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上门求保

日子飞逝,又是一年,梨花三岁多了。

她坐在东屋门口看着一院子的人,感叹,眨眼之间,大家都成了大人,只有她仍是孩子。

已满七岁的小春杏不再整日里跳跳闹闹。从秋天里开始,学着拿针做饭,连带也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身量也抽高了不少,除了偶尔玩闹时,还能看到当初那个趴在木塌子上对着蚂蚁自言自语,又或者闷头在树下刨着斑鸠的四岁小春杏模样,其它的时候已难寻小时候的踪迹。

大姐春桃个子也抽高了不少,是满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自去年年初起,她娘就彻底不让大姐再去地里干活,少了日头的暴晒,又加上自分家之后,生活渐好,黄瘦的模样早已消逝在记忆深处。现在她,面容白晰,眼波似水,细高的个子,纤长的腰身,长大的矜持与温顺的性子揉合到一起,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温婉的少女气韵,以至于她每次靠近时,李薇总忍不住要屏一屏呼吸,那轻盈盈的步姿总让她产生一种呼吸重了就会把她吹走的错觉。

村里的媒婆好象突然发现了李海歆家还有一个这么出色的闺女,去年麦收过后便有人上门来给春桃提亲。就连外村的媒婆也有得了男方托付,找上门的。

二姐春兰与大姐的沉静不同,她是安静,沉默。个子蹿得也快,快赶上大姐一般高了。

再看佟永年那娃儿,已满九岁的他,一年时间长高了五寸有余,到小舅舅肩膀头了。哪里还有半点孩童气,分明是一个少年了。想当年,初见他有些羞涩勾着嘴角笑的模样,竟也是那样久远了。

三姐春柳亦有不小的变化。只有她,仍是小屁孩儿一个。

李薇很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儿。翻开手中的被她翻得卷了边儿的《四时农书》。她想,小舅舅真的是很细心,知道她个小娃娃儿,特意挑了这本有很多插图的农书给她。

想到这儿,她又有些遗憾。去年皇家有喜,加了恩科,小舅舅瞒着家人,去参加乡试秋闱,却未能中举。回来说起来,一家子人都替他遗憾,又怪他这样大的事儿怎不早说。

他却反过来安慰众人,说今年只是去试试,熟悉一下,也并未存着定要拿功名的心思。再者,童生试已属百里挑一,乡试更是高手云集,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单安吉省府下属十三个县里,赶考的秀才多达千人,省府只录了五十几人,机率如此小,一次考不中也没什么,过两年再考就是。

用过早饭,大山和柱子来找佟永年去学里。这两个小子,现在也是青色长衫,梳着小发髻,戴着头巾子。读了两年的书,性子也跟着沉稳了些,与村子里没进学堂的孩子行为举止已截然不同了。

佟永年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哥哥去上学了。下学回来再给梨花讲书,好不好?”

李薇抬头,他面容上孩童气息尽褪,清润书卷气息迎面扑来。咧着笑笑,“好。”

佟永年又拍拍她的头,许诺说下午回来后,去竹林里给她扒笋子。他提到这个,李薇有了点兴趣。嘴咧得更大,点点头。

佟永年笑了笑,和大山柱子出了院门儿。三人几乎一般高,只是柱子和大山比他壮实许多,衬得他的身形更加瘦长。

二月晨阳下,三个长衫少年并肩走在竹林小道儿上,头巾被春风吹得翩然翻飞。

春桃目送这三人远离,回头跟何氏嘀咕,“娘,年哥儿这一年光长个头了,你看他瘦的。”

何氏应了声,可不是,又催李海歆,“今儿再卖了簸箕,给年哥儿买些好的回来。补补。”

去年又一个雨水不调顺的年份,秋粮比前一年收得更少,交了税粮后,剩下的还不够一家子人吃呢。且旁边村子里有两户人家听说李海歆卖簸箕赚钱,也跟着编,仍卖到姓武的那家杂货铺子里去。虽没有李海歆编的好,但是乡里人都图个实惠,在武掌柜铺子里,反倒卖得比李海歆编的快。

后来武掌柜说,李海歆编的簸箕单供县城的铺子,他的铺子卖别人编的。因此从去年快过年时,他编的簸箕就比原来少了一半儿,一个月只能得两三百个钱儿。

还好的是,家里的鸡因产蛋太多,小货栈消化不了,由武掌柜引荐卖给镇上的一家酒楼,这个收入倒还是一直有保障的。

可去年冬上他们添了不少的农具,象耧犁耙等物件儿,也花去不少钱。

又怕今年雨水仍不顺调,何氏下意识的手紧了些,日常饭菜油水就比去年略少了些。

李海歆点头,“行,咱自过了年儿,还没改善过生活呢。今儿就割些肉回来,你给孩子们包饺子吃。”

李海歆收拾了好簸箕装上车,今儿又是去往镇上送的日子。何氏看见梨花一个人乖乖的坐在东屋门口,一副没人理的小可怜模样,心头一软,去年事儿多,家里地里,又掺和着梨花小姨的亲事儿,连带春桃也大了,占去些心思,这大半年来竟把对这孩子没那么上心了。忙叫她,“梨花,今儿和爹娘去赶集吧?”

李薇抬起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摇头。她对镇上没什么兴趣。何氏正要问她想干啥,却见她站起身子,往屋里跑,一会儿又回出来,手里拎着把小铲子。

何氏笑了,“梨花想去玩种菜呀。”

李薇点头,应了声,“我种的菜该锄草了。”她脆嫩的嗓音,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惹得何氏春桃几个直笑她。

春柳也拎了把小锄头,“三姐帮去梨花锄草好不好?”

李薇点头,又叫小春杏,小手一挥,“走,三姐浇水,四姐锄草。”一副总指挥的架式。

何氏又笑了一回,抬头看看天色,摆手,“去吧,跟梨花玩一会儿。”

春柳拎着水桶,小春杏摆着一副姐姐该有的架式,拿了那把特意给小孩子用的小细锄头,跟在小不点梨花后面儿,朝大杏树东面走过。

这片空地是李海歆砍竹子后空下来的,本来竹笋子长得也很快,若是放着不管,来年儿就又是一大片竹林。何氏觉得自家的菜园太小,便商量着把这块儿地也开成菜园子。

手脚已经十分灵活的梨花同学,趁着这个时候,灵机一动,嚷着说要玩种菜,非让她娘给一小片地,自己玩儿。

何氏便在菜园子边上,给她分出这一会块两米长四五米宽巴掌大点的地,随着她玩闹。

现在梨花的小菜园子里种着春韭和大蒜,行距整整齐齐的,青蒜耐寒,已长得掌长高,韭叶刚冒了头,叶子还没伸展开,毛毛细细的。但是整体看起来,要比大菜园子里菜长得鲜嫩旺盛些。

何氏私下跟李海歆嘀咕,梨花这孩子还真是种地的料儿。看那小菜园子收拾的,李海歆笑笑说,那菜园还不是春桃春兰几个帮着收拾的?梨花也就顶了个名儿。

可何氏还是认定梨花这孩子跟旁人不一样。单看她整日抱着梨花小舅舅捎回来那本农书不撒手,就知道跟旁的孩子不一样。况且,每当年哥儿假休,梨花就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有时候俩人儿还头抵着头,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说的是啥。

她有次逗梨花,问她为啥不种白菜和壅菜。她一本正经的摇着小脑袋,指着怀里的那本书:书上说要应时而种。惹得何氏一阵的笑。

事实上,李薇的这个小菜园子,确实是姐姐们和佟永年为了逗她高兴的功劳居多,当然更有她不动声色的小功劳。

当初种韭菜时,她非闹着让她爹去前院里要猪粪。自己家里只有驴粪、鸡粪和草木灰混合沤制的农肥,虽然农家里一向这样制肥,孰不知,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样的混合肥是最不科学的。这些肥中,有酸性有碱性,两者中和反而会降低肥力。

而韭菜生长过程中,最需多多的补充氮肥。腐熟的猪粪中含氮肥最多。现在看来,她虽然穿来三年有余,专业知识还是没忘嘛。

李薇眯着眼睛,乐滋滋的看三姐春柳浇水,四姐小春杏锄草。

春桃三两下浇完水,又接了小春杏的锄头把那巴掌大点的地锄了一遍儿,看见她一副笑眯眯惬意的样子,把锄头丢给春杏,跑过来要揍她,“你个小丫头片子,见天骗我们给你干活儿。”

李薇撒腿就跑。

春桃在院中间喊春柳别追,又喊梨花跑慢点儿。

喊完一转头,瞧见竹林小道上转过来一行五六个人,其中还两个人手中拎着盖红纸的礼包。象样子是往自己家这边儿来的,等他们走近些看,前面领路是三婶儿,抱着刚出满月的小春明。

一面带人往前走,还不时回头跟后面的人说着话儿。一行人后面跟着个子高高,戴着头巾的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高高的个子,挺拨的身躯,格外显眼儿。

她看过去时,那少年正抬了头,两人目光遥摇在空中相遇,春桃脸上一红,忙撇过头,赶忙往东屋走,并跟在厨房涮锅的春兰说,“快叫咱娘出来。三婶儿领一帮人朝咱家来了。”

春柳听见匆匆跑来一看,脸儿登时拉了下来,扭身也往东屋走。

春兰从厨房里出来,一面叫何氏,一面迎了过去。“三婶儿,有事儿啊。”

王喜梅笑应了声,又问,“你娘在家不?”

何氏已走到院中,忙大声应着。

“她大嫂,你好啊。”王喜梅身后闪出一个妇人,头脸儿收拾得倒干净,就是一双三角眼儿,自进了院儿就不停的翻着,让人心有不喜。

何氏认出这妇人,正是王喜梅的娘,按下心中疑虑,笑着回,“好,婶子也好吧。”又看身后这群人,前面儿两个大人,后面十五六岁孩子,一时摸不清这阵式到底是想干啥。说是提亲吧,也不太象,没见过哪家提亲,孩子跟着来的。

若说不是,何氏心头又有些遗憾,这孩子长得高高大大的,粗眉大眼儿,虽然面皮略黑些,但是衬着一身的学子长衫,倒也顺眼的很。

王喜梅的娘笑咯咯的,说再好也没有秀才老爷的姐姐好。又叫后面一个靛蓝布包头的妇人,“石头娘,来,这个呀,就是我给你们说的何老爷的大姐。”

那妇人赶快扯着笑意过来见礼。何氏一连朝着王喜梅的娘摆手,“婶子,文轩不过是个秀才,哪能当得老爷的称呼?”又忙去携那石头娘的手,看这妇人面容似是比她略大些,就说,“这位看来是该叫嫂子了。”

石头娘赶忙说自己的年龄,正巧比何氏大那么一两个月。

何氏笑着,“看,叫嫂子叫对了。来,有啥事儿,进屋说吧。”又喊春桃春柳赶快搬凳子倒水招呼客人。春柳在东屋听见,气哼哼的跑出来,去了堂屋。

李薇瞧三姐的架式,怕是误以为这群人又来给大姐说亲事的。不过,她眨巴着大眼睛,在这群人身上瞄了瞄,没见着媒婆似的人物。再者,看三婶儿她娘的架式,更不象是说亲事的。她提着的小心肝儿也跟着放了下来。

春兰在前面带路,王喜梅落后人几步,拉着何氏悄悄说,“大嫂,给你添麻烦了。这后面三个啊,是我姥娘村子里的,后面那孩子今年想考童生,原定作保的廪生临时家里有事儿,就求到我娘跟前儿了……”

何氏一听这个,心头一松。刚这几来的架式,还有后面象是孩子爹的汉子双手拎着几个大礼包,不象说亲,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悄声道:“怎么现在才来找?文轩早回了县里,再者,我听他说,小考的日子就在往前不几天,登录的日子不是眼瞧着就到了?”

王喜梅笑笑,话里透着歉意,“这个我可不懂。我娘也没提前送个信儿,就这么着把人带到我面前儿。当着人家的面儿,也不好推,就带来了。在前院统共也没说几句话。”

何氏对这个虽不太懂,但是自己弟弟是有了热心人主动作保才有了今天。心想人家求个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就拍拍王喜梅的手,说没事,拉她进屋。

屋内众人都坐定。王喜梅简单介绍了这家人,这家人是小赵村的,想考童生试的少年名叫赵昱森,小名儿叫石头。

原本因学堂里唯一的廪生王先生应了为赵石头做保的,可谁知事刚进二月,老家里来信儿,他堂伯去逝,赶着回去吊孝治丧。石头爹娘登时乱了方寸,这时赵昱森才说起学堂里原有一个何家堡的学兄,前年考中了廪生,因从未打过交道,怕冒然求上门儿,人家不应允让爹娘跟着没脸儿。

石头爹娘一听这个,忙去同村的王喜梅堂舅家,早先听他提过,王喜梅的娘新结的亲家里,有一个什么亲戚何家堡的,也是位廪生,估摸着就是这位。

王喜梅的娘自从结了这门亲,见天儿把秀才老爷挂在嘴边儿,嘴皮子都快磨破,这会儿有长脸的事儿,自然不会推。也没使人捎个信儿,就直接带人来了李家村。

石头娘接过王喜梅的话,把这中间的事儿简要的说了一遍,朝何氏说,“大妹子,你可千万别见怪。要是有时间呀,我们得使人在中间儿传个话儿。”

何氏笑了笑,摆手,“嫂子外道了。能找上门儿就是缘份。”又说赵昱森,“你这孩子,你说说,这么大的事儿,咋不给你爹娘早透个信儿?”

赵昱森脸色浮上抹红色,有些赫然,“何学兄在学堂里一向不喜与人交际……”

何氏摆手笑着,“他啊,就是不熟的人不爱说话。性子好着呢!”

王喜梅的娘一听这话,知道何氏是应下了。高兴得连连说,“我就说春明大伯娘是个热情痛快的人儿。”

石头娘见何氏痛快应下,连连道谢。石头爹也忙把早放在桌子上的礼包推了推,“来的匆忙,您可千万别嫌弃。”

何氏忙摆手,把礼包往回推,“哎哟,这可不行。乡里乡亲的,帮个忙哪兴这个。再说了,这能不能帮上忙还不一定呢。我只能做个引荐,这事儿还得梨花小舅舅说了算。”

赵昱森忙又过来给何氏行礼,又说,“婶子就收下吧。这是我爹娘的心意。若何学兄不愿做保,定然是因为我学艺不精。”

何氏看他彬彬有礼,十分诚恳的模样,心中更喜欢,“行,这礼先放着。春桃爹去镇子上快回来了,你们就留下吃一顿饭,等他回来再商量着这事儿怎么办。”

石头爹娘也知十几里的路来一趟不容易,时间又紧,嘴里直叫着打扰了。

春柳趁着堂屋说话的功夫,跑出来到门口听了听,回到东屋,笑嘻嘻的跟春桃说,“大姐,没事了!咱娘让去烧水给客人喝呢。”

春桃好笑的瞪她一眼,拉她从东屋出来。厨房里春兰已烧好水,春桃和春柳每人端了茶托子,往堂屋送去。

赵昱森回坐在凳子上,听爹娘跟这家女主人热情的唠话儿,一会感慨还是好人多,一会儿又感叹爹娘为自己的所作。

门帘一闪,一束亮光透进来,抬眼望去,却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女背光出现在门口,身姿婀娜,粉颈半垂,肌肤润嫩,象一朵刚刚露出水面的菡萏,清新天然娇羞。

脑海中刹时闪现,刚才在院子外恍然一暼时,对上的那那双如星含水的眸子,脑中一热,不知怎的,就突然站起身子,想要接那她托盘儿。

刚走两步,又突然警觉,立时僵住身形。

何氏见他突然站起,想走不走的,脸上又挂着尴尬神色,以为他想如厕,又不好意思,忙隐晦地说,“在鸡舍最西边儿呢,你自己去找啊。”

李薇偎在她娘身边儿做乖乖女,顺带听故事解闷儿。自打门帘一挑开,她便去看大姐,顺带把赵昱森的动作一丝不拉的看在眼中。这会儿见那小子黑色脸膛憋成紫红色,不觉咯咯咯笑出声来。

春桃听何氏这么般说,也下意识抬头往赵昱森那边儿看,正对上他觑过来的一双圆溜溜的黑眸,闪着她不熟悉,却没来由让人心跳加速的光。脸一红,偏过头去。

赵昱森也忙偏过脸去,往西面儿张望着。

何氏眼睛闪了两下,拍李薇,“去给哥哥带路。”

李薇笑嘻嘻的从何氏怀里滑下来,叫着,“石头儿,我带你去。”

石头娘不知看没看见刚才的一幕。只笑呵呵指着李薇跟何氏说,“你们这个小丫头真机灵。”

何氏也笑,点着她的小脑袋,“她呀,家里头姐姐让着,哥哥疼着,无法无天的很。”

春桃红着脸,轻手轻脚的把托盘放在桌上,给各人端了水,一言不发的出去。

李薇前面带路,领着赵石头出来,到了院中随手一指,就不再管他。朝着春柳跑去。

众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何氏要去做饭。石头娘给石头爹使了个眼色,忙过去帮忙,自嘲着笑,“请人帮忙,还要麻烦主人家请我们吃饭。我们办的这事儿传出去,也能当个典故听。”

何氏笑笑,让她去歇着,“一顿饭值啥。石头娘你歇着吧。家里有两个丫头帮着手呢。”

石头娘只说不行,不帮着做这顿饭,他们一家子都吃得不安生。王喜梅的娘见何氏如此给她脸面,也乐呵呵的去厨房帮忙。

小春明刚就哭闹了一会儿。何氏便让老三媳妇儿家去,“若是老三下地回来就让他过来陪着些。”孩子爹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老三倒也可以先陪着那父子两人。

王喜梅应了声,说回家哄春明睡了,就再过来。便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