关上门,回头一张脸就挎了下来:这他妈叫什么事啊?突然转念一想:就算定向越野三百里去见一群狐大仙,总比留在京城强!想到京城,胸口那股沉睡的疼痛焦灼又一次翻滚了上来,让她再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就着外面的天光看见屋角居然有一个水罐和一个铜盆,忙从水罐里倒了点水洗洗盆,草草洗漱了一下。随即便脱掉身上的胡服,换上东永郡公准备的户外衣裤,在鞋子里垫上棉垫……全身收拾利落时,天色果然已经亮了起来。

推门再出去时,只见心远牵着一匹马站在屋前,洛妍不由眼睛一亮:难道可以骑马?心远却似一眼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道:“马是用来驮这几天的水粮的,以后的木屋里,不会再有水罐。”看了一眼洛妍的背包,又补充道:“也不会有床。”

洛妍一楞,忍不住苦笑一声,望了那似无尽头的天际一眼,仰头大声道:“走吧!”

第101章 前路漫漫

四月的阳光并不算灼热,但烤在没有遮蔽、几无植被的戈壁荒野上,不到中午便白花花灼人双眼,洛妍虽然戴着全套的太阳镜、长衣长裤、帽子、头套,手背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晒得发红、脱皮,晚上睡觉时会阵阵刺痛。

当然,如果跟双脚比,手上这点痛就完全不算什么了,洛妍的两只脚底已经满是水泡。尽管她严格按照前世徒步的经验,每过一个时辰就停下来晾干袜子,检查双脚,给每一处有痛感的地方贴上胶布,但她却忘记了一件事情:这具身体不是前世那一具,不曾经历过中学的长跑训练,上班后的四处奔忙,皮肤娇嫩到了可耻的地步,无论她怎么小心,可怕的水泡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虽然她都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进行处理,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体会到了小美人鱼公主的痛苦:每一次刚刚开始挪步的时候,双脚就像在刀尖上行走……

此刻她走的地方是一路上会不时遇到的最可怕的盐碱地上,这种地貌土质如盐土般松软,而且坑坑洼洼没有一寸平地,又长满了一尺多高骆驼刺,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要比平常多花一倍的力气。更可怕的是,因为马无法在这样的地上行走,心远会骑马绕道去前面,于是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洛妍在这一刻深刻的认识到:人,绝对是群居动物,即使是一个沉默的陌生伙伴,也远远强过一个人。因为当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哪怕是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无数可怕的幻觉慢慢升腾起来——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的认为不远处的土丘后面有一头狼,或是背后传来了野兽的脚步声。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次在经过盐碱地的时候,都能远远看到前面的一个标志,有时是一座小山,有时是一棵枯木,远远的一个小黑点,却标志着希望——在这样的地方,无论多么害怕多么疲惫,除了继续往前走,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洛妍不止一次的奇怪自己居然走了出来,然后便慢慢的开始习惯这种孤独与别无选择。

眼见前面那根木杆已越来越清晰,洛妍一边走,一边从腰上摘下水囊,喝了几口水。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看着很近的这点距离,至少还要走一刻钟,而这一刻钟,是最难走最疲惫的时间,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痛苦的尖叫着恳求休息一下,唯有理智支持着她一息不停的向前方走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终于走到了木杆下面,洛妍艰难的走到旁边的一棵矮树下面,放下背包,脱下鞋子袜子,把脚放到略高的树根下,脚上头下的躺了下去,以放松腿脚,不远处似乎有鸟屎,不过她完全没兴趣去管,事实上,就算有人告诉她,她现在就躺在一堆鸟屎上,她也懒得动弹。

清凉的风渐渐让脚底的痛楚变得温和,袜子也慢慢的干了,洛妍用尽全身所有的意志力坐了起来,又喝了几口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干馍一根黄瓜,慢慢的啃了起来,在马背上放到第三天的黄瓜早已不那么鲜脆了,但谁会计较呢?就算这干馍,头一天她厌恶的丢到了一边,到第二天就可以面不改色的嚼下去——身体,永远比我们脆弱的小心灵懂得如何活下去。

洛妍忍不住苦笑:她太高估自己了,前世里那后勤完备的大型定向越野比赛,怎么能跟这种苦行僧般的跋涉相比?然而如果跟真正的苦行僧相比,这样的旅程还是容易得多吧,毕竟每天她还有住的地方,哪怕只是一间最简陋的小木屋;每天她还有干净的食物和水,哪怕内容只是黄瓜、肉干和馍;她甚至还有一个可靠的向导,虽然沉默得像个哑巴——反正她也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这一天,直走到太阳西沉,才到达目的地,一路上走了将近六个时辰,洛妍在脚底又发现了几个新的水泡,心不由慢慢的变凉:速度这样的慢下去,明天,后天,还需要走多久?

心远在木屋外生了一堆火,洛妍走出去时便伸手递给她一个烤热了的馍。火光中洛妍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无限诧异:三天下来,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就像个鬼,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修徒看起来还和第一天差不多?而且,每天自己睡在屋里,他还是露天就包床毯子睡在外面?难道有什么美容诀窍?

“明天前半段有很长一段盐碱地,比今天还要长三里,公主请早点休息吧。”心远的话打断了胡思乱想的某人,洛妍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有盐碱地?更长的盐碱地?刚刚咽下的馍似乎在胃里化成了石头,她点点头说了句“晚安”就站起来回了木屋,脱下外衣,一头钻进了睡袋里。

刚刚闭上眼,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木屋,洛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竖起耳朵一听,才明白是起风了。狂风在木屋外尖锐的呼啸,木屋的四壁似乎都在抖动,好像随时就会被卷上天空。洛妍楞了一楞,突然想起了门外的心远,忙爬起来摸到衣服穿上,黑暗中找不到鞋,只能光着脚就去开门,门一开,一股强风便灌了进来,洛妍只觉得就像有人大力推了自己一把,几乎站立不稳,心里不由更是惶然,抓着门框大声叫了起来:“心远,心远!”老天,大风别把自己唯一的这个伙伴刮跑了吧?

似乎是在木屋的另一侧响起了心远的声音:“公主有什么事情?”声音居然是不紧不慢的,洛妍松了口气,忙侧过脸让开风,大声道:“你进屋来休息,外面风太大。”

心远似乎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没事,公主回去休息吧。”洛妍一怔,她站在门口都快被刮跑了,他在外面怎么可能没事?就算背风,可那风刮起来的沙子却是不可能被小屋子挡住的!这小修徒犯什么倔,难道以为她会乘机非礼他?心里不由火气往上冒,大声道:“你不进来,我就不回去!”

半响无人回答,洛妍火不由更大了,突然眼前人影一动,心远已站在了门口,洛妍忙让开地方,等他进来,才关上门。心远用火石打点了屋里窗台上的蜡烛,突然低头看了一眼,就偏过了头去。洛妍一怔,低头看见自己的光脚丫,这才突然感到受伤的脚底踩在粗糙地面上的刺痛,忍不住呲牙咧嘴。就着烛光,一瘸一拐的把自己的地垫和睡袋拖到屋子的一角,和衣钻进了睡袋,面对墙壁而睡。

眼见窗棂上慢慢透进一丝曙光,风声似乎变得略小了一些,她这才放心了一些,恍恍惚惚中发现自己似乎在骑马,风不断从耳边从吹过,吹得脸上略略有些疼,突然后面有马蹄声响,随即一只大手一把捞住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一个声音低头在自己耳边说:“洛洛,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洛妍刚想答应一声,却发现身后是空的,回头一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明明是在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匹马上,怀里是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裳的娇媚身影,耳中清清楚楚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兰亭,兰亭,我的小傻瓜……”

仿佛一支箭从背后穿过胸口,洛妍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清醒过来,依然还是在木屋里,窗棂上的曙光只是变亮了一点点,但终究有什么彻底不同了,那是她一直疯狂逃避的痛苦,终于跨越了几千里的距离,在这一刻追上了她,让她几天来构筑的麻木外壳瞬间灰飞烟灭。而她只能在这离他已千万里之外的陌生的荒野里,紧紧把自己蜷成一团,等待着这似乎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的抽搐,慢慢平息下来。

似乎有人在耳边问:“你没事吧?”有什么东西在拍打她的后背,洛妍只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所以那痛楚的哀嚎只能回**在她自己的身体里,震**着五脏六腑,渐渐的要把一切绞得粉碎……突然间,后颈传来一下钝痛,顿时,温柔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第102章 风雨彩虹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洛妍一激灵爬了起来:完了!睡过头了!突然看见心远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洛妍楞了楞,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脖子,苦笑起来:“什么时辰了?”

心远似乎没料到她开口问的竟是这个,半响才道:“刚过辰时。”洛妍点头:“还好,没耽误太多时间。”此刻,那种猝不及防的痛苦发作已经过去,只要不去想,疼痛就还在可控的程度,就像她唇上的伤口。心远敲晕她大概也是一片好心,那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只想赶紧走,离开,让疲惫压倒一切无用的难过。

略略活动了下脖子,洛妍低头开始整理行装,心远有些尴尬的站了一会儿才道:“我在外面等你。”

风依然在刮,比昨夜虽然已经小了很多,但依然让顶风而行的两人时不时必须奋力才能抬步。走了约一个时辰,眼前又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盐碱地,心远告诉洛妍,先往远处那个山丘的方向走,过了山丘,能看到一块孤岩,那是盐碱地的尽头,中午的休息地就在岩石下面。

洛妍点头,辨清了方向,低头一面与风抗争一面迈步走进盐碱地。

这片盐碱地去昨天那片略显平整,只是不断有丘陵起伏,要一面走一面辨别道路才能前进,洛妍只觉得腿比前几天更加沉重,一夜几乎没有睡,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顶风而行更是加大了挪动双腿的难度,远远的那个山丘,似乎她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到。

好容易终于走到那山丘附近,洛妍觉得全身已经散了架,脚上的疼痛钝钝的直接敲进了脑子……突然手背一凉,豆大的雨点夹在风里迎面砸来,洛妍一怔,简直不敢置信:这种季节,这个地方,居然下雨了!她的人品能好到这个程度?

似乎为了印证这个事实,雨点越来越密,噼啪的砸得人脸上生疼,不一会儿风小了一些,雨却越来越急,洛妍身上的户外衣裤毕竟不是后世的防水材料,不一会儿就开始濡湿。抬眼看去,沉重的黑云低低的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不时有闪电从云层里划过,随即便是不祥而沉闷的雷声在四野里回**。

洛妍目瞪目呆的看着这噩梦般诡异的一幕,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大叫了一声:“来啊!”——不就是打雷么,有种你劈死我好了!一股狂怒从心头升起,她咬牙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自虐的感受着脚底的刺痛,向着远处的孤岩大步走去。

雨水渐渐浸透了衣服,洛妍开始感觉到衣服和背包都在变得越来越沉,被湿衣服包裹的手臂和大腿上的皮肤也传来了尖锐的刺痛。那股狂怒支持着洛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渐渐消散,此刻,洛妍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已经被榨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像一个旧木偶般四分五裂。

好在这一气的快走之后,孤岩已经不那么远,最多也就是两三里地的距离,可是两三里地,在这种情形下,几乎就是遥不可及。洛妍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最后这段路程的,只是走到孤岩下凹进去的那一小片依然干燥的沙砾地时,立刻就瘫倒在地上,心里几乎只剩下一个希望:不要再睁开眼睛了,不要再站起来了!

然而带着雨意的风在不断吹过,从四肢百骸中传来的冷意渐渐压倒了疲惫,一种求生的本能终于让洛妍艰难爬了起来,四周望了望,从背包里拿出干净的内衣和前两天的那套脏得发硬了的户外衣裤,虽然手脚都在不断颤抖,但终于还是脱下身上的湿透了的衣服,换上了干的。

马蹄声终于再次响起,洛妍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已经没有,心远的褐色僧袍出现在她视野里时,她也只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几乎是有些关切的语气了。洛妍有点意外的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声音却控制不住的发抖:“还好。”

心远转身到了孤岩的另一边,回来时也换上了一件干的僧袍,又在孤岩挡住雨的这片地方收集了有些干枯的骆驼刺的枝叶,在洛妍脚下点上了一小堆火,随即背对着洛妍坐在她身边,淡淡的道:“如果累,可以在我的背上靠一靠。”

洛妍顿时惊得睁开了眼睛:这是那个已经和她一起走了四天路,却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吗?可是,他的这个姿势真的很有诚意的样子。辜负美人的好意是要遭雷劈的!她不由自主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了,云还没散,还有可能打雷……

洛妍咬牙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的把头靠在了那个怎么看都很圣洁的背上,果然靠起来比石头的感觉要好太多了:温暖、稳定、有安全感,脚下的火堆也传来暖暖的感觉,洛妍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恍惚了一阵居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又醒了过来,脚下的火堆刚刚燃尽,可见睡着的时间绝对不会太长,也许不会超过十分钟,但不知道为什么全身的疲惫感却神奇的消失了大半,寒冷也驱散殆尽,洛妍几乎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直起身子才看见心远的背上有自己的湿发留下的印子,顿时脸就热了:“对不起,弄湿你的衣服了……”

心远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半响又问:“你还能走吗?”

洛妍怔了怔,笑了起来:“当然还能走。谢谢你。”心远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吃过馍喝过水,洛妍再次站起来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那神奇的一小觉,还是极限过后的生理反应,疼痛和疲惫都变得轻微了不少,洛妍甚至能明显得感到自己的脚步在变快。风雨已经完全停歇,当洛妍和心远走过一片红柳林后,一大片平整的砾石戈壁出现在眼前,洛妍几乎是满怀欣喜的踏了上去:比起此前走过的沙地、山丘、盐碱地来说,走在这样的路上,简直就是享受啊!

乌云在慢慢散去,清澈无比的蓝天渐渐出现在头顶,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的云朵似乎就漂浮在半空之中,美丽得难以言喻。突然间,从云的缝隙里透出了丝丝的阳光,在半空种形成了一个华盖式的光圈,随着阳光变得越来越明亮,一道彩虹瞬间出现在远方,洛妍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

“怎么了?”洛妍看着站在马边、一脸沮丧的心远,忍不住奇怪的问了一句。

这是第五天的早晨,洛妍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噩梦来打扰,而且她相信,即使有那样的噩梦,她也不至于崩溃掉了。昨天那种几乎是重新活过一次的感觉,让她对自己有了一种坚定的信心,尽管脚上的泡还在持续增多,她却相信,这最后一天,她一定能顺利走完所有的路。

“对不起,我昨天没有检查好……水袋漏了,只有不到一小囊水,不够你走到重阳宫了。”心远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歉疚。

洛妍呆了一呆:的确,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水是个可怕的问题,但是……她突然想起来,昨天因为下雨,本来准备的水并没有喝完,她的背包里还有大概半囊水,虽然不够平日一半的定量,可是,并不是完全不能支撑吧?

“我们还有多少黄瓜?”

“四根。”

“我的背包里还有半囊水,我们省着点喝,应该能走到。”

心远抬起头,看到洛妍的脸上是不可动摇的平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用水囊把水袋里剩下的水接好,递给了洛妍。洛妍不由一楞:“你呢?”

“我没有关系。”心远不等洛妍说话,牵马走在了前面。

洛妍只能一语不发的跟在后面,最后一天的路简直算得上平坦,只是阳光也变得比前几日更刺眼一些,洛妍尽量的节省着喝水,走半个时辰才喝两口,到达中间休息地时,渴得嗓子几乎冒烟。一口气吃了两根黄瓜,才略好了些。再看心远,脱下帽子时整个嘴皮都已经裂开了。洛妍不由分说把那一小囊水递到他手里:“喝掉!”心远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坚决的摇摇头,洛妍从背包里拿出昨天剩的半囊水道:“我这里还有。”看着他还是不肯接过,沉下脸冷冷的道:“你如果不喝,以后我也一口水都不会再喝!”

心远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终于默默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下午的气温更高,洛妍喝水越发克制,走了又有一个多时辰,心远突然回头指着一个远远的白点道:“那就是重阳宫!”洛妍估算了一下距离,长长的出了口气,仰头喝下一大口水,心远也打开水囊喝了两口。两个水囊里居然都还有水!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终于都笑了起来。

第103章 时间长河

终于走到重阳宫脚下时,洛妍才确信,无论她对重阳宫有什么样的想像,都远不及它本身的美丽神奇。这个雪白的圆顶建筑出现在这样的荒野里,本来已经近乎神迹,而走近了还能发现,它漂亮的穹顶有着绝对完美的弧度,穹顶下面是希腊式的柱子……慢着!洛妍仔细看了两眼,几乎是惊恐的发现自己没有看错,是希腊建筑的特有的柱子,典型的科斯林柱……

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心远,洛妍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说过多少话,但经过三百里的跋涉,这个人已经是她很信赖的伙伴,她实在不希望用这样的追问打破这种温暖的默契。这一生中,能让她觉得温暖的人真的不多,她不能不珍惜。

通往重阳宫是一道漫长的白色台阶,在走过三百里之后还让人爬台阶绝对是一种不人道的酷刑,但洛妍显然别无选择,只能咬牙一步一步的往上走,实在走不动了便歇一歇,心远却始终只在她前面两步,好容易终于到了门口,洛妍扶着膝盖,几乎已经喘不上气来,心远走上一步,敲响了门。

片刻之后,白色的石门静静的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出,天师笑吟吟的双手合十:“恭迎公主。”

洛妍喘着粗气抬起了头,看看眼前这个一尘不染的家伙,看看自己身上足有半寸厚的沙土,气息慢慢的喘匀了一些,恶作剧之心却突然无可抑制的冒出头来,她跨上一步,一把抱住了天师的肩膀,又用力在他背后拍了几下,才笑嘻嘻的放开手:“天师,我真想您!”

天师的衣服上顿时多了无数沙尘,脸上那万年不变的飘渺笑容终于裂开一道缝,嘴角僵住了半秒钟,眼角不受控制的抽了两下,再笑起来的时候,已经多了几分真实的无可奈何:“公主,你太让我受宠若惊了。”站在天师背后的心远先是目瞪口呆,随即迅速转过身去,肩头可疑的抖了两下。

“不必客气,您只用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洛妍眯起眼睛看着天师,“你到底是谁?来自哪里?”

天师怔了一下,半响淡淡的笑道:“我来自时间长河的另一头,”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是一个历史学家。”

……

清澈的温水一波波的冲洗着洛妍的身体,她闭上眼睛,一口气沉到了浴池的底部,洗掉了满头的泡沫,这才觉得身体终于又恢复了几分轻盈:天知道她这五天攒下的沙土污垢得有多重!反正那两套户外衣服已经变成两套盔甲了,再穿几天,大概能进化成防弹衣!

头发里似有细细的沙子沉到了水底,又迅速被水流冲走。洛妍想到天师的那个比喻:“你之所以觉得时间永远向一个方向走,是因为你是时间长河里的一颗沙砾,因为无法离开水面,所以会觉得自己总是向一个地方不停的奔流,绝对不可能回头。但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跳到了空中,你会发现原以为永远向前奔流的河水,其实是一个水网,交织纵横,没有什么绝对不变的方向。”

也就是说,如果她自己,是无意中被某种神奇力量带回到另一道河流的沙砾,天师他们,则是利用她还无法想像的科技,将自己定位传送回河流起点的沙砾,唯一的理由不过是:他们想知道,这条河到底是怎样形成的。

洛妍怔怔的看了天师半天,才点了点头。这的确很荒谬,但作为一个记者,她也许天然的理解这种对真相的执着与热情。天师显然松了口气:“公主殿下,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让人相信真相比相信谎言要容易的人。”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朝代,以前的历史怎么办?而且,像你们的这样插足于世俗权力之中,难道不会改变历史吗?”

“好问题。”天师笑了起来:“首先,每个时代我们都会去记录,只是身份会略有区别。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每个改变历史的关键人物的生命里,都会出现神奇的预言者?我们不过是用最容易做到的预言,来换取这些历史缔造者的信任,从而得知那些我们想知道的真相。至于第二个问题,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们除了预言,并没有改变这个时代里任何一件事情的走向……”

洛妍立刻摇头:“不对!如果不是你从小就偏爱我,这次又支持我回来,我很可能就会留在大理……”

“没有我的预言,你真就不能回来吗?要知道,每个时代的宗教力量都是和世俗权力互相妥协的,就算没有我们,也自然有得道高僧或者大萨满来做出这样的预言,你太低估你父皇的能力和决心了。如果没有我的预言,唯一的不同是,你不会信任我。”

洛妍怔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他也许是对的,只是心里还是困惑:“我是第三个到这里的人对吗?那么为什么是我们三个?我们为什么必须来这里?”

“因为你们的身上都有比科技更神秘的力量,那是我们至今无法破解的灵魂的秘密,你们的秘密太多,太深,其中一些决定了历史走向,而你们又意志坚定,不是天命那套说法可以说服的人。只有让你们亲眼看到这个未来科技的结晶,让你们能完全相信我们,才可能告诉我们那些秘密的真相。还有就是,在历史上,你们本来就都曾经神秘的消失过几个月。在时间的长河里,有时候,因和果是分不清楚的。”

“那为什么一定要步行过来?”

天师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因为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一般都会觉得不值得认真对待……”

我靠!洛妍只觉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果眼睛可以飞出刀子,她一定毫不犹豫的扎死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仿佛感觉到了洛妍眼中的杀气,天师忙安抚的笑道:“当然,公主的辛苦不会没有回报,我们不会给你世俗的财富和权力,但我们会让你更清楚的认识你自己。”

从浴池里出来,洛妍不得不感叹未来世界的神奇:这个池子里的水据说放了某种药物,能够快速恢复体力,加速伤口愈合;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她脚上的水泡已经不再疼痛,晒伤的地方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连肩膀上那两道深深的勒痕都浅了一大半。擦干水,套上一件与天师类似的白袍,洛妍甚至觉得,自己大概还能再走上两三百里……不过她已经再也不想走了!

推门出去,墙壁上有柔和的声音响起:“请去餐厅用餐。”随即柔和的灯光依次亮起,沿着灯光往前走,大概转过两个走廊,便到达了一间宽敞的餐厅。雪白的桌布上摆放着鲜花、蜡烛以及三副银质餐具。

天师与心远都已落座,看见洛妍走了进来,心远立刻站起帮洛妍拉开椅子,洛妍顿时有了一种穿回了二十一世纪西餐厅的错觉。

“在你们的世界里,大家都是这样吃饭的吗?”好奇心第一时间自己跳了出来。

天师与心远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大家平常都不吃饭,当然会定量嚼一些东西,以保持肠胃功能不退化。”

洛妍眨了眨眼睛,顿时觉得,未来世界其实也蛮无趣的。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更八卦的问题:“那你们怎么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呢?”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运气,只有很少的人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天师的笑容平稳无比。

“为什么?”

“你见过老年人有多少能够投入恋爱的?我们,已经进入人类的老年期。”

洛妍惊奇的看到天师的脸上几乎有一种黯然。她不得不承认,对面坐的这两个男人都是好看到无可挑剔的极品——也许因为基因改良和进化?可是,如果连谈恋爱的机会都没有,长得这么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想了半天不由憋出了一句:“谁说老年人就不谈恋爱了?不是说,老房子着火最难救么?”

天师大笑着举起了酒杯:“说得好,借公主吉言,希望我们这两个老房子也有着火的机会!”

洛妍笑着喝了一口,非常醇美的红酒,却不知道是科技合成还是天然佳酿,正在琢磨,突然听见天师的声音:“不过有的房子虽然新,却从打地基的时候起就埋下了致命的缺陷,以至于无论怎样都会注定从内部垮塌。”

洛妍莫名其妙的抬起了头,才看见他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惜的是,这样的房子往往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比如说,公主殿下您。”

第104章 破茧成蝶

随着那熟悉轻柔音乐响起,天花板上的光线不断变得柔和,并渐渐变成一片纯粹黑暗,洛妍静静的听着,数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慢慢进入她此前不曾熟悉的深沉而宁静的睡眠。

这似乎并不是多么未来派的心理治疗手法,但拿天师的话来说:每个时代会有每个时代不同的心理问题,适合的,就是最好的——看样子他的技术等级一定比自己当年的心理治疗师高很多,因为同样的话说出来,他就让人无法拒绝。

每一天,她都会在餐厅或书房遇见天师和心远,天师总是很健谈,心远却越来越沉默。洛妍现在可以确信,重阳宫只有他们三个人,但有一种类似人工智能的东西完美的解决着他们所有的需要。日子安静得像流水一样过去,但有些东西的确正在慢慢改变,似乎她的内心有种组织也正在像她的肌肉纤维一样渐渐变得柔韧有力。

这种感觉,在她看见种下的第一颗种子冒出了两颗小小的绿芽后达到了顶点,她欢喜的抱着花盆找到了天师:“我的种子发芽了,它发芽了!”

天师笑得温煦而爽朗:“那么,你说出的第一件让你小时候最难过最难忘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下了对吗?”

洛妍坚定的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她的父母离异后跟了母亲住,可母亲却不爱管她,过了一年多,她终于忍无可忍,收拾起自己最心爱的玩具,背着包找到父亲的楼下。那天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天气又热,她满头大汗,脸很快就花了,漂亮的裙子也脏了。

可当她坐在父亲的楼下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喘着气,用力拿手绢擦干脸,想让父亲看见一个漂亮囡囡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单元的门一开,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说说笑笑的走了出来,父亲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从那粉红色的衣服可以看出,是一个小小女婴,而父亲用她熟悉的最温柔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婴儿,好像她是世界最美好的宝贝。

小小的她顿时呆住了——她曾经以为这是只属于她的眼神。可父亲却根本没看见她就从她眼前走了过去,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孩子了……想到父亲越来越少的电话和见面,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她在那栋楼下坐了很久,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渴望见到父亲,父亲对此似乎也如释重负,到她来到这个世界前,她和父亲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任何联系。

从前想起这一幕,她只会觉得怨恨和绝望,但现在,她已经想起父亲离婚后住的那破旧的楼房,想起后来每次见面时他复杂的眼神——他也很难吧,第一次婚姻失败对他的打击也许同样是致命的,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却渐渐变成了一个圈子里的笑话,渐渐被原来的那个环境排斥了出去,而自己就是这段耻辱经历的最鲜明的证据,他选择离开和遗忘,也不是不可以原谅吧。

“或者可以简单的说,在我们生命里,你期待的厄运,通常都会来临,这可以解读为性格即命运。”

洛妍震动的看着天师,突然明白在自己的一生中,的确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着小时候被否定、被抛弃这一幕的重演——每次,果然都重演了。那一世里,是傅刚醉后的宣言;这一世里,是宇文兰亭的到来;自己心里一直其实都在等待他们所给予的那绝望的一击。

……

第二颗种子是在两天后终于发芽的,洛妍静静的看着它,想起这里面埋藏的她最害怕最厌恶的事情:

那时她更小一些,父母因为离婚而天天吵闹打架,有一天,她无意中听见父亲的冷笑:“你带着囡囡生活?你能给囡囡做出什么好榜样来?跟着你,她迟早也会长成像你一样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那时候还太小,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朝三暮四、不知廉耻”,却深深的记住了父亲语气里那种刻骨的鄙夷与痛恨。在跟母亲生活之后,她也不断在别人嘴里听到类似的词,每次都让她恐慌无比:不,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成为这样被人看不起的女人!所以十岁时她就用尽一切办法让母亲把自己送到了寄宿的小学,然后尽可能的离她越来越远,她绝对不穿母亲喜欢的那些衣服,不烫头发,不跟任何男人打情骂俏,可是,她却无法否认,她有一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随便看看人,都会被误会是抛媚眼,天知道她多痛恨这一点!

对她而言,原谅母亲是比原谅父亲更困难的一件事情:是母亲先出轨的,是她把自己要到身边却根本不负担起母亲的责任,甚至当她那些色迷迷的男友把爪子伸向自己的时候,都完全不相信她的控诉,不理会她的恐惧……就是从那时候起,她觉得男人是那样肮脏的一种东西,男女之事是那样可耻!

“害怕和厌恶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另一种力量,它几乎可以决定我们人生中的所有最重要的选择,你最讨厌的东西,往往比你最喜欢的东西更加有力量,它不动声色的掐断了你人生里的许多可能,却让你以为这就是你的命运。其实,不过是那些被害怕所堵死的道路,很有可能就通向你渴望的幸福。想一想,你最害怕的,再想一想你最渴望的,这里面如果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必将导致荒谬的结果。”

洛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据说决定命运的细细线条,每一根都指向逃避:她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最后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母亲的翻版!所以她害怕婚姻,害怕和男人的身体接触。

那她最渴望的呢?是一生一世不会改变不会被玷污被磨灭的爱情!

在醍醐灌顶般的清醒里,洛妍突然明白了自己荒谬的选择所决定的荒谬人生:原来这才是自己两辈子会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原因!原来她爱的不是他,而是绝望——她选择的,永远是最不可能的男人,这样才能干干净净的爱他一辈子。她的潜意识,早已在自己明白过来之前,就做出了选择。

难怪她会把杜锋和杜宇辰分得清清楚楚,却在看见澹台扬飞后投入了上一世那样的全部热情,因为就像第一眼在傅刚眼里看到刻骨的厌恶,看到了绝没有机会发展的爱恋;她其实在看见澹台扬飞的第一眼,就看清了他眼睛里的绝望,看到了注定只是梦幻的痴恋,只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彻底失控了……他居然彻底改变了态度,她居然别无选择的嫁给了他……

原来这个世界没有童话,只有执念。就像一刀剖开一朵美丽的花朵,却发现花的底下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毒瘤,洛妍眼睁睁的看着那深藏在自己心里的深黑的毒汁流了满地,一颗心的确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灵,以及,空虚。

那么,自己重生这一次,难道不是来欠情还情、欠命还命的吗?自己未来应该怎么走下去?

天师也沉吟了很久:“因果,是我也无法了解的东西,我只知道因为某些奇妙的原因,有些人会注定更多的纠缠在一起,你可以称之为缘分。但还情大概是荒谬的,不然一个亿万人崇拜爱慕的明星,他生生世世要还别人多少单相思?”

“你重生这一次,当然有自己的使命,你知道,我是从时间长河那一头来的人,我的预言不会出错,你是注定要守护这个国家的人;你注定会在四月初一这一天进入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然后化茧成蝶。你有世界上最敏锐的眼睛,只要看清你自己,就能看清所有的人。你的传奇,注定从蛊开始,又从蛊结束。所以,什么都不要怀疑,按你的直觉去做,当你觉得足够有力量的那一天,你自然就会离开这里。”

洛妍慢慢坐下,闭上眼睛,轻轻的深深的呼吸:不,她对自己看得还不够清楚,她还有很多被恐惧和悲伤埋藏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她的生命里还有黑暗的死角;她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做才能让她的这个国家避免来日的祸乱……

最重要的是,她的内心还不够强大。她依然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心疼如绞,在想起那个男人的时候矛盾得要发疯。爱情,不是车轮,一脚刹车就能停下;更不是买卖,不是看清楚了来龙去脉利害关系,就可以放下。她还恨,她还怨,也就是说,她还在爱。

第105章 蓦然归来

“殿下,您看这件事情怎么办?”姚初凡焦虑的看着慕容谦。

三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公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消息,嘉福寺的答复是,她已经去了重阳宫,可据他所知,情报局把所有的网线都已经撒了出去,却根本找不到公主离开嘉福寺去任何地方的痕迹。

如今一切事情都在往越来越乱套的方向发展:邸报的确正如公主计划的那样慢慢受到欢迎,甚至有越来越多的书院和军营点名要求多送邸报。但是太子却准确的掐住了邸报的咽喉:户部把支出掐死在之前办邸报的那个数字上,多一文都不拨,可如今的邸报,因为改版加副刊,厚度是原先的三倍,没有多余的钱怎么可能印出那么多份来?

眼见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已经快把户部一年的预拨的款项花光了,接下来呢?难道要公主自己掏钱?如果邸报要继续印下去,甚至加印份数,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甚至公主府下层属官的人心都有些浮动了:邸报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事情,也根本没有太多空间可以施展,难道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领着俸禄干呆着?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姚初凡可以预料,一些年轻的官员一定会想办法另谋出路。

慕容谦头疼的按住太阳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找一笔钱支撑下来,当然是可以做到的,但这不是长远之计。户部是太子的天下,从那里是不可能打开缺口的,如果让父皇直接过问这种小事情,他又实在说不出口——父皇最近越发超脱了,连大朝都经常懒得去上,难道让他特意下道旨意去户部要钱?

“先按目前的数量印刷下去,钱不够了,我可以先支着。”——虽然这笔钱不算少,但他支几个月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愿洛妍回来后,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不然总不能拿她的嫁妆往里面填!

姚初凡叹了口气,默默的退了下去,也只能如此了,虽然很可惜,那些要邸报要不到的书院军营多半会有怨气吧……公主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有料到他们会没有钱!

刚刚走到门口,却正好遇上了匆匆而来的青青,青青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进去,姚初凡摇了摇头,他大概能知道这位风风火火的丫头为何而来,邺王殿下又该头疼了: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有多少事情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可怜邺王那样忙的一个人,还要担任管家婆的职责……

好不容易支走了青青,慕容谦只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只觉得无比需要文清远那双神奇的手,可是……怔忪间,突然一位侍卫匆匆走了进来:“启禀殿下,安王侍卫长史桂求见。”

一脸油汗的史桂大步抢了进来:“邺王殿下,我们王爷请您过去一趟。世子他,又受伤了。”

慕容谦闭上眼睛,简直想哀叹一声:洛妍啊,你赶紧回来吧,你二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

安王的别院里,穿着青色夏衫的安王爷正在院子里焦急的来回走动,屋子的竹帘一挑,太医勾着背走了出来,安王忙抢上一步问道:“如何?”

太医摇摇头:“外伤没有大碍,不过世子的问题……唉。”安王的脸色不由沉凝了下来,的确,今天不过是流矢所伤,虽然伤在左胸,位置极险,所幸不深,但问题是,以他的身手,能被御林卫新兵的流矢所伤,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可这样的笑话,在三个月来已经闹了几回,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险。

想一想儿子那双死寂的眼睛,安王只能叹气:他大致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不至于那个宇文家的侧妃第一次去公主府,公主居然立刻就了重阳宫;不然以儿子对王妃的孝顺,不至于宁可到这边来,也绝不回王府。只是……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也许一切已经太晚了,当年他根本就不应该娶那个女人,更不应该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把不到六岁的扬飞留在她的身边!

现在,也就指望邺王殿下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句了……安王焦急的看着院门,突然看见侍卫长匆匆的走了进来,眼睛一亮,果然片刻之后有人推着邺王的轮椅快步走了进来,安王刚刚迎上一步,突然看清楚了推轮椅的人,不由彻底呆住了。

洛妍收住步子,看着一脸惊愕的安王,微微欠身:“平安给父王请安。”

安王几乎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突然消失了三个多月,又突然出现的平安公主,分明还是那个人,只是皮肤略微黑了一点,眼睛更亮了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个女子,和他印象里那个平安公主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同,但此时他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心里五味交陈,说不清是放心了一些,还是更担心了,不由自主便回头看了一眼。

洛妍也看了那间房子一眼,心里蓦然涌上万种滋味:来的路上,二哥已经把这三个多月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她走的那天澹台扬飞也追到了嘉福寺,寺门不开,他就一直站在门口站了三天四夜,还是二哥把他骂回来的,回来之后就是隔三差五的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拒绝医药,每次安王只能向二哥求助……他怎么会这么折磨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此时也只能按下情绪,轻声问:“父王,太医是否来过,驸马他伤势如何?”

听到洛妍的询问,安王顿时觉得一颗心略略落回肚里,微笑道:“公主一向可好?倒是一回来就让你费心了。扬飞那里,太医已经上过药了,正好伤在左胸,好在不深。”洛妍心里微微一紧,点头道:“平安想先进去见见驸马。”

一切的思绪在瞬间被抛到了脑后,洛妍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躺着!”一语未了,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一个几乎狂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洛洛,我听见你的声音了,真的是你吗?洛洛!”

洛妍紧紧咬住嘴唇,寒着声音低低道:“你不要命了!放开我,回去躺下!”

澹台怔了怔,慢慢松开手,洛妍扶着他的右边的胳膊把他拉进了门里,按着他躺下,只见他胸口的白布已经触目惊心红了一大片,眼圈忍不住有些发热。澹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突然道:“别担心,只是不小心裂开了一点,不会再出血了。”说着吸了口气,闭目半刻,果然血便不再往外渗。

洛妍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她曾经听说过绝顶高手可以自己封闭血管减少出血,眼前居然上演了活人版!半响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会受伤?”

澹台看着她微笑:“我的血太多了,不出一点不舒服。洛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她明显黑了,眉宇之间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但气色似乎很好,也许她……

洛妍抬起眼睛:“还好,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面对他的时候,她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控制不住的心疼、心动、心酸,但是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今天好好休息,我要马上进宫,还要回去处理点事情,明天中午,我来接你回家。”

澹台扬飞的眼睛本来已经慢慢暗淡了下去,听到“回家”两个字,突然又亮了起来,洛妍垂下眼睛:“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澹台缓缓的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

“你真要接那家伙回公主府?”慕容谦皱起了眉毛,虽然澹台扬飞这几个月的确让他很操心,但想到那天青青转述的宇文兰亭的话,他实在很想掐死这混蛋——这几个月看着他,也不过是觉得就算要掐死他,也要等洛妍回来,不能让这混蛋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不然洛妍的气该向谁出?没想到,洛妍竟然准备接他回家,他也配回那个家?

洛妍淡淡的点头:“他不肯回安王府,但别院那种地方不能久住,毕竟他要出了什么意外,那个别院的女主人和那位二公子是会很高兴的。”

慕容谦微微吃了一惊:“他们敢!难道当安王爷是个摆设?”

洛妍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敢?只不过要看机会够不够多,好处够不够大!我们总不能去赌别人的胆量。”

洛妍脸上没有表情,半响才道:“谈不上。在一桩利益联姻里投入太多私情,是我的错。想来二哥比我更明白,三个月前的那些事情,并不是后宅之争,而是逼我与澹台扬飞离心离德,直至和离。这样以后我背后再无安王一系的保护,他们想拿捏我便容易得多。”

“我再怨再恨,总不能按照别人的布置来演这出戏给他们看!在身家性命面前,原谅不原谅算什么大事?我如今要做的,不是和某个人算账,而让那些想看乐子的人,自己先变成大燕的笑话!”

第106章 千头万绪

“气色还不错!”永年上下打量了几眼洛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怎么黑了这么多,天师让你下田种地了不成?”

洛妍忍不住苦笑:“父皇英明,虽不中,亦不远矣!”此刻面对永年皇帝,她的心里似乎已经没有以前的恐惧,虽然直到现在,她还是看不清楚这位皇帝真正的意图,但她已经可以肯定,父皇所期望看到的,是一个可以立足朝廷、影响局势的女儿,不管她用什么样的方式。

永年一挑眉毛,笑容更深了一些:“可学会种地了没有?”

洛妍点点头:“不止如此。”

永年呵呵的笑了起来,却没有追问下去,半响才道:“你见过谦儿了,大概知道如今的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父皇专门给你下旨到户部?”

洛妍笑了起来:“不敢劳动父皇,只要父皇莫怪女儿荒唐市侩,户部便不需要给邸报多拨一文钱。”

永年玩味的看了她几眼:“果然长进了。”

洛妍扬眉笑道:“女儿定然竭尽所能,不教父皇失望!”永年的眼里,果然闪过了一丝欣慰的亮光。

停了一停,却听永年突然道:“听说你先去了安王的别院,澹台扬飞那小子伤势如何?”

洛妍心里微微黯然,面上却淡淡笑道:“多谢父皇惦记,驸马情况还好,伤口不深,今日我要来见父皇,还要去看望敬妃娘娘,说好明日接他回府。”

永年看着洛妍,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

……

“我不在的这三个月,诸位辛苦了。”洛妍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她今天特意穿上了最隆重的玄色片金大礼服,声音平缓而清冷有力——她可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的反复苦练,才终于能够准确的控制音色,不像以前,即使用最缓慢庄重的语调说话,尾音里却还会带出一丝娇柔。

片刻的沉默之后,堂上的气氛明显更加凝重,洛妍才重新开口:“邸报的情况,姚府丞已向我禀报过,如今各地书院、军营都有主动来索邸报者,足见天下文人武将渐渐都已知道这份邸报的不同。其实我将第一份邸报送请皇上过目时,皇上便说道,这大燕名将传写得好,他要每篇都先读一读。邺王殿下也告诉我,这三个月,皇上每份邸报必定细阅,有一次还挑出了一个别字,此事大家已经知道,当期的撰写及编校都罚了银子,但,不知诸位想过没有,这却足以说明,皇上对邸报是何等重视!”

“三个月前,我向皇上辞行的时候,皇上就曾问,邸报就这样了?我禀告说,自然不止,只是一切需从重阳宫回来再说。原想着大约要半年方能让邸报为各地书院军营认可这份邸报,不想诸位竟只用一半时间就做到了这一点。我实在庆幸,有诸位这般才干卓越的属官!”

“眼见便是中元节,我为诸位准备了一份小小的节礼,权当对诸位这三个月辛苦的谢意。”

眼见不少人抬起头来,脸上有欢欣之色闪过,洛妍话音却一转,渐渐带有**:“中元节,我会多放假一日,请诸位在家好好休整,因为中元一过,就有更加繁重事务需要大家完成,或许将夜以继日,或许需废寝忘食,但我保证,到今年岁末,这大燕将无书院不学邸报,无军营不传邸报,无处不有邸报,无人不知邸报。”

“想当年,圣皇之下重阳宫,便一统河山,飞公主之下重阳宫,便救济万民,我不敢比肩前贤,惟自信可借助这方寸纸张清香油墨洗涤风气、教化人心,愿与诸君共勉,让万世之后亦有人知,此世此时,有诸位君子开创前人未有之事业,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眼见众人轰然应诺,大厅气温明显高了两度,洛妍暗暗松了口气,待众人告退,才吩咐:“请晏府令、姚府丞过来议事!”

人心是已经鼓动起来了,但具体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一件件一桩桩的去做,可以预见,她和她的属官很快就会成为大燕最忙的国家公务员!

……

“平安见过父王。”洛妍向安王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福礼,眼光扫向安王身边站着的女子,这位她久闻其名的小薛氏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眉目秀丽,笑容温婉,并无十分姿色,却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柔可亲。此刻看见洛妍的眼光,小薛氏忙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行礼,洛妍已微微一福:“夫人好。”

小薛氏忙不迭还礼:“不敢当,民妇见过公主。”

洛妍微笑道:“夫人千万别客气,这是家中,只有长辈晚辈,没有君臣,平安还要多谢夫人这些天对驸马的照顾。”

小薛氏温柔的一笑,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公主太客气,有这样的机会,是民妇的荣幸。”

安王的眼神里有一丝明显的欣慰,此时笑道:“公主别跟她客气了,扬飞伤口愈合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地了,我现在就让人把他叫出来。”

洛妍忙笑道:“驸马身子虽然强健,到底刚受了伤,还是我进去扶他出来。”

安王拈须微笑,“有劳公主了。”又对小薛氏道:“你带公主进去。”小薛氏带着洛妍出了上房,一路往洛妍昨天去过的那院子里走,洛妍一路便打量这别院,格局精巧,花木繁盛,路上行走、路边打扫的仆从也持礼严谨,心里暗暗点头:小薛氏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

洛妍不由仔细看了一眼,这位澹台扬飞的异母弟弟大约二十出头光景,也有与澹台扬飞相似的修长眉目,但神情开朗,看去便比澹台扬飞显得俊秀可亲许多,倒也配叫“俊飞”这个名字。他看见洛妍也是微微一楞,随即微笑行礼:“俊飞见过公主嫂嫂。姨母好。”

洛妍郑重的还了一礼:“二公子好。”

澹台俊飞似乎想不到洛妍会如此客气而疏离,眉梢略微一挑,不再多话,恭敬的让出路来。洛妍向他点头致谢,便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小薛氏的眉头不由微微一皱,随即又是满脸微笑。

不多时便走到了澹台扬飞所住的小院,洛妍刚刚走到院中,竹帘已挑开,澹台扬飞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石青色外衫,看着洛妍,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小薛氏停下脚步,恭敬的道:“公主,民妇告退。”

洛妍微笑道:“多谢夫人。”略定了定神,走到澹台扬飞身边,淡淡的道:“我们现在就走吧,可有什么东西要拿的?”

澹台回头道:“凯捷、凯旋,带上东西。”屋里两个亲兵打扮的少年已高声应道:“是!”

洛妍一怔,才明白他竟是带着两个亲兵住在这里——安王爷倒也不介意让外男住进内宅!昨天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心里却是微微的松了口气:还算没有笨到家!刚要转身,澹台的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洛妍知道挣脱不开,扭头不看他。

两人默默的一路走出来,又到上房拜别过安王,安王一眼瞥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一分:自己一直担心这公主也是那种脾气,如今看来,竟是通情达理,知道进退的。

洛妍的朱轮车就停在别院二门,洛妍扶着澹台扬飞上了车,车上早设好了软榻,让澹台在榻上靠着,刚想坐到另一边,澹台手上微微用力一带,洛妍便跌坐在他的腿上,随即被他揽入怀里。

洛妍突然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一颗心顿时砰砰狂跳,直到车轮向前滚动,才猛的清醒过来,低声喝道:“放开我!”却听他轻轻的道:“除非我死。”

洛妍挣脱不开,也不敢太过用力,只觉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将自己完全包裹,不由又急又气又乱,随即心里划过一丝警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澹台扬飞,我本来以为,你对我还有起码的一点尊重,原来我错了,在你心里,我竟然是你想骗就骗,想瞒就瞒,想欺就欺的!”

澹台身子一震,双手慢慢放开,洛妍起身坐到一边,扭头看着窗外,半响才听到他的声音:“洛洛,我原以为……”

澹台扬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洛洛,事情不是你想像那样的,我再混蛋,也不会那样骗你。”

洛妍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他:“那你告诉我,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107章 难堪真相

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洛妍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扭头不再看他。

一片沉默中,好一会儿澹台低沉的声音在车厢里回**:“洛洛你相信我,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你不要信别人的胡说!”

洛妍轻声问:“那么,你告诉我,‘别人的胡说’,哪些不是真的?”

澹台立刻道:“我回安王府,根本就不是为了去见宇文兰亭。”

“还有呢?她肚子里,难道不是你的孩子?我去安王府送衣服那天,你难道不是和她在东暖阁里?第二天你喝醉了,难道不是她‘伺候’的你?还有你们……”想到那句“小傻瓜”,洛妍只觉得胸口依然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再也说不下去,半天才控制住心绪,心里不由自嘲:三个月的心理建设,你还真当自己可以刀枪不入了么?

回头去看澹台扬飞,只见他脸色苍白,眼睛幽黑,却紧紧的闭着双唇,心里不可抑制的一阵失望,随即自嘲的一笑:这个男人,也许的确很爱你,可惜你只是他众多妻妾中,他比较宠爱比较重视的一个而已。在失去你的时候,他也许真的会痛苦得活不下去,可是,在得到你的时候,他却根本没有想过要忠于你一个人,他也许觉得,和别的女人亲热时能瞒着你,就是最大的体贴……

或许这就是古代男人?就像顺治那样爱着董鄂妃,失去她宁可放弃万里江山,好像也没有妨碍他在她活着的时候宠幸别的妃子。可是,她却不是纯粹的古代女人,无法因为这样的“宠爱”而感到荣幸。还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他的爱就活不下去的精神残废,即使从此和他咫尺陌路,即使彻底放弃他,自己一定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沉默之中,车子停在了公主府二门,洛妍深深吸了口气,上去扶住澹台的胳膊,搀着他下了车,一路走到上房,让澹台躺在**,又打发人去请太医。

一时丫头们退了下去,澹台才开口:“洛洛,那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把这些忘记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做任何让你难过的事情,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洛妍看着他,突然想起《春光乍泄》里的那一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忍不住苦笑起来:“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还是以为你自己是天师可以预言未来?澹台扬飞,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

洛妍慢慢站了起来:“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住在公主府,我会尊重你,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招待你的朋友同僚;你也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王妃和那些侧妃妾室,我绝不会生气,只请你也尊重我,不要瞒着我去做这些事,也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澹台怔怔的看着她,眼睛渐渐变得黯淡:“我还以为你让我回家是肯原谅我,原来,你竟是根本不在乎了……洛洛,我就是那个被人用过的玉碗是吗?你再也不会要了。”

洛妍低下头,只觉得胸中依然有不可抑制的绞痛,突然心里微微一动,似乎有些以前被忽视的东西瞬间在脑海里闪过,如果是那样……沉默片刻,终于淡淡的道:“你若是觉得这样不行,我们也可以和离。”

澹台扬飞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却越来越大,良久不歇,洛妍不由皱起眉头,轻声道:“你注意伤口,别又崩开了。”

澹台恍若不闻,洛妍看着他灰暗的眼神,心思电转,终于缓缓开口:“我知道你觉得我狠心,但将心比心,若是我在与你成亲前几天,还在跟别的男人……和你成亲后,又一次两次的瞒着你出去和那个男人一起,等那个男人羞辱到你头上来了,我却跟你说,我们把这些事情都忘记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能不能忘记?”

“你一直让我相信你,可你扪心自问,你相信过我吗?你相信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你不是故意欺我骗我,我都能原谅你吗?”

“这个世上,任何人的欺骗、伤害,我都可以接受,都可以原谅,唯独你不可以,或许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瞒我,一面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面却让我忘记那些事,你怎么可以这样一面羞辱我欺瞒我,一面却觉得,我不肯接受这种欺瞒,就是心狠?”

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洛妍,脸上闪过挣扎的痛苦,终于化作一声叹息:“洛洛,我不是要骗你,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能说。”

洛妍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渐渐接近某种猜想,但还不够,她逼得还不够紧……点头笑了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安王妃的儿子,却不是我的夫君,今天之后,我也再不会用夫君的要求来看你。你瞒我也好,欺我也好,从此之后,与我无关!王妃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她对我做的事情,从此之后,一笔勾销,想来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澹台扬飞不可置信的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是我母亲……你早就知道?”

洛妍冷冷的看着他,一种新的愤怒在胸口升起,缓缓摇头道:“直到你说这句话之前,我都是猜的,现在我知道了。澹台扬飞,你是世上最狠心的人,宁可看到我堕入地狱,也要维护你母亲的尊严。”

“不是,洛洛,不是这样,我不是想继续骗你,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不出口,我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你让我怎么告诉你,是我母亲,我的亲生母亲在我的茶里下了……那种药!那种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昏头、会把别人当成你的药,又故意叫你过来,好让你亲眼看见那种不堪的场面?如果不是因为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清醒过来,那天早上我都不敢想像会怎么样!”

“宇文兰亭的身孕,是成亲前母亲给我开的条件,我让宇文兰亭至少有机会有个孩子,她就接受你这个儿媳,我本不该同意这种事,只是,我真的不希望她为难你……没想到一次宇文兰亭就真的有了,更没有想到母亲会不守信,反而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那天难受得不知道怎么办,才会喝醉了,我想找母亲问个清楚,她却一面让我去安歇,一面又安排……我只是睡死了,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宇文兰亭怎么知道我私下里是怎么叫你的,也许是那个药,也许是我说了醉话,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那些!我跟她的婚事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洛洛,我知道我错了,但是当时我真的不敢告诉你,甚至不敢见你,结果那天我回家,听了谷雨的转述,我真的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是我太蠢太无能才会让你遇到这样的事!后来我在嘉福寺外面站了好几天,我想站到你回来或者自己死,可是阿谦跟我说,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才算是个男人。这几个月,每次想起那一天,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都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洛洛,我说的这些你可能一个字都不会信,可是……”

洛妍静静的听着,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放松了下来,可另一种痛楚却无法熄灭,只能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他:“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猜出来了,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

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其实并没有仔细想过那一连串的事,因为害怕只是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直到刚才,就在澹台说那句“我就是那个玉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澹台对她的感情,也许并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宠爱,然后就想起了安王妃那天得意的笑容,想起她让自己去的地方是东暖阁——这是讲礼仪的古代啊,宇文兰亭又不是什么丫头,澹台要是自己想和她在一起,也应该在她的院子里,不至于急色到自己母亲的房间里做这种事……

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宁可让自己恨他,也不肯说出这件事情?他难道真的想不到,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疯狂的婆婆不择手段的羞辱强势的儿媳,但背后推手的目的却是直指他们的婚姻,以及她的性命!

洛妍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无比:“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你会不会还要瞒我?”

澹台看着她,脸色痛楚,眼神一片茫然。

洛妍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的阳光正烈,但这屋子却让人觉得寒冷。

是的,这是真相,荒谬不堪,却的确是事实。她甚至不太清楚,这真相是令她更欣慰,还是更难堪。一个母亲,要疯狂的到什么份上,才能做出这样的卑劣的事情;一个儿子,要愚昧的到什么程度,才宁可承受妻子、朋友的怨恨背弃,也要死死的隐瞒住这种事情?

这个男人,的确是古代的男人,在满足母亲心愿,和忠于妻子之间,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选择前者。那是几千年留传下来,被我们的文化神化了的一个孝字,没有道理、没有原则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的道德。

洛妍突然想起了在燕太祖传里看到了一句话——“卧冰求鲤,那不是孝,那是蠢,不慈而孝,是纵容天下不慈之父母”——作为现代人,她百分之百的同意这句话,但事实上,这却是燕太祖一生中争议最大的地方,比他干的所有骇世惊俗的事情引起的争论都大,到现在文人的笔墨官司还是没有打清……

深深的无力感扑面而来:原本以为的那个真相,她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而现在这个,却是可以理解、不能接受。到底哪一个更令人无奈一些?

“太医到了!”屋子外面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洛妍收拢情绪,神色平静的站在了床边。

进来的昨日去安王府的那位老太医,手脚利索的换完药后,低声道:“驸马这几天还请静养,虽然伤口不深,但若总是崩裂,不利于愈合。老朽后日再来换药。”洛妍微笑致谢,青青递上一个二两银子的封儿,才引着太医往门外去了。

难堪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屋子,澹台慢慢抬起头,祈求的看着洛妍,洛妍偏过头去,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突然传来青青的声音:“公主,驸马,宇文兰亭求见。”

第108章 各自布局

仿佛一大盆凉水浇了进来,凝滞的沉默顿时变成了尖锐的寒冷。洛妍心头一震,回头看见澹台扬飞僵硬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淡淡的道:“你这个侧妃,还真是……贴心。”

“不见!”澹台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宇文兰亭,如果说以前,这四个字只意味着一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侧妃,三个月前,她就已经成为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只是他是男人,有些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设计,上当却是自己的错,在惩罚够自己之前,他没资格去惩罚别人——可这个别人竟敢找上门来!

洛妍心里不由微微一动:算起来,她应该是四个多月身子的人,这大热天往那里一跪,她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若真是如此,她岂不成了……事情似乎有点不太对头,应该怎么办?

澹台扬飞已经站了起来:“我去!”——再不想见她,他也不能让洛妍去为难。

洛妍一怔:“你的伤……”

澹台淡淡的道:“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洛妍张口结舌,突然发现,她可能真的没有完全看清过这个男人,比如刚才,他虽然神色平静,却突然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力,让她的那个“不行”生生冻结在了舌头上。

想到宇文兰亭,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在心头盘旋,略定了定神,洛妍叫进了青青:“你出去看看情况,然后立刻去找邺王殿下,让他帮我查查这几个月来安王府的事情,尤其是宇文兰亭身边的情况,越快越好。”

……

宇文兰亭跪在地上,太阳已经西斜,但毕竟是七月,青石地砖依然是烫的。从刚才她跪下到现在已经快一刻钟,只要再过一会儿,只要再过一会儿就行!她按捺住心里的兴奋,扬起梨花带雨般的脸,好让远远街角看热闹的那些人能更清楚的看见她的哀伤……

公主府的大门“咣”的打开了,宇文兰亭忙哀哭一声,抬起头来:“姐姐……”却突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澹台扬飞站在门口,上身只随随便便披了件外袍,胸口那一层层的白色绷带一半露在外面,下面是一条肥大的青色长裤,头发随意披散在后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站在那里,似乎就像一柄出鞘的钢刀,不但散发出寒气,还有带着血腥味的杀气。

他不是受伤了吗?他怎么会出来?宇文兰亭一肚子打好腹稿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目瞪目呆的看着他,却在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心虚的低下头,呐呐的道:“我,我是来给公主赔罪的。”

“你是自己爬起来上车回去,还是我让人把你扔到车上赶回去?”完全没有一丝火气的声音,却让宇文兰亭哆嗦了一下:她虽然并不太了解这个男人,但一种几乎是本能的直觉也在告诉她,这个时候,自己绝对绝对不能惹他……

“我改日再来给公主请安……”她几乎是狼狈的爬了起来,回头便走,却突然听见身后越发平和的一个声音:“如果你再出现在这里,你会后悔的,我保证。”

宇文兰亭头也不回快步走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边,来不及等身后的丫鬟赶过来就自己爬上了马车,这辆青布马车外表朴素,却比一般马车大上一号,里面还坐着两个人,看见宇文兰亭都是一惊,年纪大些的那个便道:“你怎么就回来了?要不要赶紧……”

年纪大的妇人眉头皱起:“他怎么出来了?难道要等世子回军营再来?”宇文兰亭摇头:“不行,他说了,不准我再来这里!”年纪大的妇人皱起了眉头,随即淡淡道:“时间不多,要抓紧机会。”她身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呆呆的坐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

“和‘飞’字号文具店谈得如何?”洛妍看着眼圈明显有些发青的姚初凡,不无担心的问。

这是洛妍回京城的第六天,邸报改版改印的各项工作已经都交代了下去,因姚初凡年纪轻、卖相好,又长于交际,最重要的与商家及书院洽谈的工作便都交给了他,看他这样子,竟是十分的辛苦。

“很顺利。”姚初凡眼睛闪亮:“说来也巧,他们正好做了一批新墨,说是什么桐油所制,比现今通用的松烟墨色泽更润,且字迹遇水不化,只是价格较高,知者不多,正愁如何令人知之,下官去跟他们大掌柜谈过,他们恰好在书院见过前几期的邸报,很愿意一试,条件就如公主所定,在副刊士林佳作集里加印一张那什么优惠券,而本期副刊所有纸张则由他们负责。”

洛妍没想到事情如此凑巧,点头笑道:“真是天神保佑!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开头,以后就好说了。那,太学那边如何?”

姚初凡苦笑起来:“他们当然求之不得,士林佳作集本是他们期期要看的,如今竟要选登他们学子的佳作,谁不知道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机会?不瞒公主,我这几天,每天晚上都要接待几拨太学教授、学子,乃至推荐官员,光收到的文章就有上百篇了,这也就罢了,还有那些礼,下官推都推不掉!”

洛妍看着他的黑眼圈,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还以为他是工作辛苦,原来竟是受贿受得好辛苦!好容易忍住笑才道:“他们敢送,你就收着,说清楚最后都是我来定夺就是,咱们二一添作五,也好发笔小财。”——她终于也有机会受贿了!

姚初凡目瞪目呆看着洛妍,半天才摇头苦笑:“公主莫开玩笑!”

洛妍绷着脸道:“什么叫开玩笑,你不知道如今邸报经费紧张么?就算推行顺利,只怕最近几个月也得本宫自掏腰包,这等送上门来的补贴何等珍贵,若不笑纳,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眼见姚初凡眼睛都瞪圆了,这才笑着转了语气道:“这收礼的学问你也知道,太贵的收下会结怨,若是一般的礼物,不收也会结怨,你只记住,结缘,莫结怨,文章必定要按我们定下的标准选,至于发财的事情么,我不管你。”

没过一会儿,一位姓覃的长史又上来回报,洛妍吩咐去找的各种纸张样本已经整理好,洛妍便让人又去请晏柏雄,几个人一道仔细看着覃长史送来的七八种纸样,洛妍挑了三种价格较低的,让人去分别随便印几行字便贴到外面风吹日晒,看看哪种着墨清晰,哪种比较牢靠。如今的邸报,均由特制优等贡纸印刷,成本自然居高不下,若换成较轻巧结实的普通纸张,便有大笔的经费可省下来。

一时又有几位负责新副刊“商情”的主簿来交样稿,洛妍看了看,不由摇头:写成这样,就成了八股文章了,看懂都费劲,能有什么用?想了一想便把他们叫进来道:“各位可曾去茶楼听过评书?可见过账簿?若没去过,没见过,不妨多听两日,多看两本,话用评书里的话,写用账簿那样清晰明确的格式,回头再试试。”

回头却见姚初凡又走了进来,皱起眉头问:“这一期邸报,真按下面要的份数印么?这却要比原来多去近三成……”

洛妍想了一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要的又不是整份的邸报,但凡书院的,给他们印一份士林佳作集,但凡军营,单印大燕名将传就可以,算一算,加起来不过多一成而已。”

姚初凡一拍脑袋:“下官糊涂!”笑吟吟转身便走了。

好容易诸事告一段落,洛妍默默盘算:燕太祖那时候,邸报发行固然得力,但民间商业尚未繁荣,故此不大可能有广告支持;而到了飞公主那时候,虽然也有过用邸报附带商业广告和优惠券的尝试,但那时的邸报,根本就是各级官府的内部文件,对市场推广用处不大;现如今她这种依靠邸报发行途径,进行有针对性的内容定制与广告定制,自然效果比以前要好,只是不知道能好到什么程度,被更多商家接受还要多长时间,新报纸的构想只能是下一步的事情……

眼见已近午时,洛妍这才起身回了内院,没走几步,一边谷雨已走上来低声道:“安王爷已经从龙武大营回别院了。”落妍点点头,又问:“府门外的桩子还都在?”见谷雨点头,想了一想,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谷雨默然点头,转身便出去了。

……

回到上房时,韵儿与黛兰已把午饭布置好。澹台扬飞从东边的书房钻了出来,默默的坐在桌前,依旧是几下就吃完了。洛妍这才注意到他胸口的绷带已经取了下来,想来太医上午已经来过,他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我今天要去父王的别院一趟,晚上你先吃饭,不用等我。”

澹台点了点头,开口想问什么,看见洛妍平静的神色,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又去了书房——那里有洛妍给他做的沙盘,可以用来推演军事,也有他的床,用来休息。如今他们的关系,竟有些类似于房东与房客,让他煎熬更让他无力,却不敢造次。

安王的别院在京城的西北角,与公主府正有一条大道相连,恰是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因午时便递了帖子,洛妍的车便直接驶入大门,却多少有些意外的发现小薛氏已等在了二门口。

洛妍下车便笑道:“有劳夫人久等了。”小薛氏看了看她身后却问:“怎么没见驸马?”洛妍笑道:“今日却是我有公事要向父王请教。”两人说说笑笑到了上房,洛妍进屋安王见了礼便道:“驸马的伤口已经愈合,如今绷带都拆了,说是过几天便可以回营,平安今日来却是因为有两件事情要求父王。”

安王怔了一怔才道:“公主请讲。”

洛阳道:“第一件是关于邸报的,不知父王是否看过这几个月邸报副刊的大燕名将传?”见安王点点头,才道:“如今却是要安排人写一篇关于父王您的了。”

安王摇头笑了起来:“公主莫开玩笑,我哪敢比肩前代名将!”

洛妍笑道:“父王过谦了,既然写了前代名将,自然更要写当代名将,平安不敢徇私,任是去问谁,如今大燕的将军里,哪一位又能排在父王前面?何况写这传纪,不光是为将军们彰功,更是为鼓励如今的军校子弟,军营将士奋发向上、为国效力。平安听闻,父王如今每年都要去军校授课两次,想来自然是希望我大燕多出人才。但您去军校,所惠只及京城鲜卑六部的少数子弟,若是将您所思所得变成文章,却是天下子弟、将士都能获益的。您也知道,这邸报如今是交给平安做的,做不好自然要挨罚。父王,于公于私,就求您帮平安这个忙吧。”

安王忍不住笑了起来:“公主这样一说,老夫不答应也不行了!”

洛妍大喜,站起来行了个礼:“多谢父王!”安王看着她阳光般明媚爽朗的笑容,心里微微点头:这个丫头倒真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洛妍却又道:“平安来这里,却还有一件私事要麻烦父王。”安王一楞,听见她笑道:“我想请父王借给我一个人。”

第109章 请君入瓮

酉时刚过,一辆金顶朱轮车从安王别院的大门缓缓驶出,后面跟着两辆黑色布帏的常车,一行人不紧不慢沿着大道向公主府而去。刚走了一半多的路,就见一辆有着安王府标志的青帏大车迎面而来,恰恰将朱轮车挡住。

那青帏大车车帘一挑,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腰身微丰的女子扶着丫鬟的手忙忙的下了车,扑在朱轮车前叫道:“公主殿下,贱妾给你赔罪,贱妾给你赔罪。”说着竟当街磕起头来。来往众人顿时围拢过来,指点不休。大燕风气开明,女子很少自称“贱妾”,这女子穿戴十分精致,自称却如此卑微,拦的又是这京城里唯一的金顶朱轮车,谁能不好奇多看几眼?

宇文兰亭忙收了泪,凄然道:“贱妾得罪了公主,又无法上门请罪,只是一时情急而已。”说完悲悲切切擦干眼泪,扶着腰慢慢上了那朱轮车。车帘刚刚放下,就听里面又响起了哭声:“公主殿下,贱妾不是有意骗您,请你宽恕贱妾,饶了贱妾吧!”一阵哭泣之后,突然传来闷闷的两声,然后便是尖叫:“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您就饶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本来留在车下的那个丫头也冲了上去,被那女官挡住后就大叫:“小姐您怎么样了,公主饶了我家小姐吧,她都五个月了,太医说是男胎!”观者顿时大哗,有人叫道:“这是什么道理!”那边青帏大车上跳下两个仆妇,连同原先跟车的两个一起奔来,当先一个十分敏捷,转眼就到了车边,那个女官打扮的人竟拦她不住,刚要上车,从朱轮车后面的一辆青帏车上赶过来一个中年大娘,恰恰挡在了她面前,几个女官和侍卫打扮的人也赶了上来,便挡住了另外三个。

车里的尖叫越发凄惨:“公主,求您别踢我肚子,别踢我肚子……”人群几乎沸腾起来,有人便叫:“公主也不能当街行凶!”却见朱轮车突然车帘挑起,一个身穿月白色纱衫的女子已站了出来,悠悠闲闲、清清脆脆道:“我还是出来的好,不然宇文侧妃这独角戏还演得真累!”回头便道:“大伯娘,麻烦您看着侧妃。”

青帏大车上下来的妇人便叫道:“公主你胡说什么,您打也打了,踢也踢了,就求您让奴婢们把侧妃送回王府,请太医来救救她,求您高抬贵手,不看在十几年姐妹的情分上,也要看在安王府子嗣艰难的份上啊!”听说安王府的名字,围观众人更是群情激奋起来,虽然不敢上前,却有人大声道:“一个妇人,怎能如此狠心?”

洛妍看了下面一眼,扬眉笑道:“是么,真巧,我后面的车上就有太医院最有名的女大夫,专保皇家子嗣的,请尉迟大夫上车给侧妃看病!”

只见最后那辆黑布车车帘挑起,一个身穿太医服色的中年女子稳稳的走了下来,拎着药箱便走到朱轮车中,放下了帘子。

青帏大车下来的几个人相顾色变,想回到大车上去,却被拦了个结实,那青帏大车的车夫见势不对,想悄悄退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车里的尖叫声越发凄惨:“不要害我孩子,不要害我孩子!”随即传出那中年太医怒喝声:“侧妃请慎言,我尉迟在太医院行走了三十多年,当今太子皇子均为我接生,不过是为你检查,你这样叫喊,成心是坏我尉迟世家的名声不成?”听到这个声音,车边围着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安静了下来:尉迟是鲜卑六部里的异数,除了武将一支外,更是大燕著名的行医世家,名声极佳,若说这个女太医是在害人,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宇文兰亭已经尖叫道:“你胡说,你们勾通了来害我孩子,还污我名声!”

洛妍淡淡的道:“尉迟太医,麻烦你上宇文侧妃坐的那辆大车看看,我若估计不错,那里或许有人需要您的诊治。”

尉迟太医应了声是,下车便走到大车边,洛妍抬眼看了一眼,伸手指了街边两家店铺里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两位老板娘道:“这两位大娘请了,麻烦你们也上去帮尉迟太医一个忙。”那两个妇人张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洛妍微笑点头,两人各自出来,从人群里钻了过来,钻进了那辆车里,不一会儿便传出她们的惊叫:“造孽啊,这个妇人的胎儿真是保不住了!”

街边人越围越多,却是一片安静,又过了一阵子那边车里又是一阵惊叫,“是男娃!男娃!”不多久尉迟大夫捧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出来,皱眉道:“回禀公主,下官上车时,里面一位妇人早已被灌了堕胎药,下官无力回天,堕下了一个五个月的男婴!那药十分霸道,孕妇如今看着还好,但只怕今夜就会大出血,药石难回。”

嗡嗡之声这才从围观之人群众响起,就听洛妍冷冷道:“多谢尉迟大夫,只是这宇文氏伪装身孕,又当街演这苦肉之计,以图毁我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麻烦大夫等下帮我做个见证!”

宇文兰亭的那几个丫头仆妇脸色早已灰白,只有宇文兰亭还在尖叫:“你冤枉我,你冤枉我,都是你的人,都是你在演戏!”

洛妍回头笑道:“兰亭妹妹,你就省省力气吧,车上这位大娘,乃是父王的族姐,父王请她过去照顾世子的,我认识大伯娘还不到一刻钟,怎么就是我的人了?不信,我可以请王爷来作证。”

宇文兰亭顿时像被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她自上车来的所有动作、无中生有的摔倒、哭叫,都落在了安王爷的人眼中,她这戏不是从头到尾都被拆了个精光?慕容洛妍她竟是准备好了一切,就等自己自投罗网!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算到了?难道真是天神保佑,在重阳宫三个月,竟让这个女人变得如此可怕?

想到此处,不由万念俱灰,只觉得车身一动,忙道:“这是去哪里?”

慕容洛妍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宗正府。”

宇文兰亭脸色顿时变成死人一般的灰白:如果是去安王别院或公主府,她还有一线希望,若是去了专管六部宗族及外戚事务的宗正府,她的下场将比死更可怕,一个意图混乱王族血脉、败坏皇家名声的女人,是不可能从宗正府的大牢里活着出来。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眼见她额头已经青肿,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她是不是被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还在安王府,还是这个侧妃,就等于有人在她背后架了一把刀,她若想不被这把刀砍,就只能砍断这把刀,并把这血溅到拿刀者自己的身上。她别无选择。

宇文兰亭抬头看着她,脸色渐渐狰狞,突然破口大骂:“慕容洛妍,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从小你就假惺惺的踩着我,自己不要的破烂货就扔给我,真正喜欢的东西碰都不让我碰,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肮脏心思!不就是施舍着我,好显示你的高贵,你的聪明,你的慈悲!我呸!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每次我看着你这张脸都恶心,明明是最不要脸的东西,偏偏装着副高贵模样,谁不知道你连戏子都不如……”污言秽语,正要滔滔不绝的骂出来,青青上前抬手就卸掉了她的下巴。

洛妍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略觉轻松:送一个纯粹的敌人去刑场,总比送一个朋友,哪怕是昔日的朋友,要好受得多。

到达宗正府时,天色还亮,因早打发了侍卫来报信,宗正府并未关门,此事颇大,连宗正府少卿都等在衙中,见洛妍一行人过来,忙迎了上来,官员衙役将包括两位老板娘的一干人证带到堂上,要紧人物一一录下口供,宇文兰亭等人收监,回头再细审,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罢。洛妍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澹台扬飞虽然早吃过饭,照常在东边书房里看书排阵,但耳朵却不由自主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听见她回来,立刻挑帘出来,看见洛妍的脸色,心里不由一紧:“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洛妍挥了挥手,天珠忙去小厨房安排饭菜,青青几个也退了出去,这才淡淡的道:“我刚刚,把宇文兰亭,送到了宗正府。”

第110章 正面交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安排了?”听完洛妍三言两语的叙述,澹台怔怔的看着洛妍,眼里有一点不敢置信。

洛妍点了点头,她不想瞒他,那是他的侧妃,传说怀着他的孩子,自己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他总是有权力知道的。而且澹台扬飞不是笨人,总不会相信那太医和大伯娘都是偶然出现在她的车队里。只是看到澹台扬飞眼睛里的那点失落,却依然觉得心里有一点异样。

“洛洛,你真的变了……”澹台脸上有明显的痛楚一闪而过。

澹台扬飞一怔,脸上的痛楚之色更深:“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心里难过,都是我不好,我答应阿谦、阿峻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不但没有保护你,反而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让你不得不劳心费神,去面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

“我真是蠢!原来从一开始的那个条件,就是冲着今天来的!我那时候怎么会蠢到会同意……我本该护着你,却居然成了害你的帮凶!只是洛洛,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虽然不如阿谦聪明,但帮你解决这样的麻烦,还是做得到的,何必自己冒险?你若再为了我的这些混账事情,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你让我……”

澹台的眼睛里有灼热的痛苦燃烧,再也说不下去。

洛妍微微偏过头去,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我也只是猜的,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怎么说呢?说宇文兰亭身边多了几个太子妃送的仆妇,其中有一个特别神秘,然后你能怎么办?这种事情,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等她发作,见招拆招!”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打算,知道今天她一定会截你的车?”

“将心比心而已,我若是宇文兰亭,好容易有了个孩子,绝不会冒险到仇家跟前晃悠;可她偏这么做了,总有原因吧?上次她到府门口这一跪就不合情理,当时大概就是算定了我让不让她进去,都要说我弄掉了她的孩子,结果是你出去的。如今她既然不能来,还能怎么办?只能在路上截,谷雨告诉我,府门口这几天多了两个日夜盯着的人,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今天到别院时就特意带了府里身手最好的袁大娘,让谷雨请了尉迟大夫过来,又让王爷让我带一个他最信得过的妇人回府,便是赌她会在路上截我。等那车里竟出来了身手比青青还好的高手,要把宇文兰亭抢回那辆车去,意图也就很明显了。”

“她们的计划其实不算坏,只要我这里人手稍有不足,让宇文兰亭回了那车中,再捧出个男胎来,我便坐实了这个罪名,别人不说,王妃更会恨我,因为当年那事,父王也定会从此厌我,再来几步后手……所以,我不能放了宇文兰亭。若说这几个月我有什么长进,大概,就是能狠下心了。”

澹台扬飞凝视着她,轻轻的摇头:“你若真是心狠,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说来说去,还是我愚蠢,是我无能,才会逼得你不得不去做这些你不喜欢做的事情,你怎么怨我怪我都是应该的,何必这样说自己?”

洛妍低头不语:这次一切顺利,她并没有动摇过,也从没想过要有什么仁慈宽恕,但也的确,无法因此觉得开心,她无法从这种的人命的赌斗里获得乐趣……

一夜居然无梦,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往外一看,却看见澹台扬飞伏在桌子上的身影,不由呆了一下,刚刚起身,澹台已经惊醒过来,看见洛妍惊异的眼光,脸色顿时有些尴尬,丢下一句“不小心睡着了”便大步走了出去。

……

“宇文兰亭已经在牢中自尽了?平西郡王府刚刚领走尸体?”洛妍看着前来报信的黛兰,微微有点出神:这个结果是预料中的,只是那边手脚还真快,满打满算,宇文兰亭进宗正府大牢也不过六个时辰……可惜,这戏却不能因此落幕。

“去让马厩准备一辆挂黑纱的大马车,要好的,然后你们四个点上十二个侍卫,跟我一起去平西郡王府!”

不多时,洛妍便登上了自己的朱轮车,青青等一行人骑着黑色大马,后面跟着一辆挂着黑纱的新车,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平西郡王府,却是直接到了东边的角门。

待到角门大开,两辆车直到二门停下,洛妍跳下马车时,才发现站在二门门口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太子妃宇文兰珠,身后跟着数位女官。

宇文兰珠穿着日常的淡青色纱衫,系着月白色的裙子,颜色倒是和洛妍身上这套不谋而合,眼下略有青痕,但一双杏眼却熠熠生辉,看见洛妍微笑道:“公主,好久不见,今日家母身体不适,一切事宜由我代劳。”

看着这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一种面对危险时自然会有的凛然从脊柱升起,洛妍不由暗自打起了全副精神,微微福了一礼:“有劳太子妃,请转告王妃,节哀顺变。”

宇文兰珠眼神更深,缓缓笑道:“多谢公主,一定转告。”转身便带着洛妍走向上房。

因靠着后海而建,府内又引入了大片的水面,平西郡王府在京城也是出名的风景好,洛妍一路走来,只觉得这院子虽然不似南方的精致,却齐整大气,连树木都多是高大的乔木,水面上凉风袭来,格外清爽,只是整个院子竟是静悄悄的人影也无,一路到了上房,才有许多丫头婆子在廊下屏息肃立。

进了上房落座上茶之后,几位女官静静的退了出去。洛妍见宇文兰珠淡然垂目而坐,没有开口的意思,也不客套,直接便道:“太子妃事务繁忙,平安不敢不耽误您的时间,听说郡王府今日早上已经接回了兰亭妹妹,平安就是为此事而来。”

洛妍叹了口气:“那么,太子妃准备如何处理兰亭的后事?”

宇文兰珠微微一怔,沉吟片刻,突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洛妍淡淡的道:“以兰亭的身份、此事的缘由,想来是不能葬入郡王家祖坟的,若是胡乱找个地方葬了,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忍心,何况太子妃与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此事,请太子妃还是交给平安吧,一则,兰亭虽然横死,但死时依然是安王世子侧妃,此事由平西郡王府来善后则不妥,二则,说到底,兰亭也是因为我而有今日,人死如灯灭,此前种种我已不欲追究,只想给她一个体面的后事,请太子妃成全。”

宇文兰珠摇头道:“公主大人大量,宇文家却不能因此还麻烦公主,兰亭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便是宗正府未有判决,也决计不配再当安王世子侧妃。她本是罪人,何等下场都不为过,请恕不能从命。”

洛妍轻轻叹息了一声才道:“多谢太子妃的好意,若是郡王府执意如此,平安也无话可说,只是到底姐妹一场,于心难安,恳请太子妃容平安在贵府东门,设灵棚七日为祭。”

宇文兰珠一怔,深深的看着洛妍,终于开口道:“士别三日,公主果然让人刮目相看,心胸果然大不一样。只是你和兰亭从小一起长大,兰亭已是罪有应得,为何不能让她就此入土为安?”

洛妍眨了眨眼睛:“太子妃此言差矣,难道静悄悄胡乱一埋才叫入土为安?平安设灵棚、做法事,不正是为了能让兰亭入土为安么?她做下错事,又是自缢而亡,都是莫大的罪孽,若不多做几日法事,又如何能早日得到超脱?”

宇文兰珠点头道:“公主果然想得周到!兰亭地下有知,绝不敢忘,只怕来世结草衔环,亦要报你今日此番恩德。”

洛妍淡然一笑:“太子妃此言差矣,平安只不过做了分内当做之事而已。我与兰亭虽然一起长大,却并非姐妹,且自问平生所为,没有对不起她,更不曾利用她、逼迫她,乃至下手要她的性命,不过是在她的后事上略尽一点心意,谈得上什么恩德?平安愚钝,实在不明白兰亭又为何要报答我?太子妃学识渊博,不如您教教我?”

宇文兰珠终于变了脸色,点头道:“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公主的心胸,今日我领教了!”

洛妍也看着她微笑:“不敢当,太子妃的心胸,平安早就领教过了,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进益。平安本来是最懒散的性子,不是太子妃日夜督促,怎会有今日?平安还要多谢太子妃才是。”

宇文兰珠看着洛妍,突然放缓了脸色,嫣然一笑:“平安客气了,家妹的后事,就请公主费心,今日不便留客,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第111章 再见王妃

“你把宇文兰亭停棺在碧云寺?”澹台扬飞困惑的看着洛妍。

洛妍只觉得有些难以开口,面对宇文兰珠,她固然可以侃侃而谈,此刻却不想拿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却也不好直接告诉他:自己登门向宇文家要回棺木,依礼厚葬,是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心胸宽大、既往不咎的公共形象,顺便再狠狠踩宇文家一脚。

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毕竟她自缢时,还是你的侧妃,我准备做满七日法事再下葬,地方也选好了,你要不要去给她上炷香?或是安排人通知安王妃一声?”

澹台扬飞摇摇头:“宇文兰亭虽然做过我的侧妃,但从来都只是太子府的一颗棋子,我没有喜欢过她,也没有苛待过她,何况……算了!我不想再提起这个人,洛洛,你也把她忘记了吧。”

洛妍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忘记,谈何容易!他的意思是忘记以前那些事情么?可是,就算她能忘记那些事情,也很难忘记这是第一条自己亲手送入绝境的生命。只是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她依然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的这双手,想必会越来越习惯做这样的事情……

突然听见澹台扬飞静静的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西北,是巡营的时候,射杀了敌人的一个探子。其实距离很远,什么都听不见。可是那几天,我总是会听见箭尖射入肉里的声音。还是一位老兵告诉我说,这是战场,你要不想听见刀子刺进自己心口的声音,就得习惯用手里的刀砍断敌人的脖子,习惯的人就能活下去。”

“没用多久,我就真的习惯了。后来我告诉自己,我多杀一个敌人,就等于让我的同袍多一次机会活下来。所以,那些血,那些惨叫,那些刀子在肉里进出的声音,我很快都忘记了。洛洛,你想想阿谦、阿峻,你想想青青、天珠,想想你做的事情不但是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他们,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洛妍半响才抬头道:“谢谢你。”

澹台脸上不由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呼吸似乎都窒住了,洛妍叹了口气,换了话题:“明天,我还要去安王别院那里一趟。”

……

“你后天回御林卫?”安王皱着眉头看着澹台扬飞,“你的伤好利落了没有?”

澹台扬飞尴尬的保持着沉默:总不能告诉父亲,他急着回去,因为觉得自己呆在公主府里纯粹是个累赘,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只能天天在期待、悔恨、担忧中煎熬,还不如早些去做点实事。

“这两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看?”安王踱到书房的窗口,心里有些发沉:那天平安公主向他借人时,他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她要借一个自己最信任的年长妇人在身边几日,原来她竟然是早就算准了那位宇文氏的手段,反击得又是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手软,昨天去宇文府要棺木更是一招狠棋。

“洛妍,她都告诉我了。父王,我们都是西北那边活下来的,都知道生死胜负的道理,总不能有人要杀自己,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安王一怔,不由点头:的确,这两个女人之间,不仅是后宅之争,那个宇文家的女人所图既然不止是后宅,丢了命也不冤枉,只是儿子——“这次你回去,她……”一句“她待你可好”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这是父母对出嫁的女儿常问的话。

澹台扬飞却听懂了,抬起头来,脸上住露出一丝微笑:“她,性子很好……从不过问过我在外面的事情,对我那些同袍都温和有礼,还专门给我做一个叫沙盘的东西,用来推演军事最方便不过,哪天我带来给父王看看,您一定也喜欢。”

安王看着儿子的笑容,忍不住摇头:这傻小子!不过如此说来,公主虽然有心计,倒像个贤内助,待他也不错。罢了,只要儿子能高兴,自己少不得多下些功夫,无论如何,要保这两个孩子一世平安!

……

坐在放了冰盆的上房里,洛妍看着沉默的澹台扬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一句:“今天王爷把你叫到书房,你们说什么了?”

去别院之前,洛妍就想得很清楚,未来朝局若是不可逆转,她就必须有鲜卑六部的支持,因此也必须改善和安王爷的关系。原想着因为宇文兰亭的事情,安王心里多少会有看法,所以才借着送大伯娘回去的由头,想开解一下。没想到事情倒比她想像的还要顺利。

安王爷今日刚见到她时只是客客气气的,但把澹台扬飞叫去书房一阵子之后,回来脸色就好多了,没等她开口解释昨天的事情,就主动说起了邸报,对她怎么和另外一些六部的老将军打交道提了不少建议,让她简直喜出望外。澹台扬飞他到底说了什么,让安王转变这么大?

“没什么!”澹台回答得又快又简短。

洛妍心里一动,他明显是在心虚,难道是他跟安王说了假话,那么多半是关于……心里微微一暖,想了一想,主动挑起了话头:“你后日就要回营里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没有?”

这还是几天来洛妍第一次主动过问澹台的事情,澹台扬飞不由抬起了头,微一犹豫却还是道:“没什么。”

洛妍垂下眼帘,他眼中的那点惊喜和患得患失有一点刺痛她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在害怕什么,可是,他们之间……就这样相敬如宾下去,也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澹台与洛妍同时站了起来,相视一眼,匆匆往外就走。洛妍心中不由思量:自己回来七八天了,安王妃却出人意料的一直没有动静,连个人都没打发过来,今天却突然自己上门了!她想做什么?给宇文兰亭报仇?

澹台扬飞心里更是复杂莫名: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看到母亲了,三个月来那种震惊、痛苦、无法面对的心情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平复,自己也曾想过要不要回去看看,但想想母亲所做的事情,却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今天母亲怎么突然自己跑来了?三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她身体如何……

两人默默的快步走到大门,令人打开大门,一起走出门外。只见安王府的红盖朱轮车停在门外,见大门打开,车帘才挑起,安王妃扶着一个中年妈妈的手,缓步下了车。

三个月不见,安王妃衰老得厉害,原先只是微白的两鬓此时竟然已经明显斑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明显,大概是瘦了一些,越发显得憔悴。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母亲,几个月来的怨恨顷刻被抛到脑后,不由自主快步走上去扶住了安王妃的手:“母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安王妃眼光复杂的看了澹台扬飞一眼:儿子黑瘦了一大圈,精神却还好,看他这神情语气,似乎倒是不再那么记恨了——天知道,当自己得知儿子受伤了宁肯去别院也不回王府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后悔第一次压倒了怨恨愤怒,她是真的有点怕了,难道如果那个公主真的不回来,或者回来却与儿子和离,儿子难道从此竟不愿意再进这个家门了?自己做了这么些事情,难道最后竟是两败俱伤,却便宜了那个小薛氏?

这种复杂滋味,让她在知道洛妍回京,而且把儿子接回公主府后,反而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比让儿子住在那个地方强!然后她就开始等着儿子回来看她,没想到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等到的却是宇文兰亭被公主带到宗正府,然后就自缢而亡了的晴天霹雳!打发了几拨人出去,才渐渐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却更是让她百感交集,终于在知道儿子居然和公主一起去别院看望王爷之后,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坐车来到了这座她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踏足的府前。

洛妍也微微有些震惊:安王妃看起来怎么像老了好几岁?突然又觉得她旁边那妇人眼中微微有什么一闪,定神看时,却只是一个相貌再平常不过的妇人,神情恭顺无比,再想细看,只觉得安王妃的眼睛已扫了过来,当着众人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上前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礼:“平安见过王妃。”

安王妃抬眼打量了她几眼:黑了一些,却是眸清唇艳,神色宁静,心里不由一酸,好容易才平静的点头:“公主多礼了。”

洛妍微微落后两步,看着澹台恭顺小心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看到安王妃的第一眼,她就清楚的知道,澹台扬飞不会再和她赌气下去。只是不知道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个安王妃,是真的后悔收敛了,还是会有什么别的手段……

随即不由哑然失笑:现在早已不是当初的情形,无论这位安王妃做出什么来,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不成?

第112章 玉人忽至

上房里,澹台扶着王妃在楠木椅上坐了下来,安王妃略打量了几眼这屋子,只见这屋子一色金丝楠木的家具,雕花的青色玉砖铺地,四壁都是镂空,瓶炉灯等各色摆设都嵌在墙壁里,有面墙还用楠木透雕镶了一面六尺高的落地镜,屋角摆着一座极少见的西洋落地钟。虽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节,屋子四角却依然都设了冰盆。莫说安王府,就是皇宫里也很少见到如此精美讲究的屋子,一时端了茶上来,用的是已经极少见的透明琉璃杯,碧绿的茶叶载沉载浮,煞是好看。

安王妃心情复杂,喝了一口茶,也不说话。洛妍自然也不会开口,只静静坐在下首。沉默半响,还是澹台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道:“母亲今日突然过来,可是有事?”

安王妃这才抬起头来,淡淡的道:“也没什么,兰亭的事情我是昨天才知道的。她虽然该死,但终究是家丑不可外扬,公主直接将她送入宗正府,却是有些鲁莽了,安王府的颜面何存?”

洛妍不由一笑,果然是上门兴师问罪来的!刚想开口,听见澹台已经答道:“母亲,宇文兰亭所为并非只是王府私事,更牵涉到皇家名声,正应该由宗正府来治罪!”

安王妃眉毛一挑,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喝了口茶,才重新开口道:“兰亭的所作所为,我都已经听说了。现在回想起来,以前却是我错了。”

澹台扬飞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她会说“我错了”这三个字?忍不住看了洛妍一眼,只见她眼里也有藏不住的惊讶。

安王妃眼睛看着捧在手上的杯子,缓缓的道:“不瞒公主,当初皇上定下这门婚事,我是不大赞同的,当时兰亭跟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就更不愿意。再说了,她毕竟是我的外甥女,看在我苦命妹子的份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年纪轻轻就守着我老婆子过活,所以才做了些荒唐的事情,原本想着,她能有个孩子也就有了盼头,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现在想来,她竟是一开始就连我也算计进去了!”一丝恨色在她的脸上闪过:若不是她的那些馊主意,还跑到公主府来挑衅,儿子怎么会跟自己生分?

洛妍哪里敢让她真的赔罪,忙站了起来,一边的青青手快,已抢上一步,扶住了安王妃。安王妃眼睛直直的看着洛妍,见洛妍脸色平和,走上来两步,微微松了口气,眼角不由瞥向澹台扬飞。

洛妍心里恍然,一眼看见澹台惊愕震动的神色,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笑:作为唯一的目标观众,他的表情说明,安王妃赔礼的目的达到了!心思转了一转,满面笑容的又走上一步,伸手就握住了安王妃的双手。

安王妃双手立时便是往后轻轻一挣,忙忍住了,五官却不由自主的微微缩起,洛妍看着她的眼睛,真挚的微笑道:“王妃您说哪里话!您是跟平安的长辈,您的赔罪平安哪里担得起?再说以前的事情,都是小人作祟而已,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平安以后会好好孝顺王妃的!”

安王妃嘴角僵硬的微笑了一下,眼睛里的瞳孔缩成了细黑的两点,直到洛妍礼数周到的把她扶着坐到椅子上,脸色才慢慢放松下来。

洛妍回到座位上坐下,低头微笑:安王妃对她的厌恶之情,果然一点也没有减少。没关系,她要演戏自己奉陪到底就是,不就是比心理承受力么?看谁最后更难受些!

安王妃定了定神,又喝了口茶,抬起脸时已经满脸都是笑容:“公主不跟我计较我就放心了,眼见就要到八月了,我那里别的没有,**还是有几盆的,只盼着公主到时能来赏花。如今我把扬飞以前的院子也收拾出来了,你们小两口若是有暇,又不嫌我那里简陋,就请回来住上一住,让我那个冷清的地方,也热闹热闹。”

洛妍心里微觉惊讶: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真是表演上瘾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还没开口,就听澹台道:“母亲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儿子有时间一定回去陪您,只是公主她最近实在繁忙,只怕抽不出时间。”

洛妍一怔:他不应该就喜欢看这婆媳和睦的一幕么?这样忙着推辞是什么道理?安王妃脸色也有些阴沉了,看着澹台道:“公主贵人事多,我自然是知道的,如今我又没有让公主立刻就去,只是以后有闲再说,你难道还担心我委屈了公主不成?”说着便看了洛妍一眼。

澹台沉默不语,眉头却焦虑的紧紧锁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神色落在洛妍眼里,让她反而笑了起来:“王妃说的是,待到花开之日,平安定当前去领宴。”

安王妃的笑容顿时更深了些,点头道:“那就说好了,我到时候来请你。”洛妍摇头一笑:“王妃哪里用得着如此客气,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成。”

刚刚转身进了院子,澹台就道:“洛洛,下个月若是母亲真的送帖子过来,我还是帮你推了吧。”

洛妍忍不住挑起了眉毛:“王妃这么有诚意,我怎么好意思推辞,你怕什么?”

澹台叹了口气:“那个府里,人太多太乱,我母亲又是个心里没算计的人,谁知道是谁挑唆着出这个主意的,又想做什么事情,你何必冒这个险?”

洛妍看着他眼睛里那点焦灼,心里一动,淡淡的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冒险,而且无论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把你母亲怎么样的。”——她不是燕太祖,没那个本事挑战孝道,但也总不能继续当只缩头乌龟,那种龟缩着假装一切都好的滋味,她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忍受下去。

澹台停住了脚步,眼中的焦虑顿时变成了痛楚,凝视洛妍半响才道:“你要怎样才会相信,我不过是担心你。”

洛妍微微一窒,低头不语,迈步往前而走,只听背后脚步声响,却是青青赶了过来:“公主公主!大门外面有个和尚找你,说是叫心远。”

洛妍顿时眼睛一亮:心远!他怎么来了?自己在重阳宫的后两个月,就没有再看见过他,天师只提了一句,他是到红尘间历练去了,自己当时心里还颇为遗憾,觉得以后只怕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个沉默寡言却稳重可靠的美貌搭档,没想到如今他竟找上了门来!

刚想拔腿就走,突然看见澹台正在看向她,心里一突:如今可不是在重阳宫,小天师虽然身份超然,但自己单独去见,只怕还是不大合适的。便对他道:“心远不是和尚,是天师唯一的弟子,我去重阳宫多亏他帮忙。我们一起去迎迎他?”

澹台不由有些意外:小天师?他似乎有点印象,听御林卫那些六部的子弟提过,有个小天师这两个月常在京城讲法,说是不少贵女为了听他讲法都要抢疯了,据说是好像是因为长得太好看……当下点点头,跟着她快步走出去。

刚到门口,洛妍便吩咐打开大门,大门开处,只见一个白袍光头的年轻人静静的站在门口,此时正是夏日入夜时分,公主府门口的灯笼刚刚点上,灯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就像给他身边笼罩上了一层烟雾,他俊美有如神祗的五官被这层光雾一打,更是灵秀飘渺,难描难画,纵然洛妍早就看惯了他,此时不由也呆了一呆:怎么两个月不见,他长得越发妖孽了?忍不住笑道:“心远,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心远静静的微笑,目光在两人身上轻轻扫过,才开口道:“公主,好久不见。”

洛妍点头笑道:“可不是,天师说你来红尘历练了,历练得如何?”

澹台扬飞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忍不住也有几分惊叹。听他问好,才点头道:“小天师好。请进。”

洛妍看见心远,只觉得心情愉快,回头看见门房、侍卫、丫头们无人不是一副目眩神迷的样子,忍不住又好笑,一面走一面道:“心远,你以后出门还是戴个帽子吧,把你的脸遮一遮。”

心远点头道:“果然是好主意,心远受教了。”

洛妍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不跟你胡说了,你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难道是没戴帽子出门惹祸了?”

心远叹了口气:“公主料事如神,心远的确是惹祸了,想借公主的地方避上一避。”

第113章 稀客再临

洛妍不由停下脚步,看了心远几眼才道:“你到底惹什么事了?以你小天师的身份,难道还有人敢难为你?”

心远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我也觉得纳闷,只是在几个寺院里讲了讲法而已,如今却没有一个寺院肯让我住了……”

“为什么?”

心远沉默不语,澹台扬飞心里却已经有几分了然:原来听到那些人说一个小天师“好看”到让贵女们发疯,他还不以为然,真见了这个小天师,才知道传言一点都没有夸张,他的确好看到可以让无数女人发疯。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洛妍,只见她满脸好奇的样子,只能低声道:“我听说过几句,小天师的信徒们太过……热情。”

洛妍恍然大悟,落后一步,低头用袖子遮住了嘴,偷笑得全身发抖。澹台忍不住摇头,心远恍若不知,满脸平静。

洛妍好容易忍住了笑,才露出头道:“这事情好办,我在外院给你找个清净的院子就是。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心远道:“一日两餐素菜,只烦门房放我出入,帮忙拦拦访客。”

洛妍忍笑点头,回头便跟青青道:“去跟贺兰管事说一声,在前院拨个清静的院子给小天师,立刻收拾出来,每日着大厨房单做出两餐干净的斋饭送去,此外不得前去打扰,然后让他跟门房吩咐,小天师随时可以出入,但访客一律不见。”

心远稽首道:“多谢。”

转眼间已走到外书房,洛妍便请心远坐下喝茶,又随意问了些别后的状况,约莫半个时辰,贺兰源便让小厮回报说,院子已简单收拾出来,心远可跟小厮前去。那小厮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脸伶俐模样,可看见心远,嘴却顿时张大了,半天合不上来。

心远恍若未见的告辞而去。他的身影刚刚消失,洛妍已笑趴在桌子上:“你说一个男人,还是未来的天师,不能成亲,他没事长成这样做什么?”

第二日却是休沐日,洛妍起来后便看着外面的日头发愁:正是秋老虎的燥热天气,哪里都去不了,要不去邺王府找二哥去?也不知道清远那药什么时候才能制完……还没有想清楚,青青已笑嘻嘻在外面道:“文大夫来了,我知道公主已经吃过饭,没让她在二门等。”

洛妍不由大喜,跳起来就迎了出去:她这次回来好几天了,竟是一直没见到文清远,洛妍自己忙得团团转,偶然去问二哥,却说她是在制药,不好出门——算起来,自从那回在樱花树下喝酒之后,就没见过她,只怕已经有四个月了,她还真想念文清远。

快步走出上房的院子,一转弯便看见一个小丫头引着文清远过来了,几个月不见,文清远似乎清减了些。洛妍忙上去挽了她的手:“你终于舍得出门了么?”侧头细看,才发现她不但清减了,而且脸色也略显苍白,不由微微惊诧:“你怎么脸色不大好?是制药制得太辛苦么?”

文清远也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也不接话,只微笑道:“你气色很好,只是最近有些太过劳心了,要多休息。”

两人到了上房,澹台扬飞听到声音,从东边的书房出来,跟文清远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去了外书房。洛妍忙献宝似的让小厨房赶紧做两盏她自己琢磨出来的红豆刨冰出来,又上了刚刚做好的酸梅汁。

文清远就笑:“还是你会享受。”沉吟半响又突然道:“我来是想问问你,我如果搬到你这府里来住,会不会不方便?”

洛妍怔怔的看着她,脱口道:“你和二哥怎么了?”

文清远只低头喝酸梅汁,慢慢喝了好几口才道:“你只说行不行。”

洛妍叹道:“行当然行,我欢迎还来不及,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二哥可是得罪你了,我帮你找他算账好不好?”

文清远淡淡的笑:“邺王殿下怎么会得罪我,只是我觉得再住那边不大合适了而已,你放心,我和邺王殿下已经说好了的,我还会按时回去给他诊治的,我住你这里,他也放心。”

洛妍见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拉了她道:“走,我们一起去看园子去,你喜欢哪一处我就让人收拾了。”

文清远也不推辞,和洛妍一起到后园里转悠了几处地方,就选了在山腰下的一处小小院子,只见满院子的奇石突崛,又种满了奇花异草,院子两面抄手游廊,上面是五间小小的清厦,清雅幽静,只差上面高书“蘅芜院”三个大字,倒正是文清远的风格。洛妍便让丫头们赶紧收拾出来,知道文清远好静,只拨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四个粗使婆子在院子里当差。

出了这院子,两人索性手挽手走了山脊更高处的一个小亭子里,这亭就叫“听风”,地势开阔不说,不远处便是碧萝倒垂的一个小小石洞,有流水潺潺而出,水借风凉,靠着栏杆,更觉凉风过耳,水声清幽。

洛妍便拉了文清远道:“走,跟我去外院见见这个心远去,保证你能吓一跳,他长得实在太过分了!”——大燕并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天师更是超然世俗之上的存在,贵女贵妇信仰天师追随去寺院听法,或私下请教、请到内院做客都是常事。洛妍把文清远视为这一世里唯一的好友,她自己最爱看美人,便觉得心远长得那么好看,自然是要同文清远一同去看一看。

文清远倒似乎没有洛妍这爱好,看她热心,也就无可不可的跟着她一路走到外院,洛妍抬头看看亭子辨了辨方向才找到那小院,还未到门口,心远已过来开了门,合十道:“见过公主。”

洛妍笑道:“小天师好,这是文大夫。”回头又跟文清远道:“这是心远,是天师唯一的弟子,现在京城人人都叫他小天师。”果然发现文清远一贯清远的眼神里也有抑制不住的惊讶疑惑,心里不由得意。文清远半天才微微点头道:“小天师好。”

心远看了文清远一眼,默然稽首为礼。洛妍便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心远怔了怔,反问:“公主以为,我应该坐在哪里?”

洛妍不由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应该站在树梢上餐风饮露,才是本色。”脑海里突然想起庄子的那两句话“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放在心远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心远苦笑道:“公主说笑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洛妍才知道这院子僻静,心远倒住得惯,暂时也不打算出门,虽然还有别的话想问,却不适合当着文清远说了,呆得久了又怕打扰了心远,索性便告辞出来。

离得那院子远了,洛妍忍不住便对文清远笑道:“怎么样,这小天师值得一看吧。”——这种感觉,倒有点像大学里和要好的女生一起去操场上看传说中的篮球王子,也唯有和文清远一起,她才敢肆意暴露自己八卦的本性。

文清远眼里似乎还有残留的惊疑,半响才道:“这个小天师,真的不像人。”

洛妍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刚看见他,也以为看见了狐大仙。”

文清远摇头道:“我不是说他长得好看,他长得自然是好看,但更古怪的,这个人身上,竟然完全没有任何毛病,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文清远想了一想,才解释道:“你知道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也难免受伤。我是大夫,看人注重筋骨气血。一般来说,再健康的人,总是有所不足的。我此前见过的人里,状态最好的大概数澹台将军,那是功夫练得深了,可以自省,随时调整身体状态,但他身上筋骨还有好几处微有损伤,气血偶然过盛,这已经是万万人中极难得了。可是,这个心远小天师,我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毛病,第一眼看去只觉得完美得惊人,多看几眼,就觉得可怕……”

洛妍恍然大悟:这就是基因进化啊,从内到外的完美——真过分!于是笑道:“你没见过天师吧?”见文清远点头,才接着道:“你若见到天师,就会看见第二个这样的人,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原本就……不能算是这个世间的人,自然不能以世人的标准来衡量。”

文清远默默点头。两人一起走到二门,婆子早笑着开了门,刚要抬腿进去,却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慕容洛妍!”

第114章 麻烦上门

洛妍一怔,回头看见一辆朱轮车刚刚停稳,车上就跳下来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碧水般长裙的窈窕身影,不由就想仰天长叹一声:最近是什么日子啊,怎么想得到想不到的人统统跑来了?叹了口气道:“上官小姐,不知您有何贵干?”上官月泠一脸急怒,刚想开口,突然看见洛妍身边的文清远,又把话咽下去了。

一个门房上的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看见洛妍便跪下道:“公主,小人该死,没拦住平南郡王府的车。”

洛妍淡淡道:“那你就自己去贺兰管事那里领罚吧。”

上官月泠挑起眉毛,冷冷道:“我已经在大门外等了半日,里面回报说你不在,我就索性进来看一看,没想到却是你的托辞,你好大的架子!”

洛妍瞟了她一眼,突然冷笑道:“不敢与上官小姐相比,一个郡王之女,竟然敢闯和孝公主府,敢直呼我的名字!还敢斥责本公主!这就是你们平南郡王府的规矩?好,很好,改日我定要向王妃请教请教。”

上官月泠不由怔住了:她与洛妍相识已经十多年,互相别苗头也有十多年,可洛妍从来没用身份压过她。她的确已经忘记,眼前这个女人是地位等同亲王的和孝公主,是母亲在正式场合见了她也要行君臣之礼的人。她今日的举动,要追究起来,不但父亲要狠狠罚她,只怕宗正府来个训斥也不为过……

想到年前父王的盛怒,看到慕容洛妍怒极而笑的冷峻神色,上官月泠一时满腔的怒火不知不觉已泄掉了大半,权衡半响,忍气行了一礼道:“是月泠鲁莽了,请公主见谅。”

仿佛指着自己的利剑突然移开了,上官月泠心里松了口气,然而洛妍突然转变的态度里,似乎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危险,让她肚子里那股盛气早跑到了瓜哇国去,抬头想说什么,看看周围的人,又闭上了嘴。

洛妍微觉奇怪,只好请她进去说话,走到院里不过几步,上官月泠就停住脚步,犹豫着开口道:“公主,不知道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洛妍越发奇怪,看了一看,不远处正有一个小小的凉亭,便对文清远:“清远,你等我一下。”与上官月泠两人走到凉亭中,才开口道:“上官小姐,您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上官月泠的脸却突然红了,手不由自主绞在一起,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我听说,小天师昨天来了公主这里,到现在还没有走?”

洛妍恍然大悟,上下看了上官月泠几眼,那满脸的红晕,那局促的神情。心里哑然失笑:难怪没有寺庙敢留心远,如果他的信徒都是这种身份这种风格,哪个主持抗得住?想到她刚进门时的盛气,原来却是醋泡发的!这个上官月泠和自己还真是,有缘份!就在半年前的冬宴上,她还因为澹台扬飞的事情找过自己的麻烦,如今一转眼却又是为了心远来兴师问罪了。唉,不过这次自己还真的蛮冤的。

想了一想,才答道:“的确如此,昨日小天师突然来访,言道想借住几天,不求多加照顾,只求无人打扰,我与驸马商量后,驸马就留他住在外院,便是我府的众人,一律不许靠近。我在重阳宫多蒙天师照顾,给小天师提供个清静住所,总是义不容辞。”

上官月泠急切的抬起了头:“他说了不见我么?”

洛妍差点被这位的良好自我感觉噎住,顺了顺气才道:“我与小天师并未多谈,他只言不见客,并未提到任何人。不如这样,上官小姐跟我去趟书房,您亲手写个帖子,我让人送给小天师,见不见你,他自行决定,你看如何?”

上官月泠忙点了点头:“多谢公主成全。”眼里倒是真有了几分感激。

洛妍心里微微叹息,这就是人性本来便宜么?平抑近人有时候是自找苦吃,非要端足了架子,别人才知道感恩。

一路与上官月泠回了上房。上官月泠又旁敲侧击了一番,感觉洛妍与心远的确只是相识,想到他来公主府是经过驸马安排的,又住在外院,慢慢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到了上房,也没坐下喝茶,便进书房写帖子。洛妍回头悄悄给清远扮了个鬼脸,文清远大致猜出了事情缘由,不由也觉得好笑。

上官月泠怔怔的看着小厮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小厮摇了摇头,洛妍挥手让他退下,心里好笑:闭关?好借口。对上官月泠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也才知道小天师为什么要找到我这里来,原来却是要清修。”

上官月泠只是怔怔的发呆,半响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好容易忍住了。才站起来,郑重向洛妍行礼道:“今天是月泠鲁莽了,向公主赔罪,月泠这就告辞。”

洛妍看着她,心里叹气:她并不比自己小多少,听说已经跟尉迟家一位颇有名气的嫡公子定亲,年底就要嫁人。她这二十年要过得如何顺遂如意,才能保持住这样天真直率的性子?才敢这样投入这样镜花水月的孽缘?站起来道:“我送你出去。”

一路上,上官月泠并不开口,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洛妍忍不住叹道:“上官小姐,我对重阳宫的了解自信比世人更多,请恕我多嘴一句,小天师与天师一样,都是真正的世外之人,就像庙宇里的菩萨像,看着美轮美奂,却不是世俗的血肉之躯。”

上官月泠茫然道:“我也知道,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向我微笑?我说扭了脚踝,他为什么会扶我走那么远?我以为,他待我是不一样的……”突然醒悟到自己在说什么,脸顿时憋的通红。

洛妍拍拍她的手:“我什么也没听见……”脑中不由自主想起心远的那个温暖的后背,忍不住摇头苦笑:你这下可真是害惨这个姑娘啦,你当人人跟我似的神经粗脸皮厚么?

看着上官月泠患得患失的痴痴眼神,终于还是心里一软:“不瞒你说,我这次去重阳宫,一路多亏小天师带路,路途最艰难处,他也帮过我。只是我能感觉到,他帮我的时候,和帮路边的一只蜥蜴,态度也没有什么分别。在你眼里,他的微笑是慈悲有情,可在他眼里,你我世人,不过是蜥蜴虫蚁而已,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当自己做了梦,梦里固然千般美好,醒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

上官月泠呆呆的看着她:“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也……帮过你?他真的看你同看虫蚁并无区别?”洛妍点点头,苦笑道:“我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在两位天师面前,只能自惭形秽,或许正因如此,反而与他们相安无事。我听说尉迟公子是个极好的人,王妃和王爷那样宠你,自然会为你选最好的,你又何必让他们担心?要知道,水月虽美,却不如能拿到手里的一面玻璃镜。”

洛妍望着远去的马车,摇了摇头:看来上次她多半是有些不忿,这次才是动了情,不然那么骄傲刚强的一个女子,也不会被她几句话就被打破了心防,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果然等于零。

这边刚刚送走上官月泠,因文清远的院子还没有收拾出来,两个人索性抱了个棋盘到湖边阴凉处下棋打发时间。

一时到了下午,大门的门房却又拿了几张帖子过来,说是要拜访她的,洛妍看了看,都是六部里未成亲的贵女,脑子里依稀有点印象,却是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心里不由大叫麻烦——匹妇无罪,收留了个极品美男就算是罪啊!她招谁了?

微微沉吟片刻才道:“去跟她们说,若是想见我,明日到前院来见;若是想见小天师,一则小天师已经说了绝对不见任何客人,二则小天师是驸马安排的,有什么急事请她们找父兄与驸马交涉。”——哼哼,还好有澹台扬飞这冷面门神可以镇场子,她就不信了,还吓不走这些花痴的小姑娘!

没过了片刻,又有丫鬟回报说,邺王府把文大夫的行李送过来了,几个婆子已经搬到了如今安排的小院里。洛妍这才相信,二哥竟真是让文清远住到自己这里来了,看看文清远一脸漠然,好奇得百爪挠心,却不敢造次,只能送她回了院子收拾。

回头发了会儿呆,洛妍一拍脑袋便钻进了书房——去重阳宫前整理的那些速记,是时候好好看一看了!

第115章 运筹帷幄

到了八月,京城的气候迅速变得凉爽起来,邺王府的书房就建在湖边,便是正午时分都不会觉得闷热。慕容谦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脸上是惯常的风轻云淡,脸色却微微有些苍白。洛妍打量着他,越打量越觉得他和文清远是天生一对,连这死撑着的德行都一模一样。

大概是被她兴致勃勃的八卦眼光终于看得心里发毛了,慕容谦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看了!”

洛妍立刻道:“清远为何要住到我那里去?”

慕容谦却淡淡的反问:“你和那块石头为什么和好了?”

洛妍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天只能叹了口气:“好吧,算我多管闲事。”

慕容谦瞟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多管闲事!”

洛妍怒道:“好,以后你若是求我在清远面前说好话,看我帮不帮忙!”慕容谦却瞟她都懒得瞟了。

洛妍楞了楞,不由泄了气,决心不跟这只狐狸斗智斗勇——她还有正经事情要做呢!慢慢正了脸色道:“不说这些了,我来这里,却是有件事情想跟二哥说。”

慕容谦一凛,只见洛妍句斟字酌道:“我想问你,无论梅子、雪清还是那些侍卫、婆子的来历二哥一定都查过了,她们是否都是京城人士,出身低层,背后似乎并无东宫的痕迹?而且是最早十一年前、最晚在八年前从平民被选入侍卫训练队伍和丫头婆子等职的?”

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果然如此!”看见慕容谦疑惑的眼神,只得道:“这事情我也很难解释,既然我没有猜错,那目前立刻要做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按这个标准把我们身边的人筛一遍,但凡可疑的,都一律发到城外庄子或边军里去;另外也跟德公公提个醒,宫里父皇身边的太监宫女,最好也不能用这样的人;第二,以后多盯着太子妃一些,她的一切举动都要留意。”

慕容谦怔怔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十一年前,她不过十六岁!”

洛妍问道:“你可知道,她十三岁开始独立主持郡王府的中馈?十四岁起掌管郡王府所有店铺土地,十五岁时乐善好施,时常亲手救济贫困孤寡之名就已经广为人知?十六岁起,她已经是未来的太子妃,又已经主管了两年郡王府内外,难道还不能安排一些她救济过的人进入侍卫或宫女的待选队伍?”

慕容谦想了一想,只觉得还是不可思议,皱眉道:“虽然如此,可有证据?”

洛妍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十年的时间那么长,也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只是你想,以大燕的制度,这些要紧的侍卫丫头并不能见到多少外人,来历又都是保密,进来之后再被收买成死士,或者被拿捏住家人的可能性不高。算算看,十一年前,是她被定为未来太子妃的时候,八年多前,她刚刚嫁入东宫,行动受制颇多,也不再方便露面。既然目前出问题的人,的确都是京城出身底层的人,又都是这个时间里被招募的,那就证明我猜得没错,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宁杀错,莫放过,何况现在只是打发得远远的?”

慕容谦想了一想,点头道:“宁杀错,莫放过!你说得不错!我回头就把我们两个府里再滤一遍,德公公那里,也提一声。说起来我还奇怪过,为什么暗卫都是从侍卫里选的,内部却没有出现过问题,原来却是因为那条不成文的规定,暗卫不选京城人……只是洛妍,你为什么会想到是太子妃?她就算以后要母仪天下,又为何如此苦心布局?”

洛妍笑了一笑,并不做声,心道:难道让我跟你说,我的直觉一直在告诉我,太子妃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的人?然后我又用了追查童年经历的心理分析法?只能简单的道:“你给我找的那些资料里,有些东西不大对头,等我理清思路再从头告诉你,我还有一件大事,要找二哥帮忙。”

“我知道情报局日常自有一套情报收集系统,是大燕最快捷广泛的,如今我想让这些人在收集各地重要情报的时候,顺便留意当地的物价民生,包括各地当时的米价、布价、肉价、油价最紧要几样,别的东西若有短缺或泛滥,也要一并报上来,我有大用。”

洛妍眨着眼睛微笑:“山人自有妙计。总之,这个忙,只能由你帮我;还有一个忙,也是一样,就是要麻烦二哥再去查查安王府,尤其是安王妃身边,是否有可疑的人。”

慕容谦皱眉道:“她又怎么了?”

洛妍淡然道:“她前些日子主动上门道歉了,又让我得空去安王府吃饭。”

慕容谦断然道:“绝不行,那个府里就算没有宇文兰亭,还有宇文家的两个妾,几十个宇文家过去的丫头婆子,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那石头不是早就知道么,怎么会答应这个?”

洛妍叹了口气,不好解释这是自己的主意,只能道:“我知道,只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去一趟,怎么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你也说了,如今无人敢真的要我的小命,我若去,自然也会谨言慎行,会带够人手,绝不会乱来。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了。”

慕容谦看了她几眼,点头道:“我自然知道你的长进,只是,小心无大错,尤其到了别人府里,处处都是被动的,你可别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

刚刚走进公主府的前院正厅,洛妍便看见姚初凡已满脸放光的冲了进来:“公主,好消息,飞字号文具店的油烟墨已经卖光了!刚才他们大掌柜找了过来,说是这优惠券随着邸报印发下去,居然没出七天,京城附近的文具店里的油烟墨全都卖断!远的地方消息还没传回来,想来也差不多。他们想跟我们继续合作。”

洛妍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看来图新鲜便宜之心,二十一世纪的家庭妇女与一千年前的古代学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今之计,是要让更多商家知道报印广告有如此之效,这就要靠你和各位多跟那些商家联系了,目前主要是文具、书籍这些做学府生意的,以及刀剑皮甲这些做军营军校生意的,费用也要比照这次的合算一个价钱出来。然后你算一下,如果以目前邸报加副刊的厚度,一次印五千份出来,成本是多少,一万份成本又是多少?你让算学院出来的主簿把这三个费用算清楚告诉我。”

姚初凡应了个是便转身下去了。洛妍在桌前坐下,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秋天,她也许就能推出一份真正的报纸了!

她曾经觉得在古代办报有两个困难,一个是成本居高不下,一个是民众与商家没有购买以及投放广告的意识;但如今看来,却是有些过虑了。因为现代报社最大的支出:办公场所租金、人员工资、印刷费用以及发行渠道建设,在古代却都是免费的,她的属官以及他们的仆从幕僚,加起来有五六百人,均是朝廷养活,印坊是官坊,公主府是皇帝送的,发行是官方渠道……实际上办报的真正硬成本就只有纸张油墨两项!仅仅通过换纸,就已经节约了一半的费用。

正算得欢乐,晏柏雄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洛妍忙请他坐下,他也没多客气,开口便道:“下官刚刚听姚府丞说了,真是好消息,另外就是自打这两期选登了太学院学子文章后,不瞒公主,找到下官的人的确也不少,无非都是推荐子弟文章的。”

洛妍忍不住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无妨,推脱不过了就收下,文章放到我这里,就说最后定夺的是我一人,我已经想过了,既然人人都愿意文章见报,如此漫天选文章也是麻烦,以后每期定个主题,以文辩论,下一期的主题就用‘人性善恶论’,文限千字之内,主善主恶各选两篇,前贤的经典引用两篇,然后我们写一篇编者按,若是收到文章多,下期亦可继续择优登之。这事情请您吩咐相关官员通知太学、京城附近各大学院和女学。”

晏柏雄明显有些疑惑,但还是笑容满面的下去了,回头就让人呈上了十几份文章,洛妍不由失笑,细细看了一遍,到底从中挑了一篇交给下面去排版。

忙完这些,抬头一看,天色已经颇为不早了。洛妍招手叫过黛兰,让她吩咐下面统计今日加班的官员人数,再让大厨房按数做出晚餐来——大燕官员的午餐原本就是各衙门负责,洛妍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因最近半个多月以来事务繁忙,许多官员常要留衙加班,故此又多了晚餐一项,洛妍也特意吩咐,加班餐需做得格外丰盛些,没想到却大大激发了官员们加班的热情。水至清则无鱼,洛妍自然也不会舍不得浪费这点饭钱。

她所关心的只是,她构想中的那份报纸,正在这种忙碌的气氛中,慢慢被勾画出了雏形。

第116章 秋风乍起

眼见中秋就要到了,公主府别的一切如常,唯独大厨房却忙了个热火朝天,连小厨房的人和洒扫的丫头都拨了一半来帮忙,好在这大厨房的一间主厨便比平常人家的院子还要大一些,因此勉强还能容下这近百号人。其中一半是给院里的仆人和外面的属官做日常的饭菜,另一半却是忙着做“月饼”。

“月饼”一词大燕人自然不陌生,是几十年前飞公主发明的中秋小吃,小小的各色馅料的圆饼,意味团圆,好吃又好看;若是用漂亮的盒子包装起来送人,也是应节的好东西。如今吃的人越来越多,便是不送人,也要散买几个。

洛妍信心大足,索性让人连夜做了若干模具出来,又让小厨房的厨子挑头,找了些手巧的丫头和大厨房的师傅,在外面拉开架势大做特做,足足花了三四日功夫,终于在中秋前一日赶制出来了三千个月饼。

洛妍便挑了最好的,用精雕的木盒一盒八个,给宫里、邺王府、安王府及别院分别送了若干盒。中等的一盒四个月饼,外加一支飞字号的特制狼毫笔,发给了一百多位属官。至于属官的仆从和公主府的下人,都是一个纸袋装了两个月饼,外加一个包了几十个喜钱的红包。做月饼的诸人则是双份。公主府内外顿时一片喜气洋洋。

澹台扬飞吃了也觉得好,又拿了不少去营里。这日,他回来便道:“洛洛,咱们府里的月饼还有没有?那些小子都说不够吃,他们多数中秋也回不了家,吃个月饼也算是意思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在洛妍的心平气和与澹台的小心谨慎之中,两人关系有所缓和,虽然依然分房而居,平日遇到事情也能有商有量。洛妍道:“你不早说,今天刚刚把月饼都分完了,后日就是正节,我还怕过了明天这月饼就不值什么,余下来两百多个索性也让厨房的人分了,就留了最好的几盒,怕万一有什么客人,你如今再要,我们府里的月饼可真是没了,只能上外面去买。”

韵儿就笑道:“公主如果要找,大概还能有百十个,像我们这做了三四日月饼的,如今看着都饱了,偏偏还发了双份,不如我去把大家不愿意吃的都拿来,也省得将军那边愁没的吃,我们这边愁吃不下。”

一屋子人不由都笑了起来,洛妍便道:“那敢情好。”又对小蒙道:“你吩咐采买上赶紧去飞字号买一千个莲蓉的,一千个火腿的,若不够别的馅料也行,买足两千个,跟我们府里的月饼一道都交给外面驸马的亲兵,让他们自己留下过节吃的,别的都用马车送到营里去。”

澹台扬飞不由大喜,“洛洛,你怎么猜出来我是想让营里人人都吃上?”

洛妍淡淡的道:“你的心思还用去猜?”与澹台相处日久,她自然知道这个古代职业军人对下属是一贯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千骑营算得上大燕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里面六部子弟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层层选拔出来的汉人兵士,骑兵本是最花钱的兵种,每个骑兵还必须配有一名低层兵士作为从属,千骑营待遇虽然不错,但从属兵饷却少,部分家境贫困的骑兵也经常有困窘之时,澹台扬飞遇见此类的事情,从来都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那五品的俸禄都丢了进去还不够听个响。

洛妍自己偶尔也免不了发发感慨:难怪宋江那样的孬种居然也能在江湖上创下偌大的名头,无他,肯花钱尔!

布置完采购事宜,洛妍回过头来,看见澹台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明亮光彩,不由皱了皱眉,淡然道:“这个中秋,我去宫里陪敬妃娘娘,你还是回安王府过吧!”澹台扬飞一怔,眼神慢慢暗淡下来。一片沉默中,却听门房上有人来回报:“安王府打发人过来给公主请安。”

洛妍便让丫头把人请到上房来。自打上次安王妃登门道歉后,澹台扬飞隔三差五便会回去半日,洛妍自然不会管他,只是安王妃打发人上门找洛妍还是第一回。

过不多时,便进来一个收拾得极干净利落的妇人,见面先恭恭敬敬行了礼才道:“王妃收到了公主送的月饼,很是喜欢,因如今园子里的**已经开了,便设了午宴,想请几位亲眷明日去赏菊,打发奴婢来问问公主是否方便。”

澹台已皱起了眉头,刚要摇头,洛妍已断然道:“好,请转告王妃,我准时到。”

那位妇人笑容满面的应了,洛妍让青青给了个上等的封儿,又磕了头,才退下。澹台不由叹了口气:“你忘了么,我明天是要去营里值守的,你就算要去,也等我休沐的日子一起去好不好?”

洛妍出神的看着窗外,半响才淡淡的道:“是女眷们一起赏花,你去做什么?不过是一顿饭,我心里有数。”

……

到了晚饭时,慕容谦却自己上了门,进门便道:“你做的月饼味道着实不错,还有多的没有,我也想用来送送下属。”

洛妍忍不住笑了,指着澹台道:“若是送下属的,一个也没有了,都被他搜刮到千骑营了,若是送同僚的,我这里还特意留了几盒精品。”

慕容谦老实不客气的点头:“那就都给我吧。”洛妍便对韵儿道:“留两盒,其余的都交给二哥的侍卫带回去。”见慕容谦眯着眼睛看她,瞪他一眼道:“那两盒是留给敬妃娘娘和小吉祥的!”

慕容谦讪讪的道:“看你一眼,这么凶做什么?”

一时吃过饭,澹台便说去外书房拿点东西,青青几个在外面守了门,慕容谦才道:“明日你真要去安王府?”

洛妍点头。慕容谦头就叹了口气:“你如今长进了,脾气也见长,我也拦不住你,你凡事多小心些。”

洛妍道:“我会把胡缨、袁大娘都带上。对了,上次我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说的用情报网收集物价,我已着手安排去做,大概月底陆续就会回来。”

“只是安王府那边,安王妃身边的人里,有一个妈妈是她做平西郡王侧妃的妹子送的,有两个丫头是十年前在京城买的,底下的丫头媳妇婆子们,从平西郡王府过来的就有好几十个,莫说是有关系的了。那两个妾都是平西郡王府特意**出来的陪嫁……总之,有问题的人实在太多,所以抓不到任何头绪。”

洛妍想了一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那些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再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她如今也绝不允许自己退缩胆怯。晚上躺在**,又把前后需要注意的地方想了一遍,这才闭目而睡。

到了第二日先到府衙略处理了一下事务,洛妍便回来换了衣服,带着青青、谷雨上了朱轮车,韵儿、黛兰和袁大娘、胡缨四个坐在后面的两辆车里,一行人到达安王府时,正是午初(十一点钟)。

到了二门,自然有穿着体面的管事娘子将她迎到园中,宴席却是设在后院的一处亭台里,洛妍还未到,安王妃已经领着人迎了出来,洛妍认得两个年轻的小姐里正有上次冬宴跟在上官月泠后面的那个穆清,是安王妃的娘家侄女,还有一个小姐是独孤家旁支的嫡女,也是安王妃的亲戚,两位小姐都是跟着母亲过来的,另外还有两位贵妇,说是小宴,人却着实不多。洛妍倒也知道安王妃的性子算是名声在外,平日交往的人只是有限的几个。

眼见安王妃已迎到跟前,忙先福了一福。安王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点头道:“公主能来就好。”旁边几位贵妇贵女自然要向洛妍行礼,洛妍客气了一番不提。

一路向那座笼了秋香色软纱的亭子走去,洛妍便注意到,这院子里颇种了几棵老松,松下依着地势高低错落摆了无数盆**,**品种看上去并不算多,也未到全部盛开之时——按理重阳才是赏菊的最佳时节,因此大多数**是含苞未放,早开的品种却大多是单瓣的,零零星星的开了一园子。

对于**,洛妍因曾写过花展的文章查过资料,略微有些印象:国人赏菊的传统虽然久远,但直到明清才开始大量培育**品种。而她如今所处的这个时代,**品种花样都有限得紧,加上开花又少,洛妍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宴着实有些勉强,心里不由暗暗警惕。

第117章 宴无好宴

待走进了那亭子里,只见亭内地方甚是宽阔,除了案几等物,最显眼的却是四盆盛开的**。一盆是颜色纯正的鹅黄色,细细的长花瓣流水般垂下,一盆是白菊,层层叠叠,饱满如月,一盆是紫色的**,中间花瓣包裹旋转开放,到外层却微微下坠,最后一盆,花瓣微卷而舒展,难得颜色竟是黄中带绿,虽然不如后世的名品绿牡丹、绿云等,在这个时代,大概已经极其罕见的了。不但洛妍留了神,另外几位客人的眼光也不住在这盆上打转。

洛妍不由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看着那几盆**,眉头舒展,眼神闪亮,认识她以来,倒是此刻才显出几分真正高兴的样子来,心中微动:看来她倒真是喜欢**的。

穆清就笑道:“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安王府的**是头一份,我们也算饱了眼福。”

独孤家的那位小姐也笑道:“我来姨母这里也有好几回了,这才第一次见过姨母的宝贝**,看来还是托了公主的福。”说完就向洛妍笑了笑。这种程度的讨好洛妍早就见得惯了,当下也回了一个笑脸。

安王妃脸色欢快的笑容微微滞了滞,才笑道:“你若喜欢,以后年年来看都行。”独孤夫人忙道:“虹儿,还不赶紧谢谢你姨母。”独孤虹自然笑着谢了。

一时上了茶水点心,过了片刻才是各色精致小菜,众人说说笑笑,气氛慢慢热络起来,洛妍含笑看着,发现所请的四位贵妇两位贵女都是性子软和、极有眼色会捧场的,心里暗暗点头:不是这样的人,大概也难以在这府里常来往。

因亭子里地方有限,洛妍便只带了袁大娘和青青在身边,其余四个被安王府的丫鬟们带到另外一个院子招待了。

洛妍心里警觉,茶水点心都只是做个样子,半点没吃。眼见安王妃的脸色在众星捧月般的气氛里渐渐舒展开来,偶然看看那几盆**,眼神更是柔和,对洛妍虽然谈不上多么热情,渐渐也能神色平静的闲聊几句。心里不由暗暗思量:安王妃神色里既没有刻意热络,也没有紧张的迹象,以她平日的性子来看,至少她对这**宴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也许真的只是想缓和关系?

洛妍坐的是主客位,边上却是独孤虹和穆清,想来是故意将年轻女子座位排得近些,穆清因上次的事情,多少有些讪讪的,独孤虹却是一个千伶百俐的姑娘,一时跟洛妍说**,一时又说京城眼下时兴的衣裳,一时又说了明年四月中的万寿节正好逢五,说是要三军检阅、万国来朝的,不知道会有什么新鲜事情。洛妍听她说得热闹有趣,也就笑吟吟的跟她聊了起来。

这顿午宴,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一时酒菜撤下,又换了茶,众人又聊了一会儿,安王妃便招呼大家出去散散。洛妍刚刚走出亭子,就见不远处的松树下,有几个丫头媳妇带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在嬉戏,心里不由微微打了突。

众人自然也都看见了,安王妃便淡淡的道:“去让两个孩子过来给公主磕个头。”洛妍心里微觉别扭,但此时自然不好说什么,两个孩子立时便被抱了过来,都是两岁多的样子,穿粉色衫子的女孩雪白的小脸,眉目如画,穿青色衫子的男孩却有些瘦弱,细细的眉眼很有几分澹台扬飞的影子,有丫头从亭子里拿了两个垫子出来,两个孩子大概也被教过几次,跪下便磕头道:“见过母亲。”

众人又在这院子把各种刚开未开的**看了一遍,安王妃便道:“这些倒没什么,要到重阳才会满院子都是花,今日请你们来便是看那四盆的。还有些好的,只是没有盛开,我都放在那边的暖房和花圃里,你们可有兴趣看一看?”独孤虹是个爱凑趣的,第一个便说好,穆清却说不想去,独孤虹看向洛妍:“公主可有兴趣过去看看?”

洛妍想了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摇头道:“我也不懂花,就在这院子里坐坐好了。”安王妃便道:“那你和清儿就在这里歇着,我们去看花去了。”她这样一说,几个贵妇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丫头婆子拥簇着一群人便往南而去。

洛妍和穆清相对无语,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洛妍想出去转转,却又觉得不是十分妥当。穆清大概感觉尤甚,坐着喝了杯茶,便向洛妍轻声道:“我去更下衣。”招手便叫了一个丫头过来,让她带着自己去了,她的丫头自然也跟了去,洛妍只在亭外坐着,只见几个丫头来回收拾,过了一阵子,整个院子竟然只剩下了自己主仆三个,心里不由警醒起来。青青和袁大娘也发觉似有不对,两个一左一右,站在洛妍身边。

过了许久,莫说穆清没有回来,那些丫头婆子居然也一个都没有回来,整个院子一片安静,微风吹过,听得见落叶飞坠的细小声音,不太远的地方似乎有孩子的嬉笑之声传来,却看不见人在哪里。洛妍只觉得这情形诡异无比,但此刻也只能静观其变。

突然间听见脚步声响,却见两个丫头端着新烧开的茶水走进了院子里,看见洛妍便行了一礼:“公主可要茶水?”洛妍疑惑的看了她们两眼,摆手不要,她们也就自去了亭中,另外几个丫头婆子也陆续回来,穆清随后便走了进来了,向洛妍笑了笑,坐在了另一边。

又过了片刻,一大群丫头媳妇拥簇着安王妃几个人走了回来,独孤虹就笑道:“公主没去可惜了,王妃种了一株绿菊,比这株更绿,可惜只是半开。”洛妍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全开了,就没有那么绿了。”

独孤虹不由奇道:“你怎么知道?王妃也这么说。”洛妍一时语塞,看见安王妃也目露惊奇的看着她,才笑了笑道:“以前见过。”安王妃立刻道:“你真的见过?那绿菊跟我的比如何?”

此时时辰已是不早,独孤夫人便说家里还有事情,她一挑头,自然不多久众人纷纷告辞,眼见只剩下穆清母女还在跟王妃告辞,洛妍便也站了起来,向安王妃笑道:“王妃,我也先回去了。”安王妃点了点头,“今日倒是尽兴,到重阳的时候一定再来,那时**开得更好。”穆夫人忙道一定。

安王妃便站起来送到了菊园门口,洛妍与穆夫人母女一道往外走,依稀听到后面安王妃说了一句把谁抱过来,当下也没留意,只是走到半路,便有丫头把领下去休息的谷雨、胡缨四个也带了过来。洛妍心里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眼见已经快到二门,却见澹台扬飞大步走了进来,看见洛妍,神色便是一松。穆夫人母女忙上前,互相见了礼,自然先走了一步。澹台这才走到洛妍面前,神色淡淡的道:“我们回去吧。”洛妍看看日头,知道他是请了假过来接自己的,心里不由微动,点了点头。

两人刚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叫声:“公主留步!”

洛妍忙回过头来,就见一个丫头急冲冲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张口就道:“公主……请赶紧回去一趟,王妃找您!”

洛妍不由呆了呆,澹台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个丫头看见他的脸色,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适才王妃找了小公子来菊园玩,他突然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乳娘说是吃了公主的什么东西。”

澹台断然道:“胡缨跟我走,你们几个陪着公主一起过去!”迈步就向菊园奔去,胡缨忙拔腿飞奔跟在后面。

洛妍忙带着剩下的几个人疾步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把刚才的情形想了一遍,想到那一刻多钟的诡异安静,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不过片刻,便又回到那松菊园,只见一群丫头婆子噤若寒蝉的立在一边,胡缨怀里抱着一个穿青色衫子的小小身子,正在往他嘴里灌水,地上已经吐了一地的清水食渣,眼见又灌了些水进去,胡缨才托起他的头一扣嗓子,将灌到胃里的水又吐了出来。

一见洛妍,安王妃满脸急怒,指着她就道:“你给我孙子吃了什么?”洛妍怔怔的看着那个软软的小身子,心里只闪过一句话:“果然是,宴无好宴。”

第118章 稚子何辜

洛妍定了定神,目光坚定的看向安王妃:“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这孩子给我磕头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更没有给他吃过任何东西。”

洛妍退了一步,看那妇人抬起头,依稀认得是刚才抱着孩子过来磕头的乳娘,不由眉头紧皱,刚才那段时间,整个院子里的确只有她们主仆三个,转念之间,突然明白过来:今日这事情就是一个局,而且不求天衣无缝,只求达到目的。只要孩子真的出事,她就算找出一百个破绽来洗清自己,却挡不住传言纷纷!

只见安王妃恨恨的看了她一眼,便守在孩子旁边,手脚都在颤抖,声音也已经变了,只叫:“云峰,云峰!”

洛妍心里不由大恨,自己千算万算,怎么就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想来今天无论做什么,对手大概都会想法子让她主仆几个呆上一小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有这一小段时间就够,就算今天不行,下次宴请还会如此设局……原来还是他说得对,自己根本不应该来这里!

想到此处,洛妍不由看了澹台扬飞一眼,只见他半跪在胡缨身边,脸色严峻,见那个叫云峰的孩子已吐不出水来,手掌在他背后微微一揉,孩子顿时张嘴又吐出了几大口,脸色却依然是发青。洛妍忙问胡缨道:“他到底吃的是什么,可还要紧?”

胡缨抬起头来,额上已全是细汗,皱眉道:“应该是砒霜,将军已经把小公子胃里的余毒都逼出来了,但他太小,我只能尽力而为,若文大夫在就好了。”

洛妍眼睛顿时一亮,对黛兰道:“快去把文大夫请来,越快越好!”黛兰立刻奔了出去。

眼见小云峰吐出的东西都已是清水,有丫头又跑着拿来了牛奶和麻油,胡缨给他再次灌下温水。只是小男孩依旧昏迷不醒。洛妍不由想起刚才他软软的声音,心里一阵刺痛:是她太大意了!只想着如何防备别人对付自己的手段,却没有想到会连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成为牺牲品!

澹台扬飞又给孩子催吐了一回,胡缨道:“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喝些牛奶下去。”他才慢慢站了起来,让胡缨接了手。抬眼看见洛妍脸色苍白,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先别想那么多,我们尽人力,听天命!”

洛妍抬头看见他紧锁的眉头,寒霜般的面色,但看向自己的目光却依然清明坚定,心里不由一阵难受,一阵后悔。

安王妃眼角瞟到澹台与洛妍并肩而立的身影,不由怒气勃发,指着洛妍道:“若是我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你!”

云峰喝了几口牛奶,又吐了出来,胡缨的额头上的汗水已经顺着鬓角流了下来,洛妍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文清远怎么还没过来?

心远却只看了洛妍一眼,便奔到小云峰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捏开小云峰的嘴就滴了一些进去。头也不抬说了声“水”,洛妍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弯腰把刚才灌胃剩下的一点温水递给他,心远便又让小云峰喝了口水,随即对胡缨道:“没事了,把他头抱高点。”

安王妃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这位是……”澹台扬飞已沉声道:“这是天师的弟子心远师傅,如今在公主府借住。”

安王妃早已听说了小天师的名号,立刻急切道:“小天师,我孙子可要紧?”

心远淡淡的道:“小公子福泽深厚,必无大碍。”安王妃喃喃道:“天神保佑,多谢小天师,多谢小天师……”

洛妍不由松了口气:心远说没事,一定就没事。黛兰才道:“启禀公主,刚才我在府门口遇见了小天师,他听说后说他有办法,所以我另外找人通知文大夫,先带小天师过来了。”洛妍点点头,诚心诚意对心远道:“心远,多谢你了!”

心远淡淡道:“不必客气。只是这几天我要每天给他用次药。”

洛妍闻言不由沉吟片刻,看看小云峰青紫的小脸,终于下了决心,对青青道:“你去别院,把安王爷请来。”青青点头离去。

安王妃一惊,抬头道:“你要做什么?”澹台扬飞的眼光也看了过来。洛妍神色平静的道:“今天有人下毒谋害小公子,又嫁祸给我,这件事,我要请王爷过来,追查清楚。”看了谷雨一眼,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乳娘,谷雨便不动声色的走到了乳娘后面。

安王妃怒道:“不就是你给了毒饼吗?贼喊捉贼什么?”

洛妍叹了口气:“王妃请慎言!我这是第一次来府里,我是能掐会算知道正好能单独遇见小云峰吗?还是闲极无聊带着一块毒饼到处走,见谁毒谁?”

随即便指着乳娘道:“你说我给小公子吃了毒饼,那你说说看,你怎么进来找东西,我又怎么给毒饼给小公子吃的?把事情按时辰先后详详细细讲一遍!”

乳娘便定了定神道:“我是见过了正午,天气有些凉了,先回了房,想给小公子加一件衣服,进了屋就想把公主赐的玉佩收起来,这才发现玉佩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我也不敢声张,就抱了小公子一路找了回来,进了这院子……”一板一眼,讲得十分清楚,连洛妍给的饼的形状颜色,说的话都形容了一遍。

洛妍也不打断,不时的问两句,“我是用哪只手递的饼?另一只手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让她讲得越发详细生动,直到最后,“我们正在玩着新得的圆鼓,王妃突然叫人抱小公子过来玩,我刚刚带着小公子进了这院子,他就叫肚子疼,疼得打滚……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小公子便成了这样!”说着便哭了起来。

“玩的是什么?”“之前呢?你是怎么从这院子里回去的?”“对,就这样,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从后面往前讲。”“再之前呢?”

这一遍把事情从后面往前讲,奶娘神色便再也没有刚才的沉着冷静,叙述也渐渐散乱起来,磕磕巴巴的倒叙到后来,有些细节的描述与第一遍就有了明显的出入。

洛妍看着她淡淡的笑:“需要我告诉你,你说的这两遍事情,有多少个细节对不上吗?”

这种倒叙测谎手法,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种,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多半是抗不住的,想来这古代间谍也不大可能经受反测谎训练,而这位奶娘显然心理素质还不过关。

奶娘脸上有冷汗冒了下来:“奴婢记性不好,所以有些事情记不清了。”

洛妍点头,声音越发轻柔淡定:“刚刚发生一个时辰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好,这次我们从中间问起,你好好想想,你进这院子的时候,我坐在哪里?”——她表现得越轻松,越胸有成竹,对方的压力就会越大。

这次是打乱次序的问,奶娘的回答也越发的乱了,待到洛妍微笑道:“这三次怎么你说的都有些不大一样?你的记性还真是不好,不如你还是从最后的事情开始,再把经过说一遍好不好?”奶娘终于信心崩溃,掩面叫道:“别问了,别问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说着便伏在了地上。

洛妍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安王妃,安王妃脸色已经大变,恨恨道:“你这个贱婢!黑了心肠的货!你还不赶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前就踹了她一脚,踹了几下不动,却见那奶娘软软的倒向了另一边,鼻子里流出了黑血。

洛妍这才真的大吃一惊,胡缨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袁大娘,抢上一步,翻开奶娘的眼皮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给她喂下两丸解毒药,奶娘的眼里、嘴里都流出了黑血,人也不再动弹。胡缨放下她,闷声道:“属下无能,她吃了一种极其霸道的毒药,发作起来就无药救治。”谷雨脸就白了——她是看守奶娘的人,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决断的就吞毒自尽。

安王妃呆呆的楞在了那里,洛妍也只觉得心里发紧,再也不敢看那具尸体,头也越发有些疼了。

正乱着,一个丫鬟已经引着文清远快步走了过来,文清远进门便看见了心远,不由楞了一下,随即便蹲下来给小云峰把脉看舌头,半响才道:“你们给他吃什么了?”

胡缨就看了看心远,低声道:“是小天师给他吃了几滴,那个,仙药。”文清远满脸惊愕,忍不住又看了心远一眼,这才拿出金针,给小云峰身上扎了几针,慢慢捻动针尾。

文清远立刻起了针,脸上有欣慰,也有些难以置信,抬头看向心远:“小天师,现在还需要做什么?”

心远摇了摇头。

文清远想了想才道:“我能请教一下,你刚才给他吃的是什么吗?”

心远又摇了摇头。

文清远只得讪讪的闭了嘴。

只听院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却是青青领着安王爷到了。

第119章 来日隐忧

安王爷是坐着肩舆过来的——因为多年的足疾,他平日行走虽然无碍,却不能快跑或骑马奔驰。在院门口才下了舆,迈步走了过来,面沉似水,脚步却依然平稳,远远的就问,“云峰呢?”

洛妍行了一礼道:“多亏小天师的……仙药,云峰已经没事了。”

安王爷这才看见心远,顿了一顿才欠身行礼:“多谢小天师!”

心远默默还了一礼。安王爷走上前去,看了云峰两眼,便向澹台扬飞问道:“事情查清楚没有?”

澹台扬飞指了地上还未来得及移走的奶娘尸体道:“是云峰的奶娘给云峰服了砒霜,又嫁祸洛妍,刚才被洛妍问出了破绽,乘我们不小心服毒自杀了。”

安王妃冷冷道:“嫁祸不嫁祸却难说,死无对证!”

洛妍刚想反唇相讥,澹台已声音沉稳的道:“母亲,奶娘如果不心虚,回答时为何破绽百出,为何又要自杀?当今之即,是要查查当时公主为何会一个人在这院里,那些客人和丫头是谁调走。”

安王妃想了一想,顿时怒气勃发:“今日的来客是我带走的,怎么,你的意思的我黑了心要害自己的孙子,好嫁祸给你媳妇?”

澹台皱起了眉头,“儿子不是这个意思,但今日之事古怪之处甚多,母亲难道就不想查清楚?”

安王爷已冷笑道:“我原来就知道这府里乱七八糟,没想到能乱七八糟到这种地步,府里的奶娘竟然能对云峰下毒,若不是公主请来了小天师,云峰只怕尸首都凉了,你不想着查清楚,还忙着怪别人!”

安王妃气得双手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澹台扬飞眼中流露出不忍,忙道:“父亲,这件事情筹划周密,不是一时半会儿查得出的。”

安王爷冷哼一声,才转向洛妍道:“平安,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不过你叫我来,可就是为了这个?”

洛妍叹了口气:“不敢当个父王的谢字,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想请王爷恩准,我要带云峰回公主府治病,等云峰身子彻底好了,能不能请王爷对云峰再做安排?”

安王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云峰好了之后,你把他送到别院来吧。”

安王妃瞪着王爷,目呲欲裂:“云峰是我唯一的孙子,我心肝般疼到这么大,你别想带走他!”又指着洛妍道:“我诚心诚意请你来赴宴,你倒好,原来不是害我孙子,就是要害我是不是?”

洛妍心里有些百味交陈:此事安王妃虽然难脱干系,但看得出来,她的确只是被利用了,也的确疼爱这个孩子,可今日之事一出,这个孩子已不能留在这边府上,不然还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后手。她也不能把他真的养在自己府上,说不定会落个夺人子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安王爷,这样才既能真正保住这孩子的性命,又能解决自己的隐患。可这样一来,安王妃定然更加恨自己……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是一意孤行要过来,事情何至于如此!

只听安王爷已冷冷的道:“云峰难道不是我唯一的孙子?在这府里,竟然能出这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孙子还交给你带?”

安王妃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原来你们都是合伙来害我的!就是要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全夺走!”回头看见洛妍,便伸手指了上来:“都是你!”

洛妍微吃一惊:安王妃疯了吗?还敢对自己动手不成?

澹台扬飞已一步跨上,挡在了两个人中间,安王妃的手指就戳到了他的脸上:“你还护着她!”澹台扑通跪了下来,默然任凭安王妃发泄,却挡着她不让她过去。

洛妍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刺目刺心,再也看不下去,向安王爷一福:“父王,我先带云峰回去了。”见安王点头,便吩咐袁大娘:“抱好小公子,我们走。”自己转身便走,只听身后传来安王妃的尖叫:“你站住!你把我孙子留下来,你别拦着我!”又有安王爷的怒喝:“你闹够了没有?”

洛妍疾步走出了院子,在二门上了车,袁大娘抱着云峰和文清远一道上了洛妍的朱轮车。洛妍看看脸色已不再发青却依然苍白的云峰,看着他满脸泪水却小猫般哭不出声音的虚弱样子,心里只觉得疼痛难忍:安王妃的话里至少有一句没错,都是我!明明知道这个府里有问题,明明猜到这场宴有古怪,却还是猪油蒙了心般要来,以为可以见招拆招,却终究是落入了别人的算计,差点害了一个孩子!

心思纷乱之中,似乎只过了片刻,车子已回到公主府,洛妍下车时才看见心远也骑马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越发有些不安。一行人匆匆回到上房,留在府里的李妈妈、天珠等突然看见这副情形,自然是吓了一跳。洛妍也无暇多解释,先让把小云峰放到**,又请心远进来再看看。

洛妍叹了口气,也只能把那三个苍白的字眼再说一遍:“谢谢你。”

心远微一稽首,默然离去。

洛妍往椅子上一坐,这才觉得全身就像要散架了一样,眼见天色已黑,忙又吩咐天珠赶紧上晚饭,再安排人把暖阁重新收拾收拾,云峰这几日就住在暖阁里。这才略一洗漱换了衣服,出来时晚饭已经摆好,洛妍便让谷雨几个也赶紧下去吃饭,拉了文清远一起坐下吃。

默然吃罢,两人又回到屋里,云峰趟在大**,已经沉沉睡去,李妈妈守在床前的踏脚上,文清远上前又看了一回,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仙药这回事。”

洛妍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光亮,从刚才看见心远时就盘旋在心里的不安隐隐找到了苗头,忙问道:“清远,若是没有这仙药,云峰可是无救?”

文清远沉吟道:“那倒也未必,砒霜之毒虽然霸道,但却并非无救,云峰一发作便被胡缨洗了肠胃,澹台将军催吐也十分彻底,又及时喝了牛奶等解毒之物,就算没有那仙药,我大概也有五六成把握能救活他,但绝不会如此快,如此平稳,余毒也要慢慢拔清,说不定要好几个月。这孩子身子本来就弱,日后如何很难说。”又叹了口气道:“幸亏他们没给这孩子用奶娘自杀的那种毒药,我看那尸体的症状,当真神仙难救。”

洛妍摇了摇头:“那种毒药吃下就发作,他们是要诬赖我心黑,又不是要诬赖我是白痴!”文清远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洛妍心里那点不安还是越来越大,不由站起来道:“那麻烦你好好守着他,我出去一下。”转身便把黛兰叫到书房里,“你是在哪里遇见小天师的?当时你怎么说的,他怎么会过来?你好好想一想都仔仔细细告诉我。”

黛兰脸上不由红了一红,“我是在公主府二门附近的地方遇见小天师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他抬头看我就勒了马。他似乎认得我,问我可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跟他说,公主无事,只是被人诬赖了,是驸马的长子中了毒,回来请文大夫过去。他本来没说什么,突然回头问我,孩子是不是叫云峰?中的是不是砒霜?我吃了一惊,觉得好像听王妃是这么叫的,忙点了头。他就说,他有药能解,让我带他先去。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洛妍眉头紧锁,只能强压下心思,胡乱点点头道:“你做得没错,但这个经过,就不要告诉别人了,小天师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又身怀仙药,叫人知道了终究不大好,虽然我们大燕人都崇信天师,但也说不定会有人利欲熏心,干出什么事情来。”

洛妍叹了口气道:“我出去找小天师说说,让他务必小心。”一路思量一路向外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心远住的院子前。

心远开门看见洛妍,却似乎毫不意外,只轻声道:“公主里面请。”

洛妍走到院子里,迈步到树荫下那石桌前坐下,心远便默默的坐在对面,洛妍看着这张似有神光笼罩的俊美面孔,咬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心远,你告诉我,云峰他日后是不是很有出息……还是说,他就是以后的安王?”

心远沉默半响,低声道:“都是。”

洛妍本来还抱了一半的希望,听到这答案不由心里一凉:小天师既然知道云峰的名字,又知道他中了砒霜,自然是因为在后来的史书上读到了。史书是绝对不会对普通人物有这样详细的记载的,没想到他果然不止是一代名将!澹台家历代最出色的弟子往往就是袭爵的安王,原来他也不例外……云峰能做安王,对她意味着什么?对澹台扬飞意味着什么?最乐观的答案是,他们很快会和离,他后来的妻子无所出,或者,他们会一辈子这样下去,最可怕的答案……

想到那些更坏的可能,洛妍心头不由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半响才道:“心远,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史书的记载上,澹台扬飞的结局是什么?我的结局是什么?”

第120章 最囧告白

心远看着洛妍,断然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但有些事情,你不能知道,也不必知道。”

洛妍怔怔的看着心远,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乱:难道澹台他会出什么事情?又或是自己能守护大燕,个人却结局不堪?不然心远为什么如此坚决的拒绝告诉自己?天师说过,为了换取信任,他们可以帮助历史人物预言未来,心远不肯说,难道是因为那未来太过悲惨可怕?

却听见心远柔声道:“你放心,虽然历史的记载无法改变,但肯定能找到别的办法,我会帮你。”

洛妍一震:帮我,那就是说,以后不是澹台会出事……他的话无疑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她慌张惶恐的心略微的放松了一些,可又觉得他的语气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再看他,依然是一副清冷的神情,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忍不住道:“心远,你说什么?”

心远静静的看着她,低声而清晰的道:“我不能改变历史,但我一定能改变你的命运。”

洛妍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呆呆看着心远,脱口问道:“你要改变我的命运?为什么?”

心远声音依然冷静清淡:“你既然猜得出来那个孩子的命运,难道猜不出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你,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来帮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带你走。”

洛妍只觉得世界上最荒谬的梦境也无过于此,看着心远白玉雕刻般的完美面容,很想掐自己一把……心远这是,向自己告白吗?但怎么可能呢?这简直就像自己跑都到一个庙里烧香,然后那菩萨突然开口跟自己告白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百般惊骇,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一声苦笑:“心远,我心情不好,你别开这种玩笑。”

心远轻轻摇头:“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我才告诉你,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洛妍看着他专注的眼神,慢慢有点相信他可能是认真的,但心里的荒谬感不由更甚——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虽然两个人一起走了五天路,但说的话加起来有二十句吗?在重阳宫里也是如此,每次见面都是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他都懒得答话,后面两个月他还跑了,前几天又突然跑上门来躲情债,哪件事情也不像是喜欢自己才干得出来的!难道自己这几天做了什么不谨慎的事情,让他误会了?洛妍茫然回想半天,似乎没有……

看见心远依然安静的看着自己,不由无力的叹了口气:“心远,你知道,我成亲了的,我不可能跟你走……你……你真的没开玩笑?”

心远淡淡的微笑,“我知道你会觉得很意外,其实,我也很意外。我们这样的人,都很理智,所以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看着洛妍,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飘渺起来,仿佛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那一天晚上,你让我进木屋休息,我点亮了蜡烛,突然看见你光着的脚,贴满了胶布,血迹斑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一双脚……”

“然后,第二天早上,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作了,团在那里,全身抽搐,骨节格格作响,嘴唇都咬出了血,我只在书上见过癫痫发作是那种样子,没有办法,只好敲晕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怎么可怕的发作,很想问你为什么,你醒来却问我,什么时辰了,有没有耽误上路?我当时就想,这个女人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那天突然下雨了,我很担心,你的状态那么差,说不定会走不出盐碱地,那样的话我就只能自己找进去然后背你出来,可是你居然自己走出来了,只是脸色就像死人一样难看,雨水沙子糊在脸上,黑一道黄一道的,头发也湿着粘成了一团,整个人就躲在石头边上发抖。可我让你在我背上靠一会儿,你居然就那样睡着了,我的后背都湿了,你的头发那么脏,我却没有觉得难受……”

洛妍低着头,牙齿紧紧的咬在了一起,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这辈子都不要再出来见人!

这是告白吗?老天!你打个雷下来劈死我好了,我实在……实在丢不起这个人!眼前这家伙真的是在告诉我他怎么喜欢上我的?真的不是太子妃重金买通的心灵杀手专门来摧毁我的自尊心的?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存心让我知道那时候自己有多丑陋多狼狈多恶心,还多自以为是……

心远却恍然不觉,依然轻声往下说:“到了重阳宫,你一见面就那样捉弄我的老师,换一个人我一定会很生气,但你这么做,我却觉得开心。后来你住下了,我突然发现我天天都很盼着吃饭,因为吃饭就能见到你,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健康我就很高兴,你每次看见我都要说很多没营养的话,但奇怪的是,不管你的话有多无聊,我都爱听。”

“可是这种高兴,慢慢的让我觉得越来越害怕,我想我大概是一个人久了,又没有跟这个世界的女人相处过,觉得好奇新鲜,所以自己才起了幻觉,以我们的标准,你长得只是还可以,也不比别人聪明,毅力的确很强,但我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有毅力喜欢上她?”

“所以我决定离开重阳宫,好好到世俗里走一走,多和这个世界的年轻女人接触接触,说不定幻觉就会消失了。我这两个月,见到的接触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和你一样年轻热情,都和你一样爱说无聊的话,我甚至好几次试着主动去帮助她们,她们会优雅的对我微笑,含情脉脉的看着我,但没有用,不管我跟多少女人说话,我眼前总是出现的,还是你血迹斑斑的脚、粘成一缕缕的头发、明明晒脱了皮却笑得牙齿都露出来的脸……”

洛妍呻吟一声,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自己的胳膊里:该死,你就不能不提这些吗?我好歹还算是美女公主一枚好不好?这辈子也就是那几天没水洗脸刷牙晒得漆黑脏得要命,可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忘记算了?

“我想,这就是命运和缘分吧。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从小在大家眼里就是天生的研究者,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只会追求那种永恒的真理和真相,所以我争取到了来这个时代来亲眼目睹历史的机会,却没想到,我来这里,也许只是因为,要遇见你。”

“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能逃避,就像你说的,老房子着火最难救,我假装一切都好有什么用?所以,我不再逃避,我会守在你身边,尽我所能帮你,一直到你跟我走。”

心远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会跟我走,这就是你的命运,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看着他笃定的微笑,洛妍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半响才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狼狈的逃出了这个院子,出门的时候被门槛一拌,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背后似乎传来心远轻轻的笑声,洛妍不敢回头,脚下更快。刚来到这院子时对未来命运的担心,此刻都化作了一腔的惊愕羞愧混乱。按说有这样一个美得像神的男子对她告白,她应该感到骄傲自豪,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却难堪得想去死?

心远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其实可以把话说得动听一百倍,他也可以告诉她,他喜欢上她,其实是因为他喜欢真实远远超过喜欢美,所以他才会选择探究历史。而在她的身上,在那种痛苦的挣扎和蜕变里,他看到了人性里最真的东西,让他震撼,让他迷惑,让他从此沉沦。

不过他还是更愿意这样告诉她,因为他也许就是喜欢看她的狼狈。在众人面前,她总是很高贵优雅冷静,跟自己记忆里那个狼狈痛苦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可至少这一刻,他又看见了那个隐藏得很深的矛盾重重的不自信的灵魂,那是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第121章 扪心自问

夜已经深了,十四之夜的月亮的形状依然是不甚完满的圆形,但月华如水,照在院子里当真如铺了一层银霜。

洛妍坐在院子里的一处凉亭里,背靠着柱子,看着月亮发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受到的震撼太大,以至于现在她很想学着《二十四小时》里的杰克那样说一声:“这是最漫长的一天。”不过人家杰克干的都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不像自己,先是自投罗网的差点害死了一个孩子,然后接收到一个令她现在想起来依然不安的消息,最后被一通告白吓得连滚带爬的逃回了自己屋子……

虽然想到心远,那种狼狈难堪的心情依然不时往外冒,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保证似乎也有一种让她心情平定的力量,就像突然买了一份高额的保险。

在历史上,她也许真的很倒霉甚至短命,但心远,说不定能帮她度过难关,他是那么肯定的说过,要改变她的命运……只是跟他走,呃,这个事情,难度有点太大。她可以把他看成好朋友、好伙伴,却完全无法想像跟他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会像整天对着一幅画?她虽然很爱美,但真的没有高雅到那个程度。而且这幅画,是多么的表里不一致啊!

天师曾经说过,觉得自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是人性里最愚蠢的自负——在很多情况下,你之所以犯错不是外在因素决定的,而是源于你内心的弱点,只要这个弱点没有被克服,下次遇见相似的事情,你还会做出类似的错误反应,这和恶性循环的悲剧人生一样,是性格即命运的另一种解读。

天师还警告过自己,“三个月,你以为你真的没问题了吗?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你只不过是拥有自己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而已,在仔细看清楚别人的同时,一定要记住,要对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与警惕……”

可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他的警告?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洛妍闭上眼睛,慢慢回想着从安王妃上门那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当时那一幕渐渐变得清晰。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不是别的,而是澹台扬飞那丝焦虑的神情刺激到了自己,让自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那份邀请,他越拦着自己,自己就越要去!她就是要让他焦虑,让他难受……自己原来,依然这么恨他!

这突然展现在眼前的恨意,让洛妍不由自主的按住了胸口:在这颗心里,原来还有这么多浓厚黑暗的愤怒和怨恨:他怎么能够为了安抚他的母亲,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他怎么可以宁肯自己恨他,也要帮他母亲隐瞒那些卑劣的勾当?她要惩罚他,也要惩罚那个疯狂的母亲,这才是自己铤而走险的根本原因。可最后受到最大伤害的,却是一个完全无辜的孩子……

她明明知道,仇恨,是世上最昂贵而无益的东西。可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仇恨左右了行动,那么她和安王妃,又有什么不同?

洛妍清晰的想起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澹台扬飞越来越少的话语,越来越隐忍的眼神。自己稍微对他和颜悦色些,他就会眼神闪亮,但这种眼神只要让自己看见了,她便会立刻不动声色的让他跌入更深的失望——她似乎在这种事情里得到了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奇异满足感。

仿佛在自己心里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黑色的自己,洛妍苦笑着扶额叹息,原来她的理智果决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个负面的自己。不过没关系,黑色本来也是她心灵的一部分,她不可能将那黑色立刻驱走,但她会永远记住今天的教训,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被仇恨愤怒支配的人。

……

澹台扬飞是将近四更时分才从安王府回来的,其实洛妍也刚刚躺下,她听见他放轻了的脚步声,听见站在自己的屋门口站了良久,叹了口气才转身进了书房。他的脚步声有些拖曳,洛阳能想像此时他复杂沉重的心情,却不再感到快意。

洛妍忍不住问:“王妃她要不要紧?”在看清楚自己心里的恨意之后,她对这位王妃奇妙的多了一份同情——她以前一直觉得她太过强悍霸道,现在才发现,其实她完全称不上强悍,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被愤怒仇恨嫉妒摧毁了理智的女人,而在昨天这一局里,自己虽然谈不上赢,她却是彻底的输家。

澹台扬飞不由一怔,想了想才道:“她很疼云峰,有点受不了。”

洛妍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把云峰去王妃身边带走,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留在那边实在太危险,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王妃一定会更受不了,你好好劝劝她……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太任性,没有听你和二哥的劝告。”

澹台扬飞沉默的看着她,良久才道:“下次,再也不可以拿自己的安危来赌气。”洛妍震惊的抬起头来,却看见他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沉静的转身离开。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看出来了,原来迟钝的只是自己!想到他昨天破天荒的没有值守而是急匆匆的来接自己,想到昨天一直他站在自己身边,沉稳的说“我们尽人力,听天命”,洛妍突然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还没有把思绪理清,青青已经进来道:“小天师已经在二门外,要过来给小公子用药。”

洛妍一惊,忙站了起来,“你去领他进来,等他喂完药再送他出去,我有事情先走了。”说完抓了件衣服就快步走了出去。青青惊奇的看着洛妍匆忙的背影,觉得这情形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可她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点不对。

洛妍其实也无处可去,只能在院子里转悠,此时园丁已把盆栽的桂花从暖房里移出,满园子都是桂花甜甜的香味,又有若干早菊点缀在山丘树丛之间。洛妍却心头烦躁,转了半天依然无法缓解,索性蹲在溪水边,顺手拽下一根枝条啪啪的抽水,水花乱溅中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却听背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你为什么叹气?”

洛妍吓了一大跳,丢下树枝,回过头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心远穿着一身土得掉渣的黄色袍子,穿别人身上就像一个麻袋,但穿在他的身上,却只让他越发显得丰神如玉。这玉人此刻便微笑着站在那里:“你忘记了,我是进来看云峰的,看完之后想在这院子里自己走一走,青青姑娘很通情达理。”

洛妍心里暗恨:青青你这个革命立场不坚定的!此时此刻,她实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位爱好惊世骇俗的美男子,虽然该美男昨天对她当初难看的光脚、脏兮兮的头发表示出了极大的赞赏,奈何她自己实在无法苟同,反而觉得难堪无比,听到他的名字就只想溜得远远的。没想到却是躲都躲不开,低头看见自己的衣服上早已溅上了无数水珠,忍不住郁闷:又让他逮到了自己形象糟糕的时刻——他们两个一定八字犯冲!

心远淡淡道:“他的毒连服三天的药自然就干净了,我进来并不是只为了看他。”

洛妍尴尬的退了一步。半天才道:“昨天你说的事情,你还是忘了吧,说不定过几天你就会发现自己搞错了。”

心远摇头:“我不可能忘记,不过你若觉得难以接受,忘记了也罢。”

洛妍不由挎了脸:大哥,你的告白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谁倒霉催的赶上了也不可能忘得掉啊!突然听见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叹气。”

洛妍怔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我是在想,如果有一种生活,我没有办法离开,也没有勇气接受,应该怎么办?”

心远微笑起来,“谁说你没有办法离开?时间到了,你自然可以跟我一起离开。”

洛妍愣愣的看着他,半响才摇头道:“你别开玩笑。”

心远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走上一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相信,我不是开玩笑?我们可以过来,自然也可以回去。我们那个世界的确有些冰冷,但是自由自在,你也许不会特别幸福,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不想试一试星际旅行么?不想试一试纯虚拟化的生存切换么?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世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洛妍苦笑着又后退一步:“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去的。”

心远淡淡的道:“你最好往前走一步,不然就掉水里了。”

洛妍一惊,回头一看,果然已经站在了溪边上,忙往前面走了一步,不知何时心远也走上来一步,两个人相隔竟然不到一步,洛妍想往后退,心里猛然警醒,往旁边让开一步,慌乱急切中脸都红了。

心远突然叹了口气:“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你明明不是很适合娇羞这种表情,可为什么我看到你什么样子都会觉得顺眼呢?”

洛妍不由怒从心头起:你长得好看很了不起么?还娇羞!忍无可忍,咬牙道:“你去死!”掉头就走。

看着她从沮丧迷惘重新变得张牙舞爪,心远不由微笑起来,静静的目送着她怒气冲冲、毫无仪态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从中。

第122章 初试身手

九月九日的重阳节,在大燕算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大家族此日都要举办盛大的祭祖,文人学士要登高赋诗,便是普通人家,此日也人人戴茱萸、簪**,全家出外“踏秋”。对于大燕的商家们来说,自然是推销“重阳糕”“**酒”,乃至“踏秋服”的最好机会。

今年重阳节前两日,京城却出了稀罕事儿:一夜之间,京城所有飞字号店铺前突然多了一个叫做“报栏”的奇怪的白色木牌,都是三尺高六尺宽,正反两面贴着字纸,仔细看去,右首起头是一张黄纸的封皮,印着两个红色大字“京报”。

却见那贴在木牌上的“京报”总共有十六页,头四页类似于官家的邸报,是摘录的谕旨、奏疏及官员任免消息。接下来四页却是写着“士林佳作集:人性善恶辩”,是若干篇辩论人性善恶的文章。

之后便是“大燕名将传”,前面登的是当代安王爷的生平事迹——虽然因为足疾,他二十年来再未出征,甚至不曾带兵练兵,安王爷依然是公认的当代第一名将。这篇传记活灵活现的记录了二十年前安王的传奇战绩不说,还配了一副人物肖像插图和安王语录,末了是各地军营练兵的新招,杀敌灭匪的功绩,这四页上下栏头却不是细线勾勒,却都是两行反复出现的花体字“精忠报国,效命吾皇”——这是第一代安王澹台无锋训兵时的一句话。

这些内容,一般人并不算太感兴趣,而如今大家挤着看的,却是最后四页,第一页是“洗冤录”,记载着大燕开国初年的一桩离奇案件,配了张偌大的插图;第二页是“新闻录”,却是京城及各地不久前发生的奇闻;第三页是“商情录”,记载着三天前全国几个大州的主要物价及商品短缺消息。

最后一页更是新奇,栏头是四个字“广而告之”,印着十几家大商铺的新品信息及“优惠券”——剪下来就可以八折九折的去换购文具、茶叶、衣服等等。正是重阳节前,不少都是应节的东西。

只是贴在外面的这份优惠券上都已用笔划过,看得见却做不得数了,要拿到未勾画过的,那木牌上正反面都写得清楚“店内出售《京报》,五文一份”。其时一斗米不到十文钱,五文自然不便宜,但若是需要买那些折价的东西,换算下来却绝不会亏了。

有人反复算得清楚,便走进店里买了一份《京报》出来,却见是十六页装订成了薄薄的一册,黄色封皮,里面是米色的普通纸张,看起来颇为齐整。有人不想买整份报纸,却看中了某张优惠券,便凑上去商量:我花一文钱,你把那张优惠券剪给我可好?顿时便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商机”。也有人只对那些奇闻轶事感兴趣,站在木牌前高声谈论,一时热闹非凡却也不提。

到了这日下午申末,消息便传回了公主府衙门:“试印的三千份京报全部卖光!”整个公主府顿时**起来,人人脸上带出了喜色——近十天来,为了顺利推出这份邸报副刊的全新改版《京报》,大家真如公主所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不少人心里都在打鼓:居然会有人花半斗米的价钱去买这份东西么?现在看来,却是卖得比预想的更快!

洛妍坐在桌后,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吩咐下去,再加印两千份。”回头便让人采买丰厚的节礼犒赏官员。

算一算,在京城售卖的五千份,加上随邸报送出的两千份,第一期《京报》印出七千份去,的确超出预期,她这里售给商家是三文一份,五千份也不过十五贯钱,还不够纸张油墨成本,真正赚钱的还是广告那小小的一页,比卖报多了数倍。之所以有这样的成绩,一半是靠飞字号油烟墨优惠券的良好效应,也有一半是商贾存心讨好自己:不过是几贯钱,公主的属官都开口了,何必得罪人呢?但这期之后,想来就是那些把广告费当公关费的商家也会发现它的效果……

眼见已经到了下衙的时辰,除了负责印坊的官员还要加班,众人都笑着散了。洛妍揉了揉太阳穴,也站起来往府内走——这是十天来,她第一次“按时下班”。只是最多也就是休息两日,下一期《京报》就又等着她忙了。

这种感觉,让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现代,成为了那个在都市丛林里厮杀的小记者。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份变成了大老板。那时候,她自然和所有小记者一样,一心认为老板就是变态的另一种拼写方式,但真正当上了大老板,她才知道,原来做个小记者是那么幸福——起码不用一天算那么多账!

回到上房,洛妍只觉得依稀还能听到小云峰嬉笑的声音,怔了一怔才想起几天前已经把这个小家伙送到了安王别院。

小云峰的毒只用三天就全部驱净了,文清远却说他体质差,最好从现在起就药浴,每天精心配了药给他沐浴,又给他搭配了许多食补的汤水,半个多月下来,小云峰竟然胖了一圈,脸色也红润多了。

洛妍不得不佩服文清远,她是那种天生散发着母性光辉的人,没几天,小云峰就跟她亲得不行,连洛妍挑出来日夜陪他的丫头妈妈们都靠边站。洛妍对云峰面上一直是淡淡的,她并不是不喜欢小孩,云峰又个极聪明可爱的孩子,只是一想到这个孩子的将来,她的心里就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证据,预示着也许是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就将土崩瓦解。

澹台扬飞最近这半个多月一直奔忙在安王府与公主府之间,安王妃的病这次似乎真的不轻,大概也有失去了孙子之后的怨恨与赌气。澹台扬飞每天都是三更之后才回来的,早上一大早又会过去。只是当洛妍有一次跟他说:何必跑来跑去呢?不如就在安王府歇着,还能多休息一会儿。澹台的脸却在瞬间抹去了所有的表情,半天才道:“这是我的家。”

刚刚走进上房,却见文清远坐在屋里,看见她就叹气:“小云峰走了,我还真不习惯。”洛妍笑了笑,没做声。文清远看了看她又道:“你的脸色实在不好,近日太过累心,莫撑着,一定要多休息。”

洛妍点点头:“我知道,以后就会好一些。”她自然知道,做报纸没有真正轻松的时候,只是她身为老板,一切正常之后,便不用太过费心去过问细节,不像这第一份,哪怕一个栏头的花纹都要她来拍板定夺。

两人一起吃过饭,洛妍便把清远拉到书房,问道:“我的第一份《京报》你白天看过了吧,如何?”

文清远笑着摇摇头:“我是个外行,哪里看得出名堂,只觉得前面安王那篇传记还有后面那洗冤录和新闻录倒是有趣。那‘广而告之’却是没有见过的。我只一点不大明白,这《京报》的内容是不是过于驳杂了些?如今到底是谁在看,谁在买。老实说,我看着虽然有趣,买大概是不会买的。”

洛妍点头笑道:“原本就不是准备卖给你这样的人。《京报》如今分四种内容,第一种抄录邸报,是给对朝政有兴趣的人看;第二种文集,就是给士林学子看;第三种,自然给军校子弟各大军营看;第四种,则是给商贾和略有资产的常人看。之所以做了那么多报栏,却是为了让买不起的人也能看看感兴趣的内容。”

“跟邸报比,《京报》自然是杂的,尤其是最后一部分,但这却是我办它的最重要原因。那些花了五文钱买报的人,平日未必关心朝政,留意军情文事,但既然买了,则多半会看一看,长此以往,他们便会慢慢习惯于关心朝政大事。便是那些不买的,常在报栏前听听议论,眼界也会日渐不同。未来朝廷若是有所需要,也可以通过这份报纸,让更多民众知道,正所谓凝聚民心,开启民智是也。”

洛妍自己心里默默的加了一句:还有操纵舆论,莫说后面的观点辩论、人物宣传,即使是最前面看似平常的朝政奏章摘录,由于摘录之权在我手,我也能轻松左右民众对朝政的关注重点,此事却是做得,说不得!

这套说辞,两天前她已经在永年帝那里说过一遍,当时自然更是说得天花乱坠。永年帝那样精明的人,也被唬得楞住了,疑惑的看了她好几眼,才拿朱笔勾了。洛妍笑盈盈的出来时,正遇见太子,洛妍立刻热情的问候了他以及他的老婆孩子,把太子也唬了一跳,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第123章 诗中玄机

刚才的侃侃而谈瞬间全被堵回了嗓子眼里,洛妍看着文清远叹了口气:“你呢,你和二哥就准备这样下去?”她和澹台扬飞的关系瞒得住安王,瞒得住二哥,却瞒不住住在府里的文清远。

文清远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别想堵我的嘴,我和邺王殿下本来就是上司与下属,最多再加一个医生与病人,如今这样,并无不妥,但你和驸马,如今可还像夫妻?我也不是要管你们的事情,只是你这样劳心劳力又郁郁寡欢,这样下去对身子实在不好。”

洛妍默然不语。文清远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是,她能做什么呢?忘记从前是那样的困难,而更困难的,是面对那不可知的未来。

想了想只能道:“我觉得如今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不能说多开心,至少可以安心做事。”

文清远看着洛妍坚定的脸色,心里微微叹气:说得自然是轻松,但若真是如此,眉宇间那点郁色又所为何来?只是,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没有办法,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但相守却要太多的条件与缘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看见文清远眼底的那点不以为然和伤感,洛妍笑了起来:“你莫不是觉得我死鸭子嘴硬?其实也不是。天师曾经跟我说过,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试图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抽刀断水,如以油灭火,只会更难自拔;不如学学佛家对待心魔的坐观行止之法,承认它,观察它,分析它,最后,就可以它是它,我是我。我试了一试,真的觉得有道理。”

文清远不由怔住了:“坐观行止?它是它,我是我?”

洛妍点头:“女施主果然有慧根!”

文清远忍不住笑着拧她的嘴:“叫你贫嘴!”

……

重阳之后,京城气温便迅速进入深秋,公主府门口的银杏树叶镇日间在风中纷纷飘落,这种景象是洛妍最怕看到的,好在《京报》事物着实繁忙,一个月的时光瞬息便过。

这个月,她跟澹台扬飞基本就没有说上过几句话——除了值守的日子,他几乎长在了安王府,却无论多晚都要回来睡,洛妍算了算,一日能睡两个半时辰就算不错。李妈妈看着不像,私下找人问了问安王府那边的人,说是王妃如今越发脾气古怪了,除了澹台值守的日子,不见他就不吃饭不睡觉。洛妍不由摇头苦笑:她大概以为这样自己就会独守空房、痛苦难过,没想到纯粹是瞎折腾自己儿子!

洛妍有时也想劝澹台歇在那边算了,但一想到那天他眼里的悲伤,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看着他一日日沉默消瘦下去,整个人渐渐散发出一种灰暗的气息,她只觉得无能为力,胸中的那点恨意不知不觉都变成了这种无力感。现在她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那个条件了:他大概根本没有能力拒绝母亲的请求和眼泪,无论她要的是什么。这样的一个母亲,是他的心结,他的心劫。她救不了他,只能远远避开,不让自己和他一起灰飞烟灭。

这一日,她刚刚到了前院,却遇见了很少主动露面的大管事贺兰源,手里还拿着一封请柬。洛妍拿在手里一翻,不由一惊:“太子妃下帖子请小天师过去讲法?”

贺兰源点了点头答道:“帖子已经交给小天师了,小天师说,多谢太子妃厚爱,但他近日都在闭关静修,太子妃的邀请,只能等出关之后再说。”

洛妍不由摇头而笑:这个借口,还真是蛮勉强的。有他这样没事就到内院来溜溜达达一圈的闭关法么?

自打中秋之后,心远因说要给云峰看病,每日进来一回,和二门上的婆子早就熟了,如今公主府倒像他家后院,什么时候想进来都行,还经常四处晃悠,反正全公主府人人都把他当神仙,没人觉得神仙来散个步有啥不对。洛妍实在没理由也没勇气去吩咐下人不让他进来,只能见他就绕道走……太子妃的邀请倒是提醒了她,她惹不起躲得起的这位妖孽,其实是好大一个香饽饽。

“如今府外可还有客人要见小天师的?”洛妍想起两个月前那份热闹,忍不住还是有点想乐。

贺兰源想了想道:“最近倒是没有了,就前几日上官大小姐送了一个包裹来,小厮打扫的时候在簸箕里见到了那包裹,里面是撕成两半的一条帕子。”

洛妍忍不住看了贺兰源一样:很好,够八卦!

前几日,应该是上官家和尉迟家定下婚期的日子,看来上官月泠倒真是放下了,虽然做法还是孩子气了些,但总比抱着份镜花水月的痴情强……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突然又响起了心远那句一本正经的“我喜欢你”——如果没有后面那一大篇话该多好,起码能让她得到虚荣心的满足不是?可现在,唉,算了,打住!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小天师那里有什么需要都尽量满足他。”

想起心远那副完美皮囊下欠扁的“真性情”,洛妍忍不住又摇了摇头,随即拿起了手边新一期的《京报》。

《京报》如今已经出到了第五期,前四期一期比一期卖得好,第四期出到了一万份。因有全年订购每份可六折的规矩,京城已有商贾要求订阅全年的《京报》的。洛妍头疼的发现,递送可能会是一个麻烦——若是不能规模化,递送的成本就会太高。当然,相形之下,这只是小问题,关键是“广而告之”的作用在商家中间已经得到了体现,和最初要一家一家谈的艰难不同,现在主动上门要求登广告的商家早已不止一家!

洛妍读了一遍,忍不住叹气,这也叫诗?不会写诗我又不会罚他款,好好的广告加这么个玩意儿算什么?平仄完全不对也就算了,居然还有错别字,明明是“雁来鸿往”嘛!职业病发作,提笔就改了,再读一遍,突然寒毛倒立,抬头沉声道:“叫姚府丞立刻过来!”

青青见她脸色不对,应了一声立刻就跑了出去,不一时姚初凡疾步走了进来。洛妍把这份《京报》往他面前一扔,指着圈出的诗道:“读一遍!”

姚初凡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色已经大变,立刻道:“我马上去查!”洛妍摇头道:“立刻通知邺王殿下,这件事情,让情报局接手。”姚初凡应了一声,几乎是飞奔着就出去了。

洛妍坐在那里,习惯性的用食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飞速转动:有没有搞错?原来当年害得某报社直接关门的阴谋,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想她的《京报》,从问世到现在还没满月呢,居然就有人设下这种套准备勒死这活泼可爱的新生事物了——藏头的反诗!这若是不小心登了出去,她这个大概还不至于被定为反贼,但《京报》一定立刻完蛋!

看来她还是真是大意了,以宇文兰珠的心机手段,怎么可能只把眼睛盯在后宅那么点大地方?自然是明枪暗箭,无所不用,说不定还有别的招数……想了一遍,抬头道:“请晏府令过来议事。”

“我需要看看近期御史的所有奏章,想来新闻司那边都有底档,请您派十个文吏过去,把十天来所有奏章的主题和摘要都抄一份给我。越快越好。以后每天的奏章都要抄提要,我每天都要看。”

听到洛妍的吩咐,晏柏雄不由疑惑的皱了皱眉,却没有多问什么,点头道:“遵命。”

……

次日,晏柏雄便双眼通红的捧来一叠奏章提要,洛妍集中精神一页一页翻看,不多久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是五天前一个监察御史递的折子,谏皇家不得与民争利。往下再看了几页,又看到了两天前一位殿中侍御史的折子,谏朝廷事务不能以利坏名。洛妍冷笑起来:果然如此!

思量了片刻,洛妍便把晏柏雄又请了进来,含笑道:“这奏章提要竟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如今还有一件着急的事务,下一期的辩论题目我想好了,就叫‘君子与利’,辩论君子究竟是不应言利、以保持高风亮节,还是君子不耻言利、惟需取用有道。请晏府令马上着人将这题目通知太学及各学院。此外,这期士林文集那一版要重新排过,加上这个题目的征文启事,凡文取中者,有一两银子的润笔。”

晏柏雄微一沉吟,忍不住还是问道:“报童只半天送报,如今一个月又只有五六期,月钱已是很高了,又是义学,又是饮食衣裳,只怕花销不小,是不是条件太厚?”

洛妍笑道:“正是要花钱出去!不然这京报的盈余,难道还能我们几个分了不成?三十个是因为目前要不了这么多人送报,你选教馆的时候要选大些,最好能容下百余人才好。若是以后还有盈余,再想别的法子花!”

晏柏雄一怔,不由失笑,点头不语,刚欲转身下去,想了想又道:“前几期的辩论,人性善恶,行知孰先,都是持平而论,这次的题目似乎却有些偏了。”——大燕与前代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圣皇起重视商人及工匠,自古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但大燕却鼓励发明,提倡行商,对工匠商户均无歧视,商贾子弟入仕甚多。这题目一放出去,自然倾向于后者的居多。

洛妍笑着点头:“正要如此,而且这次编者按的地方要留大些,我自有主意。”哼哼,不就是玩舆论战么,先是小人物上奏章,渐渐形成声势,最后成为狂澜,可惜,如今她已经办出了这份报纸,也就掌握了比对手锐利百倍的舆论工具。想靠奏章和报纸打舆论战?她会让宇文兰珠同学知道,什么叫拿大刀砍坦克——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晏柏雄刚刚走了出去,姚初凡便进了门,低声道:“昨天的事情,邺王已经布置好了,如今这则诗,登,当然是登不得的,若是不登,那边立刻就会警醒,公主您看?”

第124章 腹黑本色

洛妍想了想,笑道:“照登,只是第二句改成‘鸿来雁往’,看他们见了报纸后的情形,正好分辨那商家和手下的人,谁是死士谁是冤大头。”——这诗只要一出来,商家是绝对活不了的。洛妍本来并不认为能从这样的弃子身上查到什么,只是如果弃子突然活了,说不定就有点戏可以看了。

姚初凡想了想,笑着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洛妍刚刚歇了口气,突然有侍卫飞奔着进来大声道:“太子妃到府门口了。”

洛妍不由吃了一惊:她怎么来了?也不及多想,略整了整衣襟,带着青青几个便迎了出去。只见公主府门口赫然停着一辆华丽的金色翟舆,见洛妍出来,洒金彩绘的舆帘才打起,宇文兰珠缓缓走了出来,身上竟然是一套青色展衣,此种礼服颇为庄重,是为会见贵宾时所穿。

洛妍不由就是一愣,定了定神才笑道:“恭迎太子妃光临,平安不胜荣幸。”心思转动,隐隐已经明白她所为何来。暗道一句:这才叫效率啊,昨儿送帖子,今天就来拿人了!

过了片刻,宇文兰珠放下茶盏,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此也不为别事,只是久闻小天师大名,敬仰之极,昨日请他过府讲法,小天师却推辞了,因此今日特意上门拜见这位小天师,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洛妍腹诽:你还真会给人下套,好像小天师不去是我挡着似的!面上微笑道:“小天师眼下的确在公主府外院静修,其饮食起居均由驸马安排,但来往事宜我们却是不敢过问的,记得小天师刚来之际,府外的确日日有客,也有直接找到我找到驸马的,我们刚开始也帮着递帖子说好话,只是小天师却一律不见,碰壁多了,如今我们实在也……”说着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停了半刻才道:“要不,我再帮您问一问?”

宇文兰珠微笑道:“这些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听说小天师两天前曾经出府去了嘉福寺,更听说中秋时他还骑马沿街狂奔到安王府,既然可以出门,自然不再闭关了。这才递了帖子,小天师却云依旧闭关,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小天师是觉得我乃凡夫俗子,不及公主福泽深厚?若是如此,那就真是冒昧了。”

洛妍心中微凛:心远去嘉福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心远的?看这架势,今天只怕不见是不成了。只能微笑着道:“太子妃对小天师的行程倒比平安清楚。”不待她答,招手叫来黛兰:“你去小天师的院外禀告一声,将太子妃的来意转致小天师知晓,看他有何安排。”

黛兰点头而去,不多时便回转禀报:“小天师请太子妃与公主去他的小院一叙。”——居然连来前厅也不肯。洛妍听着这大喇喇的语气,忍不住好笑,看宇文兰珠,脸色果然便有点沉。站起来笑道:“太子妃果然面子大,这还是小天师第一次请人去他的院子里,我也沾光了。太子妃请。”

一行人走到心远的院子时,院门已经打开,心远一身白袍,静静的站在门口,秋风吹过衣角,直如随时能凌风而去一般。洛妍纵然已经见惯了他的美色,猛不丁一看,仍然觉得有些晃眼,便感觉太子妃的脚步也是明显顿了一顿才继续向前走,心远待她们走近,才微一欠身。

太子妃微笑道:“小天师好。”心远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扫过:“太子妃好。”又道:“公主好。”

他的目光落在洛妍身上,洛妍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只能干笑着点点头,跟在宇文兰珠身后进了院子,又在石桌边坐下。

心远这里本无茶水,心远也只是往对面一坐,便安静的一言不发,宇文兰珠回头看了身边带来的女官一眼。那女官大约三十余岁年纪,眉眼清明、神色恭谨,便笑着开口道:“小天师,我家太子与太子妃都笃信天师,听闻小天师在寺院讲法甚妙,却无缘听闻,甚是遗憾。原听说您是闭关静修,可前日又闻您去了嘉福寺,这才冒昧请您过府讲法,如今小天师既然可以见客,是否可以移驾去东宫讲一次法,也好让太子有缘聆听纶音?”

女官顿时便噎住了,想了想才道:“东宫虽无寺院,佛堂却是甚是精严。”

心远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那女官虽然千伶百俐,被他这飘然的目光一扫,却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宇文兰珠微笑着开口道:“如此,却是我们冒昧了。只是太子敬仰小天师的修为,不知可否请小天师移驾去东宫一晤,也让太子能稍表诚心?”

心远垂目道:“家师有训,宴请会晤,迎来送往,非修徒所为。吾虽愚钝,不敢不从。”

宇文兰珠脸色微沉,她身边那女官已开口道:“小天师此言差矣,散布纶音,切磋义理,岂是迎来送往?”

心远立时仰起头来,神色似有惊喜,展颜道:“如此说来,太子是真心敬崇神佛?欲讨论义理?”

那女官忙道:“那是自然。”

心远叹道:“那我就放心了。”宇文兰珠眉梢微舒,心远已向她道:“既然太子之心如此诚挚,必不嫌此处简陋,请转告太子,他若欲讨论义理,心远虽然不便出门,但随时在此恭候。”

洛妍看看心远清澈诚恳的目光,又看看宇文兰珠一时微微发僵的脸,心里忍不住好笑:宇文兰珠下帖子也好,来这里也好,自然是想把他弄到东宫去,怎么几句话说下来,却被他绕成了,太子若不肯来这里与他讨论,就是太子向佛之心不诚,就是嫌此处简陋!

宇文兰珠顿了顿才笑道:“小天师说笑了,太子日理万机,却是不方便到此处来的。小天师不肯过去,可是有所顾忌?”说完便看了洛妍一眼。

心远郑重的点了点头:“不敢欺瞒太子妃,来公主府之前,家师便有言,无性命之事不可离开公主府,前日在嘉福寺,又接到了家师的警告,若离此处必有灾祸,家师从无妄言,心远不敢违背。”

洛妍默默的低下了头,心道:算你靠山大!知道自己去东宫是肉包子打狗,索性就借着这大靠山的嘴说破,看人家怎么好意思往下说。

宇文兰珠点头笑道:“原来只有公主才能保小天师免去灾祸,小天师对公主还真是另眼相看!”

心远悠然道:“公主乃世上与重阳宫缘分最深之人,家师既然有此吩咐,我也不得不从。”

那个女官眼珠一转,笑道:“如此说来,我却有事不明,小天师既然不能出门,为何听说去过安王府?”

心远淡淡的道:“多谢关注,既然知道我所去之地,自然知道我所为何事,东宫莫非也有此等祸事之忧?”

呃,这话等于是在问宇文兰珠:难道你们家孩子也会一不小心吃下点砒霜?洛妍忍不住瞥了一眼,只见宇文兰珠微笑着的脸色终于掉了下来,用刀锋般的目光扫了那女官一眼。看心远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阴沉。

洛妍微微一怔,宇文兰珠也在怔怔的看着那个散发着莹莹光泽的玉瓶,想起了那神奇的仙药传说,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这种**,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小天师太客气了。”

那位女官本来脸色苍白,见宇文兰珠开了口,忙小心的拿出一块帕子,将那小玉瓶包好,放进了一个木匣里,又捧在手中。

心远脸上露出最诚恳的微笑:“此药别无他用,惟解砒霜及水银之毒有奇效,世上只此一瓶,请太子妃妥善用之。太子他日若有暇讨论佛理,心远愿随时在此恭候太子大驾。”

宇文兰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此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站起来道:“多谢小天师赐药,日后若有机缘,还请小天师去东宫做客。”

心远真挚的点头:“一定。”

待把宇文兰珠送上翟舆,洛妍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心远送的那瓶显然是未来科技结晶的药,微觉可惜,但就此能送走这尊大神,大概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刚回到堂上,黛兰便悄悄道:“小天师让您赶紧去一趟。”

洛妍不敢怠慢,忙快步走回心远的院子,却见心远正悠闲的负手看天,见她进来,便淡淡的道:“今天你也看见了,我已把手里唯一的‘仙药’全部给了太子妃,这件事,总要让大家都知道的好。”

洛妍一楞,突然恍然大悟,不由笑出声来。:心远的药虽然神奇,但他既然在安王府用过一次,手中这“仙药”就是一个祸害,如今这祸害痛痛快快漂漂亮亮的转了手,得到的人还以为占了便宜……想想宇文兰珠那镇日间母仪天下的风姿仪态,对上眼前心远永远清澈无尘的仙风道骨,原来腹黑这种生物,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心远奇怪的看着她,叹息道:“才想到?”忧伤的摇了摇头。

洛妍欢乐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第125章 取舍之间

看着在秋日阳光下那个分外优美飘逸的身影,那双清澈悲悯的眼睛,洛妍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刚想转身就走,心远又长叹了一声,认真的问:“女人,是不是都爱听假话?”

洛妍瞪着他,磨了磨后槽牙才道:“只要不是受虐狂,总喜欢听些顺耳的话,心远小天师智慧过人,难道连这种常识都不知?”

心远困惑的看着她,终于诚恳的道:“我的确不知。那我以后,是不是要说些顺耳的话才好,比如说,你真美,真聪明,真大方……”

洛妍觉得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此刻抓狂过,如果上天此时问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墙!她真的,真的,很想挠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才抬起头来道:“多谢您的实话,我很感动……”她感动得想哭。

不能跟他生气,否则一定会被他气死。洛妍垂下眼帘,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道:“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

心远淡淡的道:“抱歉,我还真有一事请教,请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你在那个时空叫什么名字?”

洛妍不由一阵恍然,其实也不过一年多,那个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名字好像已经彻底消失在生命里:“骆晓飞。骆驼的骆,拂晓的晓,飞扬的飞。”

“骆晓飞?”心远念了一遍,走上一步,伸出了一只手:“你好,骆晓飞,我姓韩,韩心远。”

洛妍下意识的伸手与他握了一下,那只手微微有点凉,但稳定而有力……随即她才意识到这一幕有多荒谬,甩开手便后退了一步。

心远看着她微笑:“你心虚什么?在骨子里面,你和我一样,永远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人。难道你还要继续骗自己?”

洛妍立刻摇头:“我和你不一样,我,至少有一半,的确是这个时代的。现在,我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大哥你是未来派,我可是土著!不过是多了段千年后的记忆而已。

心远笃定的看着她:“那你告诉我,你在矛盾什么,你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激烈的声音出口,她才蓦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在心虚:在公事上,她一面应付着古代政治斗争的手段,一面却下意识将之限定在现代新闻战的手段之内,其实有些事情,她明明可以做得更狠更绝,主动出击,以她身后的靠山,手里的资源,要敲碎那个人的终极梦想,大概也并非不可能吧?她却始终不能出手。

在家里,她更是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没有勇气像这个时代的女子那样婚姻为重往前一步,也没有胆量像现代女人抛开一切退后一步,所以只能逃避,假装这样就很好,假装那些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东西,都只是他的问题,却又不可避免的忧心如焚。

“你最大的痛苦,就在你矛盾的价值观。但两种之间,你终究只能选择一样。”

洛妍怔怔的看着心远,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人生在世,总有取舍,逃避是没有用的。所以请你记住,我一直会在这里等你,也许你不需要,也许你不稀罕,但我会等下去,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受惯了心远的打击,他的这句话让洛妍顿时有点承受不住,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眼睛:“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心远,你也说过,我不好看,不聪明,没胆量,以后运气估计还很糟,我不知道我有哪点好,而且,我只能把你当成普通朋友,你也把我当普通朋友吧。”——哪怕是个损友我也认了!不然现在这样一时火焰一时冰刀的,你老人家神经强韧不怕分裂,我怕行不行?

“我喜欢你,不是你有多美多好,而是因为你就是你,你的缺点和优点一样让我喜欢;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需要你给的感情回报,而是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一起和你分享;我喜欢你,更不是因为可以安安稳稳和你过一辈子,而是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是礼物,值得我去珍惜,这样即使以后不能在一起,我也不会后悔!”

洛妍怔怔的看着他,心远的目光清明而执著,在他的瞳孔中似乎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扭曲的自己,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照进了脑海中迷雾一样的地方,她呆了好一会儿,突然微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谢谢你!”

看着洛妍离去时突然变得轻盈稳定的步伐,心远忍不住苦笑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很有把握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为什么这一次,他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自己的预想呢?

……

回到前厅,洛妍挥手让众人都退下,闭上眼睛,思量了很久,神情渐渐变得平静沉稳,脑子里的思路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招手让谷雨上来,洛妍简单的吩咐:“去请晏府令和姚府丞过来。”

“我请两位过来,是有几件事情商量。一则,你们原先也说过,有不少人上门来送礼,想让子弟的文章在报上刊印,我原觉得这不是大事,如今想来却不是。”面对两位最得力的属下,洛妍开门见山。

眼见这两人相视一眼,晏柏雄刚想开口,洛妍已对他笑道:“宴府令,您先听我说完。”

“我自然知道两位并无私心,只是碍于情面,只是如今是非常时期,京报初创,绝不能有任何把柄授人,更需要做些事情来建立名声威望。因此,你们,也包括下面官员,明天就将此类礼物一律上交,造册登记,上交者,我会按照时价有所补偿。之后,便要开一个拍卖会。”

晏柏雄与姚初凡顿时流露出困惑的神色,洛妍笑了笑,解释道:“拍卖之为何物,想来你们也有了解,飞字号的拍卖行京城就有两家,我们找最大的那家合作,邀请和我们相熟的商家与学院教授学子参加。声势要造得大些,不但我们自己的新闻录要登,还要印刷拍卖会的海报,每个京报报栏都要贴上。至于拍卖礼品所得,必要当场全部捐给太学院,用做奖励贫困学子的补助。”

“上交所收礼品之事,立刻要让所有府官知晓,另外还有一件,提醒大家一定要秉公守法,凡事退让两步,万万不可与人争气,有何难解之事,禀告上峰,上峰不能解决,禀告我。如今,我们这里就是一个靶子,明枪暗箭绝不会少,大家都需警醒些。”

“还有第四件事情,立刻安排属官中文笔最佳者写六个人的传记故事,分别为吕后、则天女皇、我鲜卑先辈北魏的文明皇太后与胡灵皇太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一定要文字通俗,脉络鲜明,最好立刻就能为茶楼说书者用,需突出者,是她们为掌大权的阴谋手段以及荼毒自家子孙、宗亲的阴狠毒辣,文章长度约五千文字,十日之后交给我。”

如果说前三件事情,晏柏雄和姚初凡还能领会,这第四件实在是天马行空,不知所谓,姚初凡性子略急,忍不住就问道:“这却是为何?”

洛妍淡淡的道:“六个五千字是三万,正好是薄薄的一册,我想试试出售这种可以长期售卖的号外之报,这个六个女人的传记想来也算有趣,若是卖得好了,也不失为京报的一种补充。”

看着晏柏雄与姚初凡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洛妍心里叹了口气:不是我不信任你们,实在是……嘴里只能道:“这四件事情都要立刻布置下去,不得有任何疏漏。”

“最后一件,《京报》如今与邸报一样,都是五六日一期,如今看来,其实完全可以改成三日一期,公主府属官有一百六十多人,如今各人所得事务不均,忙者日夜不停,闲者几无事务,无论如何也该订出个章程来,这件事情虽然不似前四件急迫,但也要有所准备,你们二人回去之后考虑一二,休沐之后,我们再议。”

两人只得应诺,刚要退下,洛妍又道:“姚府丞,上次写安王传的相关资料,请你吩咐下面立刻整理好。我立刻要去邺王府一次,回来时就要见到。”

第126章 离间之计

与公主府衙的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不同,邺王的府衙一直冷清肃穆,出入之人其实也不算少,但都行动安静迅速,神情冷漠警醒,多是一身黑衣灰衣,平添了几分阴冷之意。

京城之中,谁都知道,邺王的亲王府,实际上就是情报局——自燕太祖设立情报局以来,“情报局请您去喝茶”就是大燕官员们最大的梦魇。坊间传说情报局里自有一套神秘手段,足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出三天就能让你连七岁往茅厕里丢石头、十五岁偷看隔壁家豆腐西施洗澡之类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大燕立国以来,情报局长历来都是皇帝最亲信之人,期间自然也出过几任酷吏,但更多的,还是上任的严老局长,以及如今的邺王这样令人高深莫测的孤家寡人。任谁也不会有胆量与他们亲近。

洛妍对此倒没有什么太大感触,这传说中阴森的情报局,她几日便要来一趟,这次也是直接登堂入室,看见慕容谦便道:“二哥,我有事情要找你帮忙。”

慕容谦放下手里的书信,用修长洁白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你说。”

洛妍道:“我要一份太子的行踪,我有事要和他面谈,必须机密,不能有人旁听。”

慕容谦懒懒的神情顿时一扫而光,抬起头来,“你要做什么?”

洛妍淡淡的道:“釜底抽薪。”随即便信心十足的微笑:“二哥,你相信我,只要我能跟太子详谈一次,今后局面,必有改观。”

慕容谦想了半日,摇了摇头:“太子事务繁忙,也极少出门游乐,这个机会,实在不大好找,也无从安排。你想想,安排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与他密谈一次,实际上比找个杀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他,只怕也容易不了许多。”

洛妍对此本来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也不沮丧,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那么,你还是给我一份行踪,我会找机会与他见面,亲自邀约他。”

慕容谦依然摇头:“太子生性谨慎,你邀他,他凭什么信你,凭什么不带他人?”

洛妍叹了口气,“我自然有办法。”想到那办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虚的低了头。

慕容谦一怔,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脸上掠过一丝怒色:“不行!不许你打清远的主意。”

洛妍忙道:“二哥你放心,我怎么会害清远?我也绝不会让太子见她,我就是……借她的名字用一用,不然太子怎么肯跟我单独见面?”

慕容谦依然摇头:“绝对不行。”

洛妍可怜巴巴的望着慕容谦,一言不发。但往常百试百灵的招数,此刻却失去了效用,慕容谦神色坚定的看着她,眼光里是不可动摇的拒绝。

洛妍心里叹了口气:你既然这么紧张她,为什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只能开口道:“二哥,你听我说,我只准备跟太子说一句,若清远真的到了东宫,不出三日一定尸骨无存,此外再不会谈与清远有关的任何事情。”

慕容谦盯着洛妍,长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你想,离间太子与太子妃?”

果然不愧是属狐狸的!洛妍点了点头。慕容谦不由哑然失笑:“洛洛,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太子与太子妃成亲已八年有余,太子的子女全为太子妃所出,太子妃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贤名在外,东宫属官无人不敬服,威望不在太子之下,怎么可能被你几句话就离间了?”

洛妍笑道:“正因如此才好离间——成亲八年,正是夫妻最易厌倦之时;太子子女全为太子妃所出,可见太子妃对后院掌控之严,属官敬服太子妃甚至过于太子,则见她对政事参与之深。太子对太子妃若真有深情,何以十年对清远念念不忘、求索天下,势在必得?情既不深,却处处受制,此时不离间,更待何时?”

洛妍扬眉微笑:“我所倚仗的,自然不止这些!”看见慕容谦疑惑的目光,忙道:“待我跟太子面谈之后,再详详细细告诉你,包括以前的事情,我一定都好好跟你解释。你放心,我以后做事,不用阴谋,只用阳谋!”

慕容谦忍不住摇头,“你如今真是越来越让二哥看不透了,这事我就应了你,你也记得,一则不能以身犯险,二则不要牵连清远。”

洛妍点头:“我发誓!”停了一停又道:“另外却还有一桩旧事,我也是这两日才想起的,安王爷二十年前突然发了足疾,从此不能征战,你可知道具体是何时病发,到底因何而发?”

慕容谦摇了摇头:“此事久远,我可以查一查,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洛妍立刻做蒙娜丽莎状,含笑不语,慕容谦无奈的摇了摇头,招手叫进来一个亲卫:“你找一个文书立刻去查下安王的案卷,把二十年前他足疾发作的有关记载抄录下来,马上送来。”

一时又有人送了茶具上来,慕容谦于饮食上不算讲究,但喝茶却极为刁嘴,拜飞公主所赐,此时白茶、红茶、乌龙茶等品种均已问世,因是秋冬之际,上的便是红茶。慕容谦自己动手烧水泡茶,手法虽然不如后世的茶道那般有表演性,但他神情清雅、手指如玉,看起来着实赏心悦目。

洛妍心里微觉伤感:也就是这一刻,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风流邺王的影子。

喝了几口茶,洛妍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二哥,外面都传说情报局拷问人犯的手段逆天,自然不止是严刑拷打那种粗暴手法,你们是不是有药物,可以让人不知不觉说出实情?”

慕容谦不由反问:“你怎么知道?”

洛妍心道:我这不是喜欢看谍战小说么?燕太祖那么变态的人,既然成立情报局,大概也是同好者,自然会让人想办法搞些兴奋剂、迷幻剂之类的东西出来,看文清远的技术就能知道这个时代的医学发展水平,只要有思路,搞出这些东西来也不奇怪。

此话自然不能实说,只能道:“我自然是猜的。既然有这种药,药效可强?是否有毒性,或是给人留下什么病症?”

慕容谦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效果最好的,都有毒性,有的用多了能让人永远疯癫,故此我们用时也十分谨慎;有的则会让人头疼恶心;也有一种是完全无害的,只是让人格外放松些,逼供无用,有时跟人套话,效果倒还不错。”

洛妍笑了起来:“就是它了!”

慕容谦奇道:“你要套谁的话?”

洛妍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却一声不吭。慕容谦拿她没有办法,却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正想问你,听说你那天在安王府菊园把一个奶娘生生问得服了毒,你那种问法其实情报局也常用,算得上是不传之秘,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谦果然只怔了一下,就摇头一笑,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又过了片刻,一位文书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双手奉上一页纸:“殿下让下官抄录的东西都在上面。”说完便放在了案上。

洛妍伸手拿了过来,只见只有寥寥数行,记载着二十年前冬,安王因受风寒,导致膝盖旧疾复发,不良于行,将养一年之后才能下地行走,但再也不能行军打仗。洛妍不由皱眉:“这么简单?安王此病想来影响不小,一代名将就此安养,怎么连太医的诊断之类的记载也无?”

慕容谦接过来看了一眼,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却问洛妍:“你查这个作甚?回家问问你家那石头不就知道了?”

洛妍只好接着装蒙娜丽莎,半响才道:“刚才说的那种药,你现在就找人拿一份出来吧,我立刻就有用!对了,它能够混入茶、酒之中么?有没有异味,或是禁忌?”

慕容谦只好又让人进来去情报局四处拿一瓶“醉佛”出来,一面便道:“这药有些酒香,混入水中容易察觉,浓茶便要好些,最好就是入酒,喝的人不过会觉得酒格外香些,醉得格外快些,话格外多些,事后也不会生出疑心来。它药力温和,并无特别禁忌,只是若是对方已有些疯癫,则会加重;如若本来就是心怀戒备,效力也要大打折扣。”

洛妍点点头。不多时,一名亲卫果然拿了一个小小的酒瓶过来,洛妍打开闻了一闻,果然酒香扑鼻,多闻几下,便觉得有点飘飘然如饮美酒。慕容谦笑道:“别闻久了,不然和喝是一个效果,这一小瓶,足够配上两三坛酒,若是普通酒壶,一壶有个几滴也就差不多了。”

洛妍忙小心的收了起来,又喝了口茶,便站了起来:“二哥,我先回去了。”

慕容谦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只觉得眼前这个妹子似乎又有些什么地方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不由道:“你先告诉我,这药,你到底准备用在谁身上?”

第127章 旧伤难愈

在京城的各府邸里,安王别院大概是烧地龙最早的,十月份第一场北风吹起的时候,安王别院的上房的地龙已经烧得暖洋洋的,因怕燥热,各间屋里又放了清水荷花缸并一些绿植。

早上的太阳刚刚爬上树梢,洛妍就坐在了安王别院东边小书房的荷花缸边,虽然脱去了外面的大衣裳,依然热得额头冒出了细汗。安王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就笑道:“平安你也是,这护膝打发个人送过来就是,何必自己跑这一趟?你这护膝倒是轻巧别致,难为你费心了。”

洛妍笑道:“既然是表孝心,要哄您高兴,当然要自己来才显得诚心。”

洛妍便直接道:“父王,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这腿疾,到底是怎么得的?”

安王不由微微变了脸色,皱起了眉头:“自然是战场上的旧伤,当年没有注意招了寒气,发作成了如今这样。”

洛妍叹了口气,“平安逾矩了,其实也不是平安想追问当年的旧事,只是父王,您可知道,驸马这两个月值守之外日夜在安王府侍疾?每天睡眠不过两个多时辰,因为担心王妃的身子,我也问过太医,说是并无大碍。但据平安所知,这两个月,但凡值守之外,王妃不见驸马便不吃饭,不睡觉,驸马虽然打熬的好筋骨,这样下去也受不住。更让我忧心的,是最近还发现,驸马书房里西北的图册越来越多了……”

安王想了一想,才明白她的意思,脸色一变,“云峰的事,并非你和扬飞的错,她怎么能这样!我今天就过去看看!”

洛妍轻轻摇头:“父王,此事您出面,只怕也是没用,驸马的性子你也知道,王妃所言,莫敢不从,想来一则是王妃辛苦养育之恩,二则王妃身边的确寂寞,三则……”犹豫着收住了话头。

安王皱眉道:“你直说就是。”

洛妍这才道:“父王有所不知,我去重阳宫前,原本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求问天师。天师当时回答说,世人幼年经历其实最是顽固,譬如经父母不和之伤、离散之变,成人之后要么会循环重复当年经历,要么就是矫枉过正,拼命弥补,伤人伤己亦所不惜,这是心病,无药可医。”——要给古人普及心理学常识,还真是蛮困难的,幸亏她有天师这一万能型法宝。

安王沉默半响,重重的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洛妍站了起来,郑重道:“当年之事,本不是平安可以过问的,只是这次写您的传记,我也看了一些资料,我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父王心胸宽广,平安十分佩服,然而当年之结不解,驸马一生只怕……我只求父王,将事情原委告知驸马,以解他的心结。”

安王的脸色顿时复杂难言。洛妍也不出声,只静静的坐下,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来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洛妍在见过小薛氏后就一直有些奇怪,小薛氏容貌只是中上,安王对她的态度也只是随意淡然,若说安王是为了她与王妃决裂,搬出王府,且再也没有回去住过一日,实在说不过去。而她无意中又注意到,就在那年,当时年仅三十武艺出众的安王竟然得了足疾,以至于无法再上马领兵,这事情来得太蹊跷,时间又太凑巧,旁人大概不会去想里面的问题,但她是见识过王妃“壮举”的人,未免会多想一想。这次来,索性就试探了一下,果然还真让她猜对了——安王妃大概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存在,无论你把她想得多疯狂,她都能超出你的想像。

洛妍蓦地想起当日贤妃的一席话,顿时有了几分了然,想了想才道:“当年的事情我也听宫里的娘娘们说过,王妃本是太后想招入宫里的,真是幸亏了父王使此事未成,王妃才安然到了今天。”

安王不由惊异的看着洛妍,“此话怎讲?”——当年太后的确是想让她进宫,皇后当时已经去世,贵妃之位尚空,以她的容貌家世,加上太后那般的宠爱,至少是一个贵妃,封后也不奇怪,自己在太后面前发誓永不立侧妃,才说动了太后,但谁知道事情却会成为今日模样!

洛妍微微一笑:“父王,我父皇的性子如何?王妃的性子又是如何?我记得在我母妃去世之后,还曾有过一个淑妃极其得宠,但就因打杀了父皇宠幸过的一个宫女,第二日便被打发到了冷宫,没出一个月人就没了。父皇最厌女人嫉妒,最恨别人想左右他,王妃若真是入了宫,太后在还好说,太后一旦去了,不过是又一个淑妃而已。”

安王怔了半响,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的确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这么多年来,他总觉得是自己欠了她一份母仪天下的无上尊贵,却一直没有去想过,太后虽然宠她如同亲生女儿,却并不算寿长的,永年皇帝又是那样的性子,她若真进了宫,太后一去,大概她就会渣子都不剩了……难怪太后竟会同意自己的求亲,原来并不是被自己说服,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

想明白此节,只觉得就像搬开了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洛妍察言观色,忙乘热打铁:“父王,今日洛妍所言之事,请您三思,平安实在不忍……”

安王已断然道:“明日我会让人去叫扬飞过来。”

……

从御林卫的大营出来,想到要面对的王妃的眼泪与抱怨,澹台扬飞只觉马蹄声都格外沉重一些,刚想让亲兵跟上,却突然看见营门对面,洛妍一身红衣,骑着那匹大宛马,笑微微的看着他,顿时只觉得如在梦中。怔了半响,才一磕马肚迎了上去,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洛妍今日穿的,正是他记忆中最多的大红色胡服,整个人就像一团火焰一般——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红色了。

洛妍微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澹台这才笑了起来,眼里露出明亮的光彩。洛妍一拨马头:“走,跟我去一个好地方!”澹台立刻跟了上来,走了一会儿却突然勒住了马缰道:“我打发个小子去王府报个信。”

洛妍回头笑道:“我早打发你的人去了,说是宫里有事,你就当奉旨陪我喝酒可好?”澹台怔了一怔,笑容顿时更深了些。

洛妍也不多说,一路便向城北而去,澹台跟在后面,却见她七歪八拐,越走越是熟悉,没多久就到了一家四合院前,那四合院比一般京城的院子院墙更高,门也更宽,两扇粗犷的黑色大门,门口挂着两串火红的辣椒,又挑出一个“酒”字。澹台不由眼前就是一亮:这正是他与西北战场上一起下来的兄弟常来的酒家,里面的抓羊肉、西凤酒都正宗得紧。

两人下了马,澹台刚说了一个“你……”,洛妍就道:“你竟是常客,那就好,我包了最里面的一个小院子,又让准备了烤全羊,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喝多少酒。”

待走到最里面的院子,却是搭起了一个粗布的庐舍,地上堆好的炭火上,一只羊羔已经被烤得微黄。洛妍也不客气,按照西北的风俗席地而坐,扬声道:“把你们最好的酒拿一坛来,再上一壶果酒。”

澹台扬飞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只觉得眼前那明媚的笑容,飞扬的神色,分明是自己最熟悉,却让人有种特别的不真实之感,这真是三个月来那个神色疏离戒备、总是客客气气拒人千里的洛妍么?

伙计自然一声得令,不多时就上了一坛高度西凤酒,拍开封泥,刚要往大碗里倒,洛妍却道:“且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瓶,往那酒里就兑了一些。澹台还没开口,那伙计已奇道:“这是什么,好一股酒香!”

洛妍正色道:“这是最好的迷药,你若喝上一口,保证连你心上人叫什么名字都会告诉我。”伙计顿时笑了起来:“贵客真会开玩笑。”说着便倒了一碗出来,澹台伸手拿起喝了一口,点点头道:“倒比平日更多了一股浓香。”

洛妍不动声色,自己也倒了一小杯清淡的果酒,举杯道:“请!”澹台仰头就喝掉了手里的这碗酒。一时凉菜上齐,伙计们又把烤好的羊羔拿下切盘装好,这才退了出去。

洛妍并不说话,澹台也不敢贸然开口,隐隐的只怕一开口,眼前的一切就都会消失,只是一碗一碗的酒喝下去,就觉得一股热流渐渐从胸腹之间向全身流淌,暖洋洋的好不惬意。眼见对面坐着的洛妍小口喝酒,小刀切肉,虽然不说话,嘴角却是笑意盈盈,眉宇之间也尽是轻松适意,只觉得酒未到头,人已先醉,半年多以来压在胸口的苦闷忧伤绝望,渐渐消散在这股暖意里。

直到一坛酒已经下去近半,洛妍才抬头笑道:“今天的酒可是比平日的更好?”——加料的喔!

澹台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终于还是犹豫着开了口:“洛洛,你怎么想起,要请我喝酒?”

“因为我不想放弃!”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洛妍的脸上,她仰头喝下了一杯酒,微笑着在心里道,“因为我要帮你,我要让你知道,你的人生还有另一种选择。”

第128章 揭开伤疤

十月中旬的京城,夜里的气温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街道上渐渐已经见不到来往的行人,偶然有一两个,也是缩着脖子行色匆匆。不过,在这家叫做“西府凤翔”酒家最里面的那个小院子里,或许是因为不断添加的炭柴,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坛几乎见底的高度西凤酒,温度却似乎在不断的升高。

澹台眯着眼睛想了想,答道:“你八岁那年。”洛妍顿时很想把手里的碟子直接飞过去——太流氓了吧你!

“那一年,阿峻给你弄到了一匹雪白的矮种马,你穿着一身红衣服骑在马上飞驰,笑声好远就能听见。我那时候就想,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让你一辈子都能笑得那么开心。”

洛妍想了一想:那一年,他好像也只有十四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澹台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那时候经常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若是能让你这样开心下去,也许这辈子还算有点盼头,不会白过。”

洛妍心里一动,轻声追问:“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澹台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良久才道:“那时候,我已经是军校里最好的子弟,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什么意思,家里永远是冷冷清清的,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责骂也越来越多,好像我越努力,她就越失望。就算我把一切时间都用在练武、看书上,就算我拿完军校所有的奖,最后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回家,便总是看见母亲的眼泪,听到她的责骂,可要是不回家,情况就会更坏。也就是和阿峻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开心一点。”

“但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和阿峻一起带你玩,你总是那么高兴,笑起来就像百灵鸟一样,就算给你抓只蟋蟀,你都能高兴上半天。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要求我努力再努力,上进再上进,做大燕最出色的男儿。只有你会跟我说,扬飞哥哥,我们一起玩吧;会说扬飞哥哥,你真好……”

澹台看着洛妍,眼神温柔如水,却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洛妍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低声道,“我听说,那时候的我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有点像。”

澹台眼睛微微一亮,“对,我听好几个人说过,说你们都爱骑马,爱穿红衣服,而且都是一入宗学就门门功课最出色的小贵女!其实我也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母亲虽然脾气急躁,却的确爱穿红衣服,也爱说爱笑,可惜,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就全变了。”

“我发誓,等你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我发誓娶了你之后绝对不会做一点点让你难过的事情,我要让你一辈子都爱穿红色的衣服,要让你一生一世都能那么开心的笑。结果,我现在才知道,我和我父亲,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还不如他,我连几年开心的时间都没有给过你……”

洛妍看着这滴眼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几乎是一生下来就认识他了,但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眼泪,也从没听说过他会流泪,他是著名的石头人啊!无论是什么时候,就算他要崩溃,要疯狂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只会有痛苦像火焰一样燃烧,却从来没有流出过泪水。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发出的噼啪声和风吹动布帏的声音静静的回**,澹台闭着眼睛,仰头又喝下了一碗酒,再睁开时,眼睛里只有一片苍凉。

洛妍心里忍不住一阵酸痛,一阵犹疑,但最终还是开口缓缓的道,“那你还记得你父亲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澹台怔怔的看着手里的碗,一言不发,直到洛妍几乎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走的,我只记得那时候母亲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天天呆呆的坐在厅里,看着院子外面,我知道她在等父亲回来。我早上起来给她请安的时候,她就那样坐着;我晚上再给她请安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个地方,看着那个方向,我觉得她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抱着我哭了起来,说她只有我了,只有我一个人了,问我会不会离开她,会不会也会像父亲一样令她失望。我说,我说……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母亲,我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说出这句话,他的身子似乎轻轻的震了一下,洛妍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这句话就是他生命里的魔咒,但任何魔咒,只要说出来,就已经解掉了一半。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句话你是做不到的,你怎么努力怎么牺牲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就算你做了一切她要求你做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她需要的东西,你永远都给不了她,所以无论你怎么努力,她都会失望。”

“因为你母亲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丈夫,而你永远都只是她的儿子!”

澹台慢慢抬起头来,眼神突然变得清明起来,把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放,站起来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大步向外走去。

“你知道的,你也会记住的。你不会忘记!”洛妍斩钉截铁的扬声道。澹台的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更快的走了出去。

炭火还在噼啪的燃烧,澹台面前的碗里还剩了半碗酒,洛妍微笑着把酒碗拿起来,闻了闻,又试探性的尝了一口,顿时被辣得呛住了嗓子,她一边咳着,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帮她完成这第一次心理治疗的,竟然是这么难喝的东西!

喝了一口甜酒水压住了嗓子里的辣意,洛妍招呼伙计结账备马。走出院子大门时,迎面而来的夜风顿时把她吹得一哆嗦,搓搓手上了马,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澹台一言不发的勒住马,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了她。洛妍接过来裹在身上,披风上有他的温度和气息,这种气息她曾经迷恋若狂,曾经反感痛恨,但此刻,却只觉得安心和笃定。

直到回到公主府,澹台一直没有开口,眼见公主府的角门打开,门房上来带住了洛妍的马缰,才默默的一拨马头转身离去。洛妍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微笑着拍了拍马的脖子:“小金,我们回家。”

这匹一身缎子般淡金色皮毛的大宛名驹哆嗦了一下,认命的低了头。

……

从京城“粮门”朝阳门往北四里地左右,皇家粮仓附近,是后世里北京保利集团的所在地,如今也有一家占地极大的门脸,正是飞字号的“保利拍卖场”的所在。洛妍第一次知道这地方、这名字,差点没撑住笑出来——这飞公主原来和燕太祖一样,也是个能恶搞的,还“保利”,她干嘛不起个名字叫“佳士得”算了?

然后她才知道,飞公主的另外一家拍卖场就叫“佳士得”,规模略小且只拍精品。好吧,她啥都不说了。

因不惜人力物力,《京报》的这场“慈善义拍”组织得甚是快捷,洛妍布置下去的第二日,官员们就上交了礼品,其中姚初凡占了近一半,晏柏雄占了三分之一。洛妍让人登记造册,又估算价值按半价换算成现钱发给了官员,晏柏雄与姚初凡却坚决不要,洛妍想了想也就由他们去了。

到了第三日,简单而醒目的“《京报》义拍”的海报已贴满了所有的京报报栏和街头巷尾。

这是第五日,就是“义拍”开锤的日子。洛妍因头天晚上和澹台扬飞喝酒烤羊,出门时热身子吹了寒风,早上起来就有点鼻塞身重,热热的喝了一碗姜梨汤,又回去捂了身汗出来才好些。谷雨给她找出件牙色素面的小袄,丁香色水纹绫的长裙,外面配条深铜绿色的披帛,比平日更多了一份典雅,洛妍看看时辰已经不早,这才带上青青与谷雨,又拿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出门一路往保利拍卖场而去。

到达拍卖场时,这场拍卖已经进行到一半多,不但偌大的场内坐满了休沐日从京城各学院赶来的学子教授和一些爱好文墨的商人,场外也有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毕竟“义拍”这种事情,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洛妍不欲惊动众人,只坐了辆不甚起眼的青帏车,直接到了拍卖场的后门进去,拍卖场的掌柜立刻和姚初凡一道迎了出来。

姚初凡开口就道:“公主,这拍卖和原先预料的却不大一样。”

第129章 炒作手段

洛妍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本来就不计较收入多少,她把拍卖的底价和起拍价都定得极低,难道这样还拍不出去?

洛妍这次是真的楞住了:因这次拍品多是笔、墨、砚台、笔洗、书籍等物,送礼之物自然多是良品精品,但真要拿出去卖却未必能卖出原价,拍卖则应该更低一些,怎么会超出估价一倍?那不是比市价更高了?

姚初凡已经笑道:“公主出的这‘义拍’的名头果然是好,我们开拍之前就再次说了全部所得都捐给太学院的贫寒学子,每次落槌又要感谢拍得者对贫寒学子的捐助,不料这气氛便渐渐火热起来,学子教授也就罢了,那二十几个商家却斗了起来,但凡略好些的东西,竟会被拍到市价两三倍的价钱。”

洛妍想了一想,不由哑然失笑:这不是前世里富翁们在慈善义拍上一掷千金的翻版么?

掌柜引着洛妍从专用的楼梯上了拍卖场二楼正中的单间,洛妍看了一眼,这设计类似于后世的歌剧院包厢,前面有珠帘低垂,从里面看出去还算凑合,但外面是看不进来的。

只见着拍卖场本身就像一个极大的剧院,座位是前低后高的设计,至少能容下五六百人,每个人都能清楚的看到前面正中的拍卖台。

此时,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拍卖师正举起第七十九号拍品:一方品相颇佳的澄泥砚,口若悬河的介绍:“此砚为前朝之物,为澄泥砚中之上上品。色若鳝黄,观若脂玉,抚若童肌,用以磨墨,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不伤笔,不损毫,难得更是写字作画不招虫蛀,使诸君墨宝,流传百世而后人可瞻……”

此时没有扩音设备,该拍卖师浑厚的声音却足以响彻大厅,兼之用词排比雄辩、声音**洋溢,让人听了颇有热血沸腾之感。洛妍不由笑了起来:飞字号里当真是藏龙卧虎!这个拍卖师本身就是一个宝贝。忍不住回头问道:“这样的拍卖师,你们这里有多少?”

掌柜笑道:“这位拍卖师姓房,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拍卖师,另外还有三位,却都不如他。”洛妍笑道:“多谢了!”掌柜连称不敢。

说话间下面已经开拍,起拍价不过二两银子,每次加价半两,拍卖师话音刚落,已经有人举牌,几番竞价下来,最后是以九两成交。姚初凡笑道:“这样的砚台,在市面上大概也就四五两银子而已。”

洛妍以前就没到过拍卖会现场,更别说这古代版的,看得倒也有些兴味,姚初凡跟下面的商家教授多打过交道,便一一介绍那抢拍御制墨锭的瘦子是如意斋的老板,那拍得了一套古籍的是太学院文学院的教授……

见百来件礼品已将拍罄,洛妍就向青青使了个眼色,青青忙附耳与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先是一惊,随即满脸笑容的引着青青下去了。

拍卖场中顿时一片哗然。所谓李墨,乃是著名墨工奚氏父子所制之墨,因南唐后主李煜的赏识,奚氏赐姓为李,其墨便被称为李墨,所谓“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百年之后的今天,早已是有价无市的文人之宝,没想到平安公主居然就这样赏赐给了此次参加拍卖的人!

姚初凡也吃了一惊,苦笑道:“公主也太大方了,这全场拍卖的东西,只怕加起来也不及三块李墨……”

洛妍淡淡的道:“不如此,何以使此事传遍京城!”

从决定做这场拍卖会开始,洛妍要的就是名,而不是利,做海报,捐义款,都是为了博名声,但毕竟“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拍卖官员所收礼物捐赠学子虽然新鲜,却绝不如她拿出三块李墨赏人来得出人意料。

那拍卖师便向洛妍包厢所在的地方拱了拱手:“多谢公主厚赏!”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平安公主也来了拍卖会,不由纷纷回头去看。洛妍站起身来,谷雨打开珠帘,洛妍上前一步,手扶围栏,缓缓朗声道:“古人有云,日行一善,积善成德;今日诸君能来此处,便是善行,平安所为,也不过与诸君一道聊尽微薄之力。行善者,助人危困,而自得神明,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平安愿与诸君共助京城贫寒学子,而自留此善德之余香!”

在宽敞的拍卖大厅里,她的声音就像拍卖师一样清晰明朗,久久回**在众人耳边。

……

姚初凡从公主府出来时,已经是下午酉初(五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觉得颇有点头昏脑胀,索性也没叫轿子,沿着街,慢慢步行向北边的住所而去。

如果说,这一天,他上午主要是被那三块“李墨”震住了,接下来回到公主府的震撼就更大了些:公主居然给晏柏雄和他也一人送了一块李墨,又说“我在笔墨上有限,留着也是浪费”——谁不知道平安公主是当今第一才女!就今天那一句“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就不是一般人能脱口而出的。她还有限,那自己是不是只能算文盲?

接下来半日,就是敲定《京报》《邸报》日后的办报流程,这件事情,姚初凡自己也已经琢磨了好几日,自己便先说了一番见解,与后来晏柏雄所提倒是颇为接近。可是当平安公主一开口,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平安公主的想法是,《京报》的所有事务说到底只有两样,一曰“文”,就是所登的文字;二曰“事”,就是印刷、广告、发行;“文”需按不同板块落实人手,例如第一部分只需摘录邸报,有四个人执行一人总领就已经足够,而最后一部分内容驳杂,至少需要十几人,且还需要细分。至于“事”这一部分则以“印”“发”“广告”而分……

当下三个人便根据这个思路将公主府所有属官重新做了分配。此事上,晏柏雄与姚初凡倒是轻车熟路:半年多下来,他们对属官的性格、特长都已相当了解,何人适合做何事大致都心中有数。三个人足足商量了两个时辰才将初步的人员分配敲定,但按新的思路,具体章程制定却还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公主便划定了一个大纲,让两人分别下去拟定。

姚初凡总觉得有点恍惚:公主的想法听起来都发前人之未闻、不可思议,细细思量却是合情合理、严密周到,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倒像是已经办过无数回报纸了一般,自己也就罢了,就连晏柏雄这样经验丰富老到的官员,听到后来,也只有惊讶叹服的份。

只是晏柏雄有一点的感慨却一定不如他深:就在一年前,他第一次在运河的车船上担任公主的邸报讲解时,公主还全然是个不谙政事的天真女子,他甚至还记得她对着邸报问出的那些幼稚问题。然而只不过一年的时光,她已经全然蜕变,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冷静、自信、决断的气势,让人渐渐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跟随她的步伐。

从一个引领者,到一个追随者,其间的复杂滋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一个人比他姚初凡还领略深刻。因为这是他三年来第二次重复这样的经历:当年的邺王殿下,同样最早不过是一个对政事不甚关心的闲适王爷,但也不过是一两年时间,就变成了一个深谋远虑、杀伐决断的出色头领。两兄妹的变化是如此相似,但其间所付出的代价,只怕也都是一样的惨痛。

不过,要说这认识以来基本没变的,却要数那个青青姑娘。现在的她虽然穿上了女官的服色,但依然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经常毫无仪态的跑进跑出,或是说出些直率到让人惊讶的话来。姚初凡自认也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每次看到那张喜怒必形于色的脸,还是相当自愧不如的……

正在思量间,突然路上马蹄声响,姚初凡随便看了一眼,顿时睁大了眼睛:那骑着一匹黑色大马急驰而过的身影,不是驸马还能是谁?看那方向却并非回公主府,而是往北而去。他这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第130章 当年隐情

从千骑营营房到安王别院的并不算太远,先从紫禁城往西再转北,一条大道就直接可到。这条路澹台扬飞三个多月前经常走,但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心情复杂而急迫过。

当然他更想忘记的,还是洛妍最后说的那奇怪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话,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休沐日,他却根本不想去安王府了,也没有勇气回公主府,只能呆在大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当安王府来人到大营外找他,询问公事何时完结、王妃在等他吃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还有事,今天不过去了!”——话一出口才发现,原来拒绝,并没有那么困难。他值守的时候也没见母亲饿着过,她怎么可能不见到自己就不吃饭不睡觉?就算是真的,难道还要自己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就守着她?他只是儿子,又不是她的丈夫……老天,他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像她说的那样想?他一定是疯了!彻底疯了!

因此当亲兵报信,说安王爷叫他回别院吃饭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上马就奔驰过来,他突然很想见到父亲,很想跟他说:你回去吧!那是你的家!

直到在安王别院下马的时候,澹台还觉得有点心思不属。眼见已经到了上房,才定了定心神,大步走了进去。

进门便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澹台这才想起已经到了初冬,父亲足疾最容易发作的季节。丫头打起帘子将他让到东次间,只见安王一个人盘膝坐在暖炕上,炕上设着案几,摆放着数道下酒菜和一壶酒,看见澹台扬飞就招手:“来,上来坐,陪我喝一杯。”

澹台扬飞怔了一怔:这样的情形在普通父子之间是极其常见的吧,可在他们这对父子之间,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屋里着实有些太热,脱掉身上的外衣,澹台穿着单衣上了炕,也盘腿坐下,安王已经给他倒了一杯酒,澹台微微欠了欠身,双手捧起,一饮而尽。

父子俩默默的喝酒、吃肉,虽然澹台自六岁起就几乎没有跟父亲一起生活过,但两人的口味其实极像,喜欢肉食,喜欢辛辣味重之物,不喝酒时吃东西就会极快,为了这个,澹台扬飞从小不知道挨过多少训斥,自己也常常郁怒:他明明不想像这个父亲,为什么竟然会有和他一样的模样一样的习惯?但此刻,他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看着儿子敞开衣襟却不断冒汗的胸膛,安王感慨的叹了口气:“我二十年前,和你现在一样,最怕燥热,冬天进屋就要开窗,你母亲却怕风,最恨我这样做,我就只好进屋就穿着单衣,还敞开着……”

父子相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随即都默默的低头喝酒:那样的日子太少,太短。

澹台扬飞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父王,当年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母亲虽然气是大了些,做得过了些,但现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年纪也这么大了,您的气还是不能消吗?她现在一个人在那边府里,真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安王眯起了眼睛:“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又听说了多少?”

澹台一怔,犹豫道:“不就是母亲打了那薛氏,结果她怀着身孕,母子都去了吗?后来又打伤了小薛氏,您就……”

安王冷冷的笑了起来:“你还忘记了一件,就是那一年冬天,我的腿毁掉了,你也是练武的,我们这样的人一点旧伤着了风雪就会废掉?你信吗?”

澹台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西北下来的老军人冻坏手脚都不罕见,父亲的足疾又是从小就知道了的事情,他也一直没有多想过,但的确,如果父亲和自己是一样的功夫境界,外伤固然难以避免,但风湿足痹却是不应该得的,至少不应该这么重,父亲的意思难道是……

“对,就是拜你母亲所赐,我的足疾本来并不重,冬天吃两剂药、针灸几次就能过去,但那一年因为春天有薛氏的事情,秋天又有小薛氏的事情,俊飞那时候才不到两岁,我不敢把他接到府里,本来照顾他的小薛氏又伤了,只好自己三天两头跑去看他。在家里也因为这个事与你母亲时时争吵。你母亲那时候就发狠说,让你天天往外跑,有一天你动不了了才知道谁是真正待你好!”

“我原本也没往心里去,但没想到她真是这么想的,结果那年冬天,她就在我的祛除风寒的药里加了两味至寒至阴的药物,又在我的饮食里加了引动风痹的发物,等我察觉的时候,寒毒已入关节,一双腿就此毁了。我当天就让自己的亲兵抬着自己出了那个府门!”

澹台看着父亲,很想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但母亲给自己喝的那杯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只不过为了羞辱洛妍,她就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当年为了让父亲不再出门,她会那样做,也不是不可能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半响之后,澹台艰难的问出了口,声音干涩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如果自己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小时候就不会过得那么痛苦了吧?拼命的逼着自己上进,拼命的想让母亲开心……如果自己早知道母亲有这么疯狂,他一定不会因为无法拒绝母亲,而做出让洛洛那么伤心的事情,也不会一次又一次落入同样的圈套……

“儿子,其实四年前我帮你向皇上求婚的时候,心里并不赞成这门婚事,但这是你二十多年来唯一求我做的事情,我没办法拒绝;一年前,你自己向皇上求婚了,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其实不是因为我怕太子,而是因为平安公主和你母亲太像,你和当年的我也太像,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和我一样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安王凝视着手里的杯子,目光变得深远,“我当初为了娶你母亲,简直把所有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娶到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立刻死了都行。所以我知道你有多想娶公主。”

“可是,日子总是两个人过出来的。慢慢的我才发现,跟你母亲过日子,高兴的时候当然高兴,但更多的时候……唉。她不许我有别的女人,没问题,我连小时候服侍我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她不喜欢我看兵书,我就到外面再看;她不喜欢我吃辣,我在家不吃;她让我一出营就回家,我就不再出去……这一样一样都没什么,但加起来我就觉得渐渐喘不过气来。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要知道,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她的标准。我不知道她是把我当丈夫,还是当成别的什么。”

“我也有错,我在新婚的时候太让着她,太想让她高兴,后来很快就有了你,更是把她捧在了手心里,一两年下来慢慢的也就成了习惯。你祖父早就战死疆场,你祖母在我成婚之后住进了庵堂,府里一切都是她说了算,把这脾气养得越发大了。你三岁那年,因为有一次我和同僚出去喝酒回来晚了,她后来竟然天天打发下人在营门口守着,我实在受不了同袍们那些嘲笑的眼光!”

“正好西北有边事,我就去了。到了军营我才觉得惬意,就像鸟出了笼,正巧那时候救了被辽人打边谷掳去的薛氏姐妹,我又受了点伤,元帅就让她们在我的帐里伺候。薛氏当时才十八岁,我很惊奇,世上怎么还有这种水一样的女人?不是像丫头那样的谄媚讨好,而就是全心全意的照顾人体贴人。”

“后来我的伤好了,就在边城给她置了宅子,然后就有了俊飞。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不对,回京之后我也没敢告诉你母亲,只是把薛氏母子藏在外面。但到底纸包不住火,你母亲找上门去,结果薛氏,还有一个当时已成形的女娃,就那样没了。我第一次向你母亲发了火,这场气足足生了好几个月,刚刚好一点,结果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把小薛氏接来照顾俊飞,又打了一次,其实那时候我待小薛氏就像妹妹,可她这一闹,还有什么办法?再然后就是冬天……”

“我现在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

第131章 风雨欲来

“小天师让我有时间去一趟?”坐在公主府议事厅的长条案几后面,洛妍有些奇怪的看着青青。

青青点了点头:“小天师是让小厮来传话的,说是他前几天回嘉福寺,是特意去拿一样重阳宫里才有的东西,公主说不定有兴趣一观。”

他的意思是,未来世界的高科技产品?好奇心顿时蠢蠢欲动起来,把那点犹豫干净利落的扼杀在了喉咙里,“好,我处理完公事就去。”

抛开这点杂念,洛妍重新翻开手边这份新鲜出炉的奏章,认真的一行行看了下去,在前阵子零星的造势之后,这是出现的第一份指名道姓弹劾她的奏章,罗列的罪状无非几条:

与民争利,说的是《京报》的售卖;盘剥商家,说的是“广告”收费;以俗害政,说的是京报的新闻录、洗冤录太过低俗,降低了邸报的严肃性;以新巧**之物乱人耳目,将朝廷之政事沦为妇人之玩物,这个简直是不知所云,难道推出新的东西就是新巧**?就会乱人耳目?大家都爱看的报纸就是妇人之玩物?这厮确定自己学过语文?最后一段则是**裸的人身攻击,说的是自己不守妇德,不事姑舅;骄奢无度,光中秋月饼一项就超过纹银百两……

洛妍冷笑起来,还好,宇文兰亭之事已揭穿,云峰又无恙,不然大概还会有毒打侧妃致落男胎、毒杀庶子等更惊悚的内容出现,再来几道这样的奏章,众口铄金,她难道还满天下辩解去,就算是罚了御史们,天下人也只当是她心虚!果然,当初的伏笔,都在这里等着她呢!

想了一想,便请人叫来晏柏雄与姚初凡,两人早上都已看过这份奏章,进来看见洛妍放在案上的东西,自然心里明白。正想劝洛妍莫往心里去——御史这种生物,本来就是没办法认真与之计较的。却听她吩咐道:“这一期《京报》全文刊登此奏章,京报第一页我要写一篇文论,畅述办报理念,并驳斥奏章里的文字。这篇文论就叫‘社论’,代表《京报》立场。”

晏柏雄与姚初凡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把小事情闹大么?御史弹劾这种事情,哪个上位者不会遇到几回?像这种程度的弹劾,不理会也就是了,最多上折子辩解一二,哪有登在邸报上公开辩论的?晏柏雄忙道:“公主,此事请三思,御史本来便可风闻奏事,不好太过计较的。”

“姚府丞,你去邺王殿下那里,查一下这位御史袁正刚的底子,查好之后交给我,然后找一位文笔犀利的文吏来,我口述,他行文。晏府令,上期所征《君子与利》的辩论这期继续登,正反依然是各四篇,主张君子不必耻于言利的四篇文章都要择优中之优,主张君子不能言利者,我也看过,平平持旧论者本来就居多,就选这样的登。还有,上次义拍的结果一定要登在新闻录醒目的位置。”

看着晏柏雄与姚初凡惊疑不定的眼光,洛妍不由微笑起来:“是否觉得此非君子之道?”她是女人啊,想当君子也没那个条件不是?当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姚初凡忙道:“公主误会了,此等事情有何君子小人之分?只是公主所言,发下官之深省,原来从上期征文起,公主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今天的事情,实在令下官……意外。”

姚初凡看来是学油了,这话说得让人舒坦!洛妍笑着摇摇头:“你们赶紧下去吩咐人做事吧。”

……

心远坐在小院的石桌边,手里摆弄着一个宛如水晶小圆盘的东西,听见洛妍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轻快的道:“骆晓飞,上午好。”

洛妍只觉得被哽了一下,转念便决定装作没听见,微笑道:“你去嘉福寺拿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心远摊开手,让洛妍看到那个透明的圆饼状物什,洛妍好奇的上下看了好几眼,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能量结晶体,你可以理解为超浓缩的电池。”

“有什么用?”

心远抬起头,指了指内院的那座大假山,“我发现你们府里的假山山腹之中,有个运输点,类似于你在嘉福寺的白塔里使用过的那种装置,只是规制略小,一次只能运输两个人,是单向的,到嘉福寺。”

洛妍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嘉福寺到重阳宫来回了一趟,两次经历过瞬息千里的神奇体验,但她至今根本不知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两次她都服下了那种安眠药,按天师的说法是:“让你醒着经历这种运输,就像让这个时代的人突然坐上宇宙飞船到外太空,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每次想到第一次她根本就是已经到了重阳宫,然后花了一天一夜被拉到了三百里外又重新走了回去,她就很想吐血。现在,心远居然说她府里的假山里面就有这种神奇的装置,自然不可能是父王安的,那么,“难道,是飞公主当年留下的?”

“这么多年了,难道现在还能用?”

心远一言不发,只用眼睛扫了扫手里的那块能量结晶体。洛妍顿时明白自己又问了一个傻问题——不能用,他特意跑回嘉福寺拿这块超级电池做什么?

“为什么会是两个人?飞公主好像一直是单身……”

心远叹了口气。洛妍立刻醒悟过来:飞公主是和她一样的土著吧?所以也没法子自己操纵这装置。一定也是当时的天师小天师之类的人带着她完成运送的,只是,“这种装置一定很复杂,为什么当年你们会在飞公主府里安装上这个?”

心远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永远想不起来问这个了,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洛妍只觉得胸口一闷,皱眉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心远看着她,“不是都说了?你这里有运输点,我去嘉福寺取到了足以启动这个运输点的能量结晶。”

“也就是说,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带我从府里直接到嘉福寺?”

心远微笑起来,眼里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欣慰。

洛妍心里郁闷,站了起来:“多谢指教……”如今她对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但一跟心远说话,总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

心远已微笑道:“难道你不想看看自己府里的运输点藏在什么地方?”

洛妍到嘴边的“我先走了”顿时噎在了嗓子里。

从公主府的二门往西走上约一刻钟的路,过了一片桃林,就能看出假山的一条山脉。绕过山脉,有一条不甚起眼的小路随着山上淌下的流水一直向下而去,水流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池塘,种着满满一池塘的荷花,如今早已荷叶凋残。池塘边是一处小小的亭子,又有游廊环绕,让人可以在这片山凹之处栖息游赏。

这地方清幽之极,却也冷清之极,便是洛妍自己也从未来过。但心远却显然轻车熟路,一直走过亭子,到了山洼处的石壁前,不知道怎么捣鼓了一番,看着完全天然的石壁却突然一震,然后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洛妍只觉得心惊胆战,心远却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洛妍只好也鼓起勇气跟在后面,走到近前才发现,那石壁极厚,里面看着幽黑,其实有一些圆圆的东西在两边石壁上幽幽发光,走进去几步便是一间石室,中间有一个直径约六尺的浅坑,心远站在浅坑的边上,低头凝视不语。

洛妍忍不住道:“这就是那个运输点?”心远点头。

洛妍四周看了看,除了这个浅坑,这间石室完全没有别的任何花样,实在看不出名堂来,又担心来人看见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山洞,便道:“我们还是出去吧。”

见心远又点了点头,洛妍忙先退了出去,心远走出来后,石壁便自动合上,洛妍忍不住上前仔细看了一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石门存在的痕迹,口中就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心远道:“我在算,需要几个小时才能讲清楚。”洛妍翻了个白眼,决心永远不跟这个人一般见识。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另外一个问题:“你刚才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这个运输点还能用?”

心远微笑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洛妍忙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她可不想再吃一次安眠药,哪怕是未来世界的高科技安眠药!再说了,睡着了,在一个地方,醒来了,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玩的?

心远却轻声道:“其实要经历这种运送,也不是一定事先要吃药的。”洛妍立刻惊喜的睁大了眼睛。

心远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真挚的笑起来:“就像那天早上,”他做了一个手刀往下轻轻一砍的动作,居然动作依然优雅无比,“效果也是一样。”

洛妍无语凝噎的看了会儿苍天,然后才把目光转向他:“心远,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心远摇摇头,“我只是跟你说话的时候,不想伪装。”

洛妍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看上我哪点了?我改还不行吗?”

第132章 天下之忧

安王府的上房,这两天气压一直很低,所有的丫头婆子说话声音都压到了最低,去王妃面前伺候的时候,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世子已经两天多没过来了,包括昨日的休沐,小厮回报说是营里有事。但要命的是,据说世子傍晚却去了安王别院,而且早上是直接从那里回的大营。听到这个消息后,王妃就砸掉了她最喜欢的整套茶具,两天来,王妃身边的小丫头已经有三个不知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被拖出去打了板子,连平日最谨慎的大丫头文慧都吃了一耳光。

此刻,眼见又快到了晚餐时分,人人更是战战兢兢。谁都知道,王妃最恨人不听吩咐、自作主张,眼见到了她规定的布置桌椅的时候,不布置铁定是要挨骂挨罚的,可谁又敢现在去问她,什么时候上饭,上几副碗筷?

负责设桌的文馨看了看时辰,已经酉正,无论如何也要布置了,正没个抓挠处,突然就只听外面院子里传来了一声欢快的声音:“世子来了。”

上房的丫头们互相看了一眼,顿时都松了口气。文馨忍不住拍了拍胸口,便指挥小丫头们摆好两人的座位。回头时,只见世子已经直接进了东间,谁知道他前脚刚进去,却立刻传来茶盏落地和王妃的怒斥:“你还舍得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只记得你有父亲!”大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澹台扬飞静静的看着母亲。安王妃等着他跪下赔礼认错,好再发作几句,出一出这胸口的闷气,抬头却看见这样平静如水的一双眼睛,更觉得怒火万丈,指着他道:“你还不走?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安王妃顿时气得手指都哆嗦起来,叫道:“你出去了,就别再过来!”她身边的萧妈妈立刻上前道:“世子,您可别和王妃赌气,您前日说是去了宫里,昨日王妃找您又说是有事,到了傍晚却是去了那边,您让王妃如何不生气?王妃今天就气得没吃什么东西,您要是赌气这一走,王妃晚上又该不吃不睡了。”

澹台扬飞看着她淡淡的道:“我去看父王,王妃为什么要生气?我回自己的府邸,王妃为什么要不吃不睡?”

萧妈妈顿时一噎。安王妃已经冷笑道:“你拦他做什么,他急着回去找他的公主,找他的父亲,我这里哪里留得住他?还是等着我断气了,再让他来吧!”

澹台叹了口气,转身道:“母亲何必说这种气话,您养育儿子一场,儿子应该常来看您,您生病了自然应该伺候您,但儿子难道别的地方都不能去了?去了就值得气成这样?您今天好好用餐、休息,儿子明天再来看您。”

安王妃怒道:“你还记得我养育了你一场?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你去那别的地方就是了,管我死活做什么?”

萧妈妈也忙道:“世子,你今天好歹留下来等王妃消了气,王妃身子不好,你再跟她赌气,好容易养好了的,这样一生气,又该气病了。”

澹台扬飞不由淡淡的苦笑起来:“萧妈妈,您在母亲身边也有年头了,您倒告诉我,她哪一天没有生气过?”随即目光平静的看向王妃,“母亲,我一直觉得您身子不好,昨天看到了父亲,我才知道,他的身子才是真的不好,不到冬至,地龙就烧得火热,还要坐在火炕上,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从来跟我抱怨过我不去看他!”

安王妃怔了一下,才冷冷道:“那是他自找的。”

澹台扬飞眉头皱了起来:“那母亲不妨告诉儿子,父亲这足疾和寒毒,到底是怎么自找的?”

王妃的脸色一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澹台眼光往丫鬟婆子们身上一扫,唬得几个人忙不迭的退了出去。澹台这才道:“母亲,当时的事情,父亲昨天都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二十年来,是我错怪了他。”

“他……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安王妃的脸上顿时一片苍白,“你今日竟不是要来看我,是要来跟我算账不成?”

澹台扬飞缓缓跪下,沉声道:“母亲,您明知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我求您最后一次,二十年前,你做的那些事情,逼得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半年前,您做的那些事情,逼得我差点杀了我自己;现在,您就不要再逼儿子了!”

澹台仰起头来,凝视着母亲:“正因为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不敢忘记,所以近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去求皇上另选驸马,不要耽误了公主,然后我就去西北,搏一个马革裹尸,这才是我的命。因为我根本就不配做她的丈夫,根本就不应该从西北回来。”

安王妃脸色灰白,颤声道:“你是说,我故意要逼死你?”

澹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您自然不是故意的,您自然是觉得是为了我好,自然有一万个理由做您想做的事情,就像您当年对父亲一样。可您想过没有,您把这些事情一路做下去,到最后,结果就真是您想要的?”

“母亲,您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错,您从来都不想您到底要什么,儿子只求您这次好好想一想,您到底要儿子怎么样,然后明白清楚的告诉儿子。我记得您一直教育我说,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您为什么不能对儿子光明磊落一次?”

安王妃死死的盯着他,咬着牙冷笑道:“好,那我就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那个平安公主这个儿媳,我看见她就生气,我就是不愿意你做这个什么驸马!”

澹台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好。”叩了个头,站了起来就转身要走。

安王妃脸色一变:“你做什么?”

澹台漠然道:“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去请皇上另择驸马,准我去西北赎罪。我已经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了,总不能再耽误了她。”

安王妃怒道:“你站住!”想了想冷笑道:“我明白了,这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是不是?那你说说看,你想要我怎么做?”

澹台扬飞转过身来,“儿子不敢逼您,也不敢要求您做什么。您只要什么都不做,就是儿子最大的福分,儿子这辈子最盼着的事情,也不过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儿子,有一个和别人一样的母亲。”

安王妃一呆,慢慢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万念俱灰,半响才道:“原来我从头都错了,我根本就不该信了他的话,做这个劳什子的王妃,根本就不该生你这样一个儿子!省的到今天,却是这样的下场!”

澹台深深的叹了口气,以往母亲只要说出类似的话来,都会让他心如刀绞、痛悔不止,母亲说什么都不敢不答应,只求她不要说下去。但今天,却只觉得越来越无奈,甚至有些疲倦:“母亲您要这样说儿子,儿子无话可说,可您这样说父亲,却不公道。事情到今天这一步,父亲固然有错,可您对他做的,莫说皇帝,就是换了任何一人,难道还能容您怨到今天,替您瞒到今天?您今天不妨告诉儿子,这个天下,除了父亲,还有谁能这样待您?”

……

公主府的外书房里,文吏秦海松用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水,静静的等着平安公主的下文。

他眼前的这方砚台是上好的洮砚,颜色深碧,纹若丝锦,手里的笔是出自名家诸葛的宣州紫毫,纸是玉版宣,墨是歙州墨——作为一个讲究且识货的士子,换了任何一个场合,他大概都会先将这些珍品好好把玩一番,才会动笔。不过今天夜里显然是例外,因为当晏府令把他叫到书房,让他为平安公主撰写这篇叫做《社论》的东西后,平安公主缓缓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把他彻底震住了——“吾辈办报,别无所求,惟愿效法古之仁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作为太学文学院的才子,虽然一年之前,秦海松曾受情报局之命为这位平安公主扭转当时之议论,当时那些清丽小词,尤其是那曲《金缕曲》,已经让他领略到了公主的文采气度,但当这样一句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依然让他震撼无比,不止是文字,还有文字后面透露出的那种胸怀,他真的不能想像,居然会是一个女子所能有。

秦海松自然不知道,他那震惊崇拜的眼神落入洛妍眼里,饶是心理素质千锤百炼如她,也不得不赶紧背过身去,心里默默道:范仲淹大大,对不住了,借您的名句来震震场子,我也是为了家事国事天下事嘛!自我鼓励了半天,脸上灼热略退,这才声音平静的接着道:

“古之仁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其何忧哉?不惟忧天下之可忧者也,亦忧庙堂与江湖之难通也,庙堂之距民也高矣,民何以知君之教化?江湖距君亦远也,君何以知民之苦困?何以令上情下达、下情上通?惟邸报乎!”

眼见秦海松已两眼放光的刷刷写了下来,洛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憋出来的这段古文还行。

“这第一段你就按我说的写,之后的,我说个意思,你斟酌字句。”——古文这玩意儿,她当然不是不能憋,可那实在不是太费劲么?反正把口述转为漂亮的文章,是这个时代一切幕僚的基本功,开头是没有办法,必须一鸣惊人,但接下来的,她何必费那个牛劲?

秦海松自然并无疑义:公主的文采虽然过人,但一篇文章若是要令她自己动手从头写到尾,自己这样的幕僚要来何用?只是当公主慢慢口述,这一路记下来,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办了将半年多的报纸,其实对办报的意义,对公主各项新奇措施的用意,竟然是全然不了解:

之所以要将邸报副刊单独售价发行,并不为利,而是要使朝廷举措真正做到家喻户晓,略有资产的可以买回家看,贩夫走卒也可在报栏读。关注朝廷政事的,可读到消息,关心商情的,可得到利益,喜爱笔墨的,可欣赏文章,醉心武事的,可学习名将的生平,所谓“各取所需”;

之所以要增加那些通俗易懂的内容,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为了“寓教于乐”,当年燕太祖所办的邸报,内容之庞杂通俗,比今日的《京报》犹有过之,却不知是哪位妇人的玩物?

至于“利”,报社并不讳言可以得利,没有收入办报无以为继,当年太祖的邸报虽好,就是因为无利而不得不渐渐停刊;不过报社做的一切,却不是为了得利,更谈不上与民争利,因为所得的大部分已经用于义学、义拍,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放下笔时,秦海松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公主殿下,此文因当早出,令天下人早知殿下的苦心与深虑,便是属下,从前也是鼠目寸光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早出无益,现在出来,才是不早不晚,刚刚恰当。”——有批评,有争议,才是扩大传播效果的不二途径。看见秦海松已经放笔,便把他写的那一篇拿过来通读了一遍,不由暗暗点头:这速度,这质量,古代文人幕僚真不是盖的!

微笑着鼓励了秦海松几句,又让侍卫叫来马车送他回去,洛妍长出了一口气:今天一天已经忙了十多个小时了,处理公务、写文章、憋坏主意,外加还要跟心远那厮斗智斗勇斗嘴皮子,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连购物美容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欺男霸女了,这日子,离她混吃等死的人生理想怎么就越来越远了……

她一面默默地自怨自艾、怀疑人生,一面便带着青青、谷雨两个往后院而去,刚刚走出书房,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楞住了:“你怎么在这里?”

第133章 愿者上钩

澹台扬飞静静的看着洛妍,她身上穿着玄色常服,从屋里走出来时,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知道她很忙,却不知道原来她会忙到这个程度。

迎着她惊异的目光,他低声道:“我来接你。”

洛妍仰头仔细看着他:脸上依然是因为削瘦而格外冷硬的线条,但那种沉郁灰暗的气息似乎已经看不见了,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与通透,还有那种平静的语气……她不由微笑起来:“你等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

“也没多久,你在忙,我就在外面等你一会儿。”他其实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从安王府回来就直接到了这里,早有侍卫看见了他,他却摆手没让人进去打扰。在院子里他站着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窗上映出的她来回走动的身影,听见她或推敲迟疑、或神采飞扬的声音。他虽然于政事文事上都不大留心,渐渐也听出了一些意思。

“怎么想起过来接我了?”

澹台凝视着她,半响才道:“我在东市买了你喜欢吃的栗子糕,回去热一热正好当夜宵。”

买了东市的栗子糕?洛妍顿时明白他是从安王府回来的,不然不会经过那里,去了又能这个时辰就回来……看着他仿佛突然放下了什么重负一般,重新变得清朗的眉宇,她的笑容更明亮了几分:“好。”

重新热好的栗子糕颜色嫩黄,散发着栗子特有的香味,洛妍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在大燕,她其实基本是吃不到外面的东西的,但这家的栗子糕,自打小时候三哥带着她逛东市时吃过一次,就常常惦记,青青几个也跟着她爱上了这一口,常常偷偷打发人去买一些。也不知道那家有什么秘诀,栗香格外浓郁,小厨房里试做了几次都差点意思。近来实在太忙,倒是一两个月都没有想起来过,在这冬夜意外的吃到,却是格外的香甜。

澹台买了不少,洛妍吃了两块也就差不多了,“我饱了,你也尝一块。”澹台没有犹豫,剩的三四块几下就全到了肚子里,洛妍知道他并不算爱吃这样的甜食,一怔之下才道:“你晚上还没吃?”

澹台笑了下:“又饿了。”洛妍不由摇头——他心虚时总是说话特别快,转头吩咐韵儿:“让小厨房给驸马做一大碗汤饼,多加辣子和羊肉,给我也下一小碗,什么都不加。”汤饼就是面条,此时已经有“面”的称呼,但还是叫“汤饼”的人更多。

澹台看着洛妍,突然想起父亲跟自己说的话“如今我看着平安,性子倒不像你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儿子,你运气比我好,要知道珍惜。”的确,她其实一点也不像母亲,虽然她和母亲一样偏爱清淡,但绝不会像母亲那样,认为自己也必须跟着吃,而且必须爱吃……只是珍惜,他现在还有这个资格么?他以前之所以有勇气坚持娶她,是因为相信自己可以保护她,结果……

直到两人把汤饼吃完,澹台才重新开了口:“洛洛,明年是皇上的五十五大寿,已经定下要阅兵的,下个月,各地军营选拨的士兵就会到京,训练营地还是在西山那边,我想领了这差事,这样到明年五月万寿节,都会在西山多些。”

洛妍不由一怔,冬季训兵十分辛苦,又只是为了场面上的检阅,并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功绩,以他的资历——“怎么会想起做这个?”

洛妍想了想,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好,需要带什么,我帮你准备。”

澹台扬飞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道:“洛洛,你等我。”洛妍一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丝温暖从心口升起,慢慢化成嘴角的微笑。

……

在紫禁城内宫的东北角,是大燕历代太子的东宫所在,规制包括一座主殿皇极殿和几处略小的宫殿、楼阁,以及一个独立的花园,就如一座缩小了两号的紫禁城。历代以来,此地主人的更迭兴替,简直足以写下无数页的血泪史。

从东宫的西门出来,有一条大路直通乾清宫,每次小朝后的午后,太子慕容端总要去乾清宫一次,毕竟他虽然领着政事,但有些大事总要禀报给永年知晓。

这一日,他走在这条路上,却有些心神不宁。刚刚出门前,他和宇文兰珠因为儿女的教养问题又闹得有些不愉快。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这位太子妃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澜儿再好,也只是个女孩子,入宗学也就是了,为何一定要留在东宫亲自教养?当年平安那样千娇百宠的,不也只是入的宗学?这也罢了,如今好容易给涛儿挑了两个满意的老师,竟想让他们连澜儿一道教导,可这话他怎么好出口?人家要当的是未来的帝王师,可不是什么公主师!

只是宇文兰珠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认准了的事情必要达到目的,绝对不会放手,他担心的却是,她别把那两个大儒给得罪了,毕竟他还只是储君,做事必须谨慎,不能失了士林之心……

因为想得出神,连对面走来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也没有注意到,待听到一声清脆的“太子大哥!”才微一激灵的抬起了头。

只见洛妍一身红色胡服,笑盈盈的给自己请了个安,这衣服这表情,还有那声久未听到了的“太子大哥”,不由让他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又看了几年前那个娇俏爱笑的小妹妹,脱口道:“洛洛,你怎么在这里?”

洛妍笑道:“没什么,来给父皇请个安,刚出来,现在去拜见一下敬妃娘娘,太子大哥,你也是去见父皇?”

慕容端此时已经清醒过来,眼前的这个妹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但依然微笑点头:“是。”洛妍却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下太子大哥。”说着就看了他身后的那几个太监一眼。

听到这句话,慕容端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猛跳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私下里为此还不知道高兴了多久,但洛妍跟自己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洛妍微笑道:“我对清远姐姐的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想私下问问太子大哥。您如果什么时候想去与小天师讨论佛理,我会在小天师的院子里等您。”说完行了一礼,干净利落的转身而去。

慕容端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一颗心仿佛被提到了半空:有事情问自己?这是洛妍的意思,还是清远的意思?难道说,清远从老二那里搬出来,是因为……一想到这种可能,血液仿佛冲进了他的大脑,耳朵里都能听见血管砰砰跳动的声音。

有理智的声音告诉他:这件事情也许有不对头的地方,也许只是一个圈套——虽然洛妍绝不敢找人来刺杀自己,但万一是别的什么图谋呢?谁都知道,重阳宫对她另眼相看,不然宇文兰珠亲自出面,居然都请不来那位小天师,拿的那瓶什么仙药,说得神奇,可他们拿着有什么用?谁会在东宫饭菜里下砒霜水银不成?搞得现在人人都知道他们手里有那么瓶“仙药”,宇文兰珠现在提起小天师牙齿都是痒的……

可是,万一,真的是清远,她有事情想问自己呢?

直到从乾清宫出来,慕容端的心里都在患得患失中起伏不定。回到东宫的外书房,典书坊舍人伯礼进来请示怎样布置御史进一步弹劾洛妍的事宜,但此刻,这个话题让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他发现自己心神根本无法集中,索性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后面发呆。

突然房门一响,有人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慕容端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宇文兰珠进来了——除了她,没有人敢这样走进他的房间,她大概又是来说老师的事情吧?却听她声音清冷的道:“今天平安跟你说什么了?”

慕容端一楞,下意识的已抬头答道:“没什么,就是挖苦了我两句,问那个仙药我们有用还是无用!我就不信了,那小天师就是她府里的人了不成?过两天,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小天师!”

第134章 以报杀人

十一月初一,是照例的朔日大朝。这一天,大燕的文武百官,包括六部王爷们,都会寅正(早上四点)就起床出门,为了同一个革命目的,从四面八方赶到紫禁城,在一天中最寒冷黑暗的时刻,借着微弱的路灯从宫门步行到太和殿前,参加大燕朝最隆重而无聊的会议。

这一次大朝,许久不露面的永年皇帝却破例出现在太和殿的龙椅上。不过想到过几日就是冬至大祭,百官自然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待永年宣布退朝,早上四五点就从家里出门,又站了一上午的官员们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六部的王爷将军自然快步离去,到宫门上马回家吃饭,而文官们则三五成群的出了太和殿,向体仁阁而去。

体仁阁就建在太和殿东边,除却平日的朝食,也是文人应诏舞文弄墨之地。此时,阁内早已设好案几、饭菜点心亦已备好,还是那几样温火膳的东西。不过,眼尖的官员一走进来就发现,除了平日的食水之物外,每张案几上还多了一叠薄薄的册子,老远便看得清楚,米黄的底色上鲜红的两个大字,正是近两个月来在京中各处张贴售卖的《京报》。

此时文人本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种特殊时候特殊地点的朝食,更是不愿意多说什么。因此看到这桌上最新一期的《京报》,众人心里虽然多少都有些惊疑,却也并不会在此等场合议论纷纷,不过是各自跪坐下来,默默进食,有的便是一面吃一面便翻开了《京报》浏览。

突然间,便听有人一拍桌子:“好文章!”看了《京报》的,自然知其所指,没看的也忙翻开来看,不由也是倒吸一口冷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从这一段一路读下去,直到最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辈虽不才,亦愿效法古之仁人,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有的击节赞叹,有的倏然而惊,看法各不相同。相同的却是,明里暗里便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御史袁正刚。

作为御史里资格老、名气大的毒舌代表,袁正刚几日前他弹劾平安公主的奏章在座之人多半都已看过,至少也知道一个大概。因此人人心下雪亮:这篇《京报》的《社论》显然一字一句都是针对这封奏章而来,只是文采惊人,行文雄辩,句句皆有例证有根据,相形之下,比那奏章可高出不止一筹。但更令人惊骇者,是这份《京报》居然出现了朝食的案几上,皇帝的心思不言而明!

袁正刚坐在西头的一张案几前,低头翻动《京报》,指头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读着那些**飞扬的文字,他只觉得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同僚看过来的目光,都分外刺眼。这封奏章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最清楚的,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来面对皇帝、邺王或公主的怒火——之所以文字那样刻毒,就是为了激起这样的怒火。

那他的刻薄,他的大肆攻击,相形之下,岂不成了跳梁小丑般的陪衬?

再往下一翻,果然,下面便是自己的那篇奏章,一字不落全文刊登,然而看到这篇当初也是反复推敲过的文字时,袁正刚只觉得胸腔子里的那颗心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京报》如今可是全京城人都在读,都在谈的东西,天下各州府也都能看到,如果只是这一篇《社论》也就罢了,知情者毕竟只有朝中之人,但现在,他的奏章就这样无遮无拦的和这篇《社论》放在了一起,放到了天下人的面前!他苦心经营三十多年的清介声名,在这一刻,沦为了一个妇人的踏脚石……

而当他读到奏章的后面,那一小段编者按时,整个人都已经开始麻木起来:

“平安不才,幸蒙袁大人关注,惟二事不可解,一则,本朝开府公主有事姑舅之先例乎?平安不闻,愿知其详。”

“二则,御史大人既知平安中秋月饼之费为纹银百两,为何不知平安所得之月饼五千,一半饷于御林卫将士,以慰离乡之思,余者多赠予公主府属官、幕僚及仆从,以酬终年之劳,留赠亲友者不过百余枚!若此也称‘骄奢无度’,窃闻袁御史有爱妾芊芊,为昔日花魁,一曲缠头可得百金,身价千金不换,御史可买此万金之妾,而平安不能以百金酬劳将士从属,何其律己之宽,而责人之严也!平安百思不得其解,愿袁大人不吝赐教,平安拜谢。”

袁正刚只觉得口中发腥:他何尝有万金之资?作为御史,他本是孤高的性子,又有清名,为东宫效力,在他看来只是臣子的本分。那芊芊,自己虽然自从无意中见过她的舞姿之后,心头念念不忘,却也没敢起过妄想,是太子的舍人将她的卖身契悄悄送给自己的!他也犹豫过半日,终究还是没舍得那细腰美人——说来这原也是风雅之事,只是这种事情,落实在白纸黑字上,却让他怎么去辩解?此报一出,天下人将如何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饭,又是怎么走出这座紫禁城的,只觉得身边的人看向自己的眼光分明都已经十分异样——他自然不知道,其中一半,是因为他死人般苍白的脸色。

平日与他最交好的御史同僚苏鹏忙追了上来,叫了他的字:“德庸,你莫在意。”想安慰几句,却又无从说起:那芊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难道写篇文章帮他辩解说,这是太子送他的,不是袁正刚自己买的?

苏鹏心里自然知道老友的心情,突然想到自己案头那封还未上交的奏章,心里一阵侥幸:亏得自己为人谨慎,东宫最早找的不是自己。如今这弹劾平安公主的奏章,他回家也要好好推敲一番才是,却不知道,那平安公主是否知道今年春天自己家子弟惹下官司的是非,还有这两年家里多出来的那百余亩良田……

不过她连袁正刚养在外面的芊芊都知道,自己这点事只怕也逃不过情报局的眼线。这些事情,家家都有,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若让她直接在《京报》写了出来,自己以后却如何好做人?

想到此处,苏鹏的那点同情,都变成了庆幸:还好,奏章没有交上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重蹈老友的覆辙,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眼见袁正刚步履蹒跚的走了,苏鹏追了两步,终于还是站住了脚步,看着他突然变得有些苍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宫墙那深重的黑影之中。正站着出神,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人,侧头一看,却是一惊:是左相梅以则!此刻,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目送着袁正刚远去的背影。

袁正刚走到宫外,茫然呆立片刻,早上来时留在宫门等候家人见到他,忙引了青布小轿过来,看他脸色不对,却也不敢多说,只扶着他上轿向家而去。刚刚走到东市,却听轿外一片喧哗,袁正刚打开轿帘一看,正是经过一处报栏,有人在大声道:“《京报》还要招募报童,这可是好事情,我得让家里的小子赶紧去公主府报名去!”

袁正刚看见那雪白报栏上血红“京报”二字,只觉得眼睛里都是一片血色:他的奏章,社论的反驳,平安公主的讽刺,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了,包括他家乡那些原本崇敬自己的士子们……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怎么都喘不上来。恰好正有两个学子模样的人拿着一份《京报》从轿子边经过,清清楚楚的传入几句对话:

“这篇社论真是绝妙文章!只怕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必然要流传千古了。”

“那姓袁的御史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怎么御史里竟有这样的人物!文章就不说了,品格也实在卑劣了些,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却不是这样恶意诋毁的!私德又如此不修,怎好担任监察百官的职务?”

就像一撬土落在他心头本来就越来越沉重的大石头,袁正刚只觉得心口突然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两眼一黑,一口鲜血喷在了飘飘****的轿帘之上。

坐在公主府的后厅,洛妍郁闷的拿笔杆轻轻敲着桌子,太子的帖子已经送到了,后天上午巳正来拜访小天师。看来太子比她预料的还要心急一些——也就是说,他对文清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在乎一些。

她可真不知道应该为此高兴,还是为此发愁。如果一切顺利,她和太子之间,也许关系有缓和的余地,只是二哥和清远以后该怎么办呢?这种狗血的故事,不是应该发生在穿越女主和数字党之间么?为啥会发生她唯一的朋友和两个哥哥之间?

更烦人的是,因为这个事情,她还不得不去求那位韩心远同学配合一把: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比把太子约到他那里更顺理成章、不招人疑的法子,结果倒也正如她所料。可是,想到要主动去找那位,洛妍只觉得脑仁疼:自己当初怎么就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了?

正愁眉苦脸中,青青快步走了过来:“公主,尚书省左相梅以则到府门口了。”

洛妍吃了一惊,心思一转,大致已经明白他所为何事,立刻道:“请晏府令去接左相大人到前厅,我随后就来。”

放下手头的事情,略微整理了下仪容,洛妍带着谷雨、黛兰往前面走。待走进前厅,才看见一位穿着紫色常服的花甲老人已经落座,看见自己,又站了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参见公主!”

洛妍忙笑道:“平安不敢当,梅相客气了。”仔细一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老相爷生得甚在端正,须发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看起来就很有一代名臣的风范。

分宾主落座,梅以则喝了几口茶才道:“下官此来,一则为多谢公主所赐对联,下官也是最近才知晓,那副对联竟是出自公主之手。”

洛妍顿时明白他说的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尴尬的打了个哈哈,“平安也是仰慕梅相风骨,借花献佛。”——唉,她说的实话从来都不会有人信的。

梅以则果然摇头微笑:“公主何必客气?下官一生所收对联词句不知凡几,惟此两句高悬以对,早晚自省。也正因感激公主赠字之恩,今日才敢冒昧登门拜访。”

洛妍点头,广告时间结束,正戏来了,于是也正颜道:“梅相请指教。”

“不知公主是否已经得知袁御史的消息?”

洛妍接着点头:她想不知道也难啊!那位御史昨天下朝之后,家仆回到家门口打起轿帘才发现,他已经吐血昏迷,虽然也请了两个太医过去,结果太医还没到人就去了。这是轰动京城的大新闻,她听说时,也吃了一惊,这个人大概是有心脑血管疾病吧?她知道这份《京报》一出,把他气个半死是一点问题没有,但直接气死了……还是蛮意外的。这种天天骂得别人狗血喷头的毒舌,心理素质居然会这么差?

洛妍叹了口气,“实在意外。”听说这个袁正刚与梅以则是同乡,但交情一般,梅相这么稳重的人,应该不会是专门跑到这里来给他找场子的吧?

梅以则道:“不知公主是否听说,现在人人都说,御史以笔杀人,公主以报杀人。”

好惊悚的提法!洛妍面不改色,淡淡的一笑:“我昨日又把自己所写文字读了一遍,确信没有写错一个字,心里也就安定了。说是我以报杀人,不过是耸人听闻。梅相若对我的文字有指正,平安洗耳恭听,但此外之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天下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梅以则目光顿时深邃起来:“好一个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公主的胸怀,下官多有领教,一向佩服,但《京报》公开辩驳讽刺奏章之事,下官却觉得不妥。御史之笔,乃监督天下,若过于苛责,谁敢再直言上谏,谁敢匡扶风气?”

洛妍笑了起来:“梅相说得好!御史之笔,乃监督天下,只是我想问一问,那谁又来监督御史之笔呢?自前朝以来,御史风闻奏事风气一开,利弊如何,梅相定然比我清楚。御史也是人,他们难道就一定是秉公而论,就不会沦为政争之打手,谋私之凶器?”

梅以则顿时语塞,半响才道:“那依公主的意思,《京报》可监督御史,谁又来监督《京报》?”

洛妍眉毛一扬:“自然是天下读报之人。梅相请想,京报一出,天下皆知,若我的文章强词夺理,袁御史的弹劾公正无私,局面可还是这样?白纸黑字,事实皆在,天下人自有公论!”

梅以则沉默良久,叹道:“公主文才口才都如此犀利,下官不及,只是以京报议论政事的风气一开,只怕朝政又多变数。当年北靖公主之开府是为娘子军兵事,飞公主开府涉及也不过钱粮之事,但公主您之所为,只怕日后可影响天下言论。公主胸怀天下固然是好事,但涉政太深,影响太广,略有偏颇,则后果可虞。却不知公主到底想走到哪一步?”

洛妍看着这位梅相,心里也是倏然而惊:不愧是一代名相,目光深远!她的想法就连手下的晏柏雄、姚初凡也不大清楚,却被这位老丞相一眼就看了出来,而且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上有皇帝支持,下有京报在手,真要操纵舆论,影响政局,已经有了资本。忍不住点了点头:“梅相目光如炬,平安佩服。只是请恕平安直言一问,梅相所忧虑的,是京报,还是平安?”

梅以则微一沉吟,抬眼道:“二者皆有,京报是开一代风气,以后如何难说,而公主参政,是前朝祸事所启,殷鉴未远,平安公主如此才华,自能留名千古,何必自陷泥潭?”

叹了口气,洛妍道:“梅相好意平安心领了,只是您相信也好,不信也好,平安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所作所为,自问无愧于心,但究竟是对是错,却也难说。平安也想着,是否要请天下士子才女,一并来讨论女子是否可以参政,是利大还是弊大,不知梅相意下如何?”

梅以则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么一出,不由怔了:“公主此言何意?”

洛妍笑了笑,“梅相莫不以为平安在开玩笑?此事绝非出于平安私心,实在是身在局中,终究困惑,欲请天下才智之士为平安,亦为后来者解此困惑。女子参政,有女皇、韦氏之祸,亦有北靖、飞公主之福,如何方可趋福而避祸?梅相难道不想听听天下人的意见?若能取其精华,何不就此制定制度?”

“就以宦官制度为例,东汉便有宦官乱政之灾,前朝明皇之后,更是愈演愈烈,我朝圣皇制定制度,宦官非随侍皇帝不得出京,宦官不得为官,亦不得任免官员,违者六部王爷奉天子剑先斩后奏,百余年来再无宦官之祸;妇人干政亦然,北魏曾有‘立子杀母’之祖制,却未能杜绝妇人干政,反而令皇帝养母权倾天下;大燕曾禁后宫干政,然前代亦有母子争权之痛,梅相难道不想永绝后患?”

梅以则看着她,目光惊疑,“公主此言当真?”

洛妍微笑点头,“《京报》向天下征稿,梅相若愿赐文,当放第一篇。平安绝不偏私,所登文章,愿与梅相商讨而后定。梅相亦可遣心腹幕僚,始终参与此事,监督公主府官员。”

……

送走了梅以则,洛妍站在厅中,出神半响,终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命运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记得有人说过,当你走在对的路上时,在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一双手伸出来帮你。看来,真是如此。

那么,最重要的,就只剩下与太子的会晤了。洛妍招手叫来黛兰:“你去跟小天使禀报一声,我稍后有事登门讨教。”

随即又召来晏柏雄与姚初凡,将适才与梅以则所商定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人眼里顿时露出“我不是在做梦吧”的表情,姚初凡性急,已插言道:“公主这是何意?虽然我朝开府的公主都颇得民意,但天下人赞同妇人参政的能有几何?此辩论一出,公主不是自缚手脚?”

只见晏、姚两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是一变,几乎就是崇敬了,洛妍咳嗽一声,背过身去,“你们下去吧。”脸上已经忍不住的开始发烫了——演技这玩意儿好练,就是心理素质这一关,还是很难提高啊。

只见黛兰已经匆匆走了回来,“小天师说,随时恭候公主大驾。”

第136章 有问诛心

走进心远的院子时,洛妍突然有种时光停滞的奇妙感觉:还是安静得可以看见阳光中细微浮尘的院子,还是孤零零的石桌石凳,心远似乎永远穿着那身白色的袍子,静静的坐在面向院门的位置,外面的季节已经转换了三次,而这里却是一个被岁月彻底遗忘的角落。

看见心远已经向自己颌首微笑,洛妍心里打了个突,思想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只是突然注意到他真的穿的还是夏天的白袍,忍不住还是先开了口,“你不冷吗?要不要我让人给你做两身夹棉的?”

心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不必了,多谢。”洛妍立刻戒备的等着下一句,却见他已经闭上了嘴,不由松了口气。

大概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心远垂眸微笑起来。洛妍顿时有点讪讪的,想了想才道:“我来这里,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明天太子来访的事情。”

心远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她。眼光清澈,神情宁静,洛妍顿时觉得有点眼晕,却舍不得从这么美的一张脸上转开眼睛——他要老是这样不开口该多好啊!清了清嗓子才道:“其实,是我约他过来的。”

心远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依然安静的等着她的下文。洛妍接着道:“我有事情需要和太子密谈,只能借你的名字,你的地方。等会我会让人把从相邻库房到你这里的后墙打通,明天我把太子送到你的院子里后,会从那里重新进来。”

心远点了点头:“你进来后,我会回避,需要我再进来的时候,你到库房找我。”

洛妍不由松了口气: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突然又觉得这样的心远实在不大正常,忍不住看了他几眼。

心远抬起双眼,“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洛妍心里诧异尤甚,忙摇头:“没有了,心远……你,没什么事情吧?”

心远微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有任何改变,所以,我改。”

洛妍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她真的,没有幻听?心远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自己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老师说得对,成长是一件永无止境的路。自己从来都自认为理智冷静成熟,可跟她在一起,先是困惑逃避,然后就总喜欢把她逗得发急发怒——这和那些通过把漂亮小女孩弄哭来表达感情的幼稚园男生,有什么区别?

说好巳正来拜访小天师的太子慕容端是提前了足足一刻钟到达公主府的,洛妍迎出去时,才发现他并没有动用车鸾,而是直接骑了马,只带着七八个侍卫,身上穿着青色的长身小袖袍,月白色收口裤,随意清爽,看起来竟像比平日年轻了好几岁,只是眼下略有青色。看见了洛妍便微笑道:“是我来早了些。”

洛妍笑着行了礼,便将他迎进了公主府,略寒暄了几句,又着人去通知了小天师,这才带着他一路向那小院而去。心远已开门迎候,两人见了礼,慕容端便回身吩咐,“青梧跟我进去,你们都在外面等我,没有传唤不得打扰。”

跟在慕容端身边的一位侍卫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那个侍卫顿时脸上流露出难色,“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妥,临行前太子妃反复交代过我等不得离开殿下左右,属下以为……”

慕容端转身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侍卫才住了嘴。洛妍便笑道告了退,带着青青几个回到前厅,眼见太子侍卫中的一个大步走了出去,心里一动,低声吩咐了青青几句,这才转身从后门进夹道到了心远院子后的库房里。那里的后墙上昨夜已开一扇小门,进去就是心远院子的北房的西间。

打开帘子出来时,只见心远与太子已坐在正房里,大约是在说嘉福寺的冬至大祭,居然说得有来有往。唯一进来的那位侍卫静静站在屋角,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这位大概是太子真正的心腹,以他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了。

心远看见洛妍进来,才起身合十向慕容端行了一礼,“心远告退”,又向洛妍点点头,便默然离去。

洛妍坐在了慕容端的对面,只见桌上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已经倒出来的两杯竟然都是清水,不由心里好笑,这种待遇太子这辈子还是第一回遇到吧?

眼见慕容端端着杯子,神色淡然,低头不语,指头却无意识的一下一下轻叩着杯子,洛妍心里微微一动:他竟然有些紧张?索性开门见山,“我听清远说,太子大哥和她是旧识,平安有一事不明,大哥未来对清远有何打算?”

慕容端怔了怔,才答道:“我绝不会亏待她。”

洛妍摇头笑道:“怎么个不亏待法?是给她个封号,让她在太子妃手下讨生活?别的我不敢说,清远若是入了东宫,不出三日,一定尸骨无存。”

慕容端眼神一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妍淡淡的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大哥,你如今根本就没有资格索要清远,你没有能力保护她,不但现在没有,只怕以后也不会有。”

慕容端顿时站了起来,面沉如水,冷笑道:“平安,我知道你口齿犀利,不过今天你找我来就为了危言耸听,我没有什么兴趣奉陪。”

慕容端脸色一变,低头微微思索,心里已是一片惊涛骇浪:这些年来,他因思念清远,曾有宫女因笑容与清远相似而赐予昭训的份位,也曾有以为奉仪因为略通医术而被另眼相看,但她们却都很快或是病故,或是出了意外,自己当时虽然惋惜,但也没有十分往心里去……“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洛妍端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微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对太子妃的了解比太子大哥您要深一点。故此大胆一猜,果然不出所料。”——像太子妃这样的女人,就算不在乎丈夫联姻得来的侧妃,或偶然召幸的美人,也绝不能容忍他心里有人比自己还重要,去年冬至大祭后,她看文清远的眼光洛妍还记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种必欲除之的寒意。

慕容端慢慢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洛妍几眼,静静等她开口,洛妍喝了口水才道:“我还猜得到,太子的一举一动,太子妃一定了若指掌,但太子妃的行踪举动,太子一定不甚明了。”

慕容端默然无语,洛妍又笑了笑,“不但如此,很多事情,太子妃只怕是做了之后才会告诉太子大哥,就比如要挟我的侍女,给我下药,令我迷失神智,大概当时还有别的打算,结果却赶上那一档子事情,我才滞留异国。太子大哥,我猜这事情多半不是你的主意。”

慕容端脸色微微尴尬,洛妍瞟了他一眼,继续道:“再有,只怕有些事情太子妃是如何做到的,您也不一定知道,比如去年此时刺杀我的侍卫里,就有二哥的亲卫队长,她是孤女,为人严谨端方,难道您真的不好奇,太子妃是怎样收买到这种人的?还有我的侍女,我大燕内宫宫规森严,您难道不好奇,太子妃是怎样找到她的家人的?”

慕容端忍不住抬头问道:“你又知道什么?”

洛妍微笑道:“也就比太子大哥知道得多一点。比如那几位侍卫,都是太子妃十年前救助的孤儿贫女,我的侍女大概也是那时就被盯上了。也就是说,十年前,她就已经在我们兄妹身边布下了棋子。不然您认为,当您决心要对付我二哥三哥时,怎么恰好就有那样的人手可用?十年之前,当时我不过十岁,我三哥不过十五,您就真的不好奇,太子妃怎么会如此深谋远虑,断定我一个十岁的公主会成为您未来的拦路石?您难道真的不好奇,为何她最早对付的竟然是我,动用手段最多最不择手段的,也是我?”

慕容端怔怔的看着洛妍,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洛妍叹了口气,“太子大哥,您一出生就是太子,我大燕立国,不但以孝为本,亦以慈为本,父皇对你严厉,正因处处必须是以储君来要求您。对二哥三哥慈爱宽容,原因无他,父皇在他们身上,并未寄托像对您这样的期望。至于我,本是女子,更无职责之求,父皇才千娇百宠,此等深心,太子大哥难道不曾领会过?”

慕容端沉默半响,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僵硬:“平安,你到底想说什么,就不用绕圈子了。”

洛妍点了点头:“好,我直说。起初,我也认为一切都是太子大哥您的主意,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大哥从小对我宽容温厚,难道都是假的?我在大理皇宫晚宴上提出要下嫁杜二郎,您当时的愤怒惊愕,难道都是装的?想来想去,我都不敢相信。”

“更让我不解的是,太子大哥从小看我长大,对我性子是再了解不过的,最是疲懒任性,最烦政务经济,就算嫁了安王世子,难道会挑唆他来跟您作对?您怎么会花那么大力气来对付我?何况十年之前,我才十岁,婚事未定,谁能想到要在我这样一个公主身边埋下眼线?十年之前,我有什么特殊之处,会令人忌惮?”

“想来想去,那时我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天师已经预言,我将守护大燕。只是,就算我真的能守护大燕,对太子大哥是有益无害,您也不至于因此对我生出防范对付之心吧?”

“这个疑问,一直横亘在我心里,完全找不到答案。不过也许真是天神保佑,有一天,我无意中得来了一本书,一本旧书。”

第137章 料事如神

看见慕容端疑惑的眼神,洛妍略停了一下,才接着道,“那本书,是二哥想方设法从平西郡王的小书房里拿到的,是太子妃小时候最爱读的书,太子大哥,你猜猜是哪本?是《旧唐书》第六卷,而被翻得最多的章节,是本纪六,《则天皇后》。”

慕容端怔了一怔,霍地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当真以为编出这样一番鬼话,我就信你了不成?”

洛妍长长的叹了口气,“的确,本来这也没什么,就算那上面写了几个字‘身为女子者当如是’也不算什么,小时候么,谁不曾胡说过几句大话?”

“只是接着我又听说,太子妃十岁那年,宇文郡王因为王妃又生了一个女儿暴跳如雷,太子妃上前劝阻,被打了一耳光,太子妃竟然没哭没闹,只是冷笑着说,‘总有一天,我要让父王你知道,女儿一样可以带给宇文家无上荣光!’我知道了这句话,又想起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不是太子大哥的主意,而是太子妃的主意。”

“因为太子妃她,想要的不是母仪天下,而是君临天下。”

“一派胡言!”慕容端神色更为不屑,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

洛妍淡淡的笑,“太子妃说的那句话宇文家知道的人应该不少,是不是我编的,太子大哥一查就知。我也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证据,可是曾经有人说过,当你要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解释,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

“太子大哥您也是熟读史书的人,武后也好,吕后也罢,未曾露出真面目时,难道不是最能干最称职的皇后?处理政务之娴熟果断,思虑事务之严谨深远,超过皇帝!《后唐书》上的记载她是‘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威势与帝无异’,你难打不觉得这种说法很熟悉?”

“如果平安没有记错,刚才您的贴身侍卫还公然说你的做法不妥,因为‘太子妃反复交代’了如何如何,您的侍卫尚且如此,东宫其他官吏,料想也差不太多吧。太子妃坚忍果敢,智谋过人,凡是阻碍她的计划者,必下手除之。早在十多年前,她掌管平西郡王府内外的时候,本来会阻碍她的那些侧妃、管家乃至过继的养子,都‘恰好’的不是意外死了就是坏了事;成为太子妃后,帮您除掉的人更是不知凡几。只是太子大哥,您想过没有,这种坚忍智谋有朝一日,要是用在您的身上……”

“够了!”慕容端怒喝了一声,看着洛妍,眼睛眯了起来,“都是没有一点证据的臆测,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洛妍笑了起来:“太子大哥自然英明,您既然说到小孩,平安不妨再请教一下,身为东宫之主,您的嫡长子涛儿自然是未来的皇储,如何重视都不为过。可为何我却听说,太子妃一直最宠的却是澜儿这个长女?一个公主,需要熟悉人情往来政务处置做什么?原因想来无他,当年则天皇后之败,正在于在儿子与侄儿中间无法找到真正合格的继承人,她若是早立同样果敢善谋的太平公主为皇太女,或许母女都不会是那样的结局。太子妃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吸取教训,您说呢?”

慕容端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神情却依然镇定,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平安,我还真不知道,你如今竟然如此能异想天开。”

洛妍低头喝了口水,展颜笑道:“也罢,不如今日我们就赌上一赌。我的《京报》下一期就要向天下征文,妇人是否可以参政,若是弊大于利,则如何防止妇人把持朝政,想来定然能令天下才智之士献计献策,此事梅相也是赞同的,征文之后便会草拟条陈,请陛下参考。此事于平安绝无益处,于太子却绝无害处。太子不妨留意太子妃的反应,平安今日所言是虚是实,岂不一目了然?”

慕容端看着洛妍,目光惊疑不定。洛妍大大方方的微笑:“此事不过月余就会有眉目,太子到时也不需做什么,顺水推舟就可,只是今日出去之后,却一定要严把口风,不然只怕这赌就不太公平了。”

洛妍想了一想才道:“太子大哥,此事若是我输了,不但是自己挖坑埋了自己,而且以后平安也绝对不会参与朝政;若是如我所料,我也只求你一件小事,日后无论如何,你不能对清远用强,必要尊重她自己的想法,如何?”

慕容端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别的事情也就是罢了,此事休想!若真如你所料,日后无论如何,我会保你一条性命!”

洛妍不由苦笑了一声,心道:清远同学,不是我不想帮你,谁让你的魅力这么大,我实在搞不定啊!

看着慕容端不容分说的严峻脸色,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喝完杯子里的水,又拿出手绢仔细擦干水渍,仔细放到原来的位置,端详了一下,确信看不出这第三个杯子有人动过的痕迹,这才点点头。

慕容端见她突然这样一番做作,不由道:“你这是做什么?”

洛妍叹了口气:“算算时辰,太子妃大概也快要到了,自然不能留下破绽。太子大哥,今日平安所说之事,你不妨好好想想,平安这就告退,待会儿太子妃若要搜查这房,你也一定要阻拦一二,不然让她发现那边的门,一定认为您是来与清远私会的;只是若不让她搜,说不定依然会起疑;请您回去后多留意太子妃的举动,莫让她真的急怒之下,设谋害了清远。平安这就告退。”

说完行了一礼,转身出了这间房,由原路进入库房,只见心远静静的站在库房之中,看见她出来了,才看着她点头一笑,一言不发的转身走进那扇门去。洛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里一片茫然:心远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真的要转性了?可她怎么这么不适应呢?

呆了一会儿,洛妍突然想到还要做的事情,忙拍拍自己脑袋,疾步走出门去,青青和黛兰都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便往前厅走,忙跟了后面。

一气急走到正厅,洛妍坐下来喝口水,整理了下衣襟头发,平息静气之下才拿起手边的文稿,还没看上几页,谷雨已急急的跑了进来:“太子妃的车辇已经过来了,马上就要到门口。”

洛妍不由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低头接着批阅稿子,谷雨不由茫然立在当地。片刻之后,果然门口的侍卫又跑了进来:“公主,太子妃……”一语未了,宇文兰珠的声音已经响起:“平安,打扰了,请立刻带我去见太子!”

洛妍忙站了起来,看着带着人大步走进的宇文兰珠,一脸惊愕,“太子妃怎么来了?”上前就想和她见礼。宇文兰珠目光凌厉的看了她一眼,断然道:“不必多礼!”竟然不待她招呼,就领着人一路向后而去。洛妍一眼便看见,带路的正是刚才离开的侍卫。在心里拍拍自己肩膀暗赞一声:慕容洛妍,你真是料事如神!脸上却带出了焦急,赶了上去,“太子妃留步……”

领头的侍卫毫不犹豫,上去用力一掌就把门震开,宇文兰珠当先就走了进去,抬眼一看,不由楞住了:慕容端与心远坐在正对院门的北屋正房中,因为房门大开,可以看得见,两个人正惊讶的抬头望着自己。

宇文兰珠心中不由一惊:难道太子这样坚持要过来,又只让从小跟他长大的青梧跟随,竟然真的只是为了跟这个小天师一谈?心念急转之下,脸上带出微笑,缓了缓脚步,仪态从容的走过院子,进了上房,看着慕容端微笑道:“殿下果然不同,上次妾身过来,只能坐在院子里。”见心远合十行礼,又向他点了点头。

慕容端本来颇为不满,待看见她落落大方的样子,心里又略平了一些,刚想开口,突然看见宇文兰珠身后的洛妍正看向自己,笑得意味深长,心头怒火不由重新拱了出来,冷冷道:“你闯进来做什么?”

宇文兰珠一惊,万万没有料到,太子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当众就这样问了出来,这话却让她如何回答,想了一想才道:“妾身也是心急,承蒙小天师上次赐的仙药,想再次面谢小天师一次。”随即便对心远笑道:“小天师,如今京城人人都知道您把仙药给了我,如此厚爱,我若不面谢一次,岂不失礼?”

心远微笑道:“不敢当,此药珍贵,太子妃正是最合适掌握之人,心远多谢太子妃了。”

宇文兰珠心里不由一闷,慕容端看了看心远,脸上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洛妍刚想给心远使个眼色,心远已抬眼向太子笑道:“太子所论甚是精妙,心远佩服,今日也不便再留太子了,不如改日再叙?”

慕容端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宇文兰珠心里却是一动:怎么自己一来,这位小天师就如此急着送客?眼见慕容端已经站了起来,忙开口道:“且慢!”

第138章 煽风点火

听到这一声“且慢”,洛妍心头大定,忍不住看了心远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打算呢?只见心远已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异之色。

宇文兰珠笑道:“小天师,两次来您这里,都未曾多与您畅谈几句,也不知道您这里还缺什么东西,看您这屋子布置似乎太过简单,我和太子倒想为您添置一些,不知是否可以一观?”

心远困惑的看了看宇文兰珠,又困惑的看了看慕容端,那表情人畜无害得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为之一软。洛妍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忙努力端着一张焦虑的脸看着太子。

慕容端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宇文兰珠向后面的人看了一眼,几个女官侍卫立刻走上台阶,正要一涌而入,只听慕容端一声怒喝:“滚出去!”

宇文兰珠脸色也变了——慕容端什么时候这样扫过自己面子?眼见洛妍的脸色从焦虑变成松了一口气,心里惊疑更甚,正想再说什么,慕容端已带头走了出去:“回宫!”

宇文兰珠站在屋中,脸色阴晴不定,慕容端已走到院子中间,见她没有跟上,冷冷道:“你难道还想留下来和小天师切磋佛理?”

宇文兰珠看了看心远,只见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又看向洛妍,洛妍已笑道:“太子妃,小天师今日已经有些乏了,不如您以后再说?”神情却依然有些紧张。

宇文兰珠不由眼睛一眯,沉声道:“我倒以为,择日不如撞日。”话音未落,慕容端已冷冷的向跟进来的那群侍卫女官道:“你们全部出去!”跟着他来的几个侍卫顿时退出去了一大半,青梧更是走在最前面,但也有两个有些犹疑,其中正有报信的那个。慕容端看着他们,淡淡的一笑,“好,你们两个,回去就到左卫去交了差事吧!”

两人顿时脸色惨白,扑通跪了下来:“太子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身为亲卫,被交差退回,他们日后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去西北当炮灰,就像当年被皇帝迁怒的平安公主亲卫。可平安公主的亲卫在西北有澹台将军照顾,好歹大多还是活着回来了,自己哪里会有这样的运气?

慕容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回头对剩下的几个人道:“你们呢?”众人这时都已惨然变色,忙不迭的低头退了出去:多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于太子的温和与太子妃的强势,在东宫里,太子几乎不会太过注意这些侍卫宫人,偶然有不如意的,最多也就是呵斥一顿,打的都少,而太子妃却是御下严厉,奖罚分明,因做得好一步登天者有之,因逆了她的意直接送到浣衣局做苦役的也不少,长年下来,他们畏惧太子妃早已超过了太子。但此刻,太子不动声色的怒火,却在告诉他们:他才是东宫之主,他一样可以让他们尸骨无存。

太子没有回头看一眼,背着手,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宇文兰珠脸色已经苍白,心中某个猜想越发肯定,但当此之际,不能再多停留,转头对心远道:“今日打扰了。”又看了洛妍一眼,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洛妍本来心里甚是欢乐,但被她这冰冷怨毒到极点的眼光一扫,还是忍不住暗暗哆嗦了一下:其实说起来,这个女人比自己更像穿越过来的,自己还在玩蛐蛐的时候,她就已经成熟到规划好未来的道路,并一步一步接近目标,这种心智,实在太可怕了。唉,问题家庭长大的孩子容易变态啊,如果宇文家不是那样只盼着儿子,视女儿如草芥,作为长女的她大概也不至于矫枉过正、生出这样的野心来吧?可这女人,以后更会把自己当成死敌了……

洛妍一怔,忍不住向他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

冬至的前一天,京城西北大通湖边的“百花园”里,游人突然变得稀少了。

这大通湖,位于北郊马场河道的下游。京城的西郊马场和北郊马场都是沿城外水系而建,北郊马场那一片湖面更是广阔,那水从马场出来,没几里地又自然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其实不过是两处人工河流的交汇之处,当地居民就取了个诨名“大通湖”。

京城缺水,因此靠水之地金贵,这大通湖虽然离城里颇有些距离,倒也很有几家商贾在离湖不远的地方建了府邸园林,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百花园”,是一家姓贾的花商所建,里面占地约几十亩,难得当真是百花齐放。贾家原是世代做着鲜花的生意,几代经营下来,这园中之花莫不是佳品名品,京中当数第一。

冬至前后,园中大片的腊梅已经盛开,引得不少游人前来观赏——这贾家颇有生意头脑,门票就要半两纹银,一般人自然消受不起,只是园里却提供极好的茶水,临走还送应季的插枝或鲜花,兼之园里亭台精美,奴仆守礼,来者又非富即贵,因此颇得京中富家或官家的少年男女青睐。

贾家这一代的家主贾成祥此时正慢慢走在园子里,眼见园子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心里倒也不急:这两天鲜卑六部的子弟全要去嘉福寺,家里的女眷自然也不会出门,奉承他们的那些富家子女亦不得不消停。等过上两日,自然就是游客如织了,便是人少些也没什么——自己如今大难不死,还有什么好愁的?想到此处,忍不住哼起了小调。

刚刚哼了两句,就见一个小厮跑了过来:“老爷,二掌柜回来了。”贾老爷脸上突然木了一木,随即便笑道:“好,太好了!我还纳闷呢,他怎么还没回来。我先去看一眼那晚梅,然后就过去,让他在前院等我。”说完转过身子,不紧不慢的向园子深处走去。

小厮自然答应了,起身看着自家老爷的背影消失,这才一溜烟往外去了。贾老爷步子虽然走得稳,心里却已经沸成了一片,脑中全是不久前那要来跟自己做笔大花木生意的外地商人,还有那张对方突然拿出来的自己盖了章的广告底子……当时他差点吓瘫在了地上。天可怜见,他一个卖花木的商人,怎么会造反?他怎么会信了那二掌柜去做什么广告,却让他在广告中下了这样要命的手脚!他们贾家上下也有好几十条人命,也不够填上这样一桩大罪!

谁知道对方却跟他说,公主明察秋毫,知道他定然是冤枉的,所以这事情已经帮他不声不响压下了,以后也绝对不会追究,然后当场就把那底稿烧掉了,说是以后只要他做一件事情。自己正想着是如何艰难的一件事,对方却说了,自己只要不动声色,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是那个说是回家探望母亲的二掌柜再不回来,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若是还回来,就通知在园子里做洒扫的老刘一声,但通知时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说着又看了他一眼,“你刚才没有瘫倒下去,证明还有几分胆色,这事情就算我家公主拜托你了。”

想着当时的情况,贾成祥脚下越发走得平稳,转过梅园,果然就看见了那在园子里做了一个来月洒扫的老刘头,扬声道:“老刘,这里还有片地方没有扫干净,说了多少次了都这样,你到前院去找管事一趟!”老刘头讷讷的应了,低头往前院而去。贾成祥摇了摇头,在一片晚梅前驻足片刻,这才向前院走去。

来到前院的厅里,只见那张掌柜笑眯眯坐在那里,看见自己忙站了起来:“东家,这次家母的确病得重了些,晚回来了几日,东家莫怪。”

贾成祥也笑眯眯的答道:“如今令堂可好些没有?”

张掌柜看着眼前依然如旧的笑脸,笑道:“托东家的福,已经大好了。”心里略微放心了一些:这百花园,是城中鲜卑高门子弟最爱来的地方,平日能探得不少消息,若不是《京报》来势汹汹,这个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地方,上头自然是舍不得放弃的,当时自己何尝不痛心?

只是那时候,自己原以为那广告若登了,这东家自然跑不了满门抄斩的命运,就是没登,至少也会被公主府情报局追究、逃不得个死字。没想到那广告竟然登了出来,却改动了一个词——那样改自然合符平日的说法些,却让头四个字变成了不知所谓的“大鸿必亡”。

自己在外地提心吊胆又莫名其妙的等了这么多天,院子里留下的眼报却说,贾家没有任何变动,百花园和贾府周围也没有发现任何钉子——难道真是这贾成祥运气逆天?他在贾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东家本是次子,能继承家业就是因为运气太好,多少人都批他是遇难成祥的命数,名字就是这样来的……难道这一次,他真是又一次遇难成祥,那句诗不过是有人觉得自己写错了字,随手改了一改,就让他逃过了这灭门的祸事?上头盯了这么久,没有发现异常,这才让自己回来一试,若是有什么动静,这是城外,他倒还有几分把握能逃脱。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张掌柜忍不住还是问道:“上次登了广告后,我们这园子的生意可是好些了?”贾成祥立刻笑了起来:“上个月倒是多了一成的生意。”张掌柜忙问:“这就好,那以后可是还要再登?”

贾成祥的眼睛已经笑得眯了起来:“当然。”张掌柜只觉得一颗心完全落入了肚子里,又说了几句,才告别出来。他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刚刚被百花园管事训斥了一顿的老苍头,正好和他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犹如往年,冬至前夜的嘉福寺,正是寺外车马如云,寺内清静如故的一副奇异景象。入寺的皇家宗亲们自然都在皇帝祈福的斋殿附近入住。此时,洛妍便一个人坐在斋殿西边一处不起眼院落的禅房里,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等着看差不多半年未见的天师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对这位的神出鬼没,她可太了解了。

因此,当禅房门响了几声,慕容谦出现在门口时,洛妍忍不住小小的吃了一惊:“二哥,怎么是你?”

慕容谦也奇怪的看着她:“你以为是谁?”

洛妍笑道:“我以为是天师,这次本来就是他让我过来的,不然我又不献祭,来这里作甚?”

慕容谦点了点头,也不客套,“我来是为了问你太子的事情,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了?洛妍奇怪的看着他,慕容谦才道,“太子去了你的府上后,这几天东宫已经清退了五六名侍卫,送了十几个太监宫女去浣衣局,而且全是太子身边的人。”

洛妍怔了怔,想起那天太子走时冰冷的怒火,忍不住摇头一笑:她这个太子大哥,原来也能这样干脆利落的做事啊!也是,他身为储君,身边的人却更听老婆的话,这事儿是挺难忍的,“这没什么,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慕容谦感兴趣的挑起了眉毛,“你不觉得,欠我的那个解释已经拖太久了么?”

洛妍做了鬼脸,这才开口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要从你送我的那些资料说起……”于是,从《旧唐书》里《则天皇后》本纪的批注,到宇文兰珠十岁时说了那番惊人之语,再到她在掌握平西郡王府内外权力过程中发生的那些不幸的“意外”,洛妍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最后才讲自己的推理思路,“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发生在我们三个身上那些不合情理的事情。”

慕容谦默然半响才道:“自从你跟我提到太子妃,我也想过你说的这种可能,只是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女子就会开始有这样的野心,这样的心机,但的确,除此之外,别无解释。可是,太子难道就这样相信了?”

洛妍洋洋得意的一笑,“自然不会,但我有把握一定会让他相信,二哥你拭目以待!”

慕容谦忍不住皱起了眉毛,“你去重阳宫一次,好的没学到,怎么这故弄玄机倒学得活灵活现的?”

洛妍忙顾左右而言他,“二哥,你的腿怎么样了?清远如今三五天才去你那里一次,不要紧么?”

慕容谦叹了口气,“洛洛,你还有更新鲜一点的招数么?”

洛妍不由嘴角往下一耷拉,“我不是想给二哥一点惊喜么?不过这还真是正经事情,以后要看腿,可不可以直接来我的府里,最近这段时间,我不放心清远出门。”

“太子妃。”洛妍这才又把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我看太子妃恨意甚深,怕她对清远不利,虽然我也跟太子说了,让他多注意些,但估计他未必有这能力知道宇文兰珠的举动。”

慕容谦脸色沉了下来,思量了半天才道:“我的腿,就算不治也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回去后会拨一个女暗卫到你的府上,每三天打扮成清远的模样,坐车来我府里。”

“你的意思是……”洛妍想了一想,不由还是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清远就算借此脱身,但以后又能去哪里?能躲多久?我倒有个主意,至少可以保清远几年无事,只是实施起来也许有点难度,如果他们只能在那条路上下手,以情报局的人手,能不能预计出会是哪一天?能不能逼得他们只能在某一天下手?”

慕容谦淡然道:“这种事情,要避开固然不算太难,东宫的那些暗线,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但要控制对方的行动,是没有把握的。”

洛妍低头盘算半天,突然笑道:“怎么会没有?我有主意,一定能做到!”

慕容谦不由一怔,洛妍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才恍然大悟,皱起了眉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洛妍笑着眨了眨眼睛,慕容谦看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妹子,也许才是真正的狐狸吧,可怜大家以前怎么都把她当成善良无辜的小花猫了!

直到慕容谦告辞之后,洛妍还在心里推敲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突然间,只听一个温厚的声音在静静的屋子里响起:“公主别来无恙?”

洛妍叹了口气,“天师大人,您进来之前不会敲敲门么?”

天师已经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就是从门外进来的,我以为,公主会更警觉些。”

看到阔别数月的这张面孔,洛妍心里忍不住还是轻快了一些:“以天师您的轻盈风姿,我再警觉也是徒劳。您这几个月都在忙什么呢?”

天师忽略了她的形容词,直接道:“做研究。心远那小子跑到你那里不肯回来,他的事情如今也全落到了我的头上。”

想到心远,洛妍忍不住摇头苦笑了一下,这个美人的性子真是比天师的脚步还要神出鬼没……突然又想到了他说的那个未来,心里忍不住有点发沉,想问问天师,却知道这老狐狸绝对不会比心远说的说,思来想去只能叹了口气,“天师,您就让心远那么,住下去?”

天师的脸顿时看起来比洛妍还要愁苦一些,“我只是他的老师,而且他的理由很充分,未来两三年,这段历史上所有的谜团,都跟你的公主府有关,与其在重阳宫,不如在你那里,离历史会更近一些。”

洛妍只能接着叹气,“我不明白,如果我的命运都已经白纸黑字的注定了,都已经是故纸堆里的一篇列传了,我是不是什么都不做,也无非就是如此?”

天师想了想才道:“关于命运,有一个比喻很好,命运是一片海洋,而我们是渡海的小舟,我们到达的地方绝对是注定的,但怎么到达那里,却是我们自己决定的。而且我们的历史书上有太多的谜团和假象,即使书上已经写了,也未必就是事实。公主,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所以为的路的尽头,也许反而是柳暗花明的新局面。”

洛妍低头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心里说不清是更沉重,还是更光明。天师看了她一眼才接着道:“况且,有的事情,是有先例的。”洛妍不由抬起了头。

天师缓缓道,“我的一位前任,曾经干过一件当时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历史居然完全没有改变,只是曾经的一个谜团,对世人变得更扑朔迷离了一点。我们这才相信,历史自有一种力量保持自己前进的方向,而我们虽然不能干预历史,却可以做一些变通。我很高兴这个发现,因为这可以让我比较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

洛妍看着他,脑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你是说,飞公主?”——传说中,她三十出头便放下一切,去海外寻找仙山,从此再无音讯……

天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公主,太敏锐了不是好事情。”

洛妍低头看着案几上的茶杯,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一些,心远的话似乎又回响在了耳边“这是我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不,她不喜欢这样的人生结局,她不喜欢这种被别人掌握命运的感觉!她绝对不要做一个这样的人。

抬起头来,洛妍微笑,“那是她的故事,我不是飞公主,我也不会做飞公主!”

天师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点了点头:“希望如你所愿。公主,按照我们的约定,你现在该告诉我,这几个月里,你做了哪些事情。我是说,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

也许是因为话说得有点多了,这天夜里,洛妍总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喝了几回水,被重阳宫三个月治好的择床的毛病几乎又犯了。倒是第二天早上,修徒来敲门叫人的时候,她却睡得差点没听见。

用屋里的冷水洗漱过,又换上衣服,洛妍走出门时已神清气爽,眼见天色已白,知道大祭已经举办过,自己只要出门与二哥汇合就好。走在去往寺外的路上,不知为什么这冬日早晨的寂静突然让她想起了几个月前来到这寺里的心情,那时的自己,是何其软弱,如今回头去看,那些谋略并不高明,可惜自己当时智商的确低得太可怜……

沉思间,突然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平安公主,还真是巧!”

宇文兰珠目光深邃的看着她,半响笑道:“平安公主,既然如此有缘,咱们不如赌上一赌,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告诉我,那天在你的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洛妍迎着她的目光,笑得灿烂无比:“我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定是我说了算!”

第140章 女祸之辩

冬至之后,京城迅速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略有钱些的人家都会买张九九岁寒图来贴在墙上,讲究些的则自己画了出来,每日填上一瓣梅花。到了十二月,几场寒风一刮,当真让人有了呵气成冰的感觉。街上行人都是步伐匆匆,连昔日颇有人聚集的京报报栏前,都见不到几个人了。

只是在京城乃至大燕各地的各学院里,报栏前面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这一日,在太学的食堂前面,新一期的《京报》一贴出,顿时有十几个学子围拢了过来,随即围拢之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人便高声道:“子柳,有你的文章!”

那个字子柳的学生本名申杨,他本在外围,里面的人这么一叫,人群自然分开一条路,让他走了进去。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仔细看了一眼,果然在京报原来叫“士林佳作集”,如今改成“言论”的副刊上,第二篇文章就是他的,《幼主之立,女祸之源》,这是自打“妇人参政利弊之辩”征文以来,自己翻阅史书,精心写就一篇文章:自古妇人欲掌权柄,大半是靠立幼主为君的,如果能定下制度,皇帝大行无后,择宗室为帝时年纪必过弱冠,后宫妇人岂能再轻易把持朝政?

好事的同学已经大声将这篇文章念了出来,有人便叫好:“好见识,好文笔!”申杨矜持的笑了笑,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狂跳不止:谁不知道,在《京报》刊登文章,就意味着一夜成名,何况是这样一场搅动天下的大辩论中露了脸?要知道,这场辩论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梅相的手笔!从那一期到现在,《京报》以每三日一出的速度已经连出了十期的辩论,参与之人不但有梅相这样的朝廷重臣,也有如今被聘为东宫讲学的士林名士,当然还有各地学子,甚至还登出过商家的浅显文字。

通常而言,就妇人参政这一论题,男子多持反对意见,而各地女学里的学生、教授,则多持肯定意见,亦颇有几篇佳作,列举了本朝以来的出色的女官,开府的公主,包括太祖的言论:女子无识,焉能养育英才?古来的忠臣良将,多有深明大义的母亲。母亲不胸怀天下,儿女焉能成为栋梁之才?

不过,多少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场辩论的发起者,且应该是力主女子可以参政的平安公主,到现在,依然保持着沉默,让那些认为她是用这场辩论为自己入朝弄权铺平道路的人,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学学子们自然不知道,此时,这期《京报》同样出现在了尚书省左相梅以则的案头,而他的茫然,也不比这群学生少多少。

看着一旁肃穆而立的钟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师朗,依你所见,平安公主这次向天下征文,当真并无其他打算?”

钟明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相爷,晚生原本也是绝不相信的,但这个月奉相爷之命,日日在公主府与府令讨论文章,每次又要请公主定夺,实在看不出公主有任何偏颇之心,若是收到士林名流的笔墨或是偶得绝妙文章,就算是如何激烈发对妇人参政的,都是照登不误。而且,晚生看公主翻阅此类文章时,好像比晚生还要高兴三分。若说她是在晚生面前作伪,似乎并无此必要。”

“此外,十期征文刊登下来,风向如今基本已定,晚生思来想去,觉得平安公主所说,希望大燕也如杜绝宦官之祸般制定制度,永绝女祸之患,应当是出自真心。”

梅以则皱起了眉头:“目前看来,倒是如此,只是她的文章未出,老夫心里始终有些不大踏实。”

钟明微笑了起来:“相爷多虑了,公主纵然有大才,然而若要为妇人参政造势,则应开始就有所动作,如今争论已近尘埃落定,天下士人之心已定,她一人一笔又能如何?就是柳河东、韩昌黎再世,还能扭转这样的乾坤?”

梅以则的目光落在了这期《京报》上那篇《幼主之立,女祸之源》上,沉吟道:“师朗,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待钟明退下,又坐着思量了半响,梅以则终于向一边侍立的书童吩咐了一声:“磨墨。”随即便展开了他昨日写到一半的奏章。

两日之后,这份奏章已经到了太子慕容端的手中。奏章一如梅以则平日的干练作风,先是简洁明了的总结了《京报》发起的这场辩论,历数汉唐后宫及公主干政的种种恶果,随即便是草拟了几条,建议交付三省长官所组成的政事堂讨论,经皇帝制书,定为国家制度。

其建议不过是这样几条:一,妇人永不得临朝称制;二,幼主继位,政事付政事堂决议,仅重大国事须交太后定夺,外戚永不得入政事堂;三,皇帝大行无后时,不得立幼主,以六部会议择宗亲中年过弱冠而素有才德者继承大宝;四,公主开府仅可领事,不得参与朝廷官员任免、政事决议……

只是宇文兰珠,这个在自己身边已近九年,生育了三个孩子,帮他把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妻子,真的包含这样的野心?这难道不是平安的离间之计?想到自己清退身边伺候的太监侍卫后,兰珠的软言解释,这一个月来对自己的体贴恭顺,慕容端只觉得依然无法完全相信平安的那番言辞。

不过无论如何,平安有一点说得对,这一个月来轰轰烈烈席卷朝野的辩论,直到如今出台的这份奏章,对他,是绝对没有半点害处的,反而让平安自己以后无法再进一步干涉朝政,而自己如今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

想到此处,他正要提笔写下批语,书房的门砰地被推开了,宇文兰珠快步走了进来:“阿端!”

慕容端不由一怔,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什么事?”

宇文兰珠额角微微见汗,她刚刚才听说梅以则有这样一封奏章交了上来,不及多想就赶了过来:一个月前开始的那场“妇人参政之辩”,她自然是留心的,想来平安公主不过是为自己以后入朝而铺平道路,她虽然不愿意见到平安入朝,但也不甚担忧——这何尝不是为自己日后铺平道路?没想到这场辩论的风向却越来越不对:难道平安她是弄巧成拙,无力控制局面?还是……她竟然已经看透了自己?

两天以来,她几乎都在这种惊疑难定的情绪中度过的,左思右想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她做的一切,都是以太子的名义,符合太子的利益的,她之所以隐忍了那么多年,直到太子因为那个文清远的事情动了执念之后才动手,就是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不错,不可能有人看透她。

要说唯一的失策,就是那天她表现得太过强势,让一贯温和的太子在发现使唤不动自己侍卫后,终于动了怒,进而清退了他身边所有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她更怀疑,这是因为太子刚刚见了文清远,才会情绪如此激烈,说不定还有别的打算,才不能容忍自己了解他的行踪举止;另外就是,她对澜儿的看重表现得过于明显了,还为此跟太子屡起争执……

看到慕容端疑惑的目光,宇文兰珠定了定神,笑道:“我是听说梅以则上了封奏章,想起他一个多月前去过公主府,之后《京报》才发起辩论,而且第一篇就是他写的,听说他这个月还天天都打发一个心腹幕僚去公主府参与事宜,如今突然上奏章,只怕是别有图谋,所以过来看一看。”

宇文兰珠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奏章的大致内容,一目十行看了下来,倒是那几条建议认真的又读了一遍,暗暗的咬了咬牙,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原来说的是这个,你准备如何处理?”

慕容端淡淡的道:“事关国家制度,自然是交付政事堂讨论,然后由父皇定夺。”

宇文兰珠心里一紧,笑道,“唯有一条,我不明白,平安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断了这条路呢?若说她是大公无私,我是不肯信的。他们兄妹都是深谋远虑之辈,做事总是有所图才对?梅相此次显然是为她所用的,不如殿下还是多考虑一二,再做决议?”

第141章 不择手段

慕容端心中微动,却笑着看向她,“我刚才也思量了半日,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平安能图到什么,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母后又早逝,这事情似乎跟如今的局势毫无关系,或者是平安为了转移‘以报杀人’的名声,故意制造事端、博取同情?而且梅相提的建议里,就有公主不得决议政事、任免朝廷官员的这一条,这于她何益?说不定是我这个妹子自负聪明、弄巧成拙了,正应该乘此机会敲定此事,以后就不怕她翻出浪来。”

宇文兰珠一滞,略想了想才笑道:“话虽如此,只是政局如棋局,对手下的闲棋也要重视,总不能帮着他们下棋才对。”

慕容端看着她不语,宇文兰珠心思急转,又道:“我总觉得其中有诈,就例如这条不得立幼主,要知道她的两个哥哥正是‘素有才德’之名。”

慕容端忍不住冷笑道:“那又如何,难道父皇和我都是死人不成?涛儿潮儿不是皇孙不成?”

宇文兰珠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我听说,天师是可以预言未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容端心中已经怒气上涌,冷冷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看着慕容端突然沉下的脸色,宇文兰珠一惊,她素能决断,立刻收拢心思,摇头笑道:“是我多心了,殿下说得对,说不定就是平安她弄巧成拙了。我来还有一事,是想跟殿下商量将澜儿送入宗学之事,过完年她就八岁了,按说早该入宗学的。殿下也知道,我幼时颇受父母冷眼,所以对澜儿难免偏疼一些,如今想来却是矫枉过正了,她在我身边,虽然不会受委屈,但到底不如去宗学认识些一般年纪的小贵女,只怕性子还能更开朗些。只是,入宗学便有陪读,殿下认为谁家的女儿合适?”

慕容端微微一怔,心里却不由一松,忍不住脸上已露出一丝笑意,“这事情你看着办就好。”

宇文兰珠心里暗暗警醒,面上笑得却更柔和了些,软语低言又跟慕容端商量了一下慕容涛的作息时间,要不要再挑个武事上的老师,屋里的气氛越发温馨起来。

宇文兰珠心里也是一郁,太子说的,她当然都知道,她可是花了两个妹妹去拉拢这位的,谁知道竟然是那样的结果?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有人在书房外轻声道:“太子,青梧有事回禀。”

青梧不但是太子最亲近的心腹,还掌管着东宫的情报,听说他有事回禀,换做平日,宇文兰珠定然会留下来一探究竟,今天却只笑了笑道:“太子有事,妾身先回去了。”

慕容端点了点头,宇文兰珠出门时便正好与青梧打了个照面,青梧请了安,进屋便关上了房门,脸色凝重道:“启禀太子,文清远姑娘今天在从公主府去邺王府的路上遭到刺杀。”

慕容端脸色大变,站了起来,“怎么样?她要不要紧?”

青梧摇了摇头,“当时是有连珠强弩射入马车,只能看见从车厢内流出很多鲜血,因为车子刚刚离开公主府,立刻又转头回去了,邺王已经赶到公主府,公主府里我们插不进眼线,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

慕容端只觉得脚下发软,用力咬住后牙,“谁做的?”

青梧犹豫着没有开口,慕容端已怒道:“你说!”

青梧垂眸道:“属下只知道这个月来,东宫有别的暗线在那条路上频繁活动。”

慕容端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紧紧闭上眼睛,半响才道:“让可靠的侍卫马上直接去找平安公主询问情况,一有消息立刻回报!还有,查清楚是哪些暗线,全部处置干净,一个不留。”

他大意了,他还是大意了!平安明明警告过他,要注意宇文兰珠,莫让她伤了清远,结果他却还是失了算。这个女人,刚才见势不对,还到自己眼前上演了这贤惠的戏码,自己竟差点就信了她!难怪她一听说青梧有事回报,走得那样快,完全不是平日的作风,多半是早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慕容端紧紧的握住了拳头:清远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当年自己因为太子的位置而负了她,可如果真的没有了她,这太子做来又有什么趣味?只是现在,他还不能跟宇文兰珠翻脸,不能失去平西郡王那一路的支持,所以无法追查此事,但迟早,他会算清楚这一笔账!

……

东宫最北端的主殿,是宇文兰珠平日起居的丹庆宫,规制如坤宁宫而略小,又接着东宫的后花园,最是风景宜人。丹庆宫的东殿,是宇文兰珠平日接待贵女贵妇以及太子嫔妃的地方,东暖阁则是她的书房,也是处理日常事务的场所,这里一无多余装饰,两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尤多史传,中间设着一张极大的书桌,看起来疏朗明亮,没有丝毫的闺阁之气。

“我不是早说了么,掌握行踪,暂缓行动,谁这么大胆?”宇文兰珠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并不快。但跪在地上的女官全身的寒毛都已经竖了起来:“太子妃息怒,属下已经问过了,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我们的人看到有弩箭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人会错了意,特意查了一下,绝对不是我们的人,这才赶紧回报的。”

宇文兰珠一怔,突然想起了青梧的匆匆而来,也就是说,太子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说不定还会以为是自己干的,怎么恰好又是在今天这个要命的时候?

那天从公主府回来之后,她的确对文清远动了杀机:以前文清远在邺王手里,慕容谦是舍不得把她当棋子的,但现在居然跑到了平安公主府,平安公主怎么会怜惜一个女人?那天太子那样坚持去那里,根本就不对劲,她怕的是,以后还不知道平安会利用文清远做出什么事情来——太子不就已经为那天的事情发怒了么?

因此,她才布置手下,掌握文清远的行踪,伺机下手,但随即就发现自己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已经被清退殆尽,而且太子也不如往日那样事事询问她的意见,她立刻明白,此时不能动手,因此早就严令只让人监视而已,没想到……

突然间,暖阁外面有人轻声回报:“启禀太子妃,这期《京报》已提前拿到样报,平安公主又写《社论》了。”

宇文兰珠一怔,立时站了起来:“拿进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翻开那散发着油墨味的《京报》,宇文兰珠迅速找到自己一直等着读的东西:

“乐天居士有诗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身为妇人也难矣,身为妇人而参与政事,则难上加难矣……”读到这第一句,宇文兰珠心里不由一声哂笑:这是打同情牌么?平安从这里入手倒也算是巧妙。

然而文章一路念下去,她的心里不由越来越沉重:这篇文章,竟然与她预想的完全相反!在肯定了本朝重视女子教育,女子可为官,公主可掌事的制度后,她所讲的重点竟然是:如果说女子参政,尚有益处,但女人掌权,则必然弊大于利——自两汉以来,妇人掌权,则必定倚仗外戚,轻者压制宗室,重者屠害亲生骨肉,“有违天伦,莫过于此”。因为妇人所掌之权,必定夺自儿孙,所以,“最具才干之女主,必是天下最不慈之母亲”。而公主参政若是过深,也要从父兄之手夺权,不孝不恭,终致害人害己,唐代公主之祸就是教训。

最后一段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此即,正因防患未然,以法制乱,令汉唐女祸,永不再现。”

突然之间,从太子到小天师的住处开始,这一个多月来一幕一幕的事情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在脑海里流过,宇文兰珠闭上眼睛坐在了椅子上:她错了!她竟然心存侥幸,竟然以为没有人能看透自己的计划,竟然以为没有人能比自己深谋远虑!这些事情,分明一开始就是一个做好了的局,而自己还真跳下去了。

包括今天的文清远遇刺,时间也是算计准了的。自己担心平安会利用文清远影响太子,却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不择手段,毫不吝惜文清远的性命!如今,太子必然会把这账算到自己头上,加上今天自己去得太急,说不定引起了他别的疑心……

还有那几个要命的条陈,她不是不能想办法阻止,问题是,只要她出手,太子对她的疑心就会更大,而不阻止,难道就让它们写入大燕律法不成?那么,她图谋了十年的事情,岂不要成为一场空?

不!她不能着急,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再走错一步,她就会一输到底,现在,只能想办法保全了自己,别的慢慢再说。就算那条陈写入律法又如何,法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要自己活着,只要自己还是太子妃,手里还有那么多资源,她就有翻身的资本。

平安她也许的确能看透人心,也许的确能杀伐决断,但有一些事情,她永远也不上自己,那就是她的位置,她对政局的了解和掌握,还有她的耐心。在这场战争里,自己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去,把这次所有参与行动的暗线召集起来,全部交给太子处理。”宇文兰珠的眼睛重新变得一片沉静,“命令他们,把实情禀报给太子,一个字都不许隐瞒。”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选派最精干的人手,去勘察现场,追查弩箭来源。”

第142章 真假虚实

公主府的外书房颇为宽阔,除了靠墙两排黒木书架和一张书桌外,靠西头还有一张不小的圆桌,洛妍这几个月在这桌上吃饭的时候,比别的地方加起来都要多些。而此时,一股与书香毫不搭界的味道正飘了个满屋都是。洛妍与慕容谦相对而坐,颇有点大眼瞪小眼的严肃,而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分明郑重的放着,一盘刚刚烤好的肉。

“怎么样,烤猪肉其实味道也很不错吧?”洛妍终于打破沉默,笑眯眯的夹了一筷子给慕容谦。

和大理一样,大燕人的肉食也是以羊肉为主,不过因为飞公主酒楼里一直颇有几道以猪肉为原料的名菜,因此猪肉也不似大理那般受上层排斥。慕容谦并非挑剔之人,眼前这盘烤猪肉颜色诱人,香气四溢,换成别的场合,他大概早就动筷了,可是想到洛妍刚刚告诉自己的这盘猪肉的来历……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你就饶了我吧!”

慕容谦哭笑不得,正想说什么,青青已经疾步走了进来:“太子派人求见。”

洛妍忙咽下嘴里的肉,又拿茶漱了漱口,站起来道:“动作好快!我去去就来,别把肉吃光了,我从飞字号的酒楼好不容易才截下这头茯苓花雕猪,之前研究了好久才想出来这种做法……下次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吃到呢。”茯苓花雕猪,嘿嘿,飞公主一定很爱《鹿鼎记》。

慕容谦简直想捂着额头呻吟一声,终于只是无力的挥挥手:“你放心吧。”

洛妍笑盈盈走了出去,外书房离前厅不远,不过几步就到了。只见一名东宫侍卫笔直的立在厅前,脸色凝重之极,看见洛妍出来,立刻单膝跪倒行了一礼:“参见公主!”

洛妍微笑着道:“请起。”

那名侍卫也不客套,站起来便道:“启禀公主,太子差在下来是想询问,文大夫伤势如何?若有所需,太子愿全力相助。”

洛妍正色道:“太子费心了,请回去禀告太子,文大夫毫发无伤,不用挂念。”

那位侍卫顿时瞪大了眼睛,“太子听说,文姑娘遭袭后,马车里流血不止……”

洛妍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苦笑,“喔,你是说这个,马车里不是清远,是我孝敬邺王的,一头茯苓花雕猪。只是我也很后怕,幸亏邺王殿下提醒我说,这些天我这府前多了些奇怪的人,我就没敢让文大夫再出门,因她的车上装东西的后厢格外宽大些,这次才用了她的车,只是再没想到会这么巧……茯苓花雕猪讲究灌醉之后活宰活制,只好把邺王请来品尝那道名菜了。你既然来了,不妨也带一盘回去给太子尝个鲜?尤其别忘记请太子妃尝一尝!”说到这里,语气里已带狠意。

侍卫这次不但眼睛瞪大了,嘴也不自觉的张了一张,随即才惊醒过来,双手一抱拳:“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在下使命在身,太子还在等回报,在下不敢耽误,这就告辞!”说完匆匆往外就走。望着他的背影,洛妍这才笑了起来。

回到书房时,那盘烤猪肉果然一动未动,慕容谦皱眉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怎么说的?”

洛妍嘻嘻一笑:“自然是实话实说。”

慕容谦先是困惑,随即慢慢的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洛洛,也就是你,能这么乱来!”

洛妍心里暗赞:不愧是属狐狸的,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她之前已经反复想过:自己这一手,多半能打宇文兰珠一个措手不及,却不可能令她无还击之力——自己栽赃陷害她,本来比她恰好在今天动手,就更有说服力些,太子惊怒过后,未必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可是,如果索性大大方方告诉太子,以太子谨慎多虑的性格,多年沉浸政坛的经历,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能设这个局来谋离间的大计,却会舍不得文清远的性命,甚至随便一个侍卫丫鬟的性命,来完成计划,会这么痛快的告诉他,车上只装了头被灌醉了的猪!

“怎么样,现在觉得这猪肉的味道更好了吧?”洛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可是动用了东宫侍卫特制连环弩箭屠宰的猪啊。

……

京城西北的西山脚下,是传统的御林卫及京营的练军之处,营房外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又有一片足以容下万人的校场。只是如今营房里却是各色军服混杂,各种口音混织,早上练兵时间不一,口号不同,一片混乱景象。

眼见离过年只有半个月,为明年万寿节阅兵而调集的军队才终于悉数到齐,而最后这一支姗姗来迟的,正是来自蜀中的军队。

作为大燕的六大军镇之一,督军府设于巴蜀要地阆中的蜀军,即使在作风彪悍的大燕军队里,也是有名的桀骜不驯——阆中本多夷人,自三十年前六部中的长孙世家换防掌蜀军之后,更是有意从夷人中挑选士兵,这些士兵原是山野之人,生性彪悍,作战勇猛,只是不服管束,就是蜀军中的将领,也是头疼的,更别说外人。

而此次前来参加阅兵的,正是这样一支千人的精悍夷兵,准备展示的也是夷兵的一种特殊战术,以长短兵器互相配合,类似于微型的战阵,无论是野战还是巷战自有一番威力。

带队的将官是长孙家嫡系的一位郎将,长孙承业,恰好也是澹台扬飞当年军校里的同学,却比澹台要高出两届。当管理营房的副尉将这群夷兵带到西北角空余的两百多间营房时,夷兵顿时鼓噪起来,他四处一看,顿时也皱起了眉毛,冷冷道:“带我去见你们澹台将军。”

那位副尉也不做声,带着他一路向军营正中的议事厅而去,只见那是一间比一般营房大上好几号的方方正正的房屋,比一般营房也高出半米多,台阶下笔直站着四个御林卫装束的士兵。副尉便停步道:“请禀告澹台将军,蜀军领兵长孙将军求见。”

一个士兵面无表情的看了长孙承业一眼,转身走进厅里,随即出来道:“长孙将军,里面请。”

长孙承业心里不由更是不爽:论职位,他和澹台都是五品的武官,论年资,他还长于澹台,怎么也算他的学长,又是远道而来,怎么竟然都舍不得迎一下么?待走上台阶,跨进门里,才看见澹台扬飞站在门口,看见自己便拱了拱手:“长孙将军,好久不见。”

长孙承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只觉得眼前之人跟军校里那位沉默的少年似乎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个子明显高大健壮了许多,五官更加冷峻,气势也更加沉稳,尤其是一双眼睛,冷静锐利,跟他的眼光一对,刚才的一腔盛气不知不觉就消了一半,也还礼道:“可不是,总有七八年没见了,澹台将军倒没有怎么变。”

待分宾主做下,长孙承业也没有多绕弯子,开口便道:“澹台将军,我知道这次练兵你是总教官,只是我带的蜀军都是夷兵,不惯寒冷,如今却分到了西北风口的营房,只怕不大合适吧?”

澹台神色不动,“营房是按此次练兵人数安排的,蜀军比预期晚到了半月,如今只剩这一处营房,长孙将军觉得,让哪家的士兵将营房换给你们才好?”

长孙承业不由一滞,的确,现在这处营房是最差的,他能让哪家跟自己换地方?只能皱起眉头道:“晚到是因为路上艰难,我们原本就是最远的,我的士兵不同于北国长大的将士,最怕寒冷,若是练兵不成,先冻伤了,此事只怕你我都不好交代。”

澹台扬飞神色越发淡漠,“我已有安排,绝不会让士兵冻伤。既然路上艰难,长孙将军还是早点回去安顿好士兵,今明两日休整,后天一早开始练兵。”

长孙承业看着他的脸色,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沉着脸便大步走了出去。

待到回得营房,只见那千余夷兵依然在营房前鼓噪抱怨,长孙承业冷着脸大声道:“还站着做什么?立刻收拾营房!”夷兵们一楞,喧哗之声更加大了,还是各校尉、队长出面连安抚带呵斥了一番,这才各自进营房收拾不提。

到了晚上,澹台却亲自带了几位军医过来,用大灶熬制的几大锅草药,分发给蜀军们擦拭手脚,又分发了一千多瓶冻伤膏下来,眼见长孙承业似乎不以为然,澹台便对他道:“你久在南国,也要擦一些,我刚到西北时,也以为自己冬练三九,结果没两天脚就冻伤了,被军靴磨破后那才叫狼狈。”长孙承业一想,不由也笑了起来。

一转眼便是正式开始训练的日子,这日卯正号角便响起,吹到第三遍时五大军镇及两大京营共七千将士已按日前划分的位置按八个方位在校场站定,唯独将中间留出,点将台前又是一片颇大的空地。

此时天色刚刚发亮,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又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分,虽然各人身上所发乃是军中特制的厚棉衣裤又有棉帽护住头脸,但那风吹到眼睛周围,直让眼睛都生疼,更莫说站得一刻,手脚便开始发麻。

站在阅兵台正中的澹台扬飞,一身黑色铁甲,玄色披风被寒风吹得猎猎做响,身子却如标枪般纹丝不动,直到校场内一片寂静,才上前一步,一字字朗声道:

“我是澹台扬飞,此次阅兵训练的总教头。在场诸位将士,都是我大燕军队中的精英,久经训练,阅兵之事,诸位自然觉得不在话下。我本来也是如此认为,只是这半个月来,观看了各军的训练,结果发现,诸位单兵素质或许尚属出色,但轮到队列与配合,也就比乌合之众略强一点,若是以此等面貌出现在万国使节之前,我大燕丢不起这个脸!”

澹台冷酷的声音回**在校场之上,一片嗡嗡之声顿时响起,就连阅兵台上站着的诸军领队也都变了脸色,长孙承业第一个就忍不住想开口质问,只是此时的澹台扬飞即使没有回头,那背影也自然有一种压迫感,令一句“你什么意思”生生的吞了回去。

待校场重新安静下来,澹台扬飞才再次开口,“所以现在,你们不妨看看,真正训练有素的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语音一落,一声悠长的军号声响起,他身后的一位着甲的旗正官已出列,持旗摇动,只听校场后侧马蹄声响起,一支约两百人的骑兵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待略近时才发现,其实并非两百人,而是一百名骑兵,一人却控着两匹战马,纵然如此,队型却丝毫不乱,正是一个标准的箭矢进攻队型。

随着旗正官挥动红旗,骑兵已奔至校场前,立刻分成两路,队型变成四骑并肩的长蛇队型,间距却拉得更开了些,沿着校场飞奔一圈。在点将台下,两队骑兵相遇,却高速从留出的空隙里对穿而过,刚刚分开,百名骑兵突然同时跃起,换到了另一匹马上,随即便摘下挂在马上的铁矛,一声大喝,投向校场两侧前方的标靶上,一百支长矛同时划出黑色的弧线,落在两侧十个标靶上,标靶轰然碎裂。两队骑兵这才又绕场飞奔到后方,沿着土台奔到场中,随着旗语挥动,同时勒住了战马,却依然是整齐的箭矢队型。

校场上一片寂静。大燕本是马上得天下,各大军营里都有精锐的重骑兵与轻骑兵,骑兵操练自然是士兵们常见的。但刚才这番骑兵演练,对单兵素质要求之高,配合要求之严,已经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想像。军人原本靠实力说话,如果说刚才澹台扬飞的话语令他们怒火中烧,这番演练早已将怒火变成了惊骇与佩服。

静默之中,澹台扬飞的声音再次回**在校场上:“这一百名骑兵是今年春天进入千骑营的新兵,在我手下操练了十个月,如今才勉强达到了阅兵的要求。从现在到明年万寿节不过四个多月,我很怀疑,你们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标准。”

“因此,从今天起,我将以双倍的负荷要求你们,从现在起的三天内,受不了可以要求退出阅兵,留下的人,你们要准备经受这辈子最严酷的训练,然后,才能成为大燕最精锐的士兵!”

“现在,训练正式开始!”

“第一项,各军保持队型,绕着军营背后的山路跑一圈,二十里。我会给你们安排一百名陪练,就是这一百名骑兵,麾下的辅兵。他们会最后出发,但凡跑得比他们还晚到的,回来后加练一个时辰!现在,按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次序,出发!”

安排的陪练居然只是帮那些骑兵的辅兵?那些只能帮助骑兵穿甲、喂马的最下层的士兵?!千骑营校场上的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心中便被激起了难以按捺的怒火:你千骑营就算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总不能这样羞辱我们吧?几乎不用各军领队下令,士兵们排列成平日训练时的队型,迎着寒风迅速跑了出去,而不知何时聚集在骑兵队伍后面的一百名千骑营属兵沉默的跑在了最后。

“澹台将军倒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你千骑营的辅兵真的比我们的精兵更训练有素?”长孙承业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澹台扬飞看着兵士们消失的方向,淡淡的道:“训练有素不敢当,不过三十里负重跑,是这些辅兵每天都要做的日常操练而已。”

几位领队顿时面面相觑:三十里负重跑,就是他们军营里最精锐的士兵也不会天天如此训练,而他居然拿来要求这些根本就不用真正上战场的辅兵?那么,正式骑兵的训练量是什么就可想而知了,难怪澹台十个月就能把骑兵训练成那样的水准!虽然说千骑营的骑兵本来就是从各军骑兵中优选的,但要把队列配合训练到此等地步,其间下的功夫简直令人咋舌。

在六位领兵之中,来自平卢督军府的领兵魏绶勇也是军中少壮派里的一员名将,原本是大都督魏雄府中的马夫,因天赋过人,被魏雄收为义子,今年刚刚三十,却已在战场上闯下了悍不畏死的名声,曾被视为军中第一勇将。只是这几年澹台扬飞声名鹊起,才压了他一头。见到澹台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不由冷笑:为了自己的面子,不拿士兵当人的搞训练,有什么难的!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这样夸夸其谈!当下笑道:“二十里地的山路,总要有半个时辰才能跑回来,我们难道就这样干等着?”

澹台扬飞转过身来:“魏将军有何建议?”

魏绶勇眯起眼睛看着他道:“早闻澹台将军英名,不如请澹台将军指点在下一二?”

另外几位领兵顿时兴奋起来,魏绶勇是素以勇武好斗著称,前些时候就主动找都到扬州和荆州两地军营的领队私下切磋过,都是没费太大力气便取胜了,余下几位领军便不肯与他交手,此时见他又开始挑战澹台扬飞,自然更是期待,只有澹台扬飞西北的旧识、来自平卢督军府的领队云书纶笑着摇了摇头。

澹台扬飞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澹台也正想领教魏将军的高招。”

……

腊月二十四,是后世里小年的日子;大燕皇宫一般不过小年,但南方大理已有此风俗,民间由一些南方过来的人家带动,不少人家也已经也开始过小年,风俗与后世类似,无非是祭灶、扫尘、剪窗花等等。

洛妍如今自家可以做主,也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又听说如今还是“女不祭灶”,澹台扬飞又练兵未归,索性便把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大管家贺兰源安排——反正,她对贿赂灶王爷这种技术活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倒是小厨房这天包出了十几样馅料的饺子,让她兴致勃勃的研究了半天——馅料也就罢了,关键是花样实在精巧,有捏成金鱼的,有捏成花朵的,还有捏成小鸟的,真是让人舍不得动筷。

这一天,正是洛妍放年假的第二天。按大燕的律例,大年二十最后一次小朝后,各衙门封印,直到正月十九开印,整整有一个月的年假,只是《京报》略有些特殊,直到昨天把最后一期《京报》送到京城各报栏处,才开始休假。

其实要是按照往常的年景,这期不出也没什么,然而本次小朝却正式颁发了皇帝的制书,公布了本朝的女官制度、公主开府制度以及禁止后宫干政制度,共计十八条,其中以“后宫不得干政”、“太后不得掌权”两条最为要紧。这期《京报》就是全文刊登了这十八条,又把十期的辩论加以整理,重新刊登,最后却又加上了吕后、北魏文明皇太后、胡灵皇太后、则天皇后、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六人的新编传记,加上整整三页各大商家的优惠券,合订为一本厚厚的《岁末特刊》。两万余份一天便被售空。

想来今年这个春节,关于那六个女人或耸人听闻,或令人切齿的故事,将成为京城百姓居家度日、出门访亲的最热门话题。

中午吃完饺子便是剪窗花,洛妍爱热闹,索性把李妈妈及青青、天珠、谷雨六个丫头都叫到西边暖阁里,又去请了文清远过来,一屋子人拿着剪刀剪窗花玩,其中倒是小蒙最是手巧,什么喜鹊登枝、五蝠临门、莲年有鱼,都剪得活灵活现,洛妍只会剪个双喜,却比文清远还要强点——她那双拿起金针来如有神助的巧手,简直连剪刀都握不好!

洛妍好容易找到一个比自己手艺还差的人,简直喜出望外,笑道:“清远,你怎么就像没有拿过剪刀的人!”

文清远放下剪刀,叹了口气,“施针把脉都最讲究手感,从小我父亲不让我碰菜刀、剪刀,就怕伤了手,除了看病我就是废物一个。”

洛妍默默的低了头:文清远这样也叫废物,那她这个只会办报纸外加给人下套的,又叫啥?

李妈妈就笑道:“文大夫和公主一样,都是有福的,不用会这些。”小蒙也笑道:“文大夫已经是我们大燕的头号女神医了,要是还会剪窗花会做一手好菜,你让我们怎么活?”

正说说笑笑间,突然有丫头回报说,宫里来人了。

第144章 雷霆雨露

腊月二十四的紫禁城,虽然并没有过小年祭灶神,但年味已经开始浓郁,各处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换上了新的春联,连来往的宫女,头上都换上了红色的绒花。洛妍一边打开帘子漫不经心的往外看,一边心里思量:父皇特意让人叫自己来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洛妍认得是乾清宫的副总管齐安,也是乾清宫的老人了,只是因为有个滴水不漏的德胜,便一直显不出来,其实论品级,也是宫里数得着的大太监,据说好像还是个高丽人,越发算得上一个异数。洛妍自然不敢拿大,笑着道:“大冷天的,怎么好劳烦公公在这里等我?”

齐安嘴角就挂上了一丝苦笑:“今儿太子来了之后,皇上就发了好大的火,奴才还是出来等公主的好。”

洛妍不由一惊,太子惹怒了父皇?他会因为什么事情惹怒了父皇?那现在……心知齐安是有意提点,忙低声道:“谢谢公公,你可知是为什么?”

齐安一边引着洛妍往前走,一面便摇了摇头,洛妍心中忐忑,却见齐安直接将自己领到了南边的书房里,德胜一脸恭谨的守在书房门外,看见洛妍,似乎松了口气般笑了一笑,洛妍心里不由更是奇怪,也点头一笑,德胜便轻声道:“皇上,公主来了。”

书房里传出永年帝的清冷的声音:“让她进来吧。”德胜打起帘子,洛妍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永年坐在书桌后面,手头正在翻看的东西,洛妍一眼便认了出来,赫然正是《京报》的岁末特刊,洛妍顿时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父皇特意叫自己过来,难道是这期京报办得不合他意——早在一个多月前《京报》改成三日一期后,永年因嫌太烦,就不再审看《京报》,一切让洛妍自己做主,出来后再给他递一份就行。这样当然更便于压缩《京报》的出版周期,洛妍也就没有再苦求。只是今天……

洛妍请了安,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永年已抬头道:“你这期《京报》倒是有点意思,只是,看起来准备的时间不短,你是怎么想起要出这样一期的?”

洛妍见他脸色和蔼,并无不悦之色,心里疑惑,但面上还是笑道:“说来话长,就是上次御史袁大人出了意外之后,梅相找到女儿,说女儿以报杀人,干涉朝政,女儿为表明心迹,就广邀天下有识之士就妇人参政的利弊展开辩论,没想到最后梅相上书,又是政事堂一番讨论,父皇便颁布这十八条。此等大事,自然应让天下人都知晓,所以我出了这期《京报》,好教读书人知道父皇颁布这十八条的苦心。想那贩夫走卒不耐烦看什么辩论文章,索性又写了这几个故事,大家看了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永年看着洛妍,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没想到?你真的没想到梅相会上奏章,没想到最后会出来这十八条?”

洛妍心里顿时一突,对着永年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道:“女儿哪能如此深谋远虑?”

洛妍只觉得霹雳一声头上响:开什么国际玩笑?!想当年她可是开个报社内部会议,都永远都搞不清会议排名的礼仪白痴。而且万寿节来宾的安排,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她刚刚向天下表明心迹不参与朝政的,接着就揽了这么个活儿,不是自己给了自己一大耳光么?一张脸不由挎了下来:“父皇,女儿……”

永年不由摇头:“不必说了,想来也是难为你,而且你一个公主,的确不大适合抛头露面,唉,要是峻儿在就好了。”

洛妍心里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到他提三哥的名字,不由一怔,永年目露惘然之色:“五年前,你三哥那时也不过二十刚出头,那年万寿节的来宾招待就是他主持的,半点差错也无,你二哥也做过几年,只是后来他的腿脚不便,又领了情报局,就没有再做。这一次,朕原以为交给太子,一定不会有什么纰漏,可刚才他交的那条陈简直不像话,竟是照搬了五年前的规矩!问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让朕失望!”

洛妍这才明白齐安说的皇上发火所为何来,不由皱了皱眉:太子也是监国多年的人了,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明年虽然逢五,却不是大寿,怎么能拿五十大寿时条陈来充数?何况世事推移,如今的情况也与五年前不同,总要有所增减才是。

只是,父皇早已不过问朝政,几乎过着太上皇般的悠闲生活,怎么会因为这件说来不算太大的事情,跟太子动怒?记得父皇原来也是个潇洒不拘礼的性子,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便越发看重这些礼仪?

想到这里,洛妍不由看了永年一眼,只觉得他果然又清瘦了些,脸色也比原来要白,再看几眼,突然发现,以前人人都说三哥就像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此刻再看,似乎如今竟是二哥和父皇更像一些,都是清矍的面孔,略显苍白的脸色——想来二哥老了,一定和眼前的父皇会是一样……

正在出神,永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想什么呢?”洛妍一怔,脱口道:“父皇,你怎么又瘦了?”

永年微微一楞,不由摇头一笑,“你这孩子,又胡说什么?父皇现在天天清闲,哪里会瘦?你如今既然不肯为父皇分忧,倒说说看,还有谁合适?”

洛妍想了一想才道:“父皇看王叔礼亲王如何?年年大祭都是他准备的,最是细致稳重不过的,与礼部、宗正寺又熟。”

永年沉吟着点了点头:“也罢,如今你们几个不成,说不得也只能劳烦你王叔了,只是说起来我也有两年多未见阿峻,按说万寿节也该让他回来一次……”

洛妍呆住了,心里先是一阵狂喜,随即就涌上了一股担忧,永年却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情绪,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只是让他回来太长时间也不好,也就先回来一个月,待万寿节过了就回去吧,还有他那个泽儿和涵儿,也要一并回来才好。说来朕竟还没见过这两个孩子。”

永年似乎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不由一笑:“以朕看,你三哥回来,你该是最高兴的。不过这次却也不能便宜了你,这《京报》既然是你爱做的事情,万寿节前后你也照样好好出几期,什么广而告之就不用了,文字要雅正些,印刷要精美,总之,不能丢了我大燕的颜面。”

喔?意思是,要出国庆专刊,不对,是领导人大寿的马屁专刊?洛妍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却立刻学着侍卫的模样,单膝一跪:“儿臣遵命!万死不辞!”这种工作,她虽然不大喜欢,但还是很拿手的。无非是光辉事迹啊,语录啊,歌功颂德的文章啊,把这些搞得花样百出点不就成了?

永年被她逗得呵呵的笑了起来。待洛妍站起又道:“朕看你这几期的名将传越来越写不下去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上凑,这可不成。想来你登名将传不过是为了激励将士,既然没有什么合适人物,倒不如写写大燕立国以来,那些心怀不轨、下场凄惨的乱臣贼子,也让人心生警惕,莫落到那样的下场。”

洛妍自然满口称是——她如今也在发愁,的确有名的都写过了,现在写的那些叫“名将花苞”也就罢了,“名将”却当真是勉强。父皇这主意倒是不错。

父女两人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永年见天色已经不早,索性就让德胜叫了顶暖轿来,让洛妍乘了暖轿跟在自己的步舆之后去了长春宫。洛妍出门时,便见德胜笑得格外欢快了些。

敬妃那边早得了信,带着小吉祥等候在殿门口,洛妍这几个月虽然也来过这里,小吉祥却都在上书房念书,突然一见,只觉得小吉祥似乎高了些,下巴也尖了些,似乎已经从那个粉雕玉琢的圆胖孩儿,渐渐向俊秀小少年转变,见了永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又给洛妍行礼,却不像以前那样直接扑到她怀里来了。直到洛妍拿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老虎,脸上才笑得开了花。

这一顿晚饭,永年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吃完饭又赏了洛妍好些东西才让她回去,待到第二日,又着人送了若干最新的贡品过来,外加几套堪称珍品的文房四宝。之后几日,永年竟是看到各地的年贡里有好的,就打发人送给洛妍一份——这种事情,洛妍在四年前自然不会当一回事,但这次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的不安起来。

第145章 冬宴暗潮

腊月二十八的前夜,刮了一夜的北风,早上起来地面已是雪白的一层,公主府的亭台楼阁、花木假山都披上了粉妆,被朝阳一照,就如一个琉璃世界。

小蒙第一个拍手笑了起来:“倒真像个白胖娃儿。”李妈妈就站在廊下道:“别玩了,仔细冻了手。晚上还有冬宴,该准备起来了!”几个丫头这才嘻嘻哈哈的住了手,拥着洛妍回了上房。

照样是沐浴香薰一番,只是衣服却不用谷雨费心挑选了,无非是钿钗礼服,戴九树花钿,青色褕翟,金色绣重翟纹的蔽膝,又上了大妆,对着镜子一照,活脱脱就是一个日本艺妓。洛妍顿时头摇成了拨浪鼓:“洗脸!赶紧洗干净了!这样子怎么见人?”——其实她也知道,冬宴上的命妇们多是这副德行,但轮到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谷雨撑不住也笑了,动手帮洛妍卸了妆,重新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又施了淡淡的胭脂,之后又若有若无薄薄上了两层脂粉,最后用透明的细粉压了压,整张脸顿时显得粉嫩晶莹,眉毛是淡淡的远山眉,眼睛倒是细细的勾了眼线,施了眼影,眉间又贴了梅花钿。镜子出现的女子便有了几分盛唐气象。洛妍这才发现,与去年这个时候比,自己似乎没有瘦得那么夸张,神情似乎也沉静柔和了些,不由点头一笑。

待到未时差一刻,洛妍便带着青青、谷雨四个上了朱轮车,一路往皇宫而去,只是雪天路滑,虽然一大早京城衙役便组织人手扫雪,到底还是不如平日好走,待得到达安合殿时已是申时二刻,正是入殿的时刻,洛妍差不多是最后才走进大殿的人。

只见主座之上依然是贤妃上官氏含笑端坐,只是她的左下首德妃的位置是空的,洛妍的位置则依然右首第二个,安排在敬妃的下首。洛妍坐下时,第一眼便看到了对面宇文兰珠的微笑:也不过是一个多月不见,她看上去明显清减了些,以前那种逼人的容光已经内敛成一种沉静,看着洛妍的笑容居然十分柔和大方。不知道为什么,洛妍心里却是一凛:眼前这个太子妃,比印象里的那个更加让她觉得危险,此时也只能以同样诚挚热情的微笑点头回礼。

一眼又看到她身边坐着的慕容澜,依然是小大人的模样,目露警惕的看着自己。洛妍这次忍不住是真的笑了出来。回头便对敬妃道:“小吉祥可喜欢那木头老虎?”敬妃也笑道:“可不,这两天睡觉都要放到枕头边上。”洛妍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那个越来越沉稳的孩子,心里不由感叹:皇家的孩子没童年啊!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能养成那样的性子?

洛妍看着她,心头颇有些复杂,安王妃似乎立时便感受到洛妍的眼光,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洛妍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安王妃也漠然点了点头。

一时众人坐定,便开始了奏乐、致辞、敬酒、上菜等一大套固定程序,安王妃在贵妇里地位最高,自然是敬酒之人,贤妃对她也笑得格外亲切些。待终于可以动筷,洛妍略动了几样便放了箸,正觉得无聊,突然觉得似乎有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抬头一看,竟是下首换了贵妇礼服的上官月泠,对上自己的目光,上官月泠嫣然一笑,又抬起下巴向殿外方向示意。洛妍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

安合宫的殿外,积雪早已被扫净,台阶上还铺了大红的地毯。洛妍走到殿外时,只见上官月泠已站在殿外的空地上等她,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看见洛妍走来,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洛妍忙扶了她的胳膊:“月泠妹妹怎么这么客气了?”

上官月泠抬头一笑:“姐姐送的我镜子,我很喜欢。我会记得姐姐的话,好好珍惜这面镜子。”洛妍也笑了。

上官月泠是年前成的亲,洛妍从库房里挑了一面金银平脱天马鸾凤纹的镜子,镜面却是玻璃的,如今玻璃制造技术不如从前,这样的镜子便在皇宫也算精品,更蕴含着洛妍曾劝她的话,“水月虽美,不如手上的一面玻璃镜”,没想到上官月泠倒是记得清楚。

虽然殿外灯光并不十分明亮,但也看得出刚做了新娘的上官月泠容光娇艳,双眸闪亮,看来那位尉迟家的公子倒真是传说中的良人,洛妍上下打量着她,心里不由生出了深深的羡慕之心。她记得曾听说过一个比喻,在恋爱这种事情上,有的人是打火机,可以不断的重新燃起爱火,而有人就是火柴,燃烧过一次,就变成了焦木灰烬。身为火柴者,焉能不对打火机生出羡慕嫉妒恨来?

……

“我看你家月泠越发出落得水灵了。”安王妃放下酒杯,转头跟平北郡王妃贺楼氏淡淡的道。

贺楼氏一怔,忙点头微笑,“多谢穆姐姐夸奖。”

安王妃眼神略有些落寞,叹了口气,“倒是便宜了尉迟家那小子,我家扬飞终究是没那个福气啊!”

贺楼氏心里暗暗皱眉:这话好没意思!安王妃、公主和那位宇文侧妃的这笔乱账也算是京城的热门八卦,虽然内情她并不十分清楚,但那位侧妃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想来跟这安王妃不无关系,更别说后来她借着生病,天天把个儿子拘在安王府的笑话。自己听说这些事情之后,不知道庆幸过多少次没有做成这门亲——公主遇到这样的婆婆都没辙,何况受不得半点气的月泠?相较之下,平安公主倒是一直不声不响的,在公主里算是难得的好性子了。再说那一次公主把月泠好好劝回来的人情她可不会忘记。

安王妃胸口一窒,眼光一扫,果然发现平安公主和月泠都不见了,忍不住冷笑:“原来如此,这公主倒惯是会说话的,不像月泠那般心实。”

贺楼氏笑道:“我倒希望她能跟公主多学点,做人媳妇不比做人女儿,还是要乖巧会说软话的好。”

安王妃便不再言语,一时只见上官月泠笑盈盈的回来了,贺楼氏就招了招手,上官月泠忙坐到了她的身边,贺楼氏低声道:“你可好好谢过公主了?”

上官月泠用力点了点头,想起什么来又扑哧的笑出声来,悄声道,“我倒刚听来一个笑话儿。刚才我跟洛妍姐姐说,下了这样的大雪,她府里的那片梅花定然开得更好了,她却告诉我,那片梅花她还一片叶子都没看见,就被澹台将军铲了个精光,竟然把那么著名的一片梅林改成了光秃秃的练武场!”

贺楼氏忍不住也失声笑了起来,脱口道:“这种事情公主居然也依了?”上官月泠就笑道:“可不,我也这么问,洛妍姐姐苦笑着说,那能怎么办,打澹台将军一顿不成——谁又打得过他?”

母女两个叽叽咕咕边说边笑,那边安王妃心里却越发气闷,眼光扫向洛妍,却见她坐在那里,呆呆的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摇头笑了一笑,低头喝了口酒。安王妃不由想到已经半个多月不见人影的儿子,想到他那突然变得锐利的言语,想到今后这个儿子大概再也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指甲不知不觉已深深的掐进了掌心里。

……

从皇宫回公主府的路上,马车越发行驶得慢了,不知为何,洛妍脑海里总是出现整个晚上气定神闲的宇文兰珠,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感觉,索性停了车,把后车上的黛兰叫了上来:“这几天,东宫有什么消息没有?”

黛兰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澜郡主说是明年就入宗学,挑了贺兰家一位嫡孙女做伴读,又选了独孤家的一个小公子做大皇孙的伴读。然后就是前天太子好像又有一个差事办得让万岁爷很不满意,教训了他一刻多钟。据说因为宇文王妃身子不好,太子妃这些日子倒是在郡王府的时候更多些。”

洛妍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太子这些年办差也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怎么这两天尽是挨训?父皇也是,怎么变得这么容易动气?太子妃看来已经不准备继续把慕容澜放在身边教养了……没错,她这是在以退为进!

洛妍的心情不由低落下来,在公主府二门下了车,又坐暖轿直接到了正房的院子里,走上回廊,无意中一看院子,不由吃了一惊:院子里的雪人变成了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堆的戴着红围巾的,另一个却更胖大些,头上戴着的,分明是一顶头盔!

第146章 冬去春来

那顶头盔眼熟得很……“驸马回来了?”洛妍不由脱口而出。

李妈妈掀帘迎了出来,脸上颇有抱怨之色:“可不,你刚走,驸马就回来了,听说你去了宫里,只叹了口气。又让人拿了银子到京城各大药房收罗冻伤药,说是今年太冷,兵部备下的冻伤药不够用,如今衙门封印了,只能自己买。然后就在院子里堆了这个雪人,把自己的头盔放了上去,天刚黑就带着药回西山兵营了,说是除夕只怕也回不来,你说说,哪有这种事情?除夕难道也要练兵不成?”

洛妍微觉怅然:他还真会选日子!只是看着院子并排的两个雪人,一般的憨厚模样,亲密的站在一起,不由又微笑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果然特别冷,雪下了好几场。因是洛妍开府后过的第一个年,她这才知道,为什么衙门里要放年假了:过一个年,各项琐事多得让人简直抓狂,纵然内有天珠、外有贺兰源两个精细人,但种种迎来送往的事情总得自己露面,洛妍被烦得够呛,刚刚放假的闲适心情一扫而空,恨不得马上过完年重新上班才好——虽然一样忙,但总比忙这些破事儿有意思些。只是每次出入院子,都会忍不住看那两个雪人几眼。

而这两个雪人竟然一直没有化的迹象——洛妍并不知道,其中一大半功劳,倒要归于青青几个,每见天气暖和了,她们必要重新找些雪团来修补修补。

心远却不声不响的回了嘉福寺。洛妍是除夕想起要给他送盘饺子,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两天了。洛妍倒是松了口气:让他在那个冷清的院子里过年,她还真有点不忍心,但又不可能像对待清远那样,有时间便把她请到上房来一起消磨时间。

终于到了正月十九,衙门重新开印的日子,按说是要训话的,洛妍见天冷,大家站在院子里冻得都哆哆嗦嗦的,索性只说了句:“去年一年诸位辛苦了,今天中午大厨房准备了上好的羊汤,让诸位暖暖手,省得歇了一个月手都生了!”众人轰然一笑,这才各自回了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妃的收敛,接下来的日子,竟是一片安宁,无论是朝堂,还是府里,都是安安稳稳,惟永年帝却一改往日的闲散,每到大朝必然亲临,又亲自决断了几项事务,就有流言说,太子年前办事不力,眼见万寿节的各项准备工作都推动得不甚顺利,皇上这是不放心了。而这流言在二月十五日大朝上,皇帝发出诏书诏兴王慕容峻万寿节回京后,越发传得厉害,连在平西郡王府侍疾的太子妃终于也坐不住了,回了东宫,不知怎地,此后东宫处理各项政务又变得顺畅了起来。

洛妍听在耳朵里,叹气不迭,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特意在乾清宫外又“偶遇”了太子一次,见太子看向自己的目光隐隐有深思之色,只能什么都不说,向他笑了笑,行了一礼便轻快的离开。慕容端本来一心等着她又说点什么,看见这样子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到了三月,《京报》各项事务渐渐上了轨道,洛妍也不用再像以前那般辛苦,倒是慕容谦越发的忙了起来:只有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这内外的各种情况都越发的复杂起来,洛妍若去找他,十次倒有六次不在府里,但洛妍却觉得,这个哥哥的脸色似乎随着春天的到来,倒是多了些红润的气色,眼睛也越发亮了,心里好不纳闷:还有人越忙越精神么?

三月下旬,当澹台扬飞终于又从军营里回来时,洛妍心里的这种感慨更是深了几分:两人已经有一百多天没有见面了,当洛妍听到通传走出书房,突然看见院子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差点恍惚起来:明明还是那个人,只是皮肤已经晒成了浅浅的麦色,本来因为黑白过于分明而显得冷峻锐利的眉眼,居然也就多了几分阳光的味道。看见自己出来,那张脸上展开一个明朗的微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衬着背后那一片阳光明媚的春光,几乎让洛妍呼吸停了一拍。

澹台扬飞是那种五官生得过于冷峻硬朗的人,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他与俊美有什么关系,但偶然这样展颜一笑,却如春回大地冰河解冻般令人目眩。洛妍看着这个笑容,心里一片迷惘: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了?或许,从认识他开始,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开心纯粹的笑过吧?真是奇了怪了,练了一冬天的兵,他的身上怎么却多了股夏天的味道?不由缓步走了过去,“你在西山那边一切都还好?”

澹台这次却依然是公务在身:开春之后,西山军营有些后勤跟不上,派人去交涉了两次也不行,澹台深知练兵越是辛苦,就越不能在伙食上亏了士兵,索性自己回来去兵部了一趟,却也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说要明天才能答复。

洛妍听他说了一遍始末,心思一转,笑道:“这件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我现在就让一个人去兵部一趟,保证你明天能办得妥妥当当的。”澹台惊奇的微微睁大了眼睛,“是让阿谦去么?”

洛妍摇头笑了起来:“杀鸡焉用牛刀!你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说着转身回了书房,招手让人叫来负责“军事”版专与兵部打交道的那名文吏,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兵部,说我们要写一篇阅兵训练的文章,听说这练兵的后勤做得最是出色,让兵部过两日就派人陪你去军营看看,回来好动笔。”那文吏略有些惊异,不过想到这驸马就是练兵的总教头,也就恍然大悟,恭敬的应了退下。

洛妍拍拍手,心道:搞定!这一招可是她在后世也屡试不爽的,相信兵部负责后勤的人再贪再懒,也不会白痴到自己争当反面典型。

走到院子里时,只见澹台看着自己轻轻摇头,“我都听见啦!洛洛,你真是……”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洛妍不由也笑了。澹台便道:“你的《京报》如今我那里也能读到,我读完了,就贴到军营的门口,那些士兵们也爱看‘军事’里的故事,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一个人讲,一堆人听,只是最近这几期的,怎么就没有一个好的?”

洛妍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能总是些反面教材。”澹台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什么叫反面教材?”洛妍笑道:“没什么,就是不大好的例子。”两人说说笑笑回了上房,李妈妈看见,第一个笑得脸上开了花,又听说澹台明日一早还要回去时,笑容才收了,嘟囔道:“不就是阅个兵,怎么这般辛苦!”澹台温言道:“不辛苦,五月初二万寿节一过,按例该有一个月的假。”李妈妈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洛妍也笑道,“妈妈莫担心他,你看他的气色,哪里有辛苦的样子?”澹台微笑不语,心里不由想起刚开始练兵那段日子——哪里是练兵,分明是比武!比完马战比步战,比完弓箭比刀法……好在自己一直也没有搁下,终于把那群骄兵悍将都收拾服帖了,之后才顺利起来。只是看着这群士兵渐渐变得军容齐整军纪严整,自己似乎也在跟他们一道在脱胎换骨,有些阴郁沉闷的东西一点点的消散的练兵场的汗水和口号里。

……

第二日洛妍起来时,澹台已照例到后面练了半个多时辰,又回东边书房换好了出门的衣服,洛妍将昨天就打点好了的衣服包裹给了青青,让她交给澹台的亲兵,此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微笑道了个自己注意身体。看着他笑了笑,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天上午,她刚刚处理手头的公务和文章,突然只听一阵靴子嚯嚯的声音迅速从远到近,抬头一看,不由得尖叫了一声。

第147章 王者归来

这个风风火火走进来的人,衣裳上风尘仆仆,脸上也有飞尘未净,下巴略现青茬,但任谁看见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便再不会注意其余。洛妍惊叫一声之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慢慢盈满了眼眶,“三哥!”

慕容峻笑了起来,雪白的两排牙齿一露,一张灰扑扑的脸突然变得明亮生动起来,一面用手做了个掏掏耳朵的动作,“洛洛,你的尖叫还是这么惊人!”

洛妍纵然有千般复杂情绪,被他这样一打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从桌子后快步走到慕容峻面前,上下打量着四年多未见的三哥,只觉得他看起来果然成熟了些,只是那笑容依然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如果说澹台的笑容像阳光,三哥的笑容从来都有如太阳,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和他一起欢笑。

慕容峻上下打量着洛妍,慢慢敛去了笑容,“洛洛,你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洛妍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好啊,没那么夸张吧?看着三哥眼里丝毫没变的怜惜溺爱,心情不由愉快起来,“三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是从哪里过来的?”

慕容峻大马金刀往厅里的太师椅上一坐,“我也是刚到,让人给宫里递完请见折子,就先来了这里一趟,快点上杯茶给我,我一路骑马跑过来,都快渴死了!”

青青忙倒了杯温茶给他,慕容峻一口便喝了个干净,洛妍心知三哥是进京之后直接来的这里,心里感动,待他把第二杯茶也喝了后才道:“明珠姐姐和孩子们呢?”

慕容峻笑道:“自然都在兴王府,虽然早就让人打扫收拾了,少不得还要重新安排一下,我在那里也是添乱,不如来看看你。”谷雨最是见机,早已打了水来,慕容峻也不客气,拧了毛巾在脸上擦了几把,抬起头来时,才算恢复了本来的清爽面貌。慕容峻的五官与慕容谦其实生得极像,只是眼神明亮,浓眉飞扬,下颌线条略方而硬朗,看起来便英气逼人,与慕容谦的俊秀文雅全然不同。

洛妍看着他熟悉的笑脸、听着他爽朗的声音,心里欢喜得难以形容,不住的问东问西,慕容峻也笑吟吟的一一回答,歇了一气却又站了起来,“走,我们去看阿谦去。”

洛妍忙应了个“好”,又皱眉道:“二哥最近太忙,就是不知道在不在府上。”

慕容峻跳下马,一个箭步抢到了慕容谦面前,“你出来做什么?”

慕容谦抬头打量着这个弟弟,脸上也露出清朗的笑容,“算着你也该过来了。”

三个人到了邺王府的外书房里坐下,慕容谦也不客气,开口便问,“阿峻,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慕容峻笑容不变:“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回来看看洛洛和你,看看父皇,现在你们的情形也不用我担心,这个月,我只用做个听话的儿子,爱玩的王爷就好。”

慕容谦摇了摇头,“那你让一万辽东铁骑驻扎在关外做什么?”

慕容峻淡淡的道:“那里离京城有四五百里,中间还隔着两万人的龙武军营,我能做什么?不过是防备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而已,不然这千里迢迢的来去,谁能保证路上不出现一两支不长眼的劫匪?”

慕容谦不由皱起了眉头:“四五百里地对你的骑兵来说也不过是三四天的路程,龙武大营只怕还不够给他们踩的,你怎么也不怕犯忌讳?”

慕容峻笑着摇头:“阿谦,你怎么还是这个爱操心的性子?我敢带来,自然是经过父皇同意的,至于别人,我管他怎么说!”

洛妍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两个哥哥性子从小就不同,见面往往说不到几句就开掐,没想到几年不见,还是这副德行。不过说来也怪,二哥沉稳细致,三哥却冲动率性,可是如果两人因为什么事情争执,最后占理的人往往却是三哥。

一万辽东铁骑啊,灭掉步兵为主的龙武大营还真不太难。看了一年的《京报》,洛妍如今也算有些军事常识了,想想觉得还是蛮惊人的:骑兵本身就是极昂贵的兵种,长途出征,后勤又比步兵繁重几倍,能把这支队伍这样大喇喇的拉到关外,又让他们原地等上一个月,不但是对军力的考验,也是对财力物力组织能力的极大考验。

“三哥,你是想向谁示威?”

慕容峻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洛洛,还是你了解我!三年前,他们让我灰溜溜的出了京城,这次回来,总不能还是灰溜溜的回来,我不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软柿子,也得让他们在想动你们的时候,掂掂自己的分量!”

慕容谦看着慕容峻眼里射出的嚣张光芒,不由笑着摇头:都是当爹的人了,老三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变!

洛妍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宣你进宫,我倒等不及要看明珠嫂子和我的那对侄儿侄女了。”

洛妍嗤之以鼻,“说得跟真的似的,我小时候你才多大?记得什么?”

慕容峻微笑起来,“怎么不记得,那一天,父皇抱了个小肉团子给我和阿谦看,跟我们说,这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做哥哥的要一辈子保护她,这话我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洛妍心里一酸,低下头来,慕容谦忙打圆场,“你就别招洛洛了,待会儿她又该哭了,如今她嘴刁了,可不是一块糖就能哄好的。”

洛妍“呸”了一声,“我什么时候一块糖就能哄好过?”

慕容谦、慕容峻不由相视大笑:“是是是,从来都要好几块糖。”

洛妍正又好笑又好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位侍卫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宫里来人了,说是要宣兴王殿下觐见。”

三兄妹不由相视一眼,心里都微觉意外:父皇竟然这么急着见老三?慕容峻便站了起来,“我现在就过去,要是父皇不留饭,晚上我就带明珠过来。”

慕容谦想了想道,“到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不如还是去洛洛那里。”

慕容峻点了点头,又对洛妍道,“你快回去吧,我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只怕这会子已经到你的公主府了。”说完不待洛妍追问,便快步走了出去。洛妍忍不住跺脚:“三哥又卖关子了!”

慕容谦一本正经的点头,“你们俩卖起关子来的样子还真很像。”

哼!这是**裸的报复!洛妍翻了白眼,心里到底好奇那个“好东西”是什么,跟慕容谦告了别便匆匆又赶了回去。

待回到公主府前厅时,却发现青青几个都不在,心里不由更是奇怪,一问门口的侍卫,才知道她们“都去看礼物了”,好奇心更是大盛,忙快步走回了内院,刚到上房外,就听见里面一片惊叹。

洛妍忙走了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几十个丫头,围成一圈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洛妍也不出声,只站在人群外面往里看,一看之下,心里不由也惊叹了一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分明是两头小小的梅花鹿,都只有半米多高,头上还只有两个小包,皮毛上却已有漂亮的白色斑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不可爱。一个面生的丫头正在给两头小鹿喂嫩叶。别说那些小丫头们,就是天珠、谷雨这样素性稳重的丫头,也是一脸被秒到的花痴表情。

洛妍后世里也曾在动物园里亲手喂过梅花鹿,因此还能矜持得住,咳了一声,却压根没人理她,顿时挫折得心里一声长叹,终于扬声道:“你们围得这么紧,是想吃鹿肉么?”

群众们愤怒的目光顿时纷纷投了过来,待看清楚是洛妍后,才一个个变了脸色,有个小丫头立刻跪了下来,洛妍倒吓了一跳,她这府里规矩最松,自己不过想跟她们开个玩笑,就算这丫头不小心瞪了自己一眼也不至于吓得跪下吧?刚想安慰她两句,只听那小丫头的声音已带了哭音,“公主,求求您了,求您别吃了它们。”

在大家敢怒不敢言的谴责目光里,某人兴致勃勃的凑到了两头小梅花鹿面前,“你们真可爱啊,不如你叫小梅,嗯,你就叫小花好了!也好跟我家小金做个伴。”

远在公主府马厩里的那匹金色大宛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疑不定的仰头四下看了几眼,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才放心的低头接着吃草。

虽然没有新鲜鹿肉吃,洛妍还是兴致勃勃的指挥着小厨房做好了一切准备,成心要在慕容峻面前卖弄一番,谁知道等到下午,兴王府却打发人送信过来,“皇上留兴王在宫里吃饭了,晚上还要把王妃和公子小姐接到宫里去,也请公主与邺王一同领宴。”

明明是个好消息,洛妍却沉默的坐了半响才对谷雨道:“帮我更衣吧。”

第148章 狂欢之夜

兴王回京的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了京城,消息更灵通点的,更知道他这次还带了一万骑兵驻扎在关外——这倒也符合他的作风,兴王慕容峻,从来就不是一个收敛的人。

奇怪的是,皇帝对此似乎毫不介意,不但当天就宣他进宫,父子俩单独吃了午膳,下午宫里更是大摆宴席,招待兴王一家,又叫上了邺王与平安公主,却没让东宫露面。据说皇帝对兴王的长子慕容泽也是青眼有加,居然把自己随身带了数十年的佩玉送给了这小毛孩,连那个还在吃奶的女孩儿,也得了郡主的封号——竟然比太子的长女还封得早。

偏这兴王第一个宠的就是平安公主,这几天,无数箱笼从兴王府流水般进了公主府,据说光活鹿就送了几对,貂皮、东珠这些珍贵之物更是不知多少,连公主府的属官、幕僚、下人,都一人得了一个厚厚的封儿,听说赶得上他们一个月的月俸了……

四月,正是鲜卑子弟鲜衣怒马结伴出游的大好时节,这些八卦顿时以比风中杨花更铺天盖地的速度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早有御史开始弹劾兴王奢侈,不过鲜卑六部的子弟对此都嗤之以鼻:兴王是什么人,最会赚钱也最会花钱的主儿,如今又在鲜卑龙兴之地经营了三年,这点手笔算什么?御史弹劾?哼,也就是平安公主还有兴致跟这些酸人解释辩论,兴王,估计有什么弹劾直接就扔纸篓了。

当兴王发出帖子,广邀六部子弟去北郊马场游玩时,收到请柬的人个个更是如打了鸡血般的兴奋起来。也有老成持重的,暗暗觉得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分,还是远着兴王点好,但在得知六部里但凡有些名声地位的年轻子弟都收到邀请后,也放了一半的心。

园主贾成祥顿时笑得脸上开了花,一面催着园子里的小厮手脚麻利些,一面便让人到店面把伙计们能抽调的都抽调过来应急。那本来就负责掌管百花园的二掌柜张知廉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奔忙在各处亭台茶厅之间,只是那满耳朵都是的“兴王”二字,让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一皱。

一个三年没有露面的亲王,随便发个帖子,依然可以令这些用鼻孔看人的鲜卑贵介子弟如此期待兴奋……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却让他本能的觉得不太愉快。谁知东家贾成祥又笑着对他道:“我说了吧,这广告没排上号也不是坏事,哪年春天咱们有这样的生意?”

张知廉顿时觉得心里更堵了几分:他这次又设计了一个“加料”的广告,东家是看一眼便点了头,可到《京报》一问,才知道如今广而告之的费用已经涨了一倍,而且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登。回头再跟东家一说,这东家就肉疼起来:要是花季都过了再登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又有几分疑惑,私下一打听,《京报》的广而告之版如今还真是商贾排队,若不能等,还要加钱。东家听说了更是头摇成了拨浪鼓——怎么没折断他那胖脖子!

只是此时也不是置气的时候,张知廉也挤出一脸笑容,奉承了东家几句,回头又忙着招待客人,一面便留心着他们的话语。

……

此时,北郊马场的草地上已经扎起了一座座帐篷,每处帐篷前都设好了烤架,天气虽然不热,每个帐篷却放了冰盆。不多时,各种新鲜的肉食、果蔬、美酒流水般送入马场,又迅速分到了各个帐篷中的冰盆边。

洛妍站在最中间那个大帐篷的门口,忍不住摇头叹息,“三哥,我去年中秋做了几千个月饼送人,就被人说成‘骄奢无度’,你这场宴会又得算什么?”

慕容峻负手而立,眉毛一挑,“说这话的那位酸儒,不是已经被你气死了么?要是有人这么说我,你怎么办?”

洛妍笑道,“难道现在没人说你不成?我就当这事情没发生。”——《京报》最重要的内容是摘录朝廷命令、奏章,可版面有限,怎么能登如此无关大雅的弹劾?对于看惯了报纸的人来说,报纸上没有登的东西,等于不存在!这就叫新闻选择。

慕容峻瞟了她一眼,“小狐狸!”眼睛里却满是明亮的笑意。萧明珠恰好从后面走过来,听了这句就笑道:“阿峻这是在说谁呢?”

以前的她懵懵懂懂,一直和别人一样,总觉得二哥睿智,三哥豪爽,但这次三哥回来没几天,她才发现,三哥做事其实比二哥更周密,而且拥有可怕的直觉。他不在京城已经三年,但京城大小事务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连自己和太子的那次密谈,他都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宇文兰亭的事情,也该让那个笨蛋知道了。”

当时慕容谦和洛妍都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慕容峻眯起了眼睛,“我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很讨厌她。三年前,是我大意了,父皇也完全没有给我机会,若是过了三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回来是送死的么?”

洛妍忍不住道:“难道她还敢对你下手?”

慕容峻叹了口气:“真可惜!从现在的情形看,大概是不会了。我们父皇倒是帮了她的忙。”看了洛妍一眼又道,“洛洛年前做的事情真是漂亮,如今竟也是白费了一大半。”

洛妍笑了起来,“怎么会白费?怀疑这种东西,一旦种下,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太子也不是真正的笨蛋,有些事情未必看不透,再说了,以他的性格,既然容不下兄弟比他受宠,难道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比自己更能干?我开始也觉得宇文兰珠下了手好棋,现在看来,却是下得太急,也太好了些。”

慕容谦若有所思,慕容峻却笑了起来,“洛洛你还真长大了。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三哥会让你再不用为这些操心!”

看着三哥自信飞扬的眉宇,洛妍只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让人无法怀疑,笑着点了点头,“好啊!到那时候,我就一天到晚只琢磨怎么欺负你家泽儿涵儿!”

想到三哥当时故意苦下来的脸,又看到萧明珠此刻细汗密布的额头和一双好奇的眼睛,洛妍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萧明珠,洛妍已经认识多年,而且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在六部的贵女里,她出身只是二流,容貌也不算特别出众,可三哥眼里却从来没有别人,直到现在府里也没有放侧妃侍妾,人人都道萧明珠是好运气,洛妍现在却知道,这份好运气其实也蛮辛苦的。三哥最不耐烦细务,却又经常心血**——就比如这次野宴,名单一撒就是几百人,具体的安排却是萧明珠跑前跑后……也就是萧明珠这样天性快乐单纯、做事却麻利能干的女主人,才能兜得住吧?

萧明珠此时看着兄妹俩都笑得开心,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你们慢慢聊着,我去看看歌舞那边安排得这么样了。”说着便一阵风的走了。

洛妍忍不住摇头微笑,“三哥,我怎么觉得明珠嫂嫂真是可怜,她一年到头有能踏实休息下来的时候么?”

洛妍不由挎了脸:她现在是大燕头号劳模好不好?人人都道公主为了办报不辞辛苦,为啥三哥还能一眼看穿她好吃懒做的本色呢?

……

这一夜,北郊马场的篝火和歌声都是通宵不息,酒是最好的东北高粱酒,肉是新鲜的羊羔、鹿肉和各种野味,但更难得的,整场野宴,有一种特别让人放松的气氛,就连平日里最矜持的贵女们最后也在那些能歌善舞又样貌俊俏的东北少男少女的带动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起来。

而在各个帐篷前敬了一圈酒还面不改色的兴王慕容峻,更是她们眼光追逐的对象:这个笑容比篝火还明亮温暖的年轻英俊的王爷,可是大燕有史以来最专情的亲王呢,为了王妃,连皇上指定的侧妃都毫不犹豫的拒绝,就算因此被赶到封地也在所不惜……要能成为他身边的女人,那该多好!

身为兴王最宠爱的妹妹,洛妍这一夜受了贵女们空前热情的招待,就算她已经努力的推辞再推辞,但很快就醉得东倒西歪,还是慕容峻闻讯而来,把她直接扛回了帐篷。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洛妍迷糊了半日,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大汗,叫进青青和谷雨帮自己洗漱更衣,刚刚换好衣服,萧明珠已笑着走了进来:“你还好吧?”

“还好,三哥呢?”洛妍依稀记得是三哥把自己带回来的,当时自己好像还跟他说了什么。

萧明珠迟疑的看了她一眼才道:“他一大早就往西山那边去了,说是,要好好教训一个人。”

洛妍一激灵,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彻底醉倒前跟三哥说的那句话了,“三哥,澹台扬飞他是个混蛋,你帮我教训他好不好?”

第149章 大理来使

慕容峻是四月初八浴佛节的中午才回的京城,回了兴王府就倒头大睡,只让身边的侍卫带了句话给洛妍,“兴王说让公主放心,他已经帮你出气了。”

洛妍听了这话,只觉得不但没放心,倒是更担心了些,不由追问,“兴王去了西山那边,到底做了什么?”

那个侍卫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好像就打了一架,不对,是揍了人一顿,然后喝了一顿,兴王说打得痛快,喝得也痛快。”

洛妍呆了一呆,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赶紧都告诉我。”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天一大早,殿下就一脸杀气的带着我们几个骑马飞奔到西山军营,等澹台将军迎来出来,两人也是好久不见的亲热样子,只是到了军营的议事厅把门一关,就突然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一会儿哗的一声像是椅子碎了,一会儿咣的一下像是有人被直接摔到了门上。我们和澹台将军的亲兵面面相觑,连后来赶到的几位将军也傻了眼。”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澹台将军也出来了,除了左腮有些紫涨,别的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头到脚换了一套,出来便吩咐他的亲兵,‘把里面收拾一下。’殿下让我们也去帮忙,我一进去才吃了一惊,里面的桌椅全都散了架,东边飞着几条木椅子腿,西边扔着几块烂木头——就是放一群蛮牛进来,也未必能破坏得更彻底,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滩血和一颗牙齿。”

“唉,您说这澹台将军得罪谁不好,要得罪殿下,殿下打落人大牙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说让人掉几颗就掉几颗,从来没有失误过的时候!”

“不过最古怪的是,那位澹台将军却一直没事人一样,居然还带着殿下参观了军营,又看了一遍演练,那士兵演练实在精彩得很:骑兵也好,弓箭手也好,长枪手也好,包括那使用的武器十分古怪的夷兵,都是动作齐整,气势雄壮,我看就连我们辽东的精锐只怕也有所不及。殿下也很惊奇,看完之后又给了澹台将军一拳,还说‘真有你的!’这一拳明明不大重,他们俩却同时‘嘶’了一声。我这才相信,殿下应该揍的就是他,殿下是因为拳头已经打得肿了,澹台将军大概是在刚刚的伤处又挨了一记……”

“到了下午,殿下又把包括澹台在内的几个将军都叫了出去,找了最近的一处酒家就喝上了,也就是八九个人,竟喝了好几坛烧刀子,最后也就剩下殿下和澹台将军还能站起来,还是殿下硬逼着澹台将军又连干了三碗,才把他放倒的。不过男人么,恼了打一架,好了再喝一顿,也很正常是不是?”

“公主你放心,我们殿下揍人向来很有分寸的,最多也就疼个十天半个月而已,不会留下残疾的。”

洛妍听得几乎傻了眼,看见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一脸理所当然的看向自己,只能苦笑着点点头:“是啊,是啊!很正常。我放心得很。”让人把他送了出去,又呆呆的坐了半响,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会儿牙齿疼,一会儿手疼,终于还是叫进了青青,“我记得我们府里有宫里秘制的伤药膏,你拿两瓶,一瓶送到兴王府,另外一瓶着人送到西山大营。别声张。”

……

到了四月中旬,几期“万寿节”专刊终于都准备好了,换了特制的浅银红色的封面,配红色大字,内容涵盖皇上的光辉事迹、皇上的重要讲话、外国友人对皇上的高度评价,各地学子对皇上治国思想的深刻领会和学习心得,赞颂皇上及其主持的大型活动的诗词歌赋……版面做得格外的雅致大气,字体也用了比平日大上一号的雅体。晏柏雄与姚初凡都对这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构思表示了滔滔不绝的佩服,洛妍却只面无表情的干笑了两声:对于一个职业新闻人来说,办这种特刊办得漂亮,难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此时,海外及西域的各国使节,大燕宗室的各位王爷都已经陆陆续续的到了,特刊主要便是定向发行给他们,各京报栏当然也有售卖,洛妍原以为没人会看这种无聊的东西,没想到抢得却比平日的更快了一些,据说连不识字的贫苦人家也有买一本回家供在香案上的。

消息传来,洛妍茫然了很久,终于再一次深刻领悟到这个时代与后代的不同。

当然洛妍自己也不是毫无收获,比如说,她第一次了解到,父皇当年其实并不是太子,甚至不是很受宠的皇子,但不知为何却成为了皇位争夺战的赢家,他那五个兄弟,如今也只有年纪最小又最谨慎的礼亲王安享富贵——想来无非又是一场最残酷不过的斗争。至于如今印成了铅字的“帝生性纯孝,严谨端方,深得先皇看重”这些话,傻子才会信!

这一天,洛妍正在布置到各驻馆、驿馆分送特刊的事务时,姚初凡却说了句,“大理的使团到了,要不要多送几本?”

大理使团到了?洛妍怔了一下:因为出特刊的需要,礼亲王那里的各使团名单,洛妍手里也有一份,大理使团这次带头的正是大理太子殿下段誉——这可是名人加熟人啊,何况在名单的末尾,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杜浩辰。对这个生性爽朗的少年,洛妍印象颇好,很想问问他和白薇薇是否已经成亲。随即便觉得有些怅然:如今的自己已经货真价实的大燕公主,再不是那个可以和三郎说笑玩闹的废材公主了。

想来最讽刺的是,自己刚刚重生的时候,只觉得杜家是一个让人窒息的牢笼,现在想来,那几个月竟是自己这两年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光——那时要对付的,说破天也不过是后宅争斗,对手是袁敏儿这样不太聪明的女人,输赢更是无所谓,不就是杜二郎的心么,唉,拿去吧拿去吧拿远点去吧。

如果早知道,大燕这边等着自己的是这样的生活,步步惊心而又无路可退,她会不会选择干脆缩在那方没有刀光剑影的天地混吃等死算了?

不,她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回来!因为这里是她的国家,有她的兄长父皇,有她命中注定的责任!只是,也许,她会很小心的守住自己的心,不再爱上任何人。而现在……

她这边还没想好要不要给大理使团送些东西表示下心意,到了下午,段誉段太子却打发了人来送礼,当洛妍得知来送礼的正是杜三郎时,不由笑道:“快请!”

两年不见,杜浩辰眉宇间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个子似乎更健壮了些,衬着一身戎装,格外的精神,神情也依然开朗,看见洛妍先是笑了,然后才行了个礼,“参见平安公主。”洛妍笑道:“三郎今天怎么如此客气?”

浩辰笑了起来,“难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大对,青青不是算“士”吧?难道应该说“女大十八变”?也不对,顿时脸就涨红了。

洛妍差点笑出声来,忙赶紧转了话题,“三郎,你和白家小姐可是已经成亲?”

杜浩辰从遣词造句的纠结中惊醒过来,点头道:“去年秋天就成亲了。”想了想又补充,“薇薇还经常念起你,高妹妹去年也成了亲,这次听说我要过来,特意让我带声好给公主,说她很是惦念你。”

高林月?洛妍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个纤弱美丽的身影,虽然她对诗词的热情让自己相当吃不消,但不可否认,这还真是一个林妹妹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希望她找的也是个会珍惜她的良人,“高小姐的夫婿是什么人?”

“是袁家的一位哥哥,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和高姐姐青梅竹马长大的。如今和高姐姐一道住在相爷府。”

喔,相当于上门女婿,袁家,自然是袁敏儿家族的男子,也算是诗书门第了,高林月性子单纯,大概不会稀罕夫婿追求什么仕途经济,这样的安排对她果然是最合适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洛妍这才知道这两年杜夫人身体还不错,杜家老爷也回了金陵,飞霜秋天就要嫁人了……洛妍虽然并不大想问,礼貌性的依然得问上一声:“杜二爷和二奶奶可好?”

杜浩辰挠了挠头,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第150章 普天同庆

拆开信封,雪白的信笺上是一行骨架俊秀而笔墨淋漓的字:“天若有情天亦老”。洛妍看着这七个字,不由苦笑起来。

杜宇辰杜二郎这算怎么回事?

他和袁敏儿的情形,杜浩辰虽然说得吭吭哧哧的,但也听得出来,无非是当日历尽磨难终于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的佳偶,在拦路虎统统消失后,突然发现原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就像所有不成熟的感情一样:爱情的阻力消失了,对方的魅力也消失了。袁敏儿表达失望的方式是三天两头回娘家,杜宇辰表达失望的方式是费尽心思找回了曾经伺候自己的一个丫头,抬成了妾……

当然,这里面,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人心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大概尤其对杜二郎这种一帆风顺被赞惯了宠坏了的男人,还“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是指望自己看到这七个字后感动得痛哭流涕么?

“青青,过来帮我磨墨。”

眼见公主提笔就在同一张信笺上写了几个字,吹干了便入原来的信封,也未封口,便由那位换成了女官打扮的丫头重新拿了过来。杜浩辰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又揣入怀中。

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杜浩辰问到澹台将军如今可好,听说他在负责练兵,阅兵式上能见到,眼中颇流露出了些羡慕之色。闲话间,洛妍的回礼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事情向来是天珠打理,因段誉所送是两枚制墨名家张遇的“龙香剂”,天珠就到库房里挑了一匣十颗淡金色的极品东珠。

杜宇辰拿到回礼,任务完成,高高兴兴的走了,洛妍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别看这么大个子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到了这天下午,角门的门房来报:小天师回来了。洛妍一怔,忙问:人呢?

“启禀公主,小天师直接回了原来住的院子,大管家已经着人前去打扫收拾了。”

这位还真不见外!不过院子打扫收拾总要些时间,洛妍想了想,还是吩咐黛兰:“你把小天师请到外书房去喝杯茶,我稍后就过去。”

等到洛妍处理完手上的事情来到外书房时,只见心远穿着一身粗葛布的袍子,正坐在椅子上神情悠闲的喝着茶。这衣服好生眼熟……洛妍突然记得在戈壁上时他就一直是这副打扮,心里顿时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心远看见她,微笑着站了起来。待洛妍挥手让黛兰几个都退下,心远才开口,“好久不见。”

是有好几个月没有见了,“不过你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妖孽!”洛妍腹诽,面上却只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年前走的时候,怎么也没说一声?”

“重阳宫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又忙,就不打扰你了。再说,我想说不说,你也不会很介意。”

洛妍顿时有点尴尬,他说的……还真没错。

心远看着她,轻轻的摇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洛妍对上他安静柔和却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的眼神,心里不由一慌,赶紧转移话题,“天师呢,他好不好?”

心远淡淡的笑:“你很快就会看见他了,他过几天就会来京城。”

“喔,为什么?”洛妍有点好奇,不就是万寿节么,难道天师连这种热闹也要凑?

演出开始了?心远的神色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可惜洛妍此时脑子里突然蹦出的,却是一枚米老鼠拉开舞台帷幕跳将出来报幕的情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看着心远露出少见的惊讶迷惑的表情,心里顿时大爽:你来自未来又如何,迪斯尼没看过吧有木有?

……

万寿节,唐代又名千秋节、天长节,大燕建国后太祖改为“万寿节”,包括五年一阅兵,十年一大赦,都是那时候定下的规矩,每年放假三日,朝野同欢。

五月初一,京城大街小巷都已收拾得焕然一新,净水洒街,彩灯高挂,家家户户也都挂出了有着吉利图案的红灯彩幡。而紫禁城前面那条宽阔平整的长安街,从建国门到复兴门,一路上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两侧都是以红底饰各种寿字图案的彩色布帛做成了彩墙高高围起。在长安街的南侧每隔几十米便是一座彩坊,里面设有各色吉祥彩灯,而每隔一两百米便是一座各地官员搭建的寿台,上面分别有各地不同特色的歌舞和杂技表演,笙歌不断,欢笑可闻。

由于五月初一长安街并不清街,天子百官与民同庆,因此这一天也是京城老百姓们最高兴的一天,家家都会扶老携幼出来观看这免费的文艺演出,站在寿台下品头论足,各地艺人表演得也分外卖力,叫好声连绵不断。京城的衙役及御林卫们三五步成岗,负责控制人流,避免拥挤踩踏。

寿台对面的北侧则是搭建着供官员、贵人们休息的彩棚,也是由各个衙门和府邸自行搭建,其中公主府的彩棚就搭在西头第三间,与邺王、兴王的彩棚相连。三间彩棚都是一般的紫色洒金底色,用明黄色绸缎结成“天子万年”的图案点缀。因见天气炎热,三座彩棚外还有一溜矮几,备有小碗清茶供来往的百姓随意取用,若是花甲老人和总角小儿,还有小碟的寿糕可以食用。因此,这三座彩棚外又分外热闹了几分。

此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辆青帏油车正缓缓而行,这车看上去与一般官眷所乘之车似乎无甚区别,只有两侧的窗子格外大些,窗上装着玻璃,识货的人能看出,那竟是只能从内往外看的特制玻璃,一块便价值百金。

不过普通百姓自然看不出这种玻璃有什么稀罕,也无人多看这车子一眼,倒是平安公主彩棚外的免费茶水糕点颇是引发了些热议:自二月以来,公主府不但设了义学,每月还会通过飞字号的米铺给京城贫户散发米面,或是印制三字经等启蒙读物免费送给其他义学,又在各大学院里设立了什么“《京报》奖学金”……这位平安公主,果然不愧是天师看重的人,颇有传说中的飞公主遗风。

天师喝了口水,微笑道,“这万寿节我倒也来过几次,不过这样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看寿台表演,还真是头一回。”

洛妍笑道:“我也是头一回。”——这辆车是三哥这次特意从兴国带回来送给她的,外表普通而内设精致舒适,又有特制玻璃大窗,简直是为洛妍这种爱看热闹的人量身定制,果然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不过,看着对面两位飘逸出尘的美男,洛妍深深的认识到,其实他们更需要这样的车:在女子并不忌讳抛头露面的大燕,洛妍自己若换上普通衣服,大概还可以钻到人群里四处晃晃,但这两位除非男扮女装拿帷帽遮住脸,不然到哪里都别想看什么热闹,只有被围观的命,尤其是小的这个……

“心远,这是你第一次来京城过万寿节吗?”看着心远脸上露出的少有专注神情,洛妍随意问了一句。

心远点头,“比我想像的还要热闹。”

“这还不是最热闹的,再过五年到六十寿诞,那才真叫普天同庆!上次父皇五十大寿的时候,整个京城放灯三天,寿台一直搭到了北郊的皇苑,每隔几里还有御座,比如今这寿台更大更美,四周还有用花盆设的景观……那时候,你们就是坐这车,一天也看不完!”洛妍指手画脚,说得兴致勃勃。

心远和天师却交换了一个眼色,洛妍从窗外收回眼光时,正好便看到了他们略显奇异的神情,不由一怔,定睛再看,心远和天师却不约而同都低头喝了口茶。

洛妍看着他们回避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沉,他们刚才的表情里有种微妙而不祥的东西,“你们,想说什么?”

天师抬头微笑,“唉,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盛世繁华了,从理论上说,再过两年,我就该退休了。”

啊?天师还有退休这一说?洛妍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正想说什么,突然车外传来一阵吵闹,往外看时,只见两拨人不知为什么在推推攘攘,其中一个穿白色袍子的人看上去分外眼熟,洛妍怔了半响,突然在他身后又看见一张熟悉面孔,这才低低惊呼了一声——他怎么跑这里跟人打起群架来了?

第151章 亡国之君

杜浩辰伸手护着太子段誉,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只见对面辽国使团的人依然不依不饶气势汹汹的往这边冲,嘴里不知骂着什么,心头火大,恨不得上去打一架,却又不敢丢下太子。

因段誉不想惊动太多人,大理使团这次跟着他出来的也不过是七八个侍卫,谁知道会因为小小的摩擦便和辽国使团对上了。大理侍卫人数上比辽国使团少了三四个,何况辽人性情粗野,力大臂长,又认准了段誉是个带头的,冲突几次,大理侍卫眼见就要挡不住了。

大燕百姓对大理南人并无偏见,但多不待见时不时就要打上几仗的契丹人,顿时就有看热闹的高叫:“打死那些辽狗!”辽国使团越发愤怒。

正乱成一团,突然只见几个便衣的女子走了过来,也不说话,走到辽国使团那边,不知怎么地,竟钻进人群,其中一个皮肤略黑的女子一把就扣住了带头之人,冷冷道:“叫他们住手!”

辽国使团带头之人,是辽国孝文帝耶律洪基的小儿子耶律延寿,他是辽太子耶律延禧一母同胞的弟弟,甚得耶律洪基的喜爱,平日嚣张惯了,因此刚才大理使团中有人无意中碰了他一下,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这才会不依不饶非要抓住段誉给他赔礼,此时没想到被个女子欺身过来,一不小心竟被扣住了脉门,顿时大怒,便用汉语大骂,“你是什么东西!”

这个女子自然是青青,奉洛妍的命令来拉偏架的,听这契丹人出言不逊,手上用力,耶律延寿顿时脸色发白,骂不出来。他身边的侍卫见势不对,转身过来,但耶律延寿已被青青、谷雨几个往后拖着走了几步,十来个侍卫围过来时,自然便与大理使团分开了。

杜浩辰这才松了口气,一眼看过去,顿时认出了青青,忙道:“太子,那是平安公主的人。”话音刚落,只听身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段太子受惊了,请来车上一叙。”

段誉与杜浩辰都是一怔,这才发现一辆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身边,车帘打起处,露出平安公主慕容洛妍笑盈盈的脸。段誉忙拱手一笑:“多谢公主解围。”他也是性子洒脱之人,当下也不推辞就上了车,回头便吩咐道:“你让他们都回驻馆吧。”

青青扣着耶律延寿不断后退,眼见段誉上了车,大理使团人也散了,这才微微一笑松手,“多有得罪。”随即掏出一块腰牌:“我等是平安和孝公主的侍卫,奉命开解贵国使团与大理使团的争执。”

耶律延寿半边身子还是有些酸软,也知道眼前的女子身手了得,冷哼了一声,“什么平安和孝公主……”突然间变了脸色,“你们是澹台扬飞将军府上的侍卫?”

青青一怔,点头道,“澹台将军正是我家驸马。”耶律延寿脸上顿时流露出又是愤恨切齿又是忌惮恐惧的古怪表情,本来吵闹的十来个辽国侍卫也突然沉默下来,用吃人般的眼光死死盯着青青几个——澹台扬飞,那是生擒了他们皇帝,将他们大好京都变成一片焦土的恶魔,没想到在大燕街头随便教训教训大理的那些软蛋,居然也会对上这个魔头的人,而且是几个女人。

因青青表明了身份,御林卫的侍卫们焉能让她们吃亏,顿时上来了几十个人,将辽国使团围在了当中。耶律延寿眼见占不到便宜,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回头道:“我们回驻馆!”辽国侍卫默然拥簇着他向外就走,御林卫也闪开了一条路。围观的大燕百姓顿时哄然大笑起来。

此时,这场外交纠纷另一边的负责人段誉已经喝了两杯茶,吃了一块糕点,渐渐习惯了对面坐的两个和尚的惊人容貌以及平安公主的热情好客。

洛妍心里很有点激动:这可是她第一次与金庸大大笔下的名人近距离接触!热情的倒茶倒水之余,还详细介绍了窗外的不同寿台是何地所建,心里琢磨:要不要让段誉给自己签个名?呃,算了,会吓到他的。看着这位大理太子斯文洒脱的样子,虽然与《天龙八部》里的那个段誉仿佛相似,但很显然,眼前的段誉不会凌波微步和六脉神剑,不然也不会被几个辽国人就搞得那么狼狈,想来他也不可能有个结拜大哥叫做乔峰……

想到此处,洛妍又难免有些意兴索然。好在天师大人此时已经跟段誉开始讨论起佛典禅意来了,段誉于佛学研究精深,得知对面正是大燕的传奇人物,也颇有仰慕结纳之心,两人顿时谈笑风生,洛妍听了一刻来钟,便从兴致勃勃转为开始犯困了。

好容易车子终于到了复兴门,人群向城墙下的环城路散开,路上不再熙熙攘攘,洛妍便吩咐驾车的马夫加快速度,将段誉送到了大理驻馆。段誉又再三谢过,这才下了车。洛妍目送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驻馆的大门中,心里十分怅惘。却听天师道,“公主似乎对这位段太子另眼相看。”

洛妍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心想这事儿你们是理解不了,作为一个从小看了十来遍《天龙八部》的人,见到活生生的一个段誉,唉,这种激动,这种失望……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在我们那边,他很有名。不过,他跟那个很有名的段誉,不一样。”

天师与心远对视一眼,颇有些莫名其妙,天师问道,“那个有名的段誉,应该是什么样子?”

“很傻很天真。”洛妍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笑着问天师,“你觉得这个段誉怎么样?你们好像谈佛理谈得很投机啊!”

天师笑而不语,心远却回头看了那大理驻馆一眼,淡淡的道:“亡国之君,就算读穿三藏佛经,又能怎样?”

第152章 盛世繁华

五月初二。刚刚入夜,整个京城,尤其是紫禁城内外,已经变成了一片华灯辉映、宝烛氤氲、锦绮相错、笙歌互起的人间胜境。

而太和殿也已被各地献上的万寿锦绣、百寿屏风等装点一新。此时,以永年为中心,右边坐着宗室亲王、三省长官,左边则是各国来使,每人前面的案几上都放着各色精美食物,而文武百官及使者随从则坐在殿外的两廊之下,随着皇帝每次举杯,宗室百官随之进酒,而宫外的表演内容也为之一变。

耶律延寿坐在使团的第二张案几前,位于大理太子段誉的下首,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大燕和大辽一样,也是马上得的天下,不知怎么地到中原来这么一呆,也变得和汉人般搞出这么多繁文缛节来。大燕的太子跟自己身边这个大理太子看起来一般的文弱,倒是对面那个兴王还有几分男子气概,眼光偶然一盛时,几乎有点父皇的威仪了——大燕的皇帝怎么会选了那个看起来就没有几两力气的皇子做太子?

眼见永年帝已经第五次举杯,耶律延寿也只能双手捧起酒杯做个意思,却听太和殿外琵琶声铮然响起,打扮古怪的滑稽艺人与上百个身着红色绸衣、手拿红色绸花的孩童欢呼雀跃着奔上了两边的戏台,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假如洛妍看见,一定会笑喷掉,这不是“少先队员手捧鲜花欢欣鼓舞跑入广场”的古代版么?

太和殿内外,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撤下案几上的白肉等菜肴,换上了各色的面点主食。耶律延寿吃了两个饺子,又吃了几口炒饭,一面百无聊赖的往外看着,一面却想起了今日上午看到那番阅兵。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今天在观礼台上的大多数人可能看见的只是七个配合严谨、步伐出奇一致的步兵千人方阵和两个挺齐整的骑兵方阵,但耶律延寿从小是马上长大的,立刻就看出,这七个步兵方阵绝对是千锤百炼的精锐之师,而那两个骑兵方阵,尤其是最后御林卫千骑营的重骑兵方阵,无论是马匹的素质还是骑兵的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大辽父皇身边的亲兵——天知道大燕是怎么训练出这样一支骑兵的!

当那千匹身披铁甲的骏马冲过观礼台时,几乎有一种大地震颤、山河变色的气势。耶律延寿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无法想像,什么样的士兵可以在这样的重骑兵冲锋前不会丢下兵器、转身就跑。至于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他不会听错,就是那个曾令父皇蒙羞、大辽蒙羞的人!而在那一刻,他却突然失去了狠狠埋在心里三年了的打败他的信心。

想到郁闷处,耶律延寿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酒,想他大辽当年驰骋中原,逼得石敬瑭自称“儿皇帝”的时候,是何等风光,如今竟落了个与大燕人签订城下之盟,年年进贡骏马以保边境的地步!

段誉也同样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刚才大燕皇帝的话他是听到了的,“峻儿,这次你回辽东收拾布置一下,过两个月,就回京城来吧!”

三年前因触怒皇帝被贬到辽东的兴王慕容峻,难道要正式回到大燕京城,回到大燕政治舞台的中心了?

……

洛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初二的深夜。

按惯例,永年在太和殿起驾后,还要到乾清宫去接受后宫嫔妃、公主郡主们的朝拜献礼。洛妍的寿礼本来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结果慕容峻接过礼单看了一眼,却二话不说的划掉一半,又添上了一倍,如今就变成了从翡翠玉佛、万寿玉炉到白狐裘衣、紫貂皮帽,乃至寿字坐褥的一大套——最值钱的都是慕容峻出的。她心里还嘀咕是不是太过了些,今天一对比各宫的礼品,才发现正是不多不少刚刚合适的一份,心里对三哥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万寿节正日的后宫寿宴历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寿星永年皇帝已经忙死忙活了一整天,此时也没有那么大精神跟大小老婆儿媳女儿们交流思想情感了,不过是接受了大家的一番朝贺就罢。只是洛妍抬头看到他已经泛白的鬓角以及因为这两天的疲惫而越发明显的眼角皱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一天前天师和心远交换的那个奇怪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几乎没掉下眼泪来。

永年虽然疲倦,眼光却依然敏锐,一眼便看见了跟在敬妃身后,呆呆抬头看着自己的洛妍,不由颇有些奇怪。洛妍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忙收拢心思笑了一笑,才叩头退下。

永年看着她的身影,脑中响起的却是一年多前她在宫里最后一次过年时,诚心诚意跟自己说的那句“祝父皇长命百岁”,心里微微一软,随即眼光又重新变得冷静肃然。

从玄武门乘车出来时,紫禁城周围依然是一片火树银花,洛妍想着这两天的事情,多少有点心神恍惚:心远同学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段誉会成为亡国之君?什么时候会成为亡国之君?是谁让这个斯文洒脱的谦谦君子成为亡国之君的?

可是天师谴责的目光似乎还在眼前,心远也自知失言般的紧紧闭上了嘴巴,让她一腔好奇心也没法子问下去,更让她无法释怀的,还是之前他们那个奇怪的眼神……难道说,父皇真的不会再有六十大寿了?那她和二哥三哥又会怎样?

而今夜她还注意到,太子妃显得分外的端庄安详——事实上,自从嘉福寺的那一次会面后,每次见到太子妃,她都显得更加沉稳,这种沉稳里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危险意味。让她觉得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不断逼近,却找不到任何头绪。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宫女快步走进来在太子妃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宇文兰珠脸上突然绽开的那个灿烂笑容,以及侧头看向自己那笑盈盈的一眼。

又出什么事了?洛妍几乎是跳下车就跑,连青青、谷雨两个都差点被她甩下了,跑进外书房时,却见两个哥哥正坐在两把太师椅上,二哥眉头紧锁,三哥却是一脸的毫不在乎。看见洛妍跑了进来,两人却异口同声的道:“洛洛,你别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你们两个闲得没事难道是来我这里吃夜宵的?洛妍肚子里暗道,不过一时气息太急却说不出话来,青青忙上来给她顺了顺气,洛妍才喘道:“出什么事了?”

“好事儿!”慕容峻笑嘻嘻的道,“父皇今天说了,让我回去收拾收拾,过两个月回京城来。”

洛妍忙道:“真的?”刚要高兴,突然心里一沉,“今天说的,私下说的还是怎么说的?”

慕容谦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慢吞吞的开了口,“今天在太和殿上说的。”

洛妍心里震动,突然明白了宇文兰珠那一眼的含意:事情不对头,很不对头……三哥回京,她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是高兴这样一来,太子就更加离不开她?考虑到年前她的处境,这样理解当然也没错,但是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回来,难道我还能抗旨?”慕容峻依然是一脸笑容,看起来精神焕发。

洛妍叹了口气,也是,父皇都发话了,他能怎么办?“按日程,你过两天就该回去了,路上千万小心点。”

慕容谦也点头,“从京城到关外都是龙武大营的地盘,他们的大帅是贺兰士宜,虽然不至于像京城西北的神威军那样直接是宇文家掌握的,也没有神威军那样的精锐骑兵,但这两年贺兰家与太子实在走得很近,你一定要当心。”

慕容峻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担心什么?难道贺兰老头还敢半路上截杀我?放心,莫说他没那个胆子,若是他敢来,我保证让他的龙武大营直接变成老鼠窝!”

洛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亏这是她亲哥,不然张狂成这样,换谁她都会很想直接抽他。慕容谦也叹了口气,三年没见,他的这个弟弟怎么越活越狂放了?难道是说,是自己真的老了?

说话间,突然有侍卫在门外禀报:“驸马回来了。”

三兄妹相视一眼,都有些奇怪,其实按说阅兵之后,澹台扬飞应该带兵回西山大营做解散前的休整,怎么会半夜三更的跑回公主府来了?

第153章 太行围场

“阿谦、阿峻,你们都在,太好了。”澹台身上依然是一身戎装,只是卸掉了阅兵式上的重甲。这一天,他大概是京城里最辛苦的人:昨天半夜开始起营,将士兵拉到广场东侧略做休整,然后布置安排阅兵,还要穿上重甲自己上阵,随后就是安排士兵按顺序撤离京城,结果回到西山大营还没歇一口气,又被一道急令调回了宫里……不过此刻看上去,他倒依然是眼神明亮,脸上丝毫不见倦色。

“刚才皇上跟我交代,说让阿峻早日出发,早日回来,又让阿谦和洛洛做好准备,过完万寿节,你们要陪皇上去太行围场狩猎。我带千骑营跟随。”

狩猎?洛妍和慕容谦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其实事情本身也没什么,过完万寿节出去狩猎放松,是永年帝前几年的习惯,慕容谦和澹台扬飞本来就是他出京必带的两个人,就是洛妍,几年前也是但凡有狩猎撒泼打滚也要跟着去的主儿,只是近年,万寿节后皇帝往往会选择静修,她再也没有跟着狩猎过。而且,这么小的一件事情,怎么会通知得这么急?

永年告诉澹台这件事情的时候,澹台扬飞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这么急找自己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不过永年倒是略解释了几句,看见洛妍三兄妹有些迷惑的神情,忙补充了一句:“陛下是有别的事情询问我,只是顺便让我回来通知一声。”

别的事情?落妍有心追问一句,澹台已站起来道:“洛洛,你收拾好东西,可能过三五天就会走,我现在要回千骑营一趟,明天还要回西山大营。阿峻,你走的时候我就不能送你了。”洛妍看着他看向三哥的坦然目光,几乎不能相信前些天那个侍卫告诉自己的话——男人真是这么奇怪的一种动物么?

……

在京城周边的各大猎苑中,太行围场其实规模是最小的一个,只是围绕太行山离北京最近的一处余脉而建,因为离京城太近,又很少有大型动物出没。只是胜在依山环水,林木茂密,离西山和北苑又都不是很远,倒是平日散心时,永年颇中意的一处地方。

五月初九,兴王慕容峻离京之后的第三天,永年乘着最轻便的小马辇,后面跟着敬妃的仪车以及洛妍与慕容谦的朱轮车,在千骑营的拥簇中,一路驶向太行围场。

太行围场并不设行宫,但千骑营的辅兵们早已提前一天出发,设好了连绵的帐篷,虽然是午后才出发,但天色未黑就已经到达了围场的门口。洛妍从车上下来时,只见敬妃牵着小吉祥上了轿,而永年已经下车换马,骑在那头枣红色大马上顾盼神飞,那种气势竟是两年来没有见过的。洛妍心里不由也是一阵激**,翻身骑上一直跟在车边的大宛马小金,一磕马镫,到了永年身后。

洛妍今天穿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胡服,系玄色丝绦,整个人看上去明艳爽利,因在车里有些热,一张脸更是粉扑扑的,永年回头看见她,不由长笑一声,“洛洛,你没把骑马的功夫给丢下吧?”

永年哈哈大笑,“说得好!”提马就奔了出去,洛妍紧紧跟在后面,马蹄踏在夏日的草地上飞尘不起,凉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带来山林特有的清香,洛妍只觉得整个人也如同要飞起来一般。

可惜围场不大,从门口到营帐,奔马不过片刻就到,洛妍跟着永年下了马,身后的侍卫也纷纷赶到,拥簇着永年进了中心大帐,洛妍的帐篷设在稍远处的东南角,只边上又设了四座给随身侍女及女卫的帐篷,离其他帐篷都有一段距离,帐篷里已收拾得甚为干净,只是青青、小蒙几人还是将里外又收拾了一遍,换上了带来的被褥等物。因这次难得出来散心,洛妍便只留了天珠一个看家,其余五个丫头都带在了身边,女卫也带了胡缨等一半人,几个人如今忙里忙外,各个都是一脸笑容。

洛妍略加梳洗,又换了身衣服。这才重新出来,向中心的明黄色大帐而去。走近帐门口,只见齐安正低头出来,看见洛妍就笑道:“公主动作倒快,皇上正说到您呢。”说完就打起了门帘。

洛妍向齐安笑了笑,迈步进去,只见敬妃和小吉祥坐在永年的左手边,见她进来都抬起头来向她微笑,慕容谦坐在永年右手下方的一张椅子上,也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神色间几乎又有了几分当年精悍的影子,不由心中大乐:他们这一家子大概都是属马的,到了围场里,都像变了个人。

永年看见洛妍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待洛妍问安起身后便道:“朕刚刚说到你,你的骑马功夫倒是没有撂下,不知道打猎射箭的功夫可还在?”

洛妍想了想,摇了摇,“女儿回来后马倒是常骑,弓却是碰也没有碰过了。”

慕容谦笑道:“你当年射箭的功夫就是稀松得很,猎物大了不敢射,猎物小了又不忍射,我和阿峻最怕带你狩猎,你哭着让我们放过的小鹿小羊,只怕加起来都够六部子弟整个狩猎一回了。偏偏每次又一定要来,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洛妍白了他一眼,心道:我这叫善良!善良你懂吗?

永年被逗得哈哈大笑,问洛妍:“如今可敢射那些小鹿小羊了?”

洛妍顿时想起自己家府里还养着的那两只小鹿,如今每回自己去看小鹿,那些小丫头都是一脸警惕,仿佛她们一转身自己就会把那两只小鹿生烤了吃一般,不由笑了起来,“小鹿我府里就有现成的,射来做什么?”

慕容谦笑着摇头,永年也微笑不语,德胜便轻声道:“万岁爷,该传膳了。”

永年皱了皱眉:“澹台扬飞怎么还没到?”

德胜笑道:“驸马要负责整个千骑营的驻扎安置,大概正忙着。”

因是到围场的第一顿饭,这晚膳便与宫内的大不相同,多是现成的野味与当季的新鲜果菜,别说洛妍和慕容翔两个,便是永年也胃口大开,足足吃了两碗才罢。吃到一半,齐安在外面道:“驸马求见。”

永年笑道,“还不赶紧让他进来,再晚点,就只剩汤了。”

帘子一掀,澹台大步走了进来,依然是一身戎装,脸上大略已经擦过一把,倒是不见灰尘汗水。永年不待他请安便道:“快坐下吃吧,在外面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澹台一笑,果然只行了个欠身礼,便坐在洛妍身边的空位置上,也不知怎么吃的,洛妍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放下了碗。永年都撑不住笑了起来,“扬飞,是有人要跟你抢饭吃么?”

澹台也笑了:“儿臣是老习惯了,改不过来。”

永年点了点头,“你父王也是如此,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的他一样。”突然想到安王已经再也无法领兵,不由叹息了一声。一时饭毕,撤下饭菜又上了茶。永年便道:“敬妃,小吉祥吃了不少肉,你带他出去散散。”

敬妃行礼退下,慕容谦却突然道:“父皇,我看安王爷的腿疾和我的也有些相似,都是寒毒入侵,我当年要严重得多,若是父皇恩准,不如让文大夫给安王爷也看一看,说不定会有起色。只是……文大夫一次只看一个病人的规矩还是不要破的好。”

永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看你刚才走进帐篷倒也轻便。”洛妍这才注意到二哥竟没有坐日常不离的那个轮椅,不由惊喜的睁大了眼睛。

慕容谦笑道:“现在才看出来?今年春天起我的腿倒是一日日的好多了,这两天走路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洛妍顿时笑得眼睛弯弯。澹台心里也是一阵喜悦,其实他早就想请文清远给父亲看看了,只是文清远的情况复杂,他也不好贸然开这个口,没想到竟是阿谦主动提出来的,脱口道:“多谢陛下!”

洛妍却有几分明白,二哥这是觉得京城形势越来越紧张,想给文清远谋条退路,若她能治好安王的腿,又住到了安王的府里,就算太子登基,只怕也不好把文清远如何——总不能去安王府把安王的专职医生抓到宫里去吧?若是这样做了,六部的人将如何看这位新皇?

二哥还真是,用心良苦,洛妍默默的看着慕容谦,却见他松了口气般垂下了眼睑,心里不由一动:难道在二哥眼里,局势居然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

却听永年道:“扬飞,你跟父皇还客气什么?安王难道不是朕的左膀右臂?只是要治就要赶紧治,不然过段时间文氏成了谦儿的侧妃,却是不好再抛头露面给人治病了。”

永年的语音未落,洛妍与慕容谦都骇然抬起了头,永年却不动声色的低头喝了口茶,洛妍已忍不住道,“父皇,您是说清远姐姐会成为二哥的侧妃?”

永年淡淡的道,“我已经查过了,那文氏虽然出身低一点,但好歹也是医者世家,身世清白,加上又是老严的义女,身份做个侧妃也使得;我看她人品医术都还不错,又终于治好了谦儿的腿,算是有功之臣,所以打算封她为谦儿的侧妃,等回去之后就择个吉日把事情办了吧。”

慕容谦脸色已经微变,“父皇,文大夫对儿臣的确有恩,但是……”

永年放下茶杯,含笑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竟没这个意思,那也好,太子妃为这个文氏倒也求到过我面前来,我想着到底是你的大夫,不合适再去东宫,你若无意,不如就顺了太子妃的意思?”

慕容谦和洛妍都是脸色大变,慕容谦已离座跪倒:“儿臣不是此意,儿臣多谢父皇赐婚。”

永年微笑道,“你愿意就好,赶紧起来吧,不过是个侧妃而已。”

永年的微笑明明和蔼可亲,但洛妍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有说不出来的熟悉,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手脚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想开口嗓子却干涩无比,突然间只觉得一只大手从桌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抬头一看,只见澹台扬飞看着自己,轻轻的摇头。他的手温暖稳定,洛妍定了定神,自知此时多说无益,低头喝了一大口热茶,才觉得慢慢暖了起来。

慕容谦的脸色也不比洛妍好到哪里去,重新落座后也是低头不语。

永年却恍若不觉,笑微微的又喝了口茶才道:“我也乏了,明天还要起个大早,你们跪安吧。”

洛妍强撑着一张笑脸,出了帐篷脸就挎了下来,慕容谦脸色更是沉重,三人沉默着进了不远处慕容谦的帐篷,让侍卫们退下后,慕容谦与洛妍不约而同的长叹了一声。沉默半响,倒是澹台扬飞先开了口,“阿谦,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事已至此,虽然让文大夫做侧妃的确委屈,但你那府里又没有正妃,以后说不定也不会有,总比让她去东宫强。”

慕容谦苦笑着摇摇头,“清远要知道这个事情,还不定怎么恨我,只怕是觉得我到头来也不过是太子那样的人。”

洛妍心里盘算了半日,已经有了计较,“二哥,你别担心,明天你们狩猎,我只推身子不好,要随意逛逛,从这里回京城半天就足够跑一个来回了,我明天就偷偷回去一趟,跟清远姐姐说清楚情况,清远姐姐不是不讲理的人,一定能明白你的苦衷。”

慕容谦也是精神一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在城外,若是有宗正寺或别的人找到文清远,她突然得知这个事情,只怕会想歪了,她那性子最是外柔内刚,宁折不弯的,万一做点什么傻事出来,他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想了一想,还是摇头,“洛洛,还是我去好了,我如今骑马也没什么问题。”

澹台扬飞却道:“那我明天陪你回去。”洛妍忍不住叹了口气,望着他不语,澹台微一沉吟也只能叹了口气:他要是明天没出现,那才更是说不通。

又说了片刻话,两人这才从慕容谦的帐篷里出来,未等洛妍开口,澹台扬飞已道:“我送你回去,回头营里还有防务要安排。”

洛妍笑了笑不语,此时一弯明月正在树梢,营地里火把在地上投射出明明暗暗的光晕,两人默默走在路上,火把将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分得很开,一会儿又叠在一起,微风吹过,带来草地上的虫鸣之声,却让夜晚更显得安静。眼见已经到了洛妍的帐篷边,几名女侍卫迎了上来。澹台停下脚步,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带上青青几个,一切小心。”这才转身离开。

一夜无话,第二天洛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石蓝色的胡服,收拾利落,又略吃了些早点,走到中心大帐时,永年也已收拾停当,连小吉祥都换上了一套小小的胡服,神气活现的跟在永年身后,敬妃在帐篷门口目送着父子俩离去,洛妍对她挥手一笑,待走到帐篷区外,只见慕容谦已骑在一匹白马上等着他们,旁边则是澹台扬飞和他的小黑。早有侍卫将永年与洛妍的坐骑带来,慕容翔的是一匹红色的小矮种马,永年托了他一把,将他送上马鞍,小家伙骑得稳稳当当,一看就不是新手了。

此时朝阳初升,草地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山林的清风带着夏日清晨的凉爽,吹在众人脸上。永年神色端庄,整张脸上却有一种少见的容光,太阳斜照在他的脸上,看去竟有一种神祗般的庄严。

众人骑马的地方正是太行围场唯一的一片大草场,周围便是山林,只听山林之中早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鹿哨之声,自然是千骑营的士兵在驱赶兽群,过得一阵子,便有少许山羊野鹿獐子被赶到了山下的草场边缘,再过片刻,居然还跑出来几头豺狼。

眼见被赶到草场上来的野兽越来越多,带着鹿角面具的千骑营士兵身影渐渐若隐若现,永年一甩马鞭,一马当先便冲了过去,弓弦响处,一头黄羊应声而倒。众人大声叫好,随即纷纷拍马跟上。慕容谦和澹台扬飞催马之前都看了洛妍一眼,洛妍微微点头,只勒马站着不动。草场中,永年果然越射越欢,没过太久,便追着一头麋鹿进了林子。

洛妍百无聊赖的东看西看半响,才对身后的青青几个道,“我们到别处去逛逛吧。”除了青青之外,谷雨几个并不知道洛妍今日的打算,微觉有些诧异,只是看见洛妍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也就是只是相视一眼,便跟在了洛妍马后。

转眼间便到了葫芦口般设在两山之间的围场出口,围场的大门是结实高大的门栅栏,门前还有尖锐的拒马鹿角相护。青青提马上去,跟看门的副尉道,“我们公主想出去转一转。”副尉依稀认得洛妍的模样,忙一脸堆笑的开了门,洛妍慢慢带马向外晃悠,待转过一个弯,到了守门士兵看不见的地方,一夹马肚,小金大约也憋闷了半日,顿时四蹄如腾空般的飞奔起来。

从太行围场到京城西门不过是五十多里路程,起先还是山路,渐渐就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地方,以小金的速度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跑到城门,只是青青几个的坐骑到底不如这汗血宝马,洛妍跑了一刻钟,回头一看已不见了她们的人影,这才不得不降下速度,慢慢等她们追上来。

这时离北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已不过十几里地,是一条休整过的大路,洛妍正带着马小跑得有些无聊。突然间,只见远远跑过来一匹快马,洛妍眼尖,一眼便看出马上之人穿的竟是一身白色的中衣,不由暗暗纳闷——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有人身穿内衣跑马,这到底算是哪门子奇风异俗?

那骑马的人也看见洛妍,突然惊叫一声,到了洛妍前面几步便奋力勒住马,滚落马鞍,在飞尘滚滚里就忙不迭的给洛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一张又是汗又是灰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只尖着声音道:“奴才是乾清宫的小景子,求公主救命!”

洛妍大吃一惊:乾清宫的太监,太祖严令太监无圣旨不得出京,他怎么会穿成这样往外跑?难道是宫里出什么事情了?只是这一年多来她经历事情已多,心中虽然惊骇,却并没下马,只盯着这个太监——以他目前这副尊容,她可实在看不出来是不是熟人,冷冷道,“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景子又磕了一个头:“启禀公主,奴才发现了一件大事,必须立刻回报皇上,好容易才挣出一条命来到了这里。”

洛妍皱眉道:“你应该也知道,陛下正在太行围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小景子头摇成了拨浪鼓,“此事事关重大,奴才只能先告诉皇上。”

洛妍还想说什么,只听背后马蹄声响,却是青青几个已经赶了上来,看见公主马前跪着一个身穿中衣、脸上像花瓜般的人,无不惊奇。洛妍想了一想,不欲再耽搁时间,便对黛兰道:“这个太监自称是乾清宫的人,有要事禀告皇上,你骑马护着他过去,先让德公公认下人。”

黛兰点头遵命,洛妍便对那小景子道:“你跟着我的人去围场吧。”

小景子又磕了个头,上马跟在黛兰身后向围场方向而去。洛妍心头疑惑,这宫里到底出什么乱子了?此时也不容多想,催马依然向京城方向而去。谷雨忙道:“公主,你怎么突然往京城方向跑了?”洛妍淡淡的道:“有点事情,办好了马上就回来,你们都莫声张。”

第155章 自投罗网

洛妍一怔,仔细看了城门两眼,这才发现,偌大的城门,只有人进,却看不到出来的人,心头不由一沉:难道京城里真的出什么事情了?只是如今父皇、二哥、澹台都在城外,文清远还在府里,若是太子真想对她如何,她又能躲到哪里去?自己府里倒是有一条任谁都挡不住的秘密通道,可是自己不回去的话,怎么能让清远用上?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清远该怎么办?二哥该怎么办?

犹豫半响,终于断然道:“韵儿,你赶紧回去报信,说京城城门似乎状况不对,青青、谷雨,你们俩在城门口等我,如果情况不对,立刻回去。”

青青立刻道:“公主,我跟你进去!”

洛妍沉下脸,冷冷道:“你若还想跟着我,就听我的,你们两个都给我等在外面!我若一个时辰还不出来,立刻回去报信!”说完也不等她们回话,一拉缰绳便奔向城门。

城门前排队的百姓听见马蹄声响,都向边上让了一让,洛妍催马直入,一面高声道:“我是安王府的,让开!”守城的兵丁见人马来势汹汹,看马匹看装束非富即贵,又说是安王府的,想到上面交代的“许进不许出”,当下也不敢拦,闪身让开,洛妍拍马便入了京城。

穿过二十余米长的城洞,只见另一头的城门只开了半边,洛妍不得不降下马速,从排队入城的百姓身边挤了进去,只见里面已全然是另外一副情形:

在城门内侧,已经站了两排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士兵,看装束不是普通的守城士卒,而是京城三大卫军里金吾卫的精兵,所有出城的人都被这些士兵拦了个严严实实,有人想往进城的这扇门边混,被一个士兵冲过去揪住就摔到地上,随即便是几鞭子抽了上去,那个人满头是血,哭爹喊娘起来,有些想浑水摸鱼溜出去的人顿时熄了心思,叹了口气,往回便走。也有人苦苦哀求,无非是我娘还在城外等着我买药救命云云,只是那些士兵却恍若不闻。

洛妍看在眼里,心中发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金吾卫的人要严守城门?若是说为了刚才那太监的事情,想来那太监穿得那般有个性,又是从这个门跑出去的,到现在最多也不过一刻多钟,为什么金吾卫会守住城门,却不去追那个太监?

此时却也不是多想的时候,见金吾卫里已经有人向自己看来,忙扭脸拨马向城内而去,待到了大街上,立刻催马飞奔起来,不多时便到了公主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公主府四周都静得有点古怪。

只听脚步声响,院门开处,露出了心远惊讶的脸:“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

作为京城三卫中最精锐也最重要的御林卫,除已经出城的千骑营外,另外的左卫、右卫也各是千人的骑兵,大营同样设在紫禁城周边。

在玄武门正对的景山脚下,正是右卫的营地。此时,右卫郎将上官康早晨的操练已毕,嗓子多少有些干渴,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喝了口茶,一杯茶刚下去两口,就听亲兵禀报:左卫郎将谷南将军来了。

上官康不由一怔,这个时候,谷南这家伙不巡城,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也没有多想,只皱了眉头道:“请谷将军进来吧。”把杯中的茶一口气喝下去,刚刚站起身来,就见谷南一身戎装,带着两名校尉,疾步走进了房间。上官康迎了上去,摇头笑道:“你小子又在搞什么鬼?什么事情这么急?”谷南来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他是东宫出来之人,待六部子弟又十分大方随和,上官康与他的关系自然不坏。

谷南也笑道:“可不是有急事!”突然只见寒光一闪,谷南身边的两位校尉已拔出腰刀,架在了上官康的脖子上。上官康措手不及,不由勃然变色:“谷南,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

谷南已收起笑脸,冷冷道:“上官兄,得罪了,兄弟是奉东宫之命,清剿乱党,暂时接掌右卫,上官兄只要乖乖配合,过几天自然还是右卫郎将,如果执意反抗,兄弟少不得也只好执行东宫命令,格杀勿论!”说着便举起了手里的一块金色令牌,上官康认得正是东宫太子的监国令牌,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又是迷糊,此时却也无法反抗,在两把明晃晃的刀子逼迫下,只得又坐了回去,身上的腰刀、匕首等物,不一会儿便被搜刮干净。屋里也被迅速搜了一遍,武器全部搜走,而令箭令牌等物,眨眼就到了谷南手里。

再过了一会儿,上官康的几位心腹校尉与副尉,也被人用刀子架了进来。待人都到齐了,谷南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这才收刀离去。屋子里七八个人面面相觑,依然摸不着头脑,想要出去,可房门外面站着一层腰刀手,腰刀手身后是一圈长矛手,远处还有一圈弓箭手,看这副架势,便有千般不满,谁又敢手无寸铁就往外闯?

谷南走出这个院子,早就等候在院门外的右卫副将阎靖立刻走上一步,向谷南点了点头,谷南松了口气,知道掌握右卫的行动颇为顺利——以有心算无心,又有阎靖这样的右卫军官配合,本来便不应该出什么意外。谷南便吩咐道:“你现在分派人手,把守好紫禁城的各个门禁,没有东宫的令牌,一律不许出入。”阎靖点头领命而去。

谷南冷冷的道:“去公主府!”话音未落,突然听见背后的营房里一声尖锐的声响,一道烟花直入云霄,随即便响起了一声惨叫。谷南脸色不由大变:一定是有士兵冒死发出了信号,只是这信号,会是给谁发的?

……

“你这么急着回来,就是让我带着文清远去嘉福寺?你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天会有多危险?”心远看着洛妍,玉雕般冷静完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怒气。

靠!真的中奖了!洛妍垂下眼眸,闷声道:“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既然如此,你赶紧拿上东西跟我走,你也必须走,宇文兰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两次耍她,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你怎么办!”心远声音中怒气更甚,心里却突然变得很软。

洛妍平静的抬起了头,“心远,你别意气用事,你和清远都比我危险。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既然是所谓身负使命的人,自然不是靠逃到嘉福寺去履行使命的,但你和清远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你放心,我好歹是大燕公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心远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感情告诉他,他要带眼前这个自投罗网的傻姑娘走,但理智却在告诉他,洛妍的确应该留下。咬了咬牙,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布袋背在肩上,“走,我们去找那个文清远!”

洛妍松了口气,跟在心远后面急匆匆的走向内院,内院守门的婆子突然看见这两人冲了过来,忙开了门,只见两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不由相顾愕然,结果脸上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拢,突然又有一个人一路狂奔着追了进去,认得正是一贯最稳重不过的大管家贺兰源,这下更是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贺兰源刚刚收到最紧急的消息,接着便听说公主突然回了府,这一下差点没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就冲了进去,刚进内院果然便看见了公主的背影,忙叫道:“公主留步!”

洛妍一怔,看见这大管家以平日从不曾显露的敏捷几步便追了上来,“公主,京城有变,请赶快随属下离开!”

洛妍心中不祥的预感早在心远那里便得到了证实,此时却也不再惊慌,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去办一件事情,马上回来。”

贺兰源汗水从额角上直淌下来,“来不及了公主,赶紧走!御林卫的人估计很快就会包围公主府。”

洛妍心思电转,冷冷道:“通知所有公主府仆从,立刻遣散,能跑几个是几个!李妈妈和天珠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安排好她们两个。”

贺兰源忙道:“那公主您呢?”

洛妍一指心远,“我和小天师自有办法脱身,你赶紧安排吧。”

贺兰源将信将疑,却见洛妍已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位小天师也跟在了她的后面,又想到刚才公主交代的事情,终于一跺脚便往上房而去。

洛妍也不回头,只道:“快点走,你去了就知道了。”文清远疾步跟着洛妍,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回头便看见心远,不由吓了一跳:心远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满是苦大仇深的表情,心里不由嘀咕:难不成出事的是他的什么人?

却见洛妍带的路越来越偏,直向一个山坳处而去,不由慢下脚步:“公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第156章 束手就擒

洛妍一怔,回头看见文清远一脸怀疑的表情,忙回头拉住了她的手,一面便道,“这事情一定要保密,所以我把人安排在了荷花池边的山洞暗道里。”

文清远将信将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心远一眼,只觉得他脸上的表情越发痛楚,不由又信了几分。眼见已经到了山凹低处,果然看见了一片荷花池,却没有看见山洞暗道在哪里,忙问:“人在哪里?”

洛妍不答,拉着文清远又向山凹的石壁处了走了几步,才回头道:“心远!”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恳求。文清远心中大奇,刚想回头去看,突然觉得后颈上一下钝痛,顿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洛妍用力扶住文清远,抬头对心远认认真真的道:“多谢。”

心远慢慢放下手,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深深吸了口气,回身到石壁上打开暗室。走回来时脸色已经平静了许多,深深的看了洛妍一眼道:“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忍,忍过这几天,一切都会好!”

洛妍微笑点头,“你放心,乌龟神功嘛,我最拿手了!”

看着她故作镇静的笑脸,心远只能也笑了笑,眼中的苦涩之色却越发深了几分,终于弯腰抱起文清远,转身走进暗室。

洛妍看着那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影之中,石壁无声无息的合拢,突然只觉得双脚有些发软,一种被压在心底叫做恐惧的情绪终于从心底冲向四肢百骸——文清远和心远这两个家伙终于安全了,自己好歹算是没有辜负二哥的托付,可是她自己该怎么办?虽然说心远的意思是挺过这几天就好,可她是什么人?既怕死又怕苦更怕疼,实在不是严刑拷打下坚贞不屈的那块料啊!

自己刚才算不算死鸭子嘴硬?苦笑一声,洛妍咬了咬牙,转身沿着石阶快步走到后院的主路上,只觉得偌大的园子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静,想来就在刚才的片刻之中,能跑的大概都已经跑掉,而不能跑、跑不掉的,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还没打定主意,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看见她就跪下了,“启禀公主,御林卫……御林卫已经到公主府门口了!”

突然间,洛妍觉得一颗心倒是有些踏实了下来:跑不掉了,他们来得好快!接下来,就是包围公主府,然后就是查抄、拘捕……深深叹了口气,脸色平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吩咐下去,无论御林卫要做什么,一律不许反抗。带他们的领头的将军到上房来见我。”

小厮抬头看见洛妍波澜不惊的脸,一颗狂跳的心不由也略微平静了一点,领命快步而去,脚下倒不像刚才那样狼狈了。

洛妍快步回到上房,只见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又踏实了两分。只觉身上粘腻,早上穿的这身衣服早已汗湿,忙快手快脚换上了一套黛蓝色的胡服,外面套了件玄色通袖,又自己打水擦了把脸,对着大落地镜,看见了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不由摇头一笑,打开正房的大门,静静的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

没过多久,只听杂乱的军靴声响,一群御林卫打扮的人已闯进了院子,领头之人是个年轻将领,抬头看见洛妍,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便停下了脚步,他自己也放慢脚步,稳稳的走进房间,抱拳道:“御林卫左卫郎将谷南见过平安公主。”

洛妍本来看着他就觉得面熟,一听这名字顿时想了起来,这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欧阳克么?不由笑了笑:“谷南将军,好久不见。”

谷南一挑眉毛,没想到洛妍还认得自己,心里忍不住略略有丝惊喜,当下也淡淡的一笑,“末将来公主府,主要是奉命请文大夫与小天师到宫中做客,没想到却遇见了公主,真是意外之喜。”

洛妍摇头微笑,“谷将军来晚一步了,文大夫与小天师已经不在府中。”

谷南一怔,脸上已经变色:小天师也就罢了,文清远若是也跟这府里的下人一般突然消失了,自己如何去跟太子交代?声音不由沉了下来,“他们如今身在何处,还请公主告知末将,不然……”冷冷看着洛妍不语。

洛妍落落大方的回看着他,“真抱歉,我也不大清楚。”

谷南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如今公主府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而刚才抓到的一个二门婆子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文清远这几天以来根本没有离开过公主府,而小天师刚才是匆匆忙忙跟着公主进了内院,这也不过是一刻多钟前的事情,两个大活人难道还真能飞了不成?

当下谷南也不做声,默默站在屋子中间等待消息,大约过了两盏茶时间,四处搜查的几队士兵渐次派人过来回报:没有发现文清远和小天师。

洛妍回头看了看落地西洋钟,叹了口气,“好,那我实话实说,她现在大概已经在重阳宫了。”

谷南脸上不由勃然变色,目露寒光的看了洛妍半响才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公主跟末将去东宫一趟。”

洛妍看着他,轻轻的一笑,“谷将军何必吓我,难道你找到了文大夫和小天师,就不会带我去东宫了不成?”

谷南不由一时语塞:的确,他虽然是奉命将文清远与小天师带到东宫,但同时也要查抄公主府,太子既然已经破釜沉舟,自然不可能放过平安公主。唯一不可解的就是,公主明明在围场狩猎,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而且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不但小天师和文清远都不见了,这府里的下人居然也跑掉了一大半,她这个正主却老老实实坐在上房里等着自己去抓她……抄家抓人,他自然不是第一次做,束手就擒的人也见得多了,但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束手就擒,他不但没有见到过,想都没有想到过。

谷南自然不会想到,一脸镇定的洛妍此刻心里已经内牛满面:她的确是来救文清远的,能顺道救下心远,救下天珠、李妈妈和这些下人当然更好,可是当国际主义风格发扬完毕,她发现自己现在真的很害怕……只是事已至此,她哭有用么?

谷南不欲多与洛妍辩驳,回头吩咐手下:“继续查抄,让左卫的工兵一寸一寸检查公主府,直到找出文大夫。”吩咐完了,不由暼了洛妍一眼,只见她恍若未觉的一脸木然,胸口不由顿时一闷,跨上一步居高临下道:“公主,请吧。”

洛妍心中一凛,站了起来,突然压低声音道:“谷将军,麻烦转告太子,如果想知道清远下落,就不要让我落到太子妃的手里,否则,太子就算这次得偿所愿登上大宝,今生今世,也休想再见到文清远一面。”谷南一怔,心中微微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直接听命太子?只听洛妍补充了一句,“还有,太子若想更好的了解太子妃,不如想办法听听太子妃是怎么跟我说的。拜托将军了。”

眼见谷南不动声色的道:“公主,您前面请。”洛妍心里微缓,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文清远被刺的事情不过发生在几个月前,想来太子再无能,总会有几个心腹,而他派来带走文清远的人,一定是心腹中的心腹。太子性格虽然有阴狠的一面,但毕竟是自己的大哥,毕竟是个男人,大概不至于对自己怎么样,但太子妃……洛妍心里打了个寒颤,天神保佑,千万别让自己落在她的手里,这位的榜样吕后、武则天都有削人棍的爱好,可是人棍这种造型,她真的没法忍!

洛妍心里苦笑:这是文清远同学的待遇,看这两位女卫的服色,规格还真挺高的。此时只觉得车轮滚动,仔细思前想后,一颗心也越来越沉:既然公然调动金吾卫看守城门,又调动御林卫包抄公主府,太子看来是动真格的了。父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消息……突然间心里一阵惊恐:不对,太子若想成事,父皇才是他第一个要除掉的人,父皇现在一定比自己还危险!还有二哥,还有澹台扬飞……他们一定很危险!但愿韵儿的报信能够及时提醒他们!

算算兵力,这次父皇带在身边的千骑营只有一千名骑兵,而京城里的金吾卫有三千步兵的精兵,千牛卫有三千精锐骑兵,更别说京城西北位置驻扎的三万神威军,大帅正是宇文家族最有名的将军宇文简……澹台扬飞再有本事,怎么可能在太行围场那种没有地利没有防御工事没有军备的地方抵挡住对方十几倍的军力?

想到他们此刻的处境,洛妍的一张脸终于变得惨白。

第157章 兵者诡道

巳正时分(上午十点),大燕京城的各个城门轰然一声,彻底关闭。当西直门的大门合上时,已在护城河边等了半个多时辰的青青与谷雨相视色变,一拨马头立刻向太行围场飞奔——京城真的出事了,而公主已经陷在了城里!一定要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邺王!

两人离开不到一刻钟,紧闭的西直门城门却突然又一次打开,一长队骑兵肃然而出,足足有三千余人,却没有一丝人喧马嘶之声发出,若是青青她们还在,自然能认出,正是京城三卫里仅次于御林卫的千牛卫骑兵。领头是千牛卫大将军薛源,身边跟着右卫郎将黄燕淳,但左卫郎将独孤慕青却人影不见。

三千人马出了西直门,城门才又一次轰然关闭,刚刚转上大路,薛源一催战马,令旗官挥动红色旗帜,三千骑兵同时磕马飞奔,队型却并不散乱。只见骑兵们只戴了头盔,身上并未披甲,佩戴弯刀,马上挂的是短矛和弓箭,正是标准的轻骑突击装备,因此马速极快,虽然无法跟汗血宝马一个时辰能奔驰近两百里的速度相比,但半个时辰之后,离太行围场也不过十余里路程了。

薛源向旗令官打了个手势,旗令官挥动旗帜,三千骑兵勒马降下马速,变成缓行。黄燕淳不由一愣,赶上问道:“将军,咱们难道不是立刻突击?”

薛源点了点头,“离太行围场五里时下马,等待围场里的信号,再突击。”

薛源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宫中之事,不是我等能管,我们要等的,是澹台扬飞的死讯和围场大门被掌握的信号,澹台一死,千骑营就无人指挥,大门被打开,太行围场就再无障碍,这一仗还用打么?我精心训练的千牛卫将士的性命,不是拿来跟千骑营死拼的!”

……

不到一个半时辰,永年的马后已挂了五六只野鸡三只野兔还有一只麂子,至于打到的那两只野鹿和一头黄羊,早已交给侍卫带回去首饰。虽然说近年来喜欢静养,但毕竟年轻时练的好弓马,此时他出手如飞,几无虚发,不但侍卫们叫好,连慕容谦也暗自佩服,他也算是弓马娴熟的,但若到了父皇的年纪,却未必还能如此。

正高兴间,却见德胜骑马赶了过来,嘴里叫着“万岁爷!万岁爷!”永年不由一愣,带住了马,德胜滚下马来便叩头道:“启禀万岁,小景子突然从京城跑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听到宫里来人有要事禀报的消息,永年勒住马头,刚刚还逸兴横飞的一张脸顿时已经看不出喜怒,沉吟片刻便道,“好,回去看看再说。”慕容谦心里也一突,京城有事?洛妍可是上午才去的京城,还有清远……一颗心顿时高高悬了起来。

待到营房前下了马,永年便吩咐德胜:“把小镜子提到我的帐里去,闲杂人等都退开。”回头又跟慕容谦道,“你先安排情报局的人手,问问京里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慕容谦点头快步而去。永年这才把马鞭丢给侍卫,大步走向中心大帐。

待进了帐篷,只见小景子跪在地上,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脸色惨白,德胜与齐安一人站在一边,一名宫女低头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又静静的退了下去。

永年也不啰嗦,开口就问:“到底出什么事情,快说!”

小镜子打了哆嗦,才道:“启禀万岁,奴才负责保管万岁的龙袍,因万岁狩猎,奴才也能轮休两天,便去了尚衣坊,结果无意中听到尚衣坊的绣女在说,为何这次万寿节新绣龙袍的妆花纱、真金丝和孔雀羽丝比前头那次竟多用出了一倍,就是再做件龙袍也使得了……奴才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声张,只让她们都嘴巴严点,不要胡说。谁知道今天早上起来就听说尚衣坊宫女住的地方走了水,烧死了好几个宫女,奴才吓得没法子,就拿了上次德公公给我的出宫牌子出了宫,又到车马店租了匹马,脱掉太监的衣服就骑马出城来报信了!”

永年静静的看着地上这个全身哆嗦的小太监,淡淡的一笑,“你运气还真好!”说完便坐下拿起了茶杯,茶到嘴边突然一笑,“这杯茶的味道也真好。”说着扬手便把茶杯向小景子身上摔去。

齐安也已护在了永年身前,永年见德胜已经三下五除二的卸掉了小景子下巴和两个肩关节,正想开口,突然间从小景子的靴子里又射出一道乌光,直奔永年的胸口,齐安身手不及德胜,手上又无寸铁,见势不对,硬生生挪了一步,正好挡在中间,那道乌光一闪没入了齐安的左边肩头。德胜大怒,闪电般踢出两脚,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竟是生生踢碎了小景子的两个膝关节。小景子再硬气,此刻也面无人色了。

齐安踉跄着后退一步,永年见他伤了左肩,那道乌光似乎是一只极细极长的尖锥,已经穿透了齐安的肩膀,却还露了个头在外面。他略略放下心来,向前走了一步道:“德胜,别弄死了他!”德胜又在小景子身上补了两指,永年正欲说话,突然只觉得背后微寒,下意识的身子一倾,从后心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由闷哼一声。

德胜听见动静不对,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永年低头看着胸口凸出来的一点细细的黑色尖头,脸上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而在他的身后,齐安左肩上的尖锥已经不见,右手上鲜血流淌,苍白的脸上却满是狂喜的笑容。

……

澹台扬飞骑着踏雪乌骓小黑,一个人出了围场,站在可以远眺京城来路的出口,心里就如火烧一般:刚才青青和谷雨再次证实了韵儿带回的消息:京城有变!而洛洛居然就陷在城里,她现在身边甚至一个得力的侍卫也没有!

此刻,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从收到韵儿的消息开始,该布置的已经布置下去了,他也知道在这里不可能看到那个骑着金色大宛马的熟悉身影,可是还是无法控制的要出来看一眼,再看一眼……

在他身后约七八十步的山林里,微风吹过,一团浓密的树叶微微颤抖,露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张特制的劲弩悄无声息的端起,对准了澹台扬飞的后心。这种劲弩比一般的弓箭更快更准力道也更大,还是眼前的这个人亲手教他如何使用的,但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挣扎便断然松手。

只见澹台扬飞身子一震,一头栽倒,再没有半点动静,年轻的弩手顿时惊喜的睁大了眼睛,迅速爬下树,避开围栏入口看守的视线,随即飞奔过去,右手已将腰刀握在手里:不是他不讲情面,而是只有割下澹台扬飞的人头,发出信号,他才能从一个没有人看得起的辅兵,变成大燕的将军,这是他进入千骑营时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澹台静静的看着这个辅兵,认出正是千骑营辅兵中训练极为刻苦的一个,没想到却是……一言不发的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拎在手里,这个人,要交给阿谦处理。

转过一个弯便是围栏的入口,负责的副尉看见刚刚出去的澹台将军却手里拎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不由大惊,带着两个士兵就迎了上去,“将军,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澹台扬飞淡淡的道:“是我们自己人,天太热,大概是中暑了。”

副尉忙笑着回头跟两个士兵道:“还不快帮将军一把,把这个小子送到军医那里去。”

澹台想了想,的确这么拎着个人走在营地里实在有点显眼,便将那辅兵放下道;“也好,不过你们跟着我就好了,这个人是邺王殿下的人,还是先把他送回营帐再说。”

副尉点头不迭,两个士兵过去便把那辅兵翻了过来,突然惊叫道:“哎呀,他怎么死了?”

澹台心里一惊,回身低头去看,只见那辅兵果然眼珠子已经瞪了出来,忙伸手去摸他的颈部,两个本来呆呆的士兵却突然间伸出四只铁钳般的手扣住了他的左右两只手,还未等他挣脱,那名副尉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狠狠的插向澹台扬飞的后心。

第158章 地狱之战

午正三刻(12点45分),虽然比传说中一天阳气最盛,神鬼辟易的午初三刻(11点45分)要晚一个小时,但对于千牛卫这样经常在野外训练的骑兵来说,他们自然知道,这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分。

虽然只戴了头盔,未披战甲,但这条路上并无树荫,午后的太阳直直的晒在每个人头顶上,头上的铁制头盔几乎都已经可以煎鸡蛋了。

早在一个时辰前,薛源就让骑兵们喝水休整,做好一切准备,但这样干等的滋味的确不大好受,薛源正想让大家摘掉头盔散散热,却听一道烟花爆开的声音在前面山头上响起,正是五里外太行围场的方向!

终于得手了,不用再在太阳底下进行被动耐热训练!薛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回头厉声道:“列队,突击阵型,出发!”

被晒得头晕脑胀的千牛卫骑兵顿时精神一振,略整队型,三千匹骏马一起撒蹄飞奔,不过片刻,一个转弯便见到了太行围场的入口,那看门的士兵远远听见马蹄,忙不迭的拉开了两道栅栏门。薛源知道此刻看门的士兵应该都是自己人,也不多话,带队便冲了进去。

此刻,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无比珍贵,只要赶在千骑营的骑兵上马列队之前杀入他们的营帐,这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作为大燕的名将,薛源向来很清楚,绝大多数战役的成败,都是两军真正交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千骑营的单兵素质再高,也不可能在仓促中抵挡住三倍兵力的冲击。

薛源哈哈一笑,高高举起了弯刀:“杀!”

“杀!”随着三千人雄浑的怒吼,轻骑兵的洪流已狂风般卷过帐篷,直接从帐篷上踏过,那些还在午睡中的士兵将在睡梦中化成肉泥。

也有惊醒些的骑兵,远处的帐篷里,许多士兵光着膀子便冲出了帐篷,很快便冲到营地另一边的栓着的马上,骑马向围场的草地飞奔。

薛源本来有些诧异:千骑营的士兵怎么会睡得如此之熟?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算狩猎要凌晨就起来形成包围圈驱赶野兽,也不至于如此!但看见那些上马飞奔而走的士兵,眼睛不由一亮,跟着他们便追杀了下去。

这些骑兵似乎慌不择路,一头就向草场尽头扎了下去。薛源心里好笑,这个草场地势狭窄,若是向两边山林跑也就罢了,但这样跑下去,再过两三里就是一道山梁,难道他们准备骑马撞山?

眼见已经追过了一半的路程,夹在两山间的草场略有一个转弯,薛源正准备接着冲杀下去时,一抬头,突然呆住了。

大约一里多地外,一队人马身上都披着黑色护甲的重甲骑兵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随着那一百多名赤膊骑兵闪入队伍,那队骑兵已黑云般缓缓移动起来。薛源忙向左右一看,心里顿时冰凉,此刻他才注意到,两端通向山林的道路都已堆上了木材鹿角。看对方的严整的队型,自己除了对冲,已经根本别无选择——千牛卫的队伍一路冲杀下来,已经谈不上什么队型了,此刻调头,别说来不及,自己首先就会把自己冲乱,而且对方既然已经堵死了两侧的道路,后路也一定已经被断了,如果被重甲骑兵从后面掩杀,那几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源听到身后已传来惊呼的声音,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在样的狭长地形中,自己队型散乱的轻骑兵与对方严阵以待的重骑兵对冲,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地狱。但此时,就算前面是地狱,他们也已经别无选择。

薛源再次高高的扬起了弯刀:“杀!”

身后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杀!”声音完全没有血性。而大地震动,对冲之下,对面的重甲骑兵已经相距不过三四百米,对方明显加快了马速,最前面的那排骑兵甚至拉开了劲弓。薛源知道,到相距一百步时,对方就会射出一轮死亡的黑雨,三十步内他们将甩出手斧,然后迅速换成一丈长的骑兵长矛,再然后,就像他早就知道的那样,这场战役,在两军交接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真冷啊,洛妍坐在稻草堆上,拢了拢衣服。她算是有先见之明的在胡服上又套了件通袖,当时主要是怕脏,没想到倒是歪打正着的保了点暖。但夏天的衣服到底都是薄薄的一层,而这地牢的冷却是慢慢渗进骨子里的那种阴冷,坐了这么半天之后,衣服早已是扛不住了那股冷意了。加上这种可怕的安静,足以让任何不坚定的革命投机分子,比如她,丧失斗争的意志。

几个时辰前,她倒是直接在东宫下了车,可是当太子冷着脸问她“文清远在哪里”,而她实话实说的告诉对方“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在京城里”之后,就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发了半天呆。

被送到小屋子前,她倒是看见那位谷南凑到太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太子抬眼看了自己一眼,才吩咐把她关进小屋子的。本来她还有一点点窃喜:那小屋子挺干净,看起来也很安全,谁知道转眼间又被两名女卫送到了这个地方——她曾经听说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进来的紫禁城里的地牢。

她不清楚后来的故宫是否有这么个变态的地方,但大燕紫禁城的地牢却是宫里所有人的噩梦: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关进来的,只有那么位高权重又十恶不赦的嫔妃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在传说中,这里就是地狱,有牛头马面,有刀山火海油锅……不过,传说总是走样的,实际上,洛妍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完全建在地下的几间单间的牢房,牢房里有一张铺了稻草的硬板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马桶。没有蜡烛,不过因为牢房的铁门上有一个安了铁栅栏的窗子,走廊上长明灯能照进来些许微光。

洛妍的眼睛如今已经适应了这样微弱的光线,但她已经差不多把每面墙上有几块石头都数过一遍了,如今再也找不到任何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乱七八糟的此起彼伏:父皇怎么样了?二哥怎么样?澹台扬飞他怎么样了?还有敬妃和小吉祥,还有回到围场里的青青她们……

在忍无可忍的恐惧中,洛妍坚定了一个念头:她要越狱!

就算不是为了逃出去,她也总得找点事情来做,不然她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崩溃掉。比如现在,她就总是觉得就在这里,这间屋子里,似乎有双眼睛在时刻注意着自己……

抓紧时间,洛妍把所有的越狱电影电视都回想了一遍,《肖申克的救赎》就算了,她这里显然没有下水道,也没有监狱长,《越狱》也没啥可参考性,现在就算上帝把一张本地牢工程图放到她的面前,她肯定也是两眼一抹黑啊一抹黑……想来想去,还就是《基督山伯爵》里的挖地道还有一点点可行性。不过她现在浑身上下就剩一手镯两耳环,要靠这个挖开石头墙,难度大了点。而且咱们这是文明古国,吃饭不带用叉子之类的凶器的,难道让她靠双筷子去挖地道?

对了,心远说了,她只要忍过这几天就好……但愿历史没有在她这里大拐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现在就开始找找看,哪个地方比较适合开展挖地道这项有前途的工作?

正当洛妍蹲在地上东敲敲西敲敲,准备以买西瓜时练出来的手感,找到该地牢石墙根上比较薄弱的环节,就听见远远似乎有什么动静,洛妍立刻跳回**,摆出了一个犯人发呆的标准造型。就听外面有门开关的声音,然后变成了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隐隐夹杂着环佩相击的清脆声音。

洛妍心里默默的仰天长叹:什么人品啊自己,怕谁就来谁!难道她就这么恨自己,这么心急要把自己变成人棍?

只听脚步声已经打了门外,明晃晃的火把直照进来,洛妍忍不住伸手挡住了眼睛。牢门咣的一声打开了,从洛妍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一个漂亮的荷叶边裙摆,然后就听见宇文兰珠淡淡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吧,走远点,我和公主有话要谈。”

这么快就要和她促膝谈心了么?刺目的光线减退了些,大概有一支火把被插在门口附近的地方,这间牢房比刚才要明亮很多,洛妍渐渐适应了火光,拿开手掌,看见了宇文兰珠的身影,光线从她背后射进来,从洛妍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就像饥饿的狼看见了最心爱的猎物。

第159章 黄雀在后

“太子妃,请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洛妍眯起眼睛,友好的向宇文兰珠微笑。

宇文兰珠下意识的回答,“酉正刚过。”

才下午六点多?洛妍吓了一跳,她以为起码也得是深夜了——牢房里的时间就有这么难以打发么?不过好歹没吓到忘记问下一句,“您吃饭了吗?”

宇文兰珠惊讶的看着洛妍,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眼前这一幕她已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想像中对面这个女人要不就是愤怒的大声斥责,要不就是恐惧的发抖求饶,也想过她可能会沉默不语,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客气的微笑着,问出这样两个问题来——就好像她们不是仇家在地牢中终于碰面,而是两个熟人在花园里不期而遇了一样。

然后,宇文兰珠发现,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该说啥了。对了,既然说到吃,宇文兰珠刚想开口,突然听到洛妍轻快的声音,“你身上这条裙子是最新的八幅荷叶裙吧?我一直也想做一条,可惜没时间!你在哪里做的?”

宇文兰珠顿时风中凌乱,长长的吸了口气,好容易按下心绪,洛妍又开了口,“都已经酉时了,不知道涛儿可下学了没有,如今澜儿在宗学里功课如何?”

洛妍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从善如流的道歉,“真是抱歉,我这个人,一紧张就爱东拉西扯的,耽误您时间了,那太子妃,您跟我说说,我应该问哪些不那么废话的问题?”

宇文兰珠看着她诚恳的眼神,只觉得有一种一拳打到空气里的难受,顿了一顿,才冷冷的开口,“不用你问了,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三件事情,你最好告诉我实话,第一件,你是怎么想起要搞那个女祸之辩的?”

洛妍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个事,我也是被逼的。你也知道,那个什么袁御史经不得气,看到我文章竟然就那样气死了,于是外面开始流传什么我以报杀人,第二天梅相就到公主府来兴师问罪了,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信,就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表明心迹,没想到参加辩论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最后还出来了一个十八条。”

宇文兰珠冷笑道,“你是想告诉我,一切都是凑巧对吗?包括你的什么社论,什么特刊,都是凑巧就写了,凑巧就印了?”

洛妍摇头,“当然不是,社论我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在结束的那期上盖棺定论,也向天下表明我不欲弄权的心迹。特刊有的也是早准备好了的,我想着茶馆说书、话本都很挣钱,我有个《京报》为什么不能挣这个钱呢,果然那特刊卖得好极了,光那一期,《京报》就挣了几百两银子。”

宇文兰珠面无表情的盯着洛妍不语,洛妍害怕的往后缩了缩,“太子妃,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宇文兰珠点点头,“好,那我问你第二件事情,太子到你府上那天,除了天师,到底还有谁和他谈过?”

洛妍垂下眼睛,半天才下定决心的抬起头来,“果然瞒不过太子妃,是我又进去和太子谈了,请他不要逼迫文清远进东宫,可惜,太子大哥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天地良心,她可是秉承了做记者的职业道德,到现在一句谎话都没有说,所以,估计太子妃死都不会信。

抬头去看,宇文兰珠脸上的表情分明证实了这个判断,冷笑越发的深了,“那第三件事我大概也不用问了,你肯定会告诉我,刺杀文清远自然不是你的手笔咯?”

“我什么时候刺杀过文清远?”洛妍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她明明只是刺杀了一头花雕茯苓猪好不好?

宇文兰珠一怔,自然也想起了那头猪,可是看着洛妍的表情,她相信,若是接着问下去,她自己会显得比猪还笨!此时,她只觉得一团怒气活活的憋在胸口: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明明这个昔日尊贵的公主已经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可为什么她却觉得积蓄了半年多的那口恶气不但没出,反而更堵得慌了?不行,不能跟她做口舌之争,她的优势根本就不在这里……

洛妍心里微微一沉,果然是宇文兰珠,这么快就沉下气来,只能抬头微笑,“还好,很凉快,也很安静,虽说死过不少人,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总比外面那些臭烘烘的地方好。”

宇文兰珠微笑着摇头,“公主果然胆气壮。这地牢一直是极干净的,因为什么都不会有,没有水,没有吃的,所有进这地牢里的人,死的时候都很干净,连马桶里都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她们最多也就是把木板和稻草啃到肚子里去了而已。”

不可遏制的恶寒从背脊上升起,洛妍脸上却笑得更开心了些,“太子妃就不用为我担心了,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文清远现在在哪里,就冲这一点,太子大哥就绝对舍不得饿死我。”

宇文兰珠嫣然一笑,“我倒忘记了这个,那么,这个问题,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保证不会让你死得很痛苦,起码绝对不会让你像以前死在这个牢房里的人一样那么痛苦的慢慢死掉,你看如何?”

洛妍叹了口气,“太子妃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不用管我,让我慢慢饿死好了。”

宇文兰珠轻轻的摇头,“难道你不知道有的死法会更慢更痛苦吗?比如说,折断你的四肢,把你放在酒瓮里,慢慢的醉死;或者是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嘴巴,挖掉眼珠、砍断四肢,放到猪圈里,养成一个人彘?”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长叹了一声,“太子妃殿下,你聪明一世,难道要糊涂一时?我如今已经这样,大概怎么死都不是大事,可是,你真的要这么急着告诉天下人,你就是吕后再世、女皇第二?你让太子大哥怎么看你,天下人怎么看你?一直以来,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就是你的隐忍,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把刀扎在你心上十几年了?你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终于算是走稳了第一步,眼见再走两步好棋,这把刀就要拔出来了的时候,怎么,要因为我这个阶下囚而前功尽弃么?”

“我猜想,太子大哥今天自然没有时间,但最多明后天就会想起来问我,那时我若有什么不妥,如今这节骨眼上,他大概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以后会怎样,却是难说得很了。我是不大了解我这个太子大哥的,也许他记性不好,无论你怎么做,他过几天就再也想不起我这个妹妹、再也不会记得要去找文清远也未可知?”

宇文兰珠目光冰冷的看着洛妍,半响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为了你,不值得。只是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自投罗网?为什么不跟文清远甚至是跟你们府里那些下人一样逃出去?”

宇文兰珠顿时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洛妍也笑了起来——为什么她说实话的时候,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信呢?

好容易止住了笑,宇文兰珠挥帕拭去眼角的泪水,“平安,就冲你这句话,我不为难你了,我什么都不做,想来两三天也饿不死你对不对?如果你想清楚了要回答我的问题,你到铁门上敲几下,自然会有人过来,你好好保重,莫让我失望。”

洛妍用力点了点头,“太子妃放心,我慕容洛妍从来就不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不过我想,我大概不用等这么久吧?”

宇文兰珠笑着看了她一眼,“我看你还是做好准备多等几天的好。”说着转身走了出去,不多时,有个粗壮的婆子走过来再次锁上了铁门,火把被取走,牢房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高估了太子,看来太子不但没有在自己的牢礼布下眼线,也没有阻止太子妃的“探视”。不过太子妃最后终于还是漏了一句口风,太子很忙,而且这两三天都不可能抽出时间来看自己,或许这意味着,父皇他们那边还在支撑,因为能让太子忙到忘记文清远的人,这世上绝对没有几个。可就算知道如此,自己除了在这地牢里减肥,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洛妍只在早上吃了一点东西,此后便再未沾水米,因为焦虑,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而此刻,在知道不会有水可喝,有东西可吃的时候,饥渴的感觉顿时无可遏制的涌了上来,胃都开始隐隐抽搐了。该死的宇文兰珠!洛妍苦笑着闭上眼睛,她再伶牙俐齿又如何,能气得到宇文兰珠一时,却抵不住她一个轻轻的命令……还好,她还有自我催眠的保命招数。

洛妍躺在床板上,把**的稻草集中到了一半边**,又尽量把自己缩紧一点,默默的告诉自己:“我很累,我很困,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随即按部就班的调整呼吸、放松全身的肌肉,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沉入了睡眠,却依然不时的在梦中轻轻颤抖。

她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她的隔壁,那个看似空无一人的空牢里,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已经从屋角的阴影里慢慢站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

第160章 国仇家恨

崔凯军狠狠的挖了一铲土,扬到了壕沟的上面,才直起腰擦了把汗。一人多深七尺多宽的壕沟他已经已经挖到了将近三尺长,比其他士兵——确切的说,是其他被俘虏的士兵,要快很多。

只是崔凯军的心里却没有一点自豪的感觉。虽然名字有个“军”字,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成名已久的杀手,人称铁手勾魂,说的就是他手上的功夫,用来杀人锁喉或是废人手脚都是一等一的干净利索,没想到,用来挖土,效果也是绝佳。

都怪那该死的情报!他们以为自己只是要配合一个军中的大老粗杀掉另一个大老粗——虽然的确是个很有名的大老粗,但谁叫他自己是一个不挑食的杀手呢?但谁曾想,那杀神的功夫居然会高明到那种地步!

昨天他和追命一人死死扣住那位杀神的一只手时,只道事情已经成了:以他们俩的手上功夫,只要扣上就不可能让任何人挣开。事实上那杀神也的确没挣开,只是头也没抬的突然向前冲了一大步,力量之大让他们也不由自主跟了一大步,然后,那柄本来应该插进对方后心的匕首就直接插进了追命的后心里。这还不算,他眼睁睁的看着追命的尸体飞了起来,砸在那位副尉的脸上,接着两根稳定的手指已经不轻不重的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其间所用的时间绝对只够他眨了眨眼睛,当时他就眼泪长流、乖乖的松开了还紧紧扣在对方左臂上的两只手。

作为一个珍惜自己生命的杀手,铁手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任务、完成任务需要发送的信号。果然,对方似乎一点要杀他的意思的没有,反而说了句,“你这双手,挖起土来一定也不错。”他当时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没想到,接下来他真的挖了很多土!

天地良心,他铁手勾魂好歹也是一方人物,而且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已经算得上是少有的专业人士,可是,当他被两名女侍卫套上镣铐带入山林,然后在一片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后又被带出来时,眼前的一切差点没让他吐出来:刚才还一片青葱宁静的草场,已经完全变成了人间地狱,几乎每片草地上倒着死状惨烈的人和马,绝大多数都是穿着普通军装的士兵,也有一些全身黑甲的。鲜血和内脏散发的味道浓厚得令人窒息。

这时候,他才深刻的认识到,杀人这种买卖,零售和批发真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刻起,他就丧失了逃跑的勇气——他惹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杀神啊,就是手下随便两个女侍卫,功夫似乎都不比自己差。他当然不知道,那两位的名字叫青青和谷雨,他知道只是,来偷袭的是著名的千牛卫三千精兵,此役之后,手脚完好行动无碍的俘虏,只有五百人。就是他和这面若死灰的五百人一起被驱赶着急行军了二三十里地来到眼下这片军营,崔凯军看得很清楚,营门前有四个大字,“西山大营”。再然后,他就和这些难兄难弟们一道挖了一夜的土。

当第一道曙光照进壕沟的时候,铁手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可以让他们吃饭休息了。”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那个杀神?大概也一夜没睡,他的眼睛里略有红丝,眼神却依然锐利。对上自己的眼睛,杀神明显的怔了一怔,随即眼里露出一丝微笑,“我没看错,你这双手,果然很适合挖土。”

……

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清晨的阳光,慕容谦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在永年的床前守了一夜,他现在全身都有些僵了。

永年依然躺在**,双目紧闭,只是脸色已经由先前的灰黑转成了蜡黄,按照胡缨的说法,毒已经解了一大半——幸亏那根毒锥在齐安身上已经被带走了大部分的毒性,不然正好伤在离心脏不过寸许的要命位置,胡缨就算跟着文清远学了一年,已经是军中解毒治外伤的少有高手,也难以挽回父皇的性命。

如今,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只是透胸而过的外伤却不是一夜能够养好的,父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而按照澹台扬飞的估计,明天傍晚或者后天清晨,三万神威军将出现在西山脚下。

三万神威军,这个数字让慕容谦有些窒息,满打满算,澹台手头才多少人?经太行围场一役,千骑营的铁骑最多只有七百人可以依然投入战斗,辅兵倒是还有一千,加上因为长孙承业想在京城多休息几天而被意外留下的一千夷兵,也不到三千人。在他看来,这些夷兵可用不可用还是一个问题,不过澹台扬飞却似乎胸有成竹,甚至只是淡淡的告诉他,“你保护好皇上就行,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西山大营,神威军就不用担心了。”

不用担心?慕容谦完全看不出他为什么可以不用担心,西山大营的确各种军需物资充沛,背靠大山,山路易守难攻,大营正面又有三米多高的厚重土墙修成的环形防御工事,澹台计划用两天时间再挖一道壕沟,树上栅栏拒马形成一道简易的防线。可是,但当兵力比超过十比一的时候,慕容谦很怀疑这么做有多大的用。他现在更担心的是阿峻不知是否已经与他的辽东铁骑汇合,还有洛洛和清远……慕容谦闭上眼睛,断然掐断思绪,这是他不能去想的问题!

门轻轻的响了两声,慕容谦走到门口,只见谷雨站在门口,“启禀殿下,齐安已经醒了,胡缨说,他大概能清醒一刻钟,请殿下赶紧过去。”

齐安!慕容谦一贯平和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杀气,他当然认识齐安,几乎从他记事起,齐安就是乾清宫的太监了,他还记得齐安是高丽送给大燕的百名净了身的少年之一,齐安因为相貌清秀又断文识字才会送到乾清宫当差的,父皇对他也格外照顾,一步步让他当上了乾清宫副总管,虽然那批高丽太监在哪个宫当差的都有,也有了不少成了掌事大太监,但又有谁能有齐安这样的福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回报父皇的恩赏!但最奇怪的是,太子妃怎么能收买到他?

虽然脑子里思绪纷纷,慕容谦脚下却一点没有耽误,快步跟着谷雨走到了附近的一间营房里。他一进门,胡缨就站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刚刚治完永年,又过来用秘法让齐安能最后清醒一次开口,她的确有些心力交瘁了。

齐安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殿下你错了,我不是齐安,我叫王翼。”

“对,我叫王翼。我是被你们联合高丽奸臣郑仲夫、李义方所谋害的毅宗陛下最不争气的小儿子。”

慕容谦一怔,二十年前高丽内乱,武将不满当时高丽皇帝和文官的压制,发动政变后流放了当时的毅宗,他掌握情报局后也渐渐知道,这次政变的背后其实有大燕的影子——这位毅宗居然跟大辽勾勾搭搭,当然为大燕所不能容忍。

齐安没有搭理慕容谦,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的名字叫翼,父皇告诉我,这是希望我能展翅高飞的意思,可是我从小身子就不好,别说飞,四岁上还不能跑,只能听了大师的话被寄养在寺庙里。齐安是我的书童,叛乱那年,我才十二岁,本来应该跟父皇一起被流放,但父皇担心路上有变,就让我和齐安换了身份,没多久我就听说他们全都被流寇杀了,流寇!哼!当天下人都是白痴么?我倒希望自己那时就跟他们一起死了才好,总好过被那些人净了身送到了大燕来当太监!展翅高飞,简直成了一个笑话!”

“不过老天大概也可怜我,竟让我被分到了乾清宫,而且让我知道了那场叛乱,就是我们这位大燕陛下的手笔!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报这个血海深仇。”

“可是我没有机会,就算我一步一步的做到了副总管,也一样没有机会,有德胜在,我根本就没办法在陛下的饮食起居上动任何手脚,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身上带任何武器,德胜这个老不死的最喜欢突然袭击的搜身,但凡发现带着可疑东西的一律打死!在乾清宫里,大家连筷子都不敢用尖头的。”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陛下对我也越来越信任,有时候我都有点恍惚,我真的是王翼吗,还是我就是齐安,那些国仇家恨,其实不过是我做了一场梦?”

齐安,更确切的说王翼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惆怅与困惑,随即变成了微笑:“不过老天爷待我真不错,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的时候,机会就突然出来了。那天我是真心去帮陛下挡那一锥的,自己都没想明白,身子就挡过去了。真好,这就算还了陛下这些年对我的栽培。接着陛下居然把背脊就那样露在了我一个人的面前,我突然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肩膀上的那根锥子就是老天爷送给我报仇的武器!”

“老天爷,谢谢你,谢谢你!”王翼发黑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狂喜的笑容,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做这辈子最后一次展翅高飞的努力,随即便一头载倒在床下,再也没有动弹。

胡缨没有力气多说什么,点头退下,刚刚出门,便看见青青冲了过来,“邺王殿下在哪里?京城有消息传出来了!”

第161章 我为鱼肉

什么是幸福?

就着水囊里冰冷的水,洛妍一面考虑着高深的哲学问题,一面努力咀嚼着嘴里的面饼——听说在西北那边有种面饼是当地人为出远门时特制的,饿了可以果腹,遇见野兽可以当石头扔出去防身。她手里的面饼,基本上就已经可以被划入武器的行列,真是居家旅游、杀人放火的必备良药。

但是,此刻,洛妍只觉得深深的幸福。在饿了一天一夜之后,有这样的一口水可以喝,有这样的一个饼可以吃,再不觉得幸福,那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不过她至今也没有搞明白,太子妃不是打定主意让她饿几天么?为啥她第二天在无法忍受的饥渴和寒冷中醒来,却在自己的桌子上发现了这样两张饼一囊水呢?对了,还有一件黑色的外袍,她立刻把这件外袍穿在了身上,大是大了很多,但袍子是很有些厚度的布料,让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难道这见鬼的地牢里也有善良的鬼?不然以她睡觉的警醒,谁能无声无息送进这些东西之后又离开?

不过这些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幸福的活下去了!所谓幸福,不就是需要能得到满足么?

和手里的饼奋战了半天,洛妍终于啃掉了将近四分之一,胃里有了一点舒服得令她想叹息一声的充实感。放下饼,她小心的将那块完整的饼用原来的纸包好,藏进了床头的稻草里——几十年没有用过的地牢,干净得连耗子都没有一只。剩下的这四分之三块则用手绢包好放在了中间那层大袖衫的内袋里。喝了口水,又藏好了水囊。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其实蛮滑稽的,这么久以来,这地牢的牢头只是宇文兰珠来的时候露过一面,别说吃点东西,她大概一边跳钢管舞一边唱《十八摸》都不会有人搭理她。只是,饥寒交迫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甲方乙方》里那个自找苦吃的大款的豪言,“以后我要天天抱着龙虾睡觉!”嗯,这主意还真不错,没有龙虾,抱块饼也是好的。

地牢的日子没有白天晚上的分别。洛妍在找不到任何挖掘工具后,终于放弃了越狱的伟大计划:除了没有工具,越狱还是个体力活,她现在只有一个半饼了,怎么看也不像能够支撑她挖完地道的样子。

百无聊赖中,她又开始在牢房里温习起了五禽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练了几趟,她觉得感觉倒是比以前更好一点。

终于,在洛妍开始构思第三部玄幻小说的时候,远远的,又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脚步响动的声音。洛妍拍掉身上沾的稻草,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身体。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很重,也很急。

洛妍吐出了一口气:终于来了!

……

终于来了!

在黎明的清光里,长孙承业看着约三里地外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连绵营寨,脸色变得铁青,那营地上飘扬的旗号告诉他,对面正是大燕军队里的精锐之师,宇文简率领的三万神威军。

根据斥候的消息,神威军是昨天夜里到达的,而早上搭起的这座方形营寨却严整得犹如军校教科书上的典范,尽管以神威军大营离西山的距离可以推断,两日内轻装赶到神威军,不可能携带攻城的大型的军械,但问题是,西山大营也绝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以一当十,开什么玩笑?

回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三百夷兵,长孙承业心里有些百感交集。两天前的傍晚,澹台扬飞突然出现接管了西山大营,又将一千夷兵收编时,他其实颇有些愤然,只可惜经过这半年训练,在这些崇拜英雄又凶悍好战的夷兵心目中,澹台的威信早已经超过他,听说有仗可当,几乎是欢呼雀跃的接受了收编。

而他自己的愤然,也在昨天晚上终于见到脸色苍白、声音微弱但明显神智清醒的永年皇帝之后,化为了乌有。身为军校出身的大燕军人,忠于皇帝、服从命令几乎已经成为了他骨子里的两大本能。现在他相信,太子是真的反了,而且丧心病狂到先是暗害陛下,接着又派兵来围剿,他既然在无意中被卷进了这样的局势,也惟有如从小就被教导的那样,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此刻,他带领的三百夷兵和千骑营的六百辅兵一道把守着西山大营的第一道防线:距离大营的土墙约一百米,由五百名战俘临时挖出的环形壕沟、陷阱、胸墙和粗壮紧密的木制栅栏、拒马而形成的临时营墙,而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用死守防线,以尽量多杀死敌军为目标,一旦出现突破,立刻撤回营地。在土墙上的四百辅兵和七百千骑卫将用弓箭接应他们。

长孙承业对这道命令颇有点摸不着头脑,澹台对这道营墙的重视是显而易见的,不但逼着俘虏们挖了两天,自己还带着亲兵布置了一番,如今这道营墙下装备了强弩、连弩、长矛,乃至大量的火油,难道不是为了死守,只是为了多杀几个士兵?可是在这种战场上对方最不缺的,不就是士兵么?而这道防线一失,西山大营的外墙就直接暴露在敌军之前了!

身后传来澹台扬飞沉稳的声音:“用人命换速度,很好,看来宇文简很急。”随即便是一声命令,“强弩准备!”长孙承业松了口气,嗓子不再发紧,“强弓准备!”

几分钟后,神威军步兵手中的盾牌已经清晰可见,眼见已经到了百步的射程,数百把强弓与强弩同时发射,密集的箭簇如雨而去,神威军严整的步军方阵中不时传来闷哼和惨叫的声音,不断倒下的士兵让方阵顿时失去了原有的严密,只是在第一排持盾的士兵并无伤亡,阵型也就不会真正打乱,几轮发射之后,敌军已经冲至五十步的距离。

长孙承业正微觉心忧,便听见头上有密集的破空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土墙上已经推出一排床弩,不由大喜——这种弩箭在一百五十步内可穿重甲!以目前约百步的距离,冲击力足以破开盾牌的防护。果然,床弩的巨箭到处,神威军的长盾有被震歪震倒的,有直接穿过缝隙将后面两三个士兵钉成人串的,密集的阵型终于开始散乱,两轮箭过后,神威军的伤亡数字已是数以百计,只是对于上万人的阵容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

眼见敌军已冲至三十步左右,头一排士兵却突然惨叫着跌入了底下布满尖头木桩的陷阱,后面的步兵收脚不及,也跟着掉了下去。

“换连弩!”随着澹台扬飞的命令,六百名辅兵中一半人丢下强弩,换上了十支连发的八寸硬弩。每百人连发一次,在这种射程短却威力无穷的连环弩前,仓促中失去了头排强盾防护的步兵顿时变成了活靶,像麦子般倒下了一大片。弓箭和床弩发射的声音同时响起,神威军进攻的脚步终于被遏制住。

长孙承业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土墙上传来尖锐的哨声,澹台的声音立刻响起,“举长牌!”九百名士兵中的三百人迅速向斜上方举起早已准备的长型铁盾,弓箭手和弩手则放低身子,躲在了胸墙之后。

似乎是为了应和澹台的命令,对方步兵阵的后方破空之声大作,一轮远远超过他们发射密集程度箭雨扑天而来,好在举盾及时,普通箭枝无法穿越铁盾和胸墙,更别说大多数都落在了胸墙背后的空地里。不过对方至少配备了上千人的弓箭手,箭雨不断射落,这边弓箭已经被彻底压制住,对平射的连弩影响倒是不大,在盾牌保护下,辅兵们不时还可以组织一阵连射,将忙着将背后的木板抛入陷阱的神威军步兵射倒一片。箭雨的空隙里,随着澹台一声“泼油”,上百捅火油被泼洒到了栅栏与鹿角上、壕沟里。

只是随着壕沟被木板不断填平,攻防距离不断缩短,防守一方的地利不再明显,人数上的巨大差异则渐渐显示了出来,在神威军的士兵尸体渐渐垒高的同时,也不断有辅兵和夷兵被对方的长矛高高挑起。

当身边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也被长矛刺倒后,长孙承业渐渐杀红了眼睛,澹台的声音却又再一次坚决的响起:“撤!”没有人质疑他的命令,御林卫的辅兵按照千百次的训练那样,拿起弓弩,迅速回跑,平日最桀骜的夷兵跑得比他们还快,只有盾牌手掩在最后,稳稳的回撤。

神威军发一声喊,没有长矛的威胁,重斧手立刻上前砍倒栅栏,不过,当坚实的鹿角和木栏终于被砍出几个缺口后,几百名御林卫辅兵与夷兵早已跑入土城。

澹台扬飞与盾牌手一道撤在最后,当他们登上土墙,七百骑兵迅速下撤,让出地方。此时,木栅栏的缺口已经越来越多,无数神威军士兵如同蚂蚁般涌入木栅栏内,迎接他们的是早已准备好的密集箭雨。只是攻下木栏营墙所激发的士气让这些神威军颇有了点悍不畏死的气势,纵然箭雨在一轮一轮收割着人命,但还是有更多的士兵顶着盾牌冲了进来,速度快的已经冲到土墙的下方,而在步兵阵型的背后就是上千人的弓箭手方阵,一些中型的攻城器械也被推了过来,越过被无数人命填满的陷阱,冲向壕沟。

澹台冷冷的看着下方潮水般的神威军,举起了一只手,“火箭!”

数百支燃烧的火箭射向下方,目标却是壕沟、栅栏与陷阱。还没等神威军的士兵反应过来,巨大的爆炸声先后响起,随即那数百米长的壕沟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沟,陷阱里也喷出火焰,无数士兵和整个的弓箭手方阵顷刻间消失在了爆炸与火焰里,刚刚进去陷阱区的攻城器械也渐渐的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火把——早在一天前,澹台扬飞就和亲兵们一道在壕沟与陷阱里面、四周铺下了大量的火药与引线,再加上刚才倒的火油和神威军用来铺平道路的木板,足以让陷阱与壕沟区的几十步范围内变成一片巨大的火海。

刚刚还疯狂呐喊着冲入木栏围墙的三四千名神威军看着截断了自己后路的大火,以及在火海中狂呼惨叫的人影,彻底傻眼了。直到头上再次响起箭雨的声音,才惊慌的奔向土墙,试图以搭人梯的方式攻入土墙: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可惜土墙上早已准备了足够的滚木雷石。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这条活路变成了一条由血肉铺就的地狱之路。

澹台再次举起手:“骑兵!”

箭雨的声音停歇,嘹亮的军号响起,土墙的城门洞开,早已骑上披甲战马,身披铠甲、持狼牙棒的七百骑兵奔驰而出,迅速分成小队,以严密的队型,几乎是在一面倒的屠杀着手里只剩下盾牌、腰刀与弓箭的步兵,随着“投降不杀”的喝声响起,剩下的一千余人再也没有任何斗志,丢下武器跪倒在地。

“为什么要留这么多俘虏?”看着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澹台扬飞,长孙承业在一种几乎是迷惘的情绪里脱口而问:他们人力有限,大营里的粮食也没有多到可以随便养俘虏的地步,明明是可以全歼的局面,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多人?他可不会相信,这是因为澹台扬飞动了恻隐之心。

澹台扬飞转过头来,眼神依然冰冷,“因为活人,比死人有用。”

第162章 军心动摇

位于北京城东北角的东直门远不如身为粮门的朝阳门繁华,只是离东直门不远却有一条专做饮食的街,日落之后,家家门口红灯高挂,十分热闹。那街的名字十分古怪,据说也是当年太祖爷亲自起的,叫做“簋街”——“簋”是商周时期的一样盛食物的器具,意思倒是十分雅致合宜。只是保暖思**欲,靠着簋街不远就是一片烟花之地,每当簋街的红灯笼亮起,这里也就迎来了一天的营业高峰期,是谓“红灯区”。

在这片红灯区里,最有名的一家名为“虫二阁”,取得是“风月无边”的意思,这里的姑娘既有性感泼辣的关外妹子,也有温柔多情江南美人,还有娇俏活泼的湘蜀佳人,当真是环肥燕瘦,千姿百态,总有一款适合您,是京城富豪和文人墨客们第一等爱来的地方。

眼见已经到了亥初(晚上九点),往日早该欢歌笑语不断的虫二阁依然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老鸨柳二娘不由骂道,“杀千刀的,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禁下去,咱们难道都去喝西北风?”她身边的一个酒保忙压低声音道:“妈妈小声些!”

柳二娘看了这木头木脑的酒保一眼,也没做声。那酒保也就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刚刚走到后院,一张脸就彻底沉了下来。

在这个地方,自然没人认得出,这个酒保,就是公主府昔日的大总管贺兰源。自打四天前从公主府逃出来,他与其他几个辽东管事就带着天珠与李妈妈悄悄的藏入了这个地方。四天来,京城戒严,就连虫二阁也被搜过两次,好在重点是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与和尚,画图十分逼真,贺兰源自然认得是文大夫与小天师,心里不由也十二分的纳闷:公主那天带着小天师分明是去找文大夫了,为什么他们两个居然逃了出去,而公主却反而……

如今,京城全城戒严,太子宣称皇帝行猎被刺,要追捕反贼逆党,邺王府、兴王府和公主府都被封了,昔日神憎鬼怕的情报局官员和暗探们变成了丧家之犬,不少已经被打入大牢,报社官员则好一些,大多不过是被勒令在家等待,不得外出。据说公主与邺王都参与了谋逆。京城百姓甚是茫然,邺王大家都不大知道,可是平安公主她怎么会谋反呢?哥哥当皇帝难道能好过父亲当皇帝?只是这等事情,却不是小老百姓们能够议论的。

贺兰源却知道,既然太子没有宣布即位,皇帝大概还活着,京城外应该有一场恶战,可是,驸马和邺王能支持多久呢?从京城各地传来的消息来看,金吾卫、御林卫和千牛卫的军队已经全部被东宫掌握,千牛卫初十上午就出了城,至今一人一马未归。京城的军中精锐只剩下金吾卫的三千人马和御林卫的二千骑兵,因此兵力上就有些不够,放在鲜卑六部的王爷将军们府前的人马只是一个意思,朝廷重臣的府前更只有衙役们和巡捕营守兵的身影,加上情报局人手突然消失后的真空,京城如今表面上风雨不透,实际上在贺兰源这样的行家眼里,漏洞却是太多了些。

只是,漏洞归漏洞,贺兰源清楚,凭自己的这支力量,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兴王殿下了。

……

“什么!神威军攻不下西山大营?你们三万人都收拾不了澹台扬飞的那个千人队?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慕容端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暴怒之色。

四天了,已经四天了,四天来,他就没有收到过一个好消息!清远到现在还一点踪迹都没有。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什么事情都不顺利,本来越来越近的皇位竟然变得越来越远了,可就算在得知尚衣坊有人偷走龙袍上的专用金线烧死宫女嫁祸自己时,他都在犹豫不决,直到听说宗正府已经开始清查文清远的出身族谱,择日就要册封为邺王侧妃时,他才彻底下了决心:不能忍了,再忍下去,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本来都顺利得惊人,本来他最担心的三大卫的接收都波澜不惊的完成了,可随着清远的失踪,一切就都变了。

谷南莫名其妙的抓回了一个平安,虽然说自己的安排让一直以来的某个怀疑得到了证实,但到底对目前的情况毫无帮助。

随后接二连三的都是打击,先是千牛卫的三千骑兵竟然在太行围场被全歼,然后就是昨天神威军第一次进攻竟然被一把火烧得大败,死伤近万,而今天,他们竟然直接告诉自己:攻不下来!

宇文沐元脸色也很不好看——这种事情,是他愿意看到的么?这两天的战场,都已经快成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了!他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契丹人的感受,澹台扬飞他不是人,他就是一个恶魔!不是为了太子,他们神威军怎么会跟这个恶魔对上?

压了压性子,宇文沐元还是道:“启禀太子,西山大营里不止千骑营,还有蜀军的夷兵。昨天下午,大帅就让五千步兵绕路从西山后面包抄,没想到道路被断,只能爬山,结果半夜在山林里遇到了夷兵的埋伏,那些夷兵在山林就如猿猴一般,来去如风,射杀了无数士兵,好容易摆脱他们,结果又有大批士兵中了他们设下的陷阱机关,都是些匪夷所思的恶毒手段。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五千人的队伍竟然剩下一半人,而且都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听见夷人的呼啸声就死也不敢往前走了。”

“今天上午,大帅决定继续强攻,谁知道步兵刚刚推进到一半,从西山大营里跑出来一千多人,都是昨天被俘虏的士兵,而且一边跑一边喊,‘兄弟们不能打了,陛下就在营地里,再打我们就是反贼了!’太子殿下,您也是军营里呆过的人,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想来你也清楚。大帅当机立断,说那些人是被逆贼收买的叛徒,当场让弓箭手将他们全部射杀。”

“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士兵不愿意再进攻,连士官和将领们都人心涣散。这时候澹台扬飞又单骑出城叫阵,说我们有种谋反,有种射杀自己的同袍兄弟,也该有种跟他单挑,何必拿普通士兵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前程?澹台的马上功夫在大燕没有对手,谁能跟他单挑?大帅严禁我们应战,可被他这么一激,士气更加低沉,估计如果再逼着士兵去攻城,说不定会激起兵变。大将军没有办法,只能收兵。”

“后来,大帅还是悄悄拉回了两个没有被射死的俘虏,问出来,他们被俘虏后被赶到了西山大营的练兵场里拜见了陛下,陛下像是受了重伤,只能坐在软椅里,声音也有点无力。但神威军是京畿重兵,很多士官都是京城三卫出身,认得正是陛下本人。澹台扬飞又告诉他们,神威军只是受了奸人蒙蔽,才会犯下这种逆反的大罪,他们只要出去告诉神威军的兄弟们真相,让他们放下武器,不但不会被追究,还会得到陛下的封赏,又教了他们这三句话,说是如果出去后不这样喊,就让弓箭手从背后射杀他们……”

“够了!”慕容峻脸色变得铁青: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宇文兰珠那么有把握的保证暗杀会成功,结果还是被父皇逃脱了,安排去全歼活口的千牛卫反而被全歼,出动的神威军也彻底废了,他就算把京城控制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澹台扬飞,澹台扬飞!早知如此,他第一个要杀的,就应该是这个人!想到愤怒处,不由狠狠的瞪了坐在一边的宇文兰珠一眼。

宇文沐元沉吟道:“大帅说,如今只能围而不打,看西山大营是否有足够的粮草。不过据末将所知,西山大营是三大卫的训练基地,粮草军械储备历来丰富,估计支撑十天半个月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大帅担心,若是再过那么多天,陛下身体养好了,真的出现在两军阵前,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当今之计,只能诱他们出营来攻击我们的阵地,以人数优势消灭他们。”

“诱他们出击?你们准备怎么诱,只怕拿我的人头去诱都是白搭,你当澹台扬飞是白痴吗!”慕容端简直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话音未落,一直静静坐在一边的宇文兰珠已经笑了起来,“当然有办法,阿端,你难道忘记我们手里有一个人,一定能把澹台扬飞诱出来!”

第163章 诱之以利

一、二、三、四、五、六,洛妍数了两遍,确信自己没有数错——事实上也不可能数错,因为这木桌上的刻痕,她一天少说也要数十七八遍。

距离上次太子进来,已经有六顿饭的时间,也就是整整两天了。换句话说,现在是她被关进这地牢的第五天,五月十四的晚饭之后。

自从两天前的那次见面后,她在地牢里的处境好了很多,至少一天三顿饭有了保障,**有了枕头和被单,甚至还有了蜡烛——太子毕竟是太子,当听说两天已经没有人给自己送食物和水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这也让她越发疑惑,那几乎救了她一命的两块饼到底是谁送的?

可惜的是,无论自己多么有诚意的告诉他,文清远是被小天师用“仙术”送出了北京城,太子就是满脸“你当我是白痴啊”的表情。等到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爱一个人就是要尊重她的选择,给她足够的自由时,更是脸色发青的拂袖而去。她的思想教育工作宣告完败。

虽然温饱问题和照明问题都得到了进一步的解决,但无聊依然在以加速度的方式累积。她现在已经把五禽戏练得熟练无比,甚至渐渐有了点气随意转的感觉,不过要等神功大成,破牢而出,大概还要等很多很多很多年——比她拿着吃饭时偷偷留下的两根鸡骨头挖地道越狱成功,只怕要花的时间还要长上那么一点点。

可是,闲着不也是闲着么。微弱的烛光驱散不开这个地牢的死一般的黑暗与安静,如果不做点疯狂的事情,人会很快变得神经衰弱乃至崩溃。洛妍正很苦恼的考虑着,要不要试试拿鸡骨头能不能把地牢的石头缝撬大一点,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整了整头发和衣服,洛妍一边再次摆出坐牢的标准发呆姿势,一边分辨着脚步声的轻重,却有点奇怪:为什么既有女子走动的环佩之声,也有男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线再次照射进来的时候,洛妍微微眯了眯眼睛,毫不意外的认出了太子和太子妃的身影,不过他们身边那个一身戎装的家伙是谁?

“多谢太子大哥和太子妃的关照。”洛妍仰脸微笑,笑得异常真诚。

慕容端脸色有点尴尬,如果有必要,他并不太介意处死自己的妹妹,但虐杀她却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此事也无法多说,只能淡淡的开了口,“平安,这位是神威军的宇文将军,他会带你去神威军的营地,你一切都要听他的吩咐!”

神威军?为什么突然想起带自己去神威军?洛妍皱起了眉头,心思电转间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她这种人去军营能做什么?要么是劝降,要么是做诱饵,也就是说,父皇还活着,他还活着,太子甚至没有办法对付他们!狂喜与焦虑同时涌上心头,洛妍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你现在就跟宇文将军走吧,你放心,只要你配合一点,宇文将军就绝不会伤害你。”

“好,我可以配合,不过太子大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沉默半响,洛妍终于开口。

太子与宇文兰珠相视一眼,还是宇文兰珠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喔,什么条件,你不妨说说看,如果能够做到的,我们会尽力试一试。”

洛妍微微一笑,“我要沐浴更衣。”

……

军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铁手勾魂崔凯军看着眼前的一幕,有种脑袋短路的感觉。

如果说,今天白天一千多名神威军的战俘居然在跑向自己营地的时候,被自己人全部射杀的场面的确够惊心动魄的话,那么,在片空场子里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好吧,他知道那是他们大燕的皇帝陛下,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皇帝,说心里一点不激动那是扯淡,但是激动到痛哭流涕,当场表示要为皇帝而死以赎罪,这就有点太夸张了。他可不信,这五百多人去冲太行围场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当然,经过这四五天的相处,他也发现了,五百多个俘虏里,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所为,居然没有一个高级军官,但是,太行围场是皇家狩猎的地方,千骑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吧?猜也猜得出这是去造反啊,怎么造反的人见了正主儿,能激动悔恨成这样?而且看起来好像还真不像是演戏。

作为一个有头脑的杀手,他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军人这种动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站在永年身后的澹台扬飞和长孙承业却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宽慰: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白天那些神威军俘虏的下场,加上此刻皇帝的亲自出面,五百多名千牛卫战俘已经被彻底攻破了心防。

永年咳嗽了一声,努力将声音提到最高,“很好!此战之后,朕绝不再追究前事,你们依然是我大燕的好儿郎!”

在一片静寂中,他微弱的声音并没有传很远,只有前排的人听得分明,稍远些的人不由困惑的抬起了头,澹台踏上一步,大声重复,“皇上刚才口谕,此战之后,皇上再不追究前事,你们依然是我大燕的好儿郎!”永年肯定的点了点头。

就像丢下了一课催泪弹一样,铁手郁闷的发现身边的人哭得更凶了——皇帝连句论功行赏、让大家升官发财的话都没有搁下,他们激动个什么呀?

眼见皇帝在一阵咳嗽之后,被小心的抬走了,千牛卫的人跪送完皇帝后才默默的起身退下,崔凯军也无聊的站了起来,一面腹诽,一面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的往外面走。突然间,他听见身后有人道,“这位手很硬的兄弟,请留步。”

崔凯军对这声音并不陌生,心里默默打了寒战转过身来,模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澹台扬飞打量着他,“皇上既然说不再追究了,我也不会再追究,你不妨说说以后有何打算。”

崔凯军愣了愣,有什么打算?他之所以不逃跑,除了不太敢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任务失败,出卖雇主,他就算活着也只能在下半生里隐姓埋名的逃避追杀,这种生活实在可怕,还不如挖土来得踏实——可是,显然,他不能挖一辈子土。

“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去,我身边倒是缺一个你这样的人,你不妨考虑考虑。”澹台扬飞淡淡的道。

崔凯军惊愕的抬起了头,他有没有听错?杀神这是在招揽他?

澹台眼神锐利的看着他,“跟着我,我虽然能保你平安,却是要吃苦头的,不过以你的身手,只要立下功劳,往小里说是升官发财,往大里说博个封妻荫子,大概也不是很难,你不妨回去考虑清楚再说。”

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崔凯军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片恍惚。自打入了杀手这一行,他就没有想过还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连娶妻生子都没有想过,更别说什么封妻荫子,可是,哪个男人又不想能做到这一步呢?

眼见澹台扬飞已经转身离去,铁手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追了上去,“杀……将军,你真的没开玩笑?”

喔,对啊,他是玩批发的,崔凯军哽了一下,忙堆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我考虑清楚了,我跟您干!”

“真的考虑清楚了?”澹台停下脚步,玩味的看着这个身上没有半点军人气质的家伙。

“是!”崔凯军收敛了神色,“我崔凯军从今天起就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澹台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铁手心里正得意:这句话是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的,被招揽的英雄好汉们都是这样说,今日一试,果然管用。却听对方接着道,“既然要跟着我,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的活下来,我对死人没什么兴趣。”

崔凯军呆了一呆,突然福至心灵,大声道:“遵命!”

“你的名字不错,等下就去议事厅领东西吧。”澹台扬飞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等下天黑了,我有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

“摸到对面的营寨里去,摸清楚他们各军的位置和布置。”澹台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去,到隔壁家借把葱来。

崔凯军脑子又有点短路了:老大,你玩我呢?

看着他呆若木鸡的表情,澹台终于笑了起来,“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不会让跟我的人去送死。”

第164章 身为诱饵

夏日清晨的护城河格外宁静,这是北京封城的第六天,因此虽然已经到了辰初(七点),城门口却依然没有什么人,只有小鸟清脆的唧唧啾啾之声在护城河的河面上回**。几个急着回京的人坐在护城河这一头的树荫下,各个愁眉苦脸:有家回不得,这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突然间,只听见河对岸传来了大门响动的声音,只见城门被缓缓打开,几个人惊喜的跳了起来,相视一眼:天可怜见的,终于可以回家了么?

却见一队盔甲鲜明的骑兵从城门里纵马而出,他们刚刚出城,城门便又一次紧紧合拢,几个人失望得都几乎已经无力叹息,只是呆呆的看着这队人马从眼前奔驰而过,直奔西边而去。有人眼尖,便看到骑兵队伍的正中间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不甚起眼的群青色胡服,待马队飞奔激起的尘土落下,几个人不约而同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世道,白高兴了一场!还以为可以回家了,结果只是吃了顿土!

被人唾弃的洛妍坐在马上,完全没有一丝身为特权阶级的自觉性,心思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现在更加可以肯定自己的诱饵身份,只是这个满脸阴霾、看着自己就眼神不善的宇文将军会拿自己怎么样呢?还有,该怎么样告诉他和二哥,千万不能做傻事,她还能好好活着,只是因为他们还活着……

大约跑了一个时辰,洛妍的眼前终于出现了大片的营寨,三万人的营寨比她想像的还要大,几乎是一眼看不到头,只是营墙看起来却似乎有些简陋,无非是稀拉拉的木栅栏和对外排成一排的空粮车,营墙后面足有隔了几十米的空地才是一座座巨大的军用帐篷。

宇文沐元看见迎上来的正是相熟的刘校尉,便直接问道:“大帅在哪里?赶紧带我过去!”

刘校尉多少有些奇怪的看了洛妍一眼才道:“大帅正在中军等候将军。”

宇文沐元淡淡的点头,“昨天夜里可有军情?”

刘校尉脸上顿时露出了几丝气恼之色,“昨夜我们被骚扰了一夜,不时就是一阵军号、呐喊,或者射一轮火箭,大帅怕澹台扬飞又是使诈,令我们严守不出,只是到了半夜不知怎么的有火箭烧到了左军的马棚,惊马乱闯,踏伤了不少兄弟,连左边的营墙都被马踏倒了,幸亏倒是无人来攻,前军和左右军昨天都是一夜没睡,早上才开始轮休。”

眼见宇文沐元眉头紧锁,刘校尉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刚才去守西山大营后路的队伍打发了骑兵回来报信,说是也遭到了夷兵的夜攻,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有的小队竟是一夜之中无声无息的都被人割了喉,没留一个活口,有的小队则是被毒虫毒蛇咬死咬伤了大半,他们不敢在山里呆着,连夜全部撤到了山外。”

宇文沐元怒哼了一声,斜眼瞟了洛妍一眼,只见她眼神明亮,面露微笑,忍不住冷笑道:“你的这位驸马还真是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洛妍嫣然一笑,“宇文将军说得是,你们三万精锐攻打他一个千骑营,他怎么能不堂堂正正跟你们一刀一枪的拼呢,唉,真是太下作了!”宇文沐元顿时一张脸气得涨红,却又无话可说,哼了一声,扭头不言。

刘校尉倒是暗暗唬了一跳,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安公主,澹台扬飞的夫人?宇文将军去了京城一夜,原来就是要带回她?

突然对上洛妍隐含轻蔑的微笑双眼,刘校尉突然有点不敢回视:将军刚才还说澹台扬飞下作,可夜袭也好火攻也罢,哪怕是攻心战,都是兵不厌诈的常道,可自己这边把人家媳妇抓到营地里来算是怎么回事?

转眼一行人经过后营,进了中军,洛妍注意到,这一片营地的防卫明显强过刚才的那一片,也有木栏营墙,却密实了很多,又用鹿角战车严密的围了一圈,心里有了几分明了,想来澹台手头人马太少,刚才听说后山也有士兵把守,所以这个大营的后营自然不用布置太多防守力量,而中军是要地,防备必须无懈可击,到了前营,大概会更加严密。

眼见已经到了一顶亲兵环卫的大帐之前,宇文沐元翻身下马,洛妍也跳下马来。宇文沐元虽然气恼,却也礼节不失,冷冷的一抱拳:“公主,里面请。”

洛妍微笑点头,带头走进了那顶营帐。

宇文沐秋站在高坡上,遥望着南边那条官道,眉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自从五天前接到追击兴王的秘密命令,他就带着神威军里两千最精锐的骑兵,昼夜奔驰,终于在两天前追上了兴王,可惜当时他已经进了县城,自己便只好绕过县城,带人埋伏在这个山头,此处扼守着从京城到关外的咽喉要道,只要兴王的大队人马出现,自己就有把握让那几百人一个都走不脱。

但让他憋气的是,兴王却似乎在那个小县城玩上了瘾,竟然一呆就是两天,本来宇文沐秋还庆幸他一路走走停停的,让自己有了追上他的机会,可要再这样等下去,他们出来时只带了七天的粮草,又是绝密任务,无法就地补给,怎么回去都成了问题。这个该死的慕容峻!

他现在几乎怀疑是不是他收到了什么消息,索性龟缩在城里不出来了。看看已上三竿的日头,宇文沐秋下定决心,再等一天,今天慕容峻再不出来,他就只好分兵去一百多里外的龙武军大营借调一些粮草,据父帅的消息,龙武军决定保持中立,不参与任何行动,但如果辽东军擅自进关,他们会按照职责进行拦截——对于贺兰士宜这样的老狐狸来说,这样的表态已经很难得了,想来他也不会介意自己的借粮吧。

至于两百里外的那一万辽东骑兵,宇文沐秋并不在乎,长城防线由大燕军队里最彪悍的东北军负责把守,这两年东北一山不容二虎,平卢大都督魏雄跟性格跋扈的兴王几次差点打起来,把守热河的东北军骁将魏亚林是吃素的么?

正想得出神,突然一个斥候快步走了上来,“启禀将军,兴王的车马已经出城了!”

宇文沐秋顿时眼睛一亮,“好,太好了,再去打探,小心些,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

很好,看来这位兴王终于玩够了,想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宇文沐秋怜悯的想,大燕最会玩最有人缘的王爷又如何,他和他的全家,将迎来一个最不体面的死法。那个萧明珠倒是个挺好的姑娘,可惜跟错了人,宇文沐秋叹息着摇摇头,觉得自己心肠真是有点太软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果然便看见一队人马不紧不慢、拉拉沓沓的走了过来,打头是一面“兴”字大旗,约三百名侍卫骑在马上,护卫着中间足足七十辆大车——真不知道兴王这次又搜刮了多少好东西!

想到那车上可能有的金银财宝,宇文沐秋觉得一颗心已经开始兴奋的跳动,兴王不好色是有名的,好财也是有名的,恰好正符合自己的需要。凭借过人的目力,宇文沐秋认出骑马走在第二辆马车旁边的那个身影,应该就是兴王慕容峻本人,似乎在低头跟马车里的人调笑,回头便吩咐,“神箭手,目标是第二辆马车北边穿黑色衣服的男子。其他人也做好射箭的准备。”

“下马!”带队的侍卫反应极快,立刻高声呼喝,慕容峻一怔,三支快箭已迎面而来,他却突然消失在马背上。三支箭统统落空,而其余的箭支因为不及三位神箭手的强弓,射到这支队伍前面就已经失去了准头。

兴王的侍卫显然训练有素,此时并不慌乱,前队后撤,后队前拢,车夫跳下马车,解开套在车上的马,随即推车向外,七十辆大车顷刻就在官路的一片开阔地带组成了一个标准的圆阵,把三百人护在中。

宇文沐秋心中恼火:谁无令乱射的,不但没有让这些人真正进入地势最窄、最好伏击的山路中间,又让慕容峻逃过了一劫!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挥手下令:“冲下去!不留一个活口!”

两千骑兵呼啸着从山林间奔驰而出,冲向那个简陋的圆形车阵。

第165章 生死与共

在一辆马车背后,慕容峻直起腰,看着如狼群般从山林中呼啸而出的彪悍身影,脸上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宇文简这老东西还真舍得下本,这下,神威军的精锐骑兵该是全到了吧?”

站在他身边的侍卫队长吕海点头,“有两千人,是神威军里最精锐的那支骑兵。”

“好吧,都交给你了,我休息会儿,等这边收拾干净了,那边准备好了,你再叫我,这几天跑来跑去的,累死我了!”慕容峻打了哈欠,随随便便坐在马车车头,靠着车厢壁,当真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吕海眼角都没多看自己这位殿下一眼,只打了个手势,自有两个侍卫过来,持盾护在慕容峻身前。眼见对方的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到了一百步内,吕海才高声道:“劲弩!”

所有的马车都是一声脆响,面对外面的后车厢车壁上半截翻开,露出两个设计孔,里面是两排早已蓄势待发的弩箭,随即便发射了出去,三百名侍卫也纷纷占据位置引弓而射,这些弩手侍卫都是久经训练的好手,一轮箭过后,第一批呈半包围状冲过来的几十个骑兵连人带马都成了刺猬,马的悲鸣人的惨叫交织在一起。

神威军的骑兵心中无不是一凛,纷纷拨马躲开这倒地的一片人马,随即引弓还射,只是七十辆大车组成的车阵虽然简陋,挡住大部分箭矢却没有太大问题,相反他们无论跑向哪个方向,都有劲弩强弓射出的利箭在等着他们。在五十步之内,这种弩箭连重装兵的胸甲都能射透,何况是轻装的骑兵?

宇文沐秋心知再散冲下去也是白搭,只能摇动旗帜喝令骑兵退出射击范围,重新集结阵型,看着这个刺猬似的小小车阵,心里郁闷无比:因为要打伏击,又要带够七天的粮草,为了减轻重量,他们连盾都放弃了,谁知道却会遇见这样的局面!当年李陵靠车阵与弓弩,五千汉兵生抗八万匈奴骑兵,难道这一幕今天又要上演?突然间心里一动:这些车明显都是经过精心改装的,车内还有弩手,总不可能都是凑巧吧?

刚刚想到此节,却见两百步外的车阵里,慕容峻的身影再次出现,声音远远传来:“我说宇文将军,多谢你千里送行,小王盛情难却,你们就不用想着回去了吧!”

宇文沐秋心中大凛,突然间只听背后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由脸色煞白:不知何时,就在自己刚刚伏击车队的山头,一片黑云般的骑兵已经从山林中冲出,转眼便形成了将自己队伍包围之势,看那装束,正是应该被魏亚林阻挡在热河之外的一万辽东铁骑。

……

刚刚走进中军大帐,洛妍就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案几上铺着的军图上抬了起来,眼里的寒光一闪而逝,随即变成了礼貌的笑容,“平安公主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恕罪!”

看着这位宇文家最负盛名的将军宇文简,洛妍心里叹了口气:一看就比他那个七情上面的儿子难缠,也是,人老成精嘛。只能微笑道,“宇文元帅太客气了,平安如今不过是阶下之囚而已,焉能劳烦元帅迎接。”

宇文简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不露痕迹的变得更加热情了些,“公主真会开玩笑,您是金枝玉叶,请您过来,不过是想麻烦公主为下官劝说劝说澹台将军。他为我大燕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如今何必执迷不悟?只要他肯打开营门,交出邺王,太子殿下绝对不会追究他被蒙蔽从逆的罪责,公主也依然可以和他双宿双栖,岂不是两全其美?”

洛妍静静的看着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却一言不发。宇文简被她明澈的目光这样盯着,脸上的笑容渐渐也有点挂不住了,半响才道,“公主,本帅也是为你着想,太子不日就要登上大宝,你难道就不想将功折罪?”

洛妍轻轻皱起眉头,困惑的道,“宇文元帅,平安有一事不明,我父皇还在,太子大哥如何继位?”

看着洛妍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和欣慰,宇文简胸口一闷:自己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怎么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诈了?看来想让她劝说澹台扬飞是不大可能了,也罢,自己也不能指望真能靠这个女人把澹台给劝降了,不过她还是能派上别的用场……脸上不由重新露出笑容,“公主是聪明人,想来不会自找麻烦,待会儿与澹台将军见面,自然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不然,沙场无常,您这样的金枝玉叶,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哪怕少根手指头,我可如何向太子妃交代?”

洛妍见他目光在自己手上打了一转,顿时觉得手背上一阵寒栗——他显然不是说着吓人玩的,提到太子妃,更是提醒自己认清处境。

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洛妍放任自己的脸上流露出惊惧厌恶的表情,两只手握到了背后。

宇文简微微一笑,扬声吩咐,“叫人去喊话,请澹台将军阵前一晤。”

前面是宇文简和宇文沐元,身边是两个神色冷酷、手持腰刀的校尉,背后还有两个弓箭手,洛妍骑在马上,很想表示下受宠若惊的心情,不过想到即将面对的,心里却是说不出忧虑:澹台扬飞,但愿自己的出现不要左右了他的判断力!在战场上,他比自己想像的更出色,以千人的御林卫,把三万人的神威军逼得要使出这样的招数,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知道,只要他坚持下去,就一定有希望,而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成为断送这种希望的人。

看了看身边那两把明晃晃的刀,洛妍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比起某些事情来,一个痛痛快快的死,也许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虽然心远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忍,可是有些事情,她绝不会忍。

西山大营前,前天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这片土地依然满目疮痍,双方的丢下的尸体已经各自简单埋葬,但被双方士兵鲜血浸透的土地依然散发出隐隐约约的腥臭,那些在陷阱和壕沟里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和残骸短时间内很难全部清理出来,在夏日的烈日下,那种人体被烧焦后的恶臭也在风里一阵一阵的传过来。

洛妍紧紧的皱着眉头,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恶心,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战场,除了那种无影无形的煞气之外,居然还会这么可怕的味道——战地记者,果然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起码她自己就不成。

眼见一行人已经到了战场的正中,焦臭越发明显,好在此刻,几百米外西山大营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洛妍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一颗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手心也开始出汗,脑中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传说中,美貌的公主不都是爱上了白马白袍的英俊小白脸么?为啥分配到她,就彻底换了个色?可是,看着这个熟悉的,被自己一次次坚决压制在心底深处的身影,她终于还是微笑了起来。

来到离宇文简面前约十步的距离,澹台扬飞带住了马,头盔下一双寒星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洛妍,洛妍迎向他的目光,坦然的微笑,轻轻的点头:我很好。

宇文简看着澹台扬飞,大声的笑了起来,“澹台将军,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平安公主吧。”

澹台扬飞的目光终于挪开,冷冷的看向宇文简,“的确没想到,我虽然知道你们神威军没种,却没有料到会没种到这个地步。”

宇文沐元不由大怒,刚想冲上去,宇文简却立刻伸手向后一挥,冷笑道,“澹台将军既然有种,想来也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因为自己吃苦头吧?太子殿下有令,只要你肯悔悟,回去就开营投降,公主就依然是公主,你也依然是安王世子,他绝不会追究你们从逆的罪责,如何?”

洛妍紧紧的盯着澹台扬飞,轻轻的摇头,澹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随即便迎向宇文简,一字字道,“你做梦!”

宇文简回头看了洛妍身边拿刀的校尉一眼,两名校尉顿时会意,两把钢刀架在了洛妍的脖子上,那种冰凉锋利的感觉逼在脖子的肌肤上,洛妍顿时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僵了,心脏紧紧的缩成了一团,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让眼前都开始模糊——当死亡的威胁以这种富有说服力的形式降临,她才第一次认识到,视死如归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澹台将军,你如此执迷不悟,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这位公主殿下死在这种地方吗?”宇文简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洛妍只看见澹台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划过的尖锐痛苦,看见他握枪的手背突然爆出了青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种神色却让她那颗在紧缩后开始疯狂跳动的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然后,她笑了起来,“宇文元帅,您就别吓我了,我胆子很小的。虽然我知道,太子妃很想杀我,但现在您要是杀了我,太子难免要恨她一辈子;再说了,杀了我,你拿什么威胁我的驸马和哥哥呢?拿不下西山大营,等我父皇身体好了,你还有宇文家就彻底完了对不对?”

宇文沐元回头怒道:“你闭嘴!”

洛妍立刻闭上嘴,却冲澹台扬飞眨了眨眼睛:别担心,我不怕。澹台扬飞静静的看着她,手背上的青筋慢慢消失。

仿佛是配合他的这句话,一个校尉拿刀的手微微一抖,洛妍只觉得脖子上一痛,有热热的东西顿时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对面的澹台扬飞的脸瞬间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害怕和疼痛,一种凛然的情绪已让她的脑子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冷静,她冷冷的看着这名校尉,“你会不会拿刀?手抖什么抖?不会拿刀回去练几年,省的出来丢人现眼。”

那名校尉目瞪口呆的看着洛妍,脑子顷刻短路。连宇文简和宇文沐元都惊异的回头看了一眼,洛妍冷漠的瞪了回去,两人相视一眼:这个公主,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已经被吓疯了?再去看澹台扬飞,只见他已经面无表情的看着宇文简,一言不发。洛妍看见他变得冷静的神色,松了口气,这时候自己若是害怕,或是强自镇定,都会让他更痛苦,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他冷静下来,不过妈的,脖子还真有点疼。

宇文简笑着摇了摇头,“澹台将军果然心如铁石,也罢,让你献营是有点难,不如这样,你若肯下马自缚,我就立刻放公主回西山大营,我宇文简对天盟誓,信守承诺,以后就算破营,也绝不为难公主,有我一天必保公主性命,如何?想来澹台将军你也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用你自己的命来换公主的性命,也让本帅看看你的胆量!”

洛妍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她最怕的就是这种交换,澹台扬飞是军人,再喜欢自己也不会拿父皇的性命、大燕的希望,来换自己的命,但如果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洛妍看了看脖子上的钢刀,慢慢握紧了双手:用这么锋利的刀割断动脉血管,应该不会太难吧?

澹台的眼睛转向洛妍,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睛里,终于缓缓开口,“对不起洛洛,皇上就在我的后面,大燕就在我的后面,现在我不能降,也不能死,但是你别怕,此战之后,你活着,我会和你在一起,你死了,我也和你会在一起,我会和你,生死与共!”

第166章 营啸之夜

我们,生死与共。洛妍看着澹台,脸上慢慢展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眼角却有热热的东西滑落下来,“我不怕!”

澹台扬飞凝视着洛妍,眼神温柔明亮。宇文简冷笑一声,“我真是低估了公主和澹台将军,真该成全你们这一对同命鸳鸯。不过澹台将军,你不肯换也可以……”

宇文简一怔,随即便醒悟他是在说自己不停的讨价还价,饶是心里素质过硬,一张老脸也不由憋得通红。宇文沐元不由勃然大怒,拍马要上。宇文简反应敏捷,扬起手里的大刀,挡住了儿子的去路,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寒声道,“澹台将军不是很有种吗?你的千骑营号称天下第一铁骑,本帅很想见识见识,不如今天,就让神威军的骑兵向千骑营讨教讨教,只要澹台将军肯光明正大的与我军一战,本帅就保证不伤公主一根头发!”

洛妍心头一震:光明一战?战你个头啊!千骑营才多少人,神威军有多少人!却听宇文简又补充道:“澹台将军放心,我也只出一营骑兵出来,不会以多欺少,若是这样将军还不肯指教,将军免战一日,本帅也只好送公主一根手指给您。”

洛妍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在逼澹台跟神威军拼消耗——神威军最不缺的就是人,这样的近战,千骑营再厉害,也是打一天少一天,怎么可能拼得下去?“不行,不能答应!”两把钢刀顿时又逼近了些。

澹台扬飞看着洛妍,看着她脖子上那两把钢刀,随即斩钉截铁的道:“好!只是这战场需要休整,你我今日各派工兵填补陷阱,明日辰正,我将与元帅决战一场!”

洛妍大急,还想开口,却见澹台看着自己,坚决的摇了摇头。宇文简扬声笑道:“好,澹台将军果然痛快,明日一早,我们在战场上一决雌雄!”

澹台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之色,“一决雌雄,宇文元帅,你不配跟我说这句话!只是你答应过的事情,最好记得!”说完又看了洛妍一眼,“洛洛,你等我!”洛妍突然想起,这正是练兵前的那天晚上他跟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呆住了,心里百感交集,只见澹台已断然掉头催马而去。

宇文沐元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就向澹台扬飞背后射去,洛妍惊呼一声,“小心!”却见澹台扬飞身子不知怎地微微一晃,那箭已被他反手用长矛磕开,马速不减,却遥遥回头笑道:“宇文将军,要练箭,吃饱了再练也不迟!”

洛妍简直想惊叹一声: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澹台扬飞居然如此有气人的天分?却见宇文沐元望着澹台的背影,双手微微颤抖,随即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看了自己一眼,一抽战马,独自飞奔回去。

宇文简也掉过了马头,脸色发青,却看也没看洛妍一眼。刀终于离开了自己的脖子,洛妍老老实实跟在了这位大帅的后面,低下头,掩住那额头上突然滚滚冒出的虚汗。

……

眼见太阳慢慢沉入山峦,阴影一点点从不远处的山林渲染过来,守在西山大营后路上的军营渐渐沉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能找到的灯都依然点亮,挂在了营地的四角、帐篷的外面,但这点灯光在渐渐浓郁下来的黑暗里却显得那么孤弱无援。

这处营地离驻扎在西山大营正面的神威军本部大约有三十里地,把守住这个地方,西山大营里的那些骑兵至少就无路可退了。不过此刻,没有人去想那些传说中无可匹敌的千骑营骑兵——他们宁可面对这些骑兵的马蹄子,也不要再看见那些夷兵了!

因为恐惧,这处营地白天已经被加固得格外严密,所以地方的木栏外都插上了密密的鹿角,夜里巡逻的士兵也比平日加多一倍——只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敢离开营地的范围到外面去巡防。

当消息传来营地中心大帐的方效国将军那里时,方效国皱眉站了起来,想了想却又颓然坐下——按理,他应该把那些拒绝执行命令的士兵直接推出去斩首,不过,此时此刻,军心如此,真要这么做,只怕引发的不是服从,而是叛乱。

算了,由他们去吧!方效国挥了挥手,“就在营地周围巡视,不得偷懒!”

胡副尉悄悄的抹了把汗,还好,将军今天通融了,别说那些士兵,连他也不敢离开营地的灯光,到那些黑漆麻乌的地方去,谁知道又会遇见什么?而且看那些士兵的样子,他们大概真的宁可打板子杀头,也不愿意再面对那可能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般的夷兵……他带着的这一班,要到寅正(凌晨四点)才可以交班完事,老天保佑,但愿今夜平安!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老胡的祈祷,这一夜,竟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偶然山林也会传来一些怪声,老胡他们立刻会绷紧了神经,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

又一场虚惊过后,有人就低声骂,“几天没睡好,我现在越发体虚了,老觉得脖子后面有人吹凉风。”又人附和,“可不,进出营门的时候,还老觉得有黑影缀在后面,结果一看,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唉,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居然会摊上这样的差事?我倒宁可在那边攻城,总强过……”

老胡有点听不过去,冷冷道,“我们这差事怎么啦!我们国字号一部五千人,好歹现在还剩下了将近一半,精字号和忠字号一万人,加起来剩的也不过一千多点了!难道被火烧死,又是什么好死法?”

众人顿时无话可说——这里虽然离本部有二十里地,但一天也有若干趟快马来回传递消息,每天又有后勤补给的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自然知道。神威军最精锐的两部已经完了,剩下的人已经全部打散编入别的军团,算来只剩下报字部还算完整,但据说已经拒绝执行命令,据说是因为……

胡副尉顿时大怒,“谁在胡说八道!”队伍里一片安静,谁也不出头,但各自都暗暗撇了撇嘴:当我们是傻子么?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叛徒,一千多人说叛就叛了?还不是这些当官的心虚,拿着我们的命去造反,自己却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不然,怎么没有见谁敢去跟那个澹台将军单挑?

胡副尉看着这些大兵,脸上依然是怒气不减,心里却是一声叹息:那边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也是知道的,那些降兵叫喊的多半是真的,他还知道,今儿元帅居然把澹台将军的夫人,那位办报纸、做善事的平安公主给抓到阵前了,要逼澹台将军投降……这事情做得还真是没种!不过这是大将军们的事情,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但愿他能安安静静带完这一班,回去好好睡一觉,但愿他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围着营地又巡视了一圈,一切正常,眼见已经过了寅初就要寅正,老胡松了口气,最后这一趟,转到马厩就到正门那边等上不到一刻钟,接班的就该到了——为了和大营联络方便,马厩里倒是有几十匹好马。老胡也当过骑兵,自然对马有些感情,路过马厩不免多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忍不住道:“打上火把,我们过去看一眼。”

士兵们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说,举起火把,便往马厩去了,没走几步,老胡顿时发现事情坏了:此时马应该都在站着睡觉,怎么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抢过火把,快走几步往马厩里一照,老胡顿时呆若木鸡:马厩里的马全部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上,他们这样冲过来也没有反应,竟是无声无息的都死了……

正呆愣中,突然黑暗中有影子一闪,老胡忙将火把向那个方向一举,却看见一个皮肤漆黑,脸上涂着花纹的夷兵,站在马厩的一个角落里,回过头来向自己一笑,露出了嘴里一块不知是什么的血淋淋的东西。

“啊!啊!啊!”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突然在老胡背后发出,这凄厉的叫声回**在营地的上空,久久不绝,老胡从惊愕之中清醒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回身向着惨叫的人就是一巴掌,但为时已晚,不知哪个营帐里突然传来了同样的尖锐声音回应,然后各个营帐里先后响起相同的凄厉叫声,随即变成了一片狂呼尖叫,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老胡手下这些巡逻的士兵有的丢下火把,一面狂啸一面就向营门奔去,有的则抽出腰刀狂叫着冲向营墙,疯狂的劈砍着木栏,更有甚者跳起来就向同伴张开了大口咬去……

老胡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一个箭步闪入马厩,躲在了最黑的角落里,什么夷兵、死马都不在乎了,他只是看着外面那些疯狂奔跑、狂叫、厮打的昔日部下们,无声的全身颤抖,这才是军队最恐怖的噩梦:营啸!这传说中会让整个营地的士兵自相残杀或疯狂致死的事情,居然活生生的发生在他眼前了,他效力了半辈子的神威军国字部,居然营啸了!

“这样更好。你们留下看守营地,不能让人往东边跑,我们走!”

第167章 谁是刀俎

夏日清晨的阳光照在战场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明朗的感觉。经过昨天半天多的清理休整,陷阱和壕沟里都已经填上了泥土,那股在战场上飘**了三天的焦臭终于被掩埋了下去,沿着壕沟修建的胸墙上又树立起了一圈新的鹿角栅栏,只是留出了六米宽的两道木栅栏门。

离约定的辰正还差一刻钟,神威军的辕门一开,宇文简带领着两队士兵列队出营,前面是一千黄色戎装盔甲的骑兵,出营之后略调整片刻,排成了尖头的进攻队型,后面一千弓箭手则呈雁形排开。

宇文简看着这一千骑兵,心里叹了口气,毕竟不是真正的精锐,排个进攻队型都做不到如臂使指,如果秋儿带的那两千精兵在,今日定能叫澹台扬飞和他的千骑营片甲不留!

宇文沐元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低声道:“父帅,用这支千人队和澹台的千骑营对冲,只怕留不下他们多少人。”

宇文简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谁说我只用这支千人队?千骑营跟千牛卫一战,千牛卫固然全军覆没,但他们少说也要死一小半人,如今能出战的有六七百就算万幸,我们的锋字营两千骑兵虽然还没回来,但锐字营好歹还有三千人……”

宇文沐元不由一惊:“父帅,你不是说……”随即恍然大悟,“父帅英明,你只是要澹台正面应战,就没打算让他回去!”

宇文简微笑不语:澹台扬飞,你以为只有你会玩兵不厌诈么?

太阳又升高了一点,恰恰在辰正时分,西山大营里突然吹响了军号,营地大门和木栅栏门同时拉开。一队黑云般的骑兵疾驰而出,其中一半五百余骑在木栏门外迅速列成箭矢队型,另一半也是五百余骑分成两队,背对栅栏,平列数排。

宇文沐元心里微奇:“父帅,他们的人数似乎在千人以上!”

宇文简的笑容越发轻松,“看来,这就是澹台扬飞的全部家底了!他的千骑营只剩下五百精兵,后面的压阵的五百多人,大概只是剩下的辅兵。”

“辅兵?”辅兵也能投入正式战斗?宇文沐元不由十分意外。

宇文简看了长子一眼,心里叹息:这孩子,就是不如他弟弟心细!嘴上只能解释,“我们这次神威军在西山受训的杨将军难道没有告诉你,千骑营的辅兵素质根本不低于一般的精兵?”

宇文沐元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今天之后,也不过是给澹台扬飞陪葬的冤魂!”

只见对面两对骑兵尽出之后,城门中奔出一匹黑色高头大马,黑色盔甲,黑色大枪,宇文沐元与宇文简相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澹台扬飞,终于出来了!

宇文简忙举起大刀:“冲!”战鼓擂动,这边的千人队顿了一顿,也催马冲了上去。

两里地的距离,对于全速冲刺的两队骑兵来说,不过是数息的时间,当两个箭头狠狠的撞在一起时,千骑营的素质顿时显示了出来,一片马嘶人喊之中,那个黑色的箭头狠狠的扎进了神威军的黄色队列之中,就仿佛是一把斧头砍向木棍,迅速便将这根木棍从中劈开。神威军瞭塔上的哨兵,甚至清晰的看到了一条黑色的洪流将自己的骑兵队伍冲成了两半,不过片刻,竟是凿了个对穿,黑色洪流随即分成两股,竟是队列不乱兜转着又冲杀了回去。

如此两轮冲杀之后,神威军的骑兵已经完全各自为战,而人数本来只及他们一半的千骑营却用队型造成局部上的人数优势,不断收割着对手的性命。明明是五百对一千的冲锋,形势却迅速变成了一边倒的追杀。虽然自己也有伤亡,但千骑营骑兵沉默而悍不畏死的气势已经死死的压住了对方。

宇文简脸色微青,回头大喝一声:“左翼!”黄色的旗帜飞扬,神威军的营地左翼突然冲出了另一支千人骑兵队,向战场上飞奔。一直静静站在自己营门前的澹台扬飞似乎也立刻注意到了这支骑兵,长矛挥动处,剩下的五百骑兵迅速调整队型,向着神威军的新投入的千人队迎了上去。正如宇文简所料,这支骑兵战斗力果然也不错,但却不及刚开始那五百骑兵的惊人素质,和神威军的这支千人队胶着在了一起。

眼见中央战场上神威军的骑兵虽然在逐渐减少,却还没有崩溃,而澹台扬飞的身边只剩了几十骑亲兵,宇文简的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举起大刀,“右翼!”

蓝色的旗帜舞动,从神威军右翼同样传来了呐喊之声,最后一支千人队冲入战场。西山大营的土墙上再次传来军号声,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冲了出来,随即和澹台身边的亲兵汇合,由澹台扬飞亲自带队,迎向右翼的骑兵。似乎知道右翼的吃紧,中央战场也分出了一支约两百人的骑兵小队,向右翼截杀过去。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了全面的胶着状态。

宇文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再次举起大刀:“亲卫营!”

辕门大开,一支早已等待多时的亲卫骑兵狂风般冲了出来,冲向了战场的右翼,澹台扬飞所在的地方——这五百人才是神威军精锐中的精锐,而他们,将给予澹台扬飞最致命的一击!

眼见五百亲卫已经和右翼的三四百御林卫冲在一起,眼见那个黑色的身影转眼已陷入重围,被淹没在一层一层的黄色铠甲和枪林箭雨之中。

父子俩相视而笑,仿佛看见了已经到手的胜利。突然间,只听在神威军的后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与混乱。宇文简与宇文沐元愕然回头,只见营地的后方,惊马长嘶的声音远远传来,竟然已经是烟尘滚滚!

……

在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一个帐篷里,洛妍坐立不安的转着圈子,已经过了辰正了,隐隐听得见外面传来的军号与战鼓的声音,在那片战场上,澹台扬飞他大概已经在厮杀了吧。他怎么这么傻?宇文简那老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说一千就一千啊,真正到了战场上,人马交错的时候,他再投入几千人一万人,你也撤不下来啊!

你这个自负的大笨蛋!大不了就让他们剁我几根手指头好了,呃,当然,那样会很疼,非常疼……洛妍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无声的苦笑,她的确很害怕啊。可是,如果,他因为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就像有火焰在心口炙过,洛妍按住胸口,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也没什么,就像他说的,我们同生共死而已!只可惜,自己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受伤,更害怕自己如果注定会出意外,他会受不了,所以宁可不再接近,不再亲密,想着这样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她其实只是想让他活得好好的,做一个能够快乐的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也许就不会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吧,不会让两个人之间留下那么多的遗憾!洛妍突然想起那天他在春光里的笑容,他在离开时看自己的眼神,心里慢慢涌满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

仿佛有马蹄震动的声音,有奔跑和惊叫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真不远……不对!方向不对!洛妍霍地站起,她的身上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个帐篷外面还有十来个亲兵把守,可是,她总要做点什么吧?对了,烛台!洛妍飞奔过去,一把撸掉三根蜡烛,将那把有着尖头的铁制烛台操在了手里。

还未等她转过身来,突然身后脚步声响,洛妍迅速转身,将烛台藏在背后。

匆匆进来的,不是宇文简的亲兵,而是一个小兵打扮的年轻人,看见洛妍,压低了声音,“公主,我是澹台将军的手下,请赶紧跟我出来!”

洛妍退后一步,怀疑的盯着他——这个人看起来完全面生,而且看上去长得有点……太猥琐了吧?完全没有一点御林卫的英武之气。那人忙道,“澹台将军说了,这次之前你们最后一次说话是在太行围场,他送你回帐篷。”

来人脸色露出一丝苦笑,看起来越发的猥琐,“不用,公主,请跟我出来就好。”

洛妍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跟着他快步走出帐篷,只见帐篷前面的那十来个侍卫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由吃了一惊,看了看前面这个实在不大起眼的身影:他居然可以无声无息杀掉这么多人?往外走了几步,眼见本来肃穆的军营已经是一片混乱,处处都有青烟冒起、惊马狂嘶、士卒惨叫的声音。中军略好一点,但也有火头燃起。前面的人并不迟疑,带着洛妍便向营门的方向而去,有个军官打扮正往这边走,一眼看见洛妍,不由一惊,对着那个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忙缩头缩脑行了个礼:“将军好,大帅吩咐小的带公主到阵前去。”军官眉头一皱,跨上一步,“你胡说八道什……”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吐出,洛妍只见人影一晃,那个军官已捂着喉咙,呃、呃两声,倒在了地上。

却见那人吹了吹自己的手掌,对着那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军官淡淡的道,“记住,我叫崔军凯,铁手勾魂崔军凯!”

第168章 兵败如山

哇!高手!传说中的高手!洛妍顿时眼冒星星,眼前那平凡的身影似乎高大了很多。再走了几步,另外三个同样小兵打扮的人也奔了过来,四个人将洛妍围在当中,疾步往中军大营的营门而去。他们对地形似乎很熟,在营帐间走得飞快,一路却没有遇到什么人,偶尔只见倒毙在营帐边的尸体,想来是他们早就下手清理掉的。

不过片刻,就到了中军大营从营门到帐篷间的那片空地里,这里有一支小队,至少百十个人在把守大门。带头的崔凯军微微向后一缩,但门口瞭望塔上的哨兵眼尖,已经看见他们的身影。

“谁在那边?出来!”听到一声大喝,崔凯军向后面摆了摆手,“没关系,惊马已经冲营,我们出去只要撑上一会儿,把他们调开就好。”说完便带头走出了营帐间的空隙。

看见这四个小兵和洛妍,把守营门的那位副尉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带着手下便冲了过来,呼啦一声将他们五个人围在中间,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眼见四周都是明晃晃的刀枪,洛妍心里打鼓,那个叫崔凯军的人却突然退后一步,作势将刀架在了洛妍的脖子上,“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啊?这是什么状况?洛妍不由一呆,营救自己的高手怎么转眼就改行做了绑匪?随即心里不由暗赞一声:人才啊这位!忙配合的满脸惊恐的看着他,只觉得那张猥琐的脸上似乎也在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副尉和神威军的士兵也面面相觑,崔凯军又道:“老子出来,就是为了绑这一票,你们神威军想要公主,就拿五千两黄金出来,不然我割了这公主的脖子,咱们一拍两散,谁都别活,给我退下!”

那弓箭手自然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可这“劫匪”与公主站得甚近,他可没把握一箭出去能杀了“劫匪”而不伤公主。两边正对峙中,突然滚滚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副尉扭头去看,不由大惊失色:和刚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数匹惊马在营里狂奔不同——他还纳闷,难道马棚又着火了?而这一次竟是一支骑兵如从天而降般从后面杀了过来,眼见就要冲到营门口。

副尉本能的就向辕门狂奔而去,但哪里来得及?只见带头之人一杆长枪挑处,辕门已像纸糊的般轰然倒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黑光闪过,胸口一凉,随即身子高高的飞起,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怎么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还围着洛妍的士兵轰的一下四散奔逃,洛妍呆呆的抬头看着奔近的这匹黑马,看着马上的那个人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被一只大手一把捞上马背:“洛洛,坐稳点!”

洛妍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般,战马飞奔,她不由自主紧紧环住他的腰,仰脸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澹台扬飞并没有分心看她,冷峻的脸上,一双眼睛就像鹰隼般凌厉的盯着前方,只是搂着她的胳膊微微紧了一紧。洛妍心里一凛: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此时此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分心。

身边不断有战马赶了上来,将本来作为箭头的澹台扬飞围在中间,但队伍的阵型不变,依然像一把锥子般将神威军的中军干净利落的撕裂开来,洛妍注意到,队伍的最外侧的人多是一人双马。

也许是因为本来把守中军的亲卫全部上了战场,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这支队伍就凿穿了中军大营,身后留下一路火光烟尘。

前营虽然营墙更为坚实,但对着中军的这道辕门毕竟没有布置太多的人手,骑兵们几乎没费太大的力气便闯进了营门,但前营的士卒显然比后营与中军要多很多,而且惊愕过后,军官们纷纷清醒,组织起步兵向中间赶来,四下有箭支的飞射,有枪尖的寒光,四处都是鲜血的颜色和惨叫的声音,洛妍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稳稳的坐在马鞍上,尽量不妨碍澹台的任何动作,在他的马前身侧,那些士兵就像玩具般被枪尖挑飞,或是被枪柄撞飞,偶然会有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那又热又腥的味道令人战栗,她却强忍着抹都没抹一把。

弓箭手们目瞪目呆的看着眼前的骑兵队伍突然变成了疯马的队伍,眼见马已奔近忙向马群射出了两轮箭,还来不及射第三轮,惊马已轰然闯进弓箭手的队伍中,在马蹄的踩踏中,弓箭手四散奔逃起来。

骑兵的队伍紧跟着几十匹惊马冲出了前营,眼前是一片人马混战的沙场。西山大营的土墙上有旗帜挥动,澹台抬头看了一眼,沉声喝道:“前队跟我走,后队去右侧支援!”命令一声声的接力传了下去。

又是厮杀的人群,又是寒光闪闪的枪尖与刀锋。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杀戮,而是面对面的较量,但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支队伍奔驰的步伐,沙场正中再一次被黑色的洪流从中撕开,最早的神威军千人队本来已经伤亡过半,被这支队伍一冲,几乎彻底崩溃。

木栅门和城门在眼前轰然洞开,厮杀和惨叫终于被抛在了后面,马蹄慢慢停下,洛妍松了口气,抬袖抹掉脸上的血沫,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身后一空,澹台已经跳下马,洛妍忙踩住马镫往下跳,脚还没沾地便被一双大手稳稳的扶住。洛妍只觉得膝盖发软,却回头扬起脸来向他微笑,澹台的右边脸颊上也沾着几滴鲜血,配合着眉宇间尚未散去的冷酷杀气,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刚刚从地狱归来的死神,但在洛妍的眼里,却觉得他从来没有如此好看过。

澹台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确信她毫发未伤,点了点头,随即松开手,再次骑上战马。洛妍一惊,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澹台目光冷峻的看向远方,低声道,“阿谦还在外面,洛洛,你等我回来。”

二哥在外面?洛妍有些茫然,却见澹台转头拨马往外就走,扬声道,“没有受伤的,跟我出去接应兄弟们!”数百人轰然响应,纷纷跟在他的后面又一次向外杀去,除了十几个一进大门,就伏倒在马背上被搀下来的重伤号,几乎没有人留下来。

大门再次关闭,洛妍怔了半响,拔腿就向外墙上跑,青青和谷雨几个本来得到消息跑了过来,却只能跟着跟着她跑上了外墙。

西山大营的外墙是标准的防御墙,虽然只有一丈多高,墙内土台的宽度却也有一丈多宽,足以跑马,内侧有马道,但更多的是可以随时跑上去的斜坡,每隔十几米还修有简易的马面。洛妍奔到了最近的一处垛口往外眺望。在乱哄哄的战场上,立刻就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那个身影:就像一支黑色利箭的箭头,阻挡在他前面的所有东西都被狠狠的撕开,所到之处,本来和黄色胶着在一起的黑色迅速汇入他身后的队伍,渐渐变成了一支不可阻挡的黑色洪流,横扫战场,转眼间就已经冲入战场上人马最密集的北边。

这股气势如虹的生力军的到来,彻底决定了南面战场的局势,本来倚仗人数优势支撑的神威军,被黑色的铁流来回两个扫**就直接击溃,四散奔逃,这股黑色洪流在收拢南边的黑色人马后却并不停留,而是又一次冲向了神威军的大营。

从洛妍站的地方看去,此时的神威军大营早已不复当初的严整模样,处处一片狼藉,处处烟火燃烧:澹台带着冲营的七百人马,后队专门带了火箭,前队负责冲营,后队负责放火。本来宇文简好容易组织了两千人步兵防守前营,但失火的大营和战场上败退下来的自家骑兵却让这支队伍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当那股黑色洪流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来时,本来应该用密集长矛抵挡住他们的神威军步兵却丢下长矛返身就往营地里跑。

宇文简脸色惨白,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一切都完了。对方虽然只有不到一千人,自己手里虽然还有上万人,但一支彻底失去勇气的军队,数量上的对比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迎接他们的将不再是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最后眺望了一眼北边那依然还在苦苦支撑的五百亲卫,宇文简咬牙拨转马头,在数十名亲兵的带领下,飞快的逃向后方,身后跟着脸色比他还要白的宇文沐元。

不过这一切,洛妍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始终只跟随着一个身影。

眼见他已经接近最密集的战团,那些本来包围着一团黑色人马的神威军亲卫突然发出了一声呐喊,后队立刻转身排出整齐的队型,长枪如树林般举了起来,枪尖反射着令人心寒的光芒对着这支黑色箭矢冲了过来。但那支黑色的箭头却丝毫也没有停顿,同样直直的冲了上去——简直就像拿身体去撞上那道枪林一样。洛妍已经完全无法呼吸,但转眼就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瞬间已经出现了枪林的背后,他身侧的两个黄色身影直直的飞了出去,枪林立刻被撕裂开来,然后便被吞没在越来越多的黑色浪头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他,洛妍看着他前面的一切就像水波般被干净利落的劈开,终于冲到了黄色人马包围的最中央,洛妍听见青青的一声轻呼:“谢天谢地,二殿下没事了!”

“对,二殿下得知公主去京城把文大夫救了出来,自己却被太子抓到东宫去了之后一直很内疚,今天本来应该是长孙将军穿驸马的盔甲,却被邺王殿下坚持拿来穿了,说是一定要为救公主您出一点力。结果他一出去,果然就被神威军层层围住,天神保佑,幸亏驸马来得快!刚才我一看见驸马带着公主从神威营里闯出来就知道,这一仗,我们赢定了!”青青几乎是眉飞色舞。

洛妍目光依然停留在外面,当最后这支黄色的队伍被冲散之后,北边的战场上也再无悬念,其实人马数目对比上,黄色并不见得少多少,但神威军大营的溃败已经像瘟疫般传染到了这片战场,片刻前的交战迅速演变成为追杀。只是她最关心的两个身影并没有加入,而是被十余个人拥簇着往大营而来,他依然坐在马上,但身形似乎不是那么稳定,洛妍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返身跑向大门。

在令人窒息的焦虑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洛妍睁大眼睛看着从门外骑马而来的那两个身影,慕容谦已经摘下头盔,脸色微微有点发白,看见洛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随即高声道,“军医!”

洛妍紧紧的盯着二哥身边的他,他几乎已经是一个血人了,连头盔上都在往下淌着血,只是脸上大约擦过几把,还看得出模样来,看见洛妍奔了过来,澹台扬飞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放松的表情,眼睛里有柔和的笑意,“你放心,阿谦没事。”

“你呢?你怎么样?”

“我没事……”仿佛是为了反驳自己的话,澹台扬飞的身体晃了一晃,蓦然向一侧倒了下去。

第169章 精忠报国

清水一盆盆的迅速被送入营房,血水一盆盆的被迅速送了出来。胡缨和另外一个军医低头处理着伤口,背后已经慢慢被汗水浸透。

洛妍坐在床前,呆呆的看着澹台扬飞血肉模糊的左肩和胸口上两处狰狞的伤口。伤处一点点被处理干净,烈酒一喷,他一直镇定微笑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洛妍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模糊了,澹台叹了口气,“洛洛,别这样,我真的没事。”

从半个时辰前从马上跌下来,被早有准备的亲兵们接住,澹台扬飞只晕眩了几息的时间,就开始说这句话,“我没事。”

“我没事,刚才只是脱力了。”

“我没事,肩膀这里只是被枪尖扫了一下……”

“我没事,胸口的伤一点都不深。”

胡缨也安慰洛妍说,“公主别担心,驸马这次不算伤得深,创口虽然大了些,出血有点多,但没有伤到筋骨,养几天自然就好了。比以前在西北的几次好多了。”

洛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哽咽着哭出了声,声音刚刚传出去,一个人影嗖的从外面蹿了进来,随即便是一声心急火燎的嚷嚷,“老大你怎么了?老大,呃,这不是没事吗?”

屋里几个人都愕然看着这个人,洛妍立刻认出来,这不是那位一会儿搞潜伏一会儿当绑匪的铁手追魂兄么?只见他依然有些猥琐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挠了挠头,“突然听见女人哭,我还以为老大你……精忠报国了。”

澹台扬飞本来正莫可奈何,听到他的话只能一瞪眼睛,“滚出去!”

“遵命!”崔凯军一个倒飞直接飞出了门,还当真在半空打了一滚。屋里的人相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看到洛妍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澹台松了口气,没想到这铁手还有这样的妙用。看来这个人,还真是收对了。

洛妍低头抹干净眼泪,心里突然涌上困惑,“你今天怎么突然从后面杀进来了?刚才那个人怎么会找到我?你这几天都在布置什么?”

澹台扬飞想开口,慕容谦已道,“你就多休息一会儿,我来跟洛洛说。”

原来自从京城传出消息,洛妍已经被东宫抓住,澹台扬飞就开始担心太子夫妇会利用洛妍来要挟他们。尤其是和神威军两天交战,第一天火攻奏效,第二天又利用头一天的俘虏和单挑言辞彻底瓦解掉神威军的军心后,他的担心更甚。当夜,他就安排了人手夜里轮流不断骚扰神威军,制造混乱,情报局原来安在神威军的钉子更是乘机放火惊马,加上原来步兵两部几乎全歼后的打乱重编,澹台手下身手最好的几个在内应的接应下顺势便混入了神威军里,一则打探情报,二则也是洛妍万一真的入营,能查探到她的位置,做好接应。同时,又让夷兵不择手段将堵在大营后路的军队赶出大山,以悄悄修补好后山的道路。

根据收集的情报:神威军最精锐的骑兵不在营里,而后营防守松懈。即使洛妍没有在营里,澹台同样计划诱对手出战攻城,再派骑兵从背后马踏神威营。

只是,昨天宇文简果然将洛妍带到了阵前,而且不出意料的用言语激澹台应战,他也将计就计的答应了下来。实际上,今日最早出战的五百骑兵,是千牛卫的俘虏——亲眼看到了皇帝和神威军俘虏的下场,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也愿意以死战洗刷罪名。而真正的千骑营七百铁骑早已在今日凌晨从后山小路绕到了神威军的背后,他们特意多带了两百匹备马,先用惊马踏营,制造混乱,让铁手几个可以乘乱将洛妍带到营门,之后就是冲营、放火、救人,杀到前营与出战的骑兵配合,最后扫**战场,一举彻底击溃神威军。

“是啊,你要再晚来一刻钟,我就……精忠报国了。”慕容谦戏谑的一笑,想起刚才那位活宝,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笑声未毕,慕容谦的眉头却又轻轻的皱了起来,“我有点担心阿峻,神威军的两千精锐骑兵,只怕是对付他去了。扬飞,你觉得这一战之后,会不会还有恶战。”

澹台神色淡漠的点头,“阿峻不会有事,就凭神威军这点人,根本不可能难得倒他,只是我们……我一直最担心的,是龙武军会过来。就算他们不过来,明天金吾卫,甚至还可能加上御林卫,只怕就会出现在西山。”

慕容谦的神色沉重了起来,“我去清点伤亡人数去。”

“不用清点了,我回来前看了几眼,心里有数,千牛卫和千骑营辅兵都是伤亡近半,倒是我那七百人应该还有四五百人有一战之力,加上现在还剩下的九百多夷兵,我们还有两千多人,此战之后应该还有几千俘虏,只是……已经没有什么战力。”

以两千久战的疲劳之师,对上养精蓄锐的精锐部队……洛妍只觉得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澹台却淡淡的道,“我们对三万都已经赢了,接下来又有什么好怕的?龙武军素质不如神威军,又没有骑兵,至于御林卫,那个谷南大约以为自己是郎将,御林卫自然听他的,不过我倒想看看,那些小子谁敢向我冲杀!”一股煞气瞬间又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可是你的伤……”洛妍担心的看着他的肩膀和胸口。澹台笑了笑,“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难道以为自己只是割破了手指头?还睡一觉就好!洛妍瞪着他,刚想说什么,一个侍卫已经挑帘进来,“皇上已经醒了。”

洛妍忙站了起来,和慕容谦一起往外走,只听背后传来澹台扬飞平静的声音,“去把几位将军都请来议事!”洛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已经坐了起来,大概是急着要布置明天的事情吧。虽然胸口肩头的纱布里还隐隐的渗着血色,他的身影却有一种山岳般不可动摇的沉稳,洛妍只能把叮嘱和担心咽进肚里,一跺脚走了出去。

永年住在营房正中的一间屋子里,房间是最普通的大小,床也是营里军官们睡的普通单人木床,只是被垫得厚厚的,铺着锦褥,挂着明黄色的纱帐——都是临时从御辇上拆下来的东西。屋子里只有永年、敬妃和慕容翔三个人,洛妍一眼看过去,便觉得这屋子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永年今天的气色比前两日又略好了些,洛妍进来时,敬妃正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堆起的枕头上,又把薄毯往上提了提,这几天,敬妃早已洗尽铅华,亲力亲为照顾永年,慕容翔乖乖的坐在一边,小小的脸上满是压抑的忧虑与茫然。

看见洛妍进来,屋里的三个人都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慕容翔第一个跑了过来,“姐姐!”洛妍张臂将他抱了起来:可怜的小吉祥,这几天一定吓坏了吧。慕容翔也紧紧的抱着她,“姐姐,怎么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你,担心死我了!”洛妍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姐姐回来了,没事了,放心吧。”抬头看向永年,只见他在微笑之后,脸色便严厉了起来,心里一突,忙放下慕容翔,跪倒在地,“女儿胆大妄为,让父皇担心了。父皇,您还好吧?”

永年盯着洛妍,几天不见,她也瘦了一圈,想来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微微一软,“哼,起来吧,下次不许如此任性!父皇这次算是命大……”想到这次给出致命一击的居然会是那个最沉默稳重、与世无争的齐安,心里的怒火不由又燃了起来,半响才道,“谦儿,外面是什么情形?”

慕容谦微笑道,“父皇,神威军已经全军溃散。”

永年点了点头,“我听说了,澹台扬飞还真没有让朕失望,只是,只怕接下来还有硬仗!可惜朕这身体……若是朕能到阵前,你们又何至于苦战到现在?”

慕容谦忙道,“军医都说父皇身子恢复得好,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自然就痊愈了,这西山大营粮草军备都够,父皇尽管安心养伤……”

大概是因为连日的劳累加上的今日的苦战,慕容谦的声音有些低沉嘶哑,洛妍听着这个声音,电闪火光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跪了下去,“父皇,女儿有个罪该万死的念头。”

第170章 漫长一夜

“神威军全军溃败?”太子慕容端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脸色惨白、须发凌乱的宇文简,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平安公主呢?”宇文兰珠却站起来厉声追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宇文简也有一点茫然,西山大营的骑兵明明应该全军出战了,可澹台扬飞怎么又会带着一支更彪悍的队伍从后面杀过来呢?在自己将全部的兵力和注意力都投入战场的时候,这把从背后插进来的尖刀顿时就断送了整个神威军,“我们中了澹台扬飞的诡计,平安公主也被他救走了。”

宇文简脸上露出了惨然和羞愧,“千骑营追杀了三十里地,只有五百多名骑兵陆续逃了出来,后来又收拢了一些步兵,现在不到一千人,估计晚上还会有些散兵。”

太子突然呵呵的笑了起来,“好一个澹台扬飞!好一个千骑营!”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吧,三万人的军队,四天之内被三千人打到只剩下一千,他控制了京城又有什么用?据说父皇现在都可以接见战俘了,再过几天,当父皇出现在京城外面,他就什么都完了!

宇文兰珠却脸色不变,接着问,“据你估计,澹台手里还有多少人?”

宇文简想了一想,“他的伤亡应该也很大,我估计骑兵大概只有一千余骑,还有不到一千的夷兵。”

“也就是说,他只伤亡了一千多人?”宇文兰珠神色已经越来越平静。

宇文简却摇了摇头,“今天他手里突然多出来了好几百精锐骑兵,我始终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好几百精锐骑兵?”宇文兰珠微一皱眉,“千牛卫,是千牛卫的俘虏!”太行围场一战,事后清点千牛卫战死一千多,还有一千多受伤的,但澹台只带走了五百多名没有受伤的低层士兵,原来竟是用在这里!那逼着神威军射杀俘虏的一幕,不但是为了瓦解神威军的军心,也是做给这些千牛卫俘虏看的吧?澹台扬飞,原以为不过是个武力惊人的莽夫,没想到一上战场,他会变得如此可怕!但事已至此,“太子殿下!妾有一个建议。”

慕容端心里乱纷纷的,只能道,“你说!”

“请令金吾卫、御林卫今夜出城与神威军骑兵汇合,明早直取西山大营!”宇文兰珠的语气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清冷。

太子一怔,“那京城怎么办?”

宇文兰珠冷冷的道,“西山大营不取,京城平安又有什么用?京城还有五千九门守兵两千巡捕营,足以护卫京城安危,御林卫留一千把守紫禁城,其余兵力自当全部投入,成败在此一役而已!澹台扬飞和他的千骑营又不是铁打的,千牛卫覆没是中了埋伏,神威军也是连番中了诡计,但这几天连日大战,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要此次将领不贪功冒进,不中他的计谋,带上足够的军械稳打稳扎,难道还攻不破那小小的西山大营?”

“只是将官的人选上还是需要斟酌一番,既然已有如此多人见过了父皇,他又‘病’得厉害,攻破西山大营后,父皇,还是‘迎’回来的好,这事情却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宇文兰珠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番安定人心的力量,宇文简第一个点头,“太子妃说得对!臣愿率所部协助御林卫、金吾卫,以雪前耻!”

……

五月十七。这是北京封城的第八天。事实上,所谓封城倒也不是任何人马不得出入,例如朝阳门的粮车、西直门的水车,阜成门的煤车,便不可能停上七日,更别说这几天进来出去的那些士兵将领。

凌晨,子正刚过,北京西直门的大门便再次洞开,三千金吾卫与一千御林卫悄无声息的从大门中列队而出。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又推上大门,其中一个就对另一个道,“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那天走得火急火燎的千牛卫到现在一个没见着回来,今天半夜三更的又是金吾卫,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

此人姓乌,外号乌鸦嘴,他身边的人自然听得心里一突,低声道:“老乌,别胡说八道了,小心祸从口出!”

老乌自然满不在乎:他小舅子也是京城守卫,只是已经做到了校尉,还甚得郎将大人的欣赏,虽然小舅子是负责看守东直门的,但这边的头领也不会太不给他面子,当下便道,“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这几天咱们这边人手加了一倍,巡查也严了一倍,别说喝酒赌钱,就算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说说话,怎么熬得过去?你别看东直门那儿破旧,倒是比我们这边轻省不知道多少倍,唉,这就是命不是?”

恰好一个巡查的副尉走过,听见这般言辞,眉毛不由就立了起来,刚要呵斥,突然借着城门口的火把看见是老乌,眉毛又放了下去,“老乌啊,今儿怎么是你的夜班?我还想着哪天找你家小薛校尉喝上一盅,唉,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老乌嘿嘿的笑,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是十七了吧,我寻思着,快了。”

老乌自然不知道,他家的这位小薛校尉此刻同样走在城门下面,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便叹道,“都快六月了,这夜里风一吹,怎么还有点凉?”

把守城门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哪里凉了?只听小薛校尉又道,“簋街上有家汤饼店的角子味道不错,这时节要是来碗热汤角子,倒是舒坦。”

守兵们相视一眼,心中有了几分了然:小薛校尉这是又在打那家汤饼店的主意了。也是,他们这东直门不比那朝阳门,朝阳门日日都是粮车、商车,守门的官兵自然肥得流油,东直门这边日常进的却不过是些砖石木头,哪里有什么油水?好在自打这小薛校尉几个月前调到东直门后,却打上了簋街那些店铺的主意,不时就让他们送些点心夜宵,平日他们的车出入时也就多行些方便,这样不吃独食的军官,自然甚得人心。

簋街的生意与别处不同,通常酒家面铺子时自然早就关门,但簋街正与那烟花盛地相邻,子时之后也常有客流,这时让他们来送些角子,却正合适。这事情原是他们这几个月来干惯了的,小薛校尉身边的一个兵丁立时就笑道,“校尉说的是,这天气怪凉的,兄弟吃点热乎乎的下去更有精神,小的这就去让他们多送些过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果然便见那位兵丁带头,后面跟着几位抬着两个大食捅的伙计,吭哧吭哧的就走了过来,城门附近的百十位守兵立刻兴致勃勃的迎了上去。那几个伙计轻车熟路的放下食捅,又从筐里拿了碗,一碗碗盛好了递给守兵们,虽然每碗只有几个,但汤热肉鲜,端的是动人食欲。

小薛校尉却笑吟吟的站在一边,有个兵丁讨好,忙将手里刚分到的一碗双手送了上去,“校尉,您尝尝,今儿角子还真不赖。”小薛校尉却道,“你们先吃。”转头便跟带头的那伙计道,“你们今儿准备得还算齐全。”

那领头的伙计是个面目有些木讷的人,闻言就抬头道,“我们这铺子都开了好几个月了,就这点事情,哪能不准备齐全些?”小薛校尉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

洛妍从永年屋里出来时,看看了天空,十七的月亮依然又圆又亮,照在地上就如铺上了一层银霜一般,整个营地一片安静,只是看得见土墙墙头依然有人影来回巡视,在附近营房的阴影里,也有立得笔直的身影。

走在洛妍身边的慕容谦罕见的有些心神不宁,走几步便叹口气,洛妍忍不住侧头笑道,“二哥,相信我,绝对不会有问题!”慕容谦点头不语,却又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胆子大,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唉。”

再走几步,前面就是澹台扬飞的营房,只见依然是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显见澹台还在和几位将军商讨布置。守在外面的亲兵看见兄妹俩,忙通报了一声,两人进门时,只见澹台扬飞和长孙承业及两位副将果然都站在铺开的军图前。

澹台转过头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然锐利明亮,看见两人进来便挥手让其他人先退下,随即道,“阿谦你来得正好,探子已经回报,龙武军的方向没有动静,但京城西门有火把的长龙,看来明天来的是金吾卫和御林卫,你来看看我的打算。”又看了看洛妍,低声道,“洛洛,你脸色不好,赶紧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别担心,有我呢。”

洛妍走到他的身边,笑着摇了摇头,秀眉微微挑起,“是你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这一仗,有我呢!”

第171章 兵不血刃

寅初(早上三点)时分,一千御林卫左卫与他们的辅兵已经到达西山大营前,战场昨天已经被战俘们打扫过一遍,尸体都已掩埋,只是血腥味越发的浓烈,神威军大营被烧毁的帐篷和营墙依然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述说着这一战的惨烈。在他们眼前,西山大营静静的隐藏在黑暗之中,就像一个沉默的怪兽,而土墙和木栏前的火把就像那怪兽的无数眼睛。

谷南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自从知道要去西山剿灭以澹台扬飞和慕容谦为首的逆党、拯救落入他们手中的皇上后,自己的这支队伍就处在一种古怪的低气压中,无论太子亲口许下何等丰富的赏赐,似乎也无法将这种气氛扫除——都是因为那个名字!澹台扬飞,他虽然不直接掌管左卫,但御林卫所有新兵的训练和每年的轮训都是他做教官,而被他训过的兵,似乎没有不畏之如虎敬之如神的。

卯初时分(五点),三千金吾卫终于也到达了此处,一夜的行军,并没有在这些精兵们脸上留下太多疲惫的痕迹。天光已经开始微亮,卯正(六点)时分,当十几门从正阳门及各大城门瓮城上拆下又装运到大车上的火炮,终于出现在两军阵前时,金吾卫郎将何其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了这样的利器,西山大营的土墙,还不是纸糊的一般!

对面的西山大营却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那些营地前的火把早已随着黎明的来到而熄灭,现在,可以清楚的看见在对面的土墙和栅栏营墙之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应该就是昨日的战俘,足有四五千人,此时战俘们也纷纷起身,看见这边的情况,微微有些**,但随着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的吆喝,骚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反而似乎在古怪的练习着什么。

何其宣知晓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淡淡的冷笑:澹台扬飞留下这么多战俘,难道又是要玩攻心战?可惜,金吾卫不是神威军,神威军的士兵看着同袍们被自己人射死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心,但金吾卫怎么会被这些败军所打动?昨天,连宇文简主动要求来协助进攻的神威营骑兵,他都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就是怕这些败军动摇金吾卫将士的军心。

卯正一刻,太阳早已从东边升起,阳光渐渐变得明亮,照在西山大营的土墙上,给一切笼上了金色的光晕,这是最好的进攻时分——让敌人迎着太阳!随着旗令官旗帜的晃动,三千金吾卫排列好了进攻的阵型,而大炮也被推到了最前面,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西山大营。

三里,两里,眼见西山大营的外墙已经进入小型火炮的射程,旗令官挥动白旗,火炮停下,装弹手随时待命,却见西山大营依然毫无动静。何其宣的心里不由微动:按理,对方应该早看见了火炮,而对付火炮,唯一的办法就是骑兵的冲锋,乘着火炮发射前或发射空隙一举摧毁。澹台扬飞熟知用兵之道,怎么会连续放过己方立足未稳之时,又似乎完全不管炮火的威胁?

突然间,只听西山大营里传来了嘹亮的号声,金吾卫与御林卫的所有人顿时都呆住了:那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礼乐的旋律,皇上出行时的礼乐旋律,每年都要护卫皇帝大祭或狩猎的他们无比熟悉的一种旋律!

在悠扬而庄重的号角声中,西山大营的两道大门轰然洞开,两队千骑营重甲骑兵以标准的礼仪列兵队列开道,一辆四马拉动、圆盖方轸的明黄色马车赫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马车旁边,是一个全身黑甲的高大身影。只见车轮滚动,缓缓来到沙场之中,明黄色布幔早已挑起,一个玄衣金带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东升的阳光照在那辆马车上,给马车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随着马车的驶近,眼神好的士兵已经可以看见那张清瘦而威严的脸,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明黄色的幔布轻轻飘动,在这张脸孔上投下半透明的阴影,却让他更加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高贵和威严。

何其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很想下令让炮火轰击御驾,但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下令让炮火轰击御驾,就等于是在三千士兵面前大声宣布,我不是带你们来救驾的,我是带你们来造反的。那辆明黄色的车象征着无上的权威,没有哪个炮手敢将炮口对准它。

一直到金吾卫队列前两百多步,马车才停了下来,两队千骑营骑兵全部摘下头盔,在马上欠身行礼,“精忠报国!效命吾皇!”

西山大营前的战俘也同时跪了下来,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雄厚声音,整齐的吼出:“精忠报国!效命吾皇!”

浑厚雄壮的声音回**在战场上,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五千金吾卫、御林卫和辅兵同时跪了下来,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喊出了从入伍第一天就天天呼喊的这个口号:“精忠报国!效命吾皇!”

偌大的战场顷刻间变得无比安静,只听见一个清冷中略带沙哑的熟悉声音清清楚楚的回**在战场上:“金吾卫、御林卫诸位将士,诸位大燕儿郎,尔等来此,不过是受奸人蒙蔽,愿继续效忠于朕者,放下兵器,朕对天盟誓,既往不咎!至于那些不怕诛灭九族的,也不妨负隅顽抗到底!朕倒要看看,这皇天厚地、朗朗乾坤,可容得下这等逆贼!”

逆贼?诛九族?救驾怎么会变成谋逆?几千士兵中大部分人都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便放下了兵器。听着这大片兵器落地的声音,何其宣的汗水顺着额角滚滚而落:不是说皇帝危在旦夕么?怎么不但身体康复,还可以中气十足的训话了,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来!谋逆,谋逆……无论如何都是个谋逆吧?心一横,他站起来大声道:“众军听令,皇上是为奸贼挟持,我们冲杀上去救驾!”金吾卫的士兵顿时面面相觑,有人拿着兵器站了起来,但更多的人依然跪在地上。

无数金吾卫士兵的眼光和脸色都变了:几个月前他们在《京报》上已经看到好些前朝将士参与谋反的旧事,哪一次又成功过?(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成功的当然也有,只是那不叫谋反,那叫讨逆)那些参与谋反的士兵不是被立刻遣送返乡,就是被送到西北当炮灰!谋反,无论成败,升官发财的都是军官们,而倒霉送命的,就是他们这些小兵!他们为什么要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替这些大逆不道的军官们铺路?

而世袭罔替的将军,那就是每一个士兵封妻荫子的终极梦想啊!

看着那些眼睛突然射出炙热光芒的士兵,何其宣心头顿时明白:大势已去。一种不甘心从心底油然而生:不行,他不能罢手,他不能就这样认输!退了一步,他刚想开口,却见眼前黑光一闪,心口一阵剧痛,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已经狠狠的穿过了他的胸口,那尾羽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微微颤动……

何其宣惊恐的抬起头来,几十步外的谷南已经放下了长弓,向着御驾的方向单膝跪倒:“臣,御林卫左卫郎将谷南,受奸人蒙蔽,惊扰圣驾,愿率部反攻京城,以雪罪孽!”

何其宣的亲兵有的过来抱住他,有的则拔刀冲了过去,但随即便被数倍的御林卫的士兵砍翻在地,在鲜血飞溅、尘埃落定后,本来是何其宣心腹的几位副将与校尉看了看身边的士兵,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圣驾,终于默默的跪了下来。三千金吾卫无声无息的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兵器。

何其宣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依然是睁得大大的:太子来之前,反复强调,此次行动,他可以指挥战局,但如何处置那些关键人物,一定要听谷南的。可为什么,竟然是谷南……

谷南却并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抬着头,目光坚定的看向皇帝。

坐在明黄色马辇上的皇帝似乎也震了震,半响才道:“谷将军迷途知返,朕心甚慰,金吾卫与御林卫将士都是忠君之士,朕必不会亏待你们!”

一片“恭送圣驾”的声音中,马车缓缓驰回西山大营。两队千骑营骑兵简单的下了指令,而金吾卫与御林卫的士兵站了起来,依次排队走到前面,丢下手里的兵器,随即归队站好。

兵器相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战场上久久回**,如果说金吾卫的将士心里多少还有些茫然,御林卫的骑兵则个个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谷南扔下弓箭和腰刀,眯起眼睛向西山大营打量了一眼,神色间有一丝意味不明的闪烁。

……

西山大营里,马车一直驰到永年的营房前才停下来,太监与士兵们都被打发得远远的,只有一直在车里护驾的青青与谷雨上来扶住皇帝,平稳的走进营房,又立刻关上了门。

脸色发白、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的“皇帝”迅速走到床前跪了下来,“启禀父皇,金吾卫与御林卫士兵悉数投降,儿臣幸不辱命!”

脸色同样苍白的永年半靠在**,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声音依然微弱,“朕知道了,谦儿,难为你了。”

谷雨和青青上来帮慕容谦脱下龙袍,刮掉粘上的胡子,又卸下了眼角皱纹等几处伪装,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洛妍看见汗透重衣的二哥,心里暗暗摇头: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对这身龙袍终究都无法有一颗平常心,只是演戏而已嘛,用得着把自己吓成这样?不过,如果不是这样,她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实施吧。

昨天,在听到二哥低沉沙哑却变得和父皇有些相似的声音,她几乎没过脑子就说出了“女儿觉得,明日,可以让二哥假扮成父皇到阵前”。二哥脸色当时就白了,父皇却是一怔之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洛妍立刻叫来谷雨这位专业人士,得到了“可以有九分相似”的满意答案,接下来就是控制声音——二哥的声线和父皇本来已经很有些相似,再加上一些对对气息和发音部分的控制就更可乱真。多亏在重阳宫时,洛妍就苦练过演讲的声音控制技巧,对这些小窍门已经很熟悉,慕容谦又是聪明人,没过多久便学到了手,之后是推敲明日可能的出现的情形,排练好要说的话,根据父皇的示范掌握他的语速、语气和停顿……当经过反复排演,连敬妃闭着眼睛都点头称好的时候,洛妍便知道,这个计划应该能成。

想当年,则天女皇去世之后,韦氏祸乱天下,太子李重俊调集羽林军造反,可当那个史上最废材的皇帝唐中宗登楼发话之后,羽林军都临阵倒戈了,何况是一直威望卓著的父皇!

此后的安排就是和澹台扬飞的商量:时机、礼仪,音乐,口号,千骑卫的准备,战俘的配合,离对方的距离……事情都是小事,并不麻烦,却也要逐件安排到位,毕竟,如何利用音乐和光线营造天子出场的强大气场,如何利用口号造成集体催眠的效果,也是一门学问。

现在,终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五千将士,自己这总导演,这幕后英雄,当得容易吗?接下来,澹台和二哥,就应该开始绝地反攻了吧?

心情愉悦中,洛妍看见敬妃起身给永年倒了杯茶,突然间,她明白了自己对这间屋子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是少了一个人,“父皇,德胜公公呢?”

“胡缨,你看皇上的身体……”慕容谦低声问着刚从永年屋子里走出来的胡缨。

胡缨沉吟着微微点了点头,“此次虽然凶险,但皇上身子一直很好,这两天外伤恢复得还算不错,若是车上垫厚几层,缓缓而行,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慕容谦与澹台扬飞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自从得知战场上金吾卫和御林卫的投诚,特别是谷南的临阵倒戈之后,永年就下定决心要回到京城。如今京城防备空虚,又有刚刚来到的这几千人可以用来诈开城门,澹台扬飞倒是有九成把握直入大内,控制局势,唯一可虑者,不过是永年的身体:他经得起这样的沿途颠簸吗?

慕容谦却更担心谷南一些:他几乎从小就跟随太子,怎么会如此干脆射杀何其宣、领头倒戈?不过永年对此似乎另有看法,“正因如此,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后路可退,此人虽无忠心可言,如今却正可拿来一用。”

而谷南本人也表示出了极其合作的态度,不但把现在京城的防御部署交代得一清二楚,还主动提供了此次听令于太子的御林卫与金吾卫将领名单,当这些人被全部拉出队伍,关入大营时,他们看向谷南的目光,怨毒得令慕容谦都有些惊心,谷南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这也让慕容谦心里的忌惮更深了几分:大奸至此,此人不可不防!

澹台扬飞对此倒不甚在意,“入城之时,我跟在他旁边,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耍出花样来!辅兵和千牛卫都留给你,你们护在皇上身边,不用急着进城,等我控制住守卫紫禁城的御林卫右卫,你们再直入皇宫。”

……

当洛妍服侍完永年用完药,出来询问马车的安排情况时,澹台扬飞已经在议事厅里有条不紊的发布着一条条的命令,从前锋人马的选择与安排,到俘虏们的处置、后勤的补充,都面面俱到。

洛妍站在议事厅的门外,静静的看着他仿佛不假思索般将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声音虽然依然沉稳,神色也依旧冷峻,但脸色却似乎比昨天更加苍白了几分。洛妍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昨夜自己说出打算之后,澹台就坚持亲自布置好一切,早上又一定要跟在马车边上以防出现任何意外。本来想着他大概和自己一样,好歹还睡了一两个时辰,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应该是从昨天起就在考虑今天各项事情的安排了……

好容易所有的事情都布置完毕,各位副将校尉们依次领命而出,洛妍才走了过去,澹台看着她,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洛洛,有什么事?”

洛妍努力的笑了笑,“本来是来问父皇御辇的事情,结果你都安排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澹台看了看屋里的水钟,“再过一刻钟!如今抢的就是时间,我们越快,才越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你跟皇上、阿谦一道留在后军里,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

澹台怔了怔,看见洛妍坚持的神色,还是坐了下来。洛妍取下他的头盔,双手放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的按摩起来,澹台身子一震,忍不住道:“洛洛……”洛妍低头轻声道,“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到时间了我叫你。”

上午的阳光已变得越来越热烈,只是照进这间空****的议事厅时,却连阳光也似乎变得安静柔和了。看得见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不断的飞舞,听得见远处不断有人喊马嘶的声音的传来。不过洛妍什么都不想听,不想看,她的手指下,能感觉到澹台渐渐放松下来,能感觉到他的血管里那稳定的脉动,而那节奏正跟自己的心跳慢慢的变得合拍。

一刻钟的时间似乎眨眼间就已过去,洛妍放下手,把头盔重新帮他戴了上去,“好了。”澹台慢慢的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洛妍绕到他的身前,看了看他的脸色,果然已经不再那么苍白,只是眼里依然有一丝做梦般的神情,不由轻笑起来。澹台怔怔的看着洛妍的笑脸,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她,“洛洛,你放心,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回来。”随即,他松开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洛妍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议事厅的院门之外,微笑着轻声道,“我知道。”

……

从西山大营到京城的路虽然只是一条土路,但因每年的练兵,维护得算是相当不错,午初时分,一支八百人左右的御林卫左卫骑兵已出现在通往的京城的路上,领头的依然是谷南,身边紧跟着几个亲兵。而队伍里的面孔若仔细去看,有一半以上已和早上来时不同,剩下的则是这两年进来的新兵以及本来便是从千骑营出来的低层军官。他们的盔甲上或多或少的都沾染了鲜血灰尘,却自有一股煞气。

在队伍的正中,是一辆他们来时就带在队伍中的特制青帏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车的两匹大马却比骑兵的坐骑还要高大健壮,整个马车上也没有一扇窗户。

在这支骑兵的后面,则是骑着备马的一千辅兵,他们中的面孔虽然变化不大,但士气倒是比清晨来时高了好几分:澹台将军刚才已经当众许诺,只要此战立功,就可以将他们转到新建的神威军中担任正式骑兵——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跟随澹台将军为皇上效忠,铲灭逆党而已!想到即将翻上好几番的军饷待遇,想到能穿上正式骑兵的军装,这些军队最下层的士兵们怎么能够不欢欣鼓舞?

谷南神色漠然的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侧面身后一步就是穿戴着左卫普通士兵盔甲的澹台扬飞,骑兵的特制头盔遮住了他的大半张面孔,但毫不妨碍让谷南清晰的感觉到那股锋利的杀气——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有半点表现不对,澹台会在眨眼间就把自己送入地狱。

眼见骑兵队伍到了城门之下,那厚重的大门却静静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谷南心里有些奇怪:早在出城前,把守西直门的守军校尉就知道,无论御林卫左卫何时回来,一定要立刻打开城门,他们交接的时候没有交代清楚么?

正想抬头喊话,只听城门上响起了一个粗豪的声音:“是谷南将军么?”

谷南仰起头,只觉得身边的杀气越发冰寒,微微稳了下心神,他大声道,“是我,快开城门!”

“好咧!您稍等片刻!”

果然又等了片刻,西直门那两扇厚重的铁叶大门缓缓推开,两对守兵恭恭敬敬守在了门口。谷南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是带着队伍不紧不慢的走进城门。在烈日下烤了几个时辰后,走进长长的阴凉的城门洞的那一瞬间简直是一种享受。前面的骑兵们还没什么,后面的辅兵却忍不住都舒服的叹了口气。

眼见最后一个辅兵也进了城门洞,却听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厚厚的铁闸瞬间落了下来,切断了所有人的后路——这是北京各大城门都有、但平日绝对不会轻易落下的千斤闸。

走在最后的那些战马被这声巨响一吓,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本来就被吓了一跳的辅兵们有好几个纷纷落马,随即便乱成了一团。

队伍最前面的谷南此时已经走到西直门前那空空****的街道之上,但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这声巨响,脸上不由也变了颜色。随着这一声,本来空无一人的前面街道上突然涌出一队骑兵,而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窗户里也蓦然站起了无数手持强弓劲弩的身影,随即在高高城楼上、在西直门环形道的两侧,黑压压的士兵仿佛从地里冒了出来。谷南眼尖,一眼便看到瓮城上对外的炮口不知何时也调转了过来,黑沉沉的对准了自己的队伍……几乎就在一瞬间,这支不到两千人的骑兵已经被一倍以上的兵力层层包围,而且完全处于了对方的炮火和弓箭压制的范围里!

谷南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马鞍上便突然多了一个人,一只稳定的大手从后面扣住了他的脖子,他听见澹台扬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很好,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谷南一直镇静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血色:“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还有弓箭手!”

澹台顿了一顿,抬眼仔细看了看那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身影,突然间,他松开手,鬼魅般的又闪回到了自己的马上。

在长街的尽头,一个身影越众而出,用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大声道:“诸位,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会数到三,你们如果不想变成刺猬和筛子,就都给我把武器扔下来!”

“二”

在澹台的身后,骑兵们变了脸色,却依然镇定的紧紧握住手边的圆盾。在他们的上方,所有的弓弦都在慢慢的绷紧,闪亮的箭头对准了下面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第173章 覆手为雨

还没有等“三”字出口,澹台扬飞突然笑起来,笑声朗朗的传了出去,随即一把扯下了头盔,“别数了,是我!”

长街尽头的那个人脸上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他娘的,怎么会是你!”随即高声道,“不许射箭!”

本来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的弓箭手们面面相觑的放下弓箭,又眼睁睁的看着下面那个丢掉了头盔的家伙带马冲了上去,给了自己的王爷狠狠的一拳。

“阿峻,这话该我问你吧,怎么会是你?”澹台扬飞看着一身戎装的慕容峻,满脸的不可思议,“如果不是我看出骑兵的盔甲是你们辽东的,还真的差点就给吓着了,难道说……你已经拿下了北京城?太子他们呢?”

慕容峻剑眉一扬,“当然拿下了!我不到四更从东直门进了城,先在景山的右卫大营找到了右卫郎将上官康,天没亮紫禁城就不攻而破了。太子和东宫的人大多都还没起床,不过跑了个宇文兰珠。之后就是接手九门防卫,刚刚把一切收拾好,西直门这边就报告说,有军队靠近,而且是左卫的旗号,我还纳闷,你不可能这么不经打吧,半天就被人拿下大营了?紧赶慢赶的把这里包围好了,还等着救人呢,没想到是你把左卫拿下,跑这里诈城来了!”

“对了!父皇怎么样?洛洛没有受伤吧?阿谦呢?”慕容峻看着澹台扬飞,脸上终于露出了少有的紧张之色。

“他们都很好,皇上受了点伤,但也不打紧了,如今他们就在后面,我让我的辅兵和千牛卫们护着他们慢慢过来,本来准备拿下皇宫再让他们直接进宫的,如今看来却是不用我费那个力气了。”

“哼!”看着澹台扬飞脸上轻松的笑容,慕容峻笑得越发灿烂起来,闪电般给澹台胸口来了狠狠的一下,却看见他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慕容峻不由吓了一跳,“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澹台半响才长出了一口气,“还好,你若肯省点力气就更好了。”

慕容峻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回头道,“快把军医叫过来,给澹台将军重新包扎一下。”

澹台扬飞苦笑道,“算了,死不了,我还是和你一道去迎皇上,也好让洛洛和阿谦都早点放心。”

慕容峻上下打量着澹台,脸上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石头,这次谢谢你了!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养好你的伤,别的事情都交给我。”

澹台点了点头:“好。”两人相视而笑,阳光照在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他们的笑容,看上去却比阳光还要明亮爽朗。

洛妍和慕容谦所在队伍此刻离北京城还有十多里,前面是二百多骑千牛卫开道,中间护卫御辇的则是四百多骑千骑营的辅兵,经过清洗的三千金吾卫在几百名夷兵的带领下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还有七百余御林卫左卫,则被派到西山后面收拾一个据说营啸了的恐怖营地。

长孙承业跟在御辇的旁边,脸上颇有点意气飞扬:在面对神威军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几天下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连他的夷兵,都死伤不到一百,除了身后的四百人,还有将五百在西山大营看守那四千俘虏。

眼见又要回到京城了。经历过这几天的恶战,他毫不怀疑澹台杨飞能够顺利拿下紫禁城,之后么,别的不说,除了澹台家,谁还能比长孙家功劳更大?宇文家在六部自然从此一蹶不振,就像尉迟家自那一次事变后只能以行医为主一样,宇文家也许可以考虑去教书?而他们腾出来的位置么,想来长孙家能有所收获。

正想得高兴,从马车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随即似乎是平安公主的声音,“父皇,要不要喝口水?”

永年停了一息才低声道:“无事。”长孙忍不住心里纳闷:早上还那样中气十足的皇上,怎么回头又是伤势加重了,可既然伤势加重,为什么澹台将军和邺王又会同意让他回京呢?

不过此事不是他能过问的,他只需要保卫好皇上的安全就行了。突然间,远处扬起的一道灰尘引起了长孙承业的注意,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得出是有快马向这里直奔过来,心头警觉顿起,澹台扬飞不在,他便负责队伍的指挥和安全,这快马却不知是什么来路?

长孙承业拨马奔到队伍的最前列,凝神细看,只有一匹快马,不多时便已奔近,看样子的确是直奔这里而来,扬声喝道:“来者何人?还不赶快停下!”

那马顿时被勒住,马上的人满脸都是汗水灰尘,看不大出本来面目,只是一开口,声音却又沙哑又尖细,“我是乾清宫大总管德胜,御辇在此,皇上可在里面?”

长孙承业顿时吓了一大跳:对德胜这个名字他自然是有印象的,何况还有个“乾清宫大总管”?只是……他真的是皇帝最信任的那个大太监?为什么这几天并没有看见他出现在西山大营里?正踌躇间,后面的慕容谦也拍马赶了上来,一见就道:“是德胜公公回来了,赶紧跟我来,皇上就在后面。”德胜忙在马上行礼,“邺王殿下,奴才不敢当。”

长孙承业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这个胖胖的老太监跟在慕容谦后面到了御辇前面,没答几句话便上了车。

洛妍正想调笑两句,却看见前面尘头大起,竟像是大批骑兵向这里奔了过来,渐渐便能听见马蹄震动的声音。千牛卫与御林卫的骑兵顿时都拉住了马头,打头的千牛卫长弓微引,弯刀出鞘,摆好了防御队型:从时辰上看,澹台将军如论如何也不该就掉头回来,而且听这声音,似乎也不止一两千人。

长孙承业和慕容谦自然也听了出来,相顾微微失色,洛妍见他们神色不对,心头也是一凛: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德胜守在御驾的马车前,满是灰尘的脸上神色竟是一片平静。再凝神去看那滚滚而来的一队人马,却依稀看见了领头的大旗上似乎是一个……没错,是一个“兴”字!

“是三哥!”

“是阿峻!”

洛妍的声音与慕容谦的同时响起。

看见“兴”字号的旗帜,千牛卫与御林卫的将士也在诧异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敢放下手里的武器,只见这队骑兵越来越近,足有三千余人,青袍黑甲,果然是辽东骑兵的打扮,离千牛卫还有半里左右,辽东骑兵已整齐的勒住了战马,领头的两个人都未戴头盔,正是兴王慕容峻与澹台扬飞。

洛妍大喜过望,一磕马肚就向前奔去:太好了,三哥来了!慕容峻与澹台看见洛妍,也都带马迎了上来。

洛妍看看三哥,又看看澹台扬飞,忍不住笑得眼睛都弯了,“三哥,你怎么来了,你们怎么碰到了?”

慕容峻看着洛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最担心就是她了,也不知道这个傻丫头怎么会傻到自己跑回京城来,又傻到被人抓住,给她安排的那些人竟然全没用上!自己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带着心腹离开车队,快马直奔关外,调动在那里等了一个多月的骑兵,又赶到热河与早有默契的魏亚林达成了协议,此后回头带兵入关,顺手歼灭了神威军的那两千骑兵。原以为接下来龙武军那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却遇到了一座诡异的空营,给自己节省了不少时间。

洛妍已经被澹台扬飞救走的消息,还是他今天在东宫的人嘴里听到的,可此刻,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洛洛,慕容峻的一颗心才算彻底踏实了下来,想训她几句,可看着她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终究有些舍不得,只能摇头笑道:“父皇和你都有危险,我敢不过来么?没想到没救到你们,倒差点跟这石头血拼了一场。”

几个人带马到了御辇前面,一起翻身下马,德胜抬头正看见这一幕,四个人都是一般年轻俊朗,脸上也洋溢着同样明亮的笑容。他低下头来,无声的叹了口气。

慕容峻走上一步,跪了下来,“儿臣参见父皇。”

永年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起来吧,你告诉我,你大哥,他怎么样了?”

第174章 金銮梦醒

从东宫到乾清宫的这条路,慕容端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走过多少次,这是他从小就最熟悉的一条路,闭着眼睛也绝对不会走错一步。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真正成为眼前这座雄伟宫殿的主人,也曾因为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能到来而恼怒烦闷。而此刻,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天,已经永远不会到来了,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也是最后一次走入那个宫殿。

慕容端的身边跟着四个面无表情的辽东侍卫。他们是慕容峻留下看守太子的心腹,身手都是一等一的了得。但显然,兴王太过高估这位太子殿下了,自从右卫郎将上官康带着辽东铁骑直入大内,把刚刚穿好衣服还没来得拿起佩剑的太子堵在了皇极殿的寝宫里,这位太子就像失了魂魄,一整天都坐在那里,不时的喃喃自语。直到一刻钟前,收到皇上召他到乾清宫的口谕,他才像突然醒了过来,眼睛里慢慢的有了一点神采。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紫禁城在夏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静寂而庄严,乾清宫明黄色的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中反射出奇妙的光芒,让这座大殿的重檐看起来犹如勾上了一圈令人目眩的神光。

慕容端抬头看着这明明是很熟悉,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的景象,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本来有些佝偻的腰杆,也挺直了一些:他已经一无所有,也就没有什么可害怕失去的了。也许他还可以庆幸,最终,到底还是父皇来发落他,而不是他的那个兄弟;也许他还可以庆幸,还能来一次乾清宫,而不是在直接到天牢里吞下一杯毒酒。

也许,在宇文兰珠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罗列在他面前,而他终于狠狠的点头说出那个“好”字来时,他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吧。那是他永远高高在上、深不可测、无法反抗的父皇,而这一次,父皇终于还是再一次把自己踩在了脚下。

军靴的声响在汉白玉台阶下停了下来,换上了四品太监总管服色的德胜微微弓着背,等在台阶下面,看见一行人过来,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您跟我来。”

沿着台阶一级级的走上去,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德胜却转向了西边,带着慕容端径直走进他几乎不曾涉足的寝殿。虽然太阳还未落山,寝殿里却早已灯烛通明。慕容端惊异的看到,父皇居然半躺在**,身后垫着引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听到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后,眼睛微眯,目光依然锐利无比。

慕容端静静的站着,目光不闪不避。守在一边的慕容谦立刻站了起来,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这位太子大哥,三年多来,自己的一切变化,说到底都是拜他所赐,但此时看到这个终于穷途末日的敌人,看见他灰白的脸上那种绝望后的平静,他却多少有点惊异的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或解气。

兄弟俩的目光相遇,又一触即分,永年缓缓开口,“敬妃,你先出去,谦儿,你也回去休息吧。”慕容谦微一踌躇,还是依言跪下,“请父皇您也好好休息。儿臣告退。”

慕容端冷冷的看着这个几天前还坐在轮椅上的兄弟站起身子,目光古怪的看了自己一眼,终于还是脚步未停的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这是又一个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的人!不知道文清远是什么时候帮他治好的腿,他又骗了所有人多久?不,所有的人都在骗自己,包括文清远!她一直都在骗自己!

“阿端。”一声低哑但熟悉的声音,把慕容端从思绪里拉了回来,抬眼正看见永年神色复杂的脸,德胜不远不近的站在一侧,安静得没有一点存在感。

“你让朕很失望。”

“儿臣知道,儿臣一直就让父皇很失望。”慕容端的脸上又露出了那丝嘲讽的神色。

似乎没有料到慕容端会这样回答,永年上下打量着这个第一次笔直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你倒说说看,朕怎么对你一直失望了?你一出生就被朕立为太子,五岁起朕就请来天下最好的老师教导你,十六岁给你配齐幕僚班底,二十岁让你打理朝政,三年前,又让把朝廷大权悉数交付你手!而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怎么残害手足的,当朕不知道?朕容你到了今日,你竟是干脆想要朕的性命了……”说到气急处,永年忍不住咳嗽起来,半天才平复下去。

“父皇,”慕容端却突然笑了起来,“您何必这么生气?我不过是跟您学的。”

永年蓦然抬起头,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晕,死死的瞪着慕容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小,大家就说,我们兄弟里只有老三才最像您,可是父皇您信不信,我,才是那个一直跟随您学习您日夜把您当成榜样的儿子,您说的每一句话,只有我,才会每天都去琢磨背后有什么意思,您以前做的事情,也只有我,才会费尽心思一点一点的挖出来!所以我才知道,为了大位,手足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

慕容端死死的盯着永年,额头爆出了青筋,一张温和白净的脸孔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永年怔怔的看着他,不自觉的身子微微向后一缩,随即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朕最近是逼你逼得狠了点,但如果不这样逼你一次,你让朕怎么放心把大燕交给你?可惜……不管你信不信,朕让你当这三十多年的太子,绝不是为了给谁当踏脚石,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立老三为太子。这三十年来,要说父皇做错了什么,不过是给你选错了一个太子妃!”

慕容端一怔,看着永年脸上无法作假的疲惫与伤感,眼里慢慢露出疑惑的神色。

永年似乎已经无力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你还有什么要求,父皇能做到的,必定帮你做到。”

慕容端呆呆的站着,心里慢慢涌上冰冷的绝望:父皇越温和,就意味着他杀自己的决心越坚定。虽然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的面对这交代遗言的时刻,在愤怒之后的空虚里,恐惧还是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

在窒息般的安静里,慕容端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自觉的格格做响,半响才终于控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缓缓道,“我希望,有一个体面的死法,涛儿他们三个还小,给他们一条活路,还有就是,不要把我和宇文氏葬在一起。”

永年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影子般沉默安静的德胜动了一动,走到了慕容端眼前,“请跟奴才过来。”

慕容端看着永年,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德胜静静的等在一边,慕容端知道,他是等自己再给父皇磕个头。不,他不要再跪下,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唯一可以做到的,也不过是,永远不再对这个男人跪下!

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呵呵”的干涩笑声,慕容端转身走了出去。永年睁开眼睛,看着消失在门口的那个背影,脸色越发的苍白,眼睛却是一片干涩的悲伤。

……

太阳下山的时候,洛妍终于跳进了洒满花瓣的浴桶:整整三天没有洗澡了,还是去大营前在东宫胡乱洗了一次。现在,她真需要把每个毛孔都好好泡一泡,才能洗掉那地牢里跗骨之蛆般的阴冷和那挥之不去的战场上的血腥。

上次来的时候洛妍没有留意,如今才发现这院子不小,后面有单独的门可以出入,小厨房等也一应具备。洛妍强撑着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安王一遍,便赶紧回来了——她是如此想念浴桶!

足足泡了半个时辰,手指头都泡得有些皱了,洛妍这才心满意足的爬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中衣,谷雨给她做着按摩,青青则帮她拧干头发,刚刚按摩完肩头,韵儿快步走了进来,“公主,兴王殿下打发人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询问公主您本人。”

第175章 沧海巫山

“在地牢里,是不是有人悄悄送了东西给我?”

洛妍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满脸严肃的侍卫,认得他是三哥身边的亲卫之一,只是,三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又巴巴的打发人来问自己?

“的确是有,我进地牢的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谁给我送了两张饼、一囊水和一件外袍。三哥怎么想起问这个,他知道是谁送的么?”

这位年轻侍卫依然是一脸公事公办,“啪”的跪了下来,大声道:“启禀公主,属下不知道!”

洛妍差点给气乐了:不知道?不知道有必要喊得这么理直气壮震耳欲聋么?还没开口,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什么不知道?”

洛妍站了起来,笑着迎了过去,“没什么,三哥打发人来问一件事情,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澹台扬飞挑帘进来,只见洛妍穿着件家常的月白色衫子,头发只松松的挽着,还有几分湿意,脸色却粉润润的,一双眼睛弯弯的全是笑意,不由一呆。洛妍看他愣神的样子,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想什么呢?”

澹台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也不做声。那侍卫又向澹台行了一礼:“参见澹台将军。”

澹台随意的点了点头,“你们殿下还好吧?可忙得过来?”

侍卫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色:“我们殿下自然游刃有余!”

洛妍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那侍卫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洛妍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什么都难不倒我们英明神武的兴王殿下。”

侍卫点点头,满脸都写着“这还差不多”,洛妍与澹台不由相视莞尔。待这侍卫告退,澹台才转过身来问道,“阿峻打发人来做什么?”

一语未了,突然间一双大手便已把她紧紧的揽在怀中,头顶上传来澹台满含痛楚的低喃,“这样的事,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真该死!洛洛……”

蓦然被他的气息包围,洛妍只觉得自己有点不会呼吸了,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气,“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该让你回去!其实那天你一走,我就有点心神不宁,可我却没有去阻止你,这些天,我几乎都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是你的样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宇文兰珠会恶毒到这种地步……我不会放过她!”

洛妍微笑起来,“幸亏你没有阻止我,如果我没回去,清远只怕就落入了东宫的手里,就算这次最后没有什么不同,清远怎么办?二哥怎么办?我不过是饿了一天,就换了清远的平安无事,怎么算也是赚了。天师给我算过命,我不会有事的,不然我也撑不下去。我其实胆子很小的。”

“我其实胆子很小的”,澹台立时想起这是两军阵前洛妍跟宇文简说过的话,想起当天那一幕,只觉得心口涨得发疼,“你还胆小?我再没见过比你胆大的!那天在战场上,看见血从你脖子上流下来,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你却瞪着那个家伙说,‘不会拿刀就回家练几年’,我知道你是要让我也冷静下来,我一定要冷静下来……还好,我到底还是把你救出来了!洛洛,你不知道,那天我把你抱上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可以难住我,我再也不会害怕任何事……”

那天,那天……洛妍只觉得胸中柔情涌动,不由静静的将头贴在他的胸口,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就像那天在刀林箭雨、千军万马中一样,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可是,那时候,你都没看我一眼。”

澹台的胸口传来低笑的震动,“我怎么敢看你啊小傻瓜,我可不想好容易救了你,却因为分心让我们被射成两只刺猬!”

洛妍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那天直到进了大营,他才像验货一样打量了自己一遍,随即就扭头上马跑了,后来倒是终于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了,可是,“你倒是没有变成刺猬,就是变成了根木头,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来,吓得我……”

“洛洛,别说这个了好不好?”澹台的声音里有一种少有的闷闷的别扭,洛妍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似乎有一抹可疑的红色,不由笑了起来,“我偏要说,谁让你吓我的?你不是说再也不会害怕任何事情了么?你这个……”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明白了缘起就可以结束的,原来有些渴望,不管压抑了多久也不可能被磨灭。也许他,就是自己的罂粟吧,自己曾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戒断对他的迷恋,却在这样的一个吻里就前功尽弃。他的味道似乎从舌尖一直浸到了脑海深处,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的清爽,而且,一样让自己迷狂……眩晕之中,她已经不由自主的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了回去。

澹台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全身仿佛像火烧一般变得炙热起来,几乎是咬牙用上了所有的定力,他才放开那甜美的双唇,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嘶哑的开口,“洛洛?”

洛妍慢慢睁开双眼,瞳孔里是一种没有焦点的迷茫,这种眼神让澹台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溃,打横抱起她几步走进内室,将她放在**,低头再次吻住她的双唇,感觉到她缠绵的回吻,感觉到她娇柔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双手微微用力,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障碍纷纷化为碎片。下一刻,他已经分开了她的双腿,残余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顿了一顿,紧绷得几乎要爆炸的欲望在感受到她温柔湿润的接纳后,才低吼一声,深深的进入了她的身体……

洛妍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暴风雨的欲望大海中疯狂的旋转摇晃,被无法抗拒的带入让人一片空白的高处,或是令人战栗的深渊。他很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没有技巧,没有温柔而霸道的挑逗与控制,只是近乎本能的渴求和索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和欲望的迷狂相比,更重要的是,是那种在灵魂深处战栗的满足感,似乎生命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在这一刻终于变得圆满。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面终于平息下来,意识仿佛是从海底深处慢慢的浮出水面,洛妍怔怔的看着眼前那张脸,明明是熟悉的五官,却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欢愉而变得容光焕发,就像冰山消融后露出的明爽山林,英俊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伸手轻轻的抚摸着他舒展开的眉眼,温柔的微笑起来:他原来可以这么好看,真好,只有自己能看见。

澹台笑着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的一吻,“小傻瓜,你笑什么?”洛妍懒得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眼见他的眸色渐渐变深,才赶紧闭上眼睛,将头埋到他的怀里,“好累,睡吧……”

澹台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洛妍的头发,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又拉过薄薄的丝被盖在她身上,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她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几乎没有时间再多想什么,七八天来的疲惫将他也直接带入了黑甜的睡梦中。

卯时差一刻,澹台扬飞像平常一样准点醒来,眼睛还未睁开,手上柔滑的触感便让昨夜的经历轰然涌入脑中,一股热流顿时从胸口冲向全身。睁开眼时,看见洛妍依然倦在自己怀里,眉宇恬静,脸色红润,花瓣似的嘴唇还略略翘起,睡得就像一个孩子。

这些天,她一定也没有好好睡过吧?怜爱瞬间便压制住了汹涌的欲望,澹台只轻轻的吻着她的头发,看着一贯睡觉警醒的洛妍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的继续甜睡,忍不住微笑起来,轻轻的起身,给她盖好被子,低头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悄悄批上衣服,到净房略加洗漱,快步走出院子。

安王别院的练武场离澹台扬飞的院子略有几步路程,待他走到练武场时,却看见安王爷笔直的站在场地里,稳稳的拉开弓,一松弦,箭正中靶心,这才回过头来看了儿子几眼,“你也来试试。”

澹台扬飞接过弓,是两石的硬弓,比他平日用惯的三石弓省力得多,当下抽了三根箭,用连环箭的手法射了出去,前两支都流星般正中红心,只是到第三支时,大约是用力过大,左肩和胸前的伤口都是一痛,澹台长吸一口气,稳了一稳才松弦,正射在另一支箭杆上,将那支箭劈为两半。

安王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在稳字上长进多了。”澹台淡淡的一笑,放下箭,他左肩的伤口在射最后一箭时崩开了些许,有鲜血隐隐渗了出来,不过父子俩似乎都没太把这当回事,安王随手接过澹台扬飞手里的弓又射了两箭才问道,“昨天你回王府那边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宇文家的那些丫头婆子你是怎么处理的,还有那两个妾?”

第176章 人心大局

辰初时分(早上七点),正是平日里京城的贩夫走卒沿街叫卖之声渐起、大街小巷开始热闹的时刻,然而在九天的封城、特别是昨天一天的人喧马嘶之后,这一天的清晨却显得格外的安静。

京城的老百姓向来是最有眼色的,这种非常时分,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无事绝不往外多看一眼,但个个耳朵却竖的老高,门外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不会放过。

因此,当一名侍卫匆匆走进安定门附近的一个胡同时,那军靴特有的嚯嚯声音,也不知道吸引了沿路多少双耳朵的关注。

侍卫轻车熟路的走到胡同深处一扇半新不旧的大门前,还未扣响门环,木门却是吱呀一声开了。侍卫与门里的人对了一眼,各自都“咦”了一声,门里那人便道:“小陈,怎么是你?”侍卫也同时开口,“姚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姚初凡穿着一身半新的常服,俊秀斯文的脸上颇有憔悴之色,此时却眼神明亮的笑道,“昨天那一夜动静我若还听不明白,也白在局里呆了三年,我算着今天该出门了,却没想到是你来找我。邺王殿下和公主殿下都还好?”

姚初凡笑着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原来初十那日,御林卫查抄公主府时,姚初凡和一干府官正在前府,先是突然听到府里传来一阵十分尖锐的哨子声,那些在前院做事的公主府仆人们有一大半竟是相顾失色,丢下东西就飞一般跑了出去。公主府的属官多有情报局背景,当时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有的出去打探,有的则收拾东西,没过一盏茶功夫,御林卫便把公主府包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姚初凡与晏柏雄看见御林卫的人马,脸色顿时都变了,他们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颇让他们惊异的是,对于公主府的几百号属官和幕僚,御林卫却没有太过刁难,到了下午,竟在清点人数之后让他们自行回家,只是勒令在家静候发落,随时待命。

随时待命?姚初凡只觉得心头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他多少有些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暂时放过他们——无非是想把《京报》变成他们手里的刀而已。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让他们在《京报》印上“邺王、平安公主谋逆”之类的字样,他该怎么办?他的属下们会怎么办?

这些天,看着家门口日夜守着的巡捕营士兵,姚初凡的煎熬简直难以言喻,情报局在京城的网络几乎全面瘫痪,他也无法获知外面的具体消息。但当时间一天天过去,却始终没有人找到他头上时,姚初凡心中的希望也在慢慢燃起——谋反这种事情,不能速战速决往往就难以成功。而到了昨天,门口突然消失的士兵,以及大街上出现的辽东骑兵的身影,立刻让他明白了局势的转变。

不多时走出长巷,只见巷口已栓了两匹马,两人翻身上马,快马加鞭便向兴王府而去。

刚刚走到半路,便听路上有人大声嚷嚷,“城门开了!城门开了!”随着这声呼喊,本来沉寂的街头顿时就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慢慢**漾起**的气息。原本紧闭的门扉纷纷打开,随即,无数人仿佛从地底下涌出来般出现在街头巷尾,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城门开了,意味着正常的生活又回来了!

姚初凡与陈侍卫不得不降下马速,两人对视一眼,陈侍卫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来之前,正好听见邺王殿下和兴王殿下在商量此事,邺王殿下力主稳妥,叛党虽然扫**殆尽,但宇文兰珠尚无下落,不应急着开城,给他们可乘之机。兴王殿下却道,大势已定,小鱼小虾翻不出浪来,当以安抚人心为第一要务。况且以宇文兰珠的手段,她若深藏不动,便是闭城搜上十天也未必能抓到,不如诱她出来,说不定反而有所收获……

以眼下的情形看来,自然是兴王殿下拿了主意。不过眼见这瞬间便恢复了活力的京城,看见街头百姓脸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陈侍卫虽然历来崇拜自家殿下,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兴王殿下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

兴王府前院亦是一片忙忙碌碌却井井有条的模样,侍卫们只是简单的拿过来人的牌子,然后指示他们该往哪个屋去。不过姚初凡显然不在此列,陈侍卫带着他直接登堂入室,进了外书房,只见偌大的屋子里,邺王与兴王两位殿下各据了一张桌子,都在低头处置事务,案前亦有官员等候。

看见姚初凡,倒是慕容峻先笑着打了声招呼,“无庸,你倒是来得快,看你这样子,莫不是也一夜没睡?”兴王殿下居然记得他的字?姚初凡心头一热,拱手行了个礼,“殿下明察秋毫。”

慕容谦放下手头的文书,修长的手指揉了揉了额头,看了姚初凡几眼,微笑道,“看来你这几天也不好过。”

姚初凡苦笑一声,“哪能跟殿下们相比?事到临头才知道,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慕容谦也苦笑了起来,“无庸,你是在说我么?”

姚初凡顿时舌头有些打结,“属下,属下不敢,二殿下能文能武,不是属下能比拟的。”

慕容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自然也是一夜未睡,眼里颇有红丝,下巴略见青茬,但这爽朗一笑,一屋子人忍不住都跟着他笑了起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挥手打发掉自己面前的官员,慕容峻才道,“你们也别互相谦让了!无庸,我问你,一期《京报》从内容准备到贴到各个报栏,最快要多久?”

姚初凡想了想,“要看文字准备的情况,若是文字已经定好,最快还要一天多。”

慕容峻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说来,还是先发布告,现在就集中所有人手抄布告,盖上阿谦京兆牧的大印,务必贴满京城所有街巷,《京报》这边也同时准备。”随即便叫进来一名文吏,口述告示。

姚初凡站在一边,不由听得惊心动魄,告示上的几条分别是:

原太子妃宇文氏阴怀逆志,欲篡朝纲,行刺皇上,挟持太子,矫太子令封闭城门,迫害宗亲大臣,幸得邺王、千骑营大将军澹台扬飞及阆中都府郎将长孙承业护驾,兴王讨逆,令阴谋事败,乾坤一洗,皇上已于十八日回宫主政。

原太子因失察之罪,自请看守皇陵,终生不入京城,皇上准其所奏,贬为东山郡王。

首恶宇文氏潜逃,有告发其下落者,赏白银五千两,有擒获送官或献其首级者,无论出身,封宣威伯,食邑千户。

平西郡王及神威将军为谋逆主犯,两府成年男丁入狱待决,夺爵毁劵,籍没财产,妇孺流放瀚海。

姚初凡熟读史书,自然明白,这几条里对平西郡王和百官的处理算是常规,对太子的处置可谓极轻,而对宇文兰珠的悬赏却是极重——千户伯,为了这样一个前程,天下大多数人只怕连亲爹也是肯卖的,宇文兰珠就算能逃出京城,这一生,也再难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了。

却听慕容谦笑道,“你倒是大方,五千纹银,千户伯,扬飞早上还刚让人带话过来,他要亲手抓住宇文兰珠,只怕这心思是要落空了,你也不怕他找你算账?”

慕容峻道,“我们谁又不想亲手抓住那个女人?石头那小子打仗就算是天下第一,不过说到抓人,还是你我比较在行吧?”

姚初凡不由暗暗奇怪:驸马和殿下为何要想亲手抓太子妃?正想得出神,只见又有一位侍卫匆匆走了进来,背后跟着的竟是晏柏雄,十来日不见,他也是形容憔悴,两鬓竟然斑白了一片,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一笑,其中的种种滋味,也只有两人自己心中明了。

慕容峻将告示看了一遍,确信无误,才递给慕容谦,见晏柏雄上来行礼,便笑道,“晏府令这几天也真是忧心了,只是眼下说不得还要辛苦两天。”

晏柏雄和姚初凡心里自然清楚,京城这场大变故终究要昭告天下,而令世人知之的最好办法,除了告示,就是通过《京报》,只是这期《京报》应该是何面目,却是一件难决的事情:除了朝廷发出的布告、诏令外,是否还要有文论配合?别的版面该如何安排?而且,如何才能做到最快印制出来?

四个人商量了一刻钟,还是姚初凡道:“下官以为,这件事情,最好还是让公主拿个主意。”

第177章 贵在掺和

与京城大多数的府邸相比,安王别院无论规模、屋舍、花木都不算出众的,灰墙朱瓦,青石台阶,平日来往的也不过是六部的一些老将军,大门常年不开,来客一般都是直接走东西侧门。不过,当管事听说姚初凡的身份来意后,却未带他从侧门进去,而是直接领着他沿着围墙走到了西边,那里有一扇小门,却也有仆人看守,听了管事的交代,有一个小厮转身就往里去了。

看着这扇门,姚初凡只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好容易说服兴王殿下,他过来只是讨个主意就回去,可别到时候见不到……带路的管事见这位府丞微微僵着一张脸,以为是没让他走正门,忙笑着跟他解释,“这门是直通公主和世子住的院子,比从二门走要近得多。”

姚初凡愣了一下才明白这管事的意思,忙点头道,“这样更好。”

说话间,一位劲装打扮的女子突然走了出来,淡淡的看了姚初凡一眼才道:“姚府丞,公主有请。”

青青心里暗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公主一听这个姚府丞来了,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催着自己赶紧出去带他进来,笑得那叫一个莫名其妙!不过看到姚初凡眼带红丝、形容憔悴的样子,忍不住也打量了他两眼,却懒得跟他多说,转身便走了进去。

姚初凡跟在青青后面,很想找两句话来说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到底要不要说还没想好,却已经到了房前。有小丫头上来打起帘子,青青进去禀报了一声,屋里便传来平安公主欢快的声音,“请姚府丞进来!”

十几天没听到这生气勃勃的声音,姚初凡只觉得心情一振,嘴角不自觉也带上了笑容,青青直接将他引到东屋,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书房,墙上还挂着长弓弯刀,平安公主只穿着家常的湖色纱衫,笑盈盈的坐在设了案几的高塌上,澹台将军站在她的身边,脸上有一种又好笑又无奈的古怪神色。

青青一言不发的退下,姚初凡不由自主的目送她消失在门外,回头看时,只见公主与澹台将军正相视而笑,公主一脸神采飞扬,澹台将军眼里却满是宠溺,嘴角的弧度柔和得让姚初凡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他没看错吧?

洛妍回过头来时,正看见姚初凡呆滞在脸上的惊讶,不由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姚初凡这才醒过味来,忙上前参见了一番,从袖子里拿出兴王刚刚拟好的布告,双手交给了澹台扬飞,又把来意说了一遍:这一期《京报》该怎么办?

读着布告上那一行行的字,洛妍慢慢收敛了笑容,不少疑问盘上心头,却知道姚初凡也未必知晓,半响才问道:“如今外面情势如何?”

姚初凡还未开口,澹台扬飞已淡淡的道:“昨夜搜捕全城,该抓的都已经抓了起来,如今京城九门都开了,一切如旧,百官与六部都已收到消息,明日大朝。”

洛妍不由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澹台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洛妍突然想起自己是睡到半个时辰前才起,而他据说已经起来两个多时辰了,想来一定早就得了消息,脸不由一红。

姚初凡道,“兴王的意思是,这期《京报》越快出来越好,但如何出才能安定人心,还想听听公主的意见。”

洛妍低头沉吟了片刻才开口,“我记得初十那期《京报》后面部分应是当天就排好版了,就等小朝之后将奏章、条例排版后一起付印,是不是?”

姚初凡困惑的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洛妍笑道,“这不就简单了,你就把初十那期‘政事’版放上这布告,以及正式圣谕,定罪下狱官员名单等等,若字数还不够,随便再挑几个不打紧的奏章,其余的便还是那期的内容,照旧印制出来,速度岂不快捷?只有一件,后面的内容也要再查验一遍,万莫有与前面冲突的。至于版式、颜色、字样都要照旧,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天子无恙、祸乱已终,大家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姚初凡想了一想,已经明白,脸上不由露出钦佩的笑容,“公主殿下和兴王殿下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兴王殿下也说,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要多做些什么事情,而是如何少做事情。公主的意思下官明白了,无非就是举重若轻,下官这就回去禀告兴王殿下和邺王殿下。”

“慢着,”洛妍叫住了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了?”

姚初凡抬起头来,看见洛妍一脸促狭的笑容,正在发怔,却见公主身后的澹台将军不动声色的向门外看了一眼,姚初凡顿时恍然大悟,随即脸上发烧,忍不住低下头来,半天才呐呐的道,“公主……下官,下官……这个,那个,青青姑娘……”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含糊成一片。亏得洛妍与澹台都是耳力敏锐之人,才没把“青青姑娘”听成“嗯嗯呜昂”。

洛妍忍笑已经忍得肚子疼:姚初凡对青青的那点心思,她这个八卦嗅觉超级敏锐的人自然早就看了出来,姚初凡身世简单,样貌人品都是上乘,是个妹婿的上好人选。可这两个人,一个脸皮薄,一个神经粗,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洛妍这个明白真相的围观群众很着急。当初也就罢了,如今劫后余生,她对人生的看法又有些不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使金樽空对月,有这样的事情在眼前,自然是贵在掺和。

眼见一贯洒脱的姚初凡脑袋都快贴到胸口了,洛妍这才强忍笑意,淡然道,“明白了,你走吧。”

姚初凡愕然抬头:公主明白啥了?让他走,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突然看见澹台将军微不可见的向他点了点头,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退下。

洛妍本来还想捉弄他一番,看他居然真就走了,不由哑然,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是澹台扬飞捣鬼,跳起来道,“不是说好了要逗他玩的么?你怎么帮这傻小子?”澹台扬飞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傻小子帮傻小子,天经地义。”

洛妍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未歇,腰上一紧,已被澹台揽在怀里,随即便细细密密的吻了下来,洛妍被吻得浑身发软,想侧头避开,已被他吻住耳垂,听见他喃喃道,“洛洛,洛洛,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才能安心。”

屋子温度眼见就要失控,却听屋外传来青青有些发闷的声音,“启禀公主驸马,王妃身边的萧妈妈求见。”

澹台一怔,顿了顿才道:“带她进来!”声音里有一丝明显的郁结,洛妍伏在他胸口笑得发抖,澹台叹了口气,松开手,捧起她的脸端详了一下,伸手将她散落下来的两缕青丝理到了耳后,牵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澹台扬飞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大概是阿峻的主意,昨天傍晚皇上打发德胜公公来把阿峻叫进了宫,后来就发了这样的旨意。”

洛妍不由皱起了眉头,三哥心胸宽广,不想杀他也说得过去,只是,这种事情,父皇为何要听三哥的意见?还有宇文兰珠,她一日不被抓到,这事情一日不算真正完结……正想得出神,澹台已伸手在她的眉心轻轻揉了揉,“别想那么多了,有我呢。”

洛妍抬头笑了笑,看见他沉稳舒展的眉宇,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笃定,是啊,有他呢。

只听脚步声响,门帘挑处,洛妍曾见过两次的那个萧妈妈低头走了进来,脸上有掩不住的急慌之色,澹台的眉头一皱,未等她请安便道:“可是王妃有什么事情?”

萧妈妈忙跪下用力磕了个头,“见过公主、世子,老奴斗胆前来,不是因为王妃的事情,而是求你们救救老奴。”

洛妍看了澹台一眼,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她是王妃身边的妈妈,怎么跑到这里来说这个话?澹台的眉头已经紧紧锁了起来,淡然道,“妈妈有什么话请直说!”

萧妈妈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世子爷,今天一早,管家就叫了人牙子来,把郡王府过来的丫头婆子小厮一个不落的押到外面去,说是要卖得远远的,那里面有我一个干闺女,一个娘家侄子,都是最老实不过的人,这样一卖,谁知道会到哪里去?我不过说了几句,管家便说,老奴是也在郡王府伺候过几年的,他想着不过是王妃借给自家妹子用几年,没有和我理论,我这样拦着,莫非是有什么心思?”

“老奴冤枉啊,当初去郡王府,是王妃见我药膳做得好,送给那边的姨太太帮着调理身子,姨太太一没我就回来了,哪里有什么心思?只是看见干闺女和侄子哭得心里难受罢了,老奴求求公主,求求世子赏个恩典,老奴感恩不尽!”

说着又磕起头来,两下额头就青了,洛妍心里叹气,低头不语,澹台脸色一冷,沉声道:“够了!”

第178章 魔高一丈

“打发掉宇文府过来的下人,是我的主意,萧妈妈,我记得您是识字的,不妨看看这份告示!”看着萧妈妈青紫一片的额头,澹台扬飞的脸色冷得如同结了冰。

萧妈妈双手捧住他递过来的告示,看了几眼后,脸色变得惨白一片,哽咽着伏在了地上。澹台这才放缓了声音,“按理这些人我应该送给京兆尹,作为罪奴处理,现在卖得远远的,好歹是给他们留条活路。萧妈妈与他们不同,自然不必担心,但你求的人情,我不能给。”

澹台淡然道:“您好好伺候王妃,别的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萧妈妈低头抹去眼泪,低声道,“多谢世子开恩,来的时候王妃也让我问世子一声,既然公主府尚需修缮,何不回王府小住?”

洛妍心头微震,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澹台扬飞,澹台却神色不动,“你回去禀告王妃,我和公主住在此处是两位亲王的意思,暂时不好挪动,我有空时会去向王妃请安。”

萧妈妈脸上又多了几分失望之色,想说什么,看了洛妍一眼又闭上了嘴,默然告退而去。

洛妍低头玩着手指,心里盘旋着一个问题,却不好问出口,正纠结中,突然身子一轻,却是被澹台抱到了他的膝盖上,耳边听得他低低的声音,“别胡思乱想了,你放心。”

洛妍不由脸上发烧,偏过头去,“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澹台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脸红什么?”眼见她耳朵都有些红了,才低声道,“洛洛,以前是我糊涂,是我不好,不过你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洛妍转头看见他清明坚定的眼神,不由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两个……你打算怎么……”话未说完,心里已经有些乱了。

对于那两个妾,之前她倒并没有怎么想过,只是如今宇文家树倒猢狲散,在这个家族背景决定女子命运的年月里,从宇文家因谋逆大罪抄家灭门的那一刻起,这些平西郡王府出来的女子,命运就已经注定。就洛妍自己而言,一方面她并不希望那两个人还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但另一方面却又隐隐害怕澹台会毫不犹豫的处置掉她们——那样太残忍,对她们太残忍,对她曾经见过的那两个孩子也太残忍。

澹台扬飞见她别扭又说不出口的样子,想到她在别扭什么,心里忍不住却是一阵甜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才道,“这几天,我就会打发人把她们送到西北我叔父那里,到了那边,她们会换一个身份,以后愿意嫁人也好,愿意被养着也好,只要不离开西北,都随她们去。洛洛,我不是舍不得,只是……”

“我明白。”洛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澹台,“我明白,这样最好了。”

的确,让她们改名换姓到西北去养老或嫁人,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是对她们最好的一种安排了,若是在别的府,宇文家出来的女子,莫说是妾,就是正妻,多半也会在这两天或“病故”或“出家”,不会有人去考虑她们是不是无辜,她们的孩子长大后会如何,这个时代自有一套残酷的游戏规则……不过还好,战场之外的他,虽然决断,却不是那么冷血。

洛妍轻轻的舒了口气,将头靠他的肩膀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窗外,凉风细细,夏日迟迟。

午后的一场急雨,将京城城门口聚集的人群淋散了不少——因封城近十日,有急事进出城的人都多,而城门盘查得也比往日严,整整一个上午,这京城的各个城门口便如集市般的热闹。

眼见噼里啪啦的大雨点落了下来,西直门的门洞里,两队守卫却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这一上午,别说检查,就是那份热闹拥挤,也让人实在吃不消。说是严查,其实对他们倒也没什么要求,只是混在人群中有十几张面孔是他们事先认过的——那些是情报局的差爷们,今日所谓严查,都落实在他们身上,守兵们不过是做个样子,配合配合罢了——可是,也就是因为这些人,本来可以大捞一把机会也就白白错过。

如今一场大雨下来,进出城门的人固然少了,这些探子们却也呆不住,除了有两个装作避雨的样子,还缩在门洞里,其余的人都已消失不见。

眼见雨点略小了些,守兵里的老乌便嘟囔道,“怎么不下了?下到我们交班才好呢,省得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身边的几个兵丁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都露出担心的神色来:这张乌鸦嘴!好容易这场动**平息,除了领头的那些将军校尉被下了狱,他们这些小兵却是平安无事的,可千万别在这关口闹出什么事情来!

似乎为了印证老乌的威力,这雨还未完全停下,城内方向只听有急马一路奔驰过来,两队守兵立刻严阵以待,待得近了才发现,来人竟是一身戎装,到城门口才勒住马,喝道,“兵部急干!”守兵里打头的副尉忙接过牌子看了一眼,果然无误,忙让他过去了。那人催马便急奔出去,马蹄溅起的水花顿时把几个在门洞里躲雨的人溅了一身泥水。

这边马蹄声还没去远,被泥水溅到的人犹在嘟囔,那边又有大车急忙忙的被赶了城门口,守兵一见便认得,正是京城富贵人家用来取西山泉水的水车,上午入城,一般中午便会出城,这一辆想来是被大雨耽搁了。

那车是最寻常的水车,守兵们看着也眼熟,似乎是哪户大商家的车子,这种车子赶车人态度恭谨,常常会给守兵们些许甜头,因此平常出入多不留难。车夫是一老一少,老的约五十多岁,少的其实也有三十来岁了,生得十分丑陋,那老的到了城门口便笑着下车给守兵们作了个揖,“天天都是午时出去的,今儿被这场雨耽误了。”

要是往常,副尉自然挥手便让他过了,此时却不由先看了门洞里那两个一眼,只见那两人盯着车轮,脸上都露了慎重的神色,忙沉下脸道:“打开水车!”

老车夫脸色顿时变了,上前一步抓住副尉的手,“这送水的车不好开的,就怕落了灰惹得贵人不高兴,将军就行个方便。”副尉只觉得手中多了个硬硬的东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已经勃然变色,“大胆,敢贿赂你家军爷!”回头便对手下道,“去把那车门打开!”

情报局那两人一人便悄悄往车子那边挤取,另一人则盯着剩下的这些人。那边兵丁们已经推开拦路的两个车夫,几刀劈开车门上的锁,打开了车盖往里一看,顿时便叫了起来:“有个女人躲在里面!”

这一下,莫说另一个留在门洞里的情报局探子,便是夹杂在人群中探子们也围了过去,几个本来检查行人的兵丁无心多查,大致看了几眼便挥手放行,倒是那些本来已经检查过关了的卖鸡蛋的小媳妇和小生意人,也不急着出去了,都停下脚步往回看。

只见城门那里转眼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啧啧的声音,“好标致的一个娘子,怎么就躲在水车里了!”随即便是呼呼喝喝的声音,好半天人群才散开,那水车和抓到的人早已被送走了。

那留在门洞里看热闹的一群人,连一丝“标致娘子”的人影子也没有看到,颇有些不大甘心。几个小媳妇更是三步一回头的张望了几眼,这才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和内城城门口的严查不同,外面那道关卡只不过有十来名兵丁,此刻也没有人进城,正是闲得无聊的时候,突然看见出来的一群人里有几个年轻媳妇,嘴上顿时不干不净起来,有人就指着一个刘海湿淋淋贴在脸上,衣裳也淋得半湿,越发显得胸脯高耸的小媳妇笑道,“那婆娘胸口莫不是藏了只母鸡?快过来,让大爷摸一摸!”

那个年轻媳妇一怔,顿时气得胸口起伏,一群兵丁越发笑得拍手跺脚,旁边的几个媳妇忙拉了她快步走了出去,身后犹自传来一阵猥亵的笑声,好容易走过护城河上的石桥,那笑声才听不见了。

又往西走了一段,几个小媳妇转上了一条泥土的小路,因是雨后,不多时她们本来整洁的鞋子裤子上便都沾上了泥泞,眼见周围再没有一个人。那个刚才被调笑过的小媳妇才停下脚步,回头怔怔的看着京城那雄伟的城墙、巍峨的城楼,神色变幻莫定。

另外几个人相视几眼,眼中都有些焦急的神色,却不敢开口,半响有一个才走上一步,轻声道:“大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不然怕赶不到地方了。”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被湿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的脸上,神色已经重新变得淡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京城方向喃喃自语,“慕容峻,慕容洛妍,昨日之败,今日之辱,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讨还回来!”声音微不可闻,却斩钉截铁。

第179章 新人如玉

德妃娘娘薨了。

宫里的条件自然不是简陋的军营可以比拟的,经过两天的休息和调理,永年的状况好转了一些,声音依然低沉,却不再那么微弱。这三个字清晰而冰冷的回**在寝宫里,刚刚替永年整理好衣襟的敬妃不由愣住了,把永年送到门口,目送他头也不回的远去后,才回过头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魂未定的小太监磕了个头,“启禀敬妃娘娘,德妃娘娘她昨夜入睡前烧了好些东西,后来又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早上才发现,娘娘她已经……自刎了。”

敬妃坐了下来,疲惫的挥手让这小太监退下,出了半天神。作为前太子妃的姑母,平西郡王嫡亲的妹子,德妃在这宫里的日子本来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用自刎这种惨烈的方式,却是后宫里少见的。德妃是个杀伐决断的女子,到最后这一刻也是……

叹了口气,敬妃刚想叫人进来收拾,一个宫女忙忙的走了进来,“启禀娘娘,穆宝林求见陛下。”

穆宝林?德妃宫里的穆宝林,她这时候跑来做什么?敬妃皱起了眉头,“陛下早朝去了,她难道不知?”

“奴婢已经告诉穆宝林了,不过她坚持跪在殿外等陛下……”

敬妃摇头叹息了一声,乾清宫这地方,是后宫嫔妃们想跪就能跪的么?何况刚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过罢了,求仁得仁,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永年从太和殿回来的时候,穆宝林依然跪在乾清宫的石阶下面,在空旷肃穆的广场上,这抹淡绿色的身影显得分外柔弱。

永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今天的大朝一切顺利,虽然少了一小半人,但群臣参见的声音却比平时大了好几分,一些老臣还偷偷的抹了眼泪。要处理的事务虽然多,但条陈都是已经拟定好了的,方方面面十分周到。

看见站在群臣前面的两个眼里布满红丝的亲王和同样神色疲倦的三省官员,便能知道这两日他们的辛苦。永年还不能多说话,只是神色平静的批准了一切奏状,待大朝结束,议事堂写成敕书他再亲笔批复后,就可以发尚书省执行。

而永年自己下达的旨意只有一条,即日起,兴王慕容峻领监国之职。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慕容峻上前一步刚要推辞,永年已淡淡的道,“朕尚需休养,你难道不愿为朕分忧?”慕容峻怔了一下,抬头看着父皇依然缺少神采的脸色,只能跪下,“儿臣遵旨。”

很多大臣都暗暗松了口气,太子的谋逆封城太过突然,而兴王的领兵入城更是令人惊愕,虽然兴王在控制京畿之后便是迎圣驾、开城门、召大朝、带领三省六部在京城各衙门的官吏处理善后事务,但此刻永年皇帝的亲口册封,才算让一切尘埃落定,也让两天来跟着兴王处理朝政的大小官员们有一种暗地里的欣喜,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一个因祸得福的机遇……

只是在硬邦邦的龙椅上坐得久了,永年的脸色渐渐又有些发白,慕容峻当机立断的结束了大朝,永年重新坐上舒适的便辇,才长长的出了口气,已经十多天了,坐在便辇上略有颠簸时,胸口那尖锐的痛感依然不时袭来,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每一句话都会带来不适。根据太医的会诊,彻底康复至少还要一两个月。

德胜最明白永年的心思,见他神色漠然的手按胸口,忙低声道,“陛下,太医说了,这个月您还是越少说话越好,太医都说陛下底子好,定然康复无恙的,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只怕现在还起不了床呢!”

永年看了德胜一眼,脸上神色略缓和了些,正在此时,一眼瞥见了跪在乾清宫前的穆宝林,眉头不由又皱了起来。

德胜脸色也有些沉了下来,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问了几句才回头禀道:“那是德妃宫里的穆宝林,一早就过来跪着了,陛下,您看要不要打发了她?”

永年目光幽深的看着那抹身影,低声道,“让她进去。”

待永年回寝宫换了衣冠,自有太医上来的请脉,太医退下,德胜这才带着穆宝林进来。大约跪得久了,穆宝林步履还有些踉跄,身上只是最简单的白色衫子,绿色长裙,并没有施脂粉戴花钗,苍白的脸上,是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清丽,进来看见永年便默默的跪在地上。

永年打量了她几眼,又看了眼德胜,德胜便开口道:“宝林有什么话,请跟皇上直说。”

穆宝林缓缓抬起头来,双手颤巍巍的捧起一物,却是一柄极精美的小刀刀鞘,只有七寸多长,镶了数十颗黄豆大的金刚石,映得穆宝林此时清妍如雪的脸上似有星光流转。永年怔了怔,示意德胜拿了呈上来,拿在手里,不由久久不语。

这是二十多年前,德妃刚刚进宫不久永年送她的礼物,当时永年调笑说,他若是天下最锋利的刀,当时宇文芳菲就是最适合这把刀的刀鞘。德妃性子最是爽朗,却也被这话羞得满脸通红。他一时高兴,当真就让内务府做了一柄七寸小刀来私下赏给了她,刀鞘尤其做得精美,当时少不得又是一番浓情蜜意。那时德妃比如今的穆宝林还要年轻,永年也刚到三十而立之年,只觉得天下尽在掌握,无事而不可为……

如今再见这刀鞘,却已是这样一番物是人非的情形!

穆宝林抬起头来,神色哀伤,语音却平静清晰,“德妃娘娘说她对不起皇上,无脸再见您,娘娘是以此刀自刎而死,请皇上开恩将那柄刀随娘娘入棺,让妾将刀鞘还给皇上。”

用这柄刀自刎而死?永年神色微动,沉默半响,点了点头,“准,德妃身染急症而亡,朕心甚哀,以皇贵妃礼下葬皇陵。承德宫宫人一律殉葬。”

穆宝林脸色顿时惨白,德胜也微微吃了一惊:主子去世、宫人全部殉葬,这还是永年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早年容贵妃产后血崩,永年暴怒之下也差点让宫人全部殉葬,但贵妃弥留之际却只求陛下不要迁怒,这才保下了那几十条人命。没想到……只是,这一次,却是因为皇上不能容下任何心怀不轨的宫人了。

永年看着穆宝林,缓缓开口,“你对朕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穆宝林身子一颤,惨白的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半响凄然一笑,“德妃娘娘对妾恩重,妾愿追随娘娘于地下。”

永年静静的看着她按在地上不断颤抖的双手和依然扬起的脸上那双凄凉幽深的眼睛,这一刻,眼前这个女子看上去有一种极致脆弱的美,就像即将在风中凋落一朵白海棠。直到那双芊芊玉手颤抖得都要撑不住身子了,他才淡淡的一笑,“你还算个有心的……这几天,就留在乾清宫伺候吧。”

穆宝林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永年,永年微笑不语,穆宝林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伏地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敬妃正带了宫女端来亲手煎好的一碗药,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这几句话,不由怔怔的站在门槛外。一片静默中,只听见穆宝林轻轻的抽泣声。敬妃慢慢的回过神来,刚想进去,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启禀陛下,平安公主求见。”

……

自从闭城的那一天开始,皇城北门玄武门的守卫就比平日多了两倍,前日皇上回宫后,宫禁更严,连平日可以直入大内的车轿也一律停在门外。不过此时宫门口倒是冷清,唯有一辆车孤零零的停在那里。只是当负责皇城内外巡视的侍卫们路过宫门时,每个人都忍不住会目光热切的看向那辆车的方向。

因为在那辆朱轮车的边上,静静的站着一个人。

这两天,负责皇城守备的御林卫已经全面整编过,上官康领左右二卫,千骑营幸存的辅兵直接补入了二卫的缺编。也正因如此,西山大营发生的一切早已在军中传开,而当澹台扬飞标枪般的身影落入这些御林卫眼中时,几乎每个人眼里都忍不住射出了狂热的光芒。

不过澹台对此并不在意,便是有熟悉将士大声行礼问候,也只是面色冷峻的微一点头而已,直到一顶小轿出现在宫门时,他的眼里才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快步走了过去。

澹台看着她的脸色,微微皱起了眉头,想了一想,也跟着上了车。本来已准备往车上跳的青青顿时傻了眼,当听见澹台吩咐“去兴王府,青青,你骑我的马”时,更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马车已经滚动,才一拍脑门,翻身上马,跟在了马车边上。

马车里,洛妍也意外的看着澹台,“你怎么……”,澹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这么不好?”

洛妍闷闷的低了头,“没什么,德妃自刎了,承德宫宫人一律殉葬。”

澹台一怔,摇了摇头,突然记起一事,不由皱起了眉头,“记得我母亲有个侄女……”

洛妍的脸色更是阴沉,“她没事,父皇……让她这几天在乾清宫伺候,敬妃娘娘她……”想到刚才和敬妃一起从乾清宫出来时,敬妃那似乎看透了一切的清冷表情,想到这些天她几乎衣不解带的辛苦,洛妍只觉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再也说不下去。

澹台见她眼圈都有点红了,心里不由一疼,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此事他也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父皇也许只是觉得敬妃娘娘太过辛苦,想让她回去休息休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无力。

洛妍抬头怒道,“我也很辛苦,你是不是也要换个人,让我休息休息?”

澹台顿时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洛洛,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洛妍也知道与他无关,但胸口一股恶气简直无处发泄,“你们男人都是一样!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喜新厌旧,朝三暮四,贪得无厌,得陇望蜀!”第一次,她发现自己是如此痛恨这个该死的时代,男人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负心薄幸,女人却甚至连抱怨的权利都没有!

澹台听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一串,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不是这样,阿峻、阿谦也不是这样。”

洛妍哼了一声,“我二哥三哥自然不是,你自然是!”

澹台只能苦笑不语,洛妍见他不说话,伸手在他胸口一捶,“怎么不说了?”却见他吸了口气,脸色微变,顿时想起他胸口的伤还未好,脸色不由也变了,“哎呀,我忘记了……你疼不疼?要不要紧?”

澹台摇摇头,只是似乎依然说不出话来。看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洛妍肠子都快悔青了:明明是父皇的事情,自己怎么拿他撒起气来?他这伤,还是拼命去救二哥时才落下的……越想越是难过,眼圈不由又红了。

看见她的眼泪,澹台扬飞顿时慌了手脚,一面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一面忙不迭道,“我逗你的,我没事,我好好的!”

待到马车到了兴王府的二门,澹台才放开洛妍,伸手整理下她微微散乱的鬓角,挑帘先下了马车,洛妍扶着他的手跳了下来,忍不住还是白了他一眼,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哎呀,我不是眼花了吧?”

第180章 冥冥天意

萧明珠笑盈盈的站在二门门口,她长着雪白的小圆脸,一双杏核眼也是圆圆的,一笑起来就会变成两个月牙儿,笑声更是明脆悦耳,看着这张笑脸,不但她身后的丫头媳妇和洛妍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连澹台扬飞嘴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萧明珠故意上下看了澹台扬飞两眼,“驸马爷也会坐车?”

澹台微微一窘:按理他应该是骑马从大门下,到前面去找慕容峻,只是一路哄着洛妍竟是坐车到了二门,又被萧明珠抓了个现行。此时只能丢下一句“我去找阿峻说话”转身便走,步子比平日更快了几分,身后却传来了萧明珠更欢快的笑声。

洛妍忍不住脸上发烧,想说点什么,萧明珠已上来携了她的手,一面上下打量着她,一面道,“这些天的事情我都听阿峻说了,你可是吃了不少苦!今天看你气色还好,我就放心了。”

洛妍忙问,“你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孩子们呢?”

萧明珠和两个孩子都是昨日回的府,他们五月初九离开京城没多远,便悄悄的进了一处庄子,在那里呆了七八天,昨天午后才被一队侍卫接回了京城……说着说着,萧明珠突然捂嘴惊叫了一声,“哎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转头拉住洛妍的手道:“平安,我想做个媒。”

洛妍看着萧明珠满脸认真的模样,回头看了青青一眼,才笑了起来,“这个事情,我可不能那么痛快应了你,不然太便宜那小子。”心里道,没想到姚初凡倒是个有行动力的,才一天就求到三哥这里来了!

萧明珠叹道,“可不是,那个小子天生就老相,其实还不到三十,可看着竟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生得又不好,又不会说话,我也觉得是便宜他了。只是,他这样的性子,竟能求到阿峻跟前去,可见还是心诚的……”

洛妍眨眨眼睛,忍不住道,“慢着,三嫂,您在说谁?”

萧明珠的杏子眼睛顿时变得更加圆了,“自然是你的大管家贺兰源,他想求娶天珠姑娘。”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震撼,想想贺兰源那张一百年不怀疑、一百年不动摇的脸,洛妍只觉得难以置信:昨天明明是他把天珠和李妈妈送回安王别院的,可就那样,竟也看不出一点端倪来。真是小看这位了,在这种事情上能瞒过她的八卦嗅觉的人,世上不会太多吧?

洛妍忙恳切道:“嫂子,你知道天珠和我情分不一般,这种事情,我须得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萧明珠有些诧异,到了上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之后才道,“你不知道天珠这几天是躲在哪里么?”

洛妍心里微微一沉,她昨天自然已经问过,天珠和李妈妈这几天是被贺兰源领着躲在了风月之所,虽然只是在后院里扮作粗使的丫头婆子,但毕竟不好说出去。萧明珠既然知道这个,自然是因为贺兰源主动说的,难道他求亲不是因为喜欢天珠,而是只是想着要负责?这样,当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只是……

叹了口气,洛妍轻声道,“略知一二,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婚姻大事,我是不会委屈天珠的。”

萧明珠困惑的看着洛妍:贺兰源愿意负责娶天珠,怎么会是委屈了她?

洛妍摇头一笑,换了话题,“怎么没见泽儿和涵儿?”提到自己的两个宝贝孩子,萧明珠立刻眉花眼笑的吩咐侍女们去将两个奶娃娃抱来,两个孩子都生得极好,泽儿的模样简直是一个幼齿版的慕容峻,洛妍每每见了就觉得好笑,涵儿却是香香软软的招人怜爱。两人一边逗弄孩子,一边说着闲话,眼见便快到正午了,萧明珠正准备布置桌椅,一个侍女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王妃,启禀公主,有一个自称文大夫的女子求见!”

文清远回来了!洛妍霍地站了起来,“快带我去接她!”说着抬腿就往外走,萧明珠怔了一下,立刻想起了这文大夫的身份,忙把孩子交给奶娘,跟在洛妍后面走了出去。

走到二门,洛妍远远便看见门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差点忍不住跑了起来,待匆匆走到近前,只见一贯淡定的文清远已是泪盈于睫,握住洛妍的手,还未开口,泪水却先滚落下来。

洛妍上下打量着文清远,只觉得她气色还好,只是消瘦了不少,知道她心里难受,忙笑道,“你这样子看着我,倒像我已经精忠报国了一般。”

萧明珠气喘吁吁的赶到时,正听见这句话,不由大笑起来,“就你怪话多。”

文清远低头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洛妍忙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又打发人去前院通知二哥,这才拉着文清远一路往里走,“清远,你这几天过得还好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文清远长长的叹了口气。她那天一醒过来,人已经到了嘉福寺的塔里。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位小天师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她只冷冷淡淡的道,太子已经谋逆,平安公主落入了东宫之手——她特意回来就是求他带文清远出去,而他一次只能带一个人。

小天师继续冷冷的告诉她,不用担心,十天之后一切都会好——只是那语气,倒更像在说,“一切都永远不会再好”。文清远本来就对他有些敬而远之,此刻简直化成了敬畏,不敢多问,老老实实按他的吩咐住进了一处偏远的院子的,清茶淡饭加佛经的熬了十天,好容易从山下传来京城城门重开的消息,今天一早就从那边坐车赶了过来。小天师倒是安排了一个修徒给她赶车,临走时只交代了一句:请转告公主保重身体。

心远不会过来了?听文清远转述到此处,洛妍不由松了口气,那一天在石壁前心远看向自己的复杂目光还历历在目……可是,她无以为报。

只听文清远又道,“我本来是去公主府的,结果满府都是匠人,一打听说是兴王殿下安排的,所以才来了这里。”

洛妍笑道,“这倒是巧了。”

萧明珠却瞪着圆圆的眼睛道,“你回来是坐车回来的,可去的时候,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就从京城到了嘉福寺?”

文清远苦笑着点点头,萧明珠脸上顿时满是崇敬神往,洛妍躲开两人的目光,低头开始专心的数砖。三人各怀心思的回到了上房,茶还未上,只听门外已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帘挑处,慕容谦一步跨了进来,随即便站在那里,怔怔的只是看着文清远。

文清远也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却又慢慢低下头去,萧明珠向洛妍眨了眨眼睛,“平安,听说你家有道叫刨冰的点心,不如跟我去小厨房指点指点下厨娘?”

洛妍神色严肃的点点头,两人联袂而出,走出去好远,才相视而笑,随意在院子里找了个阴凉处说着闲话,说了一会儿,却见慕容峻大步流星的走了回来,看见她们就笑,“你们倒是有眼色的。”又仔细看了洛妍一眼,点头笑道,“你脸色好多了。”

洛妍正有事情要问他,忙道:“三哥,那天你打发侍卫来问我,可是知道了是谁在地牢里送东西给我?”

慕容峻微微皱起了眉头,淡然道,“这件事情你就别管了,那人原本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我也已经打发他了,你再不欠他什么。”

看见慕容峻脸色是少有的严峻,洛妍只得“喔”了一声,又换了个问题,“太……大哥的处置,可是你的主意?”

慕容峻点了点头,脸色多少有些无奈,沉吟片刻才道,“他有今天,一多半是被宇文氏算计的。我已经查清楚,那天行刺父皇的太监,就是宇文氏的人,她却对太子说,尚衣坊有龙袍专用的丝线等物失窃,相关宫女被灭口,证据样样指向东宫,乾清宫的人已经去太行围场报信了,父皇本已对东宫不满,有了这个借口定然会行废立之事。加上父皇召我回京,文大夫又要封侧妃。老大这才下了决心铤而走险。”

“我想过了,既然天意未让他此时得逞,日后更不可能,再说,你在地牢里时,他能那样安排……我总不能比他更不顾手足之情。”

萧明珠忙不迭的点头,“真是天意,阿峻,你不知道,刚才文大夫说,东宫发动那天,小天师就对她说过,十天之后一切都会好。”

慕容峻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诧,转头去看洛妍,洛妍心中尴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扬飞呢,怎么没和你一道过来?”

慕容峻挑眉微笑,“有桩美差,他仗着力气大,抢着去做了。”

第181章 恢恢天网

午时过后,京郊大通湖的码头上渐渐的清净了下来,该发的船此时都已经发了,只有一艘五六丈长的双桅大船还静静的停在岸边。只见这艘船的船舱里、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放着各种花盆,有刚刚尺来高的花苗,也有七八尺高的花树,看上去一片绿意,甚是清凉。

码头上的人都知道,这船是附近百花园贾老爷家的,贾老爷在扬州等地都有生意,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新育的花苗和外地客人点名要的名贵花木用船装上,沿着运河运过去。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花木运输最是繁琐,百花园的伙计们忙乎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装完。此刻大部分伙计都已经回去,跟船的几个伙计便在码头的阴凉处歇息,等着掌柜一到就好开锚。

他们自然不会注意到,在离码头不远的树荫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子的窗帘偶然掀起,露出的竟是他们东家那张圆圆胖胖的脸。这张平日笑口常开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焦虑。往外看了几眼,才回头低声道,“你说的那几个女人,怎么还没有露面?”

贾成祥身后坐着的是常年跟他的小厮林子,满脸都是机灵,此时苦了脸道,“东家,我怎么知道?”贾成祥瞪了他一眼,又掀起窗帘一角往外张望。

林子一肚子疑惑,实在不知道自己东家葫芦里到底埋的是什么药:自打前天京城里的小伙计出来报信,东家自己站在那里乐了半天,然后就把自己叫了进去,吩咐要偷偷盯着二掌柜。这也罢了,昨儿晚上,自己发现二掌柜家来了几个女亲戚,回去跟东家一说,东家竟然脸色都全变了,立马便往园子里跑,却谁都没搭理就魂不守舍的回来了——二掌柜这次要压船去扬州,家里来几个女人算什么新鲜事情?谁跑船不招几个熟人做工?

又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码头上依然没有动静,只是平日打渔的两只小船却转了回来,四五个渔夫把小船往岸边一靠,坐在码头上喝酒闲聊起来。小林在车帘缝里看得真切,忍不住咽了两口唾沫:这种船上的鱼最是新鲜,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贾成祥却等得越发不耐烦了,突然间只见远远的来了两辆马车,到码头上一停,从头一辆车上跳下的,正是二掌柜张知廉,而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却是三个女人,都穿着粗布衣裳,戴着草帽,跟着张知廉身后向船上走去。

贾成祥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三个女人,虽然三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但身材修长、步履轻快,自然都是年轻女子,而且仔细看去,走路时姿态也与平常的仆妇有些不同,贾成祥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心下的某个猜测更是确定了几分。转过身来低声对林子道:“你赶紧回园子,骑最快的马到京城衙门报信,就说大通湖码头的运花船上有可疑的女人,船会沿河开往通州……”

林子一怔,贾成祥厉声道:“还不快去!”——虽然等林子赶到京城又带人过来,这船大概早就已经起锚,但船在运河里是跑不掉的。他贾成祥虽然不稀罕那五千两银子,却也不想被这些差点便害得自己满门抄斩的人利用!可惜的是,最关键的时候,那个扫地的老苍头老刘却莫名其妙的突然不见了,让他没法通知那边,不然他何至于送走妻小、自己跑出来偷偷确认这个事情?

眼见林子摸着脑袋应了一声,跳下了马车,贾成祥舒了口气,刚想接着往外看,却听见车外林子颤抖的声音,“你、你们是什么人?”

贾成祥不由大惊失色,忙起身掀起车帘,只见林子一步步的退了回来,他的面前,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子,虽然长得并不丑怪,但两双眼睛里射出的冰冷目光,就如刀刃般让人遍体生凉。贾成祥脑子嗡的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子中个子较高的一个对着贾成祥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贾老爷,好胆量!只是这千户伯,却不是人人都有命做的。”

贾成祥背上已被冷汗浸透,强撑着没有一屁股坐倒在马车上,半响才道:“这里也不是适合你们杀人灭口的地方!”

高个女子笑得更冷,“自然不是,只是贾老爷昨日既然派了这个小厮来探头探脑,我们承您盛情,少不得要请贾老爷跟我们走一趟。”

林子退到马车边,恐惧的回头看着贾成祥,贾成祥咬咬牙,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

说着手指一指,贾成祥抬头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这会儿功夫,码头上又来了一辆马车,正是早上他的夫人孩子坐着回岳母家的那一辆,只见车帘挑开后,一个女子搀着贾夫人柳氏走向那艘运花船,柳氏步伐明显不对,显然是被制住了,随即便是贾成祥十三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被另一个女人一手牵了一个跟在柳氏身后,贾成祥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就如坠入了冰窟之中,手脚忍不住已经颤抖起来。

只听那个高个女子冷冷的道,“贾老爷,请。”

贾成祥脚下已经软了,几乎迈不动步子,高个女子冷哼了一声,声音里自有一种冰冷的杀气,贾成祥不由自主的一抖,身上突然多出一股力气来,抬腿跟在高个女子身后向船上走去,个子略矮的那个则亦步亦趋的跟在了他和林子的后面。

张知廉站在码头上,看见贾成祥,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东家果然有雅兴,竟想着要带夫人孩子去扬州转转,船上都已经安排好了,请……”

贾成祥盯着他得意洋洋的笑脸,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张知廉笑得越发开怀,待贾成祥走上了甲板,他也跟了上来,挥手对船上的几个伙计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儿这趟东家带了夫人小姐,船上要多留几个女仆伺候。你们回去跟大掌柜说一声,东家这次跟船去扬州,只怕要些时候才能回来,一切生意他做主就好。”

眼见几个伙计相视一眼点头应了,一个个对贾成祥行了礼便往船下走,当最后一个伙计下了甲板,这边便开始抽掉踏板。贾成祥双手发抖,心中明白,只要这船一离开码头,自己一家定然无幸,心一狠,往前跨了一步,大叫了一嗓子,“船上……”还没等“有逃犯”三个字出口,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一掌挥去,眼见就要拍上贾成祥的后心,却突然有团黑影破空而来,那一掌恰好便拍在了黑影上,但掌风的余劲依然把贾成祥拍得往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在火光电闪之间,高个女子蓦然回头,却看见自己的同伴呆呆的站在那里,面前的甲板上竟躺着一条一斤多重的黑鱼。刚刚下了船还没走远的几个百花园伙计也听到了动静,不明所以的回头张望,却惊讶的看见那艘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渔夫打扮的人。那人慢慢摘下头顶的帽子,一步一步向船舱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身形就似乎高大了一分,而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两个女人,脸上都露出了一副见了鬼般的愤怒恐惧神色。

贾成祥后心剧痛,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却还清楚,趴在地上,努力扭头去看,正看见蓑帽摘掉后露出的那张犹如刀斧雕凿的冷峻面孔。待走到离船舱还有五六步的时候,此人盯着舱门终于开口,“宇文氏,你是自己走出来,还是让我请你出来?”声音并不算大,贾成祥却觉得脑子嗡了一下,胸口有说不出的难受。

高个女子眼睛像死鱼般突了出来,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后便轰然倒下。贾成祥顿时明白刚才“咔嚓”那一声是什么动静了,胃里一阵翻腾,转过头来,死死的闭上了眼睛。

却听舱门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涌出了四五个人,随即便是一声清冷的喝声,“不许动手!”然后是一声叹息,“你们,不用去送死了。”

甲板轻轻震动,有人不紧不慢的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贾成祥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荆钗布衣却依然端庄高华的身影已出现在舱门外,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从容的微笑,“澹台将军,好久不见。”

第182章 是非善恶

打开沉重的铁门,是一道又长又窄的台阶,一路向下而去,走过台阶的转角,门外的阳光微风便已全然被隔绝了出去,虽然墙上依然有长明灯的火光闪动,但那扑面而来的黑暗却几乎有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人渐渐的喘不上气来。

洛妍步子微滞,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澹台扬飞的手,澹台低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别去了。”

洛妍笑了笑,“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几天而已。”——这种感觉当然不舒服,但她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

走在他们身前的那个粗壮女人恍如无觉的举着火把继续领路,洛妍对这个身影并不陌生,却是这次来才第一次知道,她是聋哑之人,也是这皇宫地牢的唯一看守。

下完长长的石阶,又走过一段甬路,前面出现了牢房的铁门,澹台扬飞停下了脚步,“我在这里等你。”

女看守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顺手便把火把插在了门外,神情麻木的回头行了一礼,退到了一边。洛妍看着打开的牢门——她若没有记错,这正是当日她自己曾经被关过的那间,怔了一会儿,她才迈步走了进去。

一身粗布衣裳、头发却纹丝不乱的宇文兰珠坐在木板**,用手遮住了眼睛,洛妍目光转动,发现这间牢房就如自己刚住进来时一般没有任何东西,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三哥是在以牙还牙啊!宇文兰珠身上甚至只有一身衣裳,也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慢慢适应了门外的光线,宇文兰珠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眯着眼睛微笑抬头,“平安公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仅仅几天不见,她原本丰润的面庞已经消瘦见骨,但神情依然从容。

“现在是二十一日的申正(下午四点)。”

宇文兰珠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她大概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天,没想到却不足十二个时辰。但这丝惊诧只是一掠而过,她的脸上顷刻已恢复了平静,淡淡的笑道,“平安公主,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洛妍也笑了起来,“好像是你说的,你愿意束手就擒,只希望能跟我再面谈一次。”

宇文兰珠叹了口气,“可惜你的那位驸马不但回答说我没资格谈条件,还废掉了我所有的侍卫。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若说是为了出气,似乎来得太晚,若说是来看我的下场,却未免有点早了。”

洛妍微笑道,“记得在嘉福寺的那天,你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也说过,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定是我说了算。今天,天气就很不错。”

宇文兰珠眼神闪动,“公主果然信人也!上次我曾请教公主的问题,现在是可以告知了么?那么我还是想请教公主,你到底为什么会煞费苦心促成那妇人参政十八条,为什么会出那期特刊。”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因为我知道,你真正想当的并不是大燕的皇后,而是一个新朝的女皇。”

宇文兰珠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亮,半响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这件事情就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洛妍想了一想才答道,“我始终不相信大哥会那么狠心,怀疑是你,却也找不到理由,后来天师告诉我,要看清楚一个人,最好先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因此我让情报局花了很大力气调你幼年的事情,不巧又看见了你在一本《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上批的‘身为女子者当如是’,以前的种种疑惑,顿时便迎刃而解。”

宇文兰珠微微睁大了眼睛,突然嗓子发出了一串干涩的笑声,“你不是哄我?就是这样一个批注,就是这样几个我自己都早就忘记了的字,就让我一生心血抱负付诸东流了?”

洛妍轻轻摇头,“自然不是,我有很多理由,只是这一点,突然让我把那些猜想都串到了一起而已。而且对于你的抱负,平安愿闻其详。”

宇文兰珠看着她,终于缓缓开口,“你这样的公主,自然不能想象从小被嫌弃打骂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十岁时挨的一个耳光,突然打醒了我,我决心再不受辱,决心要把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紧紧的抓在手上,后来我就逐渐掌握了郡王府,掌握了无数人脉。本来我也只想做个飞公主那样的女人,没想到却被选为了太子妃。我知道,真正属于我的机会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费尽心血的布下了一局大棋,一步一步的把那些宗室重臣,把整个大燕都握在了手上,可没想到的是,眼见我的棋就要走成,可你却突然回来了!”

“我开始明白一件事情,对付你,不能靠手段和计策,只能用实力和阳谋,我明明早已掌握了京城内外的九成兵力,可以令山河变色,乾坤更元,为什么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你纠缠不清?”

“早在正月里,我就已经订好了所有的计划,速战速决,再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翻盘,唯一的问题只剩下说服太子。结果我不过在皇帝交代太子的几件事情上动了手脚,皇帝果然就大怒了,加上万寿节前后的种种事情,太子也下了决心,那一天,得知你自投罗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大燕已在我手,没想到……”宇文兰珠苦涩的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每年都会去嘉福寺,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情,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佛,有没有神,如果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如果有,他们为什么总是站在你这一边?”

洛妍微微一怔,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天师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我相信有,神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从这个前提出发,一切推论都有可能。”可惜,如今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前也不是可以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沉默半响,洛妍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知道有命。你命中注定会输给我。所以你发动谋逆的时候,我会恰好进城,你逃离京城的时候,又会恰好选中利用我以前随手保下的一户商家。”

“命?”宇文兰珠失神的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命。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我不过是先祭奠的那个,很好,很好,我会等着你!相信,我不会等很久!”

洛妍心里一声长叹,“的确,你也许不用等很久”,面上却微笑不语,用淡淡的怜悯目光看着宇文兰珠。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宇文兰珠冰冷的笑容终于慢慢变成了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你不过是命好,在你宗学里招猫逗狗的年纪里,我已经扫平了身边的一切障碍,让我的母亲不再挨打,让我的妹妹有书可读;在你跟着那个南朝女人学什么诗词的年纪里,我已经救助了京城内外几百位孤弱女子,让她们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在你在大理丢尽我们大燕颜面的年纪里,我在京城办的义学慈院已经活人无数,人人都在盼着我母仪天下!”说着这些过往,宇文兰珠的眼睛越来越亮,本来苍白的脸上也重新焕发出了飞扬的神采。

“对,我要的不是母仪天下,这又有什么错?”宇文兰珠语气越发激扬,“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女子一生下来便低人一等,再聪慧孝顺的女儿,也比不过顽劣不堪的儿子,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携妓出游,女人一个不贞就是死路一条,凭什么?男人打杀妻子,有几个会被绳之以法?便是送到官府,也不过是杖五十、徙三年;妻子若是不堪凌虐,杀了丈夫,不是斩立决便是被私刑虐杀,凭什么?”

“哼!母仪天下,母仪天下难道改得了这样的世道?我要的是君临天下,而且要让这天下在我女儿的手中传下去!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世道不再视女子为货物草芥,才能让天下女子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宇文兰珠慢慢站了起来,眼睛闪亮的盯着洛妍,“平安公主,你也是女人,你倒说说看,我这么想,又有什么错?”

洛妍默然看着宇文兰珠,胸中涌动着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大燕上承唐代,又有燕太祖的影响,女学、女官之多,女子地位之高其实超过汉唐,然而真正的男女平等谈何容易——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当政六十年,被国民视为精神支柱,也没见着那段时期英国女人的政治经济地位有多大提高。这是历史的问题,是社会经济结构的问题,不是出一两个女皇帝就可以改变的……何况,宇文兰珠的问题不在于胸中的抱负,而在于她选择的手段。

“你这么想,自然没有什么错,你错的,是你怎么做——你谋刺父皇、利用家族,是为不忠不孝,你欺骗大哥,残害弟妹,是为不信不悌,你收买人心,陷之死地,你不择手段,铲除异己,是为不仁不义,日后你若当政,还要废除涛儿,是为不慈,你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信不悌不慈的人,天不助你,正是苍天有眼,神不佑你,是神灵慈悲,你又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宇文兰珠愣了片刻,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一个执掌天下的人,是靠什么忠孝仁义?我若有那一日,给予天下者,难道不比牺牲的这些人要多得多?你说得好听,又比我干净多少?”

洛妍淡然一笑,“我自然比你干净得多,就算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天下女子,而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但我行事光明磊落,可见诸日月。你自称要为天下女子张目,可你三番五次投毒设计要害的我,难道不是女人?被你害死的我的侍女和亲卫队长,难道不是女人?还有死在你手里的宇文府的侧妃妾室,东宫里的宫女常侍,难道都不是女人,你害了身边这么多女人,却说是为了天下的女人,你不觉得太过荒谬?”

宇文兰珠静静的看着洛妍,神色微微变幻,突然讽刺的笑了起来,“我记性真是不好,居然忘记了公主有一副天下无敌的伶牙俐齿,按公主的说法,我以阴狠的手段来求光明磊落的目的,就是恶,而公主您以光明磊落的手段,来追求阴狠的目的,依然也是善;所以你明明可以放兰亭一马,却也要光明磊落的把她送到宗正寺去,你明明只不过是怕我日后把权害你,却要光明磊落的让天下女子都不得持政,如此行事,果然是可见诸日月,我是没法子不佩服的!”

洛妍微微一滞,摇头笑了笑,“你不必拿这话来激我,你我都是读过些史书的人,历来女子执政,不说必造恶果,至少是弊大于利,我促成此事,于心无愧;至于兰亭,像你这种太子宠爱的宫女都要谋害的人,却来指责我没有放过一个多次害自己的对手,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一点么?”

宇文兰珠扬起头来,傲然看着洛妍,“我命数不如你,口舌不如你,但以天下之福祉来餍足一已之私欲,你我本无区别,我若是真恶,你也不过是伪善。你今日能来答我的疑惑,我不胜感激,但你若要动摇我的心志,却是妄想!我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只愿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依然为女子,必不改初衷,成事而后已!”

“平安公主,我会等你!”

第183章 生死祸福

铁门“咣”的一声在洛妍身后关上,声音冰冷刺耳。澹台扬飞看见她出来,快步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不由皱起眉头,揽住她的肩膀快步向外就走,走到台阶转弯处时,又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外面光线刺目,你先闭一会儿眼。”

随着脚步往上,炎热和阳光渐渐包围住了两个人的身影,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三哥说,宇文兰珠如今由我来处置,我想让人给她送点食水,送床被子。”

澹台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好。以后呢?”

“以后,那是父皇和三哥的事情。”洛妍轻轻拿下放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看着澹台严峻中带点无奈的脸,“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做她那样的人。”

澹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转身走到院门口,跟那里守着的太监交代了两句,回头握住洛妍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阳光依然有几分炎热,不过对于洛妍来讲,却是正好,澹台的手温暖而稳定,在两个人默然的脚步中,洛妍忍不住还是开了口,“扬飞,你说,我是不是伪善?”

澹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洛妍的眼睛,“我只知道,我们之所以提前发现了宇文氏的图谋,是因为你对文清远有义,宁可自己冒着危险也要救她;我们之所以能抓住她的行踪,是因为你待那户商家以仁,宁可放过敌手也不想错杀了好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不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天神怎么会站在你这一边?宇文兰珠那样待你,你都不愿意让她挨饿受冻,你这若叫伪善,那什么才是善?”

地牢本来就设在皇城北边,不过一刻来钟,两人便走到了玄武门,却见停在门外朱轮车掀起了车帘,文清远向他们招了招手。洛妍有些惊讶:文清远如今也住在安王别院,昨天就开始给安王爷看腿了,今日有太监宣文清远入宫面圣,恰好洛妍也要来看宇文兰珠,两人才一起坐车过来,想来文清远入宫除了给皇上看病,应该还会去后宫,有些立为侧妃前的封赏之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待洛妍上了车,还没开口询问,文清远微笑道,“我今天向皇上求了个恩典,让我为安王爷治好腿之后再入邺王府。皇上已经准了。”

洛妍不由一惊,“那要多长时间?”

文清远道,“按照我的估计,今年这个冬天最是要紧,到明年夏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洛妍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笑了笑,“清远,我实在要谢谢你,只是,这要差不多一年光景,太耽误你了些。二哥该要怪我了。”

文清远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你别谢我,这件事情,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原本,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邺王殿下会明白的。”

看着文清远闪避的眼光,洛妍只觉得心里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却抓不住端倪。文清远已换了话题,“皇上的外伤恢复得极好,胡缨如今是真的出师了,无论是解毒还是治伤,我也不见得能比她能做得更好多少。”

洛妍忙问,“那父皇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初?”

文清远的眼神微微闪动,“若说下地开口无碍,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情,只是……皇上毕竟不算年轻,这次多少有些伤到元气了,若要重新骑马狩猎……很难说要多久。”

洛妍叹了口气:的确,这次父皇伤得如此凶险,偏偏最要紧的那几天,又被困在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只怕好好休息都是奢望,如果不是敬妃……“对了,你今天去乾清宫的时候,是谁伺候的?”

“好像是个分位不高的妃子,年轻很轻,模样很美。”

洛妍情绪顿时有些低落,刚才想问的问题一时也记不起来了,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安王别院。澹台扬飞耳力好,早听清了两人的对话,待文清远下车,又郑重的感谢了文清远一番,文清远却是一脸窘迫,头也不回的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上午,洛妍和澹台刚刚吃过早饭,兴王府却派侍卫送来了一个消息:宇文兰珠死了,邺王正在彻查。

彻查?洛妍忙追问道:“她的死难道有什么蹊跷?”

侍卫点了点头,“宇文氏是躺在**,被两头紧绑在床头的腰带打成的结勒死的,看起来像是自尽,但人岂能躺着自缢而死?兴王派属下来问公主一声,昨日公主去看宇文氏时,可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直到侍卫告退后良久,洛妍还是有些怔忪,侧头一看,澹台也是一脸沉思,半响才抬头道,“洛洛,今天我想去西山一趟。”

洛妍心思转动,点了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这日恰好是个阴天,洛妍不耐烦坐车,便和澹台一道去安王别院的马房牵了马出来,澹台依然是骑着他的踏雪乌骓,只是洛妍的小金如今还下落不明,澹台便给她挑了匹玉狮子,两人一路向西出城而去,午时之前便到了西山大营前。

大概是被留下的俘虏彻底打扫了一遍,几天前还一片狼藉的这片平原,已经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平静,拆下来的木栏鹿角都集中堆在一处,地面也大致平整过,西山大营外的那道临时木栅墙早已消失不见,一眼看上去,这片土地似乎与往日那个大校场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低头细看,黄褐色的土地上依然能看见一片一片黑紫色的斑驳,闻得见萦绕在空气里的淡淡腥味和焦味。而在远远的两端,那大片大片的密密麻麻的土包,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这再也不是昔日的校场,而是一片战场,曾有成千上万人挣扎着死去的惨烈战场。

澹台骑在马上,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一种洛妍从未见过的肃穆与苍凉,而目光凝视最久的,并不是大营附近那一片土包,而是靠近东边的山脚下那更大的一片。

洛妍先是关注着他的脸色,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想起长眠在此的那无数年轻士兵——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他们的家人此刻大概还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吧?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时间,那些飞溅的鲜血,那些惊惶的惨叫,似乎又一一的眼前重现、在耳边回响,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些人并不是概念化的“敌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直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抹,洛妍回过神来,对上澹台关切的眼神,才感到脸上已是一片冰凉。她低头擦去脸上的泪水,随即腰上一紧,被澹台伸手揽到了他的马上。洛妍心情复杂,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澹台也默默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洛妍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这一次,从头到尾,死了两万两千零六百名士兵,伤残一万三千七百名,在这片战场上,死了一万八千名。其中神威军死的一万六千八百名,不计阵亡,伤残的一万两千名,没有抚恤!他们是叛兵!”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痛。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就算再来十次八次,在战场上,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们。我记得我去救你的时候,在神威军中军大营门口杀掉的第一个人,就是阅兵时在我手下训练过的一个尉官,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眼神……可是我不能不杀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绝不后悔!”

“如今我的千骑营,能够继续留下服役的,不到五百人,朝廷这次封赏给我的银帛,我已经让人全部分给那些死伤的兄弟,加上他们这次的一等抚恤,大概勉强能给他们的家人十年八年的温饱。可是神威军那两万多死伤的士兵怎么办?他们难道就不是我大燕的子弟了?”

“所以我发誓要亲手抓住宇文兰珠,我其实想亲手杀了她!不光是因为她害过你洛洛,也因为在这片战场上死掉的那一万八千多位大燕儿郎。如今宇文兰珠已经死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他们,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终究得到了报应!”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次,朝廷给了我一个二品辅国将军的衔,只是我……我只希望,我的手上,永远也不要再沾满我们大燕自己人的鲜血。”

“你不会的!”洛妍直起腰,抬头看着澹台扬飞,用最肯定的语气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发生了!”

澹台低头凝视着她,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微笑,“你说得对。”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压得越发低了,风渐渐大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声盖过,消散在空旷的战场上。

第184章 大旱之秋

永年三十二年的夏天来得格外闷热,天总是阴沉沉的,雨水却总是下不来。整个六月,京城就如在蒸屉中一般,到了七月立秋之后,便传出黄河以北大旱的消息。

洛妍最怕闷热的天气,屋里放再多冰盆也不管用,可若是出门,没过两刻钟身上就粘腻腻的难受。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几乎就没怎么去过公主府,《京报》那边若有什么事情,都是差人来这边来询问请示,一应日常事务,洛妍也乐得放手交给晏、姚二人。想起去年的忙碌,洛妍不得不承认,她可耻的堕落了——玩物丧志啊!

不过,某“物”澹台扬飞是决计不肯承担这个责任的。这一个多月,他也没怎么去过军营,借口是在养他那早就已经痊愈的伤,洛妍忍不住便笑他,“我上次入宫,听说父皇都快大好了,你这伤竟是比他的还要重?”

澹台满脸严肃的点头,“我自然比父皇伤得重,我的伤在这里,永远也好不了了。”说着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洛妍笑嘻嘻的看着他,“你就编吧。”

澹台的神情依然是一本正经,“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心胆俱裂?我这里有好几条裂缝,都是被你吓的……你说你怎么赔我?”

“我舍不得。”澹台微笑起来,眼神变得深邃,“不过洛洛,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许吓我了,嗯?”

洛妍呸了一声。这个人,脸皮越发厚了。不过,看着他越来越多的笑容,洛妍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有成就感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石头般又冷又硬的孤僻少年、冷血将军,已经对她打开了心灵外面层层冰封的坚硬外壳,他的愤怒,他的恐惧,都不会再死死的藏在心里,而是会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只是不再吓他?洛妍的笑容下有微微暗沉的心绪——虽然她早就想清楚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但总不能因此今天就去死。可是,自己……

“你答不答应?”澹台的眼神已经有点危险,洛妍忙笑着点头,转了个话题,“我今天去清远那里的时候,她说父亲的身体底子很好,也很有忍耐力,她觉得这样下去,到今年冬天,父亲的腿就不会那么畏寒了。”

澹台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这就好!就为这双腿,父亲这些年来实在受了不少罪,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畏寒,每次冬天见父亲,我心里都难受……只是耽误文大夫和阿谦了。”

提到这个事情,洛妍不由皱起了眉头,她若没有看错,文清远现在竟是更加避着二哥,更不愿意谈到侧妃这个话题,那感觉并非羞涩……“唉,我怎么觉得,清远她倒有点巴不得耽误下去。”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小蒙清清脆脆的声音,“公主,贵妃娘娘打发人送东西过来了,说是给青青姐姐和天珠姐姐添箱。”

洛妍跳了起来,对澹台道:“我出去招待一下。”

六月里,敬妃段氏因这次的功劳,便被晋为贵妃,名正言顺的接手后宫事务,相比之下,旨意里还有一位宝林穆氏被封为的婕妤,虽然是从六品直接擢到三品,在外人眼里似乎就不是那么显眼了。如今已是贵妃的段氏本来就是个性子清淡的人,虽然从贤妃那里接手了后宫权柄,却事事都拉着贤妃,两人相处平和,后宫也就风平浪静——大家的目光早就都盯在了那个独自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的穆婕妤身上。对于这样的局面,有时候洛妍都不知道是应该为段贵妃高兴,还是应该替她觉得悲哀。

澹台知道洛妍的心病,前几日便开口道,“我看四皇子是个能吃苦的孩子,他也该开始练武了,若是贵妃娘娘不嫌弃,我愿意做四皇子的武师傅。”洛妍把他的话告诉贵妃,顿时在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亮丽笑容。昨天,连永年都为这个事情特意把澹台召到了乾清宫一次,赏了他一柄上好的东洋刀。

洛妍来到外面,只见走进来的竟是两个熟人:在长春宫里伺候过自己的佳悦和佳熙,带来的给青青的东西是一对通透的翡翠花胜,给天珠的则是一对镶东珠穿枝**纹的金钗,东西精巧不说,还暗含了两人的名字。

佳悦和佳熙和洛妍身边的侍女都朝夕相处过,待青青和天珠谢过恩,便嘻嘻哈哈的上来拉住她们打趣,天珠也就罢了,只是红着脸微笑,青青却显然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

洛妍看在眼里,只觉得乐不可支:对于贺兰源的求娶,天珠沉默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然后按部就班的准备待嫁;青青对姚初凡的心意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点了头,随即便陷入婚前恐惧症,要不是谷雨几个看得牢,估计逃婚都已经逃到瓜哇国去了。

眼见青青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洛妍忙上去解围,“你们都把娘娘的赏赐赶紧收好吧。”又拉了佳悦和佳熙道,“好不容易出来了,快坐下吃点凉的解解暑。”一面便吩咐人上了冰镇酸梅汤,又让准备刨冰。

两人都连称不敢,不过洛妍可不管她们,指挥着谷雨几个硬把她们按了下来。佳悦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便叹道,“公主您可不知道,因为这次的大旱,贵妃娘娘已经下令各宫开支减半,连冰供都减了,若不是在您这里,奴婢们还真喝不上这一口。”

洛妍倏然而惊,她最近除了准备青青和天珠两个的嫁妆,别的事情都没大留意,京畿附近的旱情虽然也听说过,却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如今大燕祸乱刚过,正是伤筋动骨的时候,再赶上大旱,一个处理不当只怕就要惹出不测危机来!记得后世里,每逢天灾……

送走佳悦和佳熙后,洛妍站在门口出神良久,突然觉得一只大手揽住了自己肩膀,侧头看时,只见澹台站在自己身边,眼神清朗看着远处,“洛洛,千骑营的新兵前几日已经补充完毕,千牛卫也补充了两千多新兵,我想,明日起我就该回军营了。”

洛妍心中一暖,嫣然微笑,“嗯,明天,我也该去公主府了。”

……

七月二十,久未露面的永年帝终于出现在朝会之上,当他神色从容的缓缓坐在那张常年空置的龙椅上时,所有朝臣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不少人偷偷向上打量:经过两个月的休养,皇上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初,虽然谈不上容光焕发,但也步履稳健,精神抖擞。

永年的声音依然冷冽,一开口先是肯定两个月来监国的兴王与诸位文武臣工的辛苦,随即便开始询问大旱的情况。

兴王慕容峻这些日子来正是为这件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听得询问,便出班回报:如今旱情已经扩大,京畿、关中、河东、河北等地陆续都出现了罕见的旱灾,其中又以河北道与京畿最为严重,不少地方夏粮已经绝收,秋粮亦无法下种,各地都已出现流民……

如何应对旱情,慕容峻连日来召集三省六部的官员在议事堂多方讨论,如今只有三条,一是筹粮,今年河北、关中虽然大旱,但扬州、荆州、蜀中乃至江南等地都是丰收,东北的粮食丰收也已成定局,因此目前已令南方各地调粮北上,东北一旦收粮也直接运往京城;二则是筹钱,从民间乃至大理购粮。只是动乱刚过,两个月来修缮、整顿、抚恤、招募各项事务花钱如流水,如今国库却是有些虚了;最后便是减免赋税,调集耐旱作物的种子免费发放,官府向农户无偿赊粮,并补贴来年春耕。

永年点了点头,“从各地官府筹粮,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运到?听说如今京城街头已经有流民出现,京仓存粮还有多少?购粮虽然快捷,但粮价飞涨,朕已命后宫一切开支减半,不知你们可曾算过,还需要筹集多少银两?”

慕容峻道,“启禀父皇,儿臣已经估算过,南方运粮以及东北收粮之后运粮过来,最少都要一个月,如今不但京城街头有流民,城外流民也越来越多,开仓放粮势在必行,京城附近粮仓因为夏粮便是欠收,如今所积显然不足,只能从民间收购,所需银钱一则是从国库调拨,二则是从民间筹集,如今看来,倒也有了些着落。”

永年不由一挑眉头,“此话怎讲?”

慕容峻笑道,“昨夜平安公主告知儿臣,《京报》已经筹集了一百万两白银,此后还会陆续增多。”

此言一出,上至永年,下至百官,都不由得露出了惊诧之极的神色:大燕一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一千万两白银,如今国库中余银则不过三百万两,能拿出赈灾的最多一百万两,而一个小小的《京报》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永年微微眯起了眼睛:“平安……她是怎么拿出这笔钱的?”

慕容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父皇请过目。”

自有太监将这张纸接过交到了永年手中,只见上面是五个大字,“惠民慈善榜”,排名第一的赫然是:“贵妃,翡翠白菜一颗,十万两白银”。

第185章 其利断金

“德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穆婕妤清丽的脸颊上有一丝异常的红晕,声音也不似往常的娇嫩。

一份《京报》“啪”的摔到了案几上。

德胜不动声色的双手拿起,瞟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正是那份这几天在朝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惠民慈善榜”,确切的说,是两份“惠民慈善榜”,第一份是各宫娘娘所捐的珍奇物品,及其拍卖所得,第二份则是在拍卖中出钱的各位豪商巨贾,排名第一的名叫贾成祥,出资十万两……

德胜自然知道穆婕妤的怒火由来:后宫如今有分位的嫔妃一共四十六人,这份榜单上有四十五人,唯一没有出现的就是穆婕妤。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穆婕妤恼怒更甚,那一天的事情她当然还记得,只是那时候,她怎么肯丢开皇上,到这位刚刚接手后宫的贵妃那里去?可就算她没去,这样的大事,她们竟然把她死死的瞒在了鼓里,让她在天下人面前出了这样一个大丑!那平安公主,明明这十来天来过两次乾清宫,竟然也没和她提一个字,枉她每次都赔尽小心……她一定就是成心的!

德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娘娘明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贵妃和公主悄悄安排的,说是结果没出来,绝对不能外传,奴才也是那天朝会之后被皇上问起,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您想,之前连皇上都不知道,奴才又上哪里知道去?”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当时以为不过是和后宫裁减开支一般的小打小闹,谁知道会被平安公主一个拍卖,一张榜单,便让此事天下皆闻。至于穆婕妤,她难道还指望那些眼睛都红了后宫妃子们主动跑过来通风报信?德胜瞟了一眼穆婕妤,心里暗暗叹气:当初看她能想出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又有赌命的狠劲,原本以为她是个聪敏决断的,莫不是高估了她?

她们果然是成心的!穆婕妤咬着牙,狠狠的拧着手里的帕子,她们就是要让她成为一个大笑话!

德胜忙开解道,“娘娘也莫要忧心,皇上清楚您不知道这个事情,决计不会怪您。”

穆婕妤怔了一怔,低头思量半天,眼圈慢慢红了:“德公公,您难道以为我是怕皇上怪我?我只是觉得对不起皇上。我原本是个笨的,只知道要好好伺候皇上,自从皇上赏了我这个婕妤,我就日日不安,怕自己做错什么给皇上丢人,结果……这让我怎么还有脸去见皇上?”说着,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而下,当真如梨花带雨一般。

德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是这种表情比较适合她。还未开口,外面已经有人高声报:“皇上驾到。”

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永年的身影出现在乾清宫小书房的门口。穆婕妤泪水越发止不住了,一面盈盈下福,一面扭过头不让皇帝看见她的脸。

永年显然心情甚好,伸手抬起穆婕妤的下巴,“怎么好好的又伤心了?”

穆婕妤只是垂泪不语,德胜本已退到门边,见此情形,忙低声道,“启禀陛下,婕妤是看见了新出的《京报》,自觉做事疏漏,心里难受。”

永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松开手,走到坐榻前拿起那《京报》翻了翻,笑道,“这事情是平安那丫头闹的,朕还说呢,前些日子她怎么老鬼头鬼脑的往宫里跑,原来人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朕一个!前日朕拿这个问她,她说什么是要给朕一个惊喜。你在乾清宫里天天伺候朕的,自然也被她瞒住了,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永年的眉头不由慢慢皱了起来,沉吟道,“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平安历来是小事上不留心的,大不了下次有这样的事情,朕让你拔个头筹如何?”

“陛下说话可要算数!”穆婕妤眼中泪水未干,脸上已绽开了笑容。永年最爱她这样的表情,忍不住又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朕自然说话算数,只要你高兴就好。”

“皇上……”穆婕妤娇嗔的扭过头去,永年大笑着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在穆婕妤娇媚的半恼半羞中渐渐勾起了真火,德胜忙不迭的退了出去,群青绣没骨花鸟的门帘轻轻落下,遮住了一室春光。

一直退到了第二道门外,依然隐隐听得见小书房里传出的细细的呻吟,德胜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位穆婕妤也许没有他想像的聪明,却懂得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拿到她需要的东西!

过了一刻多钟,屋里传出永年“来人”的声音,德胜出门向几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几人忙不迭捧了铜盆、毛巾等物进去,稍待片刻,他才弓着腰静静的走了进去。

小书房的坐榻已经收拾得清清爽爽,永年坐在榻上,穆婕妤一脸嫣红的半跪着给他整理衣襟,看见德胜进来,永年淡淡的道,“你去吩咐一下,把景仁宫收拾出来吧。”

德胜惊讶的抬头,皇上既然已经康复,自然不能让穆婕妤在乾清宫总是这样住下去,可给她安排的竟是景仁宫?离乾清宫最近,而且容贵妃死后一直空置的景仁宫?德胜的眼光不自觉的瞟向穆婕妤。

只见她同样惊讶的抬起了头,先是不敢置信般的微微张开了嘴,随即眼睛里便闪现出慑人心魄的明艳光彩。

……

洛妍十天后才知道穆婕妤搬入景仁宫的消息。

仿佛是为了惩罚她前一段时间的懒散,最近这一个月,她忙得就如陀螺一般:拍卖会又做了两场,分别拍了各位宗室王爷、郡主、郡公等捐出的珍宝,以及大燕最富盛名的文人大家的墨宝。结果三哥亲手猎的一张白虎皮居然拍出了十二万两白银的天价——她也知道,那位盐商纯粹是为了拍三哥这监国亲王的马屁,但是……也太惊人了一点吧?要知道,贵妃那颗翡翠白菜能卖到十万,是因为那个叫贾成祥的托儿,要花钱报答自己和扬飞两次救他们全家的恩情!

不过《京报》这种把商家与后宫嫔妃、王公贵族、文人大家放在同一个榜上相提并论、传之天下的做法,对这个时代的商人果然也具有同样的吸引力——就像后世的企业家们争先恐后的赈灾晚会上跟领导人们握个手、举着捐款数目的牌子露一脸一样。三场拍卖会下来,筹集的银两达到了二百三十万两,拿慕容峻的话说就是“够了够了,你再忙下去,要我做什么”。

等到这一切忙完,洛妍整个瘦了一圈,不但澹台扬飞和李妈妈天天逼着她喝汤,慕容峻更是直接命令她闭门休息,不许再操心外面的事情。好在老天也做美,进了八月,竟是连下了几场大雨,旱情缓解,加上各地官府按户头免费发放冬小麦、大豆等秋冬作物的种子,又公布了今冬农户可以到官府赊粮,来年收粮后照数补还的文告,农户有了指望,自然不愿出去乞讨,就是已经围聚在京城外的流民,也有人开始陆续返乡。

不过,洛妍依然有些担心:历朝以来,但凡遇到大灾,朝廷并非无对策,难的是如何推行下去,再多的钱粮层层盘剥下来,到农户手里,也是所剩无几。她把这忧心与澹台一说,澹台却道,“你没注意到此次发下去的文书么?除了阿峻的监国大印外,还有阿谦情报局的印章!就这两天,已经有京畿附近的县官因为贪墨,被情报局收押了。”洛妍忙招手叫进谷雨,“去通知晏府令,县官因贪墨赈灾钱粮被就地免官入狱的通报,一定要放在《京报》最显眼的位置!”

澹台忍不住笑了起来,“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看你们兄妹三个齐心,大燕就再没有难事了。”

此时,坐在长春宫里,听贵妃有些迟疑的说到穆婕妤已经搬入景仁宫的消息,洛妍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澹台的这句话,深深的叹了口气:谁说大燕没有事情能难倒他们兄妹三个?至少,此刻,他们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妃当年的住所,住进了另一个女人。

想到郁闷处,洛妍只得随口换了个话题,“娘娘,今天引我进来的那个公公很是眼生,原来的朴公公呢?”

段贵妃的脸色居然更踌躇了两分,“朴公公已经,被发落了。平安你大概不知道,他是高丽人……”

高丽人?洛妍怔了一下,才想起齐安的事情,难道因为他,父皇居然把宫里几十个高丽来的太监都“发落”了?看着贵妃的脸色,洛妍知道自己猜对了。

正无语中,院子里响起了欢快的声音:“娘娘,皇上往这边过来了!”

第186章 誓不为妾

八月初八,因刚下过一场雨,傍晚的微风中已有了初秋的凉意,只是在公主府的上房里,气氛却在慢慢变得热烈起来。

谷雨招呼着小丫头们一起动手,将西厢房里放着的一张圆炕桌抬到了西暖阁里,韵儿则在小厨房里忙碌,不多时便流水般上了一桌子的果子冷碟,黛兰在准备花签、骰子等玩物,小蒙却是去地窖里挑了一坛西域葡萄酒,又挑了两套定窑的刻花白瓷杯,用酒壶滤出酒来,一一斟满。

一时席面摆好,洛妍便道,“小蒙,你去跑一趟,把文大夫也叫来,正好凑一桌。”小蒙得令一声去了,不多久果然嘻嘻哈哈的把文清远拉了过来,洛妍忙起身让文清远在自己身边坐下,文清远笑道,“这样的热闹也不早点叫我!”谷雨、韵儿,小蒙、黛兰四个打横坐下。洛妍便举起酒杯,先对天珠、青青道了恭喜,两人都不是扭捏之人,知道今日之席本就是为了这个,也就站起来谢过,举杯就干了,众人陪了一杯,这才算正式开席。

韵儿今日成心卖弄,冷盘里香甜的如雕花金桔、砌香葡萄、荔枝甘露,清爽的如青梅荷叶、姜丝梅果、香药甘草,下酒的如虾腊、肉腊、金山咸豉,摆了一桌子,更有一大碟鲜鱼脍,当真切得薄如片纸,配着姜丝紫苏芥子酱,味道鲜甜,入口即化。八个人一面品尝,一面便喝了几杯。

小蒙又嫌干喝无趣,建议大家玩点什么。洛妍想了一想,酒令投壶她都是菜鸟一枚,便建议击鼓传花,只是被拿中的那人却不是喝酒,而是要回答上首之人的一个问题,若是不愿回答,便要做成对方要求的一件事情——古代版真心话大冒险是也。大家都觉得有趣,立刻就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背对大家击鼓,又拿了一支绢花来。

那小丫头也是会玩的,鼓点一时急一时缓,让众人又笑又忙着丢开那花,突然鼓点一停,恰恰传到了黛兰手里,黛兰上首坐的是小蒙,顿时得了意,拍手笑道,“如今我立时就要有两个姐夫了,黛兰妹妹倒不妨告诉我们,你中意的妹夫是哪一个?”黛兰愣了一下,脸微微发红,摇头笑道,“你这个促狭鬼,说吧,让我做一件什么事情。”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洛妍心里万分好奇:看样子,黛兰却像是有心上人了。

小蒙眨着眼睛想了想道,“黛兰妹妹就给我们跳支舞吧。”黛兰的脸顿时苦如黄瓜,想要求饶,谁肯依她?少不得硬着头皮站到屋子当中扭了几扭,虽然并不大像跳舞,但众人也是一番起哄,硬是让黛兰脸红过耳才罢。

洛妍心里还在琢磨黛兰这妮子是看上了谁,手上略慢,鼓点停时,花恰好便传在了她的手里,洛妍顿时傻了眼,随即便用最无辜的眼神眼巴巴的看着谷雨,谷雨正喝酒,对上洛妍的眼神差点没喷出来,一阵狂咳之后才捂着胸口道:“公主殿下,您就跟我们说说,您是什么时候看上我们驸马爷的吧?”

洛妍自然知道谷雨是随便问个问题好放她一马,可这个问题……她还真不能回答,只能摇头道,“你想让我做件什么事情?”

转眼下一个便轮到了天珠,坐她上首的韵儿立刻把刚才谷雨的那个问题丢给了天珠,“姐姐什么时候看上我们姐夫的?”天珠摇了摇头,“我到现在都记不大清他的样子,只是既然是兴王殿下的意思,公主也不反对,我又有什么好挑剔的?”

谷雨几个都笑了起来,洛妍心里却是一沉:她见天珠答应得痛快,以为她是乐意的,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难道自己竟是无意中乱点了鸳鸯谱?她心中有点乱,接下来几个就没大留意,直到那花传到了青青的手里,才打起精神来。

青青拿着花,有些手足无措,天珠却笑了笑道,“你就跟我们说说,你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吧。”谷雨几个顿时“唉”了一声,好不失望,青青却如蒙大赦,想了一想,脸色慢慢凝重起来,“我最难忘的就是公主入城那一次,我没有拦住公主,又眼睁睁看着城门关了……我发誓,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会丢下公主,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众人面面相觑,洛妍笑道,“青青你个乌鸦嘴,不许你咒我,快把那杯酒给我喝了!”青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口便喝干了面前的酒,桌子上的气氛这才热闹起来。

接下来这一通鼓,好巧不巧却又是传到了黛兰,小蒙笑得拍手打脚,换了个法子问,“黛兰妹妹,你心目中的妹夫,可是我们府里的。”黛兰气得要揪她耳朵,小蒙忙道,“我可还没让你做什么!”转了转眼珠道,“跳舞无趣,不如你出了这门,遇见第一个人,就对她大叫一声‘我喜欢你’。”

黛兰瞪了小蒙半日,才恨恨的出去了,果然挑帘出去便大喊了一声“我喜欢你”,随即便响起了李妈妈的惊叫,“你这孩子!莫不是喝多了吧!”小蒙顿时笑得滚到了炕上,洛妍一面笑一面捶桌子,连文清远都捂着嘴倒在了靠垫上。等黛兰一脸通红的走进来,众人又是一通狂笑,黛兰便上去撕小蒙的嘴,“你莫落在我手里!”

这通笑后,大家都有些累了,倒是吃了些东西消停了半日才重新开始传花,洛妍眼瞅着文清远,只想这花能到她手里才好,谷雨最是机灵,花到文清远那里就咳了一声,鼓声果然恰恰停住。这时大家都有些酒意了,洛妍便借着酒笑嘻嘻的把脸凑了过去,“清远,你倒说说看,我二哥有哪点不好?”

文清远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淡淡的道,“邺王殿下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誓不为妾。”

虽然已经按照皇上的吩咐,从里到外都极力收拾过,每到入夜,在后宫中以风景秀美著称的景仁宫,却多少还有一种荒凉的感觉,毕竟这里面只住了一个婕妤,按份位拨过来的宫人有些太少,而院子里的花木,有的因为长年没人打理,长得太茂,有的却是刚移进来的,看着太小。

不过此刻,整个景仁宫里却洋溢着一种欢快的味道,连宫人走路的脚步声都透着一股子轻快:穆婕妤最近一直闹脾胃不和,因快过中秋,便一直强忍着,好容易过了节,今儿早上太医来一请脉,竟是有喜了!

对于已经五十五岁的永年来说,这自然是意外的大喜。从上午起各种赏赐就流水般的进了景仁宫,晋升穆婕妤为昭仪的旨意据说已经发到门下省。若是她成了昭仪,在宫里她便是仅次于贵妃和贤妃的娘娘了——这还是刚有喜,若是诞下皇子呢?这大燕的坤宁宫可还是空着呢,说不定啊……

景仁宫的太监宫女顿时各个都觉得自己前途无量。

不过此时此刻,整个宫里本该最高兴的那个人却有些不大开心了:皇上还没有来。

穿着尚衣坊刚刚送来的月光霓裳裙,穆婕妤坐在梳妆台前,怔怔的看着那面掐丝珐琅的玻璃镜,镜子里是一个比花朵还娇柔的美人儿,只是等的久了,那唇上的胭脂被咬啊咬的便不见了踪影。

她还记得,早上太医走了没多久,皇上就急匆匆的过来了一次,笑吟吟的说了一大篇,又摸着她还平坦的肚子说了好些傻话,不过她问皇上是喜欢公主还是皇子时,皇上沉吟了半天却说,“皇子我有四个了,公主却只有平安一个,若再来一个小平安,那就最好不过了!”

呸!谁希望再生个平安公主!穆婕妤强忍着没做声,脑子不期然又浮现出平安公主那张骄傲的面孔——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眼!自己想要的,当然是一个皇子,大燕的第五个皇子,皇上还这样精力充沛,她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下午皇上有事回了乾清宫,却打发了人来送了好几次东西。她原想着,皇上会过来用晚膳,然后留宿——她的身子自然是要紧的,可皇上知道,她还有多少种法子能让他快活。但晚膳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皇上居然连一句话都没送过来。

穆婕妤正第二百次不耐烦的咬了咬下唇,寝宫外面响起了小太监低低的声音:“娘娘……”

是她派去打探皇上行踪的小胜子。

“进来!”

小胜子低眉顺眼的走了进来,“娘娘,奴才打听清楚了,皇上在长春宫。”

穆婕妤手一抖,拿着的那根玉簪差点折成两段:皇上今天怎么会去那里?虽然这一个月来,皇上几次没在这边过夜,都是去了长春宫,但今天这个日子,皇上怎么会……

平安公主,又是平安公主,穆婕妤碎玉般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她当然不会忘记,皇上几次去长春宫都是跟平安公主有关,有两次也是这般她进来看贵妃,皇上便过去看她;还有一次是她的驸马第一次教四皇子武课,皇上也来了兴致,晚上要考那孩子!

想着想着,穆婕妤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突然捂着肚子呻吟起来,“我、我难受得很……”

小胜子脸色一变,眼珠转了一转忙道,“哎呀,娘娘你脸色这样不好,要立刻请太医才好。”穆婕妤仿佛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挥了挥手。小胜子忙跑了出去,几个宫女听得声响不对,忙一窝蜂的涌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躺到了**。

穆婕妤因等到此时也未用晚膳,胃里本来就难受,躺下之后,胃酸上涌,倒真的脸色苍白起来。

大概过了一刻多钟,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穆婕妤略略动了动,把乌黑的头发散得更开了一些,越发衬出那张半点血色也无的白玉般脸庞,却听外面小胜子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的:娘娘,德……德公公来了。

穆婕妤一惊,差点坐了起来,顿了一顿才无力的抬手道,“请公公进来。”又让宫女扶她坐起,靠在了引枕上。

只见德胜笑眯眯的走了进来,看见穆婕妤就行了个礼,“我刚才在花园里遇见了小胜子,这才知道娘娘身子不好,奴才有个偏方,专治娘娘的肠胃病,不过……”说着眼光一瞟,穆婕妤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心里却十二分的纳闷: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在乾清宫呆了两个月,穆婕妤对德胜公公原来怀有的敬畏已经磨灭得差不多了,传说中相当于皇上一条右臂的这个德公公,看起来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摸样,永年对他也从来没什么特别的优待。她心里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得罪这个人,但不自觉的便不如开始时恭谨,“德公公,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德胜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我记得,婕妤娘娘进宫只有三年多吧?”

穆婕妤点了点头,自己十八岁进宫,进来就被分到了德妃的宫里,德妃的性子最是要强不容人,她虽然也伺候过几次皇上,却不敢有任何越矩,没在皇上那里落下任何印象,倒是赢得了德妃的信任,因此德妃临终前才会对她倾诉那样一番往事。

事实上,她才是第一个知道德妃自尽了的人,不过在那血淋淋的现场,她却下定了决心去搏上一搏:德妃既然死了,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在冷宫里度过一生。她不甘心,她这样的花容月貌,在后宫里也是数得着的,她才二十一岁,一生还那么长……打入冷宫和死有什么太大区别?她为什么不赌上一把?

她要牢牢的抓住这一切,绝不让任何人抢走!

德胜静静的看着穆婕妤,这样的年轻美丽的面孔,这样渴望贪婪的眼神,他看得太多了,想到以前那些事情,他笑得越发和蔼了,“所以,娘娘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很多。”

“就从德妃娘娘讲起吧,德妃娘娘刚进宫的时候,当时的容贵妃刚刚生了二皇子,身子不大好,常年休养,德妃性子爽快,皇上极是喜欢,曾经连着两个多月没有去过承德宫之外的地方。后来贵妃娘娘身子渐渐好了,皇上才来了这景仁宫两次。结果,德妃也是半夜说身子不好,把皇上叫了回去。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太医给德妃开了最厉害的一种避子汤,德妃果然一生都没有怀上孩子。”

穆婕妤的脸色已经变得真正的惨白一片。

德胜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接着道:“后来过了几年,容贵妃没了,又有了一个淑妃,也是得宠无比,可是有一次她发现皇上宠幸了她的一个宫女,找了个借口就杖毙了她。皇上听说了这个事情,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淑妃直接搬到了冷宫。”

“皇上这个人啊,最恨女人算计他,最烦女人嫉妒不容人,穆婕妤时间长了就慢慢知道了,奴才今天言尽于此,您看还要不要叫太医?”

穆婕妤全身都在发抖:她要叫太医,自然是因为后宫嫔妃除非皇上发话,不然叫太医进来看病都要经过实际执掌六宫的娘娘,也就是如今的段贵妃,她想着这样一来,皇上自然就知道她病了,自然就会过来,却没想到,只差一点点,她就会万劫不复!

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穆婕妤下床跪倒在地上,“多谢德公公救命之恩。”

德胜忙闪在一边,伸手扶起了她,“娘娘要折杀奴才了。”随即便诚恳的看着她道,“娘娘年轻,皇上的忌讳您不清楚,不妨问奴才一声,日后的富贵还长着呢。”

穆婕妤定了定心神,坐了下来,半响抬头道,“德公公,您,您为何要帮我?”

德胜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娘娘,奴才不是在帮您,奴才是在帮我自己。”看见穆婕妤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德胜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决然之色,“奴才其实是个笨的,只知道服侍皇上,可是上一次……叛乱铲平,可皇上却依然伤重,我看到邺王、兴王、平安公主三个人一起过来给皇上磕头,不瞒娘娘,奴才突然想,他们这么年轻,若是换成他们的天下,这宫里哪里还容得下奴才?”

穆婕妤神色震动,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拿过刚才把玩过的玉簪,“公公救命之恩,穆氏绝不敢忘,有穆氏一日,誓保德胜公公平安富贵,若违誓言,有如此簪!”双手用力,玉簪立时断成了两截。

德胜脸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摆手道:“德胜不过是个奴才,哪里当得起?娘娘您现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皇上又是个长情的,当年对容贵妃,这几年对段贵妃,都是恩宠不绝的,您只要莫犯了忌讳,富贵的日子且在后面呢。老奴就指望娘娘您的照应了。”

穆婕妤微笑起来,想了想才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公,平安公主她,好像很不喜欢我,可有法子化解没有?”

德胜皱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平安公主从小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邺王殿下、兴王殿下都视她如珠如宝,有了这些人的宠爱,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稀罕的。”

“平安公主不喜欢娘娘,不是因为娘娘的原因,而是因为她太喜欢贵妃娘娘,两人就如母女一般。娘娘您再怎么做,也不可能越过贵妃去。奴才再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如今娘娘住的这景阳宫,可是公主生母容贵妃住过的……”

这些东西,穆婕妤自然都知道,因此她也并不做声,只是盯着德胜。德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笑了笑道,“其实娘娘何必太过在意?平安公主不过是个公主而已,不喜欢您又能如何?”

穆婕妤轻笑起来,“德公公,既然您把话都挑明了,如今却又何必拿这个搪塞我?平安公主的确只是公主,可您也说了,皇上最宠她,邺王、兴王都最疼她,贵妃视她如女,此次平叛、赈灾之后她在朝野都有了偌大的威望,她若不喜欢我,我就算有了皇儿,有什么日后可言?又如何能照应您?”

德胜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据奴才所知,平安公主和安王世子鹣鲽情深,不过安王妃对公主却不大满意,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公主如今是安王府的门都不登的,若是婕妤能在这方面有所帮助,平安公主或许会对娘娘有所改观。”

目送德公公的身影随着引路的宫灯渐渐没入黑夜,穆婕妤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今天真的极险,不过,收获却也极大,这位德公公将来就是她最大的臂助。至于平安公主,穆婕妤微笑着想,德胜今天的话倒是提醒她了,平安公主竟是那样关键的一个人物!

只是眼下,想这些或许还太早。她如今要做的,是好好笼住皇上的心,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别的,她还有的是时间……老天爷让她大难不死,又有了这样的福分,总不是为了让她一辈子去讨好别人。

第188章 后宫变数

似乎是为了补偿夏天的干旱,永年三十二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多。从十月初到腊八的两个月里,竟下了十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多了自然也会成灾,至少西北那边,契丹人因为牛羊大批冻死,便有些蠢蠢欲动了。好在三年前那一仗,他们元气未复,西北都护府又应对得当,契丹人几次试探都没有占到便宜,至今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越境抢粮。

饶是如此,在经过叛乱、旱灾和雪灾之后,这一年到了年底盘库,大燕的国库竟然还有六百万两白银,简直近乎奇迹——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奇迹里包含了兴王慕容峻和平安公主的多少心血,别的不说,光是数次赈灾募捐,《京报》募集以及自捐的善款就将近三百万,虽然还比不得飞公主当年一笔扔出四百多万两白银赈灾的传奇,却也庶几近之了。

而在这重重危机都平安度过后,兴王慕容峻在朝廷上的威望早已超过当初的太子,鲜卑六部与武将自然不必说,就是原先心怀疑虑的文臣如梅以则等,在观望中也渐渐变成了心悦诚服。

相较朝野的平静无波,令人担忧的倒是皇帝的身体。大概是五月的重伤损了元气,自入冬后,皇帝称病不朝的时候就越来越多,胸口不时疼痛难忍,常常咳嗽气闷。同时,后宫穆氏的恩宠也令人咋舌:继从宝林擢为婕妤后,这三个月里又先是封为昭仪,随后又升为了丽妃,隐隐已是贵妃段氏之下的后宫第一人。

因此,当终于重新组建的三万北骁军大元帅,落在了荆州兵马使穆剑雪身上时,这种破格提拔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惊异——穆剑雪,是如今丽妃娘娘的大哥。

军中之人对此倒是更加不平一些,之前许多人都认定会是澹台扬飞担任此职,毕竟论战功论人望,穆剑雪实在无法与澹台扬飞相比。澹台自己对此倒是不大在意,虽然授了二品辅国将军的衔,他的实职依然是带领御林卫,只是近来并不负责宿卫之责,而是忙着训练新兵,平日都在西山大营那边,休沐才能回京。

“我喜欢这差事,”澹台轻描淡写的道,“都说百炼成钢,看着那些士兵渐渐有了钢的样子,我倒觉得,比当个元帅有意思些。”

洛妍笑他,“你怎么不去打铁?”心里却暗暗叹气:如果他不是自己的驸马,以此次的功劳,大概早就是一方大员了吧?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像澹台扬飞一样看得开,比如安王妃……

想到今天多半还要见到这位满腹怨气的婆婆,洛妍只能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将准备好的礼匣交给谷雨,吩咐道,“备车吧。”

腊八,是丽妃娘娘的生辰,皇上的意思是要办得热闹些。洛妍原是不必去凑这热闹,奈何这位丽妃娘娘这两个月来示好不断,洛妍虽然看她不顺眼,心里却知道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实不能怪她,而后宫这种地方,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永年如今发病时倒是多半会住在景仁宫里,她总不能父皇都不去见了。

当然,比起父皇来,洛妍更怕遇见的还是安王妃。作为丽妃的亲姑姑,安王妃会出现在景仁宫当然不算奇怪的——奇怪的是,但凡父皇不在景仁宫,而丽妃打发人请她过去时,她总能遇见安王妃,然后就要面对那张比父皇更阴沉的脸,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虽然你害得我儿子没当上元帅,害得他跟我生分,我大人大量都不跟你计较了,你只要给我家添个嫡孙就成。洛妍自觉已经是个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可以的人,但每次过不了两刻钟,都只能落荒而逃……

想到上次见面,安王妃那句意味深长的“公主不要忌医讳诊”,洛妍只能接着叹气,她其实已经找文清远看过了,她的身体并无问题。只是,小天师心远的话犹在耳边,未来的安王是云峰……那个孩子如今就在安王别院,经过文清远的调养,身子已经强壮多了,性子也变得活泼开朗,看到他的时候,洛妍经常忍不住想:扬飞小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安王妃一定不会相信,她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孩子……

“公主,已经到了。”谷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打断了洛妍的思绪。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气,自觉脸色无异,才下了马车,早有暖轿等在玄武门门口。

因前日刚下过雪,紫禁城里也是一片洁白,一眼望过去,那些重檐飞角的雄伟宫殿,在换上银色冬妆后越发显得安静辽远,抬轿的太监们齐整的脚步声回**在静静的雪地上。

轿子刚刚到了景仁宫,丽妃身边的大宫女寄梅就迎来出来,殷勤的笑道,“娘娘刚才还念叨公主呢,公主果然就到了。”洛妍也笑盈盈的道,“下雪路上不好走,倒是来晚了些,倒让今儿的寿星念叨了。”

寄梅笑道,“还不到午时,哪里晚了,只是娘娘好久没有见到公主,实在有些挂念。”跟在洛妍身边的谷雨也笑着道,“公主也挂记丽妃娘娘,一早上就催着我们赶紧伺候梳妆,就怕来晚了。”

几个人说笑着到了正殿,丽妃穆氏已站在门口,她如今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子,身形略显丰腴,脸上却清丽如初,洛妍忙抢上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娘娘太见外了,外面冷得紧,快进屋吧。”宫女们忙拥簇着两人进了屋,又帮两人脱下外面的大衣裳。只见丽妃穿着杏红织锦泥金的大袖裳,里面是湘色缂丝小袄,下面的裙子隐隐有流光转动,竟是一条百鸟羽裙,黑压压的发髻上偏偏只簪了两朵刚开的梅花,越发称得她高贵娇美。

洛妍一面让谷雨将那一匣东珠送到了寄梅手中,一面随口说了些应景的吉利话儿,两人一道走进了西殿,只见里面莺莺燕燕的坐了一屋子人,四十多位后宫嫔妃几乎悉数到齐,还有十几位与丽妃沾亲带故的外命妇,见洛妍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笑着打了招呼。洛妍忙微笑还礼,眼角却瞟到了正和贵妃、贤妃坐在一起的安王妃,打叠起精神,上前向三位问了安。

贵妃和贤妃笑得都十分和悦,安王妃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才点头淡淡的道,“公主来得倒是巧。”洛妍自然知道她是说自己来得晚了,就要开宴才到,只能笑笑不语。

不多时,东殿已经设好了宴席,众人说说笑笑的过去,只见并未如平日般各设案几,而是设了八张高足食案,类似于后世的八仙桌,上面已经摆好了各色果子冷碟,只听丽妃笑道,“今日蒙大家赏脸,我想着还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好。”

一时丽妃安席之后大家分头坐下,洛妍自然坐了首桌,贵妃和贤妃坐在上面,丽妃对面相陪,洛妍和安王妃在贵妃右手,对面是昭媛与昭仪。丽妃如今不能饮酒,亦不能久站,因此只受了第一杯的祝酒后就让着大家自便。

各桌上的最先上的十道雕花蜜饯,十道时鲜果子,其中最惹眼的是一道香砌石榴,颗颗石榴子就如水晶红宝般堆在雪白的安窑连环福字荷叶大果碟上,取的正是多子多福的意思,这个季节尤其难得。安王妃回头便跟随身伺候的萧妈妈道,“你给公主多夹些这个。”洛妍手中的筷子顿时有些沉重,笑着谢过,只是那石榴籽咬在嘴里却只剩下了酸味。

之后又是十道咸酸,十道脯腊,样样竟是按足了御宴大宴的规矩,也就比御宴的每样十二道少了两道,但精美珍奇犹有过之。洛妍还好,满屋子嫔妃们脸色却渐渐酸了起来。贤妃就对贵妃笑道,“今儿咱们真是借了穆妹妹的光,宫里这些年也没有整治过这么丰盛的宴席了。”

贵妃微笑不语。丽妃眼波流传,笑道,“哪里呢,是妹妹借了各位姐妹的光,皇上说了,今年因为旱情,后宫削减开支了近半年,如今终于顺顺利利到了年底,所以就拿我这个借口,要好好犒劳一下诸位姐妹。”

贤妃抿嘴一笑,“妹妹莫哄我们了,说是开支减半,我却是知道的,景仁宫这些日子的开支,比原先容妃娘娘在的时候还要多出五成呢……”眼光便不经意的往洛妍这里看了一眼。丽妃微微红了脸,低头道,“这宫里荒废已久,重新收拾起来难免是要花销的。”说着也悄悄瞟了洛妍一眼。

安王妃却不咸不淡的道,“鹿脯也就罢了,那珑缠红枣生莲子,你倒是可以多吃些。”洛妍顿时一口气有些接不上来,低头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贵妃忙笑道,“记得平安最爱吃姜梅,我尝着今儿的渍得不错,谷雨,还不替你家公主取一些?”谷雨笑着应了,布了几颗在洛妍的碟里,洛妍含了一颗,只觉得嘴里越发酸了。

冷碟之后便是热腾腾的各色汤盏,鸳鸯炸肚、荔枝腰子等一对对的端了上来,洛妍本来没大留意,却突然发现屋里已经鸦雀无声,连贵妃一贯清淡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这才觉得不对,见人人都盯着汤盏,心里一动,忙数了一遍,顿时也是一阵惊骇:桌子上面足足上了十四对汤盏:按制,皇上大宴为十五对,皇后为十四对。

父皇这是……洛妍忍不住看了丽妃一眼,她的眼中也有惊讶之色,随即脸上便是一片红晕。

有了这样的意外,屋子里再也没有起先的欢声笑语,倒是十几个外命妇,脸上在震惊之余,倒多了几分兴奋,努力说笑着调节气氛,但嫔妃们自然各个都是满腹的酸楚,也有开始算计的,人人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顿宴席。

因午后在景仁宫的小戏楼里有杂剧百戏的表演,待菜品撤去,众人便到了后殿,对着小戏楼的配殿里早已设好案几,待众人坐好,戏台上便开始表演,洛妍从来都不爱看戏,何况是这连戏剧都算不上的早期歌舞杂烩?四下张望,只觉得这后殿虽然装饰也还华丽,但处处漆色暗淡,显然有些年久失修了……正坐得无聊,却听坐在身边的安王妃轻声道,“平安,你跟我过来一下。”

洛妍吃了一惊,见安王妃已经起身走了,只得站起来跟在后面,谷雨也跟了过来。洛妍心里琢磨,不知道婆婆大人又要想起哪一出:最近几次见面,她不是让自己去哪家观音庵求子,就是介绍某位妇科圣手,不过她深深的怀疑,安王妃并不是真的对抱孙子感兴趣,而是想不断的提醒她,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应该自己羞愧而死……

走在前面的安王妃轻车熟路的穿过配殿的侧门,径直到了主殿的西暖阁里,却见丽妃也坐在暖阁里的软榻上,看见两人,笑着起来让两人坐下。洛妍记得此处是父皇来时召见自己的地方,想起上次见面时父皇的脸色,不由问道:“丽妃娘娘,父皇最近身体可好?”

洛妍心里一松,“太好了!”又有些好奇,“不知是什么西域药?”

丽妃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德胜公公找来的一个西域大夫开的,叫什么阿芙蓉膏,名字虽然好听,样子却是黑黑的一点也不起眼,效用倒是好的,皇上用了一点点,身子精神便都好多了。”

阿芙蓉膏?洛妍的脸色顿时变了。

第189章 忍无可忍

阿芙蓉膏,洛妍当然记得这个名字,这正是当年方大娘给自己吃过的东西,也就是鸦片膏。父皇伤口疼精神差,而鸦片镇痛提神的作用超过任何药物,此时用起来自然感觉是好的,可这毕竟是毒品,一旦成瘾,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这种东西,难道大夫没有说过,这个阿芙蓉膏本有毒性,而且令人上瘾?久则伤身?”

丽妃脸色微变,正色道,“皇上的确提醒过本宫,此物多则毒药,少则仙药,万万不可误食。不知道公主的上瘾伤身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洛妍沉吟片刻,依稀记得鸦片最早极其昂贵,到明朝之后才开始有皇家贵族吸食,此时大概还没有人因为鸦片上瘾,更谈不上伤身,自己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人相信……

“我是听天师说起过,阿芙蓉膏来自一种罂粟花果实,那罂粟花极美,提炼的阿芙蓉膏初食令人飘飘欲仙,久之则上瘾伤身,正应了佛家红粉骷髅的意思。”

丽妃不语,眼睛里却有一种怀疑的神色,半响才道,“公主的提醒,我会跟皇上和太医说。”

洛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打定主意回去后要请教文清远,也得跟三哥提一提这个事。正出神间,听见安王妃的声音,“公主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倒是知道得多,只是上次我跟公主说的那位圣手刘,不知道公主可去看过没有?”

洛妍心情顿时更低落了些,“王妃,您的好意平安心领了,不过我府上就住着一位名医,我也找她看过了,我的身子并无隐疾,不用再去外面看。”

安王妃目光冷冷的在洛妍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更加冷淡,“文大夫自己都没嫁人,能看出什么来?我若没记错,过完年你们成亲就到第三个年头了,公主也该上上心!”

洛妍心里发闷,默然不语:安王妃这是在说自己三年无所出么?却听安王妃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记得我家扬飞娶了兰心她们几个时,可是三个月里就都怀上了……”偏偏声音足够让屋里所有人都听见。

洛妍低下头去,深深的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你不能生气,你不能生气。

丽妃目光冰冷的看着洛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一个女人,再金枝玉叶、万民爱戴又如何,生不出孩子来,照样被人嫌弃!

安王妃见洛妍低头不语,语气便高了两分,“平安,扬飞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兰亭你说处置就处置了,两个妾你说送走就送走了,但我们安王府到现在都没有嫡子,你难道就不能多上点心?扬飞是我们安王府的独苗,你难道要看着安王府绝了后不成?”

洛妍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淡淡的道:“王妃您是不是记错了?首先,兰亭不是我要处置的,是她诬陷不遂自找的下场;第二,两个妾也不是我要送走的,如今京城里谁家还留着宇文家的女人?第三,安王府怎么会绝后?云峰难道不是您的孙子,再说了,扬飞也不是独苗,他还有个兄弟叫澹台俊飞!”

安王妃脸色气得指着洛妍胸口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身后的萧妈妈忙上来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丽妃也忙道:“姑姑您别动气,公主也是一时急了说错了话,不是成心要顶撞您。您想,孩子这么大的事情,公主怎么能不急呢?”

洛妍很想问一句“我刚才哪句话说错了”,不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转头看着窗外。耳朵里听着安王妃絮絮的抱怨,“你倒说说看,我家扬飞哪点不好了?那样的功劳那样的本事,竟只能做着个御林卫的将军,一生的前途硬生生就给耽误了!这还不算,就因为这个事情,家也不成个家,妻离子散……”

妻离子散?压住心头的怒火,洛妍站了起来,“王妃,平安不会说话,您保重身体要紧。娘娘,我有点不舒服,先告退了。”

安王妃却断然道:“你等一下!”回头便对萧妈妈道,“快拿出来。”又对丽妃道:“麻烦娘娘让人拿杯清水来。”

只见萧妈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不大的檀木盒子,打开时,里面有两张黄纸,一个铁盒。待宫女把一杯清水拿来后,便把铁盒打开,里面是些白里带着杂色的灰烬。萧妈妈小心翼翼把灰烬都倒了进去,又点燃了两张黄纸,灰烬也全落入了杯子里,然后把那杯水端到了洛妍面前。

洛妍目瞪口呆。

安王妃冷着脸道,“我的身体没什么,扬飞的子嗣才是大事!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我也知道,让你去西山宝珠洞里烧香你是不肯去的,这是我去那里求来的香灰和符纸,香灰是佛前供的小香炉的,符纸是在师太们跟前念诵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要三个月才有两张。最是灵验不过,你就算没去去烧香,把这个喝了也是一样。”

丽妃忙道,“公主,王妃她也是一片苦心,宝珠洞求子最是灵验不过,这杯水只怕千金也难换呢!”

洛妍摇头不迭,开什么玩笑?让她喝这玩意儿!跟喝洗脚水有什么区别?

安王妃的眉毛已经立了起来,萧妈妈也道,“公主殿下,这符纸和香灰可是王妃托了人情又花了大价钱才请到的,喝了必然如愿,您就算不是为了王妃的一片心意,就当是为了驸马吧!”

为了扬飞?洛妍苦笑起来,如果喝了这杯水就能有孩子,她也许会考虑忍着恶心喝了,问题是不可能呀!从没听说师太的唾沫能提高怀孕几率的……眼见萧妈妈的手已递了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接住,想了想道:“王妃辛苦了,只是我刚才吃得有些太饱,不如带回去慢慢喝?”

安王妃坚决的摇了摇头,洛妍拿着杯子,看看那浑浊无比的水,想着那水里的丰富“营养”,又看看眼前两双无比迫切的眼睛,很想一闭眼睛就喝了,却实在没这勇气,刚刚把杯子举起来一点,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抢过杯子,随即把水都泼到了地上。

洛妍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谷雨肃穆的脸,心里松了口气:还是这丫头贴心啊!

安王妃已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贱婢!你在做什么?”

谷雨冷冷的道:“启禀王妃,我是公主身边的奉仪,负责公主的起居饮食安全,公主是金枝玉叶,这种不明来历的东西怎么能给公主喝?”

安王妃怒道:“什么叫来历不明?还不给我掌这个贱婢的嘴!”

萧妈妈低头看着那杯水,这时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走上来就扬手,谷雨也不客气,抬手就捏住了萧妈妈的手腕,一把推了出去,抬头傲然道,“王妃请自重,这是宫里,不是安王府,我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家的使唤丫头!”

丽妃这才回过神来,脸上也闪过怒色,喝道:“一个八品的奉仪还轮不到在本宫面前嚣张,来人,去请德公公过来!”

洛妍被谷雨突然爆发的气场震得有点眼晕,听到这里才心里微微一凛,扬声道,“慢着!”随即笑盈盈的对丽妃道,“丽妃娘娘,宫里规矩您也知道,我只问您,如果您的母亲拿了这样的东西来给你喝,您身边的宫女敢不阻止吗?”

丽妃不由一窒:的确,虽然民间多有人如此求子,但宫里的规矩是绝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入嘴的,就算要喝也要避开人偷偷喝,而且让人知道了还算是一个不小的过失。说起来,这位女官的行为虽然鲁莽,却只能称为忠于职守。抬眼看见洛妍背后谷雨那毫不掩饰的冷傲表情,胸口一阵发闷。

回头又对安王妃道:“王妃的一片苦心,平安只能心领了,我代谷雨奉仪向王妃赔罪,平安先走一步。”说完向两人行了一个半礼,便快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门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刚知道父皇在吃鸦片,自己就差点喝了“神水”,如今这景仁宫,跟自己还真是八字不合!

看着洛妍和她身边的女官扬长而去的身影,安王妃双手忍不住紧紧攥了起来,丽妃的脸上也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回头看见安王妃的脸色,她勉强笑了笑,“姑姑您也别生气了,谁叫她是金枝玉叶呢?又正是得势的时候,现在全大燕,有几个人敢不看她的脸色?”

安王妃只觉得胸口更是憋闷,随口说了几句话,便也告辞出来,待走到没人处,才咬牙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才会遇见这样一个毒妇,她是安心来害扬飞的么!”

萧妈妈低头看着手腕上发黑的两个指印,轻声道,“我记得,明天就是休沐日,世子今天晚上就该从西山回来了。”

第190章 家事难为

“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洛妍看着文清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既然给人用过阿芙蓉膏,难道不知道它的毒性?”

“两害相权取其轻。”文清远无奈的一笑,“有些疼痛发作起来是会要人命的。相比而言,阿芙蓉膏虽然不好,却不会取人性命,你是大夫你怎么选?”

洛妍一时无言以对,想了一想还是不甘心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止疼?”

文清远沉默半响,脸上无奈之色更浓,叹了口气,“不瞒你说,以皇上的情况来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在西北的时候,曾见过一位胡商用了十多年的阿芙蓉膏,也还好好的。”

“那你给你的病人用阿芙蓉膏,一般用多长时间会上瘾?”洛妍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父皇要是变成个鸦片鬼,实在……

文清远皱起了眉头,“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我给他们一般也就是用几个月。”

“之后呢?”

文清远怔了一会儿,摇头一笑,“你知道阿芙蓉膏有多贵么?几个月要花多少银子?不是大胡商,谁能一用就是十年?”

洛妍不由担心道,“那用几个月,停了会怎么样?”

文清远默然半响才道,“我不知道。后来……我没有回去过。”

洛妍见她脸色不好,大概是又想起了西北那边的往事,不敢再往下追问,心里自我安慰:熬过这个冬天,父皇也未必会上瘾;再说就算上瘾,有太医调理着,也不见得就会折了寿命……

文清远回过神来,长长的出了口气,也打起精神来点头道,“好啊!韵儿可真是个千金不换的宝贝,她的手艺我哪里能放过?”想了一想又笑了起来,“你不怕我喝光了,驸马爷回来没得喝?”

洛妍被她揭穿了,也就大大方方一笑:今天腊八,澹台扬飞早上还在军营里,自然喝不到什么好的,等他回来虽然晚了点,但总要让他喝上地地道道的腊八粥才好。

眼见天色已黑,洛妍与文清远一起吃了晚饭,韵儿果然已经熬好两锅腊八粥,一种是甜八宝粥,无非是红豆、江米、桂圆、核桃等物,味道香浓清甜;还有一种却是洛妍按记忆做的咸腊八粥,在红豆、黑豆、小米、玉米外,又加了栗子和碎猪肉,调了少许盐,一尝味道果然相当不错,连文清远都赞不绝口说是好心思,洛妍便思量:以澹台扬飞的口味,大概会喜欢后一种些。

待到将近亥时(晚上九点),澹台却依然不见人影,洛妍有些纳闷起来:往常澹台这时候早该到了,今天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刚想打发人去看看,小蒙却跑了进来,“公主,驸马的亲兵过来报信,说是安王妃病了,安王府的人在城门口就接了驸马过去。”

安王妃病了?洛妍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大概是中午那杯“送子神水”的后遗症吧?此事安王妃也不是恶意,只是,自己实在无法接受罢了。既然是去城门堵的人,看来她是准备做点文章出来,唉。

过了一个时辰,澹台果然又派了亲兵过来报信:不用等他了。

到了第二日,洛妍想了想,实在不好装作不知道,便让天珠,也就是如今贺兰家的,去库房里拿了两根上好的山参和一盒燕窝一盒雪蛤膏,派李妈妈送了过去。

没过太久,却见李妈妈脸色发青的回来了,东西也是一样不落的拿了回来,看见洛妍便道,“公主不要问老奴为什么,省的生气!”说完放下东西便自己躲到一边生气。洛妍忙跟过去细声软语的安抚了一番,李妈妈撑不住落了泪,“公主,您就让驸马推了练兵的差事,好好在家呆着吧,你们成亲说是两年,真正经常在一起,都不到三个月,这才让人说了嘴去。”

洛妍不由叹气,越发的有些头疼了,谷雨却又进来吞吞吐吐的道,“刚才安王府打发人把安王爷也请回去了,看来真闹大了,公主,都是我的不是,我昨天火气太大了,做得也太过了!”

洛妍摇摇头,“昨天就算你不倒了那杯水,我也是不会喝的,与其我倒,不如你倒,有什么过不过的?不过昨天你那模样,竟比青青那丫头还厉害些,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说到青青,小蒙第一个怅然道,“说起来都十年了,青青姐还从来没离开这么久过。”洛妍不由也有些惆怅,正想着,门外又有人回报:安王府打发人来,请公主过府一叙。

洛妍皱起了眉头:王妃这是想唱哪一出了?李妈妈忙道,“公主你莫过去了,王妃说话太难听,过去真撕破脸倒不好了。”洛妍想了想,摇头道:“安王爷都过去了,我不去也不大好,真有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好。”

换了出门的衣服,洛妍让韵儿和黛兰跟着自己,一路坐车便去了安王府。来到王府上房时,外面的丫头一报,帘子一挑,澹台扬飞却先走了出来,一脸的意外,“洛洛,你怎么过来了?”

屋子里传来安王妃略带嘶哑的声音,“是我打发人叫她过来的,怎么,这府里竟是不配让她过来的么?”

澹台满脸无奈,看着他满布红丝的双眼,洛妍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我是来赔不是的。”

进了西屋,安王妃依然坐在**,靠着引枕,脸色果然十分不好,安王坐在一边,脸色也不大好看。洛妍神色平静的请了安,安王“嗯”了一声,安王妃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冷笑道,“昨天那位朝廷命官呢?”

洛妍微笑道,“我怕您见了她生气,罚她在家里扫雪呢。”

安王妃嘴角一撇,“我哪里敢生气,她不定我个谋害公主的罪名就谢天谢地了。”

洛妍叹了口气,“这丫头本来就是个傻的,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我也常被她气得仰倒,可她是父皇亲自指给我的,说起话来又是一套一套的规矩,样子不知道多气人,偏偏理都在她那边,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安王妃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顿了顿才道,“今日让公主过来,是想给公主赔个不是,原先我着急操心的那些,原是我不配操心的,公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以后再不敢逾越了!”

澹台扬飞早已进来,听见这话,不由和安王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王妃已经闹了一夜,无非说的是公主如何无礼蛮横,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不说,还成心让安王府断了嫡脉。直到安王发了怒:这是公主,就算她生不出,难道还能因此休了她,或者让扬飞纳妾?还是因此要求和离?你要是活腻了,就自己跟皇帝说去!安王妃哑然无言,却依然是不肯罢休。

洛妍心里有些明白过来:安王妃其实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让大家看看她有多委屈,多无辜,多悲惨。毕竟好容易找到了“子嗣”这样的一个道德制高点,不借个机会把父子俩都找来,让他们好好对比一下她的忍辱负重和洛妍的凉薄自私,岂不太过可惜?

安王妃淡淡的道:“公主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我要斗胆问一句,若是你十年八年都没有动静,又如何呢?”

澹台扬飞眉头不由一皱,刚想开口,洛妍却抬起双眼,语气平静,“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好在还有云峰,到时把他记在我的名下也就罢了。”

安王妃冷笑起来,“云峰才三岁,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洛妍淡淡的道,“王妃说得好,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如今这一时又何必着急?”

安王妃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嗓子里,忍不住一阵咳嗽,越想却是越气,忍不住流下泪来,“我果然是白操心的命,辛辛苦苦求来的符水,竟被人当成了毒药!就连过问一声,也被人嫌弃,早知道如此,二十年前我就该进了家庙,也好腾出位子来,省得碍人眼,也省得白操这一世的心!”

这话谁也不接茬,静默中,门外有怯生生的声音,“王妃,药煎好了。”

澹台扬飞叹了口气,“母亲,您身子要紧,我来服侍您喝药。”

安王妃怒道,“喝什么药,我死了大家才开心!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眼睁睁看着儿子前程都毁了,家也散了,什么事情也不让我问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安王忍不住怒喝了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

如果说在景仁宫里,洛妍还有些怒火,现在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只是觉得无聊:要生气,和这样的婆婆有多少气可以生?又何必因为别人的执念来毁掉自己的心情?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洛妍放缓了声音,“王妃您还是好好休息,平安还有些事情,就先告退了。”

王妃还想说点什么,安王已经断然道,“平安你先走吧,扬飞,你明天还要去军营,也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就够了!”

洛妍眨眨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王,他留下来?他不是最烦在这里呆着的么?澹台扬飞也怔住了,随即眼睛发亮,应了声“是”,拉着洛妍就走了出去。洛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安王妃依然呈半石化状。

澹台扬飞心情显然甚佳,一面走一面出神,半天才微笑道,“父亲这次跟我说,封城那几天,他只觉得人世无常。而且今年别院的火炕,也已经减了一半的火力。”洛妍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不由也高兴起来。

两人一起回了公主府,洛妍刚刚下车,却见门口已经等着两位太监,“公主可算回来了,皇上宣您赶紧进宫一趟。”

相隔不过十二个时辰,洛妍又站在了景仁宫的西暖阁里,永年这次却不再是靠在软榻上,一副恹恹的模样,而是穿着玄色织金滚边的袍子,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精神健旺,眼睛更是异常明亮。坐在他身边的丽妃越发显得小鸟依人。

洛妍请了安,抬头看着永年的脸色,心里忍不住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已经知道这是阿芙蓉膏的功效,她此时一定会喜出望外吧?

永年兴致倒是不错,上下看了她一眼,笑道,“朕听说你身边有个厉害丫头,把你那位婆婆请的符水都倒了?”丽妃忙嘴角含笑的站了起来,“妾去看看梅子糕做好没有。”说着向洛妍一笑,盈盈的走了出去。

洛妍估量着永年的心绪,笑了笑答道,“那个丫头也是忠于职守。”

永年点了点头,“你身边的人,还是有点脾气好,朕还听说,你那婆婆,说你害得澹台扬飞妻离子散?”

洛妍微微吃惊,忙笑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多半是有口无心的。论理,她请那个符水,倒也是一番好意。”

永年眉头一挑,多少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几日不见,你倒贤良淑德起来?”

洛妍怔了怔,摇头笑道,“父皇过奖了。女儿只是觉得长辈们自然有长辈们的想法,做晚辈的没必要太过计较。”

永年沉吟道,“你那婆婆就是太闲!哼!”他看着洛妍,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你不计较也罢,只有一条要记住,你是朕的女儿,总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洛妍苦笑着应了个“是”,她这个父亲,护短的脾气当真是一点没变,只听永年又问道,“你跟丽妃说,这阿芙蓉膏会伤身?”

洛妍不由犹豫起来,想了想才答道,“阿芙蓉膏本是有些许毒性的,偶然吃几次也没什么,只是若是长年用的话,还是谨慎些的好。”

永年皱起了眉头,“你可知道,若是长年用,到底会如何?”

洛妍字斟句酌的道,“我听说,长年用阿芙蓉膏的人,身子可能会慢慢变得虚弱,而且再也不能断掉这药。”

永年的神情有些晦暗起来,眼光在洛妍身上转了几圈,半响才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洛妍默默的退了出去,心情不由低落起来:父皇一生英武,到了这个年纪,竟要靠鸦片来止痛,她却根本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父皇他……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直到丽妃迎面走过来,笑盈盈的跟她打了个招呼时,洛妍还是没有回过神来,随意的点了点头,还是继续往外走去。

丽妃的笑容不由慢慢消失,皱起眉头目送洛妍走远,心里一片惊疑。待她走进西暖阁时,却见德胜不知道何时已在里面,正在弓着腰低声回禀,“奴才去太医院问过了,太医们对阿芙蓉膏了解不多,只知道似乎华佗当年的麻沸散里就有这一味,医正说,阿芙蓉膏既然有毒性,吃得多了会有不妥也未可知,不过有一个西北过来的太医却说,他曾见过有两个胡商长年是吃这个的,的确是离不得这药,只是有一个到了六十岁还纳了个小妾,怎么会谈得上伤身?”

丽妃走了过来,笑道,“我看公主或许是一片孝心,我跟她说,皇上自打用了这阿芙蓉膏,天天批阅奏章,公主大概是怕您太过操劳了吧。”

永年神色不明的沉默了片刻,才淡淡的对德胜道,“把乾清宫的奏章都搬到这边书房里来。”

丽妃一喜,向着永年嫣然一笑,没等德胜退出去,永年便把她抱在了自己膝盖上,“你笑什么?”顺手又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老五今天有踢你没有?”

丽妃嗔道,“不能说的,万一是个公主呢?”永年呵呵一笑,“尉迟大夫把脉看男女,朕还没听说有把错了的。”

丽妃心里一动,叹了口气,“其实,妾倒觉得,若是公主或许更好呢。”

永年宠爱的拍了拍她的脸,“是啊,生得如你一般美貌,多好。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给她挑个好女婿。所以,是个皇子也罢。”

丽妃眼睛立时红了,“皇上!”

永年笑了笑,神色却有些伤感,“今天又收到十几道奏章,都是请立太子的,这样的奏章这个月来竟是越来越多了,朕原想再看一看,到明年再说,只是朕的这些大臣们看来都比我急!他们是怕朕熬不过这个冬天么?”

丽妃身子微微一僵,明年,她的儿子就会出世了!嘴上低声道,“皇上又胡说了,如今您身子别人不知道,妾还不知道么?妾一个人都伺候不过来了。”——自从用了阿芙蓉膏后,皇上不但精神好了,连那方面都强了不少,她只得安排了两个宫女伺候皇上,如今都升了才人,安排在配殿里……

永年果然愉悦的笑了起来,“古人都说解语花,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解语花……”说话间,德胜已指挥着小太监将奏章搬到了这里东边的书房里。永年又和丽妃温存了片刻,才自去书房忙碌,一直到晚饭前才罢。

掌灯之后,待到永年已经去了配殿,丽妃便说想找本书,走进了书房。果然案几上随意的堆着许多奏章,她轻手轻脚的翻了翻,果然有好些是奏请立太子的,说的都是什么皇储为国之根本——这些人,是迫不及待的要建拥立之功了吧?丽妃冷笑起来,突然又翻到一份敕书,是皇帝拟拨款二十万重新修缮景仁宫和坤宁宫,却被门下省封还了,“大灾之年未过,国库虽有盈余,然不足以行此奢侈之事”——景仁宫、坤宁宫!皇上的意思是……丽妃的心顿时砰砰的跳了起来,只是看到门下省的批语,脸色又开始阴晴不定:他们怎么敢如此断然封还,难道在朝堂上,皇上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得主了么?

第192章 医者之心

文清远坐在便轿里,不时撩起帘子往外看:她虽然给安王看了半年的腿疾了,却都是在别院里,到安王府来看还是第一遭。这府里她上次救云峰时其实来过一次,当时急着救人却没有仔细看过。

不过毕竟积雪未化,现在从小窗里看去,院子里的花木亭台和别处一样,都是一副粉雕玉砌的模样,看不出来原来如何,只是来往仆人丫头神色都格外肃穆,站在路边规规矩矩头也不抬。

没多久轿子便到了上房的院门口,文清远下了轿,拎着药箱进了上房,安王已站了起来,点头微笑,“麻烦文大夫了。”文清远也微笑起来,安王爷每次见面都是这一句,她也照例答道,“王爷客气。”

西边的房门帘子动了一动,一股药味从里面飘了出来。文清远不由往那边看了一眼。安王道,“王妃身子不好,刚刚吃了药。”转身却往东边屋里去了。自有管事媳妇引着文清远进了东暖阁里,先是针灸,后是艾炙,足足半个多时辰后,一日的治疗才算完毕。

文清远收好东西,安王叹道,“文大夫真是妙手回春,我这双腿今年冬天还没有疼过,也不那么畏寒,把屋子烧得要着火一般,只是这隔日施针,不知还要劳烦文大夫多久?”

文清远一面收拾药箱,一面便笑道,“明年四月天暖之后,就不用针灸,王爷也可以骑马狩猎了。”

安王得了这样一句话,眉宇更是舒展了几分,正想再道谢,却听到外面有人急忙忙的道,“启禀王爷,皇上有诰命敕旨到了。”

安王吃了一惊,忙对文清远说了声“文大夫稍待片刻”,便急冲冲的走了出去。文清远心里也颇有些惊异,所谓诰命,是指皇帝对普通臣下封赏,王侯公主的则是制书,可是,这个府里哪有什么普通臣下可以封赏?难道是澹台扬飞有了新的任命?那也应该去公主府和军营……

此时她不方便出去,便站在东间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太监尖细的嗓子笑道,“王爷怎么在这边,却让洒家在别院那边一通好找。”随即便是文四骈六的念了一通,只有最后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是“故封薛氏为安王侧妃,安王次子澹台俊飞为骁骑尉,追封其母为县太君。”

外面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好半响才响起安王的一声谢恩,隐隐又传来咕咚的一声,随即是一片惊叫“王妃!王妃!”

文清远心里一惊,本能的掀帘而出,只见安王已经向西边屋里奔了进去,她立即也跟在了后面。只见西边屋里一群丫头婆子围了一圈,被安王一扒开,才看见躺在地上脸色发青的安王妃。文清远一看那脸色便知道不好,眼见这些婆子七手八脚要将王妃抬起,忙厉声道,“不许动王妃!”

文清远先令众人散开,又让安王抱起王妃的头,松开衣襟,自己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放在王妃舌头下面,又拿出银针在王妃内关、郄门等穴捻转提插,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只见王妃青紫色的嘴唇渐渐转了颜色。文清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王妃的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

安王看见文清远的神色,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诚恳的道:“文大夫,你对内子的救命之恩,老夫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文清远擦了擦额角的汗,淡然道,“也是王妃福大命大,这样的症状,我也只有五分把握。”

待文清远起了针,示意可以把王妃放到**,一屋子丫头婆子这才反应过来。文清远也不敢走,只能把公主府跟着自己过来的小丫头叫了过来让她回去报个信。

稍过片刻,文清远又给王妃下了两针,王妃突然咳嗽起来,安王忙向文清远看去,只见她的脸色更是松了两分。果然,咳嗽刚停,王妃就睁开了眼睛,眼神茫然半响,突然看见安王,立刻死死的闭上了双眼。安王自然知道她心里所想,只是此事他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文清远重新把了脉,开了药方,下人刚刚拿起药方出去,有人来报,“丽妃娘娘打发人过来了。”安王忙道有请,待进来了两个宫女打扮的人时,安王妃也睁开了眼睛。

两个宫女看见安王也是一愣,又看见王妃躺在**的模样,不由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圆脸的就问道:“王妃莫不是收到敕旨了?”安王点了点头,“本王今天在这边,所以敕旨也在这边宣了一次。”

圆脸的宫女就叹了口气,“我们来晚了,娘娘是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让我们过来通知王妃一声,让王妃好有个心理准备。”

安王紧紧的皱起了眉头,挥手让屋里下人全部退下,文清远站起来冷冷道,“王妃现在受不得任何刺激!”安王不由一怔,王妃却声音嘶哑的冷笑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刺激我不成?娘娘想让你们说什么,就直说吧。”

圆脸宫女踌躇片刻,看看安王,又看看安王妃,才低声道,“昨天是皇上把平安公主召进了宫,问了她这两天的事情,平安公主走的时候好像哭过、魂不守舍的样子,后来,皇上就写了这道旨意。”

文清远心里顿时一沉,这宫女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洛妍去找皇帝哭诉,挑唆着皇帝写的这敕旨!安王永不立侧妃的誓言她是听说过的,王妃本来就有心疾,今天差点死掉……只听见身边有牙齿咯咯作响,心里一凛,侧头看时,王妃已经满脸通红,忙一字字道,“王妃,您若再动怒,只怕以后终身都会躺在这**。”

文清远的声音清冷如冰,眼神也清冷如冰,安王妃一愣,火气不知不觉就消去了一半。安王也是面沉如水,眼神之中更有隐隐的煞气。那两个宫女相视一眼,又看了文清远一眼,对上她的眼睛,不自觉的都避开了视线,也不敢多停留,低头告辞而去。

安王妃不由甚是惊奇的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安王却在一愣之后,脸上慢慢露出沉思的神色,随即又摇摇头:皇上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不好,丽妃就算生了儿子,难道还能立为太子?也不看看如今朝野内外是个什么局势!

文清远看着安王变幻的神色,心里暗暗叹气,她有十二分的把握,洛妍绝不会挑唆皇帝下这样的旨意,但这两天她原是受了委屈的,说不定的确是跟皇帝哭诉一番,皇帝动了怒,才想出用这个办法来惩治安王妃。可是,这样一来,却是把事情弄糟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文清远开的药已经煎好,文清远看着王妃喝了下去,里面她加了养心安神的成分,过了一阵子王妃便沉沉睡去,脉象也变得平稳起来。文清远这才留下了几颗丸药,叮咛了伺候的丫头们一番,告辞而去。

安王爷一直把她送到了院门口,又道了一番感谢,文清远叹了口气,“王爷也不必谢我,我的命是公主救的,我来看您的腿,也是因为公主,我相信公主绝不会故意来令您为难,只希望王爷您也多想一想。”

眼见安王虽然客气的应了,脸上却颇有点不以为然,文清远知道多说无益,一路心思沉重的回了公主府,直接便去了上房,只见洛妍果然在焦虑的转来转去,一见她便问:“王妃怎么样了。”

“还好,估计休息两天就没有大碍了,只是以后要常调养着,不能再动大气,今天还真是险,幸亏银针药丸都在手边,不然……”

洛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清远,这次实在是谢谢你了!”半响才踌躇道,“依你看,安王妃,有没有把这事怪我头上?”——这道旨意颁发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点,她一听说这个事情便想过去看的,但回头一想,就开始担心安王妃看见自己会更生气。

文清远坐了下来,淡然道,“现在他们认定就是你做的!”

洛妍不由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文清远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洛妍的脸顿时气得通红:“该死的!清远,你信不信我压根就没有跟父皇提起这个事情,父皇的确是问我了,我还跟他说王妃是有口无心,我不会生气,我走的时候哭是因为阿芙蓉膏的事情,怎么传出来竟会变成这样?”

文清远叹了口气,“我当然信你,可是,我信你有什么用?”

洛妍狠狠的跺了跺脚,的确,昨天父皇问自己第一句话就与安王妃有关,又说安王妃就是闲的,说不定那时候就下了决心……可昨天她跟父皇说了什么只有父皇一个人知道,难道她还能叫父皇站出来给她作证?丽妃固然可恶,但她会那样想却也不出奇。这年代,还没有鸦片、毒品的说法,谁会相信她是因为父皇吃阿芙蓉膏而哭?这件事情,只怕说给二哥三哥听,他们也会认为自己昨天是去找父皇哭诉去了。

第193章 百口莫辩

自打认识小薛氏和澹台俊飞开始,这两个人在洛妍印象里便是温文可亲得有点假。不过,在安王别院住了一个多月后,洛妍对他们的感觉却好了一些:两个人的确都是聪明人,但似乎并不坏,至少并没听说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想来以他们的经历,心机深沉一些并不奇怪,对澹台扬飞和自己情绪复杂更不奇怪。此后,洛妍便把他们定位为“和睦友邦”。

此时,两位和睦友邦就坐在公主府上房里,一言不发的喝着茶,脸上却没有什么和睦的表情。

半响,小薛氏才放下茶杯,神色郑重的道,“按说我过来,应该谢谢公主。今天皇上的旨意下来,我都昏了头,打发人去问王爷,王爷说,这是您的恩赐。只是公主,不管您信不信,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这个身份,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如今这样一来……公主,您和王妃置气,何必拿我们作筏子?”说着,小薛氏眼圈不由一红,今天王爷已经命人搬了好些东西回去,说是暂时要住那边,难道以后竟是她和那个王妃换一个位置不成?若是没有了人,她要这个头衔有什么用?

洛妍头疼的叹了一口气,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夫人,我没想过要用你们做筏子,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澹台俊飞冷冷的哼了一声,“自然不是公主的本意,公主金枝玉叶,想出气就出气,哪里会想到我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公主大概觉得,像我这样,终于有了个正式的名分,有了个体面的出身,就算是天大的恩赐!可您想过没有,原先我那样,就算不明不白,好歹也是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可如今这样一来,我母亲怎么办?她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带着我妹妹一起被人活活打死了,而我如今,却要把这个人叫做母亲!”

看着脸色铁青的澹台俊飞,洛妍心里充满了无力感,的确,他愤怒的理由太充分了,但她,她有什么办法?

小薛氏见澹台俊飞说得太过直接,忙拉了他一把,正色道,“公主,我们这次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求公主一件事情,日后您和王妃再有什么不愉快,千万别牵扯到我们身上,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却实在没那个福分消受。”说完便起身告辞。洛妍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站了起来,让小蒙送他们出门。

过得片刻,小蒙却气鼓鼓的走了回来,“这两个人好没道理,来的时候就是怒气冲冲的,走的时候那个二公子居然还摔摔打打起来了!当我们公主府是什么地方?”

洛妍疲惫的摆了摆手,“他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好让人知道他们不是和我一伙儿,让人知道他们对我也很生气。”小蒙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谷雨心里明白了几分,见洛妍神情疲乏,忙把小蒙拉了出去。

因为这两句话,洛妍彻底失去了吃饭的胃口,仰望苍天,欲哭无泪: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啊!生平第一次,她对窦娥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如果有可能,她也很想六月飞雪一回好不好?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洛妍却闷闷的趴在梳妆台上,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简直想直接变成一尊化石算了,正烦恼中,门外却传来了小蒙清脆的声音,“驸马回来了!”

洛妍不由呆住了,他自然是因为王妃的病情被人从军营里叫回来的,而且应该是从安王府过来的,她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只怕,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信吧?

只见门帘一挑,澹台扬飞已经走了进来,身上依然是一身戎装,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洛妍,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洛妍只觉得嘴里全是苦味,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王妃,她怎么样了?”

“还好。”简短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洛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十指交缠,紧紧握在了一起,半天才鼓足勇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去找父皇说这个事情。我从父皇那里出来哭,是因为他在吃一种叫阿芙蓉膏的药。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道旨意。”

他当然不会信!可是,就算他不信,她也要说出来。洛妍低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靴子停在自己眼前一步的距离,随后听见他有些疑惑的声音,“阿芙蓉膏,是不是黑黑的,可以止痛?”

洛妍只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短路,猛的抬头,澹台扬飞正目光澄澈的看着自己,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你也知道?”

澹台扬飞点了点头,“我吃过,是一种很有用的止疼药,但据说有毒,军医轻易不会给人用,没想到父皇的伤势发作居然这么严重!”

洛妍只觉得有种喜悦慢慢的在心里绽开,那喜欢终于不可抑制的绽放在嘴角,“你相信我说的话?”

澹台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慢慢微笑起来,“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洛妍松了口气,不由自主走上一步,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顿时安稳的包围了她,“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表情还那么冷?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这件事情,自然不是你的主意,可是父亲母亲都在怪你,我一进来你又是一副受惊了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澹台的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似乎是在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澹台轻轻的笑了起来,“我又不傻,洛洛,你连宇文兰珠都不忍心报复,怎么会报复我的母亲?你难道以为……”他握住她的双肩,低头认真的看着她,“你刚才那种表情,难道是害怕我不相信你?”

洛妍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可是,除了你和清远,大家都不相信我,连二哥三哥都不相信我。”

澹台沉吟道,“阿谦阿峻那天又没有和你在一起,自然不知道你去宫里前根本就没有生气难过。我想,多半是父皇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母亲最近做的事情,觉得她嫌弃你了,才一怒之下有了这样的旨意,只是……唉,幸亏文大夫恰好在那里,不然还是真是……”

洛妍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听他说到后来,又忍不住有些内疚,“对不起,是我父皇不对,他做事太欠考虑了些。”

“说什么傻话,皇上怎么会不对?”澹台说得有如天经地义,洛妍顿时有点黑线。思量半天决定还是不要讨论这个有千把年代沟的问题,想了想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二哥三哥还好说,只是父王和王妃那边……”

澹台安慰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刚才跟父亲说了宇文兰珠的事情,还有以前母亲做的那件事——那时候,你都没有去找皇上,怎么可能现在为了几句话就去?父亲已经不怪你了,只是母亲……罢了,你最近别去景仁宫,那个丽妃不见得安了好心。”

洛妍乖乖的嗯了一声,半响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澹台的眼睛道,“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也要像今天一样的相信我,就算别人都不信我,你也要信!”

澹台深深的看着她,“你放心。”

……

第二天早上洛妍醒来时,澹台早已经悄悄的走了,洛妍只觉得全身酸软,一动也不想动,身边似乎还萦绕着他的气息,阳光在一点一点的爬上窗棂,秋香色的窗纱被染成了暖暖的金色,洛妍闭上眼睛,养了片刻的神,终于还是咬牙爬起:就算年底报纸方面没有什么太多可操心的,但今日她还要去京报的义学去一趟,给孩子们发过年的新衣。

因为《京报》发展顺利,报童的队伍如今已经有一百六十人,按照洛妍的打算,等他们略大些,资质好的可以让他们给公主府的府官们当小厮书童,资质平平的也可以去官印坊当学徒。公主府的府官是朝廷有定员的,无法增加,但文吏们已经多了将近一倍。开销自然大了不少,只是离消化完盈余还差很远。几天前,洛妍已经让晏柏雄着手考察建一个养老堂的合适位置,又购买了大量油、盐、糖,准备和“飞”字号米铺一道在年前发给京城贫户。

可惜还没等洛妍出门,宫里却又来人了。

第194章 梦幻泡影

看着眼前这张娇滴滴的脸,洛妍心里渐渐有些腻味。窗外刮着凛冽的寒风,而景仁宫里却温暖得几乎有些过分,深紫织金的锦帘沉沉的垂在窗前,那熏炉袅袅升腾的不知道是什么香,初闻觉得十分香甜,闻得久了,那味道却变得沉滞起来,仿佛空气里漂浮的,是一团团会粘在身上的胶糖。

不过丽妃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洛妍的心情,还在轻笑着道,“所以你看,我姑姑就是这样一个人,公主,您就别和她计较了。”

“这一次,皇上的做法虽然是为你出了气,但这样闹下去终究是不好,毕竟还有驸马夹在里面难做人呢,公主,您要是拉不下脸,不如等姑姑身子好些,我把你们都请到我的宫里来,什么事情一见面,也就好说了。姑姑那边,我也会想办法帮您分解分解。”

洛妍看着丽妃,目光不由变得有些冷了:父皇怎么会看上这种蠢女人?挑拨是非、两边卖好,段位又不高,她当自己是傻的么?如果没有她掺和,自己和安王妃至少还可以相安无事,如今变成这样,她还想做什么?

想到义学里还在等着穿新棉袄的小报童们,洛妍低头喝了口茶,淡淡的笑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您可能有点误会了,我从未求过父皇去立安王侧妃,也没有想过要出什么气,所以自觉也没什么可分解的。”

“至于说跟安王妃见面,太医说过,王妃如今是动不得气了,我想我还是不见她为好,万一让她见了我更生气,岂不是反而不美?”

丽妃不由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刚想说什么,洛妍已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我的府里还有些事情,这就告退。”

丽妃看着洛妍断然而去的背影,心里渐渐不安起来,把刚才的话又想了一遍,她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么?德公公说了,平安公主如今只有安王妃这一件事情有些不顺,可自己安排她们见面好几次,又劝着安王妃不要跟公主计较,眼见着像是好些了,却又闹出了上次那一出,最后连皇上也掺和了进来——自己只好两边都来弥补弥补,可看着这平安公主走的时候竟像是动了怒?她为什么生气?

“德公公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丽妃回过神来,看见门帘下已经露出一双厚底高帮的靴子,忙振作起精神来,柔声道,“请进。”

丽妃愣了一下,万料不到他问的是这个,这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当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德胜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跺脚叹道,“娘娘怎么也不问我一声就自作主张了?”

丽妃奇道:“不是公公让我想法子拉拢公主和安王妃的么?我大早上请公主过来,就是为了开解她一番,再说说安排她和安王妃见面的事情。”

德胜断然摇头,“我让你拢住公主,不是让你拢住安王妃,娘娘,你既然要知道不能得罪平安公主,昨天又让人去跟安王妃说那些做什么?”

丽妃脸上一红,忙分解道,“我如何知道安王居然会在府里?原想着就是打发人去给王妃提个醒,她本来就有心疾,我也是怕她一时受不住,没想到去的时候,王妃已经是听到消息病了,安王又在那里,我教给那两个宫女的话竟是一句没用上,只是把实情跟王妃说了一遍就罢了!”

说到这里,丽妃脸色不由变了,“德公公,你是如何知道的?她们明明只告诉安王和王妃了!”

德胜脸上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自然知道,现在只怕公主府、安王府无人不知了!难道她们没跟娘娘说,还有一个大夫在场?你道那个大夫是谁?是和平安公主最要好的文氏!如今就住在公主府,昨日文氏一回去就把事情都跟平安公主嚷嚷出来了!你这样两边安抚着,原是无可厚非,可怎么也不知道做得机密些?平安公主既然知道你已经去跟安王妃透了实情,再被你叫进来听你说要帮她分解,会如何做想?你这下,是彻底得罪她了!”

丽妃不由怔住了,这才明白平安公主走的时候冷冷的脸色所为何来,怔了半响却冷笑道,“我又没有污蔑她一个字,安王妃是我亲姑姑,我好心提醒姑姑一声有什么不对?叫她过来,也是真心想为她们开解,她既然不领情也就罢了,我还怕她不成?”——她可不再是那个刚受帝恩,需要巩固地位的婕妤、宝林了,而是身怀龙裔的妃子。皇上昨天已经答应说,等她生下孩子,就封她为皇贵妃,把整个后宫都交给她!

德胜冷冷的看着她,点头道,“原来竟是奴才白担心了一场,娘娘果然好胆识,这后宫里不怕平安公主的女人,原来有德妃娘娘和旧太子妃两个,看来如今又要加上您。”

丽妃一惊,声音沉了下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胜的眼神里带着点怜悯,“没什么意思,只是佩服娘娘的胆量而已。安王妃也是不怕平安公主的,如今已经躺在**了,我只希望,娘娘运气要好些,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最好为您腹中的皇子想一想。”

德胜摇了摇头,垂下眼眸,淡淡的道,“事已至此,我一个做奴才的,有什么办法?丽妃娘娘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丽妃忙道,“公公留步。”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放松了声音,“德公公莫生气,这事情原是我考虑不周,但以后我该如何弥补,您总要指点一二。我肚子里的皇子,还指望着以后有机会报答公公。”

德胜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奴才原本指望着等小皇子长大了出去开府,到时也带挈上奴才,这便是奴才唯一体面到老的路子。如今看来,却是错了。皇上对娘娘的情分太深,这个孩子,碍了太多人的眼,怕是……我劝娘娘也看开些,既然平安公主你已经得罪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别再拿这宫里人栓着皇上,最好能劝皇上多去贵妃那里。贵妃是个性子绵软的,您多和她交好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她毕竟带过平安公主,又跟他们共过患难,以后就算有个什么万一,有她为您说话,至少能保您一命。”

丽妃怔怔的听着,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带出一丝狠色:她以命去搏,好容易走到今天,难道是为了去讨好别的女人,以便日后能活着进冷宫?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就不能再进一步,把整个后宫都踩在脚下?

德胜似乎看出她的所想,脸色不由又冷了,“奴才劝娘娘心不要太大,莫说小皇子如今还未出世,便是他能平安长大,这世上,有些事情,也不是皇上能随心所欲的。娘娘大概不知道,如今连议事堂的相爷们也都在劝皇上立兴王为太子,这事儿皇上没什么理由拖下去,奴才估摸着最早年前,最晚明年开春,就会定了。你若不愿意去交好贵妃,就想想如何把平安公主拢转过来,这样小皇子以后在宫里,虽然比不上四皇子,至少也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丽妃不由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眼睛变得亮得可怕,“皇上说过,只要皇子出生,我就是皇贵妃,皇上还想修好坤宁宫!旧太子为什么能当三十年太子,不就是他是唯一的嫡子?你想过没有,德公公,这宫里你已经住了一辈子了,为什么要出去?难道你不想接着在宫里,继续伺候新皇,接着当你的大总管?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德胜退了一步,圆圆胖胖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怒色,“娘娘,一个是没出世的皇子,一个是已经权倾朝野的亲王,你当我疯了么?”说完礼也不施,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丽妃梦游般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最喜欢的芙蕖甜香在鎏金兽头香炉里慢慢升腾而起,又消散在空中,难道她的梦想也就像这香味一样,是抓不住的梦幻泡影,是注定不能持久的海市蜃楼?

怔忪中,德胜发怒的脸似乎又在丽妃眼前浮现,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对了,德胜并没有说他没办法,而是说他没有疯!而且他居然发怒了,据她的了解,男人发怒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心虚!德公公,怎么也算半个男人不是?德公公,他一定也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有自己最害怕的东西……

丽妃转过头来,在镜子中看见了一张芙蓉般娇美的脸,她看了一会儿,终于笑了起来。

第195章 雪上加霜

青青从外面一路冲到公主府后厅时,洛妍正在愁眉苦脸的看着最新一期《京报》的“洗冤录”,听到动静,抬头就看见了青青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忙丢开报纸站了起来。

青青站在案几前,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洛妍,随即兴高采烈的宣布,“公主,你胖了!”

洛妍顿时垮下了脸:难道她欠了青青很多俸禄没发么?

一边站着的谷雨大笑起来:嫁人都快半年了吧,青青怎么还是这样的直肠子?不知道公主的怪癖是不爱听人说她胖的么?好容易忍住笑才道,“公主哪里胖了?你走的时候,公主是太忙了,才瘦得厉害,如今好歹又是原来的样子了,是不胖不瘦,正正好呢。”

青青困惑的眨了眨眼睛,“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洛妍惆怅的看着跟在后面走进来的姚初凡,心里纳闷,这样一个七窍玲珑的聪明人,怎么就不能让媳妇向自己学习学习呢?原以为根据连通器的原理,青青这个头脑简单的丫头嫁了他能变得机灵点,可看着姚初凡这一脸傻笑,倒像是两个人都变得傻了些……

姚初凡上来向洛妍施了一礼,“参见公主。”

洛妍挑剔的看着他,又瞟了瞟青青,淡淡的道,“无庸,我看你气色还不错,可是青青怎么瘦了?你这一路上,没给青青吃饱么?所以没力气赶路?”

姚初凡一怔,青青已满脸惊奇的低头看了自己一遍,“我没瘦啊!”

洛妍无语望天,姚初凡忙笑道,“属下怎么敢?只是今年大雪实在厉害,我们提前了五天出门,没想到还是被耽误了,今天才赶回来,请公主见谅。”

洛妍松了口气,还好,这个笑得虽然有点傻,倒没有真傻,青青也忙着点头,“公主,河北道的官路都有好几段被雪封了,我们一路过来,看见好些被雪压塌的房子,好在各州县都按朝廷的公文把空的粮仓、学堂腾了出来,又提供免费的马车让受灾的人去投奔亲友,所以各地都还安定,另外就是……”

青青道,“我们已经回去收拾过了啊!过来自然就是领事的。今天都已经十七了,再过两天,我们还不如直接明年再来。”

洛妍吃了一惊,看看姚初凡和青青果然都是衣履洁净的样子,不由尴尬的笑了一笑:这俩员工,实在太敬业了,倒显得自己很有些古代周扒皮的风采。想了想忙对谷雨道:“你去告诉韵儿,中午做得丰盛些,我们给青青接风!”

姚初凡忙道:“公主太客气了,属下怎么好意思?”

青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没有请你吃!”

洛妍撑不住笑了起来,谷雨也笑着拉起了青青的手,“你想吃什么,赶紧都告诉韵儿去!”

姚初凡下意识的目送着青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回头便对上了洛妍笑嘻嘻的眼睛,脸上不由一红。洛妍决定宽宏大量的放他一马,顺手拿起了手头的报纸,突然看到了那个案子,心情不由慢慢沉重起来,把报纸递给了姚初凡,“你看看这期的洗冤录吧。”

姚初凡忙双手接过,这期登的案子却是前不久在济南府发生的一桩奇案:有人报案一个屠夫在家中被盗贼截杀,后来一查,发现屠夫那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子十分可疑,又在隔壁一个混混家发现了带血的鞋底,县官便认定混混定是奸夫。结果到府里又审出,那混混当天只是过来偷肉的,看见死人忙跑了——原来那屠夫性子十分不好,日日吃了酒就打妻子,这次又是吃了酒回来,那女人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拿起锄头把他打倒,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死了他。如今这女子已判了斩立决,人人都道府官是个青天。

姚初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倒觉得这案子精彩,写得也十分精彩,看了看采写注的是秦海松,不由点了点头道:“小秦的笔头功夫又见长了。”

洛妍不由叹了口气,“你不觉得这判决有问题?”

姚初凡疑惑道,“难道这案情还有冤枉曲折?”

洛妍沉默片刻才道,“案情自然是审清楚了,但我总觉得这妇人罪不至死,你看这上面也说了,这个妇人身上旧伤累累,街坊常常听见她的哭叫,还曾几次自杀,如此生不如死一时冲动杀人,难道不是情有可悯?”

姚初凡摇头道:“所谓十恶不赦,自古以来,妻杀夫,都是绝不可赦的‘恶逆’重罪,公主多虑了。”

洛妍默然不语,她也读过大燕律,自然知道这一点,即使她贵为公主,也没有办法去救这个可怜的女人,不期然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宇文兰珠的声音“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你难道不知?”抬眼看去,那一页报纸还有一张醒目的插图,画着一个跪着的女人扭脸哭喊的模样——给洗冤录画上插图也是她的主意,但此刻,这张哭喊着的脸却显得如此刺心。

洛妍叹了口气,心情更坏了一些,“应该是去皇宫。”听见姚初凡惊诧的“啊?”了一声,却实在不想解释这件事情,只能淡淡的道,“是为了丽妃娘娘。”——那个蠢女人也不知道哪根神经短路了,最近几天据说天天做噩梦,说是有阴魂纠缠,还动了两次胎气,父皇也脑子短路,居然让她住到了乾清宫,然后召集了好几拨和尚到景仁宫做法事!景仁宫是母妃住过的宫殿,母妃心地善良,从没有处死过宫人,临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要皇上饶了宫人的性命,丽妃的意思难道是母亲的阴魂在骚扰她?她也配!

看看已经快午时,洛妍也没心思再处理公务,索性一股脑都丢给了姚初凡,自己回了后院。又打发走了黛兰,在一处亭子里发了半天呆,才收拾好心情,回了上房,大约雪地里站久了,只觉得手脚都已经僵了。

中午自有一通热闹,青青被按住喝了好几杯酒,直接倒在了西暖阁里,谷雨原是酒量大的,不知怎么的也一高兴就喝多了,两个并头躺在炕上,小蒙直嚷嚷着要拿墨来画一对醉猫,天珠死活拦着才罢。

只是到了晚间,洛妍却觉得有些头疼起来。文清远和她一起吃的晚饭,见她神情有些不对,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摇头道,“你这是内有心火,外感风寒,赶紧好好歇两天吧!”

洛妍笑道,“你怎么不改行算命去?”

文清远道,“望闻问切,望是基本,跟算命有什么关系?”想了想又道,“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虽然有些夸张,但为医者看人脸色,知人命数,也不是多么离谱。”

洛妍忙道:“那你看我命数如何?”

文清远笑道,“你印堂发黑,定有大祸临头,若肯叫我一百声好姐姐,我就救你一救!”

洛妍翻了个白眼,“你才大祸临头,眼见就过年了,等到了夏天,我看你怎么拖!”

文清远笃定的淡淡一笑,“放心吧,不会让你操心。”洛妍怔怔的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恐惧翻了上来,文清远却回头便吩咐丫头们去熬了碗紫苏汤,逼着洛妍喝了。

洛妍自重阳宫回来之后,身体一直极好,偶然有些风寒,都是一碗热汤下去发身汗就好了,因此也没大在意,只是提前半个时辰上了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一个火热的身子已经挨了过来,耳边响起熟悉的低沉声音,“今天怎么变成一只小瞌睡虫了?”

洛妍叹息一声,闭着眼睛,钻进了他的怀里,“你怎么回来了?”

“阿峻找我有点事情……”随即他再没有说话,温柔的吻上了洛妍的耳垂,手也从衣领里伸了进去,洛妍的睡意终于被撩拨得消散到九霄云外。

洛妍梦见自己在游泳,但水下长满了水草,那些水草缠住了自己的脚踝,然后慢慢一路缠上来,小腿、大腿,她渐渐向水底沉去,喘不上气来……在呻吟出声的同时,她蓦然醒了过来,随即意识到那不是水草,“澹台扬飞!”她几乎是恼怒的叫了一声,昨夜还没折腾够么?

没有回答,只有动作,洛妍只好认命的闭上双眼,明明有些恼羞成怒,但身体却已经无法自控的在盛放,在迎合着他的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冲击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到来,以至于她已经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攀紧他的身子,跟着他的节奏颤抖和低泣。

等到一切终于平静下来,洛妍才注意到天已经有些亮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澹台笑着让人准备了水,抱着她到净房清洗了一番,再把她裹到被子里时,才发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在安王别院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控制不住的索取无度,洛妍虽然体力远不如他,但恢复得还算快,从来没有这样脸色苍白过。

懊恼的给了自己一掌,澹台轻声道,“我让人去叫文大夫过来看看你。”

洛妍忙拉住他,“不要!我就是昨天有点着凉了。”——开什么玩笑,丢不丢人啊!

澹台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告诉我?”洛妍闭上眼睛懒得理他——您问我了么?澹台看着她的脸色,终究不放心,还是转身出去吩咐人去请文大夫。

文清远把了脉,脸色便很有些不好,澹台扬飞顿时紧张起来,“她要不要紧。”

文清远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别想下床了,你让她多歇两天就好。”澹台站在那里,尴尬懊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文清远摇了摇头,提笔开了药方,让人去照方抓药。

洛妍见天色已经大亮,澹台还守在床边,不由纳闷:“你不用去营地了?”

澹台道,“本来今天是可以晚些去的,你既然身子不好,我多陪你一天。”

洛妍想了想,今日已经十八,各衙门二十日朝会后就封印,新兵这天也要全部回城,如今正是最忙的时候,不由叹道,“你还是快去吧,你不是告诉我,今年你们御林卫劳苦功高,过年不用值守了,现在已经让千牛卫卫戍皇城么?过两天,你天天都可以在家里陪我,何必急着这一天?”

澹台有些踌躇,不由去看文清远,文清远也道,“她底子好,只是要多休息几天,你守着也没什么用。”

澹台沉思了片刻,点头道:“那我还是先去大营了,你这两天好好休息,我后日晚上就回来。”

待澹台已经走得远了,洛妍才苦了脸道,“不就是着了风寒么?怎么就不能下床了?”文清远扑哧一笑,“没那么严重,我吓他的,省的他……”笑了笑没说下去,洛妍脸顿时红了。

洛妍也没出门,到东边书房找了本闲书,靠在引枕上消磨时间,青青又找了件银鼠的小皮褂硬让洛妍披上才罢。眼见快到中午,谷雨却还是没有回来,黛兰也没看见人影,一问和她同住的韵儿,韵儿却道,黛兰是昨天夜里就没看见人影的,她还以为是洛妍有什么事情吩咐她做去了。

洛妍不由惊诧起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正想打发人到二哥那边去说一声,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小丫头尖叫,“你们是什么——”声音却被蓦然掐断。

第196章 血溅三尺

洛妍霍地站了起来,随即一阵晕眩,青青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了她。只见门帘哗的被掀开,足有七八个人从外面一涌而入,带头的那位一身六品太监服色,依稀是乾清宫的一个太监。身后跟的人一半是太监服色,腰上却都配着腰刀;另一半是官员服色,打头的正是洛妍曾经打过两次交道的宗正寺少卿。

洛妍怔住了,宗正寺加太监,这是什么组合?那个领头的太监面如寒霜,冷冷道:“公主殿下,乾清宫乐祥奉旨与宗正寺协同办差,打扰了!”

洛妍迅速镇定了一下情绪,点头微笑道,“公公请坐。”扶着青青的手上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在她背后划了个“二”,又划了个“三”,侧头对她道:“还不去给公公倒茶?”

青青明白公主是让自己去向兴王和邺王求救,忙应了个“是”,刚想往外走,那个叫乐祥的太监已经厉声道:“谁也不许动!”随即回头道,“带人上来指认地方。”

人群一分,失踪了一个上午的谷雨在两名太监服色的人挟持下走了进来,脸色有些灰白,进来之后也没有抬头,便向洛妍靠着的床下指了一指。

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洛妍和青青“请”到了一边,随即四个太监一人抬起一个角把床挪到了一边。洛妍心中微微吃惊,这床是上好的黄梨木,用料十足,相当沉重,打扫的时候,她曾见过青青她们五六个人抬得都费劲,可这四个人居然轻轻松松就抬开了。

随着床的挪动,在床下靠墙的隐蔽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一尺多长的黑色匣子。宗正寺少卿忙走了上来,拿白色的手帕包着手,轻轻捧起匣子,又小心翼翼的翻开了盖子,却吓得差点把匣子扔到了地上——匣子里面是一种诡异的血红色,放着一个白色的布偶,木偶穿的白衣白裙做得十分精巧,只是在明显鼓起的腹部却扎着三根亮闪闪的银针,而在人偶的头部,还一动不动的盘踞着一只足有铜钱大的黑色蜘蛛。

耳边突然传来青青粗重的呼吸声,洛妍侧头一看,只见她也盯着谷雨,咬着下唇,脸色已经气得惨白。

乐祥尖声道:“罪证已起获,请平安公主跟我们走一趟。这屋子里的丫头一律带走,敢抗拒者杀无赦!”

两个太监面带煞气的向洛妍走了过来,洛妍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想走上去,青青却一步抢上,挡在了前面,洛妍忙喝道:“青青你让开!”

青青恍若未闻,有如老母鸡般张开双臂护住了洛妍,那两个太监毫不犹豫的抽出刀,随后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洛妍只看得清人影晃动,刀锋闪亮,刚想叫一声“青青,住手!”耳中似乎听见“扑”的一声……

一切突然静止下来,青青还是在她的面前,身子却晃了一晃,向后慢慢倒下。洛妍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她,这才看见她身前的地面上已经全是鲜血,左胸上鲜血还在向外狂涌,那双清亮眼睛还在看着自己,却已慢慢的失去了神采。

洛妍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听见小蒙的尖叫和哭泣,然后有人抓着她的两只胳膊把她狠狠的拖了起来,青青也随即从她怀里倒在了地上,那双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只是里面已经失去了洛妍最熟悉的东西。

有人在拖着她往前走,洛妍却只是拼命回头去看青青,那躺在鲜血里一动不动的青青,却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浑浑噩噩中,洛妍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失去了认知感,那些不断响起的惊叫和哭泣似乎都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直到走到二门口,看见外面停着的几辆马车,她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忍不住回头去看,青青再也看不见了,落入她眼睛的却是同样被两个太监夹在中间的谷雨。

谷雨的脸上已经变成一片死灰,洛妍死死的盯着她,谷雨怔怔的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公主,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要原谅我一次!”

洛妍愣了一下,胸口一股怒火腾的燃起,两人已经被带到马车前面,一个太监跳上马车,拉开帘子,伸手要把洛妍往上拖,洛妍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拼命一挣,竟然挣开了他的手,但另一个太监随即更紧的抓住了她,把她用力的推上了车,然后一把推进了车里。

洛妍摔倒在坚硬的木板上,车帘哗的落了下来,仿佛也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慢慢的坐起来,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青青怎么可能会死呢?她明明刚刚度完蜜月回来,还笑嘻嘻的跟自己说,“公主,你胖了!”

……

“什么?”慕容峻一步冲上来揪住了贺兰源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贺兰源满脸都是汗,脸色发青,声音却还算镇定,“刚才午初三刻,宫里的一队太监带着宗正寺的人闯进了公主府,杀死了青青姑娘,还把公主和另外几个丫头都带走了。”

“那你们呢?你们就看着?”慕容峻额头上青筋都暴了出来,他在洛洛身边安排了一百多号人手啊,可是根本就没有起到保护她的作用,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贺兰源满脸羞愧,“这次他们动作太快,又选的是午时,正好是所有男仆去大厨房领饭的时候,这些人虽然只带了两百个千牛卫,但里面有身手极好的高手,一路遇见所有的人都立刻抓住或者打晕,等我们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了。”

慕容峻一把推开他,脸色慢慢从暴怒变得阴沉,低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时,声音已经变得冷静下来,“通知龙武军的辽东营提高警惕,按战前做好一切准备!”

“动员我们所有的力量,查清楚最近公主府内外的一切情况,以及宫里所有的异动。”

“马上派最精干的人员去西山大营通知澹台扬飞,保护他的安全。”

“备马,带够人手,我们去邺王府。”

看着侍卫们已经分头去准备,慕容峻俊朗的脸上升腾起了冰冷的杀气,最近他难道是太大意了么?丽妃那个女人在后宫的小动作不断,父皇也彻底被她迷昏了头,他却没有放到心上过,只当她不过是个有野心没脑子的蠢女人,小打小闹的搞点挑拨离间、撒娇卖痴,难道他竟然走眼了,这个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是当年的宇文兰珠,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不对,一定有人帮她,她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一步……这个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直到在邺王府前下了马,慕容峻依然觉得眼前是一团迷雾——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这一击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他当年毫无准备的掉进宇文兰珠的圈套,连还击的方向都找不到。

慕容谦已经站在了邺王府的门口,看见他阴沉的脸色,慕容峻知道他也已经得到消息,两人相视一眼,沉默的走进邺王府前厅,只见里面已经静静的站了几个灰衣人。

慕容谦坐了下来,冷冷的道,“把情况跟兴王殿下说一遍。”

“属下刚刚收到宗正寺的消息,说是公主身边的一个女官早上去宗正寺直接找少卿出首,公主在府里用巫蛊之术诅咒丽妃娘娘。少卿立刻带着在场的人和这位女官进了宫,然后从宫里派出了十个太监,又调集了正在值守的二百名千牛卫,直接去了公主府。说是人赃俱获,几个丫头现在已经关进了宗正寺,公主可能已经被太监带进了皇宫。”

“宫里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但今天早上皇上应该没在乾清宫,而是在景仁宫和前来做法事的大师谈禅。”

待几个灰衣人依次讲完,慕容谦才缓缓开口,“那些身手很好的太监,我怀疑就是传说中的影子,是皇上身边最隐蔽的一支力量,他们根本不可能听外人的话。”

“洛妍身边的女官只有七个,青青已经死了,出首的那个也应该不会是小蒙和天珠,我怀疑是当年父皇拨给洛妍的三个暗卫之一,但目前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如果是这样,我实在不明白,父皇怎么会对洛洛……”

慕容峻摇了摇头,“不一定是父皇,你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既可以指挥动影子,也能命令洛洛身边的暗卫!”

第197章 扑朔迷离

“阿谦,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们这次进城没多久,德胜就找到过我,隐隐约约的暗示说,希望以后能给我办事,我当时觉得很荒唐,也担心这是父皇在试探我,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现在想来,他说不定是真心想找退路,结果在我这里行不通,说不定就有了别的想法。”慕容峻的脸色十分沉重。

“他那时候就透露过,他不但是宫里暗卫的头领,还掌握着影子,宫里的卫戍,皇上也都是交给他来安排的。他可以帮我办成任何事情,只要以后我容他在宫里养老就行。可是他越这么说,我就越不可能答应他。我又不想谋反,能需要他做什么事?再说,如果真有他说的那个以后,我怎么能容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做事?他走的时候虽然是不动声色,可我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觉得有点心惊。只是这个事情,我总不能去问父皇,也不想拿来烦你。”

慕容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以他的身份,按理到了山岳崩的那一天,他是应该追随父皇于地下的,如果他真的生了找退路的心思,你既然已经表态不会要他,找我也是白搭,贵妃娘娘的性子是绝不会揽这个事情的,算来那个时候,应该正好只有丽妃穆氏在乾清宫伺候,随后又传出了她有身孕的消息,想来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他就把赌注都压在丽妃身上了。如果是这样,这次的事情,目标就不是洛洛,而是阿峻你!”

慕容峻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刚才就已经想明白这个事情了,如今立他为太子的呼声正高,他自己虽然一再弹压,但这种明摆着锦上添花的事情,天下官员谁不想做,他又怎么拦得住?据说父皇已经在起草立太子的诏书了,二十日朝会就要宣布,这节骨眼上出这样的要命的事情,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装聋作哑,当上太子再说,另外就是据理力争——他既然卷入巫蛊之事,立太子自然只能往后推,甚至就此作罢。

慕容峻冷冷的挑起了眉毛,“我现在就入宫!我不信父皇会如此糊涂。洛洛没事咒那个丽妃做什么?她就算一胎生十个八个儿子,又能跟洛洛有什么关系?”

慕容谦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慕容峻摇了摇头,“你绝对不能和我一起去,你应该立刻去城外,去龙武军的辽东营,我这次带的一万骑兵直接编入了龙武军,但当时我留了个心眼,让他们在龙武军大营外面两里有水井的地方扎了新营,而且一直自己运粮,保持警戒,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入京时,我会遇见一座空营!”

慕容谦垂下眼睛思量片刻,抬头微笑道,“阿峻,你不觉得你正好说反了么?我手里的情报局可以交给你指挥,可你的辽东兵要是交到我手里,还能是一支精兵不成?入宫见父皇这件事情,我来做比你合适,我手里还有情报局,有什么消息也是应该是我比你灵通才是。”

慕容峻摇头,“我功夫比你好,如今好歹也是监国亲王,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慕容谦叹了口气,“你功夫能有扬飞好?他们既然敢冲到公主府抓人,就敢对你动手。相反,如果我去,他们拿了我也没有用,只怕反而不会动手。你就别和我争了,这不光是我们俩的事情,还关系着洛洛的性命,若是我在外面,你出了意外,只怕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也活不了,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逞一时之意气不成?”

慕容峻沉默半响,才道,“如果石头在这里就好了,我得到消息就派人去西山通知他回来,我打算让他直接去辽东营,他在,和我在没有什么区别,只怕别人更会忌惮三分,只是不知道……”

慕容谦没有说话,目光不自觉的投向了西边,是啊,他在就好了。只是,他若是知道洛洛遇见了这样的事情,能乖乖的去辽东营呆着么?

……

因为天气不好,积雪还未化,从京城往西山大营的路上,静静没有几个人影。不过刚过午时,却有几匹快马一路飞驰着向西而去,那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骑士身形也十分矫健,只是人人脸上都有焦急之色,不断的催动马匹。

这小小的马队,带头的正是贺兰源,那张木头脸此时几乎已经皱成了一团:他已经两次失职没有保护好公主了,只希望这次去通知驸马,还来得及。

只是积雪路滑,他们纵然已经是骑了兴王府最好的马,速度却到底受了不小的影响。一直到太阳西斜时,才远远看见西山大营的营墙。到了门口,贺兰源翻身下马,向门口的卫兵说明来意,卫兵看了他手里的监国的信符,转身便领着他们往里走。贺兰源耳尖,就听见另外两个卫兵嘟囔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一拨一拨的人都来找将军?”

卫兵怔了下才道:“半个时辰前,有几个公公过来了,说是宫里有旨意给将军,现在人还在议事堂没走呢。”

贺兰源心里不由一沉:又让他们抢了先手!忙又追问,“那将军人呢?”

卫兵道,“将军上午回来,就带着骑兵做野外雪地拉练去了,估计再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贺兰源忙止住脚步,“如此,我们就在门口等将军吧。”卫兵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贺兰源笑道,“兄弟莫怪,我这人有些怪癖,不爱跟那些人呆在一起,”随即压低声音道,“受不了他们身上那味儿。”

卫兵顿时会意的一笑,声音也压低了,“我也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转身又往外走,几个人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时虽然寒冷,但对贺兰源这样有功夫的汉子来说却也不算什么。

眼见太阳已经挂到了西山顶上,远处终于传来马蹄的震动之声,只见远远的一群黑影奔驰而来。没过多久便渐渐奔近。贺兰源眯起眼睛,想在那一片身影中找到熟悉的那个,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这是谁啊?”

贺兰源心中一凛,回头一看,却是五个太监服色的人走了过来,他刚才全神贯注看着远处,竟没有注意有人已经侵入自己身后,虽然马蹄的声音的确太响了些,却也可见这五人绝非庸手。想到青青胸口那干净利落的一刀,贺兰源不由退了一步:能那样当面杀了青青的人,身手绝对不比自己弱,如果五人都是这样的水准,那么自己这边还当真讨不了好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来传达圣意的,自家王爷和驸马又没有造反,怎么可能公然抗旨?本来自己等在门口,就是为了截住驸马,让他不见这些人,如今一来……

贺兰源只觉得背后的汗珠慢慢冒了出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只听马蹄声已经到了营门口,几个太监都抬头在看,贺兰源也转身抬头,却惊讶的发现,在迎面而来的骑兵里,领头的并不是澹台扬飞,而是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人。那人显然也认出了贺兰源,带马闪到一边,骑兵的队伍在他们身边驰入大营,待人马过尽,那人才跳下马来道,“贺兰管家,你怎么来了?”

他一开口,贺兰源顿时想起,这不是驸马身边的亲兵么?外号叫什么铁手。不过和几个月前比,这位铁手身上明显多了一种军人的英武沉稳之气,和印象里那个功夫很硬、人却有些飘忽的家伙看起来几乎是两个人了。

贺兰源忙问:“驸马呢?”

那几个太监也走了过来,尖声问:“澹台将军怎么没有回来?”

铁手皱着眉头看了这几个太监一眼,还是对贺兰源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本来在雪地拉练,大概到了午时,将军突然跟我说他要回城一趟,我看将军当时脸色有点吓人,也没敢问他,只能按他的吩咐,继续带着这些人操练马术。怎么?京城里难道出什么事情了?”

铁手往地上啐了一口,追问贺兰源,“到底怎么了?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贺兰源看着那几个太监的背影,心里也不知道是忧还是喜,半响回头叹了口气,“出大事了,公主被这帮家伙抓了,青青姑娘被他们杀了,另外几个也被抓起来了。”

“他娘的!”铁手一蹦三尺高,“这帮阉货活腻了吗?青青姑娘怎么会……小蒙姑娘呢?也被抓了?”说着飞身上马,就要往外走。贺兰源忙问,“你去哪里?”

铁手一催战马,“自然是杀回京城去,干掉那些阉货,救公主,救小蒙姑娘!你他娘还等什么?”

第198章 忠义难全

宗正寺的大堂上,少卿贺楼霖颇有些不安的来回踱步,从后堂的方向,隐隐传来噼啪的声音和女子的哭叫声,这声音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唉,好好的都快过年了,怎么会摊上这么一档子邪事?大早上就有女官来出首,说平安公主行巫蛊之事诅咒后宫宠妃。他吓得立刻按惯例进宫回报皇上,没想到在乾清宫见到的却是德公公和那位被诅咒的丽妃。他不得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随即那摧枯拉朽般发展的事态就让他目瞪口呆了。

此刻,想到在那床下发现的诡异木偶,还有那心口挨刀倒下的女官,贺楼霖依然觉得后背心发凉。有些事情似乎不大对头……可是,他却没有什么选择。

负责刑名的胥吏匆匆的从后面走了进来,贺楼霖忙问,“怎么样,招了吗?”

胥吏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三个人都没有招,那个老的是公主的奶娘,我们不敢太用重刑,有一个一看见刑具就哭爹喊娘,一用刑更是叫得人耳朵麻,可哭完了还是不招,另外一个倒是一声不吭的,刚刚才发现已经晕过去了,大人您看?”

贺楼霖摇摇手,“就这样吧。”虽然那个让人寒毛倒立的乐公公走的时候是催着自己赶紧结案,但宗正寺只是处理皇家和六部宗族事务的地方,又不是刑部衙门,平常也就是打人一顿板子,逼供这种事情……“明天再说,乐公公那边去送个信。”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贺楼霖话音刚落,就见衙役带着那位乐公公匆匆的走了进来,见面第一句便是:“贺楼少卿,中午带到的人犯招了没有?”

看着乐祥灰色的冰冷眼睛,贺楼霖压住心头的战栗,摇了摇头,“公公交代的那三个,已经用了刑了,但没有人招。”

乐祥的眼睛更冷了一些,“还有两个呢?”

贺楼霖疑惑道:“她们不是首告的人证么?也要用刑?”

乐祥脸上顿时一片不耐烦,“我要她们的口供,马上!”

乐祥皱起了眉头,眼睛里满是鄙夷,“你们就是这样审案的,这样也能让人招供?”

贺楼霖心中暗骂了一声,点点头道,“我们是宗正寺。”

乐祥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三个人,眼神里似乎有种亮光在闪烁,就像饿狼见到了带血的猎物。他慢慢的掰着手指笑了起来,“交给我,等下我自然有办法!”

贺楼霖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难受,皱着眉头坐在了堂上,没过片刻,从侧门带出两位女官打扮的人,他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早上来出首的那个,此刻她的脸上倒是一片平静,另一个女子却满脸不忍的看着地上的三人,神色复杂之极。

两人都没戴刑具,默默的跪在了堂下。贺楼霖向文吏点点头,示意可以记录,却听见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进来,“邺王殿下来了。”

贺楼霖一惊,忙站起来迎了出去,乐祥也神色变幻的站了起来。不多时,慕容峻已在贺楼霖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位带刀侍卫。他的神色一如平日儒雅,但一看见地上的三个人,顿时脸色就有点变了,“少卿不是说还没有开堂审理么?”

贺楼霖心里尴尬,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站在那里,慕容峻心里有所了悟,不由扫了乐祥一眼。乐祥不得不跪了下来,“参见邺王殿下。”

慕容峻点了点头,乐祥站了起来,不阴不阳的笑道:“不知邺王殿下来宗正寺有何贵干?”

按律,宗正寺,是处理皇家事务的重地,认真说起来,哪怕贵为亲王,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慕容峻看着他,淡淡的一笑,“公公是乾清宫的吧,来宗正寺可有皇上的旨意?”

乐祥等的就是这一句,满脸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金色牌子,一面刻了个“督”字,正是太监奉旨出宫监察事务的令牌。

慕容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殿下请见谅,奴才如今是奉旨办差,不得不按规矩办事!邺王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了,不然奴才很难向皇上交代。”乐祥谦恭的拱了拱手,眼睛里却满是挑衅。后堂飘散的血腥气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亲王又怎么样?再过一会儿,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在他的手段前不开口!他有很多种手段好久没有施展了,而且,他喜欢把这些手段用在女人身上,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慕容谦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示意侍卫交到了贺楼霖手中,贺楼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恭谨道,“邺王殿下请坐。”

贺楼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邺王殿下有怀远郡王的信符,可代郡王理事。”

怀远郡王?乐祥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怀远郡王慕容旭,正是名义上的宗正寺卿,只是所谓寺卿,从来都是给宗室王爷们挂的一个虚衔,实际上,宗正寺一切事务都是由少卿打理,这个寺卿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而且还托了一个亲王来代理事务,是何等荒谬——但是,却没有办法说这事情不合规矩。

“王叔得知此案,甚为关心,只是身体不适,就托小王帮他照看一眼,以防有人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或是别有用心,虐杀人犯。”慕容谦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乐祥咬着后槽牙坐了下来,知道今天自己那些心爱的手段再没有用武之地,心里恨得发狂,不过眼光一扫到堂下跪着的那两个女官,又暗暗的冷笑了一声:就算那三个不招,没关系,还有这两个,拿到她们的供词,照样有用!

贺楼霖咳嗽一声,在案桌后坐了下来,拿起了案宗,“谷雨奉仪,现在,你把昨日你发现之事和今天的经过再讲述一遍。”

慕容谦脸色平静,眼睛却不由自主紧紧盯上了谷雨和韵儿——他的判断没有错,出问题的果然是德胜派给洛妍的暗卫,在他的印象中,洛妍对这个谷雨十分器重,比青青几个也不差什么,却没有想到是她第一个背叛了洛妍!

谷雨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的迎上慕容谦的眼光,沉默半响,突然磕了一个头,“邺王殿下,请您转告公主殿下,她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没齿难忘,今日之事,属下并无私心,只是,忠义不能两全。”

乐祥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愉悦的微笑,谷雨这些宫里的暗卫虽然由情报局选拨,却是德公公一手栽培,不可能不遵从公公的命令。慕容谦就算是情报局的头儿,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名义上的属下,当着他的面告发他最看重的妹子!

慕容谦冷冷的看着她,一言不发。乐祥却笑道,“谷奉仪果然是一片赤诚,你现在就赶紧把你发现的事情说出来吧。”说完眯起眼睛看了看慕容谦,满脸都是快意。

谷雨淡淡的一笑,回头又对韵儿轻声道:“我后悔了,希望你不要后悔。”说完双手一按地面,姿势不变,身子却突然蹿向一名带刀的侍卫。那名侍卫百忙之中,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拔出刀来,刚刚横在面前,只觉得刀上一紧,谷雨竟是空手握住了刀背,随即将刀刃用力向右后侧一挥,一道血箭从她的脖子上飞溅出来,溅在三尺外的粉墙上。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慕容谦、乐祥和贺楼霖都霍地站了起来,却见这位首告公主的女官已经倒在了冰冷的大堂地面上,鲜血在地上迅速积成微黑的一滩,只是那张被血泊衬得格外苍白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才慢慢闭上眼睛。

慕容谦本来是神色怔忪的看着谷雨,听见这声音才抬起头来,冷冷的喝道:“你这个阉奴,也敢污蔑本亲王!本王今日一句话也没有跟人犯说,人人都看见是人犯自己抢刀自尽,众目睽睽之下,你公然污蔑皇亲,贺楼少卿,按大燕律,此事该如何处置?”

乐祥一怔,脸色慢慢由红转白,终于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并不是宗正府的官员,也不是被抓下狱的贵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大燕亲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饶命,奴才眼神不济,不是存心污蔑殿下。”

贺楼霖面如苦瓜,无奈的看向邺王:让我来办这位奉旨办差的公公,您这不是难为下官我么?

慕容谦慢慢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弹了弹袖子,“贺楼少卿,这位公公虽然是奉旨办差,但这差事一定不会包括污蔑皇室,此事麻烦你待会儿就具折上奏,交由内廷处置吧。咱们接着审案。”

乐慕容谦没有让乐祥起来,他只能接着跪在地上,心里已经一片冰凉: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因为这桩大差事办得太顺利,竟然忘记了这该死的身份,德公公是不会轻饶了他的……公堂上一阵忙碌,衙役们将尸体拖了出去,又大致擦了擦血迹,有压抑的哭声在堂上回**,大概那几个受刑的女子。只听见贺楼霖清了清嗓子,“李奉仪,你把今日之事供述一遍。”

“我什么都不知道。”韵儿本来低着头,手指死死的抠着大堂地面上的青砖。听到问话,终于抬起了一张惨白的面孔,声音先是略略颤抖,随即慢慢变得平静,“我负责公主的日常饮食,公主近日没有任何异常,今日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巫蛊的东西,请大人明鉴。”

第199章 杀人放火

入夜的兴王府灯火通明,外书房里,慕容峻在屋子里焦躁的来回踱步,澹台扬飞却坐在屋子的一角,像化石般一动不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慕容谦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的脸上有一丝疲惫,看见屋角坐的澹台扬飞,略微怔了一下。

“怎么样?”慕容峻忙走上一步,问道。

“宗正寺那边比预计的好。”慕容谦把下午在宗正寺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我已经留了两名侍卫,以防他们对几个丫头用私刑,不过我看贺楼霖并不想揽这个事情,那个太监现在也已经自顾不暇了。幸亏你想到了打皇叔的主意,不然今天的宗正寺一定没这么容易了事。”

“可惜,父皇那边……今天午后,我在乾清宫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父皇,父皇脸色很不好,一直在咳嗽,但不管我怎么说,他始终不肯松口,只说兹事体大,要查清楚了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给谁一个交代!要是没看错,我回话的时候,那个女人一直就在屏风后面。”慕容谦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慕容谦自然知道他的感受,叹了口气,“洛洛现在的确是在皇宫的地牢里,不过父皇说,不会短了她的吃穿。既然宗正寺没有口供,唯一的人证也自杀了,我想,父皇没有道理处置洛洛,德胜和那个女人应该不敢下手,毕竟,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我们。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不行!”澹台扬飞猛的抬起头来,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洛洛病了!早上我离开的时候,文大夫说她这几天都不能起床,所以我中午一觉得心神不宁就赶了回来,她现在这样,在地牢里能撑几天?”

慕容谦震惊的看向慕容峻,只见他神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文大夫接到这边,文大夫说洛妍是风寒之后失于调养,如今最怕劳心和受寒,可现在的情况,只怕两样都占全了。”

“阿谦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午后千牛卫又出动了一千人把公主府和官印坊包围了,所有府官至今没有一个出来的,我担心他们会用《京报》做文章,我算了一下,明天就是出报的日子,若是按洛洛上次说的换版的办法,只怕明天全京城都会知道公主府发现巫蛊诅咒妃子皇裔、公主被收押的消息。”

“他们想干什么!”慕容谦一贯温文的脸上终于闪现出暴怒的神色。

“他们想逼我,逼我出手,去闯公主府,去阻止这件事情——明天就是朝会。”慕容峻的脸色冰冷,“所以阿谦,明天一早,你和石头就出城去,去辽东营。我们两府有六百侍卫,你们带一半走。”

“公主府的事情,我想用你情报局的人手,决不能让他们利用洛洛的心血来做这种事情……”

“阿峻,这两件事情,你都交给我。”澹台扬飞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睛的火焰已经变得冰冷,“侍卫必须留下来保护你,千骑营在京城还有将近五百人马,我明天,就让他们急行军拉练到辽东营,就算有千军万马,这些人也能护阿谦周全。至于公主府,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迎着慕容谦和慕容峻惊奇的眼神,他淡淡的补充道,“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一个人就足够了。”

……

尽管早已过了子时,官印坊里外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今天白天早就已经排好印好的京报整整齐齐的堆积在库房里,而晚上加印的那一张,也正在源源不断的从数十个已经用木活字排好塞紧的木版上墨印下来,待油墨变干,便有专人拿到库房去,加订到《京报》内版的第一页。

往常到了出报前的这个时候,官坊也常常通宵劳作,大家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那全副武装包围在外面的数百个千牛卫侍卫,以及在印坊里来回巡视的太监们,却在昭示着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巫蛊啊!公主居然会用这种恶毒的东西诅咒皇帝的嫔妃和子嗣!这消息真是太过惊人了!一个时辰之内,所有的工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互相交换着惊骇的眼色,然后默默的低头干活。

四更之前,加印的几万张终于印刷完毕,几万份《京报》也逐一的重新装订好,码放在库房的门口。再过一个时辰,专门的运报马车和报童们就会把这些报纸送到京城各个角落,以及各大州县。这个惊人的消息,也会传遍这个京城,整个大燕。

忙了整整八九个时辰的印刷工们,纷纷打着哈欠离开了作坊,回到设在印坊后院的屋子里休息去了,负责运输的伙计们还要过半个多时辰才会过来开工,文吏们也被赶到了后院的大屋子里。本来闹哄哄的印坊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在官坊的外面,千牛卫们依然牢牢的把守着各个出入口,警惕着外面可能到来的冲击。

官坊里面却是一片安宁,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在库房边上的一间房屋里,还坐着八九个人。其中一个文官模样的,伏在屋里的一张案几上翻阅着什么东西,桌上的蜡烛已经快烧到头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了半截蜡烛,凑着火点燃,插在烛台的另一个铁条上。

屋子的另外一边,七八个太监凑在炭盆前烤火——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终于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该暖暖身子,消消乏了。隔壁的库房本来应该留人看守的,只是那屋子里绝对不能有火,这鬼天气实在太冷,因此负责看守库房的那三个太监也凑到了这间与库房有侧门相通的小屋里。

其中一个就笑道,“天天都听人说京报京报,今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什么嘛,倒被传得神乎其神的。”

另一个就道,“可不是!不就是几个木头字儿往木架子里头一凑,然后用小竹片子扎紧了,油墨往上面一刷,字纸再一印,就出来了,我还当有多艰难!”

“最好笑的是公主府那些官儿,让他们印这么点东西,就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个一个都是宁死不从的样子,吓他们几句,居然都摘下帽子脱下外衣,意思是撂挑子不当这个官了,啧啧,也不知道那个平安公主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连前程都可以不要了么?还是以为没有他们,我们就印不成这东西?”

一个离门近些的抬头看了依然在伏案检阅京报的那位官员一眼,只见他依然是一副恍如无闻的样子,就冷笑道,“不过这世上,到底还是有识时务的人,虽说有那么多脱帽子的,最后不照样有几十个人愿意跟我们走?各个倒是被吐了一脸一身唾沫……”说着一边笑着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官员,一边压低了声音,“这个是被吐得最多,只怕都可以洗把脸了,听说他的官儿还不小,是我,我也舍不得这前程……”

那个官员慢慢的站了起来,看了依然在燃烧的那半截蜡烛一眼,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幸亏他习惯性的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搁了几样情报局特制的东西,包括这“甜梦”。

他迈步走到已经睡成一团的太监们身边,眼角瞟都没有多瞟他们一眼,只是一脚把炭盆踢翻在地,火红的木炭咕噜噜的滚了一地,滚落在木地板上、太监们的衣角边,随即腾起了青烟。

从小屋和库房连接的侧门走进库房,他才一口吐出了舌下一直压着的“甜梦”的解药,然后掏出了怀里的火褶。

油墨刚干的纸张腾的燃了起来,火苗随即蹿起老高,那人在几大堆报纸上都点燃了火头,才快步走出库房,轻车熟路的向摆放着木活字的印刷间走去。

如果从高处看去,能看见随着他的脚步,官坊里一处一处的房屋突然闪出明亮的光芒,这光芒终于惊动了在外围警戒的千牛卫,无数人涌了进来,却目瞪口呆的发现,官坊已经在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场。

而那个人影已经走到了最里面的储藏仓,那间屋子除了纸张,还有一桶一桶的油墨,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将点燃的火褶丢进了一桶油墨之中。轰的一声巨响,整间房子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大火把,那熊熊的火光很快包围了他,火光照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嘴角却挂着微笑。

不远处的屋脊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我们走。”

“老大,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他是什么人?怎么比我们动手还快?他怎么最后就这样把自己也烧在里面了?”铁手看着下面的火焰,依然有点回不过神来。

“因为有时候,死,比活着要好受得多。”澹台扬飞没有回头。他的身后,姚初凡的身影已经完全淹没在火海里。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红红的火焰越燃越旺,就像这位新婚丈夫心里的愤怒和仇恨。

第200章 情何以堪

火,到处都是火。洛妍梦见自己在火海里奔跑,但无论她跑向那个方向,大火却紧紧的追在后面,终于将她团团包围……

突然间,似乎有雨水滴落了下来,她本能的张开嘴,温热的水一部分被咽了下去,另一部分则顺着干裂的嘴唇落在了她下巴和衣服上。

知觉似乎在以极慢的速度回到身体里面,似乎有人在给她嘴里喂着点什么苦苦的东西,然后又是两口水下去,这才把她放了下来。

“怎么样?”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现在还很难说,公主应该已经昏迷很久了,这种高烧昏迷很是危险,必须妥善诊治。”这个声音是她没有听过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这个,目前应该不会,但这里太过阴寒,公主这样高烧不退下去,就算逃得性命,也可能会引发其他病症……”

“那你还不赶紧治?绝不能让公主出意外!不过……这地牢么,还不能让她出去,你只管想办法尽量治,别的事情不用管了。”

“下官……明白。”

“去开方去吧!”

“是。”

有脚步声渐渐走远,然后,那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低低的感叹,“公主啊,您一直就是最有眼色的孩子,这一次也是,您还真会挑时候病,倒是省得我再弄一番手脚。”

慢慢的,洛妍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和这声音对上了号,德胜?怎么会是德胜?

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走近,“公公,不好了!”

“出去说!”

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对话声变得很遥远,但在这个静静地方,却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洛妍的耳朵里。“千骑营今天早上拔营从东直门出去了,据说是澹台扬飞和邺王殿下带着去雪地拉练。”

“澹台扬飞?他好大的胆子!从东门出……是去辽东营,那边怎么样?”

扬飞……扬飞怎么了?二哥怎么了?越来越多的意识挣扎着浮出水面,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转动起来。

陌生的尖细声音有些迟疑,“一直没有办法得手,辽东营自己建的营房,自己打水运粮,根本安插不进人,也没有办法在饮食上动手脚。还有就是,今天天刚亮,京城里所有京报栏上都……”

“都怎么了?”

“都出现了四个血红的字‘千古奇冤’,加上官坊的那把大火……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传得特别快,现在好像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外面的说法很不好,说是公主蒙冤,天神震怒。”

“哼,情报局好快的动作,全京城的京报栏,你们居然都没发现?”德胜声音变得有些恼怒。

另一个声音在急促的分辨:“属下们明明注意了情报局的人手,可这几个字出现得十分突然,我们现在还在查。公公,那我们准备的告示,还让宗正府盖章后贴出去吗?”

德胜的声音更恼怒了几分:“现在还怎么贴!好告诉这些人,千古奇冤到底是什么冤吗?有这个功夫,你们还不如查查那把火是怎么回事。”

“启禀公公,已经查清楚了,应该是一个叫姚初凡的公主府府官,他先是主动配合我们去印报纸,但现在公主府的文吏官员里,就他一个人不见了,估计已经死在火海里。而且刚刚查出来,昨天死掉的公主身边的女官,是他的娘子,两人刚刚成亲几个月。”

“混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才查出来,你们怎么会让他去?一群废物!你知不知道,这把火,烧死了我们多少人……”

门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突然变成了一声冷笑,“还好,我们还有底牌。你再去找一个太医来给公主看病,也要和刚才这个一样,跟邺王兴王有私下联系的,让他看看,公主是怎么高烧昏迷的,在这个地牢里撑不撑得下去!”

德胜的语气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种冰冷的恐惧慢慢压倒了那种简直让人无法呼吸的悲伤:他想要干什么?

“那皇上那边呢?梅相他们都在求见皇上。”

“兴王倒是好算计,自己不敢进宫,就撺掇着这些老家伙们来。不过皇上不用我们管,丽妃娘娘既然今天能让皇上不去上朝,这几天也不会让皇上见任何人。哼,所以,现在,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所有宫门、城门,都按我的布置安排下去,不能有任何疏漏。”

“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他们是谁?二哥、三哥,还有他。对了,刚才德胜说到他和二哥带着千骑营去了辽东营,而且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在生病,撑不下去!

德胜,他想做的是……是逼他们造反!而自己就是他手里的诱饵。

冷汗从背上慢慢冒了出来,洛妍用力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地牢的三面石墙。昏迷前,她就是被人送到这里,然后她慢慢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青青是真的死了。这里冷得要命,她却觉得心里像有火在烧一样,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知觉。现在,牢里的一切和昏迷前并没有区别,刚才明明有人喂了她水,此刻却看不到水杯。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对了,“昨天死掉的女官”,那么,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永年三十二年各衙门封印的日子。梅相还在求见皇上,那么就不会太晚……

洛妍慢慢握紧了拳头:我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一定要想办法……不能让他们落入德胜的圈套里,不能让他们造反,不能让他们出事,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刚才听到的“千古奇冤”四个字突然跳入脑海,尽管在这样的焦虑中,洛妍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写字的不是情报局,而是她的报童们——就在上一次她给大家发棉衣时,正好心有所感,就跟他们讲了窦娥冤的故事,还特意教了他们这个词:“千古奇冤”。这些孩子都不怕吃苦,送报的时候四更起床,上午就能把报纸送遍京城,他们人小不显眼,天亮前在报栏上写点什么太容易了。

连这些孩子都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她难道还不如孩子们?然而晕眩中脑袋里那种要裂开般的痛苦总是一阵一阵的袭来,让她几乎没有办法真正的思考。她要好起来,首先,她一定要好起来。

赌了!洛妍睁开眼睛,目光清明的看向太医,眨了眨眼,然后又闭上了,声音嘶哑的呻吟了一声,“水……”

“公主醒了?”是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但不是德胜,太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看样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是烧得在说胡话,不过公主的确要喝点水,而且不能是凉水……公公,您看?”

“哼!”不耐烦的一声,脚步走了出去,洛妍睁开眼睛,低声道,“给我吃一点阿芙蓉膏。”——这是她知道的,最快捷的止痛药。

太医明显的怔住了,因为最近皇帝的偏爱,太医们对阿芙蓉膏都颇有兴趣,他的药箱也的确带了一些,只是公主这是伤寒高烧,也能吃阿芙蓉膏?

看见洛妍坚定的眼神,太医微微点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水来了。”

“多谢公公。”

“这是什么?”

“一种退烧的药,可以化在水里喝。”

一阵悉索的声音后,太医扶起洛妍,给她喝了约半杯苦涩的水,随后便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地牢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洛妍睁开眼睛,鸦片的味道还在嘴里盘旋,她苦笑起来:她跟鸦片,还真有缘分,跟这个地方,也很有缘分。好在这一次,倒是给她关在了第二间里,好歹没有让她躺在宇文兰珠躺着自缢过的那张**。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的碎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旋转,一切都是那样的荒谬,不合情理,但又那样熟悉,似曾相识。德胜是那样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疯到做出这种事情来?这样调动兵马的豪赌,这样直指人心的逼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而过,那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是解开一切不合理事情的钥匙,可她却总是抓不住它。

没过太久时间,有人进来给她灌了一碗苦苦的药汁,晕眩中洛妍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努力咽下每一滴药,并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只要喝了就一定能好!

不知道是鸦片镇定神经还是自我催眠的作用,洛妍觉得,头疼的感觉真的在慢慢减退,眼皮也变得越来越重。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报社,回到了她第一次独立采访名人的那一天,对方是国内最大的电脑公司的创办者,正面临退休,关于谁会接手这个电脑巨头业内吵得天翻地覆。她自然有些紧张,出发前拿着采访提纲找到原来带过自己的老记者周主任。周主任笑嘻嘻看了一遍,提笔就划掉了第一个:“小骆啊,记住,你可以一开口就问刘总,你有没有贪污过,却绝对不要一开口就问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他最痛恨的问题。”

第201章 破笼而出

睁开眼睛,依然是冰冷、黑暗、阴森森的地牢。洛妍无声的叹了口气,从来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一样希望自己不过是在做梦,不过是做了一场漫长而荒唐的梦,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光明温暖的二十一世纪,而她依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小记者,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当着什么该死的公主,不曾有最好的伙伴在她眼前死去,不曾有千万人在她眼前变成坟茔……

慢慢握紧的拳头里,手心的疼痛提醒她,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而她又该怎样才能拯救她最爱的那些人,拯救那成千上万个同样无辜的年轻士兵?不!她一定能做到,这是她承受这一切痛苦的意义所在,是她的使命,是她无可逃避的责任,也是她赎罪的唯一机会。

洛妍慢慢的坐了起来,头还是晕晕沉沉的,但比睡着前已经好多了,她试着下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整个身体似乎在发飘,不过站了一会儿,也就好了不少。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光亮中,她看见桌子上有个瓷杯子——大概是刚才忘记收走的,她的眼睛不由一亮。

“咣”的清脆的一声在地牢里回响,洛妍听见隔壁的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急冲冲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一个太监服色的人打开门锁走了进来,洛妍躺在**,虚弱的支了支身子,又倒了下去:“水……”

太监看了看地上的水杯碎片,皱起了眉头,“该死,忘记拿回去了!还要扫地!怎么又要喝水?”嘴里嘟嘟囔囔的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杯水过来,往桌子上一放:“喝吧。”

洛妍颤抖着伸出手去,好容易拿起杯子,手一抖,却差点又把杯子打翻了。太监脸色更难看了,“要不是德公公,我才……”终于还是冷着脸走了过来,一只手粗鲁的拎起洛妍,一只手把杯子往她嘴边一放:“喝。”

洛妍低头一看,惊叫了一声,“虫子!”太监一愣,忙低头来看,只觉得脖子侧面突然一阵热辣辣的痛,随即水花扑面而来,迷住了他的眼睛。本能让他立刻退了两步,两把抹干净了脸上的热水,看见洛妍已经缩在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他愤怒的向前迈了一步,刚刚举起手,却觉得眼前发花,脚下发软,突然就倒了下去。

洛妍的双手都在剧烈的颤抖:她亲手杀人了!幸亏在杯子的碎片里,她一下就找到了刀锋般锋利的小小一片,幸亏这个太监忙着擦眼睛里的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割破了颈动脉……

死死咬住下唇,洛妍站了起来,刚刚迈过太监的尸体往外走,突然间,门口传来了“啪啪”的两声鼓掌,“公主果然好手段,好胆魄!”

“谷南将军?”

身穿千牛卫服色的谷南微微一笑,优雅的行了一礼,“谷南参见公主。”随即感叹道,“真没想到,谷某能再次在这里领教公主的智计风采。这一次,公主不是一时冲动、后悔莫及,而是自己出手、破笼而出!”

再次?一时冲动、后悔莫及?洛妍眯起了眼睛,突然想起这是自己跟宇文兰珠在地牢里说过的话,还有她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那件事情……她也微笑起来,“上次蒙将军雪中送炭,赠衣赠水,平安在此一并谢过了,不知道将军什么时候入了千牛卫?此次前来又有何见教?”

谷南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公主果然兰心蕙质!谷某并非千牛卫,此次来是受兴王殿下所托,救公主出去。”

洛妍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要救我?”

谷南叹了口气,“谷某是东宫旧人,虽然临阵倒戈,皇上守信给了我个世袭的将军,但从此再无前途,若能为兴王立下此功……”

“那你既然已经不领兵,又如何能把我救出皇宫?”

“我上次奉太子之命进入地牢,恰好得了一面宫中的督字令牌,凭此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此后一时忘记上交,没想到这次却派上了用场。请公主换上包裹里千牛卫的衣服,待会儿我带公主从玄武门出去。”

洛妍摇了摇头,“此事不妥,我穿上衣服也不会像侍卫,这样出去,很容易露出马脚。”

“公主不必担心,兴王殿下已经亲自带人埋伏在玄武门门口,一旦无法智取,便强攻玄武门,定会让公主脱险。”

洛妍一怔,只觉得心情沉重,低头想了想,“我现在就换衣服,请你出去。”

谷南把一个包裹放在地上,退了出去,里面是一件侍卫的外袍,洛妍往身上一套,不由叹了口气:大概已经是最小号的了,但她穿上还是不伦不类,好容易挽好袖口,又在腰上叠了一层,外面再罩上披风,顺手把头发理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戴上风帽。样子倒是勉强像样,可身体毕竟虚弱,就这样不大费力气的事情做完,背上已经全是汗水,手脚也都在发抖。

推门慢慢的走了出去,谷南果然等在门外,看见她不由也摇头:这守卫得多瞎眼,才会觉得她是一个千牛卫士官!不过……“公主请。”

洛妍低头看了看,“我的腰刀呢?”谷南不由一怔,他没有准备腰刀。洛妍皱起了眉头,“那把你的腰刀给我,等下我总要有防身的东西。”

谷南想了一想,解下腰刀递到了洛妍手里,随即在前面带路,一路出了地牢。

谷南一惊,忙道,“公主此言何意?”

“谷将军不用演戏了,现在就告诉我,皇上到底在哪里?”

谷南叹了口气,“公主,你比我想象还要聪明,可惜,聪明人往往活不长。”

洛妍心里一冷,咬牙手上用力便刺,但谷南动作更快,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反身一脚,洛妍手里的刀顿时飞了出去。

谷南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笑吟吟的走了过来,“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看破我的?”

洛妍摇头叹息了一声,“我不是看破了你,是看破了所有的事情,其实,我应该直接杀了你,怎么会蠢到问你皇上在哪里?你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怎么可能知道皇上在哪里?”

谷南神态潇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怒色,“你不用激我,皇上就在乾清宫,只是你却永远也休想见到皇上了!”

洛妍一颗心早已经沉了下去:他说的大概是事实,这样一个有心机有功夫的人,自己刚才的犹豫已经失去了对付他的唯一机会……不,不对,一定会有转机,她绝不可能死在这种人手里。

她镇定的扬头微笑,“平安低估将军了,实在抱歉,谷将军,我还是不明白,我三哥不是轻信的人,怎么会相信你?”

谷南看见她平静的脸,微微一愣才道,“大概是因为他相信,世界上所有见识过您风采的男人,都会像澹台将军一样迷恋您。我告诉他,我之所以私下送您衣服食水,只是因为我希望能够亲手帮您做一点事情。”

洛妍苦笑起来,突然道,“谷南将军,你想过没有今夜之后,你的下场是什么?无论以后哪位新皇登基,以你的所作所为,谁能容你?”

谷南看着她,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怅然的神色,“兴王殿下其实并没有错,公主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到此时此刻还能以言辞攻心。其实我并没有说谎,若换一个身份一个处境,我绝对舍不得让公主送死,只可惜,我没有别的选择,就好像公主你现在,也没有选择。”

洛妍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谷将军,你错了!”

谷南看着她灿烂明媚的笑容,呆了一下,然后,他感觉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谷将军,你的确没有选择了,不过她有。”

这是谷南一生里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扔开谷南,澹台扬飞一步跨了过来,张开双臂紧紧的把洛妍搂在了怀里,洛妍抱住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全身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你不是去了辽东营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澹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你在这里啊,洛洛,我怎么可能离开?千骑营里,又不是第一次有人扮成我了。阿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这个家伙,只是利用他来开路而已,我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不过从这个院子到东华门,一路上还有不少暗桩,我只能先打扫干净再说。”

“对,东华门守备弱,等一下,阿峻会安排人在玄武门佯攻,真正的大队人马都等在东华门接应我们,然后直接从朝阳门出城,城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阿谦分了五千骑兵守在东直门外,真正行动之后,大部分骑兵也会直扑朝阳门,然后我们直接去辽东!”

“不,不能这样做。”洛妍抬起头,“我们不能去东华门,你带我去乾清宫,我要见皇上!”

澹台愣了一下,“你放心,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洛洛你相信我,有一万骑兵在手,我不会让天下任何人伤到你们。皇上现在有点糊涂了,你见他也没有用。”

洛妍苦涩的笑了一下,“是的,他糊涂了,但是我见他有用,我有十二分的把握说服他。扬飞你听我说,我们出去又能怎么样,我们到了辽东又能怎么样?这一路上,你的手上还要沾上多少大燕儿郎的鲜血?之后还要和自己人打多少仗?我不想再看见死人了,而且我能够让今天晚上不用死那么多人。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相信我,现在你就信我一次,带我去乾清宫,我会让皇帝清醒过来,我能够扭转局面!”

澹台凝视着她,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洛洛……”洛妍祈求的看着他,“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可是如果你不让我去,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澹台闭上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好,我带你去。”然后睁开双眼,宠溺的望着洛妍,“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第202章 巅峰对决

偌大的乾清宫里,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永年坐在西暖阁外面的软榻上,放下手里的书,听着外面的风声,出了一会儿神。明明所有的烛台都已经点燃,地龙也已经烧到最热,他却依然觉得有点冷。摇动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看得出他双颊微陷,明显瘦了一圈,只是眼睛依然极亮。

丽妃放下手里的小肚兜,笑吟吟的走了过去,“皇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永年回过神来,伸手揽住她,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一只手习惯性的伸到了她的肚皮上,“怎么样,他又踢你没有?”

丽妃嫣然一笑,“这两天好多了呢,天天踢我,我也再不做噩梦了。”永年看着她的肚子,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丽妃忙笑道:“皇上,我看你精神越发好了。”永年点了点头,又发了一会儿呆,心情突然焦躁起来,只觉得此时一定要做点什么,拉着丽妃的手便伸入了自己的衣襟。

丽妃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手灵巧的滑了下去,永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出潮红,喘息了几声,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丽妃吓了一跳,忙站起来从桌上拿起小盒的阿芙蓉膏,急忙忙用小勺挑了一小点,送到永年嘴里,又用开水送下。

永年的脸色这才慢慢平了。外面的风中,似乎远远的有什么动静传来,他突然拉过丽妃,让她跪在了自己面前……

德胜静静在站在外面,听见里面含糊的动静,轻轻的出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向殿外走去。

夜空中一片寂静,前殿这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德胜心神不宁的向东边张望了几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惊肉跳,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乐祥匆匆的跑上了乾清宫的白玉台阶,看见德胜,忙忙的赶了过来。德胜低声道,“怎么样?”

乐祥忙道:“都按公公吩咐布置好了,刚刚东华门那边的暗桩没有按时回来,我已经把这边留下的一队派过去了,千牛卫也调了一队过去,只是这边就有些空虚,要不要再调一队过来?”

德胜眯起了眼睛:“不用,有我呢!竟然是东华门……果然是兵不厌诈!北骁军也已经到东边了吧?”

“是,用宫里的信符和娘娘的信物调动的,应该已经到东边了,一旦东边朝阳门和东直门有任何动静,都可以派骑兵立刻赶到纠缠,步兵再后继赶到。龙武军会断他们的后路,上次龙武军白跑一趟,没有捞到平叛救驾的功劳,正憋着一肚子火呢,我们这一次就是瓮中捉鳖!”乐祥似乎看见那些傲气的王爷公主变成阶下囚的样子,鼻孔都兴奋的张大了。

“不能大意,宇文宽就是太过大意了,才会把自己的脑袋输了进去,别忘了,当初他可是三万对三千,结果一败涂地;如今我们五万对一万,胜算有多大还难说。可惜了,澹台扬飞,就是为了不让他卷进来,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想让他跟平安公主闹开,这样他跟邺王兴王肯定也会掰了,没想到却一点用都没有,他,太可惜了……”一语未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谁?谁在那里?!”

乐祥奇怪的转头看去,却见台阶外面的阴影中慢慢走过来一个人……不,是两个人的身影,但他一眼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以及他手上的弯刀,似乎有种寒意从那雪亮的刀锋上直逼了过来,他毫不犹豫的扑了下去,身后只留下德胜的一句急喝,“别去!”

但这一声对乐祥来说,显然已经太晚了,他从上而下,眨眼间就扑到了那两个身影面前,在他的眼里,那刀锋上的光芒突然诡异的闪了一闪,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他的身体依然按照原来的方向飞了出去,掠过两个人的身边,摔在了像雪地一般洁白的石板上。

“多谢德公公夸奖。”澹台一手牵着洛妍,一手握着弯刀,一步步的走上台阶,刀锋甚至没有留下一滴鲜血。有一种气势在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的拔高,德胜退后一步,眼神冰冷,“澹台将军,你到这里来,当真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了么?”

“不,我在武学上的境界,如今还远远比不上公公。预知祸福的境界,我始终都达不到。”澹台脚步很慢,却没有停顿,“但是如果今夜动手,我一定能杀了你。武学的境界和杀人的本事,本来就是两回事!”

德胜又向后退了一步,笑了起来,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可惜,你还有要保护的人。”他的身姿和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锐利,就像一柄慢慢出鞘的绝世宝剑。

终于登上了最后一层台阶,澹台松开了手。洛妍却看着德胜笑了一笑,“德公公,你不也一样吗?我之所以不逃出去,是因为必须来挽回今夜的祸事,公公是何等聪明之人,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会达成心愿,还是在酿下亡国大祸?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德胜突然觉得自己的腰有点直不起来了,他眼睁睁的看着洛妍脚步虚浮的走向乾清宫的殿门。身子微微动了一动,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刚才她的话里有种他不敢细想的东西,而在他的对面,澹台扬飞静静的站在那里,气势已经到达了顶点。

收拢住心神,他盯着对面的澹台扬飞,轻轻的叹了口气,“我记得,最早你的刀法,还是我教的。”

澹台淡然道,“我也记得,最早就是公公,在我眼前打开了武学真正的大门。所以今天,我只要你半条命,让你永远不能再欺君,再为恶!”

“欺君?为恶?原来……”德胜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从腰中抽出了一把软剑,剑锋像游龙一样发出悦耳的轻鸣。

这声音虽然细微,却让已经走到大殿门口的洛妍脚步顿了一顿,很想回头看一眼,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她要相信他,至于德胜,他已经不再相信他自己了,又怎么可能击败别人?

一边走,洛妍一边脱下了披风、解下外袍,随手丢到一边,等她走进大殿的前廊时,穿的已经家里的那套石青色夹棉胡服,外面罩着银鼠的坎肩,袖子上还留着青青的血迹,但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深色的花团。

进了殿门,转向西边,迎面有宫女走了过来,洛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陛下歇息了吗?”宫女下意识的一边行礼一边答道,“陛下还在西暖阁,跟娘娘在一起。”

“很好。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已经到了。”

宫女不由自主按照她的吩咐向里走去,心里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些奇怪,公主不是被关起来了么?但看起来完全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嘛,难道是已经放出来了,自己不知道而已?路上又遇见了两个宫女,都一脸惊诧看着洛妍神色淡漠的跟着前面的宫女走向西边,却不敢多说一个字。转眼已经走到了西暖阁门口,宫女低声道,“皇上,平安公主已经到了。”

永年有些狼狈的推开了丽妃,掩上了衣服。丽妃指着洛妍道,“你、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洛妍眼角都没瞥她一眼,只是看着永年一字字的问,“皇上,您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胸疼越来越频繁?您想不想知道您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丽妃一跺脚,高声道:“来人啊!”洛妍却只是平静的接着道,“皇上您还记得吗?今年的万寿节我曾看着您差点落泪,因为那天,天师跟我说了一句预言,您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您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明明离开了地牢,却不逃出去,而要过来找您?”

好几个太监和宫女一涌而入,丽妃指着洛妍厉声道,“把她抓住,拖出去!”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永年突然开口大喝了一声。太监宫女们相视一眼,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看着洛妍苍白如雪的脸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永年缓缓的点了点头,“好,你说。”随即冷冷看了丽妃一眼,“你也出去!”

丽妃惊呆了,声音里带上了哭音,“皇上,您不能听平安公主胡说,她一定会污蔑妾身的。”

洛妍转过头来,怜悯的看着她,“丽妃娘娘,你放心,像你这种蠢货,我根本不会浪费一点力气来污蔑你,你如果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就按皇上的意思做,请滚出去吧。”

蠢货?丽妃想尖叫着扑上去,但洛妍的眼神让她有些不敢造次,她转头去看永年,却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厌恶之极的神色,这神色让她浑身冰冷,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洛妍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坐进了一个高高的软椅里,“皇上,您想从什么地方听起?”

第203章 扭转乾坤

“不如你先告诉朕,你是怎么过来的?”永年看着洛妍,眼神复杂莫名。

“不是您让谷南去救我出来的么?”看着永年,洛妍微笑起来,“谷南倒是想带我去重兵埋伏的玄武门,不过扬飞正好跟在他后面,所以,我让扬飞带我来了这里,您也知道,他对宫里的道路布置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现在,他就在外面和德公公聊天。”

永年的身子不由坐直了,“是谁告诉你,谷南是朕派去的?”

洛妍垂下眼睑,掩住了眼底的悲哀,“这件事情,还用谁来告诉我?我要是没有猜错,谷南只怕从进东宫的时候起,就是您的人吧?所以他才会在战场上那么干净利落的倒戈,所以能为了一个齐安杀掉所有高丽太监的皇上您,才能容忍这样一个叛徒逍遥自在活到今天。”

“我什么都知道了,皇上。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大哥是怎么一步步成为叛贼的,不过是郑庄公与共叔段的故事重演而已,先是被故意放任,让他自以为已经掌控天下,然后又被步步紧逼,让他觉得大势已去、大祸临头,最后您再轻轻的把他最爱的女人往二哥身边一推,加上还有宇文兰珠这样的女人帮忙,大哥除了谋逆,的确再没有别的路好走。”

“荒谬!”永年的声音提高了两度。

洛妍诚恳的点了点头,“是挺荒谬的,您一切明明都算得好好的,没想到突然却跑出来一个齐安,居然差点谋害了您,让您没有办法出面收服叛军,不得不躲入西山大营,好容易一仗打完,您还急着回城扫清一切障碍呢,三哥却摧枯拉朽的拿下了京城,掌控了局势。您苦心谋划,差点搭上性命,才清理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结果却是让另一个更强势的儿子成了您众望所归的接班人,真是情何以堪……”

永年脸色铁青的打断了她:“大胆!平安,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朕胡说八道这些的吗?”

洛妍也慢慢的坐直了起来,笑了起来,“在您看来,我当然是在胡说八道,您是最好的父亲,是天下慈父的表率,怎么会逼反自己的儿子?您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给大哥一个考验,大燕如此重要,当然只有考验过了,您才能把大燕放心的交给他。他之所以谋逆,不是因为您考验错了,而是因为他本来就狼心狗肺,才会通不过考验,自取灭亡!”

“我也好,二哥也好,都是您这局考验里的棋子,您要让大哥野心膨胀,却不能真的撒手不管,总得有人跟他捣捣乱,做做对,不然,这天下岂不真的成了他的?就好像如今,刚才那个女人虽然蠢,但够胆大够心狠,您才会把她和她的家族捧得高高的,让她慢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这样才能成为一把合格的刀。”

“其实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您明明知道三哥最疼我,可偏偏就是要拿我的性命来考验三哥对您的忠诚,如今他也要反了,自然是因为丧心病狂,居然觉得妹妹的性命比对父皇的忠诚还重要,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当然要让这样的逆子在天下人面前露出真面目,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这个儿子,也不配当您的皇储。”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要怎么考验我们,都是天经地义,我们通不过考验,活该身败名裂。为了这样的考验,死几万士兵算什么?让大燕一次次元气大伤算什么?您的权威至高无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过您脚下的尘土。您怎么会错?错的当然永远是我们!”

不期然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被主任划掉的那个问题,“请问刘总,谁会是您的接班人?”——她真蠢啊!以前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连一个企业强人,都痛恨被接班,何况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洛妍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就像您,我们反了死了有什么要紧,您还有翔儿,等他长大了,正好可以当您的皇储,再者,不还有没出世的这个么?他们还小,还不会有野心,所以都是您的好儿子。您自然可以精心培养他们长大,让他们成为合您心意的皇子。”

“最重要的是,这几个不合您心意的儿子,都是自己要反了的,您在史书上依然能落下一个‘慈’字,依然没有违背我们大燕圣皇的祖训。”

永年冷笑了起来,“原来你就这样想朕的,真是朕的好女儿。”

洛妍摇了摇头,“您过奖了,我哪里算得上您的好女儿,当您需要安王和澹台扬飞的忠诚而给我指定驸马时,我居然不领情;当您费尽心机要离间我和驸马的关系时,我居然没让您如愿;当您安排了人带着我去奔赴死路时,我居然敢活着出来跟您胡说八道;当您要昭告天下,我是如何用巫蛊谋害您的妃子时,我居然让街头巷尾出现了神迹!您看,您疼我宠我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拿刀想来砍掉我的脑袋,我却居然敢不洗干净脖子等您来砍,不孝到我这个份上,真是罪该万死!”

永年闭上眼睛,压下心头的烦躁,冷冷的道,“你说完没有?”

“没有,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当年您的父皇是怎么考验您的,您又是怎么面对考验的?那个时候您想没想过,当您成为皇帝时,居然会用更可怕的手段来考验您的孩子?还是说,当年您就是没有通过考验,所以打心底里就认为,我们也一定会做出您当年做过的事情?”

“够了!”永年暴怒的大喝一声,胸口起伏,刺痛一阵阵传来。

洛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的确是够了,我已经说够了,您也已经做够了,现在就请您住手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章怀太子的这首诗您总听过吧,武则天把自己四个儿子杀的杀,逐的逐,最后又怎么样?而您还不一样,您只要再摘下去,连抱蔓归都不可能做到,因为皇上,您没有时间了。”

“就是您理解的那个意思。”洛妍迎着他的目光,指了指他的胸口,“那里面,作怪的不是旧伤,相信您也发现了,它的发作越来越频繁,而您需要吃的阿芙蓉膏,大概也越来越多了吧?您可曾听说过,有什么旧伤可能会这样的发作?您难道自己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在每况愈下?皇上,我现在就告诉您,在那里面作怪,不是旧伤,而是无药可治的恶疾,您已经没有下一个万寿节了!”

有些事情,只要一旦揭开了面纱,就会变得清清楚楚。潜意识里,洛妍其实早就已经猜到永年得的是不治之症,所以,誓不为妾的文清远,才会笃定的把事情拖到来年夏天之后,因为她知道那时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所以她才根本不反对永年用阿芙蓉膏来止疼,就像后世的医生不会反对癌症患者打吗啡一样!

永年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突然又涨得通红,眼睛里冒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气,“你在诅咒朕!”

洛妍悲哀的看着他,“我也一直希望我是多想了。早在今年的万寿节,我和两个天师一起坐车看寿台表演,我说下一个万寿节还要请他们一起来看热闹,两个天师却都低头不看我,当时我就被吓到了,逼着天师一定要答应,天师最后说,他怕是看不到这一天了。皇上,那天我看着您差点哭出来,就是因为这句话!”

“您自己其实也是怀疑的吧,您为什么会杀掉那两个太医,是因为他们治不好您的伤痛,还是因为他们说出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话?您不能容忍的话?”

永年眼神冰冷的看着她,冰冷的微笑。洛妍微微环顾,在不远处的案几上看见了一柄手持的镜子,大概是丽妃日常用的,心里一动,眼光回转,静静的看着永年,“皇上,您可以不相信我,不过,您最好相信您自己的眼睛。”

指着那面镜子,洛妍看着永年的眼睛,轻轻的缓缓的道,“您现在就去照照那面镜子,看看您自己的脸,您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永年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镜子,不由怔住了。洛妍继续声音轻缓的道,“就算我会骗您,镜子总不会骗您,您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脸色了?想不想知道现在您到底是什么样子?您就去好好照一下吧。”

洛妍低低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蛊惑的力量,永年不由自主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镜子面前,洛妍的声音越发的轻柔,“皇上,您也见过那种病入膏肓的人吧?你只要仔细看一看,看看自己和他们像不像就行了,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血色,看看印堂和两颊有没有那种青色的死气,看看眼睛是不是发灰,那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镜子落地的声音回响在房屋里,响得有些吓人,永年捂住了自己的脸,急促的喘息。那喘息声是如此绝望可怕,洛妍闭上了眼睛——她成功了!谁半夜三更的先被揭穿了藏在心里的秘密,然后又突然听说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脸色都会变得像鬼一样,何况是一个本来就被病痛折磨着的病人!加上那几句类似于催眠的心理暗示,心防已破的永年,自然会看到一张布满死亡阴影的脸。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们做的?”永年转过头来,满脸狰狞。

洛妍静静的看着他,“当然不是,我如果有这个本事,您可能把我关入地牢吗?皇上,这是命!”

永年冷笑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疯狂,洛妍轻声道,“您可能在想,既然您活不久了,我们给您陪葬也不错,不过您想过没有,陪葬之后呢?大燕如今动乱刚过,风雨飘摇,契丹已经虎视眈眈,再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动乱,您是准备让谁来维系江山?是既无大燕的母族妻族扶持,也没有任何根基的七岁的翔儿,还是那个还不知道生出来是什么样子的婴儿?”

“您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大燕还能撑多久?撑不撑得到您的皇陵泥土变干的时候?撑不撑得到您见到大燕列祖列宗的时候?您真的觉得,只要现在能痛快一时,当一个亡国罪人也无所谓?陵墓不保,贻笑千年也无所谓?”

“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不定,今夜不是您挥泪灭亲,而是大燕的玄武门之变。上次那样的局面,大哥都能输那么惨,今天的您的优势真有那么不可动摇?”

“皇上,这次赌局只要赌下去,我们未必会赢,但您却是输定了,而现在您只要放手,至少可以安安稳稳的在皇位上坐到最后一刻,生荣死哀,陵墓永固!”

永年脸色灰白的慢慢坐在桌前的圆凳上,眼睛里的疯狂之色渐渐退去,变成一片绝望的茫然,良久之后,他突然抬头看着洛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洛妍叹了一口气,“皇上,您应该看得出来,这些事情二哥和三哥都不知道,澹台扬飞也不知道,所以他们今夜才会拼命来救我。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想害了他们。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想请您给他们一条活路,也给您自己一条退路。今天晚上我说的所有的话,都不会告诉任何一个大燕人,都会带到坟墓里。只要您什么都不做,就依然是二哥三哥最崇敬的父皇,是大燕子民最爱戴的皇帝。”

永年微微垂下眼睛,思量片刻,冷冷的开口,“朕,怎么能相信你?”

洛妍声音终于微微发颤,再也说不下去。她的衣袖上还沾着从青青心头流出来的热血,杀死她的人,曾经被她深爱的父亲,此刻就坐在她的面前,而自己却只能替他把这样的罪恶掩藏下去!

永年突然干涩的笑了一声,“满身罪孽、负债累累……难怪,难怪今天你说了这么多话,却再也没有叫过一句父皇。”

“不过,今天晚上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永年提高了声音,“朕从来没有想过要逼反你的那些哥哥,都是他们自己和你一样不知感恩,胡思乱想!宗正寺那边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是你身边的女官怀恨攀咬,朕本来想着过两天就放了你,你却自己胡思乱想跑出来了!”

“不过,你今天已经来了,虽然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但看在你生病烧糊涂了的份上,朕也就不为难你了,现在朕就让德胜送你出去,告诉你的三哥,好好办差,不要再有任何轻举妄动!日后这大燕的江山,自然,是他的。”

洛妍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谢……父皇恩典。”

听到洛妍的称呼,永年的脸上微微放松了表情,眼神阴霾的盯了她半响,才提高声音道:“德胜!宣德胜进来!”

片刻后,门外传来有些踉跄的脚步声,德胜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永年不由大吃了一惊,洛妍也紧紧的盯着他的右臂,肘部以下已经完全不见了,只是胡乱缠着布条——他们居然还是动手了?他居然把德胜的手砍下来一只,那他怎么样了?

刚想冲出去,却突然在门帘下面,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靴子,那双脚稳稳的站在门口,洛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永年声音严厉。

德胜慢慢稳住身子,跪了下来,“奴才和驸马切磋了两招,技不如人。被驸马失手伤了一下。”

永年点点头,“你若撑得住,就叫两把肩椅来,把公主和驸马都送出去,所谓巫蛊,不过是那位女官诬陷公主,今晚公主特意前来申辩,朕已经知晓,所有事情,都不会再追究了。”

德胜惊讶的抬起头来,看见永年坚决的脸色,他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困惑,随即是一种轻松。永年神情微暗,沉声道,“还不快去?”

在德胜嘶哑的传旨声中,紧闭的东华门终于缓缓打开,澹台揽着洛妍,一步步走了出来,东华门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火把,洛妍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火光中三哥的笑脸。一直以来硬撑着的那口气突然彻底松了,她连晃都没晃一下,就放心的沉入了彻底的黑暗。

第204章 心伤难愈

漂**在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甬道里,洛妍只想走得远些,再远一些,可是,远远的地方,似乎总有一些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那些声音是如此纷纷杂杂,令她茫然无措。

“洛洛,没事了,二哥已经回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洛洛,都怪三哥没用,没有把你早点救出来……”

“公主你醒醒啊,我们都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公主,你要撑住,你身体底子那么好,一定要撑过来。”

这些声音或者恳切,或者忧伤,或者急迫,让她不由自主的停住了继续向前的脚步。

然后,她听见那个不断重复的低声呼唤,“洛洛!洛洛!洛洛!洛洛……”那声音里深入骨髓般的痛苦让她突然觉得心疼难忍,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在一片飘忽的白色光芒里,她慢慢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有炙热的水珠落在那上面。

是下雨了吗?

她皱了皱眉头,但眼皮是如此沉重,她怎么也抬不起来。对了,这种感觉她经历过,在很久以前,在她记忆的开端……

“洛洛!”那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文大夫,文大夫你快过来看看,洛洛刚才动了一下。”

是他,是他握着自己的手呢,洛妍很想睁开眼睛,却根本没有办法做到。急冲冲的脚步声后,有人用微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翻开了自己的眼皮,眼前模糊的人脸一闪而过,洛妍不舒服的闭了闭眼。

“天哪!公主好像是要醒了!”

“洛洛!”是他带着乞求的声音,有一只微微粗糙的温暖的手在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头发,“洛洛!”

一点一点回到身上的力量终于让她睁开了眼睛。那张她最想看到的脸孔就在眼前,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楚,只是,他怎么会变得那样憔悴消瘦?她努力的想向他微笑,却只是微微张开了一点嘴,“洛洛!”他的声音已经明显有些哽咽,然后将头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谢天谢地!”头上传来另一个声音,洛妍这才看见文清远,她也明显瘦了一圈,眼圈发红的看着自己,然后快步转身走到门口,“快去告诉邺王和兴王,公主醒了!”

慕容谦随即出现在旁边,看着洛妍叹了口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从来都神仙中人般整洁雅致的慕容谦,衣袍是皱皱的,下巴是青青的,慕容峻更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洛妍看着两个哥哥,忍不住微笑起来。慕容峻立刻虚张声势的叫了一声,“你还笑?”但眼圈不由已经红了。

慕容谦也是双眼潮湿,掩饰转过头去问,“清远,洛洛现在怎么样?”

文清远声音有点发哑,“公主的脉象已经平稳,能醒过来,慢慢就会好起来,只是,这次她是风寒入心,必须好好保养。”

澹台扬飞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洛妍,仿佛少看一眼她就会消失一样,洛妍也凝视着他,终于努力的发出声音,“我没事。”嗓子嘶哑得让她自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慕容峻笑了起来,“还嘴硬!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整整四天了?我们还以为你准备直接睡到过完年呢!”

“你们能不能,弄干净,睡醒了,再来看我?”洛妍的声音依然低哑,“一个个的,都丑死了。”

一屋子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慕容峻摇头叹气,“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看来脑子没有烧坏掉,行,我也该去洗把脸换身衣服了。”他打着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脸,“三哥等下来看你。”

慕容谦却看向文清远,“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文清远微笑着点点头,“我先要给公主喝一次药,等胡缨过来我就去休息。”

慕容谦轻轻点头,又回头对洛妍笑道,“你还是好好管管你家那块石头吧,他这四天就没离开那张椅子。”说完也走了出去。

自己居然一睡就是四天?他就守了四天?洛妍心疼的看着他,“我没事,你去休息一下。”

澹台笑了笑,回身从小桌子上的水壶里倒了半杯热水,吹了几口,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的托起洛妍,慢慢喂到她嘴里,温热的水流入干涩发疼的嗓子,洛妍忍不住咳嗽起来,澹台忙放下杯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没事。”洛妍微微喘息着出了口气,“你去休息!”

文清远也道,“驸马,你去休息一下,这边有我和胡缨就够了,你这样,公主反而要为你担心。”

澹台看着洛妍关切忧虑的眼神,叹了口气,“好,我也洗漱一下,马上就回来。”

看着澹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洛妍这才注意到这房间十分陌生,不由疑惑的问,“清远,这是哪里?”

“是兴王府离上房最近的院子。”文清远微笑着坐了下来,“那天兴王妃和孩子们白天就乔装被护送出了城,我也换了衣服,拿好了东西等在马车上,就等驸马把你救出来。没想到比预定的时间多等了一个多时辰,里面还是一点动静没有,守门的内应也没有送出一点信号,兴王正急得不行,东华门居然开了,驸马带着你光明正大的走了出来,德胜还大声说,是奉圣谕送你出来,今天的所有事情,皇上既往不咎。”

洛妍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天珠她们几个怎么样了?”

文清远怔了怔才道,“你放心,她们都还好,就是在宗正寺的时候,免不了挨了几板子,行动还不大方便,如今在另一处院子里休息,几个人前两天都来看过你一次,结果李妈妈太激动,伤口裂开了,我后来便没让她们再过来。”

洛妍看文清远的脸色,自然知道,事情绝不是“挨了几板子”这么简单,不过想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突然又想起了青青,心口一阵剧痛。

文清远忙道,“你别多想,你现在这病最忌胡思乱想,你难道还想吓驸马和殿下们一回?这一次你会病成这样,就是强撑得太狠了,不过也是没办法……如今那个穆氏已经被贬出景阳宫了,德公公也被削去了所有权柄。唉,总算清净了。”

洛妍闭上眼睛,竭力放缓了呼吸,半天才睁开眼睛,苦笑道,“既然这样,麻烦等下你告诉二哥三哥,谷雨韵儿黛兰那三个丫头,他们也不要追究了。”她们是暗卫啊,效忠皇帝是她们的本能,谷雨……她也许无法原谅这个丫头,却也没有太多理由去恨她。

文清远脸上顿时露出了颇有些古怪的神色,洛妍心里一凛,“怎么,她们已经被……”

文清远忙摇了摇头,“不是两位殿下,黛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谷雨……在宗正寺的大堂上夺刀自刎,说是忠义不能两全;韵儿,殿下们差人去接天珠她们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头天夜里也自尽了。兴王殿下说,她们虽然背叛了公主,但还算没有泯灭良心,已经让韵儿入土为安,只是谷雨因是诬告的首恶,到底还是曝尸了三日……”

洛妍只觉得胸口就如被大锤砸中了一般,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谷雨惨淡的笑容和那一句“公主答应过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要原谅我一次”,还有韵儿,她多半不是自杀,而是被灭口了,黛兰只怕也凶多吉少,因为她的父皇绝不会容许那个黑暗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心脏在无法控制的狂跳,她渐渐觉得眼前发黑,喘不上气来。

文清远脸色一变,忙抢上来伸手在她的心俞穴上用力点揉,一面道,“公主,你快点用力呼吸,死者已矣,你再不保重自己,可对得起她们?”

静心?她苦笑起来,自己的几个丫头,因为自己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因为那个该死的皇位,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谷雨,韵儿,黛兰,两年的朝夕相处,她怎么可能忘记?还有那个遇到什么事情永远像老母鸡一样护在自己面前的瘦瘦的身影,她怎么可能忘记?

这个世上,爱恨情伤,大概还能有愈合的时候,唯有用人命刻在心口的伤痕,永远也不会有弥拢的那一天。那不仅仅是伤,还是债,还是罪。

有人匆匆的走到了帘外,轻声的道,“小天师听说公主醒了,说是有黛兰奉仪的消息要告知公主。”

心远?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黛兰的消息?洛妍不由怔住了。

文清远微微皱起眉头解释道,“公主昏迷第二天,小天师就过来了,当时你的情况十分危急,他却说你肯定不会有事,还拿出了一小瓶药,你吃下那药到晚上果然就慢慢退了烧,他还说有事情等你醒来后要告诉你,兴王殿下就让他住下了。”

洛妍略带急切的道,“让他进来吧。”

文清远点点头,放下了床前的纱帐。

门帘挑起,心远走了进来,他的样子有些变了。洛妍困惑的看着他,明明还是一身白袍,明明还是漂亮得不像话的一张脸,可即使隔着一层轻纱,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似乎不再是那么遥远清冷,而是多了一些尘世的气息。

文清远看见心远就有些不大自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看药”便转身走出门去。

“黛兰怎么样了?你怎么会有她的消息?”洛妍还是一开口就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心远静静的看着她,半响才回答,“她现在很好,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到了很远很安全的地方,再也不会回到京城。事实上,是她去嘉福寺找我的,求我救救她,也来救救你。我想,有一个我们一直就有的大胆猜想,已经不用你来证实了。”

黛兰去嘉福寺找心远求救?洛妍疑惑的看了心远半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黛兰的心上人,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位!或许是从上次她带心远去安王府那时候开始的?也好,这份痴情倒是歪打正着的让她逃过一劫。而且,他已经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动**的真正原因了。是啊,一个人能够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人,能够在所有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但永远无法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的人!

洛妍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好像那个沉重的秘密被人承担去了一部分,“谢谢你,心远。”

心远也会开这样的玩笑?洛妍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你应该笑一笑,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回头去看。不要去想,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死,要想想,因为你,有多少人免于一死。因为你,你的国家终于度过了这场不测的危机,不用面临异族入侵、山河破碎。”

心远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但同样深谙如何制造这种魔力的洛妍却忍不住苦笑起来,“你不用安慰我,这根本就是我活这一次的责任,我可以不回头看,可往前看呢?犯下这些罪恶的人,依然高高在上,生荣死哀,因他而死的人,永远罪名在身,遭人唾弃,而我,还必须替他隐瞒,必须成为这一切的帮凶!我恨他!我恨我做的这件事情!可我却没有,没有别的选择……”胸口的憋闷让她喘息得说不下去。

心远走上一步,伸出手,又握成拳收了回去,“你有别的选择。我再说一次,你有别的选择!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还是你,只要你放弃不了你衡量是非善恶的这种标准,你的这种思维方式,你就一定还会遇见更痛苦的事情,但你最好记住,当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还可以放弃,可以离开。我会……帮你!”

“我不会离开的,”洛妍出了口气,疲惫的闭上眼睛,“我不会离开他,我不会再让他伤心担心,我就算放弃自己这条命,也不会再放弃他。”

心远的脸上微微有些僵硬,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只是,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最好相信,有命运这回事。”

洛妍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己跟宇文兰珠说过,她的失败是命中注定,自己跟永年说过,他的病是他的命,难道其实她自己的命运也早就已经注定了?难道无论她怎么努力,也终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你现在不用想那么多,那一天该到来的时候,自然会到来。”

“还有就是,你原来一直说让我忘记的那件事情,我已经忘记了,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人,那种不符合理性的感情不过就像一场感冒。不过,任务总还是要完成,我这段时间都会住在原来那个院子里,除了你要告诉我们的事情外,你如果有别的事情没办法跟别人说,可以来找我。你是我们的大客户,我不会额外收费的。”

洛妍只能干涩的笑上两声表示领情,心远的脸上微微有些苦涩,想了想补充道,“你这场病,不妨生得久一些,起码也要等到五月再好。”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妍困惑的看着他,心远向她点头微笑了一下,转身飘然而去。

摇摇头,讥讽的笑了一下,心远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却没有看见,就在不远的窗边,澹台扬飞怔怔的站在那里,明明是难得的晴天,阳光照在他刚刚换好的衣服上,他却觉得全身冰凉,一直冷到了骨头里。

第205章 华袍之虱

阳春三月,就是树叶也分外好看,那新生的绿色异常的纯净清澈,被暖暖的阳光一照,便会变成半透明的样子,就像是用水头最好的翡翠雕成一般。

洛妍躺在树荫里的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丝毯,眯着眼睛往上看,那深深浅浅的绿叶,干干净净的蓝天,让她的心情也变得安逸起来。

刚刚有些迷糊,耳边就传来澹台的声音,“洛洛,你怎么在风地里就睡了?”随即身上一紧,已经被他连薄毯带人横抱起来。洛妍睁开眼睛,搂住了他的脖子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凑到他的身上闻了闻,不由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功夫,你喝了多少?”

澹台笑了笑,“不多喝点,那帮小子哪里肯放我走?我一去,连铁手都一把撩起新郎袍子冲过来灌我,说是终于逮到我了。”

洛妍不由笑了起来,这几个月,澹台扬飞无论在兴王府,还是过年后搬回公主府,几乎都是半步不离的守着她,除了隔天去安王府一趟,兵营不去,外人不见,这次如果不是铁手和小蒙成亲,大概也不会出门。想起这些天小蒙那张一贯精灵古怪的脸上居然也能露出疑似害羞的表情,洛妍笑得更欢快了些。

看着洛妍的笑脸,澹台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高兴什么?”他步子本来便快,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到房门口,早有丫头见怪不怪的打起了帘子。澹台将洛妍抱到东边书房靠窗的榻上,给她背后垫好靠枕,又打开了窗户,才在她身边坐下。

洛妍侧头望向窗外,二月里,她让人从贾家的百花园里弄了许多忘忧草分株种下,如今满院子已经发出了整齐的小绿芽。

虽然回了公主府,洛妍却并没有搬回上房,她甚至再也没有去原来的院子看过一眼,只是让人提前收拾出山脚下的一处院落,把东西搬了过来。洛妍给这院子起了名字叫“忘忧居”,待到夏天这满院忘忧草花朵盛放,大概就会名副其实。

小蒙今日成亲,洛妍自然也想去凑个热闹,不过文清远令她静卧三个月的时间还未满,只能作罢,发了会儿呆却忍不住回头问澹台:“今天热闹不热闹?开了多少桌?小蒙脸上也是两团红吧?唉,为什么成亲要把脸涂那么红?上次……”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天珠和青青成亲那天的情形,让洛妍的心绪蓦然低沉下来。

洛妍不愿意让他担心,也就压下情绪顺着他的话问了一番。铁手前段时间已经升了副尉,在京城里自然是再小不过的官儿,但他毕竟是澹台扬飞的亲随,娶的又是平安公主身边的女官,今日的排场也很是不小。洛妍送给他们的两进院子生生坐不下,又在外面开了好几桌,除了澹台扬飞去捧了场,连兴王和邺王都派人来送了大礼,这份体面自然不必提。

对于铁手,洛妍印象一直不错,从西山大营回来后,铁手作为澹台的亲随,没少来安王别院,因为院子小没什么回避的余地,这位活宝很快和上上下下都混得极熟,小蒙更是热衷于跟他斗嘴。听说他的求亲,洛妍还特意叫他进来看了一眼,只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问小蒙,她竟羞得跑了出去。洛妍便力主早些办了喜事,大家也觉得公主府该多些喜气,因此就订在了三月二十。

澹台想了想又道,“我今天还看见天珠了。”洛妍不由坐了起来,“她怎么样?”

澹台忙把她轻轻按了下去,“怎么又起这么猛?也不怕等会儿又心慌。”洛妍简直想叹气:在他的眼里,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瓷人儿,就算碰得稍重点都会碎掉……她明明已经好了,他若不在,还能偷着下床遛遛腿,他若在身边,连坐着身后都要靠七八个垫子才罢,看着他时刻紧张的眼神,洛妍在幸福之余,不由也有些不安起来。

澹台给她掖了掖被角才道,“自然是全好了,走路和一阵风似的。”

天珠在兴王府养了几日之后便被贺兰源接回了家,洛妍又特意派了两个丫头去照顾她,胡缨也是隔两日便去诊治换药,只是前两天洛妍问她时,才吞吞吐吐的说,天珠的伤势是三个人里最重的,伤了的筋骨如今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腰上受伤太重,日后只怕很难怀上孩子。洛妍的心当时就沉了下来,在这个最重子嗣的时代,天珠以后……

澹台自然不知道洛妍的心思,见她皱起了眉头,伸手抚平了她的额心,“怎么又不高兴了?”洛妍垂下眼睛,半响才抬头微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今日既然是二十,我便休养够三个月,明天我要下床,你再不许拦着!”

澹台笑了起来,“不行,还是要文大夫看看,她说可以才能算数。”

洛妍扬眉笑道,“你还叫文大夫?”

澹台顿时有些尴尬起来,“那个……姐姐说了才能算数。”

过完年,洛妍就出了个主意,让安王和安王妃认文清远为义女,又让已经被立为太子的慕容峻请旨封了文清远为县主,如此一来,文清远的身份便足以为邺王正妃,大婚的日子如今已定在了四月初九,这还是洛妍却打着冲喜的名义紧催慢催才定下的——清远虚岁已经二十九了,在大燕几乎就是齐天大剩级的剩女,实在拖不起国丧之后又一个三年。

两人又说了些没要紧的闲话,到了吃过饭、天快黑的时候,文清远还没来,天珠倒是过来了,见了洛妍行完礼便上来仔仔细细看了洛妍一回,问了半天,洛妍也拉着她问小蒙的婚事,又上下打量她,看得出天珠身子骨倒是养好了,行动轻便,并没有不妥之处,只是气色却不如以前红润。

洛妍把澹台轰了出去,才拉了天珠问,“你的身子,我听胡缨说了,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若是贺兰源敢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

天珠淡淡的笑了笑,“怎么会?他原说要过继一个,可我也知道他家里人丁单薄,只怕没有合适的,所以我做了主张,过两天就会让他把家里一个妥当的丫头收了,说好有了儿子便养在我的名下。”

洛妍目瞪口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她很想说,是我连累你了,可是,看着天珠那绝不是假装出来的波澜不惊的脸,突然又觉得这话是如此矫情。也许除了自己,谁都觉得青青为自己而死,天珠小蒙她们为自己挨打受刑,都是天经地义的吧,都不过是尽了忠仆的本分……

她更没有资格不赞成天珠这样做——天珠的所作所为,才是这个时代的主妇最理智又得体的选择吧?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她无法赞同是她的事情,却没有权利给别人洗脑,给别人灌输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她怎么敢狂妄到以为自己是上帝,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别人选择和思考?

苦涩的笑了笑,洛妍终于只是道,“你若觉得这样好的话,也罢!只是千万别委屈自己,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许瞒着我,让我知道了一定是要恼的!”

天珠开心的笑了起来,“遵命!”

这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几乎刺痛了洛妍的眼睛,直到天珠告辞了很久,文清远来给她诊脉的时候,她依然有些心不在焉。文清远放下手时倒是笑得如释重负,“明天,你就可以起来走动了。”

洛妍回过神来,不由也笑了,悄声道,“其实,好些天以前,我就偷偷下过地了,一点事情也没有!最近这半个多月,他一走开我就下地遛腿,你不知道,幸亏他天天要练功,不然我一准躺得长背疮!”

文清远不由失声道,“你这个……”说着用力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就你拿我的话不当回事!看我不跟他说!”

洛妍忙道,“好姐姐,好嫂子,你千万别跟他说,不然他叨唠死我,都说医者父母心,可怜我大病初愈的……”

“不跟我说什么?”话音未落,澹台扬飞却挑帘走了进来,头上汗迹未干,显然是刚练完功。洛妍忙求救的看向文清远,文清远忍住笑道,“没什么。”

澹台疑惑的看了看这两个人,又立刻问,“文……姐姐,洛洛她怎么样了?”

文清远笑吟吟的道,“她已经大好了,现在就可以下地,你不用再拦着她。”

洛妍欢呼一声,澹台脸上也绽开了一个极为明亮的笑容,晃得文清远都有些眼晕,半响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才道,“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俩前脚一出去,洛妍立刻蹑手蹑脚的起床溜到门边偷听,只听得一句:“我原想着要过些天才把这药给你,今儿看她的脉象倒是可以现在就给了……”洛妍正在琢磨是什么药,就听澹台充满无奈的一声,“洛——洛!”

呃,偷听被发现了!洛妍只好垂头丧气的走回**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澹台扬飞才走了回来,将一个盒子放在了床头的多宝格上,神色有些黯然。洛妍不由一惊,忙拉了他问,“怎么了?”澹台眼神温柔的看着她,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文大夫她说,你虽然大好了,还是要注意保养,不能再冷着累着。”

洛妍怔了怔,摇头一笑。澹台转身去了净房冲洗,洛妍也叫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了一回,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澹台这次冲洗却格外久些,出来了也是坐在床边半响没有说话。洛妍便掩了书问道,“你在想什么?”

澹台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看洛妍还要问,便道,“我看天珠走了之后你有些不大开心,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是有什么事?”

洛妍情绪顿时有些低落下来,想了半天才道,“天珠要给贺兰源收个丫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澹台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惊诧,“出了什么事情?”

“天珠她,这次伤得有些重,只怕是以后不能有孩子了。”

澹台恍然之后便是默默无语,半响才叹了口气,“你也别担心,贺兰源不是个不懂规矩的人,以后定不会委屈了天珠的。”

洛妍苦笑着点点头——人人都觉得这样天经地义,自己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澹台搂着她低声道,“不早了,我们睡吧。”

洛妍点了点头,钻进被子,又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了进去,澹台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轻轻搂住她闭上了眼睛。只是没多久,洛妍便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忍不住低笑起来:自打她身子渐渐好了,澹台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好在他的定力当真了得,不但坐怀不乱,简直连油都坚决不揩,可洛妍慢慢觉得,这不但是对他的考验,似乎也开始成了对自己的考验。

“文大夫说你已经可以……洛洛,洛洛……”洛妍叹息着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尽管全身都已经烫得像着火,澹台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几乎是犹豫不决,洛妍听着他压抑的喘息,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忍不住盘住他腰,紧紧贴上了他的身子,澹台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小傻瓜,你真要把我逼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的喘息和呻吟声终于平静下来,随即却响起了澹台紧张的声音,“洛洛,你感觉怎么样?”

洛妍略带疲倦的向他微笑,和以往相比,他实在变得克制多了。澹台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长长的松了口气,却立刻翻身起床,披上衣服,去倒了杯水,又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颗龙眼大的药丸。

“这是什么?”洛妍不由皱起眉头。

澹台微笑道,“这就是文大夫今天给我的药,每次……之后都要立刻吃一丸。对你的心疾有好处,你快点吃了吧。”

还有治心疾的药是这个事后吃的?洛妍困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脸上有丝黯然一闪而过,突然间明白过来,默默的吃下了药丸,只觉满嘴都是前所未有的苦涩。

原来这就是云峰能够继承爵位的原因。原来她这次的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了就彻底好了,原来她的身体,已经不能让她再承担怀孕的风险……就着他手里的水把药慢慢吞下,这药是如此的难以下咽,噎得洛妍终于忍不住泪水盈眶。

第206章 龙椅之殇

永年三十三年的夏天注定多事。

先是喜事,四月初九,邺王慕容谦与安王府惠柔县主大婚。四月十二,皇太子慕容峻纳平南郡王嫡次女上官氏为良娣,十六日,纳平北郡王府旁支幼女独孤氏为良媛。

接着便是丧事。五月初一,就在万寿节的前夜,永年皇帝驾崩,原乾清宫大总管德胜当夜自刎以殉。按遗旨,皇帝与元康皇后李氏及嘉惠皇后容氏合葬。后,按大燕惯例上谥号“孝慈肃宪”,为燕宪宗。

五月初四,皇太子慕容峻即位。次年改号元宏。兴王妃萧氏被立为皇后,上官氏为淑妃,独孤氏为昭媛。

大燕礼仪崇简,只是皇帝驾崩毕竟事大,闻丧之后及大殓成服之后,皇太子及后宫连续几天的日夜哭祭,文武百官及命妇们的朝夕哭临,都是货真价实的苦差。不过,在“大行皇帝梓宫”的铭幡前,在那个个麻衣首绖、人人哀毁欲绝的哭祭队伍中,却有两个引人关注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天也没有出现。

另一个则是永年一直最宠爱的平安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在巫蛊案里险死还生,缠绵病榻了数月之久,一个月前才开始慢慢理事,这次一听说皇帝的死讯又旧疾复发,据说已经起不得床了,只能在府里向乾清宫方向哭祭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那个据说起不得床的平安公主正全身缟素,跪在公主府的上房里,一面流泪,一面往火盆里一张一张的点着纸钱,只是她轻轻念叨的名字,却与大行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

“青青,小姚,谷雨,韵儿,你们知道吗?那个人已经死了,都说求仁得仁,也许你们根本不会怨他,也不会怨我,也许你们早就安心的走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安心,我只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见面,我还有机会还掉我欠你们的情和债……”

眼见盆里的纸钱终于烧尽,洛妍才站了起来。慢慢走在上房的几间屋子里,一切陈设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西暖阁里,那张出事前一天谷雨和青青双双醉倒的榻上,还搭着半旧的弹墨褥子,韵儿一次次摆满美味佳肴的檀木桌子依然放在老地方,只是在西屋里,有几块砖重新换了新的,再也看不见那本来应该存在的深色痕迹。

洛妍站在那几块新砖面前怔了半天:原来真的没有磨灭不了的血迹。也许用不了很久,就不会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个叫青青的女子,在这个地方流光了心头所有的热血。而她的丈夫,那个据说不过是在火灾中偶然丧生的文官,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在用最惨烈的方式报恩和殉情?

没有人会记住他们,为了大燕的安稳,为了皇室的名声,她眼前的一页将迅速被翻过,这些无辜者的尸骨将在时代的车轮下转眼化作齑粉。而她,就坐在那高贵宏伟、万人瞩目的华车里,享受着这被鲜血和骨灰堆砌出来的特权与荣耀……

太阳西斜时,洛妍才慢慢从上房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年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大丫鬟水蓉和水莲忙上来搀了她,回了忘忧居,先让她喝了碗白粥,过了半个时辰,又让她喝了药。半夜,澹台扬飞终于回来时,洛妍已经在药力作用下睡得昏昏沉沉的。澹台静静的看了洛妍半天,看着她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直到先皇入葬,洛妍的“病”才渐渐好起来。当她再次踏入乾清宫时,已是七月间。

因为还在服丧期间,乾清宫的装点极其素淡,永年喜欢的一些陈设也踪迹全无,整个宫殿外表虽然未变,但走进去时,却像换了一个地方,看着领路的良公公略显消瘦的身影,洛妍不由一阵恍惚,好像那白胖和蔼的德胜还会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微微弓着腰向她笑,“公主可算是来啦……”

走进南书房,当身着麻衣的慕容峻从书桌后转身向她微笑的时候,洛妍的晕眩感不由来得更重了一些:眼前真的是已经成为大燕皇帝的三哥么?还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他明显的消瘦了,眼下有两道青影,但身上却多了一种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威严气势。

“洛洛,你总算舍得来看我了。”三哥的声音依然是热情明快的,和父亲的清冷完全不同,洛妍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要行大礼,却没有看见跪垫,慕容峻摆手道,“你就算了吧!有什么事情直说,千万别叫我皇兄……”

洛妍终于笑了起来,只是行了个福礼,“三哥!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知道你终于得闲了,所以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已经大好了。”

慕容峻露出了明朗的笑容,“还算你有一点良心。听说你已经去了坤宁宫?”

洛妍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由微微发沉。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月不见,如今母仪天下的萧明珠,装扮雍容华贵,笑容沉静大方,只是眼里,却再也没有那种闪动的明亮光芒。

两个妃子她在坤宁宫里也见到了,独孤昭媛竟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独孤虹,那个印象里聪灵剔透的小姑娘越发八面玲珑。而淑妃上官月沄比她姐姐上官月泠生得还要美貌几分,即使不言不笑,也让人觉得冷艳不可方物。

看着这两个风格迥异的美人,想到她们背后那鲜卑六部里硕果仅存的两个郡王府。洛妍终于明白,萧明珠,再也不可能做回那个心思简单快乐的小女人。她住的地方比从前大了无数倍,所以,必须要有更多的女人,来慢慢将其填满。

慕容峻瞥着她的脸色,笑了笑,“你放心,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做,但我绝不会委屈你明珠嫂子的。”

就像贺兰源不会委屈天珠一样?不,为了他身后的皇位和江山,他的女人和孩子只会越来越多……洛妍垂眸笑道,“你记得就好。”

慕容峻摇头一笑,又想起了一事,“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家那块石头,到底打算在家里歇多久?你都早就开始理事了,他怎么还赖在府里歇夏?难道真打算天凉了再说?”

洛妍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这个问题,其实她也很想问澹台扬飞,已经半年多了,澹台似乎压根就没有重新回军营的打算。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看见他凝视的眼神,有时候他流露出的神色是那样焦虑忧伤,让她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疼痛。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却觉得,这保证,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洛妍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道,“三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慕容峻不由挑起了眉毛,“你说说看。”

洛妍咬了咬牙才道,“有一个犯人,我想求你赦免了她。”接着,她便简单明了的把济南府那个屠夫的妻子因不堪虐待打死丈夫的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如今马上就是秋决,可我真的觉得她罪不至死,三哥,我相信不但天下的女人,天下那些有妹妹有女儿的男人,也会这么想。”

慕容峻看着她,无奈的摇头,“你错了洛洛,我看天下除了你,没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想。那些有妹妹有女儿的男人,更不会这么想!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无论理由如何,以妻杀夫,和以子弑父,以臣弑君,有什么不同?这件事情,你也说了,已经在《京报》登得天下皆知,如果我赦免了这种十恶不赦的妇人,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尽管对这个答案早有思想准备,洛妍的一颗心忍不住还是慢慢沉了下去,三哥也许说得对,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她可能没有人会这样想——唯一还会这样想的那个女人,已经被自己亲手送上了死路……“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不公到这样的地步。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充当了害死这个女人的推力,原来不但她救不了那个女人,就是已经贵为天子的三哥,也做不到。

“洛洛,这件事情你就别多想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任性了。”慕容峻的声音有种少有的严肃,洛妍不由抬起了头。

“下个月,朝廷就会给父皇上谥号,之后告庙献祭,你该露面的时候,还是露面的好。你就不要……再生病了!”

洛妍震惊的看着慕容峻,慕容峻却没有看她,而是踱到了窗口,语气淡淡的道,“有些事情,我原先只是有些想不通,但这几个月知道的秘辛多了,却也慢慢明白了来龙去脉。洛洛,我知道,若不是你,大燕如今只怕已经分崩离析!可你既然一句都不肯说出来,自然心里是明白的,又何必继续赌气?死者已矣,他毕竟是我们的父皇。我明白你心里有气,可是有再多的气,如今也该消了,何必让外人起了疑心?”

洛妍低下头,一言不发,三哥,他怎么会明白自己的感受?她心里不是有气,她是恨!无法排遣无法消磨的恨!

慕容峻回头看见她的脸色,心里的无奈更深,想了想又道,“洛洛,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来南书房玩,父皇常在这里处理政务,不许我们来打扰,也不许我们动他的东西,唯有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无论什么东西想玩就玩。我和阿谦下了学来这里的时候,常常看见父皇把你抱在膝盖上批奏章,你就随手拿着东西玩,手里有时候是镇纸,有时候是诏书,有一次居然还拿着父皇的印章,我们都吓得不行,父皇还哈哈大笑……”

“其实我想父皇后来一定也很后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父皇最后三个月,没有躺下过一天,日日夜夜都只能坐着,阿芙蓉膏也止不了他的病痛……你如果见过他最后的样子,一定不会再生他的气。他后来问过你很多次,我想他肯定也很想见你。”慕容峻松了一口气,语气越发和缓。

洛妍含泪摇头,“三哥你不用哄我,父皇绝对不可能想见我,他问我,不过是……希望我能死在他前面而已,这样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慕容峻一惊,突然想起父皇听说洛妍病危时那种似悲似喜的神情,听说她已经渐渐好转后那种茫然的眼光,还有到死也没有提起过让她进宫来看一眼……嘴里不由怒道,“洛洛,你胡说八道什么?”

洛妍惨然一笑,“对,我自然是在胡说八道。”

慕容峻头疼的叹了口气,洛洛的性子平日极为随和,但倔起来却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自己总不能让她再这样忽好忽坏的“病”下去!父皇的事情做得首尾并不算十分严密,有心人若是起了疑心,说不定能猜出真相来……

“洛洛,我可以答应你,让那个妇人活下去。”

洛妍不由惊讶的抬起了头。慕容峻面色沉凝的看着她,“你知道三哥不愿意难为你,可是你总不能忘记,你是大燕的公主,你必须要维系先皇的名声,皇家的尊严!回去之后,你好好想想吧。”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慢慢西沉,远远的保和殿的轮廓被日暮时深邃的蓝天勾勒得格外庄严。洛妍怔怔的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是什么让她的父皇忘记了骨肉亲情,变得面目全非了,就是这庄严的皇宫,就是宫殿里那把龙椅。

在这世上,再没有比这皇宫更身不由己的地方,也再没有比那龙椅更泯灭人性的位置。

第207章 风车之战

八月桂花香。

洛妍一直最爱桂花的香味,京城的天气虽然不可能让桂花在室外成活,但公主府暖房里用半人高的大盆种了几十盆桂花,到了八月,桂花盛开,满院子都是甜甜的香气,让人的心情都能变得甜蜜起来。

不过此刻,当洛妍终于走到心远的小院外面时,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苦涩,脚步像灌了铅一般的沉,但她终于还是举起手来,扣响了门环。

没多久,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心远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袍子,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万年。

“请进。”心远看了洛妍一眼,侧身向里一让。

洛妍默默的走到石桌前坐了下来,心远在她对面坐下,一点也没有开口催问的意思。

半响,洛妍才闷闷的说了一句,“我今天才知道,我也许错了。”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我一直想救出来的女人。她是因为不堪忍受丈夫虐待才一时冲动打死了丈夫,已经被判了斩刑,而且不能被赦免。我做了一件我发誓不会去做的事情,换来了她的性命。可是今天看到她,我才发现我错了。现在她就像一个活死人,不说话,也好像听不懂别人的话。因为是用诈死的方法偷偷把她救出来的,我只能把她安排在远远的庄子里,不让她和外面有什么接触——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救了她的命,还是在延长她的痛苦。”

“心远,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只剩下痛苦,这种生命到底值不值得活着?”

心远淡淡的悲悯的看着她,“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生命值得争取,什么样的生命不如放弃,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救她。”

洛妍疑惑的皱起了眉头,“难道你也觉得她十恶不赦?”

心远摇了摇头,“你也许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根本没有死刑,所有的生命都值的悲悯和原谅。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用这个标准来评价别的时代的法律。”

“或者这样打个比方,在你那个时代,一定也有杀人狂,按你们的观点,他当然罪该万死。那么,如果我用我那个时代的标准来强行干涉,救出这个罪犯,你会怎么想?这个罪犯即使活了下来,在你的那个时代,他是否还有立足之地?”

洛妍看着他,不由彻底呆住了。

心远继续道,“我想你也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道德,所以,在一个时代,我们就必须遵守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你要知道,对穿越者来说,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以为自己来自更先进的地方,所以自己一定是正确的。这和那些传教士拿着大炮逼着土著们信仰基督的做法,有什么区别?”

“我想,你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你不妨仔细想想,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你到底想救的是谁?”

心远的话简直像斧头一样劈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露出了洛妍一直逃避的真相。她不由捂住了脸,半响才低声道,“你说得对,我想救的不是她。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以为我救了她,至少能证明,即使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也可以改变一点什么。对于我来说,救了她,就是救了我自己。”

“那些死去的人,就算不是为了我而死,也是为了这所谓的名声与荣光而死,我不能忍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底下是这样肮脏和残酷,所以我只能假装这一切都是某个人造成的,假装我不是同谋,不是这盘血肉大餐的分享者……真可笑,心远,你告诉我,我怎么会这样虚伪?宇文兰珠说得对,我就是伪善!”

心远的眼里充满了悲伤,“你不是伪善,你是太认真,我说过,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在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里,你是最好的公主,是守护这个国家的人,你不应该这样怪自己,因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洛妍尽可能的微笑,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可是你也说过,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不能假装说,这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对的。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东珠,我的库房里藏了好些东珠,可是我几天前才知道,为了年前上贡时采到最好的东珠,每年冬天都有无数女真人活活冻死在黑龙江里!这些东珠上面,有那么多冤魂……我能做什么?我能让大燕的皇室贵族从此不要东珠了吗?还有,即使没有东珠,我穿的,我吃的,我用的,我怎么知道每一样背后有没有这样的故事?”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住在重阳宫的时候,生活得那样精致舒适,可是住在我这里,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只要粗茶淡饭,不要任何人伺候,不要我给你准备任何东西。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明白,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太不公平,你不会去改变它,却也绝对不会参与进来。”

“可是,我已经是这个游戏里的人了,我爱的人,都是这个游戏里的人,我没有办法退出,也没有办法再往前走,我该怎么办?”

看着洛妍低下头,眼泪一颗颗的落在桌面上,心远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疼痛: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觉得宁可看见她像以前一样懵懂无知的斗志昂扬,而不是这样绝望无助。他甚至无法说出那句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你可以跟我走。”

“其实你的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早就问过了。”沉默良久,心远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洛妍猛的抬起头,“是谁?是不是……飞公主?”

“再后来,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她是堂吉诃德,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着自己那杆并不结实的铁枪,去挑战这个时代的大风车!”

“可是到最后,她才明白自己还是想错了,她并不是堂吉诃德。因为她已经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东西的一部分,她就是那个风车!她说,也许每一个真正清醒的穿越者,都是以担任堂吉诃德为开始,到自己成为风车为结束。”

“还有你们的圣皇燕太祖,晚年的时候,他也很痛苦。他眼看着自己规划的蓝图慢慢走形,他制定的政策在被慢慢扭曲,官吏依然贪污腐败,底层百姓依然挣扎求生,他改变不了这一切。”

洛妍心情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原来她不是第一个感受到这种痛苦的人,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怪飞公主会选择……燕太祖后来怎么样了?”

“他没有离开,一直在皇位上坐到了最后一刻,只是遗诏不棺不椁,不封不树,让他**下葬,归于尘土。”

洛妍不由一惊,这里面包含的不仅仅是对死的豁达,也许还有一种无法排遣的自我厌弃吧?“可是我记得大燕的皇陵……”

“对,这份遗诏根本就没有公布,继位者大概觉得他是疯了,那位希望尘归尘土归土的燕太祖,他当年苦心制定的国策如今已经被后来者废除得差不多了,可他早已腐朽的尸骨依然在你们宏伟的皇陵里接受后人的祭拜。”心远讽刺的微笑起来。

洛妍默默的出了半天神,突然问,“大燕,什么时候会对大理出兵?是不是,在我离开之后很久?”

心远怔住了,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你怎么知道”。

洛妍低头淡淡的笑了一下,“今天,在看那个女犯前,三哥对我说,要我把《京报》的慈善拍卖做下去,说这样大燕国库五年之后就会有足够的银两。还说,要我多登些大理官员腐败、民不聊生的故事。我这才醒悟到,大理太子段誉的亡国之君原来会是这样来的,原来是我的哥哥,让他成了亡国之君。”

心远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洛妍如释重负的点头,“对,与我无关,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本来,我很矛盾——没有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不会渴望统一天下,大理国力渐衰,正是挥兵南下的最好时机。站在大燕公主的立场,我没有理由反对。身为三哥最疼爱的妹妹,我应该努力去帮他去完成这样的雄图伟业。”

“可是,在我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大理看成应该消灭的敌国,把无数为了大燕的版图和三哥的功业而死在战争里的士兵和平民,看成是理所当然的牺牲品,我甚至无法容忍,自己一手打造的报纸,会成为推动这场战争的机器。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这件事情。”

第208章 宿命之归

重阳节前,新皇有谕,停辽东冬季献珠。同样在这一天,公主府所有下人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凡愿意离开者,公主发还卖身契。

只是真正因此而去无忧居的人,却只有一个,小厨房的甜点厨娘之一的袁大娘。

洛妍看着静静立在地下的袁大娘,依然是一副最平凡不过的模样,依然是一脸木讷憨厚的样子,三年时光似乎只有在她的身上才不曾停留过,看了半响不由笑了起来,“袁大娘,能看见你过来真好。”

袁大娘抬起头,脸上多少有些困惑,“公主不怪我?也不问我为什么要走?”

洛妍摇了摇头,“大娘几次救我帮我,我只恨没有机会报答,至于原因,你若不想说,我自然不会问。我想问的只是,你这样走可有什么麻烦需要我来解决?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袁大娘看着她,这个沉静的公主已经和当初那个活泼娇憨的女子完全不一样了,只是眼神依然还是那么明亮,她不由笑了起来,“自打我被邺王殿下给了公主您,我就是公主的人,既然公主放我走,我可以回局里效力,也可以自己选个地方养老。如今我只想找一个小地方,开个甜点铺子,过上几年普通人的生活,倒是无事需要公主费心。以前我没有保护好公主,之后公主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我只能日日为公主祈福,愿公主事事如愿,和驸马白头偕老。”

作为一个资深暗卫,在这次她还没来得插手就已经结束的动**里,在后来公主反复的病情和反常的举止里,她慢慢的猜到了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秘密,那个让她心灰意冷的秘密,只是公主,这个有时候太聪明有时候又太傻的公主,她真的希望她能一生幸福。

洛妍垂眸微笑,“借您吉言。”转身从匣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了她的卖身契,又忍不住问道,“大娘,我好奇多问一句,您真的姓袁?这东西对您有用么?”

“从今天起,我就真的姓袁,以后这个世上只会有一个开甜点铺的袁大娘了,您说,它有用没用?”

看着袁大娘不紧不慢离去的身影,洛妍不由笑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甜点铺女老板会比一个暗卫,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甜蜜和欢笑吧?

澹台在西屋里收拾行装,待袁大娘走后才出来道,“洛洛,你最近做的事情实在奇怪,你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她重新灿烂起来的笑脸,澹台不由也笑道,“我自己收拾,只怕还快些,这次我跟阿……我跟皇上过去,大概总要十几天才能回来,你可要记得按时吃药,千万别累着了凉着了。”

洛妍依偎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我会的,你也一样。”

“嗯,我现在就去王府辞个行,然后直接去宫里。”话虽如此,澹台却久久没有松开手,最后还是洛妍轻轻推了他一下,“还不走?”

澹台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才转身离去。洛妍目送他走远,不由又想到安王府如今的情形:小薛氏和澹台俊飞有了名分,自然不能在别院长住,安王在王府里划了院子给他们,一切开支伙食都是独立。安王妃病好之后,终于找到了新的斗争对象,偏偏小薛氏和俊飞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下,不但安王一个头两个大,澹台扬飞也是一提起就头疼。

洛妍自然更是有多远躲多远:上次的事情虽然解释清楚了,但她现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三年无所出”,安王妃每次见到必要含沙射影,而澹台扬飞一听到这话必会生气,他一生气王妃必然动怒……想起每次的那通兵荒马乱,洛妍只能叹了口气,不愿多想,换了衣服起身到了前院,把晏柏雄召进来,商量了一下扩大义学和荣养院的事宜。

两处合适的地方晏柏雄都已经买下,而这两处日常开支的银子,从这个月起,洛妍没有再从报纸的盈余里拨,而是以义学和荣养院本身的名义存了两笔钱在飞字号的银行里,由银行将利息按月直接划给两处。两笔钱自然不是小数目,洛妍却都是自掏的腰包。

一应事务刚刚商量完毕,小蒙却笑吟吟的托了个纸包进来,“公主,你的栗子糕,驸马爷没时间送过来,让我家那位特意送过来的。”

洛妍一怔,不由也笑了:今年的新栗子已经出来,每次从安王府回来的路上,澹台都要带两块栗子糕给她,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忙碌中他还记得。

眼见时辰不算早,洛妍索性和小蒙一起走了回去,吃了四菜一汤的简单午饭,又歇了午觉,才把天珠叫进来,看了她盘点的小库房的册子,挑了些精细珍贵之物,给宫里的皇太妃和皇后送去。

皇太妃段氏如今还住在宫中,慕容翔还小,要等十六岁才能出宫开府。慕容峻对段氏一直尊敬,自然处处厚待。洛妍最近见着她,倒觉得她比父皇在世的时候似乎更从容开朗了些。有一次和她一道收拾书房的时候,段氏却抚摸着一本《汉武帝传》出神良久,洛妍问她想什么,她脱口道,“我一直害怕,自己会是钩弋夫人的结局。”

一直忙到斜月东升,洛妍才歇了口气,看着桌子上那熟悉的纸袋,心里不由变得暖暖的,让人拿到小厨房里重新热了,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来。往常吃栗子糕,都是澹台陪着她吃,他会静静的坐在一边,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如今一个人吃着,似乎味道都要差上很远。吃了两口,洛妍便放到一边,让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水盆刚刚端来,洛妍突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滚,低头就吐了起来,胸腹之中一阵阵的绞痛越来越厉害,等到胡缨闻讯赶到的时候,她吐的已经变成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仿佛突然出了故障的电视机,在一片雪花状闪烁的空白后,洛妍慢慢听到声音,是有人在哭……她努力动了一动,哭声停止,变成了文清远声音嘶哑的低呼,“平安,平安!”

终于能够睁开眼睛时,洛妍意外的看见了双眼红肿得犹如两个桃子的文清远,然后是脸色惨白的慕容谦,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慢慢浮上脑海。看着二哥惨伤的眼神,清远前所未有的失控泪水,她慢慢的了悟的微笑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有,多少时间?”

文清远和慕容谦对视一眼,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愕和惨然,洛妍声音微弱,笑容却很从容,“不要瞒我,你们骗不了我的。”

慕容谦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头剧痛难忍,“是安王妃身边的萧婆子!她被安王妃派到宇文府的时候,被宇文兰珠收服了,又是看着宇文兰亭出生的,所以恨透了你。她精通药理,以前安王的腿,后来宇文兰亭的药,还有云峰那一次的毒,都是她弄出来的。”

“这一次,她发现扬飞每次都会给你买栗子糕,就自己买了两块,留了那包装,又跟安王妃说,既然你不肯吃送子神水,就把求子的香灰揉一点进栗子粉里,做两块求子的栗子糕让你吃,做的时候加的却是……毒药,做好了就包在那家的纸袋里,扬飞以为是府里特意去买的,顺手就让人送回来了……”

萧婆子……就是那个总是在安王妃身边,她却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婆子?洛妍简直想抚额哀叹:太讽刺了!她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怎么最后会栽在一个路人甲的手中?只是该路人甲,“她为什么,会等到今天?”

自从安王回府,她去安王府的次数虽然不多,还是很有几次的,萧妈妈完全有更好的机会下手。

慕容峻叹了口气,声音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凉,“她说她恨你,她也恨辜负了宇文兰亭又抓了宇文兰珠的扬飞,她不但要你死,而且要你死在他手里,才算是彻彻底底的报了仇。”

洛妍不由惨然一笑,这位萧妈妈,真是,够狠!她忍不住看向文清远,“清远,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有多长时间?”

慕容谦也捂住了脸,修长的手指不住的颤抖,“洛洛,是二哥没用,我做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发现这样的一个人,二哥该死……”

洛妍的眼睛也慢慢湿了,比起死亡来,她更怕的是看见他们这样的伤心,还有扬飞,以后他怎么能够接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事实?这对他太残忍……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你们别这样……也许,还有办法。”

慕容谦和文清远都期待的抬起了头,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小天师请过来吧。”

……

走出营帐,澹台扬飞望着外面随风起伏的草原怔怔的出神,这一次与女真部落重新签订盟约,算得上是一切顺利。拼刀枪拳脚,拼酒,他都没让那些女真勇士占了半点便宜,越是如此,那些莽勇汉子倒越是服他,如今看见他都是“澹台大哥”“澹台兄弟”的一通乱叫。

按说,他也是更喜欢跟这种痛痛快快的人打交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兹事重大,他早就忍不住跑回京城了……唉,不知道洛洛怎么样了?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快马狂奔过来,澹台心里一紧,回头去看,只见一位信使已经骑马直入营帐区,到中心大帐前才翻身下马,然后就连滚带爬的冲了进去。

澹台快步走了过去,走到离帐十几步的地方,不由又停下脚步:阿峻现在是皇上了,他不能未经通传就闯进他的大帐里去,只是……出了什么事情?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大帐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似乎慕容峻在狂怒的砸着帐篷里的东西。澹台不由困惑的站在了那里。

足足过了两刻多钟,良公公满脸狼狈的从大帐里走了出来,一眼看见澹台扬飞,忙叫道,“澹台将军,皇上召你进去。”

澹台扬飞快步走了进去,却见帐篷里一片狼藉,能砸碎的东西几乎全部粉身碎骨,而慕容峻脸色阴沉的坐在椅子中,一只手甚至还在流着血,他却理都懒得理。看见澹台扬飞进来,慕容峻的眼中更是冒出了无法抑制的狂怒,半响才咬着后槽牙慢慢道,“你干的好事!”

澹台扬飞怔住了,慕容峻的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母亲身边的萧氏是宇文兰珠的人?你走的时候,给洛洛的那糕点里,就被她下了毒药,而且是当着你母亲面下的,说是送子的香灰?”

慕容峻闭上眼睛,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疼,洛洛,他最疼爱的妹妹,在这世上居然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可是,她想的,求的,居然还是要瞒住这个混帐!居然是不要追究他的母亲!

看着慕容峻的表情,澹台扬飞只觉得心脏几乎都不跳了,却听慕容峻终于慢慢道,“还好,洛洛没吃两口……只是,吐了一夜,已经缓过来了。”

澹台扬飞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背上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慕容峻睁开眼睛,看着澹台扬飞的表情,只觉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但想起洛洛那满纸的恳求,终于还是冷冷的开口,“澹台扬飞,虽然说不是故意,但这不是你母亲第一次算计洛洛,也不是你第一次伤她,我不知道再把洛洛交给你,你们母子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看在你我这些年的情分上,看在你这些年来的功劳上,这一次我可以饶了你母亲,但一回京城,你和洛洛,必须立刻和离!”

澹台扬飞不敢置信的愕然抬头,脱口道,“阿峻!”

“叫朕皇上!”慕容峻暴怒的站了起来。

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朋友的气怒之语,而是皇帝的雷霆旨意。可是,和洛洛和离……他怎么可能做到?就算杀了他,他也做不到!

恨恨的喘出几口粗气,慕容峻坐了回去,看着澹台冷峻而决绝的脸,半响才缓缓开口,“你自己想一想,洛洛嫁给你这三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母亲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出以前那样的事情?洛洛是怎么样变成现在这样子的?这样下去,对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若还有一点心疼洛洛,你就放手,让她好好过几天清净日子……”

慕容峻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苍凉——即使杀了眼前这小子又能怎样?要紧的是,他必须把事情瞒过天下人,也瞒住这小子,这是洛洛的心愿,无论如何,他当哥哥的,要帮她完成。

澹台扬飞怔怔的站在那里,三年来的一幕一幕在脑子里流过,得知他娶了宇文兰亭后病倒的洛洛,被宇文兰珠找上门去受辱后逃离的洛洛,在母亲天天不让自己回府时沉默的洛洛,自己不知节制的索求后脸色苍白的洛洛,还有如今那个在梦里也紧紧皱着眉头的洛洛……阿峻说得对,自己不配当她的丈夫,自己给她带来的终究是痛苦多于欢乐,伤害多于保护!

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灰飞烟灭,他极慢极慢的跪了下来,“臣,遵旨!”

“嗯,你们和离之后,我还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做,算是给你一个机会赎过。吐蕃有消息传过来,邺王的那位吐蕃侧妃的仇家去年已经死了,她早就表示过,希望能回到兄长身边,你就担任护送之责,将她安全送到了再回来吧。”

洛洛为这小子想得还真是周到,她对所有的人都想得很周到,只是她自己……慕容峻神色惨然的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澹台扬飞依然雕塑般的跪在那里,慕容峻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却无法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看见,慕容峻已经无法自控的转过身去,用手紧紧的捂住了眼睛。

第209章 生离死别

春天种下的忘忧草,九月之后已经慢慢花谢叶黄,从书房推开的窗户望去,满院都是一片凄凉景色,也不知道这“忘忧”一说,从何而来。倒是空气里晚桂的香味依旧若隐若现,让洛妍想起一首叫做《尘缘》的老歌,“尘缘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是啊,很快,都会成为烟云。

门帘微微一响,洛妍依然看着窗外,淡淡的道,“把茶放下吧,我等下再喝。”身后没有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呆住了:一身戎装的澹台扬飞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苍凉。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被魇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澹台慢慢的走了过来,突然伸手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洛妍又瘦了,背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那么明显,在他的怀里的她,几乎已经不是一个血肉之躯,而是一个苍白脆弱的纸人儿,他到底做了什么?

“洛洛,对不起,对不起……”

洛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恋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迷恋这个宽厚的胸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就像几个月前一样,天天窝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想的待到天荒地老,待到她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刻。可是她不能那么做,这个男人,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有那么多功业等着他完成,他的身上还那么多责任,她必须让他好好活下去,不那么内疚的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让他现在如此难过。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澹台扬飞身子一震,低头看着她,眼里慢慢燃起了一点希望,洛妍心口一阵刺痛,缓缓地摇头,“我不怪你,可是,我真的累了。”

看见他眼里的希望渐渐变成灰暗,洛妍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慢慢变成灰烬,“你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我不能再有孩子,甚至……每次看见你忍得那么辛苦,每次听见王妃说我不上心,我心里都很难过,你对我越好,我就越难过。可是,我还不敢让你看出这种难过来,因为我每次不高兴,你都会很紧张。我就算想哭,也要等你出门或者练功的时候,才敢偷偷的哭。扬飞,我真的很累。”

澹台的神色变得焦虑起来,“洛洛,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觉得你是累赘过?而且你的身体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的错!”

洛妍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告诉过你,在地牢里,德公公曾经对我说,我病得正好是时候,不然他只好下手把我弄病,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逃过这一劫,说不定到时候更惨。我也知道你不会觉得我是累赘,可是,我自己觉得我自己是累赘啊!所以,这次三哥下了那样的旨意,我觉得也好,至少,我们都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你可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再那么歉疚。”

澹台凝视着她,轻声道,“洛洛,你真的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真的觉得我们分开了,你会更轻松?”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澹台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我明白了,洛洛,我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那么不会照顾自己,你让我怎么放心?”

洛妍笑着摇头,“其实我才没有那么笨,我只是装作笨笨的样子,让你好一边叫我小傻瓜,一边紧张的做这个做那个,以后我一个人,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澹台眼睛渐渐的湿了,偏过头去,“你真的是个小傻瓜!洛洛,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可能要一年多才能回来,一年之后,也许阿峻的气就消了,也许我会比现在做得好,如果那时候……”

“没有如果!那时候我应该不在京城了,扬飞,我可能会去南边,可能会去很久,清远说,南边的气候更加适合我的身体,所以我大概不会再经常回来。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可是你也答应我,无论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澹台慢慢闭上眼睛,半天才道,“我明白了。”

一点一点的松开手,澹台贪恋的看着她含笑带泪的脸,在洛妍几乎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看下去的时候,他却对她笑了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洛妍扑到窗口,看着澹台一步步的走出院子,他走得很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秋风吹过,那纷纷扬扬的落叶渐渐遮住了那个离去的背影。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只是努力的睁大眼睛,把这个背影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

文清远收起账册,头疼的揉着额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洛妍,“你确信,我能帮你做好这些事情?”

已经是寒冬季节,洛妍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有些微微的发紫,屋子已经烧了地龙,加了火盆,她的身上却还裹着一件狐皮的褂子,“只有你能帮我了,清远。你的地位镇得住这些事,而且只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像义学,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有饭吃很容易,可是,我希望他们能够成为正直善良的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养活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

洛妍笑了笑,“还有,要照顾好我二哥,出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我添个侄子……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份孩子的礼物,让天珠帮我收着,若是你和明珠嫂子有了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份,不能让这些小家伙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姑姑……”

文清远扭过头去,悄悄的抹掉了落下的泪水,洛妍笑了起来,“你哭什么?你以后跟孩子们说起我,可不许这样,要跟他们说,他们有个很漂亮很能干的姑姑,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回来看他们,可是他们是不是好孩子,有没有做错事情,姑姑可是都知道的。”

“对了,你猜猜我给你们俩准备了多少份礼物?”洛妍笑嘻嘻的道。

文清远回过头来困惑的望着她,洛妍笑道,“十份!所以,你一定要努力的生!”

文清远眼里泪水未干,却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你当我是什么?!”

洛妍哈哈大笑,胸口却突然一阵绞痛,文清远看她脸色不对,忙从她袖子里拿出一个玉瓶,倒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喂到了她的嘴里。片刻之后,洛妍终于喘过气来,苦笑着摇摇头:这是最后一瓶药了。心远告诉过她,这个药可以让她基本行动自如,却最多只能支持三个月。那么,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洛妍转头看了看桌面上摊开的一张地图,上面标识着从京城去吐蕃的道路。他,应该走得足够远了吧,应该不会有机会听到她的消息……洛妍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的红色粗线,脸上露出温柔的伤感。

……

永年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六,迟迟不见踪影的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喧嚣的京城变得分外沉静。

乾清宫前,年轻的皇帝站在白玉栏杆前,久久的望着西边,雪花在他的龙袍上渐渐积了一层,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良公公站在一边,急得脸色都变了,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远远的只见雪地里跑过来一个小太监,一直跑到了慕容峻的跟下才跪了下来,“皇上,长公主的灵柩已经出了城。”

“怎么样?”慕容峻目光依然看着西边,缓缓问道。

“启禀皇上,京城百姓自发为公主送行的跪满了长街两侧,哀声一片,出了城之后,还有数百人跟在灵柩后面不肯回转,是兴王殿下把他们劝回城门的,说是公主遗愿,就是不惊动百姓。现在公主府前面,已经挂满了太学及各学堂学子的挽联挽诗……”

似乎有点冷意随着寒风吹进了他的衣襟,慕容峻哆嗦了一下,慢慢回转身子,挪动着早已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向乾清宫的大殿。

他身上的龙袍已经被雪濡湿,良公公忙掏出怀里早已捂热的干净毛巾上来帮他掸雪。慕容峻漠然的站在大殿的门口,第一次感觉到,他穿的这身衣服是如此沉重,重到让他无法亲自去送洛洛走完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程。

纵然他如今富有四海,纵然他日后统一天下,可有些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个哥哥都可以为妹妹做的,他都已经无法去做了。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笑吟吟的跳到他的跟前,大叫一声“三哥”……

大殿里,那庄严的金色龙椅在烛光下反射的光芒,似乎刺痛了慕容峻的双眼,他仰起头,慢慢逼退了眼里涌上的泪水。

……

安王走进上房的时候,一身都是雪花泥水,早有丫头过来帮他脱下外面的披风,又有婆子端了热茶上来。

安王妃淡淡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有些红,不由冷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发现,王爷原来如此多愁善感!”

安王默默的喝着茶,心里一片黯然。今天,看着那个在十里哭声中慢慢消失在风雪里的棺椁,他知道,他们澹台家欠这位公主的,只怕永远也还不了了。

看着安王的神色,安王妃的怒火不由更大了些,“我就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一出,这个公主跟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我看她要是早点死了倒是更好,省的扬飞因为她丢尽了脸面,省的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挨冻受……”

“你给我闭嘴!”安王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阴沉,眼神喷火。

安王妃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脸色涨红的站了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就算是我身边的人想谋害她,可我和扬飞哪里会知道?再说她不也没什么事吗?扬飞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凭什么不能说?”

安王长长的出了口气,闭目良久,一字字道,“好,我就告诉你,你哪点对不起她。上次你身边那个萧婆子给公主下的毒药,根本就无药可解。那时皇上就告诉我,公主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公主求皇上把这件事情瞒下来,尤其是要瞒着扬飞,求皇上让他们和离,然后把扬飞打发得远远的,这样时间过去久了他再知道这件事情,也会好受一点。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情,不过今天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好,省的再胡说八道!”

安王妃怔怔的坐了下来,突然道,“我不信!她怎么可能这么好心?我看八成就是她上次病没有好,本来就活不过这个冬天,才借着上次那事儿故意编了这么个借口,好让你们感激她!好让扬飞觉得对不起她!你也不想想,她那么骄横跋扈的人,生不出孩子都能神气成那样,怎么能突然变得这样心善?这鬼话骗骗你们也就罢了,可休想骗了我!”

安王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安王妃叫道,“你什么意思?甩脸子给谁看?我哪句话说错了?”

“你哪句话都没有说错,我刚刚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错,而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雪还在下,安王走进了院子里,久久的凝视着西边,心里突然对儿子有点羡慕。皇上还是不够了解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却多少有点数,一年多的时间,不可能改变儿子的那片心意,但即使如此,他大概也比自己,幸福得多。

……

元宏元年正月,天时比往年倒是暖和了许多。元宵刚刚过去,在河西都护府的重镇于阗,到处依然看得见昨夜的彩灯。只是此地风沙颇大,这些灯笼早已穿上了一层黄色的沙衣。

于阗自大唐起便与中原交好,最早以回鹘人为主,但自回鹘国为吐蕃所灭后,回鹘人西迁,而汉人则逐渐增多。因此,元宵也就成了当地的重大的节日。

鲜卑六部中的尉迟自唐天宝年间就开始担任于阗的节度使,如今留在京城的尉迟一支早已因几十年前卷入叛乱而衰败,但于阗都督依然由尉迟家世代掌握,如今的尉迟延宏在京城名声虽然不显,但在西北,尤其是于阗附近,依然是威震八方的人物。

不过,此时,这位平日里高傲暴躁的都督却坐在都督府的一间客房里,满面笑容的对着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将军侃侃而谈。

“我说澹台老弟,你也不要这样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了,老哥我好容易知道你的消息把你截住,你都没陪哥哥喝过几顿酒!你也知道,吐蕃道已经大雪封地,不到今年开春,无论如何走不了,何不在这里快快活活呆两个月?你这一路上吃沙子还没吃够?”

澹台扬飞淡淡的笑了一下,沉峻的脸色略微舒展了些,“好,今天我们就痛痛快快喝一顿!”

尉迟延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大丈夫何患无妻!”

澹台扬飞的脸色顿时变了,目光锐利的盯着尉迟延宏——他怎么知道自己和洛洛和离的事情?

尉迟延宏一怔,奇道,“澹台老弟,你这样看着老哥做什么?”

澹台扬飞半响才缓下脸色,淡淡的道,“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而已。”

尉迟延宏笑了起来,“老弟你不知道吧,就连我这种地方,也能读到《京报》,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份!我年前就知道这消息了。唉,难怪老弟你这样闷闷不乐,平安公主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我看到这消息也……”

一语未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被一双铁钳般的手死死握住,眼前的澹台扬飞一双眼睛竟然在瞬间变得血红,“你再说一遍,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报纸在哪里?走!你带我去看!”肩膀上的钳制终于松开,尉迟延宏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却被澹台扬飞一把拖了出去,他甚至连门都没去开,而是一脚便把门板踹飞了出去。

然后,整个都督府的人都听见了自家都督杀猪般的叫声,“你松手,我带你去,我带你去还不成吗?”

片刻之后,在都督府书房方向,突然响起了一声令人心胆欲碎的长嚎,那声音已经完全不似人声,而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匹濒死的孤狼。这惨烈绝望的声音久久回**在于阗的上空,街上所有的人一时不由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声音刚刚落下,一道人影从都督府里冲了出来,转眼间便消失在于阗的漫天风沙之中。

大燕元宏元年元月十六日,平安和孝长公主棺椁由嘉福寺运往皇陵下葬,同日,一代名将澹台扬飞消失于河西都护府于阗镇外,从此不知所踪。

第210章 天长地久

“骆晓飞,骆晓飞,你醒醒。时间已经到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洛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脑子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头顶上的无影灯洒下了柔和的光线,有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那张脸渐渐变得清晰。

“唉,你吓死我了!”她叹息着闭上双眼,“我还以为我又欠了报社的稿子,被领导追上门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心远微笑起来,那近在咫尺的笑容比看上去比无影灯更柔和明亮。

“感觉?好饿。”她真的好饿——半个月没有吃东西了!

“好,我在外面等你。”

从营养舱里慢慢走出来,这些蓝色**的魔力洛妍上次来重阳宫时就体验过——那还是稀释了几百倍的。照例是先来到浴室冲洗一遍,浴室的淋浴头对面是一整面的水晶玻璃镜,洛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松了口气,擦干水珠,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袍子。

心远静静的等在门外,看见她,眼里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你看起来很不错!唤醒你之前,我和老师已经检查过数据,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没有任何问题了,说起来,你的生命力还真是很强!不过,骆晓飞,为什么你不愿意把修复设定得更彻底点?”

更彻底点?洛妍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出现太明显的异变,自己能保持这样子就足够了——虽然比以前是要好看一些,但变化不算太夸张,如果再彻底点,她大概就会进化成一个女版的心远,那也太吓人了点!无论如何,她可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连扬飞都会认不出来的人……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洛妍扬起脸,胸口突然涨满的酸楚涌入了眼里。

洛妍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你忘记了吗,我刚出来,不能吃肉的。”

心远的脚步顿了顿,“是啊,我忘记了。不过,你的记性什么时候才能坏一点?已经两年了,就是你的哥哥们也都知道,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慕容洛妍这个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

洛妍苦涩的笑了一下,不由自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是啊,我也很奇怪,这里面跳动的已经是一颗新的心脏,可是,为什么里面的东西依然一模一样?”

两年来,一次一次的泡进营养舱里,洛妍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老式的电脑,渐渐的被全部更新升级,可是她的芯片里,总有一些内容无法改变。在她的脑海里,有些人,有些事,的确已经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但不包括他,不包括和他在一起那些的日日夜夜。

心远默默的加快了脚步,餐厅里,天师已经坐在了餐桌的一头,心远为洛妍拉开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洛妍的面前只有一碗最简单的白粥,但由于熬得恰到好处,喝进嘴里时感觉格外的香糯粘软。洛妍简直听得见半个月没有拥抱过食物的肠胃在发出惬意的欢呼。天师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粥是心远天没亮就熬上的。”

心远低下了头,仔细的研究着他面前的面包片,好像上面突然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数学方程式,洛妍也默然低头慢慢喝了一口,却觉得里面似乎多了一点涩涩的味道。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在离开餐厅之前,天师淡淡的说了句:“晓飞,你要的那一本草药书,我已经放在你的房间里了。”

心远蓦然抬头看着洛妍。天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洛妍也站了起来,心远却走了过来,站在离她一步的距离,半响才缓缓道,“你知道,我明天就会走,你真的要留下,不考虑和我一起回去?”

洛妍垂下了眼睛,“对不起,心远。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经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不适合你吗?你不是已经下了决心绝不当风车的一部分?你到底想要什么?”心远的声音有一丝压抑的愤然。

洛妍叹了口气,抬起了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心远,你告诉我,我跟你去了你的世界之后,我能做什么?一辈子周游太空,一辈子在虚拟世界里玩游戏?你的世界很完美,但是,它跟我没有关系,那不是我要过的生活。”

“这个世界的确很糟糕,我也的确不会去当风车,但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快乐、悲伤都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而且我也许能让它变得好一点,哪怕只是好一点点。”

“我会留在这里,放弃这个世界,我舍不得,我,做不到。”

心远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他已经失踪整整两年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一年前,她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曾经痛恨过心远对自己隐瞒了他应该早就知道的这个结局,也曾经心灰意冷的拒绝继续治疗。可是,后来她才慢慢想明白,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以为是的替他做了决定,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不知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么,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按照那个自以为是的安排,一个人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不会忘记他。

“骆晓飞,骆晓飞!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傻!”心远的语气里有种难言的痛楚,洛妍想后退一步,但心远已经伸出双臂紧紧抱了她一下,然后断然松手,转身离去。

“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改变了主意。”

美男就是美男,身上的味道果然也相当好闻,可惜,却不是她迷恋的,所以,她也不会改变主意,洛妍摇头笑了笑,慢慢走出了餐厅。

……

西北的三月,草地刚刚泛绿,逐草而居的牧民们渐渐出现在红柳河附近的草原上,这里正是各族杂居的地方,汉人、回鹘人、契丹人乃至吐蕃人都有,不过此时离红柳河最近的一支牧民却是吐谷浑人——原本是鲜卑慕容的一支,因数百年来在吐蕃与辽地生活,习俗却与中原慕容完全不同了。

此刻,在一处不起眼的帐篷外,羊圈里的羊都被赶了出来,羊圈避风的那个角落已被两块布帷挡住,里面不断传出女人痛苦的尖叫,还有不断的鼓励声音:“宣家媳妇,白仙女都来救你了,你一定能生出来,再用把劲!你看,神药吃下去你就开了,孩子的头都快能看见了!”随即是一个仿佛清泉般的声音,“佛爷已经在保佑你了,你不会有事,你的孩子会是这草原上最吉祥的宝宝……”

没过多久,布帷里传出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然后便是一声响亮的啼哭,有人笑道,“是个闺女,好大的嗓门!”

在帐篷外团团转的慕容宣长长的出了口气,拍拍胸口:真是佛爷保佑,媳妇是头胎,都生了一天一夜了,如果不是白仙女来得快,只怕……虽然是个闺女,但能够母女平安也就罢了,以后自然会有儿子的。想到高兴处,他抓过一头羊,一刀宰了下去。

另外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收拾干净了产妇,将她搬上一床垫了布垫的干净毯子,用被子盖严了,这才一起抬回了帐篷。又用一道布帘把她的床遮了起来。刚刚出炉的新鲜父亲在忙里忙外,满脸都是笑容。

一个妇人悄悄走到洛妍身边问道:“白仙女,你刚才那神药可还有没有?能不能……”洛妍认得她正是这支吐谷浑里的接生婆,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有半瓶药丸的瓶子,递到了她手里,妇人惊喜过望,差点便跪下磕头。洛妍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里面的药不过是白牛膝,对催产的确有些作用,却不算神奇,真正神奇的,其实是产妇对她的绝对信任——说白了,她现在更像是一个神棍,草药只是一个辅助。

在重阳宫里,给身体修复之余,她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学习催眠和草药学上。这一年多来,行走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些相信巫医的牧民部落里,她救助过的人,倒也真是不大数得清了。

如今,她自己的小窝就在红柳河上游,在这片草原上风景最美的绿洲旁边,小小的双层木屋,一面是堆满各种书的木架,一面是打开就可以垂钓的窗户。她有一半时间住在重阳宫,一半时间住在这里。被她救治过的部族头领坚持要送给她两个女奴,她想了很久还是接受了,就像她接受了到羊圈里去帮吐谷浑妇人生孩子,接受附近牧民随时送来的奶茶或羊腿。

天师告诉过她,两个哥哥知道她过得很好,都很想念她,但在经历过太多的惊心动魄和悔恨伤痛后,她却越来越肯定,她想要的不过是这种安静简单的生活。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仰望星空的时候,她经常会有一种错觉:他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白仙女,白仙女。”有个声音打断了洛妍的思绪,她发现产妇正满脸期待的抬着头,“这孩子是您救的,您能给她起个名字吗?”

洛妍低头看着那个闭目沉睡的小小婴儿,突然心里一动,“我看,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好名字呢,现在可不是草原刚刚泛青的时候!”一个妇人忙插嘴道。

产妇的脸上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青青,青青,以后你就叫青青了。”洛妍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银镯子,“这是我给小青青的礼物,你帮她收好吧。”

众人的眼里顿时射出了艳羡的光芒,慕容宣忙走过来道,“这怎么使得?”

洛妍笑了笑,“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和这孩子有缘分。我先走了,以后我还会来看小青青。”

帐篷外面,铁锅里的羊肉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慕容宣忙走了出去,却听他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杨大哥,怎么是你?真是巧,我媳妇今天生了个闺女,刚熬好羊汤,你快进来喝一碗!”

“杨大哥,你快进来啊,发什么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道,“好,那就叨扰了。”

那声音十分低沉,但听在洛妍耳朵里,就像炸响了一个惊雷一般,她转头看着帐篷门口,只觉得全身血液好像这一刻都已经被抽空。

慕容宣挑起了门帘,一个洛妍永远都不会认错的身影一步步走了进来。有人在低声叨叨,“呀,这就是那个徒手杀了只黑熊的杨兄弟?”“倒是挺年轻的。”

不过,洛妍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是坐在布帘后面,从布帘的缝隙里呆呆的看着他,除了黑了一些,他的样子居然一点都没有变,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那刀刻一般冷峻的五官,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每一根头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慕容宣笑道,“杨大哥,有两年没见了吧,你找到你的妻子没有?”

澹台扬飞点了点头,“找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布帘的方向,轻声道,“洛洛!”

洛妍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梦游般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去,澹台先是静静的看着她,突然跨上一步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洛洛!”

洛妍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听得见他的心在砰砰的狂跳,就像她自己的心一样。她有无数问题想问他,却一个也不敢问出来。这样的情形,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太多次,她只怕一开口,自己就会又一次醒过来。

突然间,澹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抱着她跳上马背,催马便向草原狂奔而去,身后留下若干个已经化成了泥塑的人。

坐在他的怀里,洛妍像以前一样抱着澹台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口,对她来说,他的心跳声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仙乐,泪水忍不住的滑落下来。迎面刮来的春风还有些微寒,刺得皮肤有些疼,但这疼让洛妍慢慢的觉得,这大概不会是梦了。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正低头看她,满脸都是飞扬的喜悦。

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还没有停稳,澹台扬飞却突然抱着她向后倒去,他的背重重的摔在地上,却让洛妍稳稳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洛妍刚吃了一惊,就听见他大笑的声音:“洛洛,我真欢喜!”

洛妍松了口气,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澹台抚摸着她的头发,“洛洛,你怎么不说话?”

“小傻瓜!洛洛,我的小傻瓜!”澹台坐了起来,捧起她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浓情。

良久良久,澹台才终于放开她,“洛洛,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报上会说你已经死了?”

洛妍低声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失踪,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这里找我?”

澹台长长的出了口气,“我是在于阗读到了《京报》……后来,有一段时间的事情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醒过来时是躺在一个牧民的家里,等我养好了身体,已经到了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晚上,我想通了很多事情,然后,我一直没有办法突破的一种境界突然就打开了。我很清楚的感觉到你一定还活着,又想起曾经听到过小天师跟你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会帮你离开,我猜你大概是在重阳宫,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西北找你。”

“这三年,我走遍了很多地方,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不过,刚才我真的在帐篷外听到你的声音说‘就叫她青青’的时候,你不知道,洛洛,我真的欢喜得快要疯掉了,一动都不能动……”

洛妍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对不起,那时候,我中了毒,清远说我已经好不了了,小天师却说,他有办法让我活下来,但是,他也不能知道需要多久,能好到什么程度,更不能保证我好起来之后还是原来的样子。所以,如果想让我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先斩断我在这个世间的一切尘缘。”

“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知道,是你无意中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也不能让你抛开一切来等我,来陪我,所以我才求三哥让我们和离,让你走远一些,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没想到会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澹台扬飞轻轻的吻着她的头发,“没关系的洛洛,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以前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洛妍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不安,“扬飞,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他想回京城怎么办?如果他还想回到军营怎么办?他曾经那么坚决的表示过,有需要的时候他会抛开一切为国杀敌。可是,她已经决定不再回去了。

“以后?我还没有想过,不过,洛洛,”澹台扬飞凝视着洛妍,试探的问,“我们就在这边生活下去好不好?我母亲已经有了父亲陪她,安王府还有俊飞,还有云峰,我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在这边已经有一些根基,认识了很多朋友,就算放马牧羊,也能生活得不错,我还可以陪你到天下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看一看,只是你可能会不习惯……”

“是以前很喜欢。”澹台的神色里有淡淡的惆怅,“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曾和德胜斗了一场,他本来已经完全没有勇气,可是我说我不会让他再欺君的时候,他的气势却突然回来了。你知道,这种东西骗不了人。我那时候就明白了。后来那几天我守在你的床前,看着你昏迷不醒的样子,突然觉得真没有意思,我这些年的拼命,简直就像一个笑话!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再去军营了。”

“这几年,我在西北走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包括契丹人,其实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他们的勇士,灭掉他们的国家?我不想再回去了,洛洛,我不想再帮任何人杀人了。”

“不会的,我们不会再去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们这辈子都不回去了。”洛妍把头埋在澹台的胸口,闭着眼睛,只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太阳渐渐西斜,在绿茵茵的草原上抹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那匹在一边吃了一下午草的马悠闲的踱了过来,澹台的声音里满含笑意,“洛洛,你还没有注意过这匹马吧?”

“天啦!是小金!你是怎么找到它的?”看着这匹皮毛在夕阳下闪动着金色绸缎般迷人光泽的汗血宝马,洛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遇上了,当时它在一队从京城往西域去的香料商的马队里,那时候我还没钱买回它,索性就扮了回马贼,抢了就跑……”

“你还会当马贼?”

“当然,我会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吹牛!喂,小金!小金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夕阳下,两人一马的身影慢慢变小,远处传来一声骏马的响鼻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臭小金,你又看不起我!你信不信我把你腌成马肉干吃?”

“洛洛,唉,洛洛!”

番外:大漠烽烟 天涯明月

沙漠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变态。被无遮无拦的烈日烤出的如浆汗水几乎还没有干透,那随着夜色呼啸而来的冷风,便让寒栗一颗颗从皮肤上冒了出来。

不过,对于猫腰藏在营地车栏后面的这队大燕士兵来说,这该死的气候却不算什么了——五六百名彪悍的沙匪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人数足足是他们四五倍!夜风将他们手中火把吹得猎猎做响,也把他们的面孔照得格外狰狞。

刀已出鞘,箭已上弦,那股若有实质的杀气比夜风更为冰寒。

大燕带队的将军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岁,表情依然十分镇定,但心里却和众人一样发沉——原以为送这拔汗那王子归国不过是趟闲差,他又一直想来这边看看,没想到走进这片沙漠的第三天,居然会遇到这样的突然包围!此时也不容他多想,只能大声道:“某乃大燕金吾卫中郎将崔凯军,奉旨出使,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金吾卫士兵纷纷举起盾牌或避在车后,两轮箭后,沙匪开始呐喊怪叫,声音尖锐刺耳,眼见就要冲锋。

突然之间,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悠长雄壮的号角,沙匪们的叫嚣之声顿时静了下来,火光之下,只见他们面面相觑,打头的一个沙匪转头向号角的方向大声道,“不知明月山庄来者何人,沙豹向庄主问好!”

黑暗中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笑道,“沙豹叔叔好,我师傅想问问沙豹叔叔,叔叔在山庄百里内做生意,为何不曾知会我们一声?”

沙豹脸色顿时有些尴尬。那声音又道,“本来叔叔做大买卖要保密也是常情,可此次是向大燕金吾卫动手,必然会引起大燕震怒,沙豹叔叔可曾想过后果?”

沙豹脸色阴晴不定,嘴里大声道:“此事既然是我接下的,到时自然不会连累各路弟兄。”——他何尝不知道此事重大,但拔汗那的小王子出了万两黄金来买那营地里他大哥的人头和身上的金印,实在不由他不动心,他花了好几天才调集了这么多人马,为的就是不走脱一个活口——就算今夜能脱,这几百里的沙漠,也能让他们困死在里面。

那个清朗的声音大笑起来,“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会将此话传给各路叔叔伯伯们,想来大燕若大军不来则已,大军来攻时,沙豹叔叔自然是要一人承担,不会连累大家的。”

沙豹脸不由青了:他打的主意自然是做了这笔大生意再说,就算惹恼大燕,这方圆千里的十几路人马,他们怎么知道是谁做的?自己到时找个地方一躲,管他天崩地裂,但现在看来,到时若真有那一天,不用大燕动手,这些人马就会把自己献出去……

看了看身后的人马,想想前面的万两黄金,沙豹一时简直恨不得把这横插一手的明月山庄也干掉算了,但想到那山庄主人的手段,不由又哆嗦了一下——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要等到够五百人才动手?结果入了明月山庄的地界,却不再是他能说了算。

“沙豹叔叔可能还不知道,这营地里的王子也就罢了,带队的将军却是大燕皇帝的心腹爱将,他若有失,大燕皇帝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谁都知道,如今的大燕皇帝是一代雄主,十年内南平大理,北击契丹,这种帝王的怒火……沙豹脸色变幻,终于笑道:“多谢小叶提醒,今夜是我莽撞了,请代我向庄主赔罪,沙豹这就告辞。”

那声音笑道:“叔叔太客气了,我师傅今天还说,他得了几匹好马,也就是叔叔有本事降服。叔叔若不嫌弃,过两天小侄会去叔叔那里送马。”

他身边的一人便急道:“老大……我们已经收了定金。”

沙豹冷冷道:“退回去!”拨马往回就走,沙匪们有的立刻跟上,有的呆立了半响也跟了上去,密密麻麻的人马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

大燕的将士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就如做梦一般,不由相视茫然,突然听见马蹄声响,一个少年骑马到了营地前面,“带队可是崔凯军崔将军,我师傅想请将军一晤。”听声音正是刚才喊话人。

崔凯军站了出来,心中惊疑,沉声道:“不知尊师有何吩咐?”——他自然看得出来,这庄主只怕是比刚才那拨沙匪更难缠的角色,他可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

少年微笑道;“我师傅想问崔将军,您挖土的功夫这些年可曾撂下了?”

崔凯军脸色不由大变,回头厉声道:“带马,开门!”旁边的亲兵摸不着头脑,忙道:“说不定有诈,请将军三思!”崔凯军已经一鞭子抽了过去:“快去!你们好好守着营地,我回来再开拔。”

众人不敢再迟疑,忙推开了两辆车,又带了马过来,崔凯军翻身上马冲了出去。那少年拨马在前面带路,崔凯军已经忍不住道,“将军、将军他这些年可好?”

少年笑道,“崔将军到了就知道。”

黑暗又有几匹马跟了上来,一行人往北而去,足足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远处的灯光,却是到了一处绿洲中的庄园,院墙起得甚是雄壮,隔六七米便是一处马面,四角修着碉堡,少年呼哨了一声,厚实的院门缓缓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走了出来,崔凯军呆呆的看着这张与记忆里没有什么差别的面孔,翻身下马便跪了下去,声音已经哽咽:“将军!”

澹台扬飞也心神激**,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扶起了他,笑了笑:“你小子……”突然看见铁手泪水纵横的脸,不由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正相对无言,突然间,从澹台背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爹爹。”

铁手低头一看,却是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雪白的小圆脸就像个玉娃娃,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看向自己。澹台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囡囡,你怎么还没睡?”

囡囡笑嘻嘻的道,“哥哥没睡!”

随着她的话语,从门里磨磨蹭蹭走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脸做了坏事被抓住的表情,“爹爹,我想看看中原来的叔叔。”

澹台扬飞摇头笑了笑,指着崔凯军道:“这就是崔叔叔。”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崔叔叔!”

崔凯军笑得嘴都合不拢,笑道:“好孩子,叔叔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回头一定补给你们。”又瞅着澹台扬飞道:“不知道将军夫人……”

澹台不由摇头,无奈的叫了一声:“洛洛!”才回头对铁手解释道:“你莫害怕,公主当年只是病重难治,才遁入重阳宫的,后来我找到了她,在这里安了家。”

慕容洛妍好容易止住笑,走了过来,两个孩子也立刻依偎上去,“娘!”

崔凯军依然有些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两个与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的身影,他不由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一切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还是洛妍先笑道:“咱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吧!”澹台抱起了囡囡,她便牵了儿子云湛,一面走一面笑着道,“清远说,你和小蒙的老大是最调皮不过的小捣蛋,如今可老实些没有?”

说到儿子,崔凯军脸上不由容光焕发,“自打进了军校,如今像换了个人,也知道心疼他娘了……”

囡囡奇道:“什么是军校?”

澹台扬飞忙轻言慢语的解释了一番,崔凯军看见他柔和的表情,差点又开始揉眼睛。听见洛妍又在问小蒙和天珠的近况,少不得回过神来仔细回答了一遍,小蒙如今也是两个儿子的妈,却一心想要个女儿,天珠前两年倒是意外的生了个女儿,小蒙羡慕得什么似的,连只有儿子的文清远都稀罕得不行。

铁手一面说,一面忍不住也羡慕的看了澹台怀里的小粉团儿好几眼。

这明月山庄占地极大,前院有一排排齐整的房屋,和一片颇有规模的练武场,穿过一处月亮门,眼前的风景却骤然一变,清水环绕,假山玲珑,几处简洁雅致的亭台都是黛瓦粉墙,竟是一番地道的江南风味。

洛妍见铁手看得发傻,笑道,“这地方也不是我们建的,原是个部族大头领的产业,大概也是风雅人盖的,我们接手后只略微动了几处。铁手你不知道,如今你当了将军,扬飞却入了黑道……”

澹台扬飞不由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怎么又胡说?我不过是组了支马队和镖队,自然要跟各路人马各个部落打好交道,怎么就成了黑道?”

崔凯军本是江湖出身,自然听得明白,不由笑了起来,“将军就算走镖也是天下独一份的,吹声号角就可以吓走几百号沙匪,我算是开了眼界。”

洛妍道,“就是,我看那些沙匪头子看见他,各顶各的老实,他一定是瞒着大家当了他们的瓢把子。”

澹台扬飞想要解释,却看见洛妍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笑,只能微笑不语。

一时进了花厅,屋子早设了一桌,上面有七八道冷碟,一坛美酒,待铁手坐下,又有几个丫头将热菜端了上来,有两个丫头是中原打扮,生得甚美,有两个却是当地人的模样,黑瘦黑瘦的。铁手心里有些纳闷,但澹台恰恰将酒坛的封泥拍开,一股浓洌的酒香顿时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铁手也不多话,捧起碗便喝了一大口,放下碗时,只见两个小朋友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的,说不出的好奇,顿时摸着脑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洛妍笑道,“他们两个野惯了的,最爱听客人讲南来北往的故事。”又低头对两个孩子道,“今天太晚了,叔叔和爹爹有话要说,娘带你们去睡觉好不好?明天早点起,娘带你们摸鱼去。”两个孩子顿时欢呼一声,溜下凳子。

洛妍站了起来,向铁手点点头,“铁手,我失陪了,你们慢慢喝。”两个孩子也向崔凯军和澹台扬飞道了别,洛妍一手牵起一个走了出去,只听囡囡道,“娘,那哪吒的故事,你早上讲到海里又出来一个妖怪……”

铁手愣愣的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才忍不住对澹台扬飞道:“将军,公主说,要带公子和小姐去,摸鱼?”

澹台的视线依然停在门口,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神色却十分柔和,“嗯,夏天带他们摸鱼、抓知了,冬天做雪屋、捕麻雀,她还编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说给孩子们听,我那小子前两年总是自称什么齐天大圣……”

铁手嘴巴微张,愣了半响只能端起酒碗,“将军请!”

一碗烈酒转眼间全进了肚子,铁手的神色变得放松,依稀又有了当年嬉皮笑脸的模样。听澹台三眼两语的说了别后的经历,叹了口气道,“将军,你如今这日子真是神仙般逍遥痛快,属下若是能脱了这身官袍,真想还在将军麾下继续做个亲兵。待我从西边回来后,不知是否还能来见见将军?”

澹台微笑道,“我原本答应了和她一起周游四方,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孩子们也大了些,过些日子,我们就会离开这里,到南边去走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不过你放心,我们也会悄悄去京城看一眼,到时自然会相见。”

铁手连连点头,不多时几个丫头又捧了刚烤好的羊腿进来,铁手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山庄的丫头不是周围部落贫苦无依的孤女,就是被沙匪劫掠的中原女子,因种种原因无法再回去。洛妍这些年依然在行医救人,也在丫头们中间挑选了几个教了医术,拿澹台的话说就是,“在这片地方,得罪了我没关系,得罪了她,只怕一口水都讨不到。”

两人一边喝一边说,澹台刚说到这几年不但慕容谦与文清远来过,安王也带着云峰过来住过半年,抬头却看不见铁手的人了,不由摇头一笑,弯腰从桌子下将他拖了起来,半架半扶着送入客房。

待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时,洛妍正坐在灯下看书,看见他回来,笑着站了起来,“铁手已经喝倒了?”澹台点点头,顺手接过她手里的书,折好页放在一边,一看却是本江南的游记,笑了起来,“这么急着出去玩?”

秋天,当年在江南第一次见到他,就是秋天,洛妍不由想起了那一夜朦胧的月色,那满院子金黄的银杏……正出神间,澹台突然伸手搂住了她,洛妍抬头正对上一双盛满宠溺的眼睛,那里面分明装着一样的回忆。

十三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人间已换了一番天地,然而今夜的月光却依然像十三年前一般温柔如水,而眼前的这双眼睛,也和是十三年前一样深情如水。洛妍靠在澹台的胸口,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慢慢的醉了。

窗外,如练的月华静静的照着空寂的沙漠,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看起来犹如波浪,月华也静静的照着山庄外的那块牌匾,上面只有四个字:

“天涯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