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宫锦琇

“你想到哪里去了?”季毅忍不住抬起手来,给她的额头狠狠的来了个栗子,“我是叫你修炼突破,从一开始不就给你说了吗?今晚我来帮你突破进阶。”

齐诗彤睁大眼睛:“怎么帮?”

季毅说:“你坐在这里,按着正常办法尝试突破,剩下的交给我来就好。”

齐诗彤:“啊?不是双、双……”

“双什么双?”季毅没好气的道,“没有什么双不双的,给我认真一点。”

“……哦!”发现自己弄错了的师妹,赶紧又转过头去。

满脸通红的,又坐了一会,少女小声说道:“真的不是双……”

“双你个头!”女修剑派的掌门人给她的后脑又狠狠的敲了个栗子,“聚玄会气、五气朝元、清思坐忘、心静神泯……今晚你要是不给我突破了,明天我就把你逐出师门!还想要双啥?你想多了!”

——

相比起仙华峰的戾气笼罩、雷云滚滚、一片狂风骤雨,仙礼峰则是明月当空、繁花似锦,犹如人间仙境。

明明是同一福地上不同的山头,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宫锦琇跪在师父寝室之前,月光犹如银霜,覆在她的身上,仿佛已将她冻结。

“师姐!”一名女童手持拂尘,来到她的身前,“掌门说夜已深了,请师姐早些回去歇息,勤加修炼,其它事情,无需放在心上。”

宫锦琇手指微颤,一阵无言。

她乃是师父的真传弟子、得意门徒,若是以前,想要见师父一面,直接进去便是,岂会被人挡在这里?

但是现在,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师父了。

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她又羞又愧。

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没有脸来见师父的。

即便是见到了师父,又能够说些什么?

毁掉了师父的良苦用心,毁掉了宗门珍藏了数百年的至宝。

摇摇晃晃的站起,失魂落魄的离开。

她整个人就像是心不在焉的行尸走肉,周边的良辰美景,仿佛尽成寒冰。

出了内园,两名女弟子守在园门处。

她穿门而过,在她的身后,那两名师妹看着她的背影。

其中一人低笑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骄傲得就像是飞上枝头的孔雀似的,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另一人道:“就是!还整天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现在再看,什么东西。丢死人了,亏她还有脸继续待在这。”

虽是“窃窃私语”,但那声音根本就是故意让她听见。

她也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反击又有什么用?就算将事情闹大,也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

而且她们说的也并没有错,过往的她,何等的意气风华,何等的骄傲自满。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一夜的丑态,传遍了整个宗门。

每每想起,她自己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于柔软的榻上打坐运气。

玄气如水,在她的身边流转,但已无法纳入神魄。

原本的她,乃是内景境圆满,且即将突破,成为金庭六宗最年轻的元婴境。

然而现在,她竟倒退回到了外景与内景之间,整个内景境时期修炼出来的功力,全都消失不见,就像是被谁在一瞬间“抽”走了一般。

其实,就算是外景境巅峰,在金庭六宗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但已不再是鹤立鸡群!

毕竟,年轻一辈中突破至内景境的虽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的。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她明显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体与神魄之间,有一凝滞之处。

凝元、气漩、外景三境本质上都是练气,踏入内景境后,方才算是进入“化神”。

这一处凝滞,让她再无进入内景境的可能。

事实上,过往的经验中,突破失败导致功力倒退后,能够继续进阶者,本就是少之又少。

或者说,像这样的人,至少在金庭六宗的历史上,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

她这一世,已是修仙无望!

但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华,她修炼的进度,总是远远高处同辈中人,走到哪里,她都被称作是天才中的天才。

她绝不甘心,就这样子,一辈子一事无成。

她盘膝而坐,强行运气。

她想要冲破那处阻碍在她身、魄之间的阻滞。

她的额头隐隐冒出汗水,她的身体散出热气。

忽的,她娇躯一震,一口鲜血喷出。

艳红的血水落在榻前,激溅开来,就像是一朵在最艳之时,被人狠心摘下的残花。

她双手抓着床沿,失声痛哭。

遭遇突变的那一夜,她感到自己已经跌到了寒冰炼狱的最底层。

但是现在,她知道,炼狱之下还有炼狱。

或许,让她的生命结束在那一夜,对她来说,反而是幸福。

曾经,她的身边满是光环,她就像是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星辰,而现在,她的前路已是一片黑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得到这样子的报应?

在这几个夜晚,她无时无刻的,不在怨天尤人。

但是现在,这既定的事实,这灰暗的未来,伴随着周边人一遍又一遍的、无休止的嘲笑,让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法再改变。

一旦从神坛上跌落,套在她身上的、那无数的光环,就全都变成了笑话。

当初被人捧得越高,最终就摔得越惨。

曾经抛向他人的冷眼、曾经那自以为是的傲慢,全都成为了射向自己的利箭。

那天夜里,她躺在榻上,于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铺上锦缎的藻海。

这一夜,她始终无法入睡!

其实这连续的几个夜晚,她都无法得到片刻的安静。

她就像是困在了无底的海渊,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层又一层的,将她淹没,她已透不过气来。

天还未亮,宫锦琇便已离开住处,避开了那些参加早课的师姐妹,走在无人的幽林间。

作为掌门的真传弟子,她从来不需要与她们一同参加早课。

金庭山六宗十三峰,朝玄宗占有其中三峰,分别是仙礼峰、凤啸峰、宗天峰。

其中凤啸峰地势险要,山势延绵,多为宗门弟子试炼之处,并非朝玄宗的主峰。

宫锦琇来到凤啸峰的望星台,看着台外风景。

下方怪石嶙峋,又有神秘冰晶,星罗棋布。

这底下的冰渊,乃是朝玄宗历代选拔弟子所用。

金庭六宗每代皆是在同一时间,对外放开,选拔新弟子。

在选拔期间,不知多少孩童或少男少女被带来,于冰渊中闯过重重难关,能够在这场选拔中脱颖而出的,才有资格成为内弟子,稍具天赋者,则收至外门。

更多的,却是在这一场机会难得的选拔中出局,此生无望踏入仙门。

而她,便是上一次宗门选拔中独占鳌头的天才、是艳惊全场的彗星般的人物。

宫锦琇坐在如同染上红霜的枫树下,独自沉默,只觉得那一场试炼,既如在眼前,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旁边却传来沙沙声。

她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持着扫帚,打造着飘落的枫叶。

她记起,这名老妇唤作枫婆婆,在自己刚上山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几年如一日的,打扫着这里的落叶。

望星台与冰渊皆不常用,平常时候,这里极其冷清。

发配到这种地方的,基本上都是天赋不佳的外门弟子,连早课都不用上了,但也没有被赶出福地,只是在这种地方,日复一日的做着杂物。

老妇已是发白如霜,宫锦琇不知道她是何时被发配到这里的,也不知她在这里打扫落叶、打扫了多少年。

宫锦琇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太多,但每一次都能够看到她……却也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

没有人过问,其实也没有人在乎。

但她却莫名的有一些心酸,如果她无法重回内景境,那这个老妇的今日,就是她的未来。

枫林尽染,落叶铺满了整个望星台,此刻天才微微的有些发亮,老妇刚刚开始打扫。

她打扫得很慢,这一整个望星台,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够扫完。

宫锦琇站了起来,她走了过去,拿起了一柄扫帚,与老妇一同、慢慢的扫着。

其实,就算这名老妇做的都是杂役之事,但能够留在仙峰,至少也是凝元境的。

更何况,宫锦琇虽然功力倒退,但终究还是拥有外景境巅峰的实力,玄气外放不在话下。

若是真的想要尽快的,将这一整个望星台打扫干净,也并非太过困难。

但她们都扫得很慢,慢得就像是她们的这一生,都已没有其它事可做。

慢得像是她们有无尽的时间,来慢慢的打扫这里的落叶。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坐着同样的事。

老妇平静而又自然,仿佛只是在享受着这片宁静。

少女的心中却是一片酸楚,像是在提前体验着自己的未来。

她们在同一个平台,做着同样的事,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旭日慢慢的升起,朝霞如火,让这片枫林犹如火烧。

毕竟是两个人一同打扫,虽然扫得很慢,但到了中午,整个望星台的落叶,就被清扫在了一起。

老妇将它们堆积在石台的一角,轻轻一挥扫帚,堆积的红叶往冰渊飞去。

它们在空中旋转着,如同漫空飘落的星火,美轮美奂,令人沉醉。

宫锦琇立在台上,睁眼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发现,这些年来,她已许久不曾注意过身边的风景。

年轻气盛、妄自尊大,却在开得最盛时飘落。

这一刻的她,就像是被扫入下方万丈深渊中的众多败叶中的一员。

“到那边坐坐吧!”老妇将扫帚横在身后,负着手,驼着背,迈着老迈的步子。

宫锦琇有些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枫婆婆说话……其实仔细想来,自己以前又何曾正眼看过这位老婆婆?更不用说与她交谈。

跟随着枫婆婆,来到台边石阶,一老一少就这般坐在石阶上。

正午的阳光覆上她头顶的枫叶上,她们旁边的枫树树干极粗,枫叶如同伞一般铺开,密密麻麻。

“这一棵枫树,在这里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枫婆婆抬起头来,“想当初,它也只是一棵弱不禁风的小树苗,种在这种无人注意的所在,不知不觉,却也茁壮到这般地步,人世之事,当真奇妙。”

少女的心中有一些困惑,她相信这棵树真的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如果枫婆婆在它还是小树苗时就看着它,那枫婆婆岂不是也活了千年之久?

那至少也得有元婴境的修为!

宗门可还没有奢侈到将元婴境门人打发到这种地方、做这种杂役之事的地步。

枫婆婆道:“凡事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当初没有那一颗落在这里的种子,就不会有现在这棵大树。有其因,方有其果,有其果必有其因。如果你看到了满天的树叶,不妨回过头,看一看,自己当初种下的那颗种子。”

少女陷入沉思,虽然想要将那一夜发生的事完全忘却,但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努力的回忆起来。

她的脸蛋开始憋红,因为当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羞耻,她竟被阴魔祸害,沉迷在难以想象的欲望当中。

但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明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那个人,出现在她无法自制的无数画面中,摧残着她,折磨着她?

继续往前回忆,她想起了自己对他所做的那件事,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是随意的踢开路边的石子,完全不曾关注、完全不曾在意。

但对于那名少年,那又是怎样的体验?

她想起了少年那沉默的无奈,想起了她身后众多师姐妹们的哄笑……就像她们这几日里,回**在她身后的嘲笑一般。

她低着脑袋,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那人身为一个男子,努力承接起衰弱至那般地步的女修门派,受尽冷眼,已经是很不容易。

自己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羞辱他。

将心比心,她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

——“还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骄傲得就像是飞上枝头的孔雀似的,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就是!还整天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现在再看,什么东西。丢死人了,亏她还有脸继续待在这。”

就算是这些日子,背后的那些冷言冷语,又怎及得上自己那一日的当众羞辱?

这一刻的她,羞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