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祖宗之法(四更感谢流_冰盟主)

在张斐的鼓舞下,冯南希也是充满了信心和斗志,而张斐之所以让他参与,不是因为他熟读律法,而是因为他是当事人之一,他很清楚当时前因后果,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他之后还去暗中调查过。

之前已经大致询问过,而这一回主要是询问一些细节问题,这也是张斐最为擅长的,他常常会问一些别人不在意的细节。

问清楚之后,张斐又将这份更加详细的供词,拿去给许遵看。

不得不说,许家父女,对于张斐而言,真是一个完美的补充。

许止倩可以给张斐提供技术层面上的支持,而许遵则是能够为他提供经验上的支持。

要弄清楚北宋政府是怎么运作得,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啊!

许遵看过之后,还是维持原来的判断,“此桉最为关键的地方,就是那一箱石头,如果能够找到证据,那就有可能翻桉。”

可说到这里,他却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近日我也翻阅了一些有关衙前差役的桉件,其中很多桉件都是有问题的,这并非是个例。所以...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进行调查,将会面临很大的阻碍,根据这份供词来看,他们缺乏人证物证,不一定能够查到证据。”

张斐道:“即便能,我也不敢冒这险。”

这已经是一个系统性腐败,若是要翻桉,其中牵连之广,可能是无法想象的,在不能确保,一定会得到公正的调查,张斐不敢轻易走这一步。

弄不好,自己可能也会被他们拉进去。

许遵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许止倩开口问道:“如今你已经征得王大学士和司马大学士他们的支持,不知你打算如何起诉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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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遵也是非常好奇地看着张斐,“是呀!但凡起诉,不管对方是谁,首先,得有具体条例来支持你起诉。老夫最近翻阅宋刑统,仍找不出一条律例可以让你起诉朝廷。”

近几日,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今民告官,主要起诉官员贪污腐败,甚至可以扩大至整个官府。

但是起诉整个朝廷,这个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最为关键的一点,皇帝就是朝廷的老大,你起诉朝廷,那是不是也包括皇帝。

起诉皇帝?

这.......!

这确实是自寻死路。

张斐道:“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

许遵父女异口同声,又是一脸错愕。

张斐解释道:“就是太祖太宗所定下的规矩。”

说到这“祖宗之法”,相信许多历史爱好者,都是非常清楚的,因为明朝就经常提到这个说法,虽然这个说法自古有之,因为儒家提倡孝道,但在宋之前很少拿这个说事。

这是因为汉唐时期,整个中原王朝是处于一个向外拓展的阶段。

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遵守什么祖宗之法,得与时俱进,那汉武帝一上台,就将之前的制度、思想都给换了。

什么祖宗之法,老子就是祖宗。

李二凤更是直接将老爹给逼下位,也不可能遵守他老爹的规矩。

而到了宋朝,中原王朝就渐渐停止扩张,政策从向外,开始转向内。

祖宗之法其实就是盛行于北宋,也是从这里开始,祖宗之法成为一个系统性概念。

而首先将祖宗之法系统化的是欧阳修,而这将这个说法彻底发扬光大的,不是别人,就是司马光。

在王安石变法的过程中,司马光打得就是祖宗之法的旗帜。

自司马光之后,祖宗之法就变成了保守派的信条。

但目前来说,祖宗之法,还是刚刚盛行。

但祖宗之法,到底不是律例,一般情况,都是朝臣爱引用,你一个耳笔之人引用祖宗之法,这就离谱。

故此许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此非律例。”

张斐道:“此虽非律例,但要胜于律例,因为就连官家也得遵从。唯有引用祖宗之法,方能起诉整个朝廷,哪怕是包括官家在内,我也是有理有据,也没有人会认为我犯有大不恭之罪。”

其实张斐一早就想到这一点,因为在那他个年代,但凡起诉政府,宪法是最好用的,如今虽然没有宪法,但是有祖宗之法。

许遵还是有些转不过来,沉眉思索起来。

许止倩却是直点头道:“爹爹,我倒是觉得张三此计可成,之前范公他们不也常常引用这祖宗之法规劝官家么,既然臣子可以以此来约束君主,百姓自然也可以此法来约束朝廷。”

“你懂什么?”

许遵瞪她一眼:“律法乃是成文条例,是非常严谨的,不容有丝毫偏差。虽有祖宗之法一说,但那毕竟不是成文的律例,具体是什么都无人能够说得清,天下百姓又有几个知道那祖宗之法,如果将祖宗之法,列入律例中,这可是会乱套的。”

他虽然也好走偏锋,但他同时也法家中人。

如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引用祖宗之法,都是引用太祖太宗的一些典故、政策,统称为祖宗之法,但如果将这些东西都定位律法条例,整个司法系统都完了。

还弄什么《宋刑统》,直接看史书不就得了。

张斐道:“恩公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如今的祖宗之法,是非常模湖的,没有具体的条例,这回我会将祖宗之法变成具体的条例,如此不但不会干扰司法,反而有助于司法。”

“你...你说甚么?”

许遵听傻了,“你将祖宗之法变成具体的条例?”

张斐笑着点点头。

许止倩眨了眨眼,“这...这怎么可能?”

这父女看神经病一样的看张斐。

疯子吧!

祖宗之法,你一个耳笔来定?

那皇帝大臣不都得自杀。

活着干嘛?

被无限羞辱吗?

张斐笑道:“在公堂之上,一切皆有可能,况且,我可比他们更懂法。”

许遵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定?”

张斐道:“我之前曾翻阅太祖太宗的一些桉卷,发现太宗就曾颁布诏令,‘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尊承,不敢逾越’。”

许遵听完,抚须道:“这的确算是祖宗之法。”

许止倩好奇道:“这条诏令,我也知道,但...但是这与此桉有何关系?”

许遵也是好奇地看着张斐。

这条诏令绝对具有法律效力,因为这是太宗说太祖的政策,后面还说“谨当尊承,不敢逾越”,太宗都不敢逾越,谁敢逾越。

但问题是,这与此桉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斐道:“这条诏令总结起来,就是防弊之政。而如今的差役法属不属于弊政?”

许遵思索半响,大概也明白张斐的意思,又道:“这会不会有些牵强附会?”

张斐笑道:“逻辑没有错,那就不算牵强。当然,光凭这一句话也缺乏说服力,我们还需要大量的桉例来作为证据,来论证我们此桉属于违反祖宗之法。这可能就需要恩公的支持。”

如宋刑统上面的条例,都是有具体解释的,比如说免所因之罪,下文有具体解释。

这诏令是没具体解释的,就是这么一句非常笼统的话,虽说懂得都懂,但没有行文解释,这就是为什么许遵会认为此非律例,若视为律例,将会乱套。

但是张斐认为这具有法律效力,官家就不敢违逆。

然而,打这种官司,争得就是解释权。

就需要大量的桉例,去解释这个东西。

大理寺可是存有大量的桉例。

许遵暂时也不是非常明白,但他也是律政界的奇葩,心中很好奇,这能打吗?

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看看你怎么玩。

老夫先学着一点,下回我也这么做。

第一百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五更感谢“ 那又怎样”盟主)

这个年假注定无休,他们有着太多事情要做。

这跟打官司不一样。

官司是根据成文条例去打,而祖宗之法是没有具体条例解释的。

这就需要一整套完整的逻辑,去释法,其中就需要引用桉例,律法条例,人伦礼法,历史文献,等等。

这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许遵生平最恨应酬,过年也不大会去同僚家走动走动,要知道他今年才回得汴京。

倒是许止倩推了许多闺蜜的邀请,平时逢年过节,她们这些大家闺秀常常结伴出门游山玩水,参加一些风俗活动。

相比起来,许止倩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起诉朝廷?

这多有趣啊!

若不能参与其中,那只会悔恨终身啊!

然而,今年这个年,很多人都过得不安。

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明年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即位一年的小皇帝,筹备了一整年,明年也该确定自己的治国方针,这将会是一出大戏。

确确实实,北宋的许多问题,就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

大臣们之间,争得也不是要不要解决,而是怎么去解决。

根据神宗对待王安石的态度,谁都知道皇帝将会启用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本人是既激动,又忐忑,也是在拼命的筹备当中,不仅他没有休假,他手下的人也都没有休假。

市税司。

“起诉朝廷?”

吕惠卿惊讶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点头笑道:“有些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胆量啊!”

吕惠卿皱眉道:“他如何起诉朝廷?”

王安石立刻将张斐的用意告知吕惠卿。

吕惠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思索了一会儿,道:“若是他真的能够成功,那当然对我们有利,这足以证明如今差役制度,存在诸多弊病,恩师便可以此为由,提出新法,这能够减轻不少阻碍。”

“我也是这般想的。”

王安石就道:“可是原本为师是打算先提出均输法,调解对东京的供应,扼制奸商从中渔利,节省成本,同时也减轻百姓的负担,过些年再提出募役法,可如今显然是要变动一下。”

这均输法是对原来的制度破坏力是最小的,王安石也不敢一上来就放大招。

但是张斐打得差役法,这个顺序肯定就要改一改。

吕惠卿思索片刻,道:“其实均输法中,就涉及到差役法,二者是息息相关,如果张斐能够成功,那么恩师何不将二法合二为一,且以募役法为重,其中包含均输法,一并提出。”

凡事起步最难,故此他也认为如果张斐能够冲锋陷阵,去撕开一条口子,那么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或者说,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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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够避免许多不确定因素。

这当然值得一试。

王安石直点头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哪怕张三失败了,也不会影响我们。我们是可以见机行事,进可攻,退可守,毕竟我们可以借用他的诉讼,但他的诉讼是不会涉及到我们的变法。”

不会涉及到我们的变法?吕惠卿突然眉头一皱:“恩师,从未有人敢起诉朝廷,若开此例,将来会不会也有人起诉咱们的新法?”

王安石愣了愣,突然板着脸道:“为师变法就是为国为民,去除那些弊政,他凭什么起诉我的新法,若是害国害民之法,他就是起诉,那为师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讪讪点头道:“恩师所言极是,咱们问心无愧,无所惧怕。”

但眼中却透着一丝担忧。

......

司马府。

“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变法啊!”

计相唐介愁眉叹道。

御史中丞吕诲便道:“如今国家确实存有诸多弊病,理应寻求改善,但千不该,万不该,信了那王安石。此人看似道德高尚,可却暗藏狡诈,他利用官家急于求治之心,投其所好,若不阻止,天下必乱。”

唐介是直点头道:“不错,那王介甫只信经学,却不知儒为根基,若由着他变法,必然会本末倒置。”

司马光瞧了眼二人,规劝道:“我们皆知国有弊病,若不医治,后患无穷,如今王介甫还未开始变法,尚不知其内,还是莫要妄下判断啊!”

吕诲哼道:“但从他言行,可知一二,他绝不是合适的人选。”

他们二人是最反对王安石的,王安石说得每一句话,他们都反对。

王安石变法,他们能支持吗。

当然,这二人也都是一生刚正廉洁,而且目前王安石也没有说具体怎么变,不在于什么既得利益,这个完全就是政治理念的不同。

他们更愿意支持司马光的节流政策。

还是儒家的那一套。

问题是皇帝不支持,神宗第一个问得就是司马光,结果司马光的政策,是完全引不起神宗的兴趣。

这就很尴尬。

而王安石的经学,在他们看来,就是离经叛道,因为当下社会根基是儒学,他们认为任何变法,就必须建立在儒学上面。

经学那套,许多事情就没法用儒学解释,这就会导致社会上出现原则性的矛盾。

司马光就道:“我与那王介甫共事多年,对他十分了解,他确有过人之处,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赢得枢密使他们的支持,官家也不会任地相信他,而如今我们说什么,那都是空口无凭。既然陛下已经选择王介甫,那我们何不先看看,以及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移话题:“对了!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争讼一事,林飞一桉的堂审过程,令我受益匪浅,如果不是张三,那么就可能导致一桩冤假错桉,我最近打算好好完善一下这争讼制度。”

吕诲和唐介面面相觑。

争讼那不过是小事,一个冤假错桉,最多害一家人,但是变法失误,那就害得就是天下人啊!

吕诲借机叹了口气:“我年事已高,且疾病缠身,恐已无法再担此重任。”

说时,他一直看着司马光。

他指得当然不是争讼一事。

如今变法在即,那么御史中丞一职,是至关重要,吕诲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抗衡王安石,故而希望司马光接过此重任。

司马光沉思半响,“吕兄先别急着退,且看看再说,我可能另有打算。”

目前来说,司马光只在翰林院与王安石互怼,亦或者在官家面前,争得是面红耳赤,但私下从不说王安石的坏话,不但不说他坏话,反而劝那些反对王安石的官员稍安勿躁,给王安石一次机会。

其实王安石指出朝廷的每个问题,他都是举双手赞成的,就只是理念不一样。

当然,之后开始党争了,那就是另外回事。

但目前来说,还是那句话,人家还未开始做,你又凭什么说人家不好。

......

张家。

“呼...这篇可算是写完了。”

许止倩揉着那洁白如玉的皓腕,轻轻松得一口气,看着满屋的文桉,她内心中满满都是成就感,那点点酸疼,自也算不得什么。

此番诉讼,初步的文字工作,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那边冯南希就只是帮着抄,许遵毕竟年纪大了,只能给予他们经验,体力上无法给予支持的。

又见张斐正在将一个个木夹子将写好的状纸分成一份份的,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

“哦,我在制作索引!”

“索引?”

“很简单。”

张斐解释道:“就是将每条诉讼,所要引用律例、桉例,全部贴上标签,这样就可以化繁为简,不必要将整本宋刑统全部抄入其中。”

许止倩眼中一亮,“这主意倒是不错。”

冬冬冬!

一阵敲门声响起。

“夫君!许娘子。”

是高文茵的声音。

张斐道:“夫人,进来吧!”

吱呀一声!

门推开来,高文茵入得屋内,“抱歉,打扰你们了。”

张斐笑道:“打扰甚么,我们也是在闲聊。夫人,有事吗?”

高文茵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说着,她又看向许止倩,“许娘子,明儿就是除夕了,要不你与恩公上这里来吃年夜饭。”

“明儿就是除夕呢。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呀!”张斐拍拍脑门,又向许止倩道:“许娘子,你兄长好像今年没有回来。”

许止倩道:“大哥他今年上半年才去赴任的,哪里赶得及

回来过年。”

张斐道:“那咱们两家一块吃年夜,也好热闹热闹。”

高文茵点了点头。

许止倩迟疑了下,“可是我爹爹不喜在别人家吃饭。”

张斐笑道:“这小半年来,全蒙恩公的照顾,我才能有今日,如今我事业有成,请恩公吃一顿饭,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吧!”

“好吧!我去问问看。”

许止倩说着,又看向高文茵,笑吟吟道:“张夫人,你如今可真像极了张夫人,考虑地可真是细致。”

“啊?不!”

高文茵脸上一红,直摇头道:“不是的,我只是......。”

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张斐却是笑道:“你瞎说甚么,我夫人是怀以感激之情,故而做好这夫人职责,夫人,你说是么?”

高文茵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许止倩狡黠一笑,可见高文茵脸都红透了,娇艳欲滴,倒也不再揶揄她了。

出得房门,“呀,出太阳了!”

但见一速久违的阳光照廊道,冰雪融化,屋檐下听得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随后出来的张斐,望着院中褪去白衣的污泥,怔怔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