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噩梦

沈葭一手揽着沈茹, 费力地游到岸边。

辛夷和杜若、喜儿将人拉上去,她们三个都是旱鸭子,只能光在岸上干着急,观潮跑去搬救兵, 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赶不到, 等他们赶到,尸体都能浮上来了。

好在谢翊留了一个小厮在这里, 也是个会水的, 但他才十三四岁大,力气不够, 沈葭只得深吸一口气,又潜进水里, 和他一人架着怀钰一条胳膊, 将人给救上岸。

沈葭浑身湿透,裙摆往下滴水, 衣衫紧紧贴着身体,曲线毕露,那小厮不敢多看,将怀钰放下后,就退到假山石后了。

辛夷赶紧脱了自己的外衫, 给沈葭披上。

二月的天乍暖还寒,池水冷得像寒冰地狱,沈葭冻得嘴唇乌青, 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爬去给怀钰实施急救。

这回落水比上回在悬崖下要严重得多, 怀钰灌进去不少水,连腹部都微微鼓胀, 沈葭捏着鼻子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肚子,他吐出来几口带绿藻的池水,就是不醒。

沈葭慌得拍打他的面颊,大哭着道:“怀钰!你醒醒啊!快醒醒!”

沈茹也是昏迷不醒,喜儿焦急地呼唤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没个理会处,观潮带的救兵到了。

观潮一路跑一路嚷,嚷得阖府的人都知晓王爷王妃落了水,一众人兵荒马乱地赶到,谢翊没想到自己就离开一会儿,居然能闯出这么大乱子,赶紧指挥人把昏迷的两人抬下去救治。

谢老太太并几个女眷将沈葭围在中央,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沈葭冷得上下牙打磕:“我没事,不是我、不是我推的……”

谢老夫人急道:“说这些做什么!珠儿,冻坏了罢!我说你们别干愣着啊!拿被子生火叫大夫去!”

这边谢翊早拿了床被子来,将沈葭裹成个蚕蛹,一把扛进海棠坞的厢房,炭火生了起来,几个炭盆放在床榻边,沈葭先去热汤沐浴,又被王氏按着灌了两大碗人参姜汤,捂着被子出汗。

一切安置妥当,谢老夫人才松了口气,问:“好端端的,怎么掉进池子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沈葭盘腿坐在榻上,披着一床厚被,双颊通红,额头上已经热出了汗。

其实她怀疑沈茹是自己跳进去的,她像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前一刻还在说话,后一刻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可是为什么呢?她怎么会想寻死呢?

王氏手中捻着串碧玉佛珠,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好在咱们珠珠没出事儿,定是她娘在天上庇佑。”

“对对对,”谢老夫人也是心有余悸,“明日去庙里头拜拜,给佛祖捐个金身。”

一干女眷讨论起了拜佛的事,这时杜若冲进来,喊道:“姑爷醒了!”

沈葭一听,放开被子跳下床。

谢老夫人急得在后头喊:“珠儿!先穿上鞋!”

怀钰在另一间厢房,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成干爽的单衣,只剩头发还湿着。

沈葭眼圈发红,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怀钰费力地抬起手,拍拍她的背,“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就死了!”沈葭抬起头,眼圈发红地盯着他,“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怀钰像有点难以启齿,过了半天才说:“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

沈葭无言以对,鼻腔发酸,又趴在他身上呜咽:“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怀钰摸摸她还湿润的头发,说:“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沈葭抽着鼻子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怀钰嗯了一声:“多亏你。”

因为怀钰醒了,众人便将他转移回浣花小筑,沈茹的身体比他弱,到现在都还没醒,沈葭派辛夷留在海棠坞,有消息了随时给她报信。

大夫开了药方,都是驱寒保暖的补药,沈葭亲自熬好了药汤,端进来喂怀钰喝药。

“我生病的时候,都是你伺候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

沈葭舀起一勺褐色药汁,递到他唇边:“喝罢。”

怀钰低头喝了,脸皱成一团:“这么苦。”

沈葭道:“良药苦口,快喝。”

怀钰道:“你这一勺一勺地喂下去,要喂到什么时候。”

说完将药碗接过来,仰脖一气喝光。

沈葭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唇边药渍,又从荷包中掏出一枚杏肉干,塞进他嘴里,道:“先吃苦后吃甜,别那么快咽下去,含在嘴里,很快就不苦了。”

怀钰咀嚼着那块果脯,右腮鼓起来一个包,看上去有点孩子气。

“还有吗?”

“没了,”沈葭摇摇头,“我找杜若要的。”

怀钰挑起眉毛:“能从她手里要来吃的,也是不容易。”

沈葭将药碗收拾了,又道:“你再睡会儿罢,晚膳的时候叫你。”

怀钰却拉住她不让走:“你陪我睡。”

沈葭道:“别闹,我哪儿睡得着。”

怀钰不管不顾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小腹上:“你不陪我,我睡不好。”

沈葭暗自惊奇,心说怀钰这是在撒娇么?淹一回水,把他脑子还泡出问题来了?

她已经八分心软,嘴里却兀自逞强:“我这一堆的事儿呢。”

怀钰夺走她手上的药碗,搁在床头的洋漆小几上,又殷勤地解了她的外衫,将她拉到床榻上坐下。

“一会儿丫头们进来收拾,你陪我睡会儿。”

沈葭只得脱了鞋,钻进被窝里。

她刚躺下,怀钰就凑过来抱住她的腰,手还伸进她中衣里。

沈葭呼吸一滞,按住那不听话的手,警告道:“只许睡觉,你还病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知道,我就摸摸。”

怀钰说完不算,还恶作剧似的在上面捏了一下。

沈葭:“……”

怀钰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掉进水里,吓死我了,保管做噩梦。”

沈葭偏头,亲亲他的鼻子,道:“睡罢。”

怀钰听话地闭上眼,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沈葭原本不困,但今日下来她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凫水救人,身体与精神都极度疲惫,耳边听着怀钰均匀的呼吸声,竟然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丫头们进来叫吃晚膳,见二人交颈而卧,睡得两颊红润,沈葭估计是睡着了觉得热,还伸出一条雪白的臂膀,搭在怀钰的身上,怀钰将脑袋埋在她怀中,看上去像沈葭搂着他睡一样,小丫头脸一红,低着头出去了,也不敢打扰他们睡觉。

沈葭最后是被辛夷叫醒的,怀钰睡得正熟,她披着外衣,跟辛夷来到外间。

“沈茹醒了?”

辛夷点头:“醒了,但是……”

沈葭见她面带犹豫,不由问道:“怎么这副表情?她出事了?”

“倒没什么大事,”辛夷道,“大夫替她诊脉时,发现她有喜了。”

“……”

沈葭怔愣了一瞬,沈茹怀孕了?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自上元那夜后,她与怀钰也算云雨了数场,可她的肚子就是没个动静。

算了,不想这个。

沈葭问辛夷:“下午落水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沈茹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

辛夷回答:“奴婢那时和喜儿在连廊上,隔得远,听见动静才去看,没瞧清。”

沈葭又转头问杜若:“你呢?”

杜若想了番道:“她自己跳进去的。”

这话让沈葭和辛夷都吓了一跳。

沈葭素知杜若的天马行空,便蹙眉道:“你好好想想,别记错了,沈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湖?”

杜若一脸无辜:“没记错呀,我亲眼看见的。”

沈葭还是不敢相信。

辛夷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小姐,我看杜若说的也有几分真,下午大小姐脸上那么清晰一个五指印,咱们都瞧见了,我带着喜儿下去时,她也哭着跟我说了句话。”

沈葭追问:“什么话?”

辛夷咬咬唇道:“她说,‘再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死在那人手里’。”

“那人是谁?”

“奴婢猜测,应当是陈公子。”

“!!!”

沈葭瞪大眼睛:“陈适?你说沈茹的脸是陈适打的?怎么可能?!”

陈适的为人,沈葭再清楚不过,那是一个善良到连路上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主儿,别说打人了,他不被人打就不错了,沈葭认识他许久,从没见他跟人红过脸。

辛夷分析道:“只能是他了,小姐你想想,大小姐脸上那伤,一看就是男人打的,女人的手没那么大,她每日在海棠坞闭门不出的,见不到外男,能见到的只有她丈夫,不是陈公子打的还有谁?”

“可是……”沈葭疑虑道,“陈适为什么打她啊?”

三人正闷头沉吟,忽听内室传出一阵怪叫声。

沈葭一听,心说坏了,不会真做噩梦了罢?

她拦住辛夷和杜若不让进,自己进了内室,果然见怀钰躺在榻上,双手在半空乱抓,双脚乱踢,口中胡乱叫着,连被子也掉在了脚踏上,可不是被梦魇住了吗?

沈葭忙走过去,将被子拾起,又去推怀钰:“怀钰!醒醒!”

怀钰双目紧闭,眉头深锁,额头上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面色惨白,愈发显得眉眼乌黑,口齿不清地叫着什么“抓住我”。

沈葭唤了他好几声,又去拍他脸颊,总算将人唤醒。

怀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她。

沈葭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问:“做噩梦了?”

怀钰眨着眼,盯了她半晌,方才醒过神,伸出双手抱住她:“嗯。”

沈葭摸摸他的后脑勺,心中莫名涌起一腔柔情:“做的什么噩梦?”

“梦见哥哥了。”怀钰哑着嗓子说。

沈葭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谁:“故太子?”

怀钰点点头。

其实怀荣在世的时候,他从不叫他哥哥,因为他只大他几个月,出于某种不肯服输的心理,怀钰不愿做弟弟,怀荣却总逼着他叫哥哥。

两个小孩住在一个殿里,一桌吃,一床睡,一起读书,自小亲密无间,怀荣先天不足、身子弱,无法习武,怀钰被延和帝抱在怀里拉弓射箭的时候,他就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久而久之,心里不平衡起来,总疑心父皇只喜欢怀钰,不喜欢他。

那日因为一桩小事,他便发作起来,说怀钰的爹娘死了,不要他了,便来抢他的爹爹。

怀钰时年七岁,性子孤僻敏感,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爹娘,脾气上来,揪着怀荣便揍,二人从园子一路打到池边,最后不知谁推了谁一把,扑通滚落进池中。

“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兴许是我推的他,我当时太生气了。”

怀钰抬起头,满脸迷茫,像失途的羊羔。

“我又梦见他了,他泡在水池子里,不停地往下沉,我拼命地去拉他,还是拉不住,他就那样沉到了底。珠珠,兴许真是我害死的他。”

沈葭知道怀荣的死是他的一块心病,她何曾在怀钰脸上见过这副脆弱神情,他一向是狂傲的,恣意的,是紫禁城里最顽劣的少年。

沈葭心疼不已,将他搂进怀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懂个什么?”

怀钰闷闷地道:“你不是说,孩子的话才是真话吗?可见孩子的想法也最恶毒,说不定我那时是真心想让他死。”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沈葭想了想,说:“谁还没有个恶毒的时候?我小的时候,还想在茶水里放砒.霜,把孙姨娘和沈茹毒死呢,可到底也就是个念头,没付诸行动。怀钰,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不会故意推你哥哥的,按你的性子,把他毒打一顿还差不多,再说你也落了水,只是你熬过去了,他没熬过,这是命,你不能跟命过不去。”

沈葭的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若细细揣摩的话,又自有一番她的逻辑。

所谓过去的事如浮云,再追究也没有意义,怀钰本身不是个感性的人,被她一开解,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便豁然笑道:“夫人说得有理,我饿了,有饭吗?”

“我也没吃,一起罢。”

沈葭亲一亲他,出去叫人传膳了。

-

海棠坞。

“喝一口罢。”

陈适舀起一勺药汁,喂到沈茹唇边。

沈茹只是偏开头。

陈适劝道:“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又落了回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沈茹闻言,转过头问:“你很高兴么?”

陈适被她噎了一句,讪讪道:“我们有了孩子,我自然高兴。”

沈茹厌恶地盯着他,冷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孩子兴许不是你的,你不是总问我在银屏山上,是否失了贞节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被贼匪掳上山,那大当家的要娶我和小妹为妻,共享齐人之福,按着我们拜了堂,小妹逃出去救小王爷,我留下替她拖延善后,那大当家的进来,要与我喝合卺酒……接下去的事,你也想到了。”

陈适明知她是在说气话,还是忍不住动怒:“你被拐上山已经是数月前的事,大夫说你怀胎月余,日子对不上。”

“那也不一定,”沈茹淡淡道,“兴许我早与小王爷暗度陈仓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他**,肚子里怀上了他的种。你说,这孩子日后生出来,是不是也能袭个爵?”

陈适阴沉着脸听她说完,拳头早已捏得咯吱响。

“打罢。”沈茹淡然地侧过右脸。

“我不打你。”

陈适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跪了下去。

沈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陈适再抬起脸,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夫人,以往都是我的错,我鬼迷了心窍,你原谅我,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若再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告诉岳丈,将我打死便是。”

沈茹坐在榻上,怔了一怔,随即拍手笑道:“好,好,今日这出戏演得好,涕泪交加,赌咒发誓,依我看来,就是唱戏的也不如你。”

陈适一瞬间变了脸色,强忍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站起身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端起药碗,捏着沈茹的下巴就要强灌。

药汤才从炉子上端下来,正是滚烫,沈茹闭嘴不喝,却被陈适捏住两颊,被迫启口,药汁灌进口腔,顿时烫起几个大血泡,她扭头躲避,大半碗药汁灌进了鼻腔,呛得她连声咳嗽,胸前衣襟也被药汁染湿。

陈适将那药碗掼在地上,登时摔了个粉碎!

沈茹咳嗽不止,却大笑道:“果真忍不住了,我还道你能装到几时,原来竟连这会儿工夫也装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适冷眼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心底恨意疯涨,眼中却怔怔地滚下泪来:“沈茹,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你逼的,是你将我逼成这副模样,逼得如今连我也认不出自己……”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独留沈茹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疯笑,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生下你的孩子,就是死也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