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庭诤
八月底, 扶风王当街夺妻一案闹得愈发轰轰烈烈,成为近日京城最大的一桩谈资,街头巷尾议论纷纭。
都察院御史、各科道官员纷纷上疏进谏,一干翰林院庶吉士中素日里有跟陈适交好的, 也不甘落于人后, 为好友仗义执言,说“夺妻之恨, 可比杀父之仇, 三尺童子亦嗔目以视,举凡天下之耻, 人臣之辱,莫过乎此”;说怀钰“倚仗陛下恩宠, 擅作威福, 行此不忠不义不法之事,陛下倘或包庇, 将寒尽天下士子之心”。
一时间,扶风王府如架在烈火上的鼎镬,几近沸腾。
九月初一,朝廷在奉天殿举行朔日大朝会,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 陈适会挑这个时候越众而出,跪在御前,痛声陈诉扶风王八大罪状。
他声若金石, 字字铿锵,将怀钰的罪状一桩桩道来, 甚至矛头直指圣上。
破釜沉舟之人,身上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气场, 霎时间,满殿皆惊,群臣个个张大了嘴,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往大殿西南角望去。
怀钰今日负责殿中戍卫,身穿大红蟒服,肩系披风,挎着绣春刀,无数道目光朝他射来,他只是冷笑。
眼看御座上的圣上面色愈发难看,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凸,马上就要发作,沈如海沉默不下去了,额头冷汗直冒,出班厉声打断陈适:“住口!此地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还不快退下去!”
谁成想陈适竟是连这位恩师和泰山的面子也不给,梗着脖子,冷声抗辩:“朝堂之上,人人皆可直言!我也是朝廷六品命官,为何不能开口?”
“你也知这是朝堂,岂能容你咆哮?!”
沈如海唤来左右,欲将他拖下去,他是鸿胪寺卿,负责主持朝会纲纪,有这个权力,几名锦衣卫应声上前,要将陈适押下。
陈适拼命挣扎,突然发狠起身,将乌纱帽往地上一掼,官袍一扒,赫然露出底下的鲜亮衣服!
“!!!”
文武百官无不瞠目结舌,那竟是一件死人穿的寿衣!
他这是要死谏!
所有人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恰在此时,殿外一道巨雷轰然炸响,惊得人人腿打哆嗦,险些跪下,仿佛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与众臣不同,延和帝的面色已经缓和下来,然而高顺御前伺候多年,深知圣上心性,他心底越是惊涛骇浪,脸上就越是风平浪静。
高顺不禁为陈适捏了把汗,早在他写的那份弹章留中不发的时候,就该揣摩透彻圣意,当官的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弹劾怀钰的臣子一个接一个,拉着手能绕紫禁城两圈,可人家依然圣宠不衰,你一个六品的翰林小官,就妄想将人扳倒?未免太异想天开!
“陈适。”
延和帝一开口,偌大一个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外面的潇潇风雨声。
御座之上,皇帝的神情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慈和,他恂恂相问:“你可知怀钰是何人?”
陈适跪在地上,昂然作答:“穆宗之孙,扶风王之子。”
延和帝问:“还有呢?”
陈适犹豫片刻,答:“陛下之侄。”
延和帝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朕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这一声笑令殿中人人头皮发麻,腿肚子转筋,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知道此刻该低头认错了。
然而陈适却一改往日谦和作风,跪直身道:“回圣上,我朝太祖曾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晋刑律之下,只讲法理,不看私情。”
延和帝哦了一声,嘴角挂着森然笑容:“依你的意思,是让朕杀了自己的侄儿?”
“臣绝无此意!”
陈适叩了好几个头,磕得地砖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血流如注,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淌,覆盖了他的眼睫,他咬着牙,泪水唰地流下来:“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倘若陛下一心偏袒亲侄,将此事一床锦被遮掩了,臣也无话可说!只是圣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发妻被夺,臣无颜面见祖宗,今日唯有一死而已!”
“大胆!”
延和帝一声怒喝,目露凶光,他不是深宫里长大的庸懦皇子,从十五岁起就跟着兄长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养出一身杀伐决断的悍勇之气,此刻他眸中杀意毕现,殿上诸人无不毛发悚然,黑压压跪倒一片,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
“你敢以死要挟朕!陈适,你是想造反吗?!”
“臣不敢!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
陈适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力度大到让人毫不怀疑那块砖都会被他磕碎,人人面露不忍神色。
内阁几位辅臣一直默不作声,一是因为圣上正怒气上头,不好犯颜直谏;二是性格老成,都在观望形势,想挑合适时机再出来发言,见了此幕,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其实这大殿上多半官员,对陈适的遭遇都是持同情态度,君夺臣妻一事,亘古未有,简直是对人臣的极大侮辱。
内阁首辅徐文简首先出列为陈适求情,认为他“以死相胁固然不对,但其情可悯,望陛下从轻发落”。
有他带头,其余官员也好说话了,纷纷附议,陈适的几名同窗好友甚至选择跪下,与他一同叩首:“求陛下秉公直断!”
延和帝看着这满殿跪着的臣子,脸色由青转白,气得一拍龙椅站起身,指着群臣,手剧烈地哆嗦:“你……你们……”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就是一晃,人软软瘫倒在地。
“陛下!!!”
整个奉天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官员一齐涌上前,又被锦衣卫们通通拦住,有的茫然,有的恐慌,有的震惊……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龙体康健的延和帝会突然晕厥,这意味着什么?大晋朝要变天了!
高顺离延和帝最近,也是第一个见到皇帝晕过去的人,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带着哭腔呼唤:“圣上!圣上您怎么了?您睁一睁眼啊!”
“让开!”
怀钰面沉如水,扯着高顺的后脖领将他拖开,先扒开延和帝的眼皮察看,又跪下去,贴在胸膛听心跳,最后将人扶起来,手掌抵着他的背替他推拿,输送内力。
不过片刻,延和帝幽幽睁开眼,醒转过来。
“钰儿……”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眼中泪花打转,看上去像苍老了十岁。
怀钰将他打横抱起来,吩咐高顺:“去传太医!”
说罢抱着人转入后殿,也不管那些呆滞的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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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惊变可以说震**了整个朝堂,延和帝正当壮年,还未立储,膝下只有九皇子一个男丁,今年才九岁,若他一旦出事,能继位的只有这位幼冲皇子,一名孩童怎能坐稳皇位,到时不是后戚干政,就是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朝廷政局将岌岌可危。
所有官员都胆战心惊,生怕出个什么变故,内阁四位辅臣更是一夜未曾归家,就宿在文渊阁的值房里。
陈适及他一众同僚都被锦衣卫押去了诏狱,倘若圣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背锅,他们当庭谏诤,为首的陈适更是以命相胁,气得圣上急火攻心,若出了事,他们就是头号凶手。
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辗转难眠。
天明时分,乾清宫递出消息,圣上已经转危为安,高顺带来口谕,让诸位阁员都回府休息,关押在诏狱的陈适一干人等也都放回家去。
圣躬违和,朝廷宣布辍朝三日,在这三天工夫里,陈适寿衣死谏的事已经传遍京师,有人神通广大地弄来了他的奏章原文,印成状子到处张贴,老百姓围上去看,有些不识字的,就听说书先生讲解。
陈适确实写的一手好文章,他列的怀钰那八条罪状,每一条都鞭辟入里,老百姓素来怜悯弱者,又对小煞星没好印象,纷纷对这位可怜的状元郎饱含同情。
霎时间,群情激愤,扶风王府的下人出去买个菜都能被人唾骂,加上近日北京城又阴雨连绵,竟渐渐地传出“上天在示警,提醒圣上朝中有奸人”的离谱说法来。
迫于一边倒的舆论,九月初六,延和帝不得不明发诏旨:责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协同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