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信物

离开澄心堂后, 怀钰在抄手游廊上一路横冲直撞,吓得宫女们急忙避去一旁。

小厮观潮在后追得气喘吁吁:“爷,您等等我啊!”

“滚!别跟着我!”

怀钰一脚踩着栏杆,翻上房顶,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正是午后时分, 阳光灿烂,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他在屋顶上不知奔跑了多久, 最后在一个歇山式殿顶上停下。

怀钰喜爱高处,小时候, 每当他不想被宫人们找到,就常去树上或房顶上躲着, 只有圣上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这座宫殿前庭西南侧种了一株百龄古松, 树身粗壮高大,松叶茂密, 高出殿顶许多,恰好遮住头顶艳阳。

怀钰枕着胳膊,在屋脊上躺下,怔怔地看着松叶间隙中的蓝天白云出神。

昨夜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沈葭白如牛乳的肌肤、滑腻柔软的身躯、还有她蹙眉啜泣的面容, 两颊泛出的玫瑰色红晕……

温柔乡。

怀钰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这个词。

苏大勇他们说的没错,女人的身体,的确是温柔乡, 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头,可一旦恢复清醒……

他今早醒来, 看见沈葭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怀里,几乎是滚下榻的。

难道真的要娶她?

怀钰平生最讨厌受人挟制, 娶了沈葭,就真的要受他皇叔控制一辈子了,况且沈葭也不会想嫁他罢?

怀钰卷起衣袖,小臂上残留着好几个牙印,都是昨晚沈葭咬的,她咬得很重,有些甚至破皮出了血。

怀钰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些动静,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伙提着竹筒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厮走进前庭,聚在廊庑下斗蟋蟀赌钱。

怀钰认出其中几张熟脸,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跳下去赌几手,但今日他实在没兴致,只闭了眼假寐。

公子哥儿们手拿蓍草,拨弄着青花浅口盆里的蟋蟀,小厮们围在旁边大声叫好。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觉得无聊,便扯起闲篇儿:“哎哎哎,你们听说了那怀钰与沈家二小姐的事没?”

殿顶上的怀钰悄然睁开眼。

“怎么没听说?”另一名公子哥儿道,“据说他们夜半幽会,去那太液池上共赴巫山,恰好被圣上和娘娘撞个正着,那沈阁老也在当场,险些被气得跳了湖呢。嘿嘿嘿,我早说了,那沈二小姐的身段瞧着就**,本性.**.浪,赶明儿我也夜探一回香闺,和她云雨一场。”

原来昨夜船上人多嘴杂,不仅有帝后、沈如海一行人,还有摇橹的船工、随行的宫女太监、负责洒扫膳食的杂役,即使圣上下了严令,此事不得宣扬出去,但架不住人多,口耳相传,不过半日工夫,此事竟已传得西苑人人皆知。

有人笑道:“舒大,你这可就是痴心妄想了,那沈二小姐可是小煞星的相好,你就不怕他用那把绣春刀,一刀将你砍了?”

叫“舒大”的一脸**.笑,道:“你懂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话未说完,他后脑勺上挨了一记。

舒大怒瞪向身旁的人:“你敲我做什么?”

那人很冤枉:“我可没敲你!”

舒大道:“你就在我身后,不是你还有谁?”

那人也怒了:“说了不是我!我好端端地敲你做什么?你们谁敲了他?!”

其余人纷纷摇头,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十几颗松果如同天女撒花似的冲他们砸过来,众人抱头鼠窜,被砸得鼻青脸肿。

“什么人?!”有人大喊。

怀钰从殿顶上跳下来,拍掉手上的松果渣,道:“你爷爷我。”

众人:“!!!”

怀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一字一句问:“刚刚谁说做鬼也风流的?我来成全他。”

舒大:“……”

舒大提起蟋蟀筒转身就跑。

没跑出几步,被怀钰飞起一脚,踢中屁股沟,像个风筝似的飘出去,恰好落在台阶上,摔断两颗门牙,登时血流如注。

竹筒盖子也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只青壳大蟋蟀,怀钰上前一脚碾死。

舒大发出一声惨叫。

蟋蟀以青为上品,这只金翅大将军花了他三千两纹银才买来,帮他赢了数场促织比赛,现在被怀钰一脚踩成脓水,他嚎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伤心。

这几个公子哥儿都是世袭勋贵子弟,且大多家世没落,与上官熠那帮风头正盛的皇亲外戚尿不到一个壶里,与怀钰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怀钰竟然当着他的面,踩死了他的宝虫,舒大痛心之下,被激出一身血性,抬头红着眼愤然道:“怀钰!你欺人太甚!我父也是世袭的镇远侯,我家祖上是靖难功臣,没有我舒家先祖,你怀家江山还不知道打哪儿来呢!”

怀钰冷冷一笑,撸起袖子,道:“镇远侯怎么了?老子打的就是你!”

说完,一拳挥出,将那舒大揍得鼻血狂喷。

半个时辰后,这群人无论主仆哪个都没跑脱,被怀钰揍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提溜着后脖领,一个个扔进太液池喂鱼。

揍完人,怀钰直奔揽翠阁,刚跳进东跨院,迎面撞上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沈茹。

怀钰:“……”

沈茹:“……”

二人面面相觑。

沈茹率先打破沉默:“小王爷来找家妹?”

“嗯?啊……那个,对。”

怀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他翻墙来找沈葭也不是头一回,但还是第一次被外人撞见,不免有些窘迫。

沈茹低声道:“小妹不在。”

“不在?”怀钰满脸诧异,那她去哪里了?

沈茹嗯了一声,道:“上午……父亲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气,小妹被送回家了。”

怀钰立刻急了:“金陵那个家?”

沈茹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摇头道:“不,沈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怀钰就跳出院墙走了。

正在马槽里吃燕麦的狮子骢被主人拉出马厩,火急火燎地骑上它就跑,甚至还抽了它一鞭子。

因为这匹狮子骢是他父王所骑战马的后裔,怀钰一向很是疼惜,不仅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也从来不舍得打它,平日还亲自给它梳毛和洗澡。

狮子骢也灵性十足,即使不抽它也日行千里,这下屁股吃痛,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跑得比平时更快了,怀钰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沈园。

正值酉戌之交,日暮西山,偌大个沈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中,安宁静谧。

怀钰顺着老路,轻车熟路地翻进沈葭的听雪阁,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翻花绳,怀钰刚要进去,小丫头们起身拦住他。

“你不能进去。”

怀钰一愣,指着自己问:“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辛夷姐姐说了,不能放你进来。”

怀钰:“……”

怀钰心想就你们几个这小身板,我一个打十个,还想拦得住我?

但他最终没有硬闯,而是后退几步,道:“那我不进去,就站在这院子里,行了罢?”

几个小丫头互相对视几眼,点点头。

辛夷只吩咐不能让他进屋,倒没说不能让他站院子里。

怀钰道:“这可是你们说的。”

说完,他扯开嗓子,抬头朝楼上大喊:“沈葭!沈葭你在吗?!我有事儿跟你说!你下来!”

小丫头们:“……”

怀钰还在大声喊:“沈葭!你下来!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沈葭!沈葭!”

“沈珠珠——”

“啪”地一声,阁楼的槅窗被人打开,从上面丢下来一个敞口大肚青花瓷瓶。

“吵死了!滚!”沈葭暴躁的声音传出来。

怀钰将那青花瓷瓶接住了,抱在怀里道:“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楼上再度没了声息。

怀钰将那花瓶交给其中一个小丫头,三两下就爬上院中一株玉兰树。

这株玉兰是昔年沈葭出生时,她娘谢柔亲手所植,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有二层楼高,而且正对着那扇雕花槅窗,夕阳洒金,依稀可见窗纱上映着一个侧脸的轮廓剪影。

怀钰对着那影子道:“沈葭,昨夜之事……对不住了,虽然你自己也有责任,谁让你下那什么散的,反正这事……阴差阳错。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之人,你放心,我会娶你的,咱们不管从前如何,以后……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怀钰越说俊脸越红,明明来的一路上已经打好腹稿,此刻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心紧张得砰砰跳,口干舌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停了好半晌,才接着道:“那个……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洞房花……呸!反正别的姑娘家出嫁有的,我都会给你的,那个你……你不要哭了……哦,对了,还有信物。”

怀钰七手八脚地摘下腰间那枚羊脂玉佩,这玉佩他贴身戴了十九年,除去沐浴更衣,从没取下来过,玉佩底端缀着鲜红的穗子,表面已经被摩挲出一层温润的光华。

“我还给你带了包糕点,是正明斋的。”

怀钰从怀里掏出那路上顺便买来的豆蔻糕,糕是刚出炉的,还温热着,只是被他挤碎了,变成一包糕点屑。

“算了,你别吃了,都碎了。”

他将豆蔻糕重新收好,就在这时,槅窗打开了,里面的人道:“你说了不止一句,你说了……”

杜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沉思片刻,最后抬头道:“我数忘了。”

怀钰:“……”

怀钰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一直都是我啊,”杜若纳闷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小姐嫌你烦,去琴室了。”

“……”

怀钰的脸顿时烧成了火炭,红到耳后根,不停地回想刚刚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他说他会对沈葭好,还说他会娶她,还说什么来着?

沈葭养的丫鬟都是奇葩!奇葩!

为什么不出声?!让他在外面说了这么久!把他当一个乐子看吗?!

怀钰的俊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像中了剧毒。

杜若奇怪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定情信物,不给我吗?”

“是信物!不是定情信物!”

回过神的怀钰疾言厉色地纠正她,将玉佩交到她手上。

“好罢。”

杜若一点也不在意这二者间的差别,只是舔舔唇,满怀期待地问:“豆蔻糕也可以给我吗?小姐不吃我吃,别浪费了。”

怀钰:“……”

怀钰将那包碎掉的糕点交给她,跳下树走了。

跳到墙外,饿了半天肚子的狮子骢正在啃墙缝里的草,怀钰将束在树干上的缰绳解了,骑上马就跑。

狮子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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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澄心堂。

高顺刚送走沈如海,回来见延和帝正看着棋盘默默出神,手中还拈着一枚白子。

棋盘上已分出胜负,白子以半子的优势险胜黑子。

这局对弈正是方才离开的沈如海与延和帝所下,延和帝执白,沈如海执黑,二人坐在棋盘前,对弈了一个下午,双方你来我往,水平不分上下,直到最后官子阶段才让延和帝找到一处破绽,但他并不是很开心,因为他怀疑这破绽是沈如海故意卖给他的。

延和帝握紧棋子,皱眉道:“朕与沈如海数次手谈,倒是今日才知他棋风这般老辣,暗藏刀光剑影啊。”

高顺陪着小心道:“沈阁老再厉害,终究是比不过圣上,最后还是圣上赢了。”

延和帝哼笑一声:“你以为这棋是朕赢的?那是他沈如海让朕赢的,他与朕对弈一向防多攻少,稳健为上,今日却一改往日棋风,变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高顺,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高顺陪笑道,“圣上为难奴婢了,奴婢又不懂棋。”

延和帝也并未怪罪,只说:“你听到他下棋时说的话了,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说什么女儿还小,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哼,小什么小?沈葭只比钰儿小一岁多点,寻常人家像她这么大的,早有几个孩儿了。再说,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如若不尽早完婚,到时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让他女儿的名声怎么办,我看他沈如海的老脸往哪儿搁!朕诚心与他说指婚之事,他却一昧地搪塞、推脱,这是为何?难道是看不起我家钰儿?”

高顺打量一眼眉头紧皱的圣上,只觉得他就像寻常百姓家里为儿女婚事头疼的老父,心中颇觉好笑。

“圣上,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沈阁老应当不是瞧不上小王爷,而是不想跟圣上做亲家。”

延和帝眉心皱得更紧:“这不是一个意思……”

他停顿片刻,忽地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沈如海驽马恋栈,舍不得这首辅的位子?”

高顺点头,道:“正是。”

因宣宗一朝曾有藩王作乱,此后为了杜绝后患,宣祖爷曾出台一系列法令,大力限制宗室权力,比如亲王满十六岁后必须去封地就藩。

像怀钰这种十九岁还留在京城的,是极少数,而且按照他的父系是扶风王一脉,先帝在位时,扶风王是亲王,但延和帝登极后,只有他的儿子才能封亲王,按理扶风王应该要减爵一等,降为郡王,但等怀钰承袭他父王的爵位时,却是保留了亲王的头衔,足见圣上对他的宠爱。

但无论再如何宠爱,怀钰日后也只会是个闲散度日的宗室王爷,泼天富贵是有,但没有什么实权,对沈如海的仕途不仅没有效力,反而会起阻碍,因为依照惯例,宗室姻亲不能在朝中握有实权,沈如海若成了怀钰的岳父,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请辞,日后至高也只能封个伯爵,在宗正寺或是礼部兼个什么虚职,不能再踏入大晋的权力中枢一步。

现在沈如海的心里,应该恨不得掐死他女儿罢。

延和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扔进棋钵,道:“他沈如海心思比谁都深,只是他忘了,这内阁首辅的位子,是朕给他的,朕既然给了他,也能收回来。”

高顺闻言一惊,心想皇上这是动了罢相的念头了。

正在这时,閣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人一头撞了进来。

延和帝惊得险些抄起棋钵扔过去,一看来人,火气立刻往头顶冒:“你来干什么?动静弄上那么大!要拆了朕的屋子?”

怀钰激动得满脸红光,头发上还沾着汗水,似是一路狂奔而来,他高声喊:“皇叔!”

延和帝:“……”

他已经有许久没喊过一声“皇叔”,这声皇叔一喊出来,圣上就是有天大的气也消了。

延和帝道:“怎么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怀钰道:“我要成亲!”

延和帝:“!!!”

延和帝惊得站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成亲?你要娶谁?”

“沈葭!”怀钰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娶沈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