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家宴
谢宅黛瓦粉墙, 光是看外面极其低调,只开了个容二人进出的小门,门环镶了青玉,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 门上悬着匾额, 书曰:风月无边。
听说是王右军的真迹,不懂行的人见了, 还道是个寻常人家, 进去才知别有洞天。
绕过一堵青石大影壁,谢宅内古树蓊郁, 水石相映,亭台楼阁样样俱全, 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
当年谢家曾祖购下王谢故宅后, 又经过了谢柔的亲手设计与改造,谢柔除去是个叱咤东南四省的女商贾外, 还是个造园名家,北京的沈园就出自她手,金陵的谢氏祖宅经她一手打造,比沈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厅堂之轩敞富丽, 园林之清雅卓绝、湖石假山之古怪嶙峋,令人叹为观止,使谢宅一跃成为金陵名园, 其中西府以听雨阁、枇杷园、海棠坞、参商馆、快雪时晴轩冠绝一时。
谢柔喜莳花弄草,百花中尤其钟爱山茶, 她生前曾搜罗数百种山茶珍品,精心培植在南花房内, 其中以一株宝珠山茶最为名贵,因为山茶又名曼陀罗,久而久之,这南花房有了个别名,叫曼陀罗花馆,也是谢宅一绝。
怀钰一路分花拂柳走来,只觉得园中步步精妙,令人目不暇接,难怪有人说,谢家是金陵当地的土皇帝,这等繁花似锦的富贵温柔乡,只怕是皇帝也无福消受。
众人到得一处三层飞檐阁楼,便进去暂歇。
此楼名曰秋月楼,是谢宅的主体建筑,面阔五间,内分三进,正厅以隔扇分为东西两间鸳鸯厅,南北皆为落地黄杨木雕隔扇门,北面临水,可观荷花池和赏鱼,室内家具陈设华丽,东西摆着两溜儿十六张紫檀木圈椅,常用作议事之处和宴集宾客之所。
众人在一楼花厅品过茶,用过些许点心,又叙了会儿话,便各自回院少歇,待晚间家宴时再聚。
沈葭领着怀钰回了自己的院落。
她的小院在谢宅东南角,傍水临山,旁边就是她娘生前居住的参商馆,是整个西府院落风水最好的一处。
院名“浣花小筑”,门上有一副楹联,上曰:疏影横斜水清浅,下言: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为“暗香疏影”。
小院内搭了秋千,还有一个紫藤花架,有几只花猫在假山石上蹲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新来的人。
沈葭一进院落,就“花花”“奴奴”“小黑”“小白”地叫开了,原来这些猫都是当年那只胖狸猫的后代。
她兴致勃勃地跟怀钰说着哪只猫叫什么名字,怀钰却显得心不在焉。
沈葭意识到后,就停下讲述,问他:“怀钰,你怎么了?腿疼吗?”
怀钰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拄着拐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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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接风家宴就在秋月楼举行。
大户人家治席都是男女分开,男人们在正厅吃酒,女眷们则在侧厅摆上十来席,西府这边人丁寥落,谢柔早逝,传下来的只有沈葭这一脉。
相比起来,东府那边就瓜瓞绵绵了,沈葭外祖父的同宗兄弟就有三个,各自娶妻纳妾,又生下无数嫡庶孩儿,沈葭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就有二十多个,最大的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还在乳母怀里吃奶。
开席前,沈葭一一跟长辈们见礼问好,问到最后两个时,却是两张年轻的生脸,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美艳绝伦,她不知是哪个表哥又娶了媳妇儿,一下拿不准该叫什么。
表舅母王氏见她愣着,便笑道:“这两位你不认识,是你外祖母给你舅舅新添的两位佳人,你就叫她们怡红姐姐、快绿姐姐便行了。”
两位女孩儿红着脸向沈葭福了一礼。
沈葭一头雾水:“啊?舅舅要纳妾啦?”
上首的谢老夫人赶紧道:“你舅舅还不知道,别对他说。”
沈葭于是知道,这又是外祖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宴席开始,谢老夫人让沈葭紧紧挨着她坐,下首便是王氏的幼女,闺名谢澜,比沈葭大一岁,也是个顽劣异常的,众多表姐妹里,沈葭自幼与她一同玩耍,关系最为交好。
当下表姐妹二人咬着耳朵说话,谢澜佯装生气道:“好你个珠珠,去了趟京师,就将你我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沈葭问:“什么誓言?”
谢澜瞪她一眼:“就知道你记不住,你忘了,咱们说好不嫁人的,我还在这顽抗呢,你转头就嫁给王爷,做别人的王妃去啦。”
沈葭一摸鼻尖,心说原来是这个誓言。
当年谢柔二十八岁才出嫁,轰动了整个南京城,沈葭和谢澜因为崇拜她,便也立志终身不嫁,在家做个无忧无虑的老姑娘。
谢澜眼珠一转,忽然改变口风:“不过,你那夫君长得俊,你嫁给他也情有可原,反观你庶姐那位夫君,就很一般了,话说她怎么身边连位侍女也不带?穿戴得也那样寒酸。”
沈葭皱眉:“你不要那样说她。”
谢澜奇道:“你怎么还为她说话?你不是一向讨厌这位庶姐的吗?要不是她娘,堂姑也不会……”
沈葭打断:“她娘是她娘,她是她。”
她向沈茹的方向望去,只见沈茹坐在末席,身后也无人伺候,一副落落寡合、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葭心中一刺,想起自己当年回到北京,跟沈如海、孙氏同桌吃饭时,也是这副融入不进去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沈葭放下杯箸,附在外祖母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老夫人先是疑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
沈葭起身走到末席,对沈茹说:“跟我坐一起罢。”
沈茹满脸意外地看着她。
沈葭不容拒绝地拉起她,走到上首,在她和谢澜之间加了个凳子坐下。
王氏等女眷都知道当年是沈茹的母亲将谢柔逼回江南,也知道老太太很不待见这个仇人的女儿,所以特意冷落她,没想到沈葭会作出这种举动。
王氏是一贯见风使舵的,见老太太没反对,也就对沈茹和颜悦色起来,笑着问她饭菜可还吃得惯,住在什么院落,吃的穿的一应物事有什么缺的就跟她说。
沈茹低眉顺眼地一一答了,态度谦逊,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处。
王氏见她身边没个婢女伺候,便将自己一个叫“喜儿”的二等丫鬟拨给了她。
众人正说着笑着,外间的谢翊领着怀钰进来敬酒了。
这下家宴的气氛掀起了**,俗谚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晌午时大家就对这位姑爷充满了兴趣,外加怀钰长得俊,唇若涂脂,面若敷粉,众人见了无有不喜欢的,就连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也悄悄拉着乳母的衣摆,躲在背后探出头偷看。
谢澜笑着打趣沈葭:“你夫君认亲来了。”
沈葭大窘,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逃不了被众人调侃的命运,便借着更衣的借口逃之夭夭。
这边厢丫鬟们打起水晶帘子,怀钰跟在谢翊后头进来了,一个轩然霞举少年郎,一个如切如磋有匪君子,站在一起,倒像是两兄弟。
谢翊执着酒壶,先走到谢老夫人席前,斟了杯酒。
怀钰叫声“外祖母”,敬了一杯。
谢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很给面子地将酒喝了。
谢翊又走到王氏面前,继续斟酒,介绍一句:“这是你大舅母。”
怀钰就叫一声“大舅母”,随后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惹得众女眷纷纷调笑他。
怀钰面色涨红,连脖颈、耳垂都渗着淡淡的粉,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醉意上涌,还是单纯地不好意思。
当酒依次敬到末席,怡红、快绿两位姑娘慌慌张张站起身,红着脸叫了声“七爷”。
谢翊斟酒的动作一滞,转头望向上首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假装和王氏说话,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怀钰还等着他介绍这是哪门亲戚,忽然没声了,不免疑惑地望去。
谢翊收回视线,道:“这二位不用认,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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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三更天已过,谢老夫人到底已年老,身子撑不住乏,先回兰桂堂安歇了,几个年幼的小辈也困得眨巴眼,被乳母在臂弯里哄睡。
王氏便让人撤了席,各自回去洗漱歇息,外间大老爷们儿还在划拳吃酒,猜枚行令,争吵声、起哄声、劝酒声嘈杂在一起,闹得不亦乐乎。
沈葭要走时,王氏叫住她,替她系起斗篷,知道她有夜盲的毛病,点了两个仆妇替她路上掌灯,细心嘱咐她拣亮堂点儿的地方走。
沈葭一一应了。
到了浣花小筑,辛夷送走两位嬷嬷,回身时,见沈葭正蹲着逗猫,扭头冲她说:“你把行李铺盖收拾一下,咱们去兰桂堂睡。”
辛夷一愣:“不在这儿睡啊?”
沈葭点点头:“我要同外祖母睡。”
辛夷脚步没动。
沈葭摸着猫,见她半天还待在原地,不由问道:“怎么还不去?”
辛夷犹豫道:“王妃,这不大好罢,您去了兰桂堂,小王爷怎么办……”
沈葭闻言来气了,放下猫起身道:“什么怎么办?怀钰他没我就不能睡了?我许久没见外祖母了,同她睡几晚怎么了?我没去京城前,也是夜夜同外祖母睡的。辛夷,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老是帮着他说话?我告诉你,在北京,他是王爷,我是王妃,但到了这金陵城,我是小姐,他是姑爷,你把称呼喊对了再说话!”
辛夷哪能料到自己一句话,能引来她这么大火气,其实她也是一番苦心,刚成亲没多久就分房睡,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
辛夷也不敢辩驳,说了句“是,小姐”,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沈葭抱着猫坐在秋千上,心烦意乱,她很少对侍女发火,尤其辛夷还是一同长大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可方才不知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
她确实是有意与怀钰分居,也不单纯是想念外祖母的缘故。
这一路上,因为条件所限,她与怀钰同床共枕数次,开始时她紧张防备,生怕怀钰对她做出什么,可怀钰还真遵守了他的君子约定,尽管憋得脑门绽青筋,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反倒是沈葭逐渐放下戒心,睡得四仰八叉,清晨醒来,她保管在怀钰怀里窝着,脑袋枕在他胸膛上,一手抱着他脖颈,一条腿架在他腰上。
沈葭疑心是怀钰故意将她摆成这个姿势,还特意在两人中间塞个枕头,划分出楚河汉界,不过没什么用,到了第二天,她照样躺在怀钰怀里醒来,而怀钰被她挤去床边,差一点就要摔下去。
久而久之,沈葭竟然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怀钰的身子很暖,像个火炉,大冬天的抱着睡很舒服,沈葭每天起床都面色红润,丝毫不会被冷到。
沈葭未出嫁前,是习惯有丫头守夜的,因为她夜里容易口渴,需要人伺候,成婚后,辛夷和杜若就不便进房了,伺候她的人换成了怀钰。
沈葭夜里渴醒时,往往是睡眼还没睁开,唇边就喂过来一杯茶,喝完,怀钰还会细心地擦掉她唇边的茶渍,将她的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怀钰起反应时,她也会感知到,初时羞得不行,也怕得不行,赶紧闭上眼装睡,而现在,她竟然也会被怀钰传染到,他滚烫的身子仿佛让她也着了火。
怀钰实在忍不住时,会从牙关中逸出一丝难耐的呻.吟,沈葭听到后,耳根通红,却又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像有只猫爪在心里挠。
“奴奴,我到底是怎么了?”
沈葭捏了捏猫爪上的肉垫,愁眉苦脸地问道。
黑猫蜷在她膝盖上,“喵”了一声,悠闲地舔起了爪子。
就在这时,院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从外面直挺挺地倒进来一个人。
黑猫惊得炸毛,从沈葭膝上跳下去。
那人从地上缓缓抬起头,原来是喝醉的怀钰,宴席上,他被沈葭的几位表兄抓着灌了不少酒,醉得不分东西,观潮去推门时没扶住,他便一头摔在门槛上。
“殿下!你没事罢?”
观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去扶。
沈葭也跳下秋千,跑来察看情形,焦急地问:“是不是摔着脑袋了?”
怀钰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没事。”
他打发走观潮,扶着门站起来,低头看着沈葭,双颊都是酒意蒸腾出来的红晕,一向明亮的双眸,此刻也泛着一点朦胧水汽。
“沈葭,你……”
他迟疑地开口,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什么?”
沈葭疑惑地望着他,觉得他今日怪怪的。
怀钰吞了吞唾沫,仿佛有些紧张,手握成拳,道:“我……”
话刚起了个头,却见辛夷从里屋走出来,手中拎着个竹箱,边走边道:“小姐,我只拣了几件你常穿的衣裳,锦被缎褥的话,老夫人那边肯定帮你预备好了,咱们便不带了罢……”
话未说完,抬头见到怀钰,顿时吃了一惊:“王……姑、姑爷。”
怀钰的脸色沉下去,扭头问沈葭:“你要去哪儿?”
“兰桂堂,”沈葭道,“我去同我外祖母睡。”
“……”
怀钰似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冰水,酒意霎时就醒了,他咬着牙,气出一声冷笑:“好,好,你就这般……”
说到一半,他又将话尾掐了,冷冷甩下一声:“随你。”
他进了屋,辛夷手足无措地看着沈葭:“小姐,我不知道姑爷回来了……”
沈葭道:“没事,我们走罢。”
主仆二人走后不久,怀钰又从屋子里出来,坐在廊下石阶上,拐杖放去一旁。
黑猫从假山后冒出脑袋,好奇地盯着他。
怀钰记得沈葭说过这只猫的名字,想了想,冲猫招手:“奴奴,过来。”
黑猫灵性十足,仿佛听得懂自己的名字,竟真的迈着猫步走了过来,在怀钰身周嗅了嗅,似乎是判断出这人没有恶意,便跳上他的膝盖,盘着身子开始舔毛。
怀钰挠着猫下巴,修长的手指从黑猫颈下柔软的毛发穿过,他抬头望着夜空,今夜无星,只有一轮孤月。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姓陈的小白脸,但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下……”
这是今天他纠结一整日,没能对沈葭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