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时值初秋, 微风渐凛,樊花楼里仍是一片雾暖香浓,薄纱雪肌生汗。
赵孝缇在三楼尽头的雅间轻轻叩门, 得允后进入,见祁令瞻正姿态闲适地站在仙鹤香炉前更换香片,香雾似乳纱, 袅袅团绕在他鬓角。
今日他身披一件素色鹤氅,姿容丰逸如出尘仙人,赵孝缇微微愣神, 待沿着他的目光看向珠帘后,忙撩衣跪地请安。
“臣工部侍郎赵孝缇,参见太后娘娘千秋。”
“平身吧, 赵侍郎。”照微曼声说道:“钱塘平涝一事, 祁参知向本宫举荐了你, 此事紧要,本宫得先与你聊聊。”
赵孝缇诚惶诚恐道:“臣乃愚驽之才,不堪副相与娘娘厚爱,何况劳动凤驾出仙阙, 此臣万死不足以膺之罪过。”
照微道:“你若只会说这些, 本宫确实不如不来。”
赵孝缇偷眼去觑照微,刚望见她藕荷色的襦裙下摆,便听站在香炉旁的祁令瞻淡声道:“你既走进了这里,便不能再与丞相两面周旋, 我已将我的底透给你,你还在顾及什么?如实说来便是。”
“臣遵命。”赵孝缇朝二人深深一揖, 慢慢说来:“臣乃仁帝同庆二年二甲进士,彼时姚丞相尚为御史中丞, 臣与他并无交集,后来臣从翰苑调入工部,受命修筑黄河邵家口、曹家庄两处的堤坝,因所费只有拨款的一半而得丞相赏识。”
照微问:“丞相是如何赏识你的?”
赵孝缇回答道:“姚丞相将余下的修堤款挪去为自己修建府邸,此事由臣一手经办。丞相府建好后,他奏请仁帝拔擢臣做了工部侍郎,并许诺李尚书致仕后,让臣补工部尚书的缺。”
照微听罢,默然不语,在心中盘算这件事里可能牵扯的诸多关系。
赵孝缇以为她心有不满,跪地请罪道:“臣从前卑迎权势,为虎作伥,有负朝廷与皇上,此事臣不敢辩,请太后娘娘降罪。”
照微说:“降罪当去刑部论,本宫今天是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
赵孝缇老老实实说道:“臣生于两淮,受两淮父老哺育之恩,不敢稍忘,更不敢恩将仇报,贪昧治水公款。倘娘娘与陛下能在朝中保住臣,罪臣将竭诚任事,赶在明年春汛前将兰溪、建德的堤坝修好。”
照微问:“倘姚丞相要你贪呢?”
赵孝缇道:“臣愿以性命作保。”
“本宫不要你性命。”
照微扬起下颌,目光穿过珠帘落在赵孝缇身上,声音淡淡道:“你去钱塘之前,先写封治水不力、辞官请罪的折子,放在本宫这里,还有你方才供述的事,也都落在纸上,署名押印,收在本宫这里。”
笔墨纸砚早已备在临窗的桌边,赵孝缇提起笔,毫尖垂下的墨珠正轻轻摇颤。
祁令瞻悄然走至他身旁,寻常不怒自威的参知大人,今日在明熹太后面前,甘做唱红脸的角色。
他说:“若是墨不足,我来给赵侍郎磨墨。”
赵孝缇哪里敢劳烦他,忙落笔于纸上,只是辞官请罪的折子也需要构思,他才写了三句话,珠帘后的照微便不耐烦地咳了两声。
赵孝缇提起袖子擦汗,忽听祁令瞻道:“倘赵侍郎不嫌弃,我来说,你来写。”
赵孝缇向他作揖:“有劳副相大人,微臣心中惭愧。”
祁令瞻是仁帝平康年间的探花郎,有倚马可待之才,不在当年状元之下。
他负手踱步于窗前,目光远眺掠江而过的白鹤,缓声陈述。有秋风自窗口吹进,吹得他一身素白氅衣如飞。
照微的目光穿过被风摇动的珠帘,落在祁令瞻身上。
不到半个时辰,赵孝缇将辞官折子写好了,在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
照微看后,满意地点点头,将折子收了起来。
“如今是非常时期,本宫先不留赵侍郎宴饮,等赵侍郎从钱塘归来,本宫在紫宸殿为你赐宴。”
赵孝缇深深一拜,“臣必不负太后与皇上厚望。”
待他走后,照微自珠帘后起身,活动着僵麻的脖子说道:“说他怯,他却敢于丞相决裂,说他勇,本宫一瞧他,他写字的手都打颤。”
祁令瞻淡淡一笑,说:“兔子也有拔不得的毛,这是将老实人逼急了。”
“是么。”照微的目光扫过他,忽然感到好奇,“那兄长的逆鳞又是什么,倘逆抚之,将会有什么后果?”
祁令瞻自觉没有逆鳞,只有见不得人的私欲,大逆不道的妄念。
他说:“你不会想知道。”
“不说便不说,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
照微轻击桌上小磬,樊花楼的伙计捧来各式佐茶的果子。她舀起一颗蜜煎金桔尝了尝,确实比御廷司做的更有味,酸而不涩,甜而不腻。
祁令瞻站在窗边望着她,复又移目向楼外,见湖上金光粼粼、烟波渺渺,两只仙鹤绕湖逐戏。
他看得入神,直到一块鹿鸣饼递到嘴边。
见他犹豫后接下,照微笑了笑,邀他同席,指着满桌果子道:“带不回宫,也别浪费。”
结果最后仍剩下许多,祁令瞻叫人拿油纸包起来,准备带回侯府慢慢吃。
照微捧起酽茶漱口,见状道:“宫里四司八局的样式更多,兄长若是喜欢,我叫逾白送几个食盒过去,也算谢你举荐了赵孝缇。”
祁令瞻却道:“不必叫你的人来回跑,人前还是要有分寸。”
“分寸”这个词,令照微觉得有些刺耳。她被扫了兴致,便不说话了,拾起搁在一旁的幂篱戴在头上。
垂落的乳纱如一层浓雾,隔开了两人的目光,此时她静静站在他面前,竟也有几分窈窕淑女的意味。
见她转身要走,祁令瞻说:“我送你到东华门。”
照微不置可否,他整衣跟上,知道她出门不常遮面,提醒她小心脚下的楼梯。
照微记恨他扫兴,故意要踩空,祁令瞻下意识抬手捞她,偏又被她避开。
“分寸呢,兄长?”
祁令瞻也被这个词刺了一下。
只是照微是气分寸显得见外,而他却是怕自己真的有失分寸,被瞧出端倪。
他轻声训斥她道:“别在大庭广众下胡闹,万一被人瞧见,又要生事。”
话音方落,抬头便看见姚清意迎面走来,她怀里抱着琵琶,正边走边与樊花楼的乐师小声说着什么。
倒真是不巧了。祁令瞻抓住照微的手腕,将她护到自己身后。
两行人迎面对上,姚清意抬目瞧见他,话音戛然而止,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将琵琶递给身旁侍女,正欲上前见礼,忽又望见了被他护在身后、戴着幂篱的年轻女子。
于是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女子,见祁令瞻有回护遮掩的动作,复又默默垂下眼。
她的教养与礼仪提醒她,此时应装作视而不见,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但她偏偏被一口难以纾解的意气摆布着,又上前了一步,似要看清被他藏在身后那女子的模样。
祁令瞻却将那女子护得更紧,防贼似的。
姚清意突兀地问道:“是她吗?”
那个曾令他心死如灰,誓要为其枯守的女子。
“她是谁家的姑娘,抑或哪家的夫人?”
祁令瞻知道她误会了,可是这般误会,总好过被姚清意认出照微的身份。毕竟钱塘水患未平,与赵孝缇交游的事决不能被姚丞相知晓。
于是他僵直地点了点头,说:“是她。”
姚清意苦笑道:“那我该恭喜大人得偿所愿,是吗?”
祁令瞻无言,气得照微抬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如此亲密无羁的行径,恰又落在姚清意眼里,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姚清意敛身向祁令瞻行礼,涩声道:“既如此,不打搅了。”
祁令瞻回礼一揖,拉着照微侧身让路,说:“姚二娘子先请。”
姚清意又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方才抬步离去,香风袅袅,绫罗重重,消失在行廊的拐角处。
出了樊花楼,登上四望车,照微将幂篱摘下,随手抛掷一旁,见祁令瞻也弯腰跟进来,没好气道:“都被姚二娘子瞧见了,你不去好生解释一番,还敢跟着我?”
祁令瞻抬手撩起一角车窗毡帘,往楼上扫了两眼,说:“我这是为你好,总不能让她识破你的身份。走吧,姚家的人还在楼上看着呢,绕外城多转两圈。”
马车驶离樊花楼,两人对坐无言,照微却是越想越气,见他翻起茶杯要喝水,抢先一步将茶壶揣进怀中。
她说:“樊花楼的茶好喝,丞相府的茶更好,你现在折身回去给姚二娘子赔罪,她必会好茶好水地招待你,我自己走,她也不知道我是谁。”
祁令瞻闻言无奈地一笑,“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今日撞见她,我也是始料未及。”
“谁生气了?”照微轻哼,“该生气的是姚二娘,什么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夫人,你何时惹的风流债,我尚且不知,她倒是大度。”
大相国寺一面,祁令瞻在姚清意面前自陈心迹时,曾自言心有所属,今日姚清意见了照微,便误会她是祁令瞻眷慕的那位佳人。
这倒也没错,只是其间巧合与不巧相撞,他实在没办法在照微面前解释,唯有缄默不言。
见他这副心虚的反应,照微便认定姚清意的话是真的,原来祁令瞻已心有所属,另外惦记着某个女子,藏得这样深,连她都没瞧出过端倪。
照微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心情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不定,先是酸胀难忍,继而又渐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