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狸猫大仙

春长风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只是再睁开眼睛时五脏六腑都像被人狠狠捏过一把,脸是湿漉漉的,但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他连着倒吸几口气后从硬木板**坐起来,床边是他的鞋子。从那间简陋又陌生的房间里走出来,春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天完全亮了,日头挂在脑袋顶。院子里玉秋和何归正忙着给棺材上油,看起来瘦弱的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她抬着半边棺材好让何归更方便涂抹。

“玉秋。”春长风叫了一声。

玉秋回头看见春长风出来,两手一松劲儿差点砸到何归。装松油的碗被何归撞翻在地上,不过好在棺材已经做好了。

“你……”玉秋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春长风问:“你还好吧?”话说完又发觉这话说得不对,他怎么可能好呢?爷爷横死,凶手未知,尸骨尚未安葬。

好在是何归上前来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与凝重,他说:“杀死阿春的是昨天下午哭丧的老头,他和狐妖是一伙的。”

“嗯,我记得。”春长风点点头,走向义庄里停放尸体的那间房,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淡淡的木头香。

“天气热,停两三天只怕人要臭。我用家传的方子熏过,出殡的时候阿春体面些。”何归跟着进来说:“老胡也是我做的,要不放摆七天,能臭死一屋子人。”

春长风没有搭话,他低头去看爷爷。春老爷子身上的血液被清洗干净,面容安详如沉睡,穿了身干净的对襟褂子,脚上的鞋是新买的,雪白的千层底刺得春长风眼眶酸胀。

“狐妖逃往了新城监狱。”玉秋站在门前低声说。

何归侧头看了眼小狐狸,说:“我腿脚不好,让玉秋跟着阿春追了出去,但路上她跟丢了。等再找到阿春,人已经被捅,只来得及跟玉秋交代两句就咽了气。”

“爷爷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去?”春长风问。

玉秋嘟哝:“你又不会捉妖,帮不上忙。”

“那你呢?玉秋小姐,你到底是谁?”春长风转头看向玉秋,语气不算和善:“你究竟瞒着我些什么?一会儿你是来报恩的,一会儿烟草大王骆老板是你叔叔,一会儿你又成了何师傅的亲戚,现在你还会捉妖了,对吗?那是不是再过几天你要跟我说你本身就是妖怪。”

被戳到软肋,玉秋后背腾地冒出冷气,小狐狸不擅长说谎,一口气倒不过来,满脸都是震惊与慌乱。她看向何归,差点就露出狐狸尾巴。

“我与你爷爷是老相识,他是出了名的捉妖师,我本家也会点本事不奇怪吧!”何归沉下脸,故意扮作被冒犯后的生气样子:“玉秋是我家的侄孙女,她打小跟着家里人也学了些许皮毛。人家姑娘好心好意来帮忙,你是个什么口气!小春,你爷爷就是这么教你跟人说话的?”

春长风被何归怼得一时没了话,他也发觉是自己的话说重了,咬着嘴唇垂下脑袋。还是玉秋连忙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春警官家里出了事儿,他心情不好。”

“看看人家姑娘,再看看你。”何归故意说,话罢斜眼瞥向春长风,见他脸上有愧色,清了清喉咙说:“阿春出了事儿,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不会不管,一会儿带你出门去见个妖物。”

“妖?”春长风和玉秋俱是脸色一变,异口同声。春长风惊讶自己要见到真正的妖怪了,而玉秋则惊讶见妖怪还用出门,分明这院子里除了春长风,他眼前的两个都是妖。

“嗯,”何归点点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原本是胡太爷一个人的丧事,现在成了两个人的。胡家人再怎么爱算计也实在没脸让春长风给他家出殡开道了,只能许诺重金从家仆里临时找来个要钱不要命的。胡家白事办得大,里里外外能请的人都发了帖子,人多自然是口杂,只半日功夫租界区里出了个害人妖物的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是狐妖,信誓旦旦地讲自己在夜里见过皮毛火红的狐狸穿过街道。那家伙好大个儿,眼珠子跟小孩拳头一样大,露在外面的獠牙比手指头长,长长的大嘴巴张开能一口把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咬成两段。

有人反驳说:“春师傅什么本事?他能被狐妖咬了?一准是个更厉害的妖物!”

“对对对!听说胡太爷被发现的时候,心脏都被挖了,地上就愣没一点儿血!”好事儿的想起俩前阵子印报纸头条的消息——大明嘉靖老皇帝的永陵被盗墓贼掏了好大一个窟窿。

“是魁拔!老皇帝坟墓养出来的守灵恶鬼!”他们信誓旦旦地说:“一准是盗墓的挖开了永陵,把那里边的妖物放出来了!一到夜里就跑出来杀人喝血,白天躲在棺材里睡大觉。”

“造孽!造孽哦!春师傅都没法子的东西,我们怎么办啊!”

信佛的去拜菩萨,信道家的去给太上老君上香火,连同着海大路里那位神神叨叨的狸猫大仙张姑奶奶家门前都忽然热闹了起来。

老太太依旧是厚厚的铅粉把脸涂的煞白,头上扎着两指宽红布条,身上的长袍子是红红绿绿的百家布。

何归带着玉秋和春长风找过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家里给信徒们开坛做法。她将三根线香举过头顶,绕着供台上已经胖成个球的狸花老猫左蹦右跳,嘴里含糊地念念叨叨,也听不分明她到底在嘟哝什么。

一丈远的地方跪着五六个熟面,有男有女,春长风认得这些人都是海大路上的老街坊。硬等着老神婆折腾了十来分钟,张姑奶奶把线香插进供台前的香炉里,随后浑身哆嗦了两下,低头“喵呜”地叫了声。本来手脚利索的老太太一下子瘸了腿,拖着右脚走到那几个信徒前,揉了揉他们的发顶,开口的声音尖细与张姑奶奶完全不同:“收了你们的孝敬,就是应下了你们的心思。放心回去吧,有我庇护,那妖物不敢害你们。”

信徒听后纷纷叩头感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枚银圆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倒退着从院子里出去。

等着最后一个人离开,何归抬手院子大门被“咣啷”关上。张姑奶奶,或者说是狸猫大仙拖着残疾的左腿坐到一张椅子上,她微微歪头,看向来者一点不怕。

“阿春死了。”何归说。

“他不死,我生意也不能这么好。”上了张姑奶奶身的狸猫妖说。

“你没什么要说的?”何归问。

狸猫妖眯着眼睛,舔了下手背:“说什么?人都死翘了。”

“刚才你说你会庇护那些人,”春长风接话,“你知道害人的妖物是什么了?”

“傻小子,我怎么可能知道谁害的人?再说就算是知道了,它连你爷爷都能杀,我这种小妖怪怎么敢去招惹?”狸猫妖扭了扭身体,猫儿一半柔软地把自己蜷缩在椅子上,翘着废掉的左腿说:“我刚才说那些话,无非就是给他们个安心。一个银圆买全家安稳觉,这点钱值得的很!”

“小妖怪?你这话说出口老脸不臊得慌?”何归往地上啐了口,说:“阿春一走,你是原形毕露了啊!上身人类,坑蒙拐骗,下一步想怎么着?学着那妖物杀人吗?你就不怕再遭一次雷劫?”

提到了“雷劫”两字,狸猫妖倒吸口气,她看向步步紧逼的来人神色一变,眯缝起眼睛问:“你想怎么着?”

“找你帮个小忙。”何归神色缓下来。

“你这是求妖帮忙的态度?”狸猫妖挑起眉梢,脸上厚厚的铅粉挤成坨:“说来听听是个什么事儿,我再想想要不要帮。”

何归只笑不说话,身后的玉秋三两步蹿上前。狸猫妖转身要跑,但刚一侧身就发现自己没法动弹了。

玉秋手里拎着那只睡在供台上的老猫,提起它的脖子看向狸猫妖笑。猫妖见状“喵呜”一声惨叫,随后张姑奶奶脱力摔回椅子,玉秋手里的老猫龇牙咧嘴,“呜呜呜”地低吼着踢蹬三条腿奋力挣扎。

“老实点!”何归拍了把老猫圆溜溜的脑袋,说:“阿春死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否则你我成什么东西?”

“他害我断了条腿!”狸猫妖哼哼唧唧地说。

“没他,你都没命了。”何归伸手又要打,春长风连忙把他拦住。说起来作为京津两地除妖扛把子春万有的孙子,春长风还是头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妖怪。来之前他是很忐忑的,以为要面对个青面獠牙的恐怖妖怪,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三条腿的胖乎乎的狸猫妖。

圆溜溜的猫儿眼睛,短短的小鼻子,小黑爪子缩在肚皮前。春长风看着它那副可怜样子,有点不忍心,忙从玉秋手里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喵呜。”狸猫妖拱了拱春长风的胳膊弯,似乎是表达感谢,但就在下一秒它忽然伸爪朝着人脸抓过去。春长风本能地闭上眼,幸好玉秋就在旁边,一把掐住狸猫妖的后颈皮,阴测测地弯起嘴角露出两个小“虎牙”。当然了,虎牙是春长风看到的,狸猫妖眼里是那小狐狸亮出了獠牙,威胁的意味很明显——“再敢跑,咬死你。”

“我学艺不精,没什么真本事的。”狸猫妖见跑是跑不掉,于是换了个策略,委委屈屈地低声说:“我是个没用的半残废,只怕做事做不好,倒成了拖累。我现在也就能跟老太太一起讨口饭吃……何爷,你要是看不惯我骗人,明儿我把钱还回去就是了。”

“既然来找你,自然是你有大用处。”何归说:“天津城里的老鼠现在还听你的吗?”

狸猫妖盯着何归,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新城监狱,帮我查查那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关了哪些人。”何归终于说出这次过来的目的:“我去附近转悠过几次,守备森严,根本进不去。”

玉秋专心听着两人说话,没留神让狸猫妖钻了空子,它吭哧一口在玉秋的手上咬出来了两个血窟窿。玉秋吃疼松手,狸猫妖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

瘸了腿的老猫低头盯着院子里的人和妖怪,慢悠悠地舔了下爪子说:“自从上次遭雷劫受重伤,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管过那群死耗子了,现在要我重新出山,你得拿出诚意来。否则,你打死我和姓张的老太婆也没有用。”

“你要什么?”春长风问。

“我要……”狸猫妖拖长语调,眯着眼睛陷入了某段回忆里,好半天后说话:“我二十五年前丢了一颗小孩拇指大的天蓝翡翠,你帮我找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