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手札
往常入了夜, 垂拱殿的灯火便暗了下去。但今晚这个地方却是灯火通明,数位朝中重臣皆是面色凝重,气息压抑。
只因在黄昏时, 天子忽然将他们召入宫中, 说蛮族已经攻破了凉州主城,怕是不日就要南下。听见这消息, 众人骇得面色齐变。
蛮族攻占凉州外那几座小城也才是几日前传来的消息,这不过五六日的光景,凉州主城怎么也破了?要知道凉州主城前横着凉州关,那地方险要, 易守难攻, 之前主和派之所以声音大, 也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关口有重兵把守必不可能被攻破, 而现在,凉州主城破了……
灯火昏黄, 也盖不住众人苍白面色。
大晋的开国太.祖为了守卫国土, 当年特意带着十万大军过河,将国都从温暖的南方迁到了北方。这么一来,京都离凉州就不是很远, 蛮族破了凉州后,既可以纵马继续南下掠夺, 也能往东直奔京都而来, 要是一路快马,从凉州到京都, 还不到半个月……
周大人衣袍下的两腿已经开始打摆子了。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觉得蛮族不可能打进来, 现在想到有可能哪一天就兵临城下,便吓得险些晕过去。
大臣们进入垂拱殿一个多时辰, 一道道关于戒严备战的急令就发了出去。
垂拱殿内的气氛压抑又紧张,纪尚书却频频往垂拱殿门口偷觑,当他第三次往垂拱殿门口瞧的时候,垂拱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由外推开。
纪尚书的心也一下子提上了嗓子眼。
然后出现在垂拱殿门口的,却是一名提着灯笼的女官,那女官个高清瘦,面相偏严苛,正是时常随侍纪贵人左右的费司赞。
此时殿内大多数臣子都在商议正事,像纪尚书这么偷偷往门口望的也就几个人,看见一名女官在未宣召的时候忽然推门,也是有些吃惊。
纪尚书目光转了几回,忽然意识到什么,脑门冒了点汗。
那女官进来后朝陛下行了一礼,也没说什么,坐在御案后的天子便微微颔首,随即让宫人给辛苦做事的大臣们端上茶水点心,便起身同那位女官一起出去了。
陛下一走,臣子们的讨论声也渐渐歇了下去,大家吃茶解渴,没吃晚饭的就捏块点心填填肚子。
潘相喝了几口茶,心里还记挂着随时可能南下的蛮族,眉头都拧成了川字。忽然发觉身旁户部侍郎周大人跟屁股下长了钉子一样扭来扭去,眉头不禁皱得更紧,“周大人,注意仪容。”
周大人也想啊,但他一害怕就腿抖,一腿抖就尿急,小声道:“下官内急……”
潘相不悦摆手,内急就出去解决,跟他说什么,他又不是管茅厕的。
周大人欲哭无泪,他也不想如此丢人现眼,刚刚他已经说了,可高总管不让啊!
潘相也意识到了不对,抬头看向高公公,只见这位身材有些胖的掌印太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陛下交代了,没有允许,今晚谁都不能离开这垂拱殿。”
这话一出,其他人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纪尚书脸上的汗更多,韩尚青目光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狐疑地多吃了一块点心,甜齁了,又灌了杯茶。
大家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周大人实在憋不住,起身试图冲出去,却被高公公一甩拂尘直接给扫回了座椅上。
殿内众人皆惊,这位掌印太监向来和和气气,谁也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今晚要真是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些一把年纪的大臣怕是都不够这老太监几个巴掌。
大家正各种阴谋论,周大人却一心只想上茅房,他只觉得下面要炸开了,面色也是白中带青,好赖高总管终于想起曾经收过这位的贿赂,也担心这位周大人真尿这里实在不雅观,就让干儿子将人带到偏殿去。
潘相站起身道:“高公公,今夜可是出了什么事?”
高总管笑呵呵的:“这事儿我可不好说,诸位还是等陛下回来再问吧!”
纪尚书咕咚一声灌了口茶,忽然发觉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一抬头,就看见前任禁卫统领肖未寒正站在他面前,“纪大人,陛下召见,请跟我来。”
跟纪尚书一样被带走的还有几人,他们一走,垂拱殿内议论又起。
***
周太后原本是不想挑在今夜起事的。
她利用贤妃对她的感激之情,联络上了留在外面的下属,又让这些下属去联络了如今的禁卫统领郑义。
郑义是她隐约得知赵岚瑧能看见敌人就一直埋下的暗线,埋了十几年了,所有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纵然是那个妖孽,也不一定能看穿。但周太后有很谨慎,她被幽禁在慈安宫后并没有立即借着贤妃这条线联系上郑义,而是观察了半个月,确保郑义没被赵岚瑧发现,才安心用了他。
毕竟赵岚瑧那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是不会容忍敌人坐上禁卫统领这样位置的,这跟找个仇人当贴身护卫有什么分别?
早在数日前,她就通过贤妃,跟郑义通上信,但一直没确定起事的时间,直到黄昏时赵岚瑧将一干大臣召入垂拱殿,她才临时选在今夜。
禁卫军是拱卫皇城的护盾,如今这把护盾将背在身后的长矛对准了他,赵岚瑧会如何想?
如今元宵早过,所有城门都已经关紧,就算立刻有人去城外大营调兵回来,也来不及了。
克零七都被抢走了,周太后更不指望能杀了赵岚瑧,她只是想逼着赵岚瑧将权力交出来。
然而当她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慈安宫,即将跨入后宫通向前朝的那道宫门时 ,周太后猛然停脚,于火光中回头,眼神锐利地扫向跟在身后的贤妃。
贤妃被这威严的神情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在地上。她强作镇定道:“母后,您怎么了?”
周太后却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你骗了我!”这一路实在是太过顺利,周太后先是起疑,眼下见贤妃这副惊慌模样,立刻就认定是她出卖。
贤妃精致的眉眼间已经蓄满泪水,她不住摇头,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太后,您的确冤枉了她。”
身边的甲衣禁卫忽然矮下了身子,在郑义这位统领的带领下,向着不远处那道青衣身影单膝跪下,“拜见纪贵人。”
头压得比先前在慈安宫时还低呢!
周太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终于是发出了那日在芋子山一样的怒吼,“又是你!”
她松开手,贤妃捂住脖子退后几步不停咳嗽,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名太监接住。
今夜的北风依旧很冷,纪禾清的青色衣裙外裹了件绒毛大氅,灰色的兽毛被风吹得不停往她脸上挨蹭,蹭得一张脸越小,也就越显得她眉毛斜长浓黑,在周太后眼中像一支涂了毒的箭杆。
周太后:“好得很,你还真是每次都能坏我的事。”她目光垂落,看向跪在地上不动的郑义,“他们用什么收买了你?”
郑义没有说话。
纪禾清开口,“说罢!”
郑义这才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字,“五百斤过冬棉衣。”
周太后一愣,眉头竖起,“你说什么?”
郑义重复了一遍。
周太后怒极反笑,“哈哈哀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有一日会输给五百斤棉衣。”
“这其实并不好笑。”纪禾清徐徐道:“太后娘娘,十几年前,郑家是挥金如土的勋贵之家,十几年后,嫡长子郑义却连给手底下兵卒添件冬衣的钱都没有。我倒很欣赏郑义,相比起效忠于您,让兵卒都能好好过冬更重要。”
周太后暴怒,“荒谬!”她气得气喘吁吁,要是身边有张桌子,恐怕已经被她拍烂了。
纪禾清摇头,心想这荒谬吗?权力本就来源于暴力,让手底下为你卖命的士兵吃饱穿暖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皇权更重要?如果皇权可以理所当然地让人效忠,为什么自古以来大多君王都会忌惮手握重兵的将领?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人谋反?
“外头风凉,我扶太后娘娘回宫吧!”纪禾清伸出手。
周太后自然不肯,肩膀一摆要将人甩开,却被纪禾清紧紧按住手不得挣脱。
“太后娘娘,蛮族破关了。”
只这几个字,周太后眼神中的怒色便是一滞,她脱口道:“不可能!”
纪禾清立刻反问,“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仙人承诺过您什么?”
周太后便又闭嘴不言了。
郑义一抬手,禁卫军立刻开出一条道等候二人过去。
纪禾清搀扶,或者说控制着周太后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您只当今夜诸位重臣都汇聚在垂拱殿,您也清楚这些重臣当中并非每一位都忠于陛下。如今您也没了别的办法,所以您想在那群禁卫的护卫下进入垂拱殿,揭穿陛下并非您亲子的秘密,想凭借这个秘密以及太后的身份获得朝臣支持,然后扶持您的孙子上位是吗?”
周太后没有说话。
但纪禾清也的确猜中了她的打算。
事到如今,周太后已经没了办法。赵岚瑧那个怪物,她杀不死,手里又没了兵,唯一能助她的,就只有朝臣的支持。这满京城中暗地里憎恨赵岚瑧的宗室和朝臣可还有不少,更何况赵岚瑧向来独断专行,挡了多少人的道,若是有得选,这些人绝不会乐意他继续坐这个位置。
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谁也不能动手。
但太后亲自出手就不同了,她是先帝的原配正妻,本就是皇权的一部分,只要她说出赵岚真的的身世,只要大家怀疑赵岚瑧血统不正,那他就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先前的罪过都可以一笔勾销。宗室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攫取权力。自然会支持她。
然而周太后没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一步,连垂拱殿都没能进得去。
刺骨的寒风里,纪禾清声音幽幽,“一直没能找到那位小世子的下落,想必您藏有后招,我和赵岚瑧一直等着,没想到等到了今日。太后,蛮族入关这事儿绝不是假的,我也没必要拿这个骗您。我想无论赵岚瑧是不是您的亲子,眼下都是抵抗蛮族入侵更为重要。”
周太后:“既然你们早有打算,又何必纵容我和郑义联络,又何必陪着演这出戏。”
纪禾清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原本也没有想到,蛮族会在今日破关。”
周太后冷哼一声,明显并不信。
【哈哈哈昨天一直想看周太后被打脸的剧情,今天看见她白跑一趟被气了个半死,我终于安心了。】
【笑死,如果周太后知道清清是为了给我们看,才让这些禁卫进来陪周太后溜一圈的,不知她是什么感想。】
【周太后也不想想,现在宫里基本都是绿名了,她跟贤妃的那些事,难道不会有想要功劳的宫人偷偷举报给清清吗?】
【太后也是在赌吧!其实很多时候有人会做出在局外人看来很傻的行为,但人真不傻,往往只是因为没有选择。太后没了兵,克零七又被清清抢走了,她只能赌一把了。】
快到慈安宫时,周太后终于还是开口,“蛮族人,打到哪儿了?”
提起这个,纪禾清略有些沉重,“目前正盘踞在凉州主城。”
闻言,周太后面上淡去的怒容再度浮起,“该死的蛮人。”她骂了几句,就听纪禾清道:“眼下,有一份手札,请娘娘解读。”
纪禾清缓缓展开那份竹简,“我们把老太师的住所挖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却从纪尚书那里拿到了一份老太师生前留下的手札,上面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过我想如果是太后娘娘,应当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