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饼铺

既说起战事,赵世恒便慢慢和邬瑾说了些别的。

“元章十一年,我初回宽州,有幸前往堡寨,望见高城深堑,崇墉百雉,俨然雄关,干城之将,威风凛凛,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却是穷荒绝漠,风沙遮月,那时我便知罢兵息战,不过是金、夏休养生息的借口,中原大好河山,岂有不逐之理。”

赵世恒看向邬瑾:“这四人,你担心他们会成为细作?”

邬瑾道:“学生所虑,并非细作,而是他们借机生事,轻启边衅。”

赵世恒多年所虑,叫邬瑾一语点破,不由心头一跳,便放下茶盏,起身走至窗边,见窗外巨影笼罩,才稍觉安定——他所谋,和邬瑾的揣测之间,便只余一道薄薄的墙。

而这四个羌人,也绝不能在此时生事。

“此祸既已察觉,必可消弭,不足论道,况且这等事体,你忧心无用,还是将心思放在秋闱之上。”

“是。”

先生与学生都感觉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时日尚早,赵世恒走至窗边一排木厨边,抽出一个抽斗,取一沓扇面出来,又吩咐邬瑾去取笔墨来此。

“圣人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我就偷一回懒,你来替莫节度使提葵榴扇面吧。”

端午那日,莫千澜便要往宽州一些官员府上送去葵榴画扇,以示心意。

画扇上的蜀葵与榴花已经画好,只需再写一两句应景的赠诗,晾干墨迹,送去装裱入匣便可。

连莫千澜的私印都不用。

收到画扇的人都知道这字不是莫千澜所书,然而并不在乎,字是谁写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字里行间,莫家传递出的消息。

莫节度使这个虚衔,指使不动谁,却有消息,他手里漏出去一点消息,其他人装聋作哑的隐瞒一点消息,是宽州城约定成俗的秘密。

邬瑾上前看那折扇扇面,葵榴斗艳,色彩绚丽,甚是精妙,便凝神静气,研墨提笔。

赵世恒待他研好墨,在一旁道:“似火榴山崩青云。”

邬瑾笔走龙蛇,正待赵世恒下一句,却听赵世恒道:“赠运生兄。”

他笔下稍顿,又按赵世恒所说写了下去。

将扇面写尽,陪赵世恒吃过晚饭,邬瑾告辞出了莫府,一路往自家的饼铺赶。

铺子开在十石街,五更天就开门,卖到入夜才关门,又常有人来订饼,生意倒是比挑出去卖要好。

原本还卖些蜜饯枣子,哪知邬意吃的比卖的还多,足足亏了一贯钱,打那之后,铺子里便只卖饼了。

他快步到了十字街,街上如今也有好几个小子进了蒙学,见邬瑾回来,有好学的就跑出来,问邬瑾“不击半渡”是什么意思。

邬瑾便仔细讲了泓水之战,又问他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孩子说先生中午被狗咬了,下午就放了他们的假。

邬瑾听后,大步回了饼铺。

正是斜阳晚照,廊下挂着一面彩旆,上面“邬家饼铺”四个大字,笔老墨秀,丰筋多力,乃是邬瑾所书,随风翻动,已经旧了。

铺门大开,门边左侧垒了一个厨灶,贴墙一溜进去,上面放着蒸笼、油锅、案板、木杖等物,中间是半人高的柜身,上面放着油纸包、棉绳。

右侧一条窄道进去,里面也不宽敞,放着水缸葫芦瓢,一副蓝色帘子掩住了后门,帘子旁边摆放一副桌椅,后面是排水的阴沟。

邬母正在做炊饼,见邬瑾回来,扭头问道:“饿不饿?”

“娘,我吃过了,”邬瑾走到水缸边,见邬父坐在方桌边,正在用麻绳串铜钱,便道:“爹,老二没回来?”

“没,该回来了吧。”

邬瑾舀水洗手:“他下午没回?”

邬父摇头。

邬瑾提起污水,走到帘子边,撩开帘子,耳边传来邬母的声音。

“老大,今天薛嫂子上门来给你说亲,说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家境也殷实,你心里怎么想的?”

后面比起街内的酸馊气味更加难闻,污水顺着沟渠翻滚、沉淀、腐臭,又随着吹拂的夏风扑入邬瑾鼻端。

他陡然生出一股疲累之意,泼掉脏水,放下帘子:“阿娘,日后再有说媒的人,您都回绝了吧。”

“好,还有三个月就应考了,你专心读书,铺子里也不要忙到那么晚,我跟你爹顾的过来。”

“我有恒心,不在三更五鼓,您放心。”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话,邬意就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丢下书袋子,跪到椅子上,拎过茶壶直接对着茶壶嘴,咕咚咕咚一气乱灌。

灌完了放下茶壶一抹嘴,他气息稍稍顺畅,就大声道:“哥,怎么你几天不回来都没事,我晚一会儿回来,你们就要问?”

他深觉不公,从椅子上跳下来:“爹!娘!你们偏心!”

邬母问他:“吃面还是吃窝窝?”

“吃面,再给我煎个鸡蛋嘛,”邬意仰着头撒娇,“多放点油,要焦一点。”

邬母绷着脸骂他:“你看我像不像鸡蛋!”

说罢,匆匆回去给他煮面去了。

邬瑾接过手做炊饼,邬意嬉皮笑脸的站在邬瑾身边:“明天旬假,我也要去马场跑马!”

“下午干什么去了?”邬瑾弯腰揉面,没答话。

邬意心虚,一双眼睛上顾下顾:“念书哥,明天我去跑马行不行?”

“去洗手帮忙。”

邬意赶忙去洗手,刚洗完手,就陆续有街坊来买饼。

他老练地给人包饼,算账,因为邬瑾在,不敢悄悄昧下两个钱,如数地交给邬父串起来。

等邬母端了一碗面回来,他见面上果然卧着一个金黄的鸡蛋,而且蛋边金黄焦脆,连忙接过筷子坐好,脸都埋进了碗里。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邬瑾也做完了一笼炊饼,邬父也将一贯钱用棉绳细细的扎紧,带在身上,一丝响动都听不到,预备着拿出去买沙糖,邬母攥着抹布,开始四处的擦抹。

“哥,”邬意不忘初心,“明天旬假,我也要去跑马,我跟刘博文约好了,刘博文说小马赁一天都不要一百文。”

邬瑾擦干净手,转身对着他,脸色很温和,语气也平静:“下午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