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江市每年有六个月是雨季,这座城市像是跟水结了缘,城郊有一座龙王庙,从前里面立的是沧江的老龙王,1974年后多了一座老龙王转世的小龙王。

与此事相映成趣的是,曹敬十七岁时被进化人类审核小组判定为不合格品,二十三岁的时候却成了审核者中的一员。

对孤身一人的单身汉来说,沧江最难熬的是冬天,一般不下雨,但是下雨的时候格外酷寒。有的时候曹敬怀疑,如果龙王存在,祂老人家是不是特别擅长折磨人们。

曹敬把电瓶车停在门廊边,抖了抖雨披上的水,然后才走进派出所。

从外表上看,哪怕总是笑着,曹敬也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身材高瘦,动作柔软,披着厚重的黑色长外套,借办公室主任老马的话来说,“一天到晚跟出殡似的,看着就不吉利”。特别是一头劳改犯似的圆寸,还总是一动不动盯着人看,老有人觉得他刚从监狱里出来。

青少年进化管理办公室的主任老马因为“化缘”功力而在市政系统内部颇有名气,各种饭局轶事为同事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曹敬给片警敬了支烟,讲了个老马的笑话,一路就到了禁闭室。

被江水分割的沧江市,冬天又冷又潮。派出所里的暖气片提供了一些庇护,曹敬的膝关节在寒冻中有些转动不灵的僵直感。

这次传真过来的档案他看过了。雷小越,男,十三岁。初中一年级学生,典型的情绪型事件。曹敬根据自己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觉醒症状可能已经出现了两三个月,一般家长只会当做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毕竟从外部症状上来看,两者很难区分。

他隔着门看了一眼,禁闭室里坐着的男孩看上去十岁不到,穿着校服,卷着袖子的右臂上有几块创可贴,脸上还乌青了一块。

虽然屋子里有地暖,但是这里没有窗子,室内很闷。中控空调有气无力地换着气,曹敬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那个对象精神不太稳定,墙被烧黑了一块,现在还能看见后面重新刷上去的一块白灰,墙上像是长出一个多棱的月亮。

曹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面,问了一下食堂的位置,得知没人敢进去送饭。

“真的要命,你走进去就知道了。”带路的片警捏着烟,指了指自己粗壮的手臂,“你看,汗毛都竖起来了。”

“还行吧。”曹敬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会儿,“我给他带饭进去。”

几分钟后,曹敬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走进房间。坐下来之后他先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分,秒针还在转动。他把餐盘推到桌子对面,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塑料袋包着的饭盒。

对于儿童的心理安抚是一个需要耐心与理解力的课题,曹敬在这方面有点心得,在这之前他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雷小越在照片上看上去有着这个年龄段的年轻男孩常有的傻气,现在坐在桌子对面,被拘束在椅子上的男孩正在用愤懑的眼神瞪着他。

曹敬知道,有的进化者能单凭眼睛杀人。他有些庆幸自己这会儿还是完整一块。

“吃饭吧。”曹敬说,“十二点半,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闷。

“你是来带我走的人?”声音有点沙哑,对象没有动筷子。

“什么叫带你走?”曹敬夹起自己早上做的炒肉,看到男孩喉结动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你不是少训所的么?”

“不是。”曹敬一边吃饭一边摇头,嘴里泛起一些金属般的苦味,手指发麻,“我是教育局来的。青少年进化管理办公室。教职人员。”

并且负责跑腿,曹敬心想。

他扬眉道:“你不是还没吃中饭么?”

“吃过早饭被送来的。”少年用狐疑的眼神瞪着他,伸出手去拿筷子,“这个管理办公室又是干什么的?监视我这种人?”

“保护你们。”曹敬叹了口气,“我们帮助表露出进化征兆的青少年做心理辅导,提供一些简单的自我控制方法,对青少年中的进化者进行登记。为你们的家庭提供一些帮助。这就是我的工作。”

少年皱眉,“你?一个正常人?”

“也不能说完全正常。”曹敬耸肩,扯开一点围巾,让对面的少年看见脖子上的抑制器,“不过,是的,你可以在所有方面都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看待。”

“你是一个次品?”少年瞪大眼睛。

“这样说很不礼貌。”曹敬把白米饭扒到一边,夹起一块青椒,露出习以为常的微笑,“特别是当着别人的面说。”

“你是什么能力?”少年不理会他说的话,好奇地问,“我还没跟其它超能力者说过话。”

曹敬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摇头道:“不值一提。”

“告诉我吧。”少年不满地说,“如果你想让我配合工作。”

带着一点侵略性,小狡猾。曹敬借水杯的掩护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并不具备明显恶意。每次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总会有一种后颈发痛的感觉,这可能是自己过去能力的残余,或者是生物的本能。这种本能救了他几次,“驯服”新觉醒的少年是一种风险相当高的行为。

从个性上来看,雷小越并不比他之前的对象更难以教化。拜工作所赐,曹敬见识过很多危险狂躁的青少年。几次受伤后,他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排斥外勤工作。然而外勤特别津贴很高,而曹敬又很想赚钱。

曹敬斟酌了一下,说:“我睡着的时候。能接触到别人的梦。”

安静。曹敬注意到窗外的雨声似乎越来越大了。他其实并不讨厌下雨,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雨声不会让他感到焦躁,反而觉得宁静。雨天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他喜欢雨天。以前兄弟姐妹几个里,他是读书的人,雨天的时候不用出去干活儿,他就读福利院里少少那几本书给他们听。

“会很开心吗?”雷小越问,“你在接触梦的时候。”

“并不会。实际上,给我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曹敬摇头。

“有的能力是无法被主动控制的。很不幸,我就是那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只是很容易做梦的那类人。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感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卷入一千个梦境造成的沙暴。而且,拜我小时候身处环境所赐,触碰到的梦都是又潮湿又冰冷的梦。”

曹敬把双手合在一起,盯着对面少年的眼睛。窗外的雨声还在持续。

“你明白,这是一种很难忍的煎熬。”

“懂一点点。”少年故作老成地点头。

“如果没有抑制器的话,我可能在十年前就疯了,被绑手绑脚地送进七院。”曹敬低声笑了起来,开了个小玩笑,“七院”是本地精神病院的外号,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的银色圆带,“有人挺讨厌这玩意儿。但对我来说,它是健康的保障。等戴上这玩意儿之后,我才能睡一个好觉。”

对面的少年换了个坐姿,略微前倾,曹敬的身体往后压了一下。

“我听说少训所很可怕。”雷小越表情严肃。

曹敬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不算可怕。有点像是寄宿制学校,还蛮好玩的。当然,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所以感觉没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你是正常家庭出身,开始那两周可能确实不太习惯,后面就好了。”

“听说他们在搞军事化管理。”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我们摊开来说,要管理像你这样具有巨大潜能的人,总不能单凭爱心和温柔。少训所比较强调纪律性,这一点没什么可隐瞒的。”曹敬温和地说,“对于能力特殊的进化者来说,还会有专门人员进行特化训练。不过那是极少数。”

如果他觉醒的是极度罕见的精神能力,曹敬心想,他就能钻透我的脑壳,看见我此刻回忆起来的东西。这样的话,工作就很难做了。无论对本人还是对周围的人来说,与精神相关的进化天赋都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灾难。

“比如战略级?”少年眼睛开始发亮。每一次他们都会问这种问题,曹敬心想,每一次他们都会问到战略级的问题。

“比如战略级。”曹敬微笑。

“你见过?”少年随即自问自答,“我感觉你一定见过。你就是干这个的对吧?你见过战略级吗?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事关国家安全。”曹敬故作神秘地说,“无可奉告。”

给青少年做心理辅导是个苦差事,而当他们具备各种进化后的异能力的时候,这份职业所要跨越的阻碍又上升到了一种全新的领域。当年辅导他的几个老师的心情,曹敬现在也能感同身受。

还没有能够控制好自己能力的进化者,身边会出现各种异象。能量像从他们身上不断溢出来,对周围环境造成各种影响。对于绝大部分进化者来说,他们的“溢出”最多也只是扰乱手机信号,或者加热一杯水的程度。

但是雷小越所表现出的“能量溢出水平”有些高,从走进室内之后曹敬就感觉到了。人体——特别是训练有素的人——对这方面的征兆很敏感,他的味觉,触觉,听觉都被影响。舌头上的苦味,偶尔出现的嗡嗡声,以及手指尖的麻痹感。这些都是自己正在进入对方“场”的表现,他甚至能够从中感受到对方此刻状态的不稳定。

“战略级,你们学校国庆节的时候也组织过活动,去大坝上看过吧。”曹敬用力搓了搓手指,“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就组织过。献花圈。折白色的小纸花,排着队一个个放上去。”

“你说的是沧州大坝?”雷小越仰起头盯着电灯泡,光线一闪一闪,“上面有个烈士纪念碑,我们在建军节的时候去看过。听说有个战略级超能力者死在那里,但没人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现在连这个都不教了?”曹敬皱起眉头,“我们那一代的时候,这个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当然,上课的时候没有说过,但是那时候人人都在传。”

“你讲讲吧。”雷小越眼中闪过热切的光。

曹敬叹了口气,这或许是一个切入口,他组织了一下思路。

“是这样。我的养父,嗯,大概可以这么叫。我的养父给我们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他说74年大洪水时候,他就在沧州大坝上的抗洪部队里,还亲眼见过龙王。”

“龙王。”

“是的。”曹敬点了点头,“1974年的战略级之一,从这个称号和他干的事来看,应该是和‘水’相关的能力吧。简单地说,洪峰到来的时候,他顶住了最大流量的洪峰,并且成功疏导了江水,直到沧江重新平静下来。然后……就死在大坝上了,不知道是当场就死了,还是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我猜大概是力竭了。”

雷小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曹敬看着他。

“那个龙王的雕像,我记得好像是个小孩。”

“是的。”曹敬说。

“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是的。”

曹敬突然觉得室内有点冷,安静持续了一会儿。

“如果你也有那一天,你是有选择的。”曹敬沉吟了一会儿后说,“没有人会强迫你去做这种事,在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你是有选择权的。龙王当年也是同意了之后才上前线的,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只不过,当年时势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喔。”

他看上去懵懵懂懂的,曹敬想,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也一样。他想。

作为半个教师,曹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像是故事书上那样,不是黑就是白,那教授孩子们就会轻松很多。但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就连曹敬自己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就很难教导他们。他不愿意说谎。

“我听说你是因为在学校里伤了人,才被拘押进来。”曹敬打开自己的挎包,取出里面的复印件,开始进入正题,“在这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你已经初步觉醒了能力。当然,这种事最近并不少见。你不是第一个因为能力失控而造成附带伤害的进化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雷小越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想谈这件事,但是他做好了准备。

“我是被逼的。”

“没有人怪罪你。”曹敬说,“没必要抵触,我们都曾控制不住,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并不是你能够控制的。”

啪的一声,灯泡熄灭了。熔断的钨丝颤抖着垂落下来,室内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