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假死

当夜, 乌云浊雾,月亮隐进云层里,天黑压压的,似一口倒扣的锅罩在头顶, 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空气中漂浮着不详的味道。

宝船停泊在码头上,谭淼留下一队人护卫王妃, 跟着怀钰去了淮安城。

他们下船不久, 王妃跟前的侍女就出来说,让士兵们下去松快松快, 不必站岗巡哨了。

因为上峰不在,士兵们本就有些懈怠, 听闻王妃有令, 便都顺理成章地懒散起来,有的偷溜上岸去喝酒召妓, 有的窝在船舱里同水手们赌钱。

带队的人是个姓蒋的百户,他刚摇了几手骰子,赌运不佳,便扔了骰盅出去透口气,顺便放水。

走到甲板上, 他解了裤带,脱下裤子,顿时感觉到一阵沁骨凉意, 两腿瑟缩了一下。

按理说,都三月的天了, 本不该冷才对,难道是船上阴气重?

蒋百户是福建泉州人, 在他的家乡,女人都是不允许上船的,因为她们身上带煞,会惹怒龙王爷,掀翻船只,害死一船的人。

岸上传来妓.女幽咽凄迷的歌声,时断时续,绵绵不绝,像是鬼在哭。

蒋百户疑神疑鬼,东张西望,这一望,竟然看见船头站着个白衣女鬼,穿着一袭披风,长发随风扬起,又轻轻落下。

她翻过船栏,像只风筝似的飘了下去。

蒋百户:“!!!”

“鬼啊!”

蒋百户吓得魂飞魄丧,一泡尿撒到手上,来不及提起裤子,转身便跑,却不慎被裤腿绊得摔倒,他连滚带爬地跑进船舱。

舱里的弟兄们见着他这副模样,纷纷破颜大笑。

“哟?百户大人这是怎么了?半夜遛鸟啊?”

“真是的,也太不把大家伙儿当外人了!”

“这会儿忙着抹牌没空,你给我留个门,半夜了再去疼你。”

“鬼……鬼……”

蒋百户指着舱外,面孔煞白,心跳兀自不停:“外……外面有鬼!”

众人一听,登时扔了骰子骨牌往外走。

“哪儿有鬼?是有人装神弄鬼罢?”

“咱们可得瞧瞧去!”

“老子是金刚不坏童子身,一泡童子尿浇下去,任何魑魅魍魉见了,都他妈得现原形!”

一窝蜂来到甲板上,鬼没见着,却见着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在那儿放声痛哭:“夫人!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着竟然要翻过船栏往下跳。

众丘八急忙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救了,有人认出这是陈夫人跟前伺候的喜儿,便问了一嘴,发生了何事。

喜儿掩面而泣:“陈夫人……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轰隆”一声,闪电从天而降,照亮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倾盆暴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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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忽降,砸得河面爆豆似的作响,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及淮安知府、河务衙门等一众官差身后跟着长随小厮,各自擎着伞盖、披着蓑衣,踩着两脚黄泥,将怀钰殷勤送至堤岸上,谭淼撑着一把黄绸大伞,给怀钰挡雨,自己肩头倒是淋得全湿。

漕运总督崔文升正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如此大雨,船上只怕睡不安稳,不如在城中下榻?殿下船过淮安,若没有招待好,是臣等失职。”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怀钰客气地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下榻就不必了,王妃还在船上。”

崔文升正要说请王妃也一同入城,忽闻船上一阵呼喊声传来。

怀钰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谭淼叫了个小旗下来,怒道:“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一点规矩体统都忘了?王妃还在船上,你们这么鬼哭狼嚎,东奔西跑,是为的什么?!”

那小旗唬得跪在地上,慌张答道:“殿下,谭将军,出大事了!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什么?!”

陈适大惊失色,急忙上了船。

怀钰问:“人救上来没有?”

“还在捞……”

怀钰勃然色变,顾不上还呆站着的一众官员,跳上船就走,慌得谭淼打着伞跟上。

怀钰冒着雨一路飞奔进船舱,见沈葭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辛夷和杜若在帮她擦头发,不由松了口气,将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了,想到沈茹的事,心情又有几分沉重。

“你长姐跳水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沈葭和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将他按着坐在榻上,才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先说好,你不要惊慌。”

“什么事?”

沈葭使个眼色,辛夷走去屏风后,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出来。

怀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他惊得站起来:“沈茹!”

“别叫!”沈葭一手捂住他的嘴。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自尽了吗?!”

沈茹面白如雪,静静地立在灯影里,像个幽魂鬼魅。

怀钰瞪大眼睛,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你……你是鬼!”

沈茹:“……”

“她不是鬼!她也没有死,”沈葭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长话短说,但你千万别叫,知道了吗?”

怀钰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沈葭放开捂住他的手,拣着重要的说了起来。

船舱内烛火摇曳,众人大气也不敢喘,只有沈葭絮絮叨叨解释的声音,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也不过耗费了半盏茶工夫。

怀钰已经是面沉如水,腾地站起来,在舱中走了几个来回,叱责道:“胡闹!你们简直就是胡闹!”

辛夷、杜若和沈茹都不敢说话,沈葭却不怕他,从榻上跳起来道:“那由着陈适打死她不管才是?”

“我是这个意思吗?”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将怒火压下去:“你若想救人,何不筹谋个聪明法子,从长计议?每回都是这样,一拍脑袋就决定了!谁给你擦屁股?”

沈葭见他说得难听,不乐意了:“就你聪明,我这法子怎么了?现在船上人人都知道沈茹跳水了,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比一个说的真,人人都是亲眼所见,就连陈适也不得不信,沈茹从今以后就是个死人,也不必遭受他的折磨了,这正是釜底抽薪、金蝉脱壳之计!”

“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怀钰冷笑:“你可别忘了,这船上有八百营兵,船工、水手、丫鬟、仆役无数,人多口杂,难道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还有,这是哪儿?这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个把人死就死了,不远处就是淮安城,城里有总督府、有河务衙门、有淮安知府和漕运总兵!漕兵捕快多如牛毛,我的船上出了事,死了人,死的还是一介朝廷命官的夫人,他们能袖手旁观?你等着罢,马上就有人上门来找我奏事。”

像是为了印证他话的真假,门外很快被人敲响。

怀钰丢个眼色,示意沈茹躲回屏风后去,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谭淼。

“殿下,崔中丞、李总兵集合了一千漕兵,季大人也抽调了五百民夫及若干衙役,在沿河三十余里的范围内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定将陈夫人找到,他们都在外等候殿下的示下。”

怀钰道:“先让他们等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谭淼抱拳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打发走他,怀钰沉着脸,环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都听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你们这点小伎俩,破漏百出,还想瞒天过海?”

沈葭已经是面无人色,她承认自己是匆忙想出的主意,没考虑那么多,现在要她去哪里找一具尸体?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在怀钰跟前跪下:“此事因我而起,请小王爷将我交出去,不要怪在小妹头上。”

沈葭道:“不行!”

她跑去将沈茹扶起,对怀钰道:“怀钰,你帮帮她!咱们若不救她,她迟早死在陈适手里!”

怀钰何曾想过要将人交出去,他严肃地盯着沈茹:“事情未办妥之前,你待在船舱里,不要出去一步,饮食清水自有我们准备,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个死人。”

沈茹迟疑片刻,点点头。

怀钰转头又问:“跳下去的是谁?”

沈葭道:“我,我从船头跳下去,再从船尾爬上来的。”

“什么?”

怀钰万万没想到跳下水的竟然是她自己,想来这几个人里,除了她会水,别的都不会,也只能她跳下去了,只是她与沈茹的身形截然不同,不知是怎么瞒过那第一个目击者的。

“以后不许你做这种事了。”

怀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对辛夷和杜若道:“以后王妃要做这种事,你们至少也拦着一点,她不懂事,你们不能也跟着不懂事。”

辛夷和杜若赶紧低头称“是”,其实她们何尝没劝?只是沈葭那个性子,压根就是听不进劝的。

“你爬上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没有,”沈葭一口咬定,“你派来守着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他们在船舱里抹牌赌钱,没人出去,辛夷帮我望风,看着没人才拉我上来的。”

怀钰抬手打断她:“那姑且当无人瞧见,目今之计,是要赶紧找具尸体,一千漕兵,五百民夫,再加上八百水师营壮士,两千多人昼夜沿河搜寻,连这漕河里有几只王八都翻得清。”

沈葭急得六神无主:“那我们去哪里找尸体?”

“这事我来想办法,你不要管。”

怀钰的眼神落在她们身上,双眸闪烁,锋芒外露,在场几人都像认不出他了似的。

“你现在出去,”他对沈葭说,“亲姐跳河了,你不能待在舱里什么都不表示,太惹人怀疑,出去装得惊讶一点,要看上去毫不知情,可以哭两声,但不要太过,记得你和长姐的关系并不亲近,你的震惊要多于悲伤,不要露了痕迹,陈适不是蠢人,现在只是事起突然,暂时蒙蔽住了,等他冷静下来,还会回头找你的。辛夷和杜若也一道出去,看着王妃一点。”

辛夷和杜若敛容道:“是。”

沈葭问:“那你呢?

怀钰道:“你先去,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长姐说。”

沈葭一听,也没有多想,转身去了。

怀钰又询问了沈茹一番细节,并劝她不要再想不开自杀,否则就辜负了他和沈葭这一番苦心谋划。

沈茹是明事理的,原本船进了长江她就想自尽,从扬州到淮安的这一路上,自杀的决心下了无数次,只是总鼓不起跳下去的勇气,她并非怕死,她已如半截腐木,死又有何可惧,无非是心头存了点见不得光的妄想,到底不甘心而已。

“小王爷放心,从小妹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死了,死尚且不惧,还怕活着么?”

怀钰听了便放下心来,先出去见了漕运总督等人,命令他们必须找到人,生死不论,不过是一番官样套话。

再来到甲板上,只见沈葭抱着辛夷,伏在她肩膀上呜咽,不禁暗自想笑。

当年她尚未出阁时,沈如海每每被她气得要动家法,她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嘴中哭叫着什么“娘啊”“舅舅啊”,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嚎是嚎了,眼泪半点没见着,没想到这套假哭功夫到现在使来都炉火纯青。

怀钰咳了一声,走去陈适身边。

他还死死盯着水面,面色惨白,连把伞也没撑,淋得浑身湿透,分外狼狈。

怀钰将伞撑到他头顶,正色道:“那边都交代好了,两千多人,分成二十支巡逻队,每队一百人,昼夜不停沿河搜寻,你放心罢,无论是死是生,都会给你找来。”

“啪——”

陈适狠狠打开他的伞,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一向俊逸的面孔,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

“她没死!你们都骗我!但我知道,她没死!”

怀钰心底咯噔一响,心想他到底是知道内情,还是不敢相信?

“死没死,见过尸体自然分晓。”

他面无表情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