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茶庄

山间雾气弥漫, 沈茹穿一袭素白水墨衣裙,斜髻微堕,鬓如鸦羽,发间无多余修饰, 只插着一枚金钗, 撑着一把纸伞,自茶垄间款款走来。

到了绿肥红瘦轩前, 她收拢纸伞, 进来蹲了个万福。

“舅舅,冷先生。”

“下着雨, 沈大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外面行走?”冷师爷笑问。

沈茹答道:“雨中景致最好,我不过出来随意走走, 便没让喜儿跟着。冷先生叫我秀儿罢, 我如今已改名换姓了,叫尹秀儿。”

“秀外慧中, 尹姑娘这名字取得果然不错。”

冷师爷顺口恭维了一句,对于沈茹的事情他知晓的不多,只知道沈葭突然托宝隆钱庄的老板送来一封信,说她将沈茹藏匿在碧寒山庄,托谢翊照看一二。

谢翊当时并不情愿, 还写了封信将外甥女骂了一通,不过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虽嘴上不乐意, 还是照办了。

田庄头送来烹茶的竹炉和茶具,还有两瓯新出的春茶。

沈茹便替他们煮茶, 一套烫杯、冲泡、斟茶、分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心钻研过, 抬手时,一截皓腕欺霜赛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根手指如削葱一般,纤细修长,令人赏心悦目。

“舅舅请。”

“多谢。”

谢翊接过她递来的茶,二人的指尖触碰到,沈茹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

冷师爷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几人都捧了茶,却先不喝,品茗要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是品其味,只见茶汤色泽碧中带黄,芽尖沉浮在其中,一旗一枪,茶香清淡,初尝时味道苦涩,而后才有回甘。

谢翊是品茶名家,喝过的名茶数不胜数,浅抿一口后,摇摇头,搁下茶盅。

“比去年差太多。”

“是,”田庄头陪着小心道,“今春雨水太多,到底还是影响了品质,倒不是小的们办事不尽心……”

谢翊笑道:“我知道,种茶要看天时,你们也无能为力,今年庄子出的茶全降为次等,工钱照旧,冒雨采摘的茶农里有生病的,记得及时延请大夫。”

田庄头喜笑颜开:“小的替他们多谢七爷了!七爷心慈,真是再生父母……”

田庄头还要拍更多的马屁,被谢翊抬手阻止了,他从来就不爱听谀词。

冷师爷喝了口茶,笑道:“我这舌头就尝不出什么是头等茶、次等茶的,茶喝了不是让人解渴的么?怎么还能分辨出品质的高低?是不是太过讲究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沈茹浅笑道:“这还不算最讲究的呢,我听说,有些高雅名士,凡烹茶之炉,必用红泥火炉;泡茶之水,必用高山醴泉;饮茶之具,必用名窑名瓷;煮茶之人,必是年不过七八岁的童子,如此才算得真正的品茗之道。”

冷师爷听了大笑:“尹姑娘所知甚详,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时人真是风雅,煮个茶也有这么多讲究,如此看来,在下竟是个俗人了。”

沈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我也是听茶娘们讲的,拾人牙慧罢了。”

目光偶然对上谢翊,见他也听得认真,沈茹心跳如擂鼓,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粉颈。

旁边的田庄头心中疑窦丛生,这位尹姑娘在庄子上也住了两三个月,他从来不知道她的来历,只因为她是宝隆钱庄的刘掌柜亲自送来的,所以对她格外客气。

昨日听她喊谢翊“舅舅”,就开始犯疑了,田庄头是见过孙小姐的,小时候被谢翊带着来这边玩过,那叫一个调皮捣蛋,跟野猴子似的,绝不像这位尹姑娘一样温柔敦厚,况且她姓尹,也不姓沈。

看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似乎是喜欢谢翊。

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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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谢翊等人,庄子里宰猪剖羊,杀鸡杀鱼,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晚宴。

庄家人喝起酒来从不含糊,都是用大海碗,猜枚划拳,你来我往,冷师爷是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海量,号称千杯不醉,谢翊酒量不佳,被灌得满脸通红,中途就回房休息了。

将他安置好后,来旺走出厢房,在走廊上碰见沈茹。

“请问舅舅在么?”

“在的,”来旺看一眼房门,“七爷醉了,正在歇息,尹姑娘有事么?”

沈茹本是做了一双靴子,想来送给谢翊,闻言将双手藏在身后。

“没什么事,你要去做什么?”

“七爷宿醉醒来容易头疼,上回孙小姐给了我一张解酒方子,小的打算去厨房按照方子煮一碗。”

“好,你去罢,这儿我帮你看着。”

来旺本想提醒一句,谢翊醉后脾气极大,不喜欢女人近身伺候,但转念一想,沈茹也不是外人,便没多这个嘴。

房间里,谢翊睡得不大安稳,皱着眉喊:“水……”

沈茹赶紧放下靴子,倒了杯茶,喂到他唇边,却因把握不好角度,半杯茶水灌进他脖子里,打湿了衣领。

沈茹慌得抽出手绢来擦拭,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扼住手腕。

谢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沉沉的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

沈茹心跳漏了半拍,不知要如何解释她出现在他房中这件事,但谢翊此刻似乎还未恢复清醒,双眼流露出一种迷醉神情,犹在梦中。

“柔儿……”

他轻轻呢喃着,眼神柔情似水,侧脸蹭着她的手心。

沈茹心中一悸,如被火烫了一样,想抽回手,谢翊牢牢攥住她不让动,低声恳求道:“别走,求你,这只是个梦而已……”

夜风从未关严实的房门吹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房中陷入一片漆黑,醇厚的酒香散在床帐里,还有谢翊身上独特的气味,如二月岭上的寒梅清香,令人沉醉。

沈茹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知道他一定是认错了人,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可她看着谢翊,这个她从儿时起就渴望、仰慕和迷恋的人,这是她梦见过多少回的场景,这一生,还有比现在能离他更近的时刻吗?

“我不走。”

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屋外风雨大作,两扇房门被彻底吹开,又重重摔上,一道紫电霹雳如蛟龙出世,蓦地直劈下来,照耀得房中如同白昼,远处炸雷轰隆作响。

谢翊如遭雷击,猛地直起身,惊愕地看着床边的女人。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

不用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谢翊就已恢复清醒:“滚出去!”

沈茹一怔,她从未见谢翊发过这么大火,她没有动,沉默地垂着头,忽然说:“我爱你。”

谢翊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下了床,刚要穿上外衣,后背却扑过来一具柔软躯体。

“我爱你!”

沈茹靠在他背上,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你在胡说什么?放开!”

谢翊脸色铁青,用力将她的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心烦意乱地揉着眉心。

“对不起,是我喝多了酒,孟浪了,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走罢。”

沈茹来到他面前,哭得满脸是泪:“我爱你!谢翊,我爱了你很多年!从那一年,你来京师接走小妹,我就一年一年地盼着你来,日盼夜盼,我盼了那么多年!”

她哭着拔下发间的金钗,双手都在颤抖。

“这支金钗,你还记得吗?是你送给我的。那日我掉入池中,是故意的,因为我不想离开谢家,不想离开你!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埋进土里,可你刚才……我知道我不要脸,但求你收了我,我不求名分,甚至不求长久,只求这□□愉,你就当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你……”

谢翊皱着眉,他早已察觉出沈茹的心意,因此在金陵时刻意疏远,却没想到她竟痴到这个地步。

他避开抱上来的沈茹,后退一步,不得已说出重话:“我和你,只能是舅甥关系,沈姑娘,请你自重。”

“我已经不是沈茹了,我是尹秀儿!还是说,你嫌弃我嫁过人,嫌我身子不干净……”

沈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初,但不可否认,那里曾经有一个孩子存在,她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捏紧拳头,向腹部捶去。

“你干什么?!”

谢翊拉住她手腕,怒道:“这跟你嫁没嫁过人没有关系!我喜欢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还不懂么?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沈茹怔了许久,轻声问:“是陆姑娘?方才我听见你喊柔儿。”

谢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否认。

沈茹痴恋他多年,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将他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里,此后他每一回来京城给沈葭庆生,她都会藏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他,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她熟知谢翊的每一寸神情变化,自然看出他说了谎。

“不,你喜欢的不是陆姑娘。”

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闯入沈茹的脑海,她震惊地抬起眼:“你……你喜欢的是你……”

“住口!”

谢翊厉声呵斥,脸色青白交加,他转身掩上外袍,毫不留情地拉开门道:“出去!”

沈茹知道,她猜对了。

当找到正确的那个答案时,才发现一切想不通的关节,统统迎刃而解。

为什么他年近不惑也不成婚?为什么他要流连于烟花柳巷?为什么他在宅中栽满山茶?为什么他会如此疼爱沈葭?

原来,风流不羁的谢七公子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十来年朝思暮想,终究是痴梦一场。

她的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沈茹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走廊上,风灯摇曳,雨水打湿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冷得寒毛直竖,端着解酒汤的来旺诧异地看着她,她却仿佛无知无觉,如游魂一般踩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在灯下做针线活的喜儿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住她:“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去哪儿了?”

沈茹面孔煞白,身子往前一栽,晕倒在喜儿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