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
两匹马一前一后跑出了田庄,马蹄在雨中飞奔,将嘈杂远远的甩在了身后,踏入大漠的那一刻景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往后一仰,从马上滚了下去,李知遥翻身下马,从泥沙中将人捞起,景啟浑身滚烫,这会子已经意识全无。
李知遥折断了景啟胸口突出的箭身,从袖中摸出一瓶药,掰开了嘴就给人灌了下去。
这里是大漠的边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没法停下休息,只能连夜赶路,早一点回到三大营,景啟的伤才能早一点得到处理。
李知遥将人扛上马,一人拉着两条缰绳,冒着大雨驱马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大漠中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客栈,李知遥摸了摸景啟的额头,发现他浑身湿透,这会子烧的更厉害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将人扛入客栈中。
李知遥认真看了景啟的箭伤,就着火光将那残箭也取了出来,他帮景啟上了药,处理了伤口,又从客房里找了一床落着厚灰,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将人塞在被子里,帮他烤着湿透的衣服。
李知遥几乎一夜没合眼,盯着火光看了一整晚,天快亮时他实在扛不住了,靠着柱子眯愣了一会,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景啟的鼻息。
雇主要是半路上死了,他的尾款可就没人给结了!
“水.....”
景啟睁了眼,他的烧退了一些,但眼前还是模糊虚散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瞧见身边有人守着,那人帮他把了脉后又拿了一碗水给他喝。
“阿箕....”
李知遥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袖子,冷漠道“我不是你相公,我是李知遥。”
景啟虽然看不清,但脑子还算是清醒,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扭过头去,竟是连水都不喝了。
“将军。”李知遥“我的确不是三大营的人,但还没到不可信的地步吧!你连我的水都不喝,这是要防我到什么地步?”
将军不听,闭眼休息,李知遥的确在乎那没结的尾款,但还没到上赶着去伺候人的地步,见他不喝,直接把碗给扔了。
景啟再次醒来时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眼前的情景也清晰不少,他撑着坐起身来,看了周围一眼,对这乱糟糟的环境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一旁靠在柱子上,冷脸抱着刀的人命令道:
“生火。”
李知遥不爽的看了过去“我可不是你三大营的人,你最好对我客气些!”
“请生火,谢谢!”
李知遥搬来了木头,问“你冷吗?”
景啟摇头,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儿放着一具僵硬了不知多久的尸体,李知遥瞬间明了,将客栈里的桌子凳子都拉了过来,他将女人放在中间,然后点起了火,待火光陷入灰烬之中,李知遥又拿来了空酒坛,将那森白的灰烬装入坛中。
景啟抱着坛子挣扎着要起身,李知遥拦着他道“你的箭伤刚处理,这会子上马多半是要挣开的,还是再休息一晚的好,这里是晟朝的土地,叶阳家的人是不会追过来的,三大营那边也没有战事,你早回一刻晚回一刻没有差的!”
景啟甩开他的手,苍白着脸强撑着起身“阿箕...还在等我....再不回去,他会担心的....”
他从未彻夜不归过,这次回去,不晓得要跟阿箕怎么解释。
李知遥不再劝,拉了马过来,景啟上了马后,他也跟着上了马,景啟奇怪道“在离开叶阳家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这会子不去找九尾结尾款,跟着我做什么?”
李知遥拉着缰绳不说话,也没好脸子给他,景啟误会了他的意思,有些不自在的解释道“你就是亲自送我回去我也没钱,给九尾的那笔钱还是我讹别人的。”
“没打你私房钱的主意!”李知遥突然就来了脾气,怒冲冲道“老子闲的没事干而已!走!送你回去!”
说完率先打马冲了出去,景啟蹬好马镫,奇怪的嘀咕道“这人吃辣子了,怎么这么冲!”
他还记得这人接任务时是如何的高傲冷漠,自己不管怎么套近乎,他愣是惜字如金,一句话也不说,这怎么才短短一天就变得如此暴躁了?
山丹端包子来时牛牪正眯着个眼睛往后院里瞅,山丹想也不想抬脚就踹,牛牪跌了个狗吃屎,从地上跳起来的同时反手就要拔刀。
“靠!你踹我做什么?”
山丹啃着包子道“谁让你没事撅个大腚,偷瞧什么呢?”
牛牪拍了拍屁股上的大脚印,手也不洗直接从盘子里抓了四个大馅包子,看的山丹直皱眉“手也不洗,要是被老羌瞧到了,非得削你。”
“他敢!老子折了他的手!”
山丹啃着包子道“你折一个试试,老子跟你拼了!”
山丹嘴馋,护厨子跟护犊子似的,只要有他在,谁也甭想进羌齐的身。
“三大营的厨子不少,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做的饭。”这馅料不知怎么调的,肉糜香味缠在齿间,香的牛牪舍不得往下咽“还别说,老羌手艺见长,这包子做的绝了!”
山丹得意的晃着腿,又抓了两个包子往嘴里塞“你在这偷摸看什么呢?”
“军师啊!”牛牪丝毫没有发现盘子里的包子正在快速减少,他下巴一点,示意山丹往院子里看“这都三天了,军师怎么这么喜欢倒吊,前天晚上我起夜,迷迷瞪瞪的瞟到树上挂着东西,我还以为谁在树上吊死了,吓得我裤腰带都没系,拎着裤头就往这跑,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军师在倒吊。”
“我好心过来,却被军师当成了图谋不轨的坏人,劈头盖脸给训了一顿。”牛牪叹道“你说这军师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吧?怎么天天在树上倒吊,他也不怕睡着了掉下来,脑袋开个瓢。”
“别胡说!”山丹拿起最后一个包子,美滋滋的咬了一大口“军师要是伤了,将军回来可是要拿咱俩问话的。”
山丹把空盘子塞给了牛牪,拍了拍手道“倒吊也就算了,天天不吃饭也不行啊!我还是去劝劝他吧!”
牛牪老实接了过来,待人走了才恍然反应过来“靠!包子没了!”
山丹刚走到树下没等开口一小兵突然跑来“山丹大哥!将军回来了!”
树上倒吊着的人几乎瞬间跳了下来,在山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落到了小兵面前,小兵吓的脚下一趔趄,摔了个大屁墩。
南箕问“将军人在哪儿呢?”
“城外!”小兵道“一个少年郎抱着他,正等着咱们开城门呢!”
已经迈出去的脚猛地僵在半空中,不止南箕一怔,就连山丹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再说一遍。”南箕觉得自己的耳朵多少出了问题“说清楚些。”
小兵老实,也呆的够厉害,一字一句板正的说道“将军回来了,被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亲自抱回来的,小郎君说将军睡了,让咱们不要吵,把门开开,让他进城就行。”
话刚说完军师就没了影,小兵看着那快速消失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挪步去了山丹身边“山丹大哥,军师好像不大开心。”
“看到了。”山丹奇怪道“将军回来了不应该高兴才是吗?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正午的阳光炽热且刺眼,常人根本无法与之对视,但李知遥却不同寻常,他无惧与烈日对视,甚至从那刺痛的灼热中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快,与他来说越是危险的难以接近,他越是感兴趣。
他贪恋着这种蚀骨的渴望,甚至对于即将到来的挑衅和愤怒感到期待。
李知遥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中满是疑惑“你就是军师?”
南箕只看了一眼,目光中的涌动便平复下来,他伸手为景啟把脉,目光落在李知遥身上,静的如一池冷水。
景啟不是睡着了,而是又起了烧,昏了过去。
“按照规矩,外界进城得要有照身贴才行。”景啟手上溅了一行泥点子,日晒后已经干了,胎记似的贴在手背上。南箕拿了帕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湿了湿,将那泥点子擦得干净“照身贴有吗?”
“没有!”李知遥“我可没打算进去!”
李知遥看着人,总觉得这人和景啟口中描述的有些不大一样,南箕任由他看,也不着急赶人走,李知遥看着他的淡然和无畏,心里突然兴趣索然。
骄阳炽热,月色清冷,看似不对眼的嫌弃,实则除了对方却是谁也看不上眼,两人是天生的合适,他们中间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也无惧任何人的出现。
李知遥将人送了出去,南箕伸手接了,景啟从昏睡中惊醒,当看到南箕在身边时又放心的睡了过去,李知遥眸中一黯,将酒坛也递给了南箕,南箕掂量着分量不对,便问道“这是什么?”
“你娘。”
一旁的小将眉头一拧,手齐刷刷的摸到了刀柄上。
李知遥翻身上马“我没骂人,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面装的确实是....算了,我懒得管你们的家务事,等你相公醒了之后,他会跟你解释的。”
景啟睡得沉,手滑落一边,那染了血的小木盒从袖中落下,啪的一下摔开了,露出了里面的步摇发钗。
南箕看了一眼,一眼便怔住了。
李知遥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穹,觉得自儿可能是中暑了,这会子胸闷气短,难受的紧“这是你娘给儿媳妇的。”
南箕对李知遥没有好感,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李知遥很识趣,瞬间顺眼了不少。
李知遥拽过缰绳,打马转身离去,南箕抱着人回了城,山丹和牛牪抬着软架来接,南箕侧身躲过,当着三大营的面将人抱回了府。
景啟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南箕坐在床边看他,匕首在指尖轻点,黑石双眸冷的砭骨,景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南箕晃着匕首,清冷道“这么害怕,怎么,在外面做亏心事了?”
“没...”景啟烧了许久,一开口喉咙火辣辣的疼,南箕将人扶坐起来,端了碗水给他喝,喝了水后的景啟看起来稍微有些精神。
“解释一下吧!”南箕说“送你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到底是谁?”
景啟被他目光戳的头皮发麻“什么小郎君,他只是我雇来帮忙引路的。”
“引路的?”南箕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想来这边关确实贫苦,三大营也的确索然,将军去了什么好地方,一玩就不知归家了。”
景啟不知道要怎么跟南箕解释,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南箕深吸一口气,压着心里涌动沸腾的怒意,捧上了和蔼。
残阳落在南箕身上,为他披上一层不真实的瑰丽,南箕浅笑着,看起来与寻常无异“暮寒,你到底去了哪儿里?”
景啟看着他,莫名的后背发起凉来,南箕越是可亲,他心中的不详越是浓郁。
“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说?”
南箕浅笑着,亲和的问他“为什么?”
景啟实话实说道“我怕你揍我。”
伤好了他起码能跑,这会子瘫在**动一动且艰难,万一南箕动了手,他怕是会直接薨了。
南箕陡然冷了脸,目光沉且冷“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挨揍。”
景啟悬着的心骤然一沉,李知遥那浑小子到底跟南箕说了什么?!
“你身上有鞭伤,是尧光族的手笔,虽然被大雨冲刷的还算是干净,但我依然在你身上闻到了尸蹩的味道。”
“铁掌将军不得了。”
南箕目光冷然,戳的景啟心里发怵,沾了血的小木盒啪的一下摔在景啟面前,南箕头一次发了火“连尧光族都敢闯,你是真不要命了!”
景啟被南箕的怒火吓得不轻,惨白着脸不敢说话。
南箕脸色阴沉,目光更是汹涌怒然“尸蹩乃是尧光族的镇族密物,没有人能活着从虫群中出来,说吧!你到底允诺了尧光族什么?”
“没有,真没有!伯母重伤十三长老,没有骨篞的操控,那尸蹩便停滞不前了。后来确实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头,但当我们跑出田庄后,他便没有跟来,真的没答应他们事情,我可以立誓的。”
关于那蓑衣老者没有追过来一事他也起了疑心,于情于理田庄的人都不该轻易放过自己才是,但出乎意料的事,他们不但没有追来,也没有再追究他们擅闯抢人一事,雨夜那场大战似乎被人挥手抹去了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南箕自是不信,但景啟都立了誓,他只能当尧光族另有阴谋。
“伯母...伯母与十三长老同归于尽了。”景啟颓废的低着头,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愧疚的滋味。
“我用了火葬,那坛子里便是伯母的骨函,阿箕,对不”
“住口!”南箕转眸看向窗外,残阳从他肩上滑落,昏暗夜色冷凄凄的笼着他,他站在阴影下,背影看起来格外的孤单。
“那盒子里应当是我娘的东西,为什么在你身上?”
景啟“伯母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以后要留给你媳妇。”
南箕转眸看他,目光比夜色还有冷,景啟咽了咽口水,眼也不眨的说“伯母说了,要你以后寻媳妇时,寻一个善解人意,温柔可亲的。”
景啟被那刺骨目光压得难受,将被子掀开一角,说道“你能不能别挡着风口,热!”
南箕的拳头攥起来,放下,攥起来又放下,他怒着眸甩门出去。
不知为什么,今儿这火怎么都压不下去,景啟那句以后寻媳妇就像芒刺,越想,那刺便越往肉里扎,他又气又疼,还无处宣泄。
南箕不言不语在树下走着,整个人阴沉可怕,怒气逼退了所有人,就连牛牪那没眼力的都远远的躲着,生怕沾染雷霆震怒。
南箕越想越气,忽的甩袖往回走,丫鬟和小兵们跟见了鬼似的赶忙散开,谁也不敢挡他的道,屋内羌齐正准备端汤给景啟喝,突然后背窜上一阵寒意,他转眸向门外看去,老远就看南箕阴着脸往这边走,已经递出去的碗又从景啟手里夺了过来,他来不及解释,一手端着碗,一手拎着食盒拔腿就跑。
虽然不晓得军师跟将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赶紧溜准没错。
他前脚刚出去,南箕后脚就进了门,双锋挝从袖中冲出,啪的一下关上了门,在景啟一脸懵中南箕欺身过去,毫无征兆的吻住了他。
烫迅速滚染了两人的唇,谁也不知道这吻是什么时候从紧张不安变成了疯狂的贪婪,这突如其来的吻让人轻易的失去了理智,就像是星火坠入了干枯的草垛,凶猛的一发不可收拾。
砰!
木盒坠落的声音陡然在屋内响起,两人似大梦初醒,迷乱的双眸瞬间恢复了清明,两人咫尺对视,喘息声在彼此耳边交缠,他们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方才的疯狂也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像是一场黎明前的梦,模糊的让人昏了眼,看不清眼前人是真实存在,还是余梦将散的残影。
景啟咽下击鼓般的心跳,强作镇定道“你....碰到我了。”
南箕脸暇蹭上一抹红,忙坐起身来,景啟察觉出氛围的不对,慌忙解释“我是说你的手刚刚碰到我伤口了。”
南箕目光看向别处,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但谁也没有想着去点灯,景啟看着横斜窗沿的嫩枝,轻声道“伯母的事,真的很抱歉,我以为我能救她出来。”
“尧光族困住的人,没谁能救的了。”南箕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与母亲自小分离,我都忘了她的模样,每次想到她,脑海中都是一双长着冻疮,粗糙干裂的手。”
南箕目光落在夜幕中,身形快要被夜色完全吞噬“母亲一词与我来说有些陌生,她就像是拴在我脖子上的铁链,能够让尧光族的人牵起来更加顺手一些。”
袖子突然被人拉住,那动作极小,带着安慰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南箕没有动,温声道“我是实话实说,没有不开心。”
景啟小心翼翼的拉着他的衣袖,指腹悄悄的摩挲着衣料,感受着上面的温度“伯母很想念你。”
“我知道。可对于母亲来说,我又何尝不是锁链,锁住了她的手脚,将她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们相互牵制,痛苦非常,倒让尧光族得了痛快。如今她死了,我们彼此的锁链也就断了,她得了解脱,也给了我解脱”
景啟从冰冷中窥到了不寻常的狠意,他道“你想怎么做?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