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类先锋
新元历1410年7月15日
一个万众期待的大日子。
满载高纯度蓝晶矿原石的反重力空间跃迁船曙光号将于今天从蝾螈星返回霍普星域，所带回的超万亿吨蓝晶矿将极大程度缓解星域内能源紧张的局面。
所有人都相信，曙光号的回归定能将多年来坚如磐石、居高不下的能源价格撼动几分。
为了能第一时间直播曙光号返回的盛大场面，霍普星域新闻总署提前一周便架起了十余座悬浮远望摄像机，整个星域中六个行政星上大大小小的转播屏幕都显示着同一个画面——
一片静谧漆黑的太空。
此时的霍普星域行政首都莱特星临近落日，绚烂的绯红色霞光穿透人工大气层，像一道瑰丽的血瀑从天穹之上倾泻下来。
在人类刚刚移民霍普星域，尚未建好人工大气层的远古年代，这是要豁出命才能看见的奇观。
身穿白色连体航空服，手捧头罩正在奔跑的少年被这片火红的霞光吸引，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欣赏，辉光晕染进他额角细碎的汗珠里，星星点点，像一颗来去匆匆的彗星在少年额上留下了长长的彗尾。
“舒云归！”
迎面一双手套砸在了脸上，舒云归眼前一黑，等到他把从天而降的手套从脸上扒拉下来，日落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好看了。
“还发愣呢？！”
直冲云霄的巨大发射塔上，扎着高马尾的少女双手撑着铁栏，半边身体都探了出来，“艺高人胆大”地在离地几百米的发射塔上朝他呐喊。
“赶不上这趟就得跟着执法船去太空垃圾站收容星际拾荒者啦！”
“我知道！”
舒云归匆匆往下看了一眼，几个跟他穿着一样作战服的迟到倒霉蛋正气喘吁吁地往发射塔上爬。
前面的人群步履匆匆，背后屏幕里的宇宙安静地好像亿万年亘古不变，一动一静，总免不了叫人生出几分人世苦短的感慨。
正常人很难仅凭肉眼在漆黑的太空中观测到什么，但作为星域联盟飞行学院的准毕业生，舒云归知道，在屏幕里那片黑暗的深处，就是人类已探知的最大、也是整个霍普星域唯一能容纳超巨型空间跃迁船曙光号的虫洞——
巨狮一号虫洞。
“霍普星域和蝾螈星相距770亿光年，以人类现有的飞行速度，终其一生也无法飞跃如此长的距离，但经过无数科研学者呕心沥血的研究，人类终于发明了空间跃迁技术，也就是利用虫洞压缩时空搭建空间桥，以此缩短两点之间的距离。”
“曙光号就是二十年前经由巨狮一号虫洞跃迁至蝾螈星的，由于反重力空间跃迁船驱动技术精尖、造价高昂，所以曙光号也是霍普星域迄今为止唯一一艘空间跃迁船。”
在战舰升空的巨大背推力和尖锐的噪音中，飞行学院实习生辅导员双腿夹住资料册，一手按着眼镜，一手举着教杆，在一片东倒西歪的实习生中稳如老狗，面不改色继续施教。
“二十年前，两百名各领域科学家和二十万志愿者搭乘曙光号前往蝾螈星开拓新.疆域，正是有了他们，人类第二次星域移民才有了希望，他们是人类先锋。”
“老师希望你们记住，永远不要忘记人类崇高的理想与目标，永不畏惧天空之高、宇宙之深，愿你们的航线永远向前，永远争做人类先锋。”
见习飞行员没有职位也没有军衔，即使他们都来自星域最高军事学府，日后也大概率能成为星域军队中耀眼的新星，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只能窝在战舰底仓，一边是狭小的舷窗，一边是成排的充斥着机油味的巨大人形机甲，他们夹在中间，像一堆随时能被扔出去的配重包。
“铁卫号重火力战舰已到达巨狮一号虫洞外悬停待命，宇宙坐标已定位，白羊一号、白羊二号瞭望舰进入升空轨道。”
武器仓噪音很大，巨大的精钢齿轮在头顶转动着，透过厚实的玻璃舷窗能看见小巧灵活的瞭望舰一离开母舰，立刻如鱼得水般冲进了漆黑的夜幕中，幽蓝色的尾焰在舷窗边留下半道圆弧，它们迎着巨狮一号虫洞急速飞去，远远望去犹如一颗颗明亮的人造流星。
“真羡慕他们啊！”
实习生里不少人满脸期盼：“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独立操纵权限啊？”
按照星域联盟军械操纵法规定，依照军械操作难易程度，操纵权限分为五个等级，分别是D级见习操纵员，C级预备操纵员，B级协同操纵员，A级主操纵员和超A级独立操纵员。
一般来说，星域联盟所有军舰和重火力武器都要求配备至少两名操纵员，但有些军械出于种种原因，只能容纳一人操纵，像刚刚离开母舰的白羊一号、白羊二号瞭望舰就是为了保证舰身小巧灵活，可自由出入任何狭窄航道才设置为独立驾驶仓。
所以别看只是驾驶区区瞭望舰，其驾驶员的操纵等级甚至高过了他们现在搭乘的铁卫号重火力战舰驾驶员的等级。
能独立驾驶战舰冲破云霄，是每一个飞行学院学生翘首以盼的梦想。
“啧，还没毕业就想着独立驾驶了。”
声音不大，却在舱底轰隆的噪音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几乎所有实习生都听见了这声嘲讽，纷纷扭头朝声源投去不满的目光。
那是几个正在待命的机甲驾驶员，军舰内仓严禁吸烟的巨大标语赫然在目，他们却熟视无睹，在充斥着易爆品的危险环境中叼着烟屁股，连体作战服前襟拉链开到了裆部，正盘着腿一边打扑克一边嘲笑他们。
“听说现在飞行学院都没有上机实操课了，光在全息模拟机上耍那么几把，还真当自己是飞行员了。”
兵油子们哄堂大笑，惹得几个实习生气红了脸，忍不住跟他们理论起来。
“我们模拟驾驶成绩很好的！教官说了，模拟机和真实驾驶的难度是一样的！”
“我们从飞行学院毕业之后就是拥有合法执飞权的联盟飞行员！”
“就是！我们怎么就不是飞行员了？！”
他们越是据理力争，对方越是觉得他们幼稚，在一片争执声中抬手一指，傲声道：“等你们能爬上这个大家伙再说自己是飞行员吧！”
他们嘴里的大家伙就是身旁那一排巨大的人形机甲，机甲总高超过二十米，质量近千吨，是星域联盟耗时百余年，依照人类仿生学研究设计的高精尖武器。
目前机甲已经发展到第二代，摒弃了过时的机械操作方式，采用最先进的脑机链接模式，搭建精神共感，将操纵员和机甲合二为一，号称机甲就是人，人就是机甲。
生活在霍普星域的绝大多数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可能接触到机甲，更不可能知道搭建精神共感是一种什么体验，只知道多年来军备研究院的专家们一直将这种二代机甲称为“不可超越的杰作”。
一看见机甲，刚才还争的面红耳赤的实习生们登时闭了嘴，因为搭建精神共感是一项“非常人所能及”的事。
毕竟要把小小人类的感官放大几千倍搭载到机甲身上，操纵员精神网承载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也能开机甲！”
舒云归眼皮一跳，伸手拉了一下，没拉住。
朱新月是今年所有毕业生里年纪最小的，个子也是最小的，但胆子绝对是最大的，在刚入校的时候就赤手空拳揍趴了一众高年级关系户，称霸飞行学院，无人敢惹，落了个当当响的“暴力萝莉”名号。
众人噤声，唯有朱新月毫无畏惧，甚至扬手比了个中指，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老年人才开二代机，我要开就开三代机！”
星域联盟确实在研制第三代机甲，这不是秘密，但什么时候能研制出来却没人知道。
前些时候有小报消息说机甲已经造好了，就等着曙光号这一船蓝晶矿资源到位，就可以投入量产了。
没经过联盟政府确认的事都有可能是空穴来风，谁都说不准三代机甲是明天就能上舰，还是下辈子才能出库，两边又吵起来，老兵油子烟屁股都要烫了嘴，眼看着不打一架很难收场。
舒云归连忙朝辅导员看过去，只见辅导员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镜片上光芒一闪，随即幽幽道：“虫洞打开了。”
虚空中像有一根无形的逗猫棒，所有实习生“哗啦”一声全部涌向了窗口，在毕生难得一见的大场面面前，谁也懒得去跟老兵油子斗智斗勇。
像一汪平静的湖面突然沸腾，漆黑的宇宙出现了一个中心点，附近所有的空间与物质都被急速吞没。
空间压缩产生无数细碎电光，透过那些转瞬即逝的微光，能察觉到在那片黑暗深处有个庞然大物正撕开时空封锁，朝着他们缓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那绝对是舒云归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舰船，也应该是整个霍普星域民众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舰船。
它好像一座漂浮在太空中的大山，又好像是脱离了轨道的星球。
它三角形的船头从虫洞中穿出来，舰身搭载的反重力系统弹开了虫洞内骇人的引力，刚被虫洞吞噬的空间骤然舒展开，整个空域都受到波动，铁卫号不得不反推了四个引擎，才勉强抵住汹涌的冲击波。
可怜实习生们哪见过这阵仗，被冲击波和反推力前后夹击，早饭都差点吐了出来。
白羊一号、白羊二号仗着速度快，飞出波动范围绕了一圈又回来，探照灯一左一右照向曙光号，像两条依偎在蓝鲸身下的小鱼苗。
“曙光号你好！欢迎回家，霍普星域联盟重火力战舰铁卫号，奉命为你护航。”
可能是因为尚未离开虫洞，曙光号上传来的信号断断续续，凑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在舱底这种噪音本就大的地方更听不清楚。
舒云归点开手环看了一眼，新闻总署早就开始直播曙光号回归的实时场面了，都不用想，就知道现在整个星域肯定是一片万众欢呼的场景。
人类的英雄要回家了，就是不知道那些归家的英雄里，有没有自己的父母呢？
舒云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掌心都冒了汗。
他父母就是二十年前跟随曙光号一起前往蝾螈星的那两百个科学家之一，离开家的时候舒云归才三岁，如果不是有照片影像，他甚至都记不清父母的模样。
从舒云归记事起，父母就没有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所有人提到他父母，都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句“英雄”。
可谁也没告诉他，父母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蝾螈星和霍普星域距离遥远，尚未搭建民用通讯，他顶着“功臣之家”的功勋牌匾从三岁等到二十三岁，终于等到了曙光号返航的这一天。
说不定今天就能见到父母了！
舒云归又焦急又欣喜，他一直盯着曙光号，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坚持这么久不眨眼。
“看来又没我们什么事。”身后老兵打了个哈欠，夹起头罩准备回休息舱，边走边笑：“白羊一号那小子下周结婚，走之前咱不得敲他顿好的？”
“我知道他老丈人寄了特产过来，哥几个晚上搓一顿？”
“说得我都饿了，赶紧上去吧，曙光号完全脱离虫洞起码还得半小时，抓紧时间洗个澡等反航了直接去喝……”
话音未落，舰身猛地一震，像是有什么重物从侧面撞了上了，紧接着舰身左侧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砰！”
全舰警报一瞬间响了起来，红色的警报灯急速闪烁着，在尖锐的警报声中格外刺眼！
“警报！不明飞行物靠近！”
“警报！左侧廊桥断裂！三号发动机失效！”
“警报！白羊一号失去连接！”
“警报！白羊二号失去连接！”
人群瞬间慌乱起来，受到惊吓的实习生们你推我挤想离开舷窗，老兵们涌上前想查看舰外情况。
舒云归在被推搡着进退两难的间隙中艰难地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全身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那是一头长相奇诡的骇人生物，有着蜻蜓一样的翅膀和螳螂一样的前足，它六个巨大的复眼同时看向六个方向，其中一只眼睛与舒云归视线相交，遍布尖刺的口器叼着一块铁……
不！是被生生撕成碎片的白羊一号舰体！
那怪物看见了舒云归，六只复眼一瞬间全部转了过来！
舒云归浑身血往头顶上涌，四肢冰凉动弹不得，他甚至连挪开视线都做不到，那怪物似乎隔空控制了他，它挥舞着尖锐的前足毫不费力地刺穿铁卫号厚实的钢板，一步步朝舱底爬过来。
它在盯着我……
和那个泡在培养液中的怪物一样，都在直勾勾盯着舒云归！
舒云归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冷汗随着这个可怕的想法汹涌而出。
它是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