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琐碎日常

端二日,天晴。

卯时过半,晨曦便已涌动,莫府花园雾气浮散,花草疯长,淹没道路。

邬瑾到了角门,就见两个下人正在把一大把粗壮的艾草往门梢上插,值更房的门子坐在石蟾蜍上监工,见了邬瑾,连忙站起来推开门,请他进去。

邬瑾想起自己家的艾草也还没插,便留神记下,先进了花园里。

他走的不急不缓,又侧耳细听,却没听到埙声。

莫聆风时常早起吹埙,勤奋练习,成果显著,花园里的山鹛喜鹊全都无影无踪,绝不在此时出没。

他以为莫聆风今日不曾来吹埙,继续往前走,不想走到湖边时,却见莫家兄妹坐在水榭中。

莫千澜身手熟练地抱着莫聆风,然而力气不足,两只手用力环住莫聆风大腿和屁股,把她像个很小的孩子那样端在怀抱里。

他歪着脑袋,满脸带笑,嘀嘀咕咕,而莫聆风凝神听着,听到最后,忍俊不禁地嬉笑起来,眼睛眯成细长的月牙。

莫千澜又逗她两句,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这个心肝宝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喝了口热茶。

随后他坐在莫聆风身边,又低语了片刻,眼睛不住看莫聆风面色,还伸手拿一粒樱桃喂到她嘴里,又伸手接了果核。

他对莫聆风逗个没玩,而莫聆风对他的气恼经过一夜,也早已经烟消云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也仰着脸,和莫千澜叽叽咕咕起来。

她一笑,莫千澜也跟着笑,一边捻起一粒樱桃,继续喂到妹妹嘴里。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妹妹的珍爱,对待心爱的东西,一定不能藏藏掖掖,欲盖弥彰,旁人若是以为她无人喜爱,就会欺辱她、轻慢她、藐视她,她会凭空的受到许多委屈。

所以他要晓彻宽州,让旁人敬她,惧她,她说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而他只是这秩序伸出来的一只手。

兄妹二人冰释前嫌,互相依偎,莫聆风率先发现了邬瑾,立刻从凳子上下来,中气十足地道:“哥哥,我要和邬瑾去读书啦。”

哥哥也站起来,勉强自己对着邬瑾笑了一笑——笑的有点冷,有点虚伪,然而好过不笑。

邬瑾隔着半片湖,对着莫千澜一拜,莫千澜则是很随意地一摆手,看着莫聆风穿过湖边几棵垂柳,走到邬瑾身边,随后两个人一起往九思轩去。

九思轩中竟然已经点起了烛火。

什么人到的比邬瑾还早,比莫聆风还早?

邬瑾和莫聆风惊诧的互看一眼,齐齐往石阶上迈步,又齐齐立在门口,做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屋子里到的人竟然是程廷。

烛火照耀下,程廷已经研好了墨,宣纸铺在桌上,已经写了半张大字,此时还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

莫聆风率先走过去,细看程廷面色,见他两颊微微红肿,显然是挨了揍,然而神情却很欢快,笑的满脸都是嘴。

莫聆风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怜。”

程廷别开脸,继续写字:“哪里可怜?”

“程泰山不好,”莫聆风让开身,不挡着他的光,“把你的脑子都打坏了。”

“胡说,”程廷反驳,“他是打我了,不过那是我咎由自取,谁让我连家状都忘了送?偷偷送的时候又叫他发现了。”

他扭头看站在门边的邬瑾:“邬瑾,赵先生说你的字写的好,你帮我圈一圈,哪里不好,我就改。”

邬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笔,程廷连忙起身退至一旁,让邬瑾给他看字,自己叉着手在一旁和莫聆风表决心:“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不负光阴,三更灯火五更鸡,今年秋进京赶考,明年春榜上有名。”

莫聆风看他激动的面色潮红,鼻孔翕动,两眼发光,配合着鼓起来的疙疙瘩瘩,越发异于平常,真情实感地叹息一声:“可怜。”

程廷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喜不自禁:“我娘昨天去了惠然姐姐家,说许家子弟都在准备秋闱,许伯母无心其他事物,因此没有提亲事,但是许伯母也夸了我好几句,我娘就打算等明年省试后,我有了名次,再上门。”

他喜气洋洋,外面的山鹛也跟着叫叫喳喳,仿佛是在为他欢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了,”邬瑾圈完,搁了笔,“你再重写一张。”

程廷立刻摩拳擦掌,信心满满,热情用功,到了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在殷南的射艺课上大打瞌睡。

殷南没有殷北的耐心,也没有赵世恒的淡漠,还视王法为无物,当场就把程廷丢到了湖里,并且追着这条落水狗狠狠凿了三个暴栗。

大黄狗追着看戏,又“啧啧”两声。

落水狗不是殷南对手,落花流水地逃回家中,从此对殷南充满畏惧。

邬瑾下课后,倒是没急着回家,而是先上街买端午要用的东西。

满街卖粽、五色瘟纸、榴花、团扇、百索、艾草等物的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邬瑾买了两把艾草,又买了五色瘟纸和五色线,提回家里。

他先插上艾草,供奉瘟纸,见邬母已经泡好糯米和赤豆,洗好粽叶,他便搬动桌子,把棉绳勾在桌边,开始包粽子。

他认真的将粽叶一折一裹一缠,一个个精巧的角粽慢慢缠挂于棉绳上。

夕阳西下,街外有热闹行人,有污浊气味,无人看他,无人注视他,他还是那样笔挺着脊梁,端正着姿势。

他的品行、风骨,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不因陋室布衣而褪色,更不会因粗茶淡饭而有任何转移。

端午那日,宽州学府全都休假,邬瑾还是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取出自己编好的一条百索,缠在邬意臂膀上。

他摸摸邬意的脑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邬意躺在被窝里赖床,扬起胳膊看五色丝线编的百索,垂下手,忽然问:“哥,我们不穷了?”

邬瑾笑了笑:“是。”

穷是四处欠着债,拆了东墙补西墙,满眼望过去都是窟窿,当天晚上卖得几文钱,第二天早上就要送到债主家去。

穷是吃了今天的粮没有明天的粮,付一次诊金,连下个月的赁钱都拿不出来,夜夜惶恐,一刻不敢歇息。

如今一个月莫府会给三两银子,饼铺里生意也好,除去宅子、铺子赁钱,还有余钱,怎么能叫穷。

这都是莫家兄妹给他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