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展飞怀着一肚子闷气,出了厢房。

他仰头望了望天空,此时太阳西斜,已近傍晚。

耳畔仿佛传来了老段的声音,是叫他赶紧找地方吃晚饭的……只不过很快,展飞就知道,那是幻觉。

老段再也不可能叫他一起去吃晚饭,再也不可能替他带着烧饼、卤肉之类的吃食,在忙碌时填饱他的肚子了。

在仪门前,展飞停住了脚步。

“小展啊小展,你就莫要想大案子了,我就巴不得永远不碰大案子为好。没有大案子,也就是天下太平,有了大案子,天下就要多事!”

他记得,就是昨天,两人走进仪门时,老段在他耳边说了这番话。那时他不以为然,总觉得唯有破了大案子,才能显露自己的本领,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

现在倒是有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但是却没有了老段。

他宁可没有什么大案子。

脚下加快了几步,展飞来到西跨院。此时西跨院里,光影斑驳,已经点起了香烛。开封府从对面大相国寺那边请来的僧人正在念经。僧人们咏唱一般的腔调,有种奇怪的力量,让人心中的激愤渐渐平缓下来。

展飞来到了仵作房前。

见是他来,守着仵作房的差役让开路。他径直进入其中,看到老段依然躺在那块木板之上,但别的捕快遗体,大多都已经不见了。

那是家中有亲人的,被家中亲人收殓走了。

老段与他一般,都是光棍一条,按理说老段年近四十,在开封府里做了这么多年,多少积攒了两个钱,娶个媳妇并不困难,但是他却一直都未成家。

展飞呆呆望着烛光下老段的面容,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任恕原本肥胖的脸,如今垮了下来,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嘴角都出现了几个燎泡。

见展飞没有理睬自己,任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展!”

“任判官……”展飞终于抬起头,望了一眼任恕。

“老段没有家人,你就是他的家人了,所以有件事情,得你去操持。”任恕见他眼中一片死寂,心中也是生出酸楚之心:“你去给他挑口好的棺木吧。”

“好……”

“事不宜迟,天气太热,放不了多久,让他早些入土为安。”

“好。”展飞应了一声,但却没有动。

任恕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亲自去替他挑吧。”

“我去。”当任恕转身要走时,展飞却又起来道。

二人出了仵作房,并肩而行,一直出了开封府的门。

“我与老段其实很早就相熟了,莫看平日里我瞧不上他,当年他与我却是好友。”任恕突然道。

展飞没有作声,他知道任恕想要安慰自己。

“二十一年前的时候,老段在咱们开封府,也是一把好手,勤快大胆,整日忙着破案,他一直有个想法,想要破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过汴京城里,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案子给他?每日还不过是些抓小偷、赶地痞之类的事情,或者是些杂务。不过有一次,他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名叫英儿。”

展飞不觉侧过脸,这件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那姑娘就是喜欢他这脾气,认定了要嫁他,哪怕家里人反对,那姑娘还是非他不嫁。但是他呢,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捕快,娶人家姑娘不够风光,因此想着立一场大功,先转个吏职,然后再去娶那个姑娘。”任恕又道。

展飞默默了会儿,然后说道:“他傻。”

“可不是么,这样就耽搁下来,过了大半年,正好赶上那场大瘟疫,城里乱成一团,倒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了,他追索此案,忙得脚不沾地,好几日功夫也没停下来。当事情了定之后,他再去见那姑娘……但那姑娘已经因为瘟疫故去了。”

展飞脚步猛然停住,愣愣地侧过脸看着任恕。

任恕抬头望着天空,然后才幽幽地道:“那姑娘姓任,是我妹子。”

这一次展飞当真是惊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师傅他怎么这么傻……”

“从那以后,老段就一蹶不振,转为吏职的事情也因此黄了,他在开封府里整天混日子过,苟且罢了……就算是笑,他也只是脸笑心不笑。不过,倒是你当了他的弟子之后,这百余日,他笑得更多更真了些……小展,谢谢你。”

展飞微微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买棺材的事情很简单,府衙西侧街上便有棺材铺子,展飞倾尽所有,给老段挑了口上好的棺木。任恕全程陪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等老段躺在棺材里时,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开封府中也升起了火炬。在僧人的经文中,展飞亲自推上棺盖,将老段隔绝在棺材之中。

“接下来你休息两日吧……”任恕道。

“不用。”展飞道。

任恕微微有些担忧,因为展飞在这个过程中极为沉默。不过展飞却对他扬了一下眉:“我没有事,不需要休息,而且……我要捉住那个夏弃恶!”

“夏弃恶?”任恕眉头一拧。

“那个蓝袍人,二十一年前制造大瘟疫者,这两日汴京城中袭击的幕后之人,杀死师傅的真正凶手。”展飞道。

任恕神情顿时一肃:“你如何知道的?”

他虽然从对方的行动中预见到两浙尼寺、白眉神庙和府衙发生的袭击,但是,他对夏弃恶一伙所知仍然甚少。现在展飞不但说出对方首领的姓名,还咬定对方就是二十一年前大瘟疫的制造者,这让任恕大为震惊。

若不是知道展飞向来不胡乱说话,他都要以为对方是因为老段之死而伤心过度了。

“我……师傅和我找到了线索,而且,衙门里的孙先生也知道此事。”展飞道。

“哪个孙先生?”

“看守库房的文吏孙策。”

任恕深吸了口气,定了一下神,然后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立刻去见孙策!”

孙策与白珰珰仍然在那间厢房之中。

任恕进来时,一眼看到立在白珰珰身边的陈小小,不由愣住了:“小小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知为何,看到任恕,陈小小眼睛就一红,泪珠叭哒叭哒地滴落下来:“奴害怕,奴不敢回去……”

“天色都晚了,再不回去怎么行?”任恕有些着急:“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你别怕,那些恶人不会袭击你了。”

陈小小幽怨地盯着他,任恕只作不知。

将陈小小打发走之后,任恕转向孙策与白珰珰:“听小展说,二位身份……有些特殊?白姑娘就不必说了,孙吏员,你几时当过那个什么捕星司的掌门?”

他与孙策虽然不算很熟,但在开封府中共事时间不短,也见过不只一次面。昨天为了酒壶被盗的问题,他还找上库房,将孙策劈头盖脑臭骂了一顿。

孙策苦着脸:“捕星司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如今最要紧的,是解决这伙恶人。任判官,大尹那边怎么说,能不能从朝廷那里再得到些人手支援?”

任恕摊开手:“连开封府都受了袭,大尹已经将我骂得狗血淋头,给了我五日时间,若是五日之内再不能解闷,我就要革职下狱。至于支援,今日皇城司和禁军都折了,还能要到什么支援?”

众人都是默然。

那些异能者对上普通人,可以说是碾压之局,朝廷能够提供的支援,也不过是多派兵卒,但能有多少作用很难讲。

“我倒有一个疑问,那个家伙,就是你们说的夏弃恶,他究竟想在汴京城中做什么。二十一年前的大瘟疫,昨天和今天先后六场屠杀,他究竟有什么打算?”任恕又道。

“白姑娘。”孙策看向白珰珰。

白珰珰抿了一会儿嘴,然后叹息道:“夏弃恶出自蓬莱,算得上是我的大师兄。他早年经历凄惨,甚为孤苦,故此对此间世事极为不满。”

任恕冷笑了一声:“我们积年老吏,办惯案子的都知道,这种人就是天生杀胚,你们竟然也收入门中,还传得他一身本领!”

“当年他甚是可怜,故此被蓬莱纳入门中,他觉得此间之世,有权有钱者恃强凌弱,而弱者无所依靠,故此才有这么多的争端欺凌。若是弱者能有反击之力,有权有钱者才不敢过份。故此,他一直想要建地上天廷,蛊惑得部分蓬莱弟子随他行事。”

“地上天廷?”任恕与展飞对望了一眼。

“我也不知道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大约是让所有人都受被激发出异能吧。”白珰珰道:“二十一年前的瘟疫,还有这六场屠杀,都是为此。”

“让人人有异能,他有这样的好心?”展飞讶然说道。

白珰珰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孙策在旁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心,一来不是人人都能获得异能的,绝大多数人会在激发异能之时死去,哪怕手中有星石也是如此。二来人人都有异能之后,以往的约束就没用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当开封府的铁尺腰刀吓不住那些有了异能的地痞无赖之时,汴京城中会是什么模样?”

展飞听他这样说,细细一想,也顿时骇然。

若是真人人有异能,开封府肯定约束不了汴京城中的秩序,整个汴京都会陷入无序状态!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不知要有多少人流血,多少人送命!

“这和瘟疫有什么关系,又和杀戮有什么关系?”任恕又问道。

“熬过瘟疫之人,更容易激发异能。”白珰珰解释道。

这一点,展飞深有体会,他与郭小雀都是熬过了二十一年前那场瘟疫之人,又有星石在身,所以在无忧洞中,他与郭小雀都成功吸收了星石中的力量,激发出异能。

还有四鼠……他们似乎也都经历过二十一年前的大瘟疫。

“据我猜测,二十一年前的瘟疫,他便是为此在做试验,当时还从瘟疫的幸存者中挑了些人手,智慧尼、赤婴、申越、霍炎四人,便是当时他挑出来后成为异人者。”白珰珰又道。

智慧尼、赤婴与申越,都与展飞交过手,而那个霍炎,更是被展飞摔死在灵感塔下。

“那此次的六场屠戮呢?”他不由得问道。

白珰珰仍然回了他一个白眼,不过还是回答了:“在地下的无忧洞中,那个仪式,他想做个更大的,以整个汴京内城为阵盘,在六处地点埋下星之柱,再由人血将星之柱渗入地脉之中……”

白珰珰说了一大堆话,听得展飞头昏脑涨,总之就是不明白。不仅他不明白,任恕也是眼前发蒙。二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六场屠戮都是为一次唤醒异能的仪式做准备,而这个仪式规模极大,会在汴京城中制造出数百上千的异能者。

同时也会制造出成千上万的死伤!

若真如此,别说任恕一个区区的军巡判官,就是开封府尹,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不能破坏么,比如说,将那个什么星之柱给他挖出来?”任恕问道。

“不能,星之柱是以秘法炼制而成,混入人血之后便会融化,并且随人血一起渗入地脉之中,根本不可能破坏。不过地脉自有运转,所以星之柱种下之后,七日之内必须进行仪式,否则星之柱就会失效。”

“七日,也就是说,我们最长只有七日……不,只有五日时间了。”任恕喃喃地道。

昨天已经过去,今天也即将过去,这么算来,此后的五日之内,夏弃恶必然会举行仪式。

“或许可以将人撤出……”白珰珰道。

任恕、孙策与展飞三人齐齐摇头。

汴京城一百五十万人口,在这个星阵范围之内的便足有一半,这么短时间内,怎么撤离这六七十万人?撤离了又安置于何处?

“说来说去,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找到夏弃恶,杀了夏弃恶。”展飞挺直了胸膛,沉声道:“如何找到他,或者如何能找到他的同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