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

方梦白走出火车站时,白河正下着小雨。她一眼认出了撑着黄布伞站在雨幕中的白长山。上次见面是在十一年前,那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白叔叔非常英俊高大。可现在,他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背有些微驼,身材更加瘦削了,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好老相。

白长山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迅速跨前一步,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那一瞬间,方梦白异常激动,突然有一种见到父亲的感觉。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说:“都成大姑娘了。和你妈长得一个模样。”

方梦白说:“我要是像你一样高大就好了。”

方梦白和白长山肩并着肩,两人共一把雨伞,在寒雨中走向车站。白长山说,刚接到你的电报,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方梦白说,你才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白长山感觉她话中有话,便问,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她说,是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大喜事。听说是喜事,白长山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继而猜测到底是什么事。结婚是不可能的,她才二十岁,还不到婚龄。招工?恐怕轮不到她。当兵?差得更远。她说,我告诉你,我考上大学了。

听了这话,白长山突然停下来。方梦白看着他,问道,白叔叔,你怎么了?他说,我太高兴了。大概是人老了吧,一高兴全身就发软,腿抬不起来了。方梦白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他说,白叔叔,等我大学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后我要好好孝敬你,就当你是我的爸爸一样。

白长山突然落下泪来,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可惜,你妈没能见到这一天。她如果活到现在,不知会高兴成啥模样。

方梦白一时语塞。妈妈反复叮嘱过,不要将她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她担心言多必失,不敢接这个话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白叔叔,慕芷姐姐和慕衿姐姐还有慕汉弟弟参加高考没有?白长山叹了一声,说,他们哪有你这么聪明?慕芷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慕衿和慕汉倒是考了,连中专线都没够。方梦白说,不要紧,叫他们加紧复习,明年再考嘛。

十一年前她住过的那间房子更残破了,倒是比她第一次见到时干净整洁了许多。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白长山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过,而且换了新床单,添了新用具。进入房间,她在**坐下来,白长山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怪难为情的,说,白叔叔,我是不是长变了?白长山显然走神了,听了她的话,身子震了一下,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变了,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都上大学了。告诉叔叔,这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

方梦白一阵紧张。有关的话题,他在给自己的信中几乎次次都问,而她从未回答过,因为她根本无法回答。现在当了他的面,再也无法回避这个话题。而妈妈不让她说出真相,她只好现编了。她说,我一个人过来的。白长山说,你一个人过?你的继父呢?他不管你?方梦白的嘴撇了一下,一种声音从鼻子里吐出,说,他?不是他,我妈不会那样惨。他带着一帮人在我家开会,商量造反的事,还伪造中央文革小组的文件,被抓起来判了刑。白长山一下子呆了,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他说,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一个人?她嗯了一声。他说,可是,我寄给你的钱,你一分都没有用,你哪来的钱生活?

最难的问题来了。方梦白想到自己曾帮卢叔叔的母亲摆茶摊,便说,我每天放了学就摆茶摊,一分钱一杯。白长山说,卖茶能赚几个钱?怎么够你生活?方梦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来了,卢奶奶整天摆茶摊,一天也就收入三两角钱,自己说是放学后摆摊,那点收入,怎么可能够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继续往下编,说,有时,我也去捡点废品卖。白长山说,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吗?她说,妈妈的同事,有时会送我一些东西。他说,孩子,你过得这么苦,那些钱你为啥不用呢?你让叔叔心疼死了。她笑着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白长山请了假,带方梦白去沙坪岛公园游玩。沙坪岛是松花江上的一处三角洲,在当地名声很大,早已经成为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处。而实际上,岛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筑非常少,即使是公园,也没有太多的景点。方梦白一心记着母亲以及自己入学的事,兴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长山却是兴致勃勃,一个劲地对她说,上次你们来,你妈不肯出来,没有带她到沙坪岛上看一看,想起来就后悔。方梦白说,其实,当时她根本不可能出门。白长山问为什么,她说,不久前,她被红卫兵批斗了,剃了阴阳头,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面走,担心红卫兵会取下她的帽子。

听了这话,白长山愣了半天。方梦白担心他会沿着这个话题往下问,指着不远处的江说,那就是松花江吧?白长山说,是啊,所以,白河和宁昌有一个相同的别名,叫江城。方梦白不希望他回到那个话题,尽量让他说些别的话。她说,听妈妈说,你曾经去过宁昌?那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参加了第四野战军解放宁昌的战斗。原先以为,白崇禧会在宁昌打一场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宁昌外围打了几场小仗,白崇禧带着军队向南跑了。白长山在宁昌驻扎的时间并不长,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汽车上,驾驶着汽车,运送着武器弹药到处跑。

尽管方梦白一直避免这个问题,到了晚上,白长山还是将这个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从松花江返回城里,在餐厅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回到她的住处。白长山坐在她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抽完了两支烟,然后单刀直入问她,梦白,告诉我,你妈是咋死的?方梦白的心猛一紧,这一刻终于来了。

她说:“被造反派整死的。”

他说:“我知道。我是想让你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好吗?”

无路可退,她只好胡编乱造。她说,一九六七年,他们那里武斗闹得很厉害,打死了很多人。后来组建革委会,彭陵野原来的一个手下为了自保,把彭陵野伪造中央文革小组来信的事报告了。这件事被定为反革命案件,我妈也被抓了起来。过了几天,造反派来了两个人,见了面就问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儿吗?我说是。他们说,你妈让我们来带你去见她。我说,我妈在哪里?他们说,等一下你就可以见到了,跟我们走。

接下来的讲述,全都是她临场发挥,现编的。有关见到尸体的细节,她说不出来,只好将那个夏天在街上见到一个死人的情况说了。那个人是一个女人,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弃尸街头,身上卷着一床破草席。很多人围着看,竟然没有人收尸。到了下午,也不知怎么搞的,破草席完全掀开了,尸体竟然是浑身**的。身上伤痕累累,难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肤。有人说她是走资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对,说看上去她只不过十几岁,哪里可能是走资派?方梦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说过是在母亲被关押的地方见到母亲尸体的。那封信是母亲说一句她写一句,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没太用心。将这个故事编出来后,她才意识到,如果白长山问仔细一些,事情一定会穿帮。

白长山根本就没有推敲她所讲事情的真实性。那个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许对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时竟然暴尸街头,他悲从中来。方梦白正在讲述的时候,感觉白长山的神情有异,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头微微向上仰着,嘴张开。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个大大的喷嚏,却又半天打不出来。方梦白全身一紧,似乎在帮着他使劲。过了几十秒钟,突然一声惊天震地的长号。不是喷嚏,而是哭声。白长山忍不住,大哭出来。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几声,身子一软,整个人从凳子上溜下来,坐到了地上。他双手抓着衣领,哭着说,妹子,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梦白的心,被他的哭声紧紧地揪住了。从他的哭声中,她感受到了他对母亲的爱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这种爱还没有丝毫消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经历了血与火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可他现在流了,那只是因为这泪在他心中压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和母亲是否死了无关,只是哭他们的这段情。

白长山越哭越伤心,最后开始全身抽搐。方梦白见状吓坏了,暗想,他该不会因伤心过度而死吧?她害怕了,犹豫了再犹豫,最后决定把真相告诉他。她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如此悲痛欲绝,哭着上前,搀起他,说,白叔叔,对不起,我没有对你说真话,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编出来的,我妈没有死。白长山仍然在痛哭,根本没有听清她的话。她于是大声地说,叔叔,别哭了,我妈还活着。

这次他听清了,猛地止住了哭泣,盯着她看了几秒,问她:“你刚才说啥?”

她说:“我骗了你,我妈还活着,没有死。”

白长山眼中闪射出兴奋的光芒。但只是一瞬,这光又黯淡下去。他说:“好闺女。我知道,你是怕我太伤心,所以才这样对我说的。”他在她的搀扶下坐到了**,努力压抑着情绪对她说:“孩子,叔叔这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和你妈的这段情里了。这段情把叔叔掏空了。现在叔叔老了,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方梦白流着泪说:“白叔叔,我没有骗你。你仔细想一想,我给你的第一封信说,我妈是夏天死的,可刚才我忘了那件事,说是那一年的秋天死的。还有……”

白长山说,“这么说,是真的?”

方梦白说:“是真的。”

她以为他还有话要问自己,可他没有,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坐在他的面前,感受着他的那份情,深深地感动着。她说,其实,妈妈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你。你每次写给我的信,妈妈都会要过去,小心地保存。红卫兵造反派抄了几次家,也没有把那些信抄出来。白长山哦了一声。方梦白继续说,有好多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妈妈在说梦话,叫你的名字。白长山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泪水溢出眼眶,顺着他那爬满皱纹的脸,清溜溜地往下流。他伸出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她说,我这次参加高考,妈妈一直问我,你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果考不上呢?我拿到通知书以后,她又说,快点给你白叔叔发封电报,告诉他这个喜讯,他不知会高兴成么样。

第二天白长山送她去车站,他虽然没有对她说多少话,可是,见到她,他的眼泪立即流了出来。一直到火车驶离,他仍然站那里,举着右手向她挥动,眼角挂着泪珠。他将一句话说了无数遍,以至于火车行驶了好一段时间,方梦白的脑子里还映现着他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以及回响着他所说的那句话:梦白,有时间的时候,带你妈来看看我,好吗?

她想,我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要为这段惊世骇俗的爱情做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哪里料到,进入大学以后,离陆秋生近了,每个星期天都去陪他度过,渐渐揭开了另一段爱情的迷雾。难怪母亲一再叮嘱,有时间要多去看看你陆伯伯,他一个人孤身几十年,又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就去对他尽点孝心吧。原来,母亲是想以这种方式,偿还一些她所欠下的情债。

一九七八年下半,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开始全面推行土地改革,所有的地主富农全部摘帽,不再有地富中贫之分,成分一律改为农民。城市开始了全面纠正冤假错案,被纠正的案件,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五七年反右,一是“文革”时被打倒的老干部。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政策,也在逐步落实。

有一个星期天,方梦白去陆秋生家时,见里面正在大搬家。这些居民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现在突然之间要搬走,心里都不情愿,不少人在发牢骚,口里骂着资本家。和陆秋生见了面,才知道这里是陆家的祖宅,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没收,现在落实政策,退还给陆家。陆秋生的父母在“文革”中已经去世,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了,姐姐被流放到大西北,落实政策后才返回北京。其他几个亲人,“文革”中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这次政府发还他们的旧宅,又拨出一笔专款进行修缮工作。陆秋生想将宅子捐给政府,可是,他的兄弟姐妹坚决不同意,说这宅子的产权并不属于他们这一支,还有流落台湾和美国的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以及一个堂伯叔。如果要捐献,那也需要他们一致同意。政府的意思陆秋生明白,改革开放了,要招商引资,希望流落海外的炎黄子孙回来帮助祖国的四化建设。几十年来,结下了不少怨,如果不表现一种姿态,这些人怎么可能回来?

宅子里的老住户一旦搬空,偌大的宅子,便只有陆秋生一人。他看着宅子,对方梦白说,你看,我一个老右派,要这么大的宅子做么事?打扫卫生都会把我累死。方梦白说,是啊,现在就差一个女人了。说过之后,她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说,陆伯伯,现在全国都在给右派摘帽,你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你也该找个人成个家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是想。她问,有么问题吗?他看了看她,说都已经几十年了,如果没有问题,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特别的苍凉和无奈。这仿佛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声音,而是一个一百五十岁的声音。

方梦白突然明白了陆叔叔为什么一直独身,原来,他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人。这个女人是谁?值得陆叔叔付出一辈子?她突然对那个女人充满了兴趣,缠着他,一定要他告诉自己。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陆秋生就是不肯说。

下个星期,方梦白去的时候,陆秋生不在,只是给她留了个条子,说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要去红川一趟,大概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这所大宅虽然全都清出来了,可陆秋生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方梦白为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便想发现与那个女人有关的痕迹。陆秋生的家实在简陋,竟然没有一把锁。她找了半天,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藤皮箱子,打开来,见里面放着一床床单、一个枕套,是全新的。其余的全都是书,有一整套精装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列宁选集和四卷本竖排的毛泽东选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方梦白将床单和枕巾拿出来放在**,再拿起那些书,仔细地打开。这些书已经被翻过很多次了,上面画满了着重线。她仔细地翻动书页,希望上面有照片一类的东西掉下来。可是没有。她将箱子放好,又检查别的地方,还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没课,她再一次来到陆秋生的家。陆秋生作为右派分子,他的家不知被造反派红卫兵抄过多少次了。如果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要么是早被抄走了,要么是藏在了某种极其隐秘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她首先想到的,是墙上什么地方或许有个洞之类的,可以藏着东西。她将房间里所有的墙缝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接着便找地下,或许,他将重要的东西埋在地下的什么地方了吧。如果要埋在地下,肯定会有某处的土和别处不同。地平原是青砖铺成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青砖已经揭掉了,**着地面。她将地面仔细地查看了两遍,没有发现有异常的地方。

方梦白在**坐下来,仔细地思索。白长山写给母亲的那些信,母亲是把它们缝在针线包里的。陆秋生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类似的地方吗?他的身份和母亲不同,被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放在那样的地方,被抄出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他应该放在一个造反派随手可以拿到,又绝对不会怀疑的地方。哪些东西是不被怀疑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肯定不会被怀疑。她突然想到,陆秋生珍藏的那些著作,即使是精装本,也都包着封面,会不会藏在那些牛皮纸的封皮里面?

她再一次拖出那只箱子,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打开仔细包好的封面,见里面果然有一张照片。最初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怎么是自己的相片?他暗恋的人是自己?这怎么可能?等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复下来,再仔细看照片,才想到这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下面有照相馆的名字和时间,显示的是一九五一年。她翻过正面,见背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送给陆秋生哥哥”,下面是签名,正是母亲的名字。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难道陆秋生暗恋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忆了自己所了解的陆秋生,心中豁然明白。自己最初见到这个陆伯伯,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以母亲的哥哥的面目出现,给她送来很多食物。自己下放到东西湖农场,应该是周爷爷帮的忙,母亲倒不十分关心周爷爷,却一再叮嘱自己要多来看看陆伯伯。自己参加高考,担心政审出问题,母亲给陆秋生写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她急得要死,隔天催母亲一次,要母亲再写信去问问,母亲却胸有成竹。自己上了大学,每个星期天来看陆秋生,他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方梦白打开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面,发现了许多封信。这些信有些是陆秋生写给母亲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亲的回信。陆秋生的信很多,写得情深意长,爱意绵绵。而母亲的回信要少得多,并且写得尽可能简略,不带感情色彩,有点像流水账。通过这些信,她知道了一个事实,母亲曾和陆伯伯订过婚。

她将那些信重新封好放进箱子里,将箱子推进床底,然后离开了陆秋生的家。她的心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母亲爱的人是白长山,虽然白长山也爱她,可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为这个社会所包容。相反,陆伯伯爱母亲爱得如此之深,宁愿一辈子独身来守候这段爱情,也不愿对这段感情有丝毫辜负。几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唤起母亲的爱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梦白期末考试的日子。早晨进入考场前,天上正下着小雪。气温快速下降,坐在考场里,手脚冻得疼痛难忍。宁昌是个十分特殊的地区,冬天的平均气温在零度左右,空气湿度大,又属于非供暖区,寒冷就像千万把细密的小刀,在**的皮肤上割剐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细的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考试结束,交卷走出教学大楼时,外面已经是厚厚一片积雪。

方梦白跟着同学一起往宿舍里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循声望去,见陆秋生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没有打伞,任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陆伯伯,你怎么来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陆秋生说,没事,今天我高兴,我想让自己披一身雪。方梦白说,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陆秋生说,是的,我刚刚接到电话,平反通知书今天已经签发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了湿意,清浊的泪液开始汇聚,不一会儿盈满了下眼睑,又顺着有些下垂的眼袋滚落下来。

她说:“太好了,陆伯伯,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陆秋生伸出手在脸上揩了一把,说:“是啊,我太高兴了。放下电话,我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什么人。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所以,我伞都没打,跑来找你了。”

方梦白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可以分享他的快乐?她试探地问:“你打电话给我妈了吗?她如果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陆秋生明显不想涉及这个话题,说:“走,我们爷儿俩去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

宁昌大学校园内没有国营餐馆,只有食堂,学生上馆子,需要走出校门很远。雪太大了,路面很滑,陆秋生没法骑着自行车带方梦白,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方梦白走在他的侧面,将伞高高地举起,尽可能地遮着他的头顶,自己身上,反倒有一半落在伞的控制范围之外。他们穿过校园,又走过大门前长长的一段坡道,在校门口的车站停下来。陆秋生将自行车锁在站牌旁边,和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坐一站路找了一家餐馆。两人在餐馆里坐下来,点了菜,要了酒。

陆秋生说,你也喝几杯。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方梦白说,我不能喝,下午还要考试呢。陆秋生说,那就少喝点,喝一杯好了。菜还没上来,陆秋生已经把酒酌上了。他端起酒杯,将其中一杯放在方梦白的手上,又端起另一杯,和她碰了一下,再把杯沿就到嘴边,嗞的一声长响,就像是一种特有韵味的乐曲段子。方梦白有点忍不住,问他爱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将酒杯从口边拿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是你妈告诉你的?她说,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抬在半空中的手举起来,凑近嘴边,一仰脖子,滋溜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抓过酒瓶,往杯中倒。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溢出了杯外,滴落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将嘴凑近桌面,撮起嘴唇,在桌面上吸着,滋滋有声。

方梦白坐在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的感情深不可测,藏而不露。她很想走进他的心里,量一量他感情的深度和温度,可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他就像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四周全都是海水,却又波澜不惊。她说,为什么呢?你有那么多机会。他带着乞求的眼神对她说,今天我高兴,说点别的好吗?

既然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她就不说,而是问他,恢复工作之后,是否可以留在省里?他说,这恐怕不行,他还得回红川市去。准备明天就走。

下午考完试回到宿舍,见母亲等在宿舍的门口。方梦白一阵狂喜,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陆伯伯的改正通知下来了?方子衿似乎并没有女儿所想象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真是太好了。她这语气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好一般。她看出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妈,出了么事吗?方子衿说,没么事,刚好出差,来看看你。方梦白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看陆伯伯吧。他明天一早就走了。方子衿愣了一下,说,明天一早就走?这么急?方梦白看着母亲的脸,这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隐隐有某种失落,又像是在心灵深处闪过一道痛楚的电流。大人们的心太深了,她根本看不清摸不透。

母女俩坐车过江来到陆家门前,恰好遇到陆秋生推着自行车出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等一类东西。方子衿说,哥,你要出门?陆秋生抬头看到她们,说,哟,你来啦!快屋里坐。他将自行车调过头,领着她们进屋,将水果放在桌子上。方梦白问,陆伯伯,你这是准备去哪里?陆秋生说,你周爷爷病了,我正准备去医院。方子衿惊了一下,说,周校长病了?么病?陆秋生皱了皱眉头,说胃癌,饿的。方子衿一听,急了,说,在哪家医院?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三个人一起,陆秋生自然不能骑自行车了,他们得去坐公共汽车。方子衿和陆秋生并排走在一起,方梦白稍稍拖后半步。大街上,到处是蓄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提着收录机的摩登青年。时代不知不觉变了,面对这一切,方子衿觉得自己像是天外来客。她轻叹一声,说,余老师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头了,可是……

陆秋生说,是啊,前几天才从下面回来。医生说,好在发现得早,做了手术,再加上药物治疗,应该还可以活几年。

到了公共汽车站,陆秋生继续往前走。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坐。他解释说,这些年,人口暴增,公共设施却一直没有增加多少,加上“文革”这些年,所有的秩序都砸烂了,所有道德感责任心被打没了。最乱的就是公共交通,汽车总是有一趟没一趟,只要有车来了,所有人一哄而上,拼着命往上挤。车上明明已经满了,还要挤上几十个去。车门关不上,一些人就吊在车门外。每个月,都有因为吊车门被摔死的人,可人们还是照吊不误。陆秋生担心方子衿母女的安全,因此宁愿往回走两站路去起点站上车。虽说是起点站,等车的人永远比车上的座位多,车子过来,那些人蜂拥而上,全然不顾身边还有老人孩子和妇女,好不容易挤上车时,仍然是没有座位。

赶到医院高干病房,余珊瑶正在喂周昕若吃晚饭。他们的女儿周正站在办公桌前吃饭,每隔一段时间,转过头来问爸爸,这鱼真好吃,你要不要吃一点?或者说,宁昌的豆腐真好吃。余珊瑶说,是干子,教你几遍了。陆秋生他们进去,大家一阵寒暄。然后便分成了两堆,陆秋生和周昕若说话,方子衿母女则和余珊瑶母女说话。方子衿自然不提伤感的话题,只说你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后来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余珊瑶说,当时只想快点离开那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方子衿问起她回到医学院的情况,她说,学院安排她当教师,可是,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所有一切都生疏了。她说,我已经向学院建议,让你归队。这件事,如果昕若不病,办起来就容易,他这一病倒,没有人出面说话,就有些难度了。方梦白说,为什么?我妈不也是受迫害的吗?落实政策为什么不落实我妈?余珊瑶说,现在落实政策,主要落实两大块。你妈下去,与这两块都没有关系,不属于落实政策之列。所以,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文革”中,好多医学专家被整死了,有些有门有路的跑出国去了,医学院又要扩大招生,缺的就是人才。以这个理由,也许能够办成。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九点多,三个人还没有吃饭,国营餐馆早就已经打烊了,他们只好回陆秋生家里去下面条。现在,陆秋的房子很多,全都是空的,方梦白自己就有一个房间。因为明天还要考试,回到家,她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也是为了给陆秋生和母亲创造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方子衿说:“你明天就走了?”

陆秋生说:“是这样打算的。”

方子衿说:“那这房子么办?”

陆秋生说:“让梦白住吧。如果你能调上来,将来你也住进来。”

方子衿不说了。陆秋生掏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又是一阵猛咳。方子衿说,戒了吧。陆秋生说,除了它,我还有什么?方子衿又沉默了片刻,说,哥,我跟你商量件事。陆秋生说,么事?方子衿说,他回来了,要见梦白。陆秋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反问,哪个?你说哪个要见梦白?她说,还有哪个?姓赵的。陆秋生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方子衿说,当年,我在医院里生梦白,丽敏打电话去他单位,他要大鸣大放,连看都不肯来看女儿一眼。二十二年了,梦白没见过他一次面,没用过他一分钱。算了,我不说了,梦白是怎么长大的,你清楚。他这算么事?我把女儿拉扯大了,他倒好,回来要女儿了。陆秋生说,这些年,他不是倒霉吗?方子衿看了陆秋生一眼,说,你以为他和你一样?陆秋生说,也许他这些年……方子衿打断了他,说,你说他这些年过得很艰难,是不是?你错了,他过得好得很。她见陆秋生以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说,你是不晓得,他的党籍没有被开除,职务还一升再升,恢复工作的时候人家也觉得奇怪,一个大右派,怎么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了?

陆秋生没有说话,而是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什么吸进肚子里去一般。方子衿看懂了他的表情,问,你知道这件事?

他说,我听说过。不过没想到是他。像他这种情况,全国恐怕也找不到几例。

赵文恭确实是一个特例。当初,他第一批被划成极右,经历了一系列批斗之后,被送去劳改,一年后,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返乡。不过,有关方面并没有派人押送,而是将档案交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谁都没料到,公社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赵文恭的亲戚,他在赵文恭的档案里做了手脚,然后安排赵文恭当了公社的宣传干事。如此一来,赵文恭又成了干部,并且一步步升迁。粉碎“四人帮”后,县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他竟然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政审时,竟然没有查出他的这段历史。按理说,提拔一名革委会副主任是一定要外调的,不仅要外调赵文恭读过的大学,也一样要外调他曾经工作过的省地质局。二十多年间,他会经历无数次外调。可在他那位亲戚的关照下,所有外调竟然全部蒙混过关。直到省里为他平反的通知文件发下来,县里才清楚竟然有这么件事。

方子衿说,是啊,他现在得意了,可以名正言顺当他的副处长了,以为自己有资本来要回女儿了。陆秋生没有说话,却点起了又一支烟,顿时咳得勾起了身子。方子衿充满怜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劝说几句,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陆秋生摆了摆手,说,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他是梦白的父亲,这一点,你不能否认,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方子衿说,你的意思是,让梦白去见他?他说,梦白已经成人了,是个大学生了,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决定?

方子衿将下好的面条盛在碗里,没有说话。陆秋生说,这一关,总得过的。方子衿叹了一口气,说,我怕。陆秋生不说了,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他知道,她的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一种血缘和亲情间的战争。让梦白认下自己的父亲,不仅仅因为他们有血缘,还因为父亲目前回到省里当处长了,户口在省城。相反,她的母亲却在下面的小县里。以目前大学的分配原则,如果没有这个父亲,她要留在省城的机会要小得多。方梦白一旦认下自己的父亲,方子衿或许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否定吧?情感上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他说,这件事,你不能替她决定。而且,你也不方便出面和她谈。要不,我找她谈谈?方子衿将其中的一碗面递到他的手里,说,如果她要认,怎么办?陆秋生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毕竟大了。方子衿将另一碗面端到他的手里,说,你先去吧。

陆秋生端着两碗面条来到方梦白的门前,没有空出的手敲门,只好用脚轻轻踢了几下。方梦白将门打开,连忙伸手端过面条,说,陆伯伯,你叫我出去嘛。陆秋生说,不碍事,你的学习要紧嘛,我闲着也是闲着。方梦白端过面条,将桌上的书向旁边移了一点,把碗放在空出的地方,吃一口面条,看几行字。陆秋生在她身边坐下来,吃了一口面,对方梦白说,梦白,我跟你商量件事。方梦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他。他说,我记得你爸爸也是划了右派的,现在也应该拿到改正通知书了吧。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说,他拿到通知书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见你。方梦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稀罕。他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他毕竟是你爸爸,血缘关系你不能不认吧。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陆秋生还想说点什么,见她的态度,最终没说,将两人吃过的碗收了,回到厨房。方子衿坐在那里,面前的一碗面没有动过。见他进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他,么样?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已经冷了的面,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他说,你快吃面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陆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谈周昕若。方子衿说,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说没有,那么,周校长和余老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得到这么个结局。对此,陆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认为,与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像胡之彦那样一些人,曾经嚣张一时,结果又能怎样?方子衿说,胡之彦只是一个特例,像李淑芬这样的人,倒是大有市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的运动中,他们都是幸运儿。相反,像她这样,自从二十岁之后,就像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没有一天是顺的。陆秋生说,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面前的路不会总只有一条。人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绝的路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同时,人们也很难认识到,人生的艰难,主要因为选择的错误。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秋生感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成为泡影,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天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并不十分坚定。意识深处,他希望像从前某次那样,她会主动留他。他回到房间,先将门反闩了,又想,或许她犹豫之后,会改变主意?他将门闩拉开,任门虚掩着。直到蒙眬睡去,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天还没亮,他从**爬起来,先去方梦白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鼾声,再到方子衿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行李昨天已经清好了,几件旧衣服,一箱子书而已。还是当兵时的习惯,将衣服和被子绑扎在一起,给方子衿和方梦白留了张条子,提着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门。

方子衿竟然站在门口,朦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一时失控,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他突然兴奋得发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间彻底地融化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后一刻,她逃避了,将头偏向了一边。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某种女性的本能,因此用双手掌着她的脸,再一次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偏过头去。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晴空万里。炽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坐在车上的方子衿感到异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顺过,反而有一种越来越迷惑的感觉。

女儿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维持十年的一个谎言,白长山对她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认定这是天赐的幸福。女儿还没从白河回来,白长山的电报就已经先到了。上面只有七个字两个标点符号:

“天亮了,拥抱太阳。”

医院门房的小伙子将电报递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什么呀,什么天亮了拥抱太阳,有钱没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伙子叫住她说有电报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以为是女儿在白河出了什么事。听到小伙子说出那七个字时,她迅速明白了,电报是白长山打来的。接电报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女儿回来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火。这封信,方子衿看了无数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白长山在信中写道:

子衿妹子:

我刚刚送走梦白,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邮电局给你发了一封电报,刚刚回到车队,现在又开始给你写信。

梦白告诉我,你没有死,你只是怕连累我,才想出那种方法,想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妹子,这真是太令我惊喜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念你。许多时候,你悄然走进了我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会将头捂在被子里流泪。我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梦,给了我在梦中和你相见的机会。每当你走进我梦中的日子,我会一连许多天充满兴奋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幸福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除了梦中,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我祈祷上苍,让我的梦成为你灵魂的家园,让你在每一个夜深时走进我的梦境。

妹子,无论做多少个梦,我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我如此恩顾,会让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是我这么多年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让你有力量顽强地活下来。

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多么希望我能生出一对翅膀,迅速穿过蓝天白云,飞到你的身边呀。那时,我只希望我是一只鸟,一只无拘无束无怨无悔的鸟,一只除了你的方向,再没有任何方向的鸟。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吗?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每一个日子都写着苍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灵魂,早已经随你而去,只剩下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走。行尸走肉是一个常用的词,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我的灵魂随你而去了。

妹子,因为有了你,我的第二次人生开始了。

妹子,我太激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对了,等一等,我得咬自己一口,证明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哎哟,妹子,好疼,这么说,这一切是真的了?

妹子,我的亲妹子,我日思夜想的妹子,我一生一世的亲人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呀。

方子衿知道,自己就是一堆干柴,只要有点风吹,再有点火星,这爱情之火,又会熊熊地燃起。她知道,这把火如果再烧下去,将会烧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东西湖的那个夜晚陆秋生给她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动心。同时她也知道,她这颗心,已经没法再动了。她既没有太大的希望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也不可能三次结婚,三次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自己和白长山的这段情根本没有希望,既然已经走过了近三十年风雨,好不容易心情可以稍稍平静了,又何必再去搅动?就让那段情在自己枯槁的心中安睡好了。

她没有回信,可白长山的信是一封接着一封。她想,既然他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再不回话不好,便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她在信中仅仅写了一句话:“哥,你还是忘了妹子吧。妹子没福,消受不了你的这份情。”

她以为从此自己可以归于平静,没料到白长山一个电话犹如一颗石子,彻底地打破了这种平静。白长山在电话中说,他要来看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她试图劝说他,可他似乎已经疯狂。他说接到她的信,他的心被割成了一片片,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赶到她的身边,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想好了,准备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和她一起生活。她问他,他所说的一切指什么。他说,就是一切,工作和家庭,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有对她的这份感情,才是他唯一真正的拥有。如果失去了她,他便从此成了乞丐,从此一无所有了。她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可他如果真的不顾一切来了,那就将他的一切真的毁了。她被这份情再一次打倒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永远再不提分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通信。

既然是宿命,那是一定挣脱不掉的。她不挣了,认命了。

可命运总是和岁月纠缠在一起的。彭陵野的纠缠随着对“文革”的清算而告一段落,她以为自己从此可以和过去告别,没料到赵文恭却突然冒了出来。那天,办公室的人叫她接电话,她还以为是白长山来的。长途电话是需要总机转接的,如果白长山给她打电话,先得拨通白河市,再通过白河邮电局叫通灵远,灵远县邮局再转接被叫机。有些大的单位在邮局有账号,接通之后,只需要报出账号就可以通话了。如果是私人电话,就得去邮局要牌排队轮号。打电话比拍电报麻烦得多,一般人不是有急事或者方便,肯定不会想到打电话。听说要接电话,方子衿的心就怦怦跳得厉害。她想,该不是白长山出差来宁昌吧?

“喂,我是赵文恭。”

赵文恭?方子衿脑子里某根弦跳了一下。这个名字好熟,是自己的一个熟人。可岁月沉淀了许多的过程,这个赵文恭同自己哪一段过去交接过?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又开口了。

他说,我们的女儿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吧。对了,她叫么名字?

赵文恭,原来是他。她说,她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们的女儿,更不是你的女儿。

对方沉默了半天,给她的感觉是受到打击后开始犹豫了,或许会放下电话。可是没有,几秒钟后又有声音传来:我现在回到省地质局了。我想见一见她。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次是方子衿沉默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说话,他便一个劲地表白,说不是自己不管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流着自己的血,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可是,命运对他不公,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方子衿抓住了机会,说,对了,你的三胞胎女儿怎么样?我记得你好像连红鸡蛋都没有给过我吧。

这样的电话,真是令人尴尬。方子衿捅破这层纸之后,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却没有挂电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握住话筒,很想立即将电话挂掉。同时又想,错不在自己,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好怕的?心虚的应该是他才对。她意识到,这是自己面临的最严峻的一场战争,她不能退却,不能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懦弱。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边又传出声音,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女儿。

方子衿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女儿已经成人了,见不见你,你自己找她问去。

又过了片刻,那边传来犹犹豫豫的一声好吧,挂断了电话。

话筒里的忙音响了很久,方子衿还抓着话筒愣在那里。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在提醒赵文恭,其实也提醒了她自己。女儿成人了,她这个母亲,再也不能替女儿做决定了,这一点,自己以前倒是没有意识到。何况,女儿在宁昌读书,赵文恭就在省城,要打听到女儿的地址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他直接去宁昌大学找到女儿,几句好话,会不会把女儿的心给说软了?那一瞬间她作出一个决定,要去一趟宁昌。尽管没有想好去了以后怎样向女儿说明,却知道自己一定得跑一趟。

女儿的态度,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可她没料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另一段未了情债,尤其没有想到,二十七年前中断的那个吻,被历史进行了重新剪辑。她知道,如果他的攻势更加猛烈一些,自己或许会以某种自己都不可能意识到的方式投降。她早已经不再纯洁,她永远都不可能再以纯洁的方式成为某人的俘虏。

历史又一次从终点走到了起点,她的心绪完全乱了。

直到年初四,女儿才总算有时间陪陪她了。乡村的规矩,春节之后的几天都是拜年的时间。初一是拜族中长辈的日子,左邻右舍相互走拜的日子,也是老了人,上新香的日子。大年初二是新姑爷上门的日子,外孙给外公外婆拜年的日子。也有些地方初二不出门,有些地方初三不出门,说是出门不吉利。初四就是拜一些重要亲戚的日子了。“文革”中砸烂了很多东西,只有这个拜年的习俗根深蒂固,没有被砸烂。方子衿没什么亲戚可以走动,只是初一去院长王文胜家拜了个年,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方梦白的高中同学,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其余的人绝大多数还在当知青,也有几个招工了的。以前,她是地主加坏分子的女儿,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天之骄子。同学们闹着要到她家聚会,于是约定了初五。

母女俩一早就开始为第二天的聚会做准备。方子衿为女儿的朋友准备一个招牌式宁昌排骨汤。方梦白从大学同学那里学到一个珍珠圆子,也准备一并献上。方子衿拿出年前准备好的排骨,砍成一段一段的,又将锅烧红,倒进一些菜油,等锅里冒出青烟的时候,把排骨倒进去,操起锅铲,翻动着排骨。不一定要把排骨炒熟,只要在油锅里炒一遍就成。经过这一程序之后的排骨汤,会更香一些。接着,将这些排骨盛进砂吊子里,兑上水,放进比排骨多两倍的切成大块大块的莲藕,加一些八角、桂皮等香料,搁在炭火上慢慢地熬。方梦白的珍珠圆子做起来稍麻烦一些,先必须将肉剁成肉末,为了这肉圆能松软可口,最好加点鱼肉一起剁。剁肉所用的体力不大,可动作频繁,一会儿便会手酸手软。

方子衿把排骨汤放在炭火上之后,走到女儿面前,对她说,我来吧。方梦白拿过脸盆,舀了两碗糯米,往盆里放了些水浸泡着。

母女俩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说着话。母亲说,那个余显洲,对你好像很有意思吧。女儿的表情滞了一下,说,真是烦死了。母亲说,如果不喜欢人家,就早点回了他。女儿说,我回了呀,高一的时候回了一次,高二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在东西湖的时候,他一个月给我写几封信,我一封也没有回过。母亲转换了话题,问她,你现在的同学呢?有没有合适的?女儿说,在我们班,我是最小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对我都很好。母亲再盯了一句,有没有特别好的?女儿说,有几个。不过,学校禁止谈恋爱,我可不想违反校规。

女儿再进厨房之后,显得魂不守舍,方子衿和她说话,她竟然像没听见一般。方子衿奇怪了,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余显洲?她说不是。方子衿又追问,方梦白提起垃圾往外走,说,我去把垃圾倒了。方子衿说,你忘了四天不出财的?不能倒的。方梦白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端着垃圾出去了。她没有进一步制止。所谓四天不出财这种风俗,她并不十分相信,倒也就倒了。但女儿突然的变化,令她十分疑惑。果然,没过太久,女儿端着那些垃圾,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方子衿以目光向女儿询问。方梦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手里仍然端着装垃圾的撮箕。方子衿再以目光向她询问了一次。方梦白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端着垃圾转身出了门。方子衿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怪异,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跟了上去。她还没有出门,就听到女儿在外面对某个人说,你这人么回事?大过年的,难道要我说难听的话吗?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嘀咕道,这丫头,对谁说话呢,这么凶。她以为是某个追求她的同学,正想出去看看,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赵文恭说:“我是你爸爸呀。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

方梦白说:“我请你来了吗?我求你来了吗?你还知道你是我爸爸?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去了医疗队,我和阿姨一起去菜场捡烂菜叶子捡煤渣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我一个人连家门都不敢进的时候,你在哪里?红卫兵骂我是黑五类,往我脸上吐痰,拦在路上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文恭说:“女儿,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也替爸爸想一想,爸爸已经老了。”

方梦白说:“你老了就找我来了,就要我尽责任和义务了?我有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义务吗?这么多年,你想过你的责任和义务吗?我妈在医院里生我,你在搞大鸣大放的时候,想过吗?你想过我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吗?你想过我们母女两人怕继父会骚扰我所过的那种忍辱负胆战心惊的日子吗?”

她以为女儿会主动和她谈一谈这件事。但是没有,直到离开家前往宁昌去上学,她都没有主动谈起。方子衿于是想,她也许觉得当面不好开口,会在新学期给自己的第一封信里谈吧。第一封信来了,根本没有提到这事,提到的是方子衿在宁昌时那些同事们的孩子们。

李淑芬的大女儿胡援朝,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受父母影响,“文革”中十分活跃。她和父母分属于两个造反组织,这两大造反组织势同水火,因此影响了千万个家庭,胡援朝带着妹妹弟弟同父母斗争,一个家庭便因此一分为二。胡援朝有先天残疾,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可她一腔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立志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胡之彦夫妇巴不得这个头号敌人远离自己的视线,送佛一般将她送到了神农架那片原始森林里。

下去的时候,胡援朝是红五类,是标兵,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只等着批准为预备党员了。恰在此时,李淑芬揭发胡之彦同林立果办公室有秘密接触,是五一六分子。一夜之间,胡援朝在知青点的所有职务被解除了,入党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她在知青点有个关系密切的男友,关系好到只差没上过床了。这个男生反戈一击,将他们平时私下的谈话作为黑材料上报,因而获得一个招工名额。胡援朝拼命改造,希望组织对她个人进行重新评价。可征兵招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全没她的份。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回城的人越来越多,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那年春节,知青点只留下胡援朝和另外三个成分不好的知青。年三十的晚上,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守夜,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怎么弄的,胡援朝和那三个男生发生了性关系。事后,她用春节值班的半自动步枪将那三个男生枪杀了,又持枪冲到公社,打死打伤了几名值班干部。神农架是重刑犯监狱所在地,附近驻扎有大量的武装警察和军队,天还没亮,胡援朝就被大量武装人员围在一座山上,她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但被有关部门封锁了消息。春节后,方梦白去干妈吴丽敏家拜年,才听说这事。信中她还提到吴丽敏的几个孩子,喻学东可能要出狱了,可现在这形势,国家差不多已经停止招工,大量返城的知青在家待业,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没事干,他回来也只是增加家庭的负担。吴丽敏家现在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白长山的信,仍然保持着一周一封的频率。他的五个孩子,三个当过知青,现在全都返城了,国家无法分派工作。老四高考落榜,老五又面临高考了,但成绩并不怎么样,看情形很难挤上这座独木桥。二女儿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着妹妹和弟弟开了一间小餐馆。累是累点,收入倒比当工人强。白长山说,几个儿女全都跟了当妈的,性格都是那么要强,完全不把他这个父亲当一回事。在家里,他是没有地位的,因此,他们的事,他也懒得操心。唯一肯和他多说几句话的是大女儿慕芷。慕芷已经结婚,丈夫是一个老干部的儿子。“文革”中,老干部倒霉,儿子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在知青点,只有慕芷对他好,两人因此恋上了。后来,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成了当地一家大企业的主要负责人,慕芷占了这层关系,被招工进了那间工厂,结婚时还分到了自己的住房。白长山在信中说,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似乎是老天在提醒他,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他正在着手实施一个计划。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是反复说,他一定要抓住人生最后的机会,他要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一片欢歌笑语中到来。许多人说,这个春天,花儿开得特别灿烂,可在方子衿的眼里,一切都是灰暗的。她目前唯一挂怀的,就是女儿所面临的分配。她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周昕若的身体能够好起来。但四月的最后一天,女儿来电话说,周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估计是撑不过去这一次了。

放下电话,方子衿对王文胜说,王书记,我要请几天假。王文胜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有假吗?方子衿说,我是有假,但我不知道这次要去多少天。王文胜说,么事?方子衿泪意潺潺,说,周昕若要走了,我得去送他最后一程。

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瘦得像一张皮似的周昕若躺在病**,口里鼻孔里插满了管子。嘴里的管子是输送营养液的,他先后做过两次手术,胃全部被切除了,只有通过导管输送营养。鼻子里的导管是输氧的,这似乎说明,由于癌细胞的扩散,他的肺功能遭到了极大破坏。方子衿进去时,周昕若在止痛针和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余珊瑶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看上去,她更加憔悴,脸色蜡黄蜡黄的,双眼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方子衿将手中的水果轻轻放下,弯下身来看周昕若,见他的脸色,死白死白的,一脸的干皮,有些像鸡脚上的皮肤。生命的色彩,正从这张脸上消退。特别的是,病房里竟然插着一束黄玫瑰,很大的一束,花瓣伸展着,异常执著和张扬。在白色基调之中,这束黄色显得那么刺眼,又是那么执拗。

抽咽的声音虽然很小,余珊瑶却惊醒过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口倒是先开了,说,昕若,你么样啦?说过再看**的周昕若,见他仍处于昏睡中,鼾声异常滞弱。她转过头,才发现房间里有另外的人。看到方子衿,淡淡地说,你来了?么时候来的?方子衿说,刚来。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余珊瑶摆了摆头,说,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又摆了摆头,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能以秒计了。

方子衿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堵住了,她实在忍不住,扑进余珊瑶的怀里。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只能是紧紧地抱住她。反倒是余珊瑶在劝她。余珊瑶拍了拍她的背,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上天终于把他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女儿。别说是这么几年时间,就是给我一年一个月,我也心存感激。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地陪他走过这最后的时光,让他享受这一生中最后的幸福。

她松开余珊瑶,问,我能帮你什么?余珊瑶说,不用。等一会儿他醒过来,看到你在这里,不知有多高兴。你不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欢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这几天,梦白一下课就赶过来陪他,他可高兴了。余珊瑶站起来,走近那盆花,将花从花瓶里抽出来,走进卫生间去换水。方子衿从她手里接过花瓶,说我去吧。她换了水出来,余珊瑶接过花瓶,又将那些花插上去。她说,他喜欢黄玫瑰。说所有颜色中,只有黄色最纯洁最真实也最浪漫最高雅。

方子衿忽然感动。她觉得,余珊瑶正在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这段爱情给她带来的快乐虽然短暂,却成了她一生的养分,她也因此有了最大的精神财富。

余珊瑶确实是老了,仿佛只是眨眼间,就是迈六十的人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将黄玫瑰上蔫了的边沿拈掉,同时在那里自言自语。她说,想想人的一生,大多的日子,其实都是平平常常没有意义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绝大多数都是自生自灭了,来无踪去无影。只有少数的星星,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激烈的燃烧,生命也因此有了瞬间的辉煌。一个人,如果燃烧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怕仅仅一眨眼的工夫,那也是辉煌过了。

陆秋生出现在门口。他刚刚下车,脸上有淡淡的灰尘,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他没料到方子衿也在,盯着她看了一眼,眼中有一种惊喜的光闪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转身对余珊瑶说,他怎么样?余珊瑶看了看陆秋生,又朝**昏睡的周昕若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陆秋生走到病床前,认真地看着周昕若,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方子衿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接过,盯着她看了一眼,说,么时候来的?她说,刚到不久。坐吧。他坐下来。她随即坐在他身边。高干病房的陪房由医院供应伙食,现在已经到了开饭时间,余珊瑶拿出二十块钱,往陆秋生手里塞,说你们一起去外面吃吧。陆秋生说,要不三个人一起去吃。余珊瑶不肯,她说,在他离开之前,她不准备走出这里一步。陆秋生还想坚持,方子衿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会过意来,将那二十元钱放在床头柜上,和方子衿一起退出了病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竟然好半天没有说话。方梦白迎面而来。她是下课后赶来的,刚刚下车,正往医院赶,一眼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像是陆秋生,再看他侧后面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她原想不理他们,让他们单独相处,再一看,他们两人竟然连话都没有,才改变主意,叫住他们。

三人坐进附近的一间餐馆。陆秋生说,你们母女俩聊吧,我去点菜。说着,先掏出烟,又掏出火柴,正要划的时候,方子衿咳嗽了一下。陆秋生看了她一眼,顺手将火柴装进了衣袋,又将叼在嘴里的烟卷取下来,向服务台走去。方子衿叹息一声说,真不知道他这个坏毛病么时候能改掉。方梦白说,一个人的一生,总得要有点依靠。陆伯伯这一生,大概只有烟是他的依靠了。方子衿心里动了一下,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是啊,人的一生,确实是需要依靠的,余珊瑶的依靠是对周昕若的那份情,她的依靠是对白长山的那份情。陆秋生的依靠呢?除了烟,他还有什么?

陆秋生点完菜返来,手里还握着那支烟。方子衿说,想抽你就抽吧。陆秋生笑了笑,将烟放在嘴上,伸手去掏火柴,说,没办法,手里如果没有一支烟,总像是生命里少了点东西一样。方子衿说,能少就少抽点,你的肺肯定被熏黑了。陆秋生说,黑就让它黑吧。白也不见得好。接着,他转向方梦白,说,么时候分配?方子衿接过话头说,对了,你应该认识省教育厅的人吧,你想想法子呀。陆秋生没有答方子衿,而是转向方梦白,说,你考虑过去深圳吗?方梦白还没有回答,方子衿先开口了,说,深圳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陆秋生说,子衿,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就像鸟长大了一样,要飞向更广阔的世界才行。你想想,当初,你如果不走出恒兴,结果……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是啊,我也一直这样想,当初我如果不离开恒兴,现在是么样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今天的我,是么样子?陆秋生知道自己比喻错了,连忙说,你别想太多了,时代已经变了。你看看这几年,社会变化有多大?用不了几年,深圳就会成为中国最亮的一颗明珠。方子衿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还记得刚解放的时候,看一些新景象,我爸我妈欣喜若狂。可是结果呢?太远了的事,我看不清,也看不到。中国的事,有几个人能看透?今天说抓阶级斗争,明天说抓经济建设,后天抓么事,哪个晓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活怕了,么都不想了,只想过几天安安生生的日子。

方梦白和陆秋生都不说话了,大家低着头吃饭,气氛很沉闷。过了片刻,陆秋生问方子衿请了几天假。方子衿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着他,以关注作为询问。他说,刚才看过周昕若,觉得情况不妙,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他很想留下来多陪陪他,可是他有个重要会议,要开三天。方子衿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他。陆秋生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希望他多撑两天,以便他来送最后一程。

几天时间里,周昕若一直都在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睛睁开,也显得空洞,唯一的表情是一种惶恐。方子衿熟悉这种表情。那还是梦白很小的时候,她晚上坐在床前看书,感觉身后有动静,转身去看,见女儿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自己。每当这时候,余珊瑶便会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床前,蹲下来,握住周昕若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昕若,我在这里。只要她的手和他相握,他的脸立即变得安详。

方子衿和女儿几乎同时走出病房。方梦白还不肯相信,问母亲,周爷爷真的要走了?方子衿说,你快去,不然怕来不及了。说过之后,她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周昕若是高级干部,省里为了治疗他的病,组织几家医院的专家设立了一个专门医疗小组,分批在医院里值班。

专家们作了一番检查,然后一起离开了病房。没过多久,有一个护士过来叫余珊瑶,请她去医生办公室。余珊瑶起身想离开,可周昕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看上去,他异常烦躁,牙关紧咬,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护士离开后又来了一名医生,对方子衿说,希望她代表家属去一下医生办公室。方子衿拿不定主意,看余珊瑶。余珊瑶转过头看她,向她点了点头。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的眼睛。余珊瑶的眼里是宁静和从容,让人觉得她不是在送别一个亲人,送别一段感情,而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方子衿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们都集中在这里。医疗组的组长说,病人已经进入回光返照,不会有太长时间了。刚才,他们已经跟省委有关领导通过电话,省委的意思是想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如果家属坚持要抢救,他们会尽人事。但也只是将病人的痛苦延长几个小时。这事方子衿可做不了主,她回到病房,凑在余珊瑶的耳边,将情况告诉了她。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他似乎听到了,抓着余珊瑶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向她传递什么消息。余珊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子衿说,老周说不必了。

方梦白和保姆一起,抱着周正赶来。方子衿立即接过周正,对她说,爸爸想你,快去看看爸爸。周正呼唤着爸爸,周昕若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小女孩不明白这一切,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不应我?余珊瑶说,宝贝,爸爸要出远门了,他会想你的。亲亲爸爸吧。周正爬到床头,抱住父亲的头,在他的脸上一次又一次亲着。说,爸爸你要去哪里出差呀?带正正去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和妈妈好想好想你。爸爸,你答应正正好不好?正正保证不调皮,正正最喜欢爸爸了。

周昕若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鼻中有某种气息缓缓地吐出,滞弱而绵长。给人的感觉是他以极大的意志力在维持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现在他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了。余珊瑶和方子衿一样清楚这一点。她或许不希望这么快告别吧?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秋生打电话过来,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等他一会儿,好吗?周昕若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显然是答应了。

接下来,省委各部门的领导走马灯似的前来拜望。周昕若始终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只有心电图显示他的生命还没有远离他的躯体,而这具躯体,从外部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些人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最后清静下来时,周昕若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余珊瑶始终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等他们全都走尽,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余珊瑶再一次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我知道,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切还没有完全理顺,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你放心,正因为有了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国家才有希望,未来才会有一线光明。历史总是在向前进的,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多少曲折,没有人能够真正阻挡历史的前进。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条件下,都不能丧失信念。你教会了我这一点,我也要把这种信念教给我们的女儿。我要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一个可以忍辱负重却绝不可夺志的人。她应该引以为荣,努力做一个他父亲所期望的人。

余珊瑶说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眼珠一直都在动着,虽然微弱,却显示他能明白她所说,他在用最后的方式和她交流。看到这一幕,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动。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辞别人世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人握着自己的手,像告别一个老朋友那样同自己拉家常吗?人的一生,寻寻觅觅,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这样的凡尘知己?自己有这样的凡尘知己吗?白长山?陆秋生?

脑中冒出陆秋生的名字,陆秋生便一阵风似的扑了进来。他只看一看在场各人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一切。他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下来,抓住了周昕若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原本是由方子衿抓着的,陆秋生加上自己的手时,方子衿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余珊瑶轻轻地说,老周,秋生看你来了。周昕若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和陆秋生打招呼。余珊瑶转向陆秋生,轻声说,他一直在等你。陆秋生自然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眼泪在瞬间溢出。他说,周叔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在恢复教育方面做些事。我曾考虑过去中学当校长,但你不同意。为这事,我和你争论过很长时间,我觉得在自己现在的职位上,不可能有所作为,你说,我在现在的职位上,可以影响更多的校长。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会竭尽所能。

周昕若的头突然转向一边,嘴一张,一大口血从口里喷出。室内的几个人大声叫医生,第一时间跑过来的是一直在病房里守着的护士,她迅速将一只痰盂拿过来,接着周昕若吐出的血。好几个医生同时跑进来,他们并没有采取治疗措施,仅仅只是摆正了周昕若的头,让他吐出的血能够顺利地进入痰盂。最初,血仅仅从周昕若的口里出来,后来,连鼻孔也开始出血,那只痰盂很快就装满了。看着越来越多的血,周正吓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余珊瑶平静地说,正正,别哭,跟爸爸再见。

吐血停止了,周昕若的头轻轻地歪了一下。方子衿知道他已经走了,控制不住要哭出声来,可是嘴张开的时候,看到余珊瑶异常平静,她硬是将张开的口合上了。

其后几天,方子衿一直陪伴着余珊瑶。令她大为震撼的是,余珊瑶竟然没有流一滴泪。方子衿总担心她会倒下去,手臂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手腕,女儿方梦白则挽着她另一只手。她们母女脸颊上的泪痕,一直都不曾干过。

隆重的葬礼结束,方梦白要返校了。余珊瑶竟然抽出时间对她说,梦白分配的事,老周帮不上忙了,真的很抱歉。方子衿连忙说,老师,你怎么还提这事?余珊瑶说,这是老周一个未了的心愿。他很喜欢梦白,也知道你们母女走到今天不容易,想在她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帮她一把。可是,他无法做到了。方子衿说,老师,你快别这么说了,你和周校长对我们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了。余珊瑶说,老周一直到最后,还在考虑梦白的事,他曾经对我说,梦白应该考虑一下去南方工作。深圳是首选。

她的话一出,方子衿母女俩对望了一眼。方子衿突然觉得,这件事如果是周昕若的遗愿,那她绝对不能反对。即使心里痛,也只能留在心里。

回到家,刚刚跨进家门,余珊瑶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一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方子衿措手不及,甚至连伸手去拉她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她才意识到,女人始终是女人,家庭的支柱一旦失去,她们瘦弱的脊梁,是扛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