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绿野

邬瑾再次扬鞭纵马,直到跑的大汗淋漓,头脑空空,让心内所有念头都烟消云散,才勒住马,等身后的莫聆风和程廷追来。

他只当自己已经抹去所有罪恶,却不知心不受人管束,在莫聆风追上来之际,又悄然裂开。

《阿含经》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又岂是一个小小书生能够参透的境界。

莫聆风纵马跟上邬瑾,却不停马,大喝一声,抬起手中马鞭,用力抽向邬瑾的马屁股:“跑啊!”

邬瑾所骑的马并不出众,然而喜爱追逐,眼看莫聆风一骑绝尘,当即扬蹄跟上。

程廷望着前方始终不停的两人,气的破口大骂:“跑马跑马!不是让你们跑死马!”

等这一场疾驰结束,程廷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牵马在一棵老榆树下倒下。

老榆树碧冠遮天,碎阴遍地。

花草依着人的身体而伏倒,日光耀目,河风躁动,浮光掠影,鼻尖气味千变万化。

河水的腥气、堡寨中的生铁气、敌国的黄沙亦能带着干燥的气息传来。

他们跑的太远,草都比别的地方深很多,殷南目光警惕,四处逡巡,野鹭稍稍发出动静,都会令她侧目。

“水,给我喝点水。”程廷扬手。

邬瑾起身,从马上取下挂着的包袱,里面有水囊和饼。

他先递一个水囊给程廷,又将另一个干净的递给莫聆风。

莫聆风出了满身的汗,碎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接过水囊,“吨吨吨”灌了半肚子,探身从油纸包里拿出饼,咬下一口:“甜的!”

于是她张开嘴,又咬下一大口。

程廷一听说是甜的,汹涌的食欲立刻消退,喝了个半饱,躺着不动。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大事。”

邬瑾盘坐在地,见莫聆风叼着饼昏昏欲睡,思索片刻:“是不是忘记了今年秋你要参加别头试?”

“这我能忘?我又不傻。”

邬瑾再看一眼莫聆风,就见她仰面朝天,抱着半块饼,已经睡着了。

他挪动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彻底遮住莫聆风,又替程廷思索:“家状可送了?”

程廷猛地翻身坐起,目瞪口呆地望着邬瑾。

果真是忘记了一件大事。

学子应试前,都要将家状送至州府查核,他参加别头试,家状要送去其他州。

程廷暗暗的想这事不能怪自己——若是州学和图南书院,学子有先生督促,偏偏他在莫府斋学,赵世恒仿佛是忘记了秋闱一般。

他自己又一心数用,隐隐记得数月前邬瑾和他说过此事,结果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程知府和程夫人倒是替他上着心,可程知府忙着查其他人的家状,程夫人见他一句话不说,照常念书,便都以为莫府已经将此事办了。

他哭丧着脸:“没、没送,你的什么时候送的?”

“过完正月就送了,八月就要应试,家状还需审查,自然越早送越好。”

“不怕、没事,还来得及,还有三个月,”程廷吓得脸都白了,“我回去就写家状,去州学找三位讲郎作保,再让胖大海给我送出去。”

想到此事尚未完成,程廷便坐不住了,欠身推了一把熟睡中的莫聆风:“走,家去。”

他推了两下,莫聆风纹丝不动:“这是起的比鸡还早?”

话音未落,沉默的仿佛是不存在的殷南忽然看向他们二人:“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她神情凝重肃杀,似乎是来者不善,疾步往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掠去。

程廷也扭头看过去,眼中所见的却是越来越高的荒草,将殷南淹没其中,殷南身形又轻又小,也未露出丝毫行迹。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跑的太远了——太靠近西北方。

“不会是漏舶商吧,”他有几分心慌地靠近邬瑾,“听说漏舶商专门走这些人烟荒芜的地方。”

他见邬瑾满脸沉静,似乎没有听过漏舶商大名,小声道:“漏舶商就是专门做地下买卖的,听说他们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要是遇到咱们,会不会把咱们”

他抬起手,横在脖颈上,从左拉到右,做了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表情。

邬瑾心里也正想着是不是漏舶商,见程廷如此,便低声道:“不要怕。”

他扭头看一眼酣睡的莫聆风——漏舶商若是见了莫聆风,恐怕比他们还要害怕。

很快,殷南就疾走回来,弯腰抱起莫聆风,看向邬瑾:“是羌人,走。”

邬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是熟户还是生羌?”

程廷也紧跟着站起来,心知事态不妙——若是熟户,便还无事,熟户也都在宽州耕地,可若是生羌,那便是敌国的一杆枪,尤其还悄悄越过堡寨,即将进入宽州。

“嗯?”殷南并不懂得如何分辨熟户和生羌,在她眼里只有生羌和死羌的区别,略一停顿,“是活的。”

邬瑾先牵了莫聆风和程廷的马过来,听到殷南回答,心中大叹一口气:“快走。”

“姑娘,醒醒。”殷南拍了拍莫聆风,莫聆风眯着眼睛,并不想醒。

程廷七手八脚把剩下两匹马牵了过来,正要翻身上马,不远处草地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走的很快,不过是片刻功夫,就靠近了他们。

“背着。”殷南把莫聆风贴在邬瑾背上,邬瑾连忙往后伸手,用力托住莫聆风。

而莫聆风半睡半醒,长长“嗯”了一声,埋着脸在邬瑾背上使劲蹭了两下,又拱了拱,伸出胳膊,环住邬瑾脖颈,含糊道:“要走了吗?”

邬瑾立刻道:“没事,睡吧。”

他看不到背后情形,只能感觉莫聆风的脑袋在他背上又拱了两下,然后侧着脸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眼看着殷南挡在他们身前,他更加的挺拔了身躯,要把莫聆风的面目和身躯全都藏在自己身后。

程廷这位小爷,一直生活在安乐窝里,见此情形,也跟着紧张起来。

挤挤挨挨的靠着邬瑾,他先闻到了莫聆风身上潮烘烘的香气,忍不住道:“邬瑾,我想撒尿。”

“忍一忍。”

时至晌午,热意更胜,就连风都是滚烫的,四处都是金光粼粼,目光所到之处,全都糊着一层金光。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追随着殷南前来,不过眨眼之间,两边人马就碰了面。

果真是羌人。

羌人是异族,面目本就与他们不同,脸窄,眉骨高,眼窝深,一眼就能分辨。

唯一不好分辨的是熟户还是生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