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羞辱

“岂有此理!”

沈如海将茶碗砸到地上, 忿然起身,愤怒地走了几个来回,双手背在身后,气得发抖。

“胡宗周欺人太甚!”

他今日特意来到刑部衙门, 在升堂前拜会胡世祯, 就是为了让胡世祯口下留德,给他保住几分颜面。

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 本以为已达成共识, 没想到胡世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堂上却出尔反尔, 不仅没按约好的那样,将沈茹假死的行为说成是心智迷失后的谵妄之举, 反而直指她是为了与奸夫私奔, 甚至话里话外还带上了他,世人今后会怎么看他沈如海?还不是说他教女无方!

沈如海与胡世祯是多年的老搭档, 他入阁之前,在刑部任堂官,胡世祯就充当他的副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给他这个老上司留面子,还狠狠摆他一道!

不在其位, 没有权力,仅有“安平伯”这个尊贵身份,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沈如海面色难看得吓人, 仿佛随时能气晕过去。

沈葭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事罢?”

沈如海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是这个不懂事的二女儿, 他才丢了首辅的位子,如今才会任人羞辱。

前堂——

“我没有!”沈茹愕然抬起头, “我不是为了与人私奔……”

胡世祯问:“那是为何?”

沈茹下意识往陈适的方向看去,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他平静地盯着她,恰似之前无数个冲她落下拳头的瞬间。

沈茹吓得收回目光,却在下一刻,眼尾余光掠过什么。

她回首去看,竟然看见谢翊撑着竹伞,立在人群中,他的神情依然淡漠,雨丝纷飞,却沾不到他半分。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如水墨画上的山水,逐渐隐去,只剩他的身影。

别害怕,要勇敢。

沈茹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箴言,内心奇异地注入一股力量,手脚都开始发热,她忍着泪道:“因为我是人。”

胡世祯一怔:“你说什么?”

沈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人,不是个摆件,不是个花瓶,他打我辱我,我也会疼,寻常人见了拳头,尚且会躲避,我只为求一线生机,有错吗?”

胡世祯本以为她会以此事为耻,万万没想到她敢当众宣之于口,一时间竟不知以什么表情去应对。

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没想到小煞星说的是真的,陈适真的殴打发妻!

胡世祯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个……夫为妻纲,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就算他打你……”

“大人有被打过吗?”吴不平突然打断道。

“什么?”胡世祯一愣。

“大人若挨过打,便断断说不出这无关痛痒的话。”

吴不平抽出袖中一沓纸,递给一位做笔录的师爷:“念。”

那名师爷呆住:“什么?”

吴不平道:“大声念,将上面的字念出来!”

师爷被她吓得一哆嗦,接过纸就念了起来:“左下第二根肋骨,骨折,右下第四根肋骨,骨折,右肩肩头,咬伤三处,额上有疤,脑后多处斑秃,疑似暴力拉扯头发所致,左……左乳灼伤,右乳残缺,下.体有针刺痕迹……”

“住口!住口!”

沈如海顿足大骂,想要冲出门去。

沈葭起身道:“拦住他!”

守在签押房门口的两名衙役立马叉住他,沈如海气得回头,咬牙道:“逆女,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沈葭冷冷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扶风王妃!我现在以王妃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坐着听!”

沈如海不动,两名衙役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按在椅子上。

沈葭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给我好好听!听听你的得意门生,是怎么折磨虐待你的大女儿的,你将她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她过得生不如死,你还要将她送回那个禽兽手里,她的一生,毁在你的手里,你这一辈子,除了希图那点好名声,妻女没一个对得住的,你简直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沈如海低着头,默然不语。

沈葭骂红了眼:“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沈如海始终没抬起头,沈葭还要再骂,辛夷嗓音颤抖地喊了声“小姐”,用目光示意她去看。

沈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然看见一滴滴浊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泅湿了沈如海的衣袍。

一声压抑的哽咽冲破牙关,在签押房内异常清晰。

沈葭看见了父亲发间掺杂的银丝,她一怔,突然发觉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老了。

-

“你们都听见了!陈适对他发妻做的事,人神共愤,这已经不是殴打,而是凌虐!沈姑娘若不出逃,迟早一日死在他手中,她不是私奔,而是为了自保!诸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们遭此暴行,你们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吴不平声如冷泉击石,清冽又干脆有力,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围观的百姓们倒戈同情起了沈茹,但也有几个地痞无赖,嘻嘻议论着沈大小姐那见不得人的伤处,甚至还别富意味地盯着沈茹的胸.部和下.体看,猜测那伤是怎么造成的?又是咬又是火烧又是针扎的,这状元郎看着一本正经,**手段也挺多嘛。

谢翊撑伞站在雨中,目光极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议论声逐渐嘈杂,盖过了堂上的声音,胡世祯不得不大喊:“安静!”

没人听他的话,所有人极力挤到前面去看。

“唰”地一声,陆羡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他英挺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冷声道:“再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

众人潮水般后退,人群里骂声不绝。

堂上终于安静下去,胡世祯道:“吴不平,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吴不平笑了一声,早料到他有此话:“禀部堂大人,我有证人,请部堂宣沈姑娘的陪嫁侍女玲珑上堂作证。”

胡世祯想了想道:“带证人上堂。”

门外一阵**,两名军士带着玲珑进来,她跪在沈茹旁边,磕了个头,也不说话,冷冷地等着胡世祯开口。

“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我原是沈府的侍女,被老爷拨给大小姐伺候,后来随小姐陪嫁去了陈家。”

“如此说来,陈家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是。”

“那陈大人到底有没有虐打你家小姐,你如实道来,不可作伪证。”

玲珑闭上眼:“有。”

再睁眼时,她眸中寒意毕现,手指向陈适:“这个斯文败类,本以为是个可托付的良善之人,却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新婚第二日,只因小姐奉茶时水温烫了一点儿,他就甩了小姐一记耳光!小姐的陪嫁李嬷嬷看不过去,劝了一两句,他就将李嬷嬷赶回老家,连我也被他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怜我家小姐孤身一人,连个帮衬也没有!天爷啊!她可是相府小姐啊!锦衣玉食地养大,咱们老爷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动她,这杀千刀的却如猪狗般虐待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申冤做主!大人日后必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说完哭着连连叩头,将地砖磕得砰砰作响,沈茹急忙扶起她。

胡世祯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玲珑重复一遍:“我说他虐打小姐确有其事,我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谎话,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不,不是这个……”胡世祯道,“你说他将你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是窑子?你……你是妓.女?”

玲珑一怔,难堪地咬住下唇,点点头。

胡世祯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涨红脸道:“你一介娼妓之身,也敢来到这公堂之上?!来人!将她拖下去,别污了我这块地!”

然而,陆羡未出声,竟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

胡世祯尴尬不已,他指挥不动陆羡的人,便只能用目光示意堂下衙役,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上前,要将玲珑拖下去。

眼看那二人的手要碰到玲珑,沈茹扑过去,挡在玲珑身前,目光带着警告:“别碰她!”

“小姐……”

玲珑在她身后哭泣着。

两名衙役听命行事,不得不伸手去扯玲珑,沈茹又踢又咬,豁出命去阻止,其余衙役见了,纷纷上来帮忙,大堂上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陷入一片混乱。

吴不平也被两名衙役按着双肩,她怒道:“部堂大人,我《大晋律》中并没有哪条律法写明妓.女不可出堂作证!卖人者乃陈适,你为何不缉拿元凶,反倒问罪无辜之人?”

胡世祯悠悠道:“她是陪嫁侍女,嫁到陈家,陈大人自然有权处置她的去处,何罪之有?反倒是她,女子守节乃天理人伦,朱子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卖青楼,她本可自保名节,偏偏自甘下贱,做了下九流的娼妓,可见生性.**.**。”

吴不平冷冷问道:“怎么自保?大人是想让她自杀以全名节吗?”

胡世祯哼了一声:“本部堂没有这么说。”

吴不平道:“她一介弱女子,想在虎狼环伺的青楼保留清白之身,也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以选了。猎物掉入陷阱,尚且知道挣扎求生,何况人乃万物之灵,她忍辱负重,只为求一条生路,又有何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哼,朱熹少孤,自幼由寡母抚养长大,便觉得世间女子都该像他母亲那样,他挨过饿么?尝过濒死的滋味么?如今的士大夫只知埋头八股,泥古不化,对女子严格约束,自己却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还自诩风流,朱熹歪曲圣人之言,实是名教罪首!”

胡世祯早看她不顺眼,今日又被她针对了一整天,胸中怒火激**,也顾不上怀钰说过的话了,一拍响木,指着吴不平道:“住口!你这个自梳女!张口闭口圣人之言,朱熹是理学大儒,岂是你这种不男不女之人可以诋毁的?”

吴不平只是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自知驳不过我,便只能从我女人的身份上找麻烦。”

胡世祯一张脸由红转青,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陈适突然出声:“胡大人,下官有话说。”

他的发声实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歪坐在圈椅上的怀钰都稍微坐直了身体,静静地看着他。

胡世祯巴不得他转移众人注意力,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陈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沈茹:“夫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好好过日子么?”

沈茹别过脸,回避他的视线。

陈适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神逐渐变冷,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绸,交给一名师爷,递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陈适答道:“这是下官新婚之夜的元帕。”

胡世祯:“……”

胡世祯如扔烫手山芋似的,迅速扔了那方巾帕,怒道:“陈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弄来这污秽之物做什么?!”

“污秽吗?”陈适轻轻笑道,“胡大人,请你好好看看,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再干净不过。”

胡世祯一愣,低头去看,连两旁的蓟青和王子琼也探头过来看,那帕子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干净如新雪。

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这可是洞房时新娘子用的元帕。

众人望向陈适的眼神顿时写满复杂意味。

陈适视他人目光如无物,昂首道:“帕上无落红,我的新婚夫人,在嫁给我时,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

一语既出,像晴空打了个焦雷,霎时满堂皆惊。

有的人恍然大悟,有的人饱含同情,有的人笑着揶揄,原来状元郎是个头顶冒绿的乌龟,新婚之夜才知道老婆不是处子,吃了这哑巴亏,心里气不过,这才动手打老婆。

饶是吴不平巧舌善辩,此时也哑口无言了,昨日验伤时,她仔细地盘问过沈茹,包括身上每一处伤是怎么来的,问得事无巨细,可沈茹压根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陈适素来爱惜声誉,却连这种男人视作奇耻大辱的事也能当众说出来,今日之后,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陈允南被人戴了绿帽,他浑然不在意,可见是要破釜沉舟了。

吴不平看向沈茹。

沈茹瘫倒在玲珑怀中,脸白得像纸,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浑身都气得发抖,吓得玲珑不停唤她,掐她人中,生怕她闭过气去。

过了好半天,沈茹才幽幽睁开眼睛,下意识往堂口看,谢翊已经不在那儿了。

胡世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觉这是个攀扯怀钰的绝佳机会,沈茹为何新婚夜没有落红,她的处子之身被谁所破?怀钰为何要甘冒奇险助她死遁,是不是二人早有首尾?

“大胆沈氏!你婚前失贞,一女侍二夫,已犯了七出之条,按我大晋律法,犯通奸罪者杖八十,你的奸夫是谁?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

沈茹泪雨滂沱,根本不知如何辩驳,她养在深闺二十年,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触的外男也极少,是最温顺守礼的人,她嫁给陈适时虽心有所属,身子却是清清白白,元帕上没有落红,她也不知是为什么。

胡世祯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是嘴硬不肯说,能不能将扶风王赶出京城,全看今日一举,胡世祯也豁出去了,不顾王子琼和蓟青的联合反对,想要对她动刑。

衙役们要将沈茹拉下去杖罚,玲珑伸臂来拦,哭哭啼啼之声让堂上愈发混乱。

吴不平出声道:“且慢!”

又是这个吴赖子!

胡世祯一口细牙几乎咬碎,却也不得不问道:“你要说什么?吴不平,干脆让你来当这个主审算了!”

吴不平嘻地一笑:“部堂大人误会了,在下可没这个志向,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斗胆问部堂,女子成婚之后若与他人有染,可论作通奸,但若是成婚之前,也算通奸吗?”

胡世祯面无表情道:“那也算犯了**逸之罪。”

“原来如此,”吴不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请问部堂大人,女子通奸杖八十,那奸夫呢?”

“男女同罪。”

“那就请部堂动手罢。”

“还用你教?动手!”

胡世祯立刻下令,几名衙役去抓沈茹,却没想到吴不平赶紧又说:“大人,错了,错了,抓错了。”

“什么错了?”

“大人抓错人了,您应该抓自己啊。”

胡世祯简直一头雾水:“吴不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吴不平悠然道:“部堂去年抬了一房美妾,是不是?听说那位姨娘是二嫁之身,在给大人做外室前,曾是城东观音庙熟药铺蒋家的儿媳,那蒋公子得了热病,一命呜呼去了,这才让大人抱得美人归,话说部堂大人今年也五十了罢?真是老当益壮,只是按部堂的话来说,这位姨娘一女侍二夫,犯了七出之条,通奸之罪,请部堂千万不要手软!”

说着看向各名衙役,喝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奸夫就在这里,还不速速拿下!”

“……”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面面相觑。

堂上气氛本来很紧张,却因吴不平这句插科打诨而瞬间变得诙谐,怀钰第一个没忍住,撑着脸笑出了声。

其余人想笑不敢笑,各自憋得肚子疼。

王子琼强忍住笑,装作一脸严肃:“吴不平,不要把事扯远了。”

吴不平赶紧受教地低头:“是是是。”

胡世祯没料到吴不平这个无赖竟会拿他的私事开刀,还将他揶揄成“奸夫”,一时间又羞又怒,面皮紫胀,气得说不出话。

正做没理会处,后堂忽然走出一名侍女,张口便道:“王妃有口谕。”

此话一出,除去怀钰外,堂中所有人都恭敬地站了起来。

王子琼紧张地询问:“姑娘,请问王妃有何指示?”

侍女面向众人,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诸位,我近来对男女之事钻研甚广,颇有心得,所谓元帕检验新妇贞洁与否一说,实属无稽之谈,有无落红与女子是否是完璧之身,并无绝对关联,此事因人而异,其实绝大多数处子在新婚夜,都没有落红,除非男方行事过于粗鲁,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下,女子不会落红……”

侍女说到这儿,停顿下来。

此等论调众人还是头一回听,都有些新鲜,蓟青好奇追问:“什么情况?”

侍女俏脸一红,忍着羞耻道:“还有一种情况,若男子那里尺寸过小,是……是个银样镴枪头,女子也不会流血的。”

众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向陈适,不约而同往他的下三路瞟。

陈适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响,一张脸黑如锅底,看上去像要杀人!

怀钰“噗”地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下,还捧着腹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