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洞

沈葭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滑, 怀钰彻底慌神了。

“喂……哭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唉,别当真嘛,我不会死, 我生龙活虎着呢, 你看,我单腿蹦给你看!”

他想给沈葭表演一个单脚跳, 沈葭却生气地推开他, 哭得更厉害了。

“怀钰,你……你很开心吗?这么逗我, 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你简直混蛋!就该让你死在那群土匪手里,我就……我就不该救你, 你死了, 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我……我才不为你守寡, 我第二天就嫁人,你变成鬼,我就找道士来赶你,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她边哭边骂,控诉的话语时不时被一个哭嗝打断, 骂得断断续续。

怀钰本意只是想逗一逗她,却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将人给逗哭了, 他愧疚得不行,也心疼得不行, 听到沈葭后面那句请道士做法事来赶他,又有些想笑, 尽力绷着脸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

这个道歉一点也不真诚,只是惹来沈葭更生气的反应而已。

“你走开!”

沈葭哭得停不下来,她不常哭,一旦哭起来,就很难哄好,原来在金陵的时候,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不敢惹她哭,不然就会挨谢翊一顿胖揍。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眼前的怀钰异常讨人厌,她今天担惊受怕一整天,方才差点淹死在水里,他还要来吓她。

正哭得昏天暗地之际,怀钰突然将她搂进怀里。

沈葭一愣,用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手!”

“别动。”

怀钰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目光投在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具被水流冲上岸的浮尸,正是死去不久的宋时贤,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溪流水位上涨,水流也湍急不少。

尽管怀钰不想让沈葭看见,她最后还是看见了,尸体就无遮无挡地趴在岸边,她又不瞎,自然能够看见。

宋时贤死状可怖,后脑上有个血洞,显然他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直接掉在石头上摔死了,后面不知怎么又被冲进水里,尸身经水一泡,已经有轻微的浮肿,面部被水底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是死不瞑目。

沈葭推他下去时还没有明显的感觉,毕竟当时情况紧急,不是他死,就是怀钰死,她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但眼下看着宋时贤的尸体,沈葭才真正有了她杀死了一个人的感觉。

“我杀人了……”沈葭后退一步,嘴唇哆嗦,“我……我杀人了,怀钰……”

怀钰将她抱进怀里,蒙住她的眼睛,道:“不要看。”

沈葭揪着他的衣襟,害怕地直发抖。

怀钰口吻轻松地道:“杀个人算什么,当时你若是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那样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个祸害,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而我就不一样了,你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都要夸你呢。”

“……”

沈葭知道怀钰是想逗她开心,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不过内心的恐惧感还是稍微排解掉了一些。

“我们把他埋了罢。”她小声说。

怀钰看了眼还在下雨的天,说:“明日再来埋罢,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现在先找个地方躲雨过夜。”

沈葭点点头。

当下二人也不再沿着河岸走了,而是走进了山林,怀钰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扫**着前方草丛,以免里头藏着什么毒蛇毒虫。

沈葭扶着他的手臂,忽然问:“怀钰,你杀过人吗?”

怀钰回头看她一眼,一棍子抽在草叶上,道:“没有。”

沈葭好奇地问:“你们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不是总死人吗?”

锦衣卫属皇帝亲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太.祖年间刑用重典,锦衣卫权力很大,锦衣缇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成祖爷奉天靖难,以藩王夺得皇位后,设立东厂,仁、宣二朝更是倚赖亲信宦官,从此东厂职能与锦衣卫多有交叉之处,但大体是东厂管侦查,锦衣卫负责缉拿和刑狱,前者是耳目,后者乃鹰犬,二者互为表里,互相配合,合称“厂卫”。

诏狱由北镇抚司专理,那些三法司不受理的案件,或是天子御口钦点的案件,都会送到这来审理,据闻锦衣卫手段残忍,对犯人严刑拷打,以至不堪折磨自尽者比比皆是,进了诏狱的人,不脱一层皮别妄想出来。

怀钰虽在北镇抚司供职,却是不负责分管这些,只因圣上想让他成为仁德之人,不希望他双手沾满血腥,上位者不是刽子手,无须手拿屠刀,只需掌握生杀予夺的权柄。

怀钰也不屑于干这些窝里斗的事,自己人杀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我还没杀过人,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杀的。”怀钰语气坚定。

“杀谁?”沈葭问。

“杀鞑子。”

沈葭一时哑然,她听出了怀钰话里的切齿恨意,忽然想起他的爹娘就是死在蛮族手里。

延和十年,玉门关外的那场血战,似乎还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大晋百姓的记忆里,这是国朝之殇,在那一场战争中,他们失去了大晋的战神扶风王,而怀钰失去了他的父王,王妃在城下自刎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娘。

可是西羌已经被灭族了,延和十三年,圣上起三十万大军与西羌决战,在玉门关外杀得血流成河,男女老弱,一概不留,将其彻底赶出河西走廊,残部远遁天山,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如今天下太平,除北面蒙古时不时有些异动外,好像没有鞑子可以给他杀。

更何况……

“圣上会允准你出京吗?”

怀钰是藩王,封地在陕西凤翔府一带,按理说应该年满十六就要去就藩,可圣上却迟迟不肯放他出京,只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这次光是为了说服圣上让他南下,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怀钰闻言,淡淡道:“总有一日会的。”

谈起这个话题时,他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这让沈葭忽然觉得,怀钰有点像笼子里被折断翅膀的鹰,虽是受尽宠爱,却是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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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不知多远,二人终于找到一个可避雨的所在,是个山洞,洞内还算干燥,有一方石床,**垫着些稻草,床脚堆叠着一张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毛毯,山洞角落里还有几个破陶瓦罐和缺口的破碗,看样子是有人在这生活过,兴许是当地的猎户。

怀钰和沈葭都松了口气,有人进来,就说明出得去。

除了洞口投进来的月光,山洞里面漆黑不见五指,为了照明,也为了取暖,他们需要生火。

怀钰有腿伤不便行动,沈葭便主动请缨去林子里拾柴。

外面雨已经停了,云收雨霁过后,夜空恢复晴朗,月光溶溶,落进林子里,让沈葭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她不敢跑出去太远,只在这附近拾了几根树枝,一场大雨将大地都淋湿了,但掀开落叶的腐殖层后,还是能偶尔捡到不那么湿的干柴。

雨后的泥土泛着微腥的湿气,山林间空气清新,沈葭翻着落叶时,忽然听见身后窸窣的动静,她动作一滞,后背汗毛倒竖。

是山里的野兽吗?

沈葭握紧手中树枝,缓缓转身,看见了撑着拐杖的怀钰。

她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问:“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里面待着吗?”

怀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我出来走走。”

沈葭:“???”

什么毛病,腿瘸了还要三更半夜在这林子里散步,沈葭干脆随他去,继续往前捡柴。

怀钰顿了片刻,拄着拐跟上去。

听着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沈葭渐渐地没那么怕了,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猜想,怀钰不会是怕她夜里看不清路,这才出来陪她的罢?

应该不会,他才没那么好心。

沈葭晃晃脑袋,甩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捡够柴,怀钰又指点沈葭采了些草药,二人回到山洞内。

沈葭将树枝搭在一起,又从石**扒拉了些秸秆稻草来,用两颗石头摩擦起火。

这些都是她一路上看商行伙计们学来的,只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沈葭的手心都被石头磨红了,那两块石头还是擦不起任何火花,她气得扔去一边,恰好滚到怀钰脚下。

怀钰捡起石头,只轻轻一擦,便有火星爆出。

稻草被引燃,火终于生了起来,因为树枝有些潮湿,闷出一阵白烟。

沈葭捂住口鼻,咳嗽着走去一旁,不慎看见怀钰光裸的一侧肩背,他背对着她,坐在石**,正低头解着衣襟系带,一边道:“过来帮我上药。”

沈葭:“……”

沈葭红着脸走过去,石**放着一个破碗,碗里是被捣碎的草药,她拿起来问:“这药能用吗?不会有毒罢。”

“能止血。”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医书。”

沈葭半信半疑:“你还看医书?你不是只看兵书吗?”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怀钰不耐烦了,回过身道,“要是不想上就把药给我。”

“凶什么,我不就问问……”

沈葭被训得有些委屈,心说到底是谁求着谁上药?

她拍了下怀钰的肩,道:“转过去。”

怀钰依言转身,除去上身衣袍,昏暗火光下,一具精悍的少年身躯显露出来,怀钰虽没少受风吹日晒,一身肌肤却白皙若牛乳,大晋军中有刺青风俗,他身上什么也没刺,干净得很,背肌瘦削结实,两侧肩头稍宽,到了腰线的位置又急遽收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

沈葭呼吸变急促了些,稍稍别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伤上。

他身上有两处大伤,一处是左肩被长枪捅中,这是贯穿伤,还有一处在胳膊上,被刀剌出一道大口子,除此之外,后背全是峭壁上剐蹭出来的伤口,他们坠崖时,怀钰抱住了她,用后背为她挡去大部分尖锐碎石,所以沈葭才毫发无伤。

伤口经水一泡,有些已经不再流血,伤口边缘发白。

沈葭看着都疼,都不知道怀钰是怎么忍了这一路的,也没了继续跟他拌嘴的心情,拈起碗里的药草,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怀钰的身体颤了下,被她察觉到了:“疼?”

“不……”怀钰不知怎么结巴起来,“有点凉……”

“哦。”

虽然他说不疼,沈葭还是尽量将动作放轻了些。

温热的指尖触到肩胛骨那处,带给怀钰的不是疼,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几乎是一瞬间想到某些令人面红耳热的记忆,身体也变得躁动起来。

“留一点,不要全用光了。”怀钰叮嘱。

沈葭按他说的留了点,全部伤都上好药后,怀钰转过身,长指伸进碗里,沾了点药液,轻轻涂抹在她的脸颊上。

“痛吗?”

怀钰看着她问,他还记得傍晚时她挨了罗香主一记耳光。

“不……不痛了……”

沈葭竟然也结巴起来,怀钰离她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沈葭涨红着脸,慌慌张张想要推开他,却忘了怀钰还未将衣服穿上,手掌贴上他胸前一块冰凉肌肤。

“……”

沈葭的脸红到几乎快要熟透。

怀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你干什么?松……松手。”

沈葭娇声喝斥,却因结巴,气势显得不是那么足。

“沈葭,我们把衣服脱了。”怀钰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