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 择

海上有潮起,有潮落。

众人心中如潮起潮落,已激动得不能言语。云梦公主早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算天策卫众人听到郑和宝船前来,也都是心情一松,虽还不敢怠慢,但心中却充满了希望。

因为他们知道,也相信,只要是海上,就没有郑和解决不了的问题。

其实何止是海上,就算是陆路,只怕也少有让郑和为难的事情。

郑和的船叫做宝船,一方面是因为本身就是大明军事之重宝,一方面却是因为船上也有着数不尽的财富。

昔日郑和才下西洋之时,苏门答腊的悍匪陈祖义笑傲海上,风头甚至盖过捧火会。陈祖义动了打劫郑和宝船的念头,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去攻郑和。结果陈祖义党羽一朝散尽,陈祖义亦被郑和活捉,押回南京,斩于菜市。

后来郑和路过锡兰,当地的国主亚烈苦奈儿把郑和骗到国都,然后派五万人去海边截郑和的宝船。结果船未到手,郑和凭借身边的两千官兵,占领了国都,将国主亚烈苦奈儿和妻儿一网打尽,控制了整个锡兰。可郑和终究没有斩尽杀绝,他只是将亚烈苦奈儿押回南京。朱棣却将亚烈苦奈儿放了回去。自此后,锡兰国如知郑和前来,都要迎到海上三百里,以锡兰最高礼节相待。

郑和很少动武,他名字本有个和字,就是说他素来以和为贵。可若有人敢对他动武,杀无赦!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同神一样的人,蓦地来到这里,怎能不让高冈上的所有人大喜若狂?

只有一人脸上没有半分喜意,他的眼中甚至有分痛恨,那人就是汉王!

所有人都在望着海面。只有秋长风斜睨了汉王一眼,眼中满是忧虑,他显然看出了许多将要发生的事情。

云梦公主没有留意到汉王眼中的痛恨,也没有注意到秋长风眼中的隐忧。她只是用力握着秋长风的手,用力地摇晃着问道:“秋……郑大人打得过捧火会吧?”她不知为何,只是叫出秋长风的姓,可就那一个字中,却不知包含着多少别的意味。

叶雨荷一直望着海面,脸上突然有了分黯然。她虽不如秋长风看得长远,但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长风只是轻叹一口气道:“这个问题很笨。”

云梦公主嫣然一笑,笑容中带分晚霞的绚丽。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道:“是呀,真的很笨。咦,郑大人的船在做什么?”她明白秋长风的意思,没有谁会觉得郑和会打不过捧火会。捧火会就算强悍,称霸海域,但遇到郑和,亦是无可奈何。

宝船已经行近,云梦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郑和的座舰。因为天底下,只有郑和的座舰才有那么宽广辽阔,也只有郑和的船才会有九根桅杆。

就算汉王狂妄,可他的座舰也不过七根桅杆罢了。因为他不是郑和。

如今那九根桅杆中,最高桅杆上居然升起了一面七彩的旗帜。旗帜绚烂,在落日的余晖下,尤为夺目显眼。

秋长风解释道:“听说这是郑大人的习惯。他挂七色旗帜以示和平,示意先礼后兵。只要捧火会的人不反抗,他不会对捧火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一声炮响。捧火会离岛最远、离郑和船只最近的一艘大船蓦地放炮,一炮轰向郑和的宝船。

其实那时双方相距还远,郑和的宝船远未在捧火会的火炮射程范围内,可郑和宝船带来的震颤阴影,早就笼罩在捧火会众人的身上。那艘船不知是紧张,抑或是不服,也可能是立威,射出了那么一炮。

波涛如柱,腾空而起。

那一炮的威力,让所有人都骇了一跳。云梦公主忍不住地担忧,立即问道:“可捧火会若先动手呢?”

秋长风没有回答,云梦公主却很快看到了答案。她只见到九桅巨舰旁有两艘军舰突出前方,随即舰身左右横斜,突然冒出些青烟。

青烟淡淡,转瞬间轰的一声大响。那青烟未散尽之前,已有数十炮同一时刻击在了抢先出手的捧火会的大船上。

那大船绝对不小,有五桅四层,巍峨威严。若是让几百人去拆,也得拆个几天。可那轰的一阵大响后,捧火会的那艘船突然不见了。

倏然不见。

波涛汹涌,卷起了千堆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云梦公主只感觉周身发冷,可脸却红得发热。她当然知道郑和,也知道郑和的威名,可从未想到过,郑和的威势,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威猛百倍。

郑和素来先礼后兵。可若有人不讲礼,他亦不怕动兵。

山冈上一阵欢呼,捧火会的大船却已乱了起来。那数十炮齐射带来的震撼,顿时让本来还有些自信心、决心与郑和一战的捧火会乱了分寸。

号角长鸣,捧火会的群船列成弧线。刹那间火炮齐发,炮弹却尽数落在海面上,激起了一道道的水柱。可郑和宝船上发射的炮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捧火会的船上。

刹那间,只见捧火会的船只、桅杆如风吹草偃般倒下,海面狼藉一片,云梦公主不由得大奇问道:“为何捧火会一炮也打不到郑大人的船,难道说……郑大人真的有神灵保护?”

她本不信,但见到眼前的情形,无法不信。

秋长风笑笑道:“听闻宝船上安装的利炮是目前天下射程最远的火炮。捧火会的火炮虽不差,但比宝船上的炮还差得远了。这就如强弩、长弓对射一样,捧火会以短击长,胜败早定。”

捧火会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即再变阵形,试图缩短和宝船的距离。不想捧火会的船只一进,宝船立退,可火炮不停,转瞬间又将冲来的捧火会船只击得粉碎。

不多久,捧火会的船只就已折损大半,掉入水中的黑衣人难以尽数,呼叫连连。

捧火会终于发现事态不妙,有船只扬帆要逃,但郑和麾下宝船早成弧状围住对手。海面上硝烟弥漫,晚霞如血,炮弹如乱石穿空般纵横狂啸。又过片刻,捧火会终于抵抗不住压力,纷纷弃船,反逃到了岸上。

还有人试图号召余众与郑和陆地一战,可阵形才聚,就被海面上乱炮轰来,四分五裂。

现世报,果然来得很快。捧火会在轰击汉王之时,从未想到过,不到半天,他们竟面临和汉王一样的窘境。

同时,那宝船上放出近百艘快艇,飞射到海岸。每艘快艇上都有数十名官兵,一到海岸立即列队成弓形,长枪手、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居后,长弓手射住两翼,弩箭手压住阵脚。

那阵形一张,就有无数枝羽箭如飞蝗般射出。那阵形一缩,阵列中不知有多少长枪刺出,闪烁的寒光如银河飞落。

那队下船的官兵足有三千人之多,他们远射近刺,强悍无比。还有那捧火会剽悍之徒能躲过利箭,试图冲过来一战,可不等到近前,就被阵中掷出的标枪短斧砍成肉酱。

那三千人的大阵虽不可能同时在前,但阵中的每个人,无疑都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就算强悍的天策卫,见到这种阵形,见到那些官兵的冷酷干练、铁血刚硬,也不由得悚然变色。

忍者诡异、捧火会离奇、叶欢神秘,可无论如何诡异、离奇和神秘的手段,在这种堂堂正正的官兵的面前,都如雪遇三伏,转瞬即融。

汉王在高冈上见到那队官兵如潮水般地漫过,漫过处,捧火会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并未再让手下出击,因为他知道,郑和的宝船一来,就再不用他出手。

这时,夕阳入海,残红如血,似乎这荒岛上残酷的屠杀的血气,已染到了天边。那最后一分余晖落在了高高在上的汉王身上,却有些说不出得萧索落寞。

海岸上走来一人,径直到了高冈之下。众天策卫见到那人前来,居然并不阻拦,放那人到了汉王面前。

那人面黑无须,容颜普通,不普通的却是从容之意。

见到居高冷傲的汉王,那人不卑不亢,只是深施一礼道:“侯显见过汉王殿下。”那人叫做侯显,平平常常的一个名字,但那人却是郑和的副手。

郑和的一干事务,通常都是交给侯显来处理,因此天策卫很多人都认识此人。反倒是郑和其人,素来低调,很少有人见到庐山真面目。

汉王淡漠道:“免礼。郑……大人呢?”他其实想问为何郑和会出现。他也知道郑和又下西洋许久,如今已在归途,却不想正好在此遇见。

汉王厌恶郑和,并非因为郑和的功绩,而是因为郑和素来与太子关系不错。

侯显微笑道:“郑大人吩咐,请汉王上船。”

汉王冷冷笑道:“郑和知道本王在此,居然让本王去见他?他真是好大的面子。”

侯显还是笑容不减,只是道:“郑大人不在船上。”汉王一怔,皱了下眉头,就听侯显道:“郑大人现在在观海……请汉王也去。”

云梦公主和叶雨荷其实都想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奇人,突然听说郑和竟在观海,忍不住地失望。她们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眼中闪过分古怪。

汉王淡淡道:“他认为本王一定会去吗?”

听汉王口气不善,侯显居然还能平静道:“郑大人说汉王若在,就一定会去。”顿了下,缓缓道:“因为圣上如今也在观海!”

汉王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父皇也到了观海?”霍然站起道:“好,本王这就去观海,有劳侯副使了。”

侯显含笑道:“职责所在,汉王客气了。捧火会的事情,就交给卑职解决好了。”捧火会虽强悍,可显然还不被侯显放在眼中。剩下的残局看起来还惨烈,但对侯显来说,显然是家常便饭。

汉王脸色一沉,却不多言,径直带人向巨舰行去。

云梦公主听到朱棣前来,也是又惊又喜,立即道:“我也去。”她还未放开秋长风的手,就那么拉着秋长风,向那巨舰行去。

叶雨荷见状,本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悄然跟在秋长风的身后。

秋长风一定要见朱棣,这点叶雨荷当然知道。秋长风就算中了青夜心,生命一天天地减少,可他终究还是锦衣卫,就算死,也是锦衣卫。他既然是锦衣卫,如今见朱棣一事,远比搜寻叶欢还要重要。

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甚至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雨荷当然早知道秋长风的性格,因此她没有劝。可她也知道叶欢在这荒岛上,而且是可以挽救秋长风的唯一希望。她为何也要离开这里,跟随秋长风前往观海?

曙光乍起的时候,众人到了观海。

观海隶属宁波府,近定海、普陀,临海而立。人在观海,远望大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海水接天、壮阔非常。

海天辽阔下,更壮阔的却是天子的军营。

朱棣到了观海,就在临海处立下军营。

众人到了观海,一入天子的军营,不由得都是暗自心惊。叶雨荷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更是凛然。

到了军营前,只能见到军营气象肃然、肃杀横空。入了军营后,到处见沟壑壁垒,军容鼎盛,气象森然。

虽不见敌,但所有的明军均是如临大敌般警惕,而军营规模连绵广阔,更是让人一望心寒。

就算汉王见到这种阵势,都是暗自心惊。他知道捧火会、东瀛如今隐成大明沿海的边患,可朱棣如此阵仗,看起来竟要持久而战。本来朱棣一直不把东瀛、捧火会放在眼中,难道说姚广孝之死,终于激怒了朱棣,让朱棣立下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汉王心中困惑,却被军士引到军营中的一个金顶牛皮大帐前,未等入帐,一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迎过来,笑道:“二弟,你辛苦了。”

汉王一见那胖子,就忍不住皱眉。

胖子居然是太子朱高炽。朱高炽怎么也会到了定海?汉王心中困惑,只是冷哼一声。云梦公主却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太子,喜道:“大哥……”

她历尽艰险,甚至都已绝望,从未想到过还能再见到大哥。那一刻,她蓦地感觉到,原来见到亲人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

这种感觉,她多久未曾有过?

太子显然也知道云梦公主的事情,虽知云梦公主无事,可也忍不住地热泪盈眶,拍了拍云梦公主的背,担忧地道:“妹妹,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没事就好,显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汉王一旁脸色冰冷道:“父皇在帐中吗?”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错,三弟和父皇都在。父皇让你、云梦、秋长风哪个来了,都立即去见。好在……你们都来了。”

云梦公主早就忍不住冲入大帐,叶雨荷才待举步,太子一旁为难道:“叶姑娘,圣上并没有要见你。”

叶雨荷止步,脸色清冷。太子神色尴尬,圆场道:“那面是我的营帐,叶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去那里等候。”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一眼,摇摇头道:“我去军营外等待就好。这里……本不是我来的地方。”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寒风中,那纤弱的背影带着分萧索。

秋长风望着那纤弱的背影,神色陡然有了分激动。可见太子望过来,终于恢复平静,扭过头去,缓步走入了营帐。

营帐宽敞如同宫殿,朱棣坐在其中,威严中亦带分落寞。天子也好,英雄也罢,均有迟暮的时候。他的鬓角已有华发,他的眼角早有皱纹,他虽是天子,可终究躲不过光阴之箭。

云梦公主早就依偎在朱棣的身边,哽咽泪下。

朱棣神色中也有分激动,还有分感怀。云梦公主毕竟是他的女儿——最疼爱的女儿。他虽是帝王,但见到子女无恙,心中亦是宽慰。

可见到汉王进来时,朱棣脸上的些许柔情蓦地不见,森然问道:“高煦,你可知错?”

牛皮大帐中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呼吸可闻,众人表情各异。谁都没料到,朱棣见到汉王的第一句话,就是追责。

汉王立在那里,本待施礼,闻言身形一凝,神色中陡然现出讥诮之意。他缓缓抬头,凝望着那有几许陌生的父亲,反问道:“我有什么错?”

他愤然,他不满,他在荒岛上可说是死里逃生,他本有万千话语要对朱棣叙说,但他从没有想到,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没有错?

他有什么错?

汉王心中升起怒火,瞳孔早就收缩。他咄咄地望着朱棣,并不退缩。

朱棣眼中蓦地闪过怒火,一拍桌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以汉王之尊,竟轻身犯险,还敢说没错?”

汉王微怔,不待多说,就听朱棣继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让人做事,可反复无常,还说无错?”

汉王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朱棣望见,冷笑道:“你不用看秋长风,他还无暇对我说你的事情。可你真的以为,你的所为我会不清楚?你不明敌情,竟然以身犯险,若不是高炽早早地联系到郑和,郑和又早对捧火会留意,知道你前往险地,立即派侯显前往支援,你昨日就已死在海上。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汉王脸沉似水,看了太子一眼,紧咬牙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侯显等人出现,并非凑巧。

太子见状,忙道:“父皇,二弟其实也想为父皇分忧……”

“你住口!”汉王陡然断喝,怒望太子,眼欲喷火。

太子错愕,吃吃道:“二弟……你……”

汉王素来沉着的脸上,陡然现出少有的愤怒之意。他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朱高炽,我告诉你,无论我如何,都不需要你为我讨好求情!”

朱棣喝道:“你就这么和你大哥说话?”

汉王倏然扭头,望向朱棣道:“我为何不能这么说话?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

朱棣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道:“你……难道真的死不悔改?”

汉王神色激愤,放肆笑道:“我悔改?我为什么要悔改?我悔改什么?难道说,在家的三弟没错,不做事的太子没错,反倒是我这个舍生忘死、为你平定叛逆的人错了?父皇,你这样断罚,让我怎能心服?”

云梦公主见汉王双目红赤,几欲滴血,心中骇然。她悄然扯了下朱棣的衣袖,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真的很苦,你不要怪他。”

朱棣微怔,亦没想到云梦公主居然会为汉王求情。望着那激愤的脸,朱棣长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境,缓缓道:“煦儿,我知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我不怪你。”他蓦地有些心酸,望着那悲愤的脸,神色竟有些恍惚。

那张脸,他依稀曾见。

往事如烟又如刻,消散的是泪,刻出的是血。

众人见朱棣如此,都是轻舒了口气。本以为汉王会就坡下驴,不想汉王冷笑道:“父皇,你真的知道我拼命是为了什么?”

朱棣错愕,不待开口,汉王就嘶声道:“你不知道,你绝不知道!你若知道,今天就不会这么说!”他环望众人,脸色愤然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要夺太子的位置,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么拼命,不过是在你面前讨功,希望你废了太子,立我为太子。现在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太子神色异样,朱棣却只是沉默。

汉王双眸喷火,凝望着朱棣道:“可你错了。我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当年浦子口时,你曾对我说过,朱高煦最像父皇你、最像朱家的子孙,朱高煦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父皇你的厚望。因此,朱高煦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不想让父皇失望。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父皇当年若不是愤然冒险一击,又如何会有今日的帝位?朱高煦当年在浦子口可为父皇身披九箭,从未后悔。今日能为父皇铲除叛逆,就算身死,亦是无悔无怨!”他眼中晶莹,却昂头不让泪水滑落。

他是汉王,他素来是只流血,不会流泪。从前如此,今天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昂着头,不屈地望着朱棣。

谁都认为太子无辜,可谁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着太子,只有他汉王要孤军奋战?

朱棣默默望着那倔强的儿子,不知许久,这才轻叹一声道:“煦儿,你并没有让为父失望……”

“可父皇让高煦很是失望。”汉王目光如火,一字字道,“父皇早忘记了当年在浦子口曾经对孩儿说过了什么。”

朱棣变了脸色,太子亦是神色尴尬。

谁都没有忘记,朱棣当初在浦子口对身中九箭的汉王曾经说过:“吾儿当继为父衣钵,立位太子!”

这句话,朱棣亲口说过。当年他望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朱高煦,曾经泪流满面,亲口说过。时过境迁,往事难追,但有些事永远和刀刻斧凿般,让人永世不忘。

朱棣沉默许久,一时间似不知如何开口。朱高煦却再次开口,他不再愤然、不再悲愤,只是恢复到往日的沉冷,甚至比朱棣还要沉冷:“好了,既然父皇忘了,那……有错,都算在孩儿身上好了。高煦从未忘记父皇的期望,孩儿自觉得,已做到了父皇期望的一切……”他没有说完,就缓缓地转身,走出了军帐。

可他的言下之意,朱棣怎能不明?

朱高煦一直按照他朱棣的要求做人,现在失信的不是朱高煦……

那失信的是谁?

朱棣望着那萧索、倔强的背影,开口想要召唤,却是头一次感觉到疲惫无力。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恍惚。

朱高煦的这些话,他依稀熟悉,只因为当年,他亦是对太祖咆哮过。当年朱元璋的儿子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朱元璋亦曾经说过,诸子中,以燕王最肖似于他。

可后来继位的却是朱允炆,朱棣何尝服过?这也导致了靖难之役……

朱棣想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地战栗。

云梦公主头一次见到冷静的二哥如此愤怒咆哮,心惊胆战。又见朱棣如此,轻轻地握住朱棣的手掌,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是冲动些,可他……”她本想说二哥没错,可见到太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心道二哥没错,难道大哥就有错吗?

可二哥、大哥若都是没错,那错的是谁?

云梦公主想到这里,见到朱棣望过来,几乎急得要哭起来。

朱棣望着她眼中的泪光,本是惘然森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他反握住女儿的柔荑,微笑道:“云梦……你长大了。”他蓦地发现,原来不过些许的光景,那个曾经任性的女儿,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也少了些泼辣。

云梦公主秀眸中泪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可是……父皇你不要着急,总有办法的。”她心中着急,实在不知道如何调解大哥、二哥之间的纠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泣,她只觉得莫名的伤心。若在以前,她不会理解二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她只同情略带懦弱却很善良的大哥。她什么时候有这种转变,她为何会有这种转变?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眸却在偷偷望着秋长风,心中轻怨秋长风为何不挺身而出,为她解决所有的纠葛?

只有轻怨……并不如以往般的愤然。

朱棣望着那落泪的女儿,心中微酸。他轻抚女儿的秀发,突然笑道:“云梦再回到朕的身边,总是喜事,值得祝贺。”他心中却想说,苍天有眼,云梦你可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时,夙夜难眠?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的君主,从来都不是好的父亲。

因为天下子民有太多让他劳心劳力的事,让他只能舍弃本该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见云梦公主还是哽咽抽泣,朱棣一阵心软,暂时忘记了眼下的烦忧,说道:“女儿长大了,居然能为为父着想,为父当然要有所奖赏。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为父替你做到。”顿了下,打趣道:“云梦,你若再哭,错过了机会,为父可就不赏了。”

云梦公主突然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落的泪花,如晨露轻花般的楚楚可怜。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的游戏,那时候,她只要哭泣、只要伤心,父亲就会想办法逗她开心,而父亲最常用的就是这招。

一晃多年,朱棣再用以往的口气,让云梦公主又是心暖、又是心酸。

望着女儿明媚的一张脸,有如往昔那不变的容颜,朱棣心中轻叹,为女儿擦去泪水,笑道:“好,我数到三……你若不说的话……一……”

云梦公主脱口道:“我想要父皇和大哥、二哥再回到从前。”

朱棣的笑脸陡然僵硬,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云梦公主见了,心中后悔,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提起此事。急于弥补错误,目光一转,云梦公主摇头道:“这个不算。我要……我长大了……”

朱棣强笑道:“云梦当然长大了,云梦懂得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就长大成人了。”

云梦公主脸上突然有分红晕,如同那朝霞偷偷爬上天际。她垂着头,低声道:“女儿长大了,就不会一直在父皇的身边的。”

朱棣微怔,心中带分酸涩,可转瞬想到什么,目光中带分惊奇之意:“你……你……你难道?”他话未说完,就见女儿霍然抬头,脸上虽还有红云,可神色却异常坚定,清晰说道:“女儿想嫁人了。”

牛皮大帐内遽然安静,安静得针掉下来都能听到。

这种话,本不是女子在众人面前能说出的话,可云梦公主究竟是云梦公主,想到的就要去做,从不耽搁。

太子、赵王脸上都露出惊奇之意,仿佛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秋长风却是皱了下眉头,表情也有分惊诧。

朱棣眼中亦满是错愕。可他还是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是公主,长大了也是要嫁的。为父真的大意,竟忘记为女儿选驸马。好,为父今天就下榜文……为女儿挑选驸马。”

云梦公主摇头道:“父皇,不用麻烦了。女儿早就选好了,只要你答应就好。”

朱棣眼中掠过分忧虑,缓缓道:“你选好了,那人是谁?”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道:“女儿选的就是……”顿了片刻,随手一指道:“他。”

太子、赵王扭头,顺着云梦公主的手指望过去,目瞪口呆,表情如同吃了十个臭鸭蛋。这帐中其实只有四人,云梦公主若选帐中之人,当然只有一个可选。

那人当然只可能是秋长风。

可虽是这般想,太子、赵王眼见为实,还是讶然阵阵。

秋长风也愣在那里,半晌无言。他心中也满是惊诧,他见公主选的是他,实在比公主想要杀他还要惊诧。

云梦公主怎么会选秋长风?所有人都很奇怪。

朱棣却是看也不看云梦公主的指向。这个大明的铁腕君王,很多事情,不用看,也是心知肚明的。

云梦公主见朱棣沉吟不语,不由得着急道:“父皇,你不答应?”

朱棣目光中闪过分古怪,缓缓道:“只要是你选的,为父不会反对。可是这件事……只有为父答应是不行的……”

云梦公主霍然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我想嫁给你,你娶不娶我?”她原来还是那个云梦公主,性格直爽,想到就做到。这句话,其实在迷宫的时候,她就想过,来到观海的途中,心中不知盘旋了多少遍。

秋长风站在那里,神色略带苍白,沉默许久,终于回道:“臣不配。”

云梦公主怔住,着急道:“谁说你不配,我说你配你就配。”她心急之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刁蛮。

秋长风飞快地望了朱棣一眼,朱棣也正看过来。

二人目光对撞,隐有无尽的含义。

终于笑笑,秋长风道:“公主抬爱,臣诚惶诚恐。可臣真的不配,臣还有事,先请告退。”他向朱棣施礼,朱棣不语,可秋长风知道朱棣默许,立即转身离去。

云梦公主又羞又怒,大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不理,转瞬消失不见。

朱棣眼中露出分古怪,轻轻叹口气道:“云梦,这事……需从长计议。”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竟也冲出了帐篷。太子惊诧,才待去追,就听朱棣道:“让她去!”太子立即止步,急道:“可是,云梦会不会有事?”

朱棣目光中隐泛光芒,却不言语,只是有些疲惫地坐在靠椅上,闭上了双眼。

秋长风出了军营,只感觉风刀入骨,忍不住紧紧长衫。远方海岸平阔,有古树苍天。

惊涛拍岸,如卷冬雪。

他望着那惊涛骇浪,摇摇头,才待举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心中叹息,缓缓转身,望着云梦公主快步走到他的身前。他知道很多事情根本躲不了,他也知道公主迟早要追来,他必须要解决此事。

目光掠过公主,望见不远处的古树下,露出青衣一角。秋长风收回目光,望着脸色涨红的云梦公主道:“公主相召,不知何事吩咐?”

云梦公主几乎要贴在秋长风身上,抬头望着秋长风那深邃的眼,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拒绝我,不是你不配,而是我不配。其实你是瞧不起我的,对不对?”

她眼中没有被拒的愤怒,反倒有分凄婉欲绝。

望着那凄婉的眼眸,秋长风心中微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梦公主幽怨道:“你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本来就任性、刁蛮,根本从未为别人着想。这些事,你都知道,父皇也知道,但你们并不对我说。父皇是因为不忍伤我,你是因为看不起我。”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我如何看待公主,并不重要……”

“你错了,很重要。”云梦公主截断道,“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只知道,自从你在迷宫救醒了我,你在我心中,就比谁都要重要。”她目光凝在秋长风的脸上,低声道:“在迷宫时,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很感激。可只有在你为我挡那乱石如箭时,我才感觉你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你方才拒绝我,离我而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伤心。我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只知道,今生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会遗憾一世。”

她目光楚楚,伸手拉住秋长风衣襟,柔声道:“秋……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毛病,我以后……改了行不行?”

云层积厚,海风如刀,吹在身上,很带分冷意。

可云梦公主的脸火热,心火热。她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些话来,但她说出来,也是无怨无悔。她的一颗心在剧跳,可她并没有垂下头去,只是灼灼地望着秋长风的眼……

秋长风却移开了目光。

云梦公主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几乎想喝问:“难道我这样低声下气,你还不肯接受我?”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泪。

有蓝色的丝帕轻轻地递到云梦公主的面前……

云梦公主一喜,接过丝帕,抬头望向秋长风。那竟是秋长风递过来的丝帕,那丝帕早就发黄泛白,很有些破旧,上面绣着个秋蝉。

那秋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除秋蝉外,手帕上还绣着半阕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云梦公主看着那丝帕,又看着秋长风的脸,没有擦去眼泪,半晌才道:“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毕竟是女人,有着敏锐的感觉。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时候,秋长风就念过这词儿。

难道这词儿,本有什么深意?

她只是望着手帕,却没有留意到古树后有人望过来,目光中满是错愕……

秋长风点头道:“不错。”顿了下,才道:“爱一个人,的确让人欢喜让人愁。公主喜欢我,我真的感激。”

云梦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没说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罢了,可不知为何,看着那方手帕,她一阵心悸,这些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秋长风缓缓道:“我知道公主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会爱一辈子。谁若被公主喜欢,真的是福气。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这样的人。”

云梦公主心头一沉,感觉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爱上了别人?”

秋长风涩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个孤儿,流浪街头,几乎就要饿死……”

云梦公主满是讶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长风,还有这种往事。古树后青衣一角,随风而颤,颤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秋长风不望古树,只是缓缓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时候,遇到个女孩。在别人都对我唾骂嫌弃的时候,只有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用这手帕包着个馒头递给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他不必多说什么。因为那种感觉,不解的会一笑,了解的却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处于绝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么的温暖。

温暖的一生难忘、永铭心间。

云梦公主听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爱的是她,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许久,只答了一个字:“是!”

手帕飞扬,云梦公主的手却垂下来,她低头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知不知道,还有个你在这里对她刻骨铭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点也恨不起来。望着那方发黄的手帕,望着秋长风那黯然的脸,她知道秋长风没有骗她。既然如此,她也不会恨他。

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讲道理。

赠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从前她读这首诗时,从未感觉其中的凄婉,可今日心中蓦地涌起这诗词,却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会有个男子对我如此的想念?

秋长风神色有分惆怅道:“之后,我就和她失散,她也从不知道……我还记得她。或许她还记起,或许她早已忘记……”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参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后身着青衣的人儿,手握纯钧宝剑……早就泪盈双眼。

云梦公主也想落泪。但听到这里,蓦地鼓起勇气,握住了秋长风的双手,低声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用意。

秋长风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绝不会让别人为难。”他轻轻地抽出手来,拿回那方绣着秋蝉春词的手帕,转身离去,再也不见。

云梦公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蓦然间……泪流满面。

她并不知道,那时、那刻,她身边不远的树后,也有个女子泪过雪白双颊,流过薄红的唇间……

那一直握着纯钧剑、稳定如磐石的手,早颤抖得如风动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会对她好,她只以为今生也不会明白。可她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在塔亭前的十数年,他们就已相见。

相见时难,明白太晚!

有风起,有潮涌,涛声如歌,穿不破如铅厚的乌云。

已入冬,天寒,将雪。

秋长风离开了公主的视野,终于叹了口气,心中亦是带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认清了方向,向观海镇内行去。

观海镇内肃杀一片。天子亲临观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宁波府知府早就随驾诚惶诚恐地戒备。虽说天子早下令不许扰民,但寻常百姓如何敢随意行走?

长街清冷,长街漫漫,秋长风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个选择,但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谜团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还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长街之上,目光却不清闲,反倒有种苍鹰的锐利。

他好像在找寻什么。

陡然间,他目光落在长街的一面墙上,那墙角处画了艘小船。那笔法极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

秋长风望着墙上画着的小船,目光闪烁,终于长吁一口气。前行不远,转过长街,陡然止步。

叶雨荷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她脸上泪痕早干,可那双秋波般的眼,却带分晨露的光泽。她就那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这句话,她曾对秋长风说过一遍。

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只知道秋长风中了青夜心,还有很多并不知晓。她不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这么好,为她挡住一切风雨,宁可舍却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终于知晓。

那儿时秦淮河畔的一见,她早就淡忘,却不想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在心间……

望着那盈盈的泪眼,秋长风眼中又有分迷离,更多的却是激动。他少有如此激**之时,突然上前一步,说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终于鼓起勇气,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纤手。

叶雨荷没有闪避。她只是立在那里,垂着头,同时握着那火热有力的手掌,有如握着他的一颗心。

可那颗心之上,却有一道青线,已过了掌心,露着死神般狰狞的笑容。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悔寂寞的岂止是嫦娥?

冷风**起她的黑发,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她就那么望着那道青线,手冷……可心更冷。

秋长风只望着那风动黑发下,如雪的一抹脖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冲动:“雨荷……我们走吧。”

叶雨荷霍然抬头,目光略带诧异、却又凄凉地望着秋长风道:“走?去哪里?”

秋长风神色挣扎,咬牙道:“该做的我已经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这早就违背他的准则。可他还是说出了这些,因为他想试试……

他终生的守候,难道不是为了换取这刹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错过?

可他虽下了决心,但望见叶雨荷的脸色,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叶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动,再是阵阵惘然,然后就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边。”

秋长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受锤击,脸上刹那间没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双手,有了分软弱。可他转瞬紧握住叶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动,嗄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

叶雨荷神色冰一样的冷,嘴角也带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本来对你还有分好感的,可当初在迷宫,你推开我去救云梦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心爱的男人那么做。如今你有驸马可做,怎么会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不过还剩几十天的性命,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一个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长风五指松开,心中绞痛,神色错愕,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叶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会换来这种结果?他只感觉脸上的血意一阵阵地退却,本是敏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他就感觉到叶雨荷轻轻地抽回手掌,却没有留意她眼中的坚决……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最后一眼,突然转身,快步地离去,再不回头,终于没入长街的尽头。秋长风双手无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铅云低垂,如同压在秋长风的胸口。

灯火燃起,可如何点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街头,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间,有铮的一声琴响,搅乱了天地间的阴暗,激**着秋长风的心弦。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琴声发出的方向,脸上惨白,嘴角却又带分嘲弄的笑。

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缓缓举步,推开了小巷尽头的木门,琴声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对秋长风,正在抚琴。

他抚琴时,专心致志,似乎都没有察觉秋长风走近。背后望过去,只感觉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无论谁望到那人的背影时,不知为何,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人衣着如寻常百姓,衣袂飘飘,看起来淡然如风,可坐在那里,却凝重如岳。他肩头不宽,可内在蕴藏的力量,却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么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说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道:“不错。”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漂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得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我一直尽力,我已尽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尽力?”

秋长风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牺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过还有几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这么多,只想和相爱的人再厮守几日,难道这也有错?可为何到现在,要牺牲的还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带分红色。

那人凝望秋长风,一字字道:“这件事牺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会去做!”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的决然,显然如冰刀切雪。

谁都看出,他说的不是空话。秋长风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人轻轻叹口气道:“长风,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这么说,不过是担心她,担心她卷入这个漩涡。你要挣扎出这个计划,因为你觉得她本无辜,你不想她也卷入这个漩涡。”

秋长风垂首,感觉原来在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无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但还是坚决道:“但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更改。命运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头路。你当然明白这点……”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抬头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脸上蓦地没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决绝。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调道:“好,我继续走下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动的时候,方才那刻激动,好像不过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缓缓点头道:“好,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长风沉默片刻,仰望苍穹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好,但你要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蓦地感觉脸上一凉,这才察觉,有雪花飘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虽少了北疆的肃杀,但多了分苍白的颜色——苍白的如秋长风木然的脸色。

他那一刻,没有理会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从他脸颊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泪水。

雪花飞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远远的庙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莹的泪水,泪水冷酷如冰,但心热如火。

她拔出了纯钧之剑。

纯钧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艳忧悒的花容,述说着春去花落的寂寞。剑身的清光中,有容颜憔悴,杜鹃啼血。

长风……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却不想你陪着我绝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后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凄婉欲绝。她也知道,纯钧再次刺出的时候,就会划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长风之间的天河,远比广寒宫的独舞还要落寞。

可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泪水再落,泪如血。

那时亦有雪飘,雪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