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食肆
清凉山山如其名, 山中树木葱郁,林叶繁盛,放眼望去一片盎然绿意,昔年李煜曾在山中广植翠竹, 使清凉山成了金陵的避暑胜地, 冬日来此,未免有几分清寒萧瑟之意。
沈茹、辛夷进了清凉古寺拜佛, 杜若拉着观潮去买小吃, 沈葭站在翠微亭中,心想还是去哄一下怀钰罢。
正这样想着, 身后有人靠近。
沈葭扬着笑脸回头,却对上陈适的眼睛。
“陈公子?”她讶异道, “你没进去拜佛吗?”
陈适微微一笑:“我不信那些。”
沈葭点头道:“我也不信。”
“人命由自己做主, 关那些神仙什么事,不过是世人编造出来哄骗愚民的把戏。”
陈适侧头, 忽然话锋一转:“二小姐,你能别叫我陈公子了么?”
“什么?”沈葭微愣。
陈适笑道:“我们现在已是一家人,你若不介意的话,便唤我允南罢。”
沈葭心说这不太合适罢,你现在是我姐夫, 直接称字,会不会太亲密了点?
陈适又问道:“我能叫你珠珠吗?”
“啊……?”
沈葭这回是真傻眼了。
陈适立即道:“抱歉,是不是我唐突了?”
他一脸的自责懊悔, 让沈葭的心一下就软了:“那个……你想叫便叫罢,不过是个名字。”
“真的吗?”陈适的眼睛亮起来。
“嗯……”
沈葭含糊应对着,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她急忙拔腿追上去。
“喂!怀钰!站住!”
怀钰站在一丛凤尾竹旁, 回头看见她,惊讶地道:“哎呀,怎么是你?你也在这儿?”
“……”
沈葭敷衍道:“是啊,好巧好巧,遇上你了。你接下来去哪儿?”
怀钰看着她,没说话。
沈葭又道:“我接下来要去吃盐水鸭,那是我们金陵最正宗的老字号,怀公子,你有事吗?没事的话不如一起?”
怀钰嘴角**,像是想笑,又被他强压住上翘弧度,他转开眼道:“既然你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忍心见你失望,那便一道罢。”
沈葭面上微笑,心中狂骂,怎么不装死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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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字号在莫愁湖畔,一行人下了山,便坐上一叶扁舟游湖。
莫愁湖是长江水道西移后,泥沙淤积形成的湖泊,湖面大小仅次于北面玄武湖,也是金陵一大名胜,湖岸边栽植海棠垂柳,每年三月中下旬,沿岸海棠花开如云,垂柳蘸水,其景色之美,令游子们流连忘返。
轻舟划到湖心时,天色转阴,竟下起涓涓细雨来。
众人纷纷披戴起蓑衣竹笠,陈适见雨打清波,湖面上升腾起茫茫白雾,湖堤上杨柳如烟,不禁感叹:“‘燕子矶头春涨满,莫愁湖畔暮烟浮’。不愧是金陵名胜莫愁烟雨,眼见才知为实,难怪声名远扬。”
摇桨的艄公听了笑道:“公子是北地来的罢?咱们金陵是六朝古都,名胜古迹多如牛毛,值得去的又岂止这莫愁湖一处,城北燕子矶,城南雨花台,城东鸡鸣寺,还有那十里秦淮风光。公子若想都去一遍,不妨去书肆买一本《金陵图咏》,上面撰集了咱们的金陵四十景,图文并茂,诸如鸡笼云树、牛首烟岚、钟阜晴云、乌衣晚照、秦淮渔唱都在其中,公子按图索骥,保管游得尽兴。”
怀钰听到这里,抱臂冷笑道:“船家,这便不用你费心了,我们这儿正好有个地道金陵通,比什么《金陵图咏》好使多了,这位公子无论想去哪儿,她都能带着去。”
众人:“……”
沈葭点头道:“说得不错,乌衣晚照就在我家附近,咱们已经看过了,雨花台、石头山也去过了。陈公子,要不明日带你去燕子矶转转?”
陈适看见黑着脸的怀钰,简直哭笑不得:“好。”
弃舟登岸后,雨势渐渐变得大了,众人便去店铺买了几把伞,金陵是诗书风流之地,这纸伞也做得与别处不同,伞面上绘有四时花卉,既小巧又雅致。
沈葭撑着一柄桃花伞,将一行人引入食店中,店门口挂着幌子,上书“谭记”二字,正是她所说金陵城中做盐水鸭最正宗的百年老店。
众人走入堂中,在八仙桌前坐下,沈葭一边收伞,一边冲小二报菜名:“来一份你们店里的盐水鸭,鸭不要选太肥,二三斤即可,再来一盘炒鸭腰、烩鸭掌、凉拌鸭胗,一碟凤尾虾、各色时蔬也来点儿。对了,再上一壶竹叶青,八副杯碟碗箸。”
“八副?”那记着菜单的小二疑惑抬头,“这位客官,你们这儿只有六个人啊?”
“什么六个人,我们明明是……”
沈葭本想说他们一行是八人,可一个个人头数过去,沈茹、陈适、辛夷、杜若,还有沈茹的侍女喜儿,包括她自己,还真是六人!
坏了,怀钰和观潮呢?!
人太多挤丢了?
沈葭茫然道:“他们两个呢?”
杜若吃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蚕豆,道:“走啦,小姐你不知道吗?进店之前姑爷就扭头走了,观潮哥哥去追他了。”
沈葭起身道:“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众人不约而同心想,你今日跟怀钰别了一路的苗头,我们还以为你看见了,故意没搭理的呢,谁成想你是真没注意到。
沈葭已经拿起纸伞大步走了出去,辛夷赶紧推杜若:“快跟上小姐!”
“哦!”
杜若抓起一把蚕豆就追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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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的爷!您慢点儿走啊!小心您的腿!”
观潮在后追着,前方怀钰拄着拐健步如飞,看得他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小心摔进湖里。
怀钰走到一处青砖小楼前停下,见二层匾额高悬,上书“胜棋楼”三个泥金大字,便知道这是昔年太.祖爷与中山王对弈过的地方了。
他站在胜棋楼阶下,抬头望着这幢先祖曾经来过的建筑,神情茫然若失,细雨斜飞,沾湿了他的眉眼。
观潮赶紧走上前,将伞撑在他头顶,小声劝道:“爷,咱们回去罢,外头冷,别冻坏您的身子。”
怀钰喃喃道:“回去讨人嫌么?”
观潮一噎,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咱们回谢宅?”
怀钰用手中竹杖一下一下敲着石阶边沿,淡淡道:“你都说是谢宅了,我不过是个作客的人,梁园虽好,终非故乡,何必去他人眼前打转,惹人厌烦。”
观潮:“……”
观潮简直要抓狂,心说殿下您从前不是这么幽怨的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像个深闺怨妇一样,能不能快点恢复正常!
就在观潮抓耳挠腮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喊:“怀钰!怀钰!”
二人回身望去,只见沈葭撑着一柄纸伞在雨中跑来。
观潮心中一喜,将伞柄塞进怀钰手心,道:“王妃找您来了,您跟她好好说,千万别发火!”
他说完便走到廊下躲雨去了,给沈葭和怀钰留下谈话空间。
沈葭气喘吁吁地跑到怀钰面前,怒道:“你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
听到这句话,怀钰原本转好的心情瞬间消散,嘴角挤出一个冷笑:“我自走我的,关你何事?”
“你……你……”
沈葭“你”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句;“这样很没有礼数。”
怀钰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咬牙道:“我本来就没有礼数!你第一天知道吗?”
沈葭被他加重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又哪儿惹着他了,明明那日在山崖底下,不是很好的吗?他那样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话,可现在他就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沈葭想到自己方才冒雨找他了半天,结果换来他凶巴巴的态度,一阵委屈铺天盖地地袭来,眼底泛起点热潮。
“你……你凶什么凶?”
沈葭一吵架就打磕巴,口齿也不伶俐起来:“不是你想吃盐水鸭吗?我……问了你的呀,结果到店里,你又不吃了,扔下我们,招呼也不打,扭头便走。怀钰,你……你不讲道理。”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是要与你一道吃,其余人算怎么回事?别哭了,不准哭!你还委屈起来了!”
沈葭“啊”了一声:“可是、可是大家是一块儿出来的,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罢?”
“怎么不能?”
怀钰反问道,看着沈葭泛红的眼圈,他又忍不住地心软,正想放下架子哄她两句,身后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声音。
“珠珠,你们好了么?菜已经上齐了。”
陈适撑着一柄青竹伞,立在细雨中,无比自然地问道。
怀钰:“……”
“你叫她什么?珠珠也是你能叫的?!”
怀钰扔了伞,冲过去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揍人。
陈适任他揪着,眼波平静地说:“这是经过珠珠允许的。”
“你他妈再喊一声试试!”
怀钰挥着拳头就要揍到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上,却被沈葭抱住胳膊,沈葭急得大喊:“怀钰!不要打人!”
“怎么?你心疼了?”
怀钰甩开她的手,睫毛上全是密集的雨珠,他放开陈适,问沈葭:“你让他喊你珠珠?”
“我……”沈葭试着辩解,“这不过是个名字。”
“是啊,”怀钰冷笑着说,“一个名字,谁都能喊,就我不能喊。”
他推开沈葭妄图来给他撑伞的手,面无表情地径自离去。
“怀钰……”
沈葭撑着伞追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脸色发白,眼泪欲坠不坠。
廊下避雨的观潮傻了眼,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他推开杜若递来的蚕豆,捡起伞追了上去。
怀钰横冲直撞地乱走,随意走进一家食肆,吩咐店小二:“来一碟盐水鸭。”
那店小二哟地一声:“这不是姑爷么?姑爷出来怎么没跟孙小姐一道?盐水鸭是罢?盐水鸭不错,咱们金陵的盐水鸭最出名了,小的再送姑爷一壶绍兴花雕,这鸭馔就是要配着花雕下酒才够味儿。”
“……”
怀钰抬起脸问:“你们是谢氏商行的?”
店小二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道:“是的呐,姑爷,不是小的吹,这莫愁湖滨,论盐水鸭做得最正宗最地道的,除了小店别无分号了,连七爷都经常光顾小店呢……姑爷?姑爷?您哪儿去啊?不吃啦?”
观潮刚走到食肆门口,眼见怀钰又冷着脸抬脚出了门槛,不禁一头雾水。
???
这是咋的啦?
观潮认命地一拍脑袋,再次转身追上去。
怀钰又去了几家食店,一条街统共几里长,倒有七八家是谢家开的,气得他想骂人。
因为沈葭有言在先,在金陵城只有小姐姑爷,没有王爷王妃,所以店小二、店掌柜碰见他一律喊姑爷,笑脸上前,热情招呼他,还要给他免饭钱,问就是自家姑爷,吃饭要什么钱。
这金陵城是不是但凡开个店都是他谢家的?
从第九家酒楼出来,怀钰已经完全没了脾气,随便走到街边一家馄饨摊前坐下,想点一碗馄饨,他实在饿得不行了。
那煮馄饨的老妇转头望见他,顿时面放红光,连皱纹褶子都抻开了几道:“姑……”
“别开口!”
怀钰有气无力地趴在木桌上,摆摆手道:“您就当不认识我。”
“别自欺欺人啦!”杜若坐在条凳上,一边扔着蚕豆,用嘴巴去接,一边道,“这馄饨摊子也是谢家开的。”
怀钰恶狠狠瞪她一眼:“你怎么知道?还有,你跟着我干吗?”
观潮立马安抚:“殿下息怒,息怒,她是跟着我的。”
一面又转头教训杜若:“在殿下面前放恭敬点。”
杜若翻个白眼:“小姐说了,在金陵没有王爷殿下,只有姑爷。这家馄饨摊小姐带我来吃过,她从小就爱吃这个婆婆做的馄饨,舅爷就买下来送给她了。婆婆,给我来一碗馄饨,虾仁馅儿的,别放葱花!”
煮馄饨的婆婆笑着点头:“哎,好嘞。”
怀钰:“……”
怀钰气得抬腿便走,沈葭讨厌,她教出来的婢女更讨人厌!
观潮想跟上他,被他喝住:“别跟着我!”
观潮只能傻傻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怀钰拄着拐杖,在微雨中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哟,这不是……”
怀钰愤怒地回头,心想老子要打人了!是不是天上掉个石头砸的都是她谢家的人!
“……殿下吗?”
来人被他阴沉的面色唬住,讪讪地补完了剩下的话。
怀钰收敛了身上的杀气,问道:“怎么是你?”
眼前这人名叫朱隆,字文远,是南京守备襄城伯朱旭的孙子,也是这金陵城里的头一号纨绔,从小便不爱读书,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他老子见他实在扶不上墙,便在锦衣卫里帮他捐了个千户的职,但也不过是白领一份俸禄,每天到衙门点卯也只是三不五时去一趟,其余时候都在南京城里瞎逛。
昨日去钟山谒陵,这朱隆也在其中,因为是襄城伯的孙子,便在怀钰面前混了个脸熟。
朱隆一心想攀上扶风王这条大船,又因他所在的南京镇抚司没有上属衙门,直接对北京的锦衣卫负责,怀钰一个四品指挥佥事,勉强算作他的上司,这朱隆便腆着脸皮往怀钰身边凑,一口一个殿下,叫得亲热。
朱隆笑道:“属下来游莫愁湖,没想到正巧碰上殿下,我就说这天上怎么放着紫光呢?原来是今日撞大运,合该遇上贵人。殿下也来游湖吗?可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
怀钰望着还在下雨的天,又看向朱隆这张喜庆笑脸,不禁感叹,还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正欲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声。
“……”
怀钰面色涨红。
朱隆不愧是干大事的人,神情丝毫未变:“说起来,正好到饭点了,殿下吃了没?要没吃的话,不如由属下做东,请殿下吃一吃咱们金陵的特色菜?”
怀钰想起方才的糟糕经历,嫌弃道:“你们金陵又有什么特色,十家店里,八家店都是谢家开的。”
朱隆一愣,哈哈笑道:“这是自然,谢家在我们金陵,可是有名的商贾巨户,旗下生意囊括茶叶、绸缎、瓷器、酒楼、首饰、胭脂、房产,这老百姓的吃穿住行,他们是面面俱到,没有哪一行不涉及。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这莫愁湖滨的一条街,也都是他们的产业。”
难怪呢,怀钰心想,原来一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
这时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朱隆问道:“殿下想吃什么?不瞒殿下,咱们金陵地处江南水乡,最出名的便是河鲜了,尤其是以盐水鸭闻名天下……”
怀钰摆手打断,盯着他道:“吃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谢家的。”
那朱隆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这个简单,属下知道有个神仙都爱去的地方,与谢氏商行绝无半点相干,今日去却是迟了,待明日属下再去贵府请殿下,保管教殿下如意。”
怀钰唔了一声,满意地点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