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刑部大牢不算阴深, 高墙上还开着一扇天窗,阳光洒下,在牢房里留下一个长条形的光影, 能看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周围是囚犯们不满的大骂声,中气十足, 脚链镣铐擦过枯草和地砖的声音此起彼伏, 狱卒们呼喝的声音时不时就传来,使得这处牢狱没卫娴想像中那么糟糕。
她靠近铁栅栏,仔细打量坐在光里的福王殿下。萧元河坐姿随意,东倒西歪,单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光洒在他脸上, 把那抹坏笑照得特别清楚。
“萧元河,你在玩什么把戏?”给他送饭,她是舒服日子没过够吗?
“嘿,嘿, 嘿,你这是什么态度,本王这是想方设法见你。”
“现在见到了, 我回去了。”
卫娴转身就走,萧元河见她没紧张害怕, 放下心来,在她身后嚷嚷,“记得送晚饭来, 我要吃烤鹿肉、吉祥如意卷、四时八珍汤还有鱼唇烧骨……”
奢靡王爷一顿饭会吃掉小户人家半年的口粮。
卫娴:“……”
“要热的。”萧元河站起来,走到铁栅栏边, 深情地从栅栏的缝隙伸手握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轻轻吐气,“要府里跑得最快的厨子送来。”
“你不是说让我送来吗?”卫娴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
楼梯处有暗影浮动,远处牢房传来疯子般的狂笑,笑声瘆人。
“本王想了想,你还是不要来了,万一你眼疾发作又怪我。”萧元河微微躬身盯着她的眼睛看,“现在看起来还行,昨夜本王可是被你的丫鬟责备了呢。”
“那可真是对不住,我晚上就给王爷送饭来,可别嫌饭菜冷。”卫娴瞪回去,“万一把你饿瘦了,娘会心疼。”
说完还抬手摸了他的脸一把,萧元河赶紧飞速后退,避开她的魔爪,被捏被扇的阴影还在,他决不会犯第三次错误,“行吧,既然王妃深爱本王,本王准了。”
卫娴压下怦怦直跳的心脏,又偷偷瞄了一眼他所在的监房,里边虽然简漏,倒是干净,干草是新的,可能是有人嫌闷,干草被整齐排在地上,根根分明。
对于好动爱热闹的人来说,坐牢怕是十分难熬。
“你还没说怎么把自己整进牢里来了?”见他坐到干草上,卫娴也蹲下来,靠着铁栅栏,开始嘲笑他,“求我啊,求我我就给你送好吃的来,还有酒。”
“卫六,好样的,等我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狱卒巡视到他们这边,见到福王殿下和王妃正在深情对望,心头一颤,王妃这样好看的人,和福王般配是般配,但是福王殿下老是胡来,王妃岂不是要跟着遭罪?
等狱卒巡视过后,萧元河往栅栏坐近了一些,小声说:“我刚才听隔壁说西市有个人消息很灵通,找人找物十分灵验,赵笙笛还没找到那个偷拿银针的孩子,你派个府里机灵点的小厮去打听打听,千万别让其他人先找到他,特别是老四。”
人隐藏在京兆府,要躲过宋家混进去很难。
卫娴收起玩笑心态,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张方子,你替我带回去给方神医。”萧元河飞快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她手里,指尖擦过她的掌心。
“你不会真有危险吧?”卫娴手掌轻颤,压下隐忧。
萧元河嗤笑一声:“能有什么危险,就是关几天很快就能出去了,对了,这回之后,我也不用去国子监了,经书都不用抄了。”
“真的?”卫娴不太相信,她匆匆收好那张泛黄的纸。
“真的呀,要不然我这牢不是白坐了吗?你放心回去吧。”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森严的牢房,探监还是可以的,卫娴半信半疑地走了,反正晚上她还会再来。
*
皇宫,德仁殿。
景和帝刚批完几份奏章,外面就传来“太后驾到!”
顿时身体一僵,端坐在书案后。
太后满脸怒气,气冲冲迈进殿里,景和帝赶紧起身迎上去,“母后怎么来了?”
“再不来,哀家的乖孙就要被人害死了!”
“谁这么大胆敢坏了皇家子嗣!”景和帝假装没听懂,顺着她的话嚷嚷,“朕诛他九族!”
太后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搀扶,“元河小小年纪被你支使干这干那,你还好意思让他坐牢。小小案子也要三法司会审,皇家几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又不是二十几年前,如今皇室中兴,世家也都老实了,怎么还如此小心翼翼,连孩子都不如。
太后心里气恼,没给皇帝好脸色。
“母后教训的是。”景和帝只能受着,朝堂上的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也不是哀家插手朝政,如今没有太子,各家都着急,拼命使法子鼓动你选秀,后宫里这些个妃嫔谁不怨你偏爱元河,这下好了,他下了大牢,往后谁都能欺负他,你这舅舅做得,也不想想后果。”
太后用力跺了跺凤头杖,黄花梨精雕细刻的柱端戳在地板上,响起沉闷的咚咚声。
景和帝扶她在案前圈椅坐定,“母后,朕不会再选妃的,您放心,不是没有张家女为妃嫔。”
只是一直受他冷落,空有妃位,泯然众人,张家只不过在试探他。
“毓秀宫那位?不是长年染重疾不见人?也不知道这疾是真是假。”
太后坐稳,母子俩许久未有深谈,小内侍机灵地端上热茶。
德仁殿外,长公主和武威王并肩走在石阶上,埋怨地往旁边扫了一眼,“你当时就在殿上,就会装聋作哑,任由儿子被拖下去。”
得知萧元河被下了大牢,长公主立刻进宫,在宫门遇到武威王,夫妻俩还在马车中吵了一架,武威王没吵赢,被拉进宫。
“公主,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案子。”
“这还不大什么时候才大,非得等儿子出事才算大?也不知道元河吃了没,早膳用的什么,晌午有人送膳没有。我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他有事,我跟你没完!”
长公主也是气急。这小子才成婚没多久,天天是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已经让人给他送饭了,公主放心,元河也是我的独苗。”
长公主冷哼,怒气到底淡了下来。
春福见到他们,赶紧飞奔下阶,行礼后道:“太后正在殿内,两位怕是要等。”
“母后也在?”长公主停住脚步。
宫里消息灵通,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巧合,太后已经很久没出咸宁宫。
武威王一遇到这些勾心斗角的场面就头疼,“太后也是担心元河,公主放宽心。”
“宽心有什么用?”长公主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在儿子没平安出来前,你不许回西北。”
“所以说,当初打几鞭子,早完事了。”武威王对儿子向来严厉,就担心他被长公主和太后宠坏,“公主怕是被这小子骗了,他能让自己吃苦头?”
知子莫若父,萧元河什么样,长公主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现在他怕是在牢里吃香喝辣过得滋润。
武威王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此刻的刑部大牢,卫娴刚离去没多久,萧元河的牢房里饭香弥漫,地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元河,你这是闹哪出?听到你被下大牢,我吓都吓死了!”
牢门大开着,谢梧坐在地上,看自己的贴身内侍从食盒里往外掏碟子。
“你凑和吃点,宫里御膳房做的,比不得你府上。知道你口味刁,我费了好大劲才请来总管亲自掌勺。”
“真是好兄弟。”
萧元河正在大快朵颐。
“六哥担心你,急得不行,你这也太突然了,也不传个消息,搞大事也不带我。”谢梧埋怨起来,“害我辛辛苦苦到处打探消息,还费劲出宫。你知不知道你大婚之后,我出宫没那么方便了。”
想到这,谢梧更是不爽,数落个不停。
萧元河朝他招了招手,他凑了过去,洗耳恭听。
“你可以说替我照顾府里,我现在不是坐牢了吗?”
“啧,轮得到我?姑姑根本不让人靠近。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大家都说你真勇,敢跟张太师硬杠,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揍张蓝和,张太师就恨不得杀了你,你现在又要把他表妹的外孙送来吃牢饭,啧啧啧,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半夜派人来要你的命。”
谢梧叽叽咕咕说一大堆,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张绯玉回京了。”
“他不是游历天下去了吗?”这倒让萧元河有些吃惊。
张家人里,只有张绯玉最难缠。他不在京城之后,他们日子好过很多。
“游了四年多,也该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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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梧觉得虽然小时候他们斗不过张绯玉,长大后未必不行。萧元河捏着扁平的酒盏沉思。
想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张家急着让舅舅选秀。”
“为什么?”谢梧一头雾水。他回来,跟父皇选秀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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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河给自己倒满酒盏,喝了一大口,“我觉得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你想想,现在张家的妃嫔里有没有成年的皇子?”
“没有啊,要不然能轮到宋家?”谢梧突然眼睛一亮,“别说成年啊,连皇子都没有,别说皇子,公主也没有啊,毓秀宫里那位贤妃娘娘都病了多久了。这几年宫宴都没见过她出来。”
现在比他小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两个,后宫好像很久没有小孩子出生,他还以为父皇已经不行了。
“可是,就算现在他们能送一位张氏女进宫,也不一定会有孩子吧?而且,就算有孩子,也有可能是位公主。”
“小孩子不是最听话吗?”
张家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
卫娴回到府里,以熟悉大家为由,把福王府的丫鬟小厮都召集起来,正殿前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萧元河虽然不住在福王府,该有的配置还是有的,小厮个个眉清目秀,眼睛里透着机灵劲儿,果然是什么主子就养什么随从,这些小厮丫鬟们一点都不怕她这个王妃,眼里没有那种恭顺的谨小慎微,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使唤得动这些人。
王府总管夏福胖乎乎的圆脸上倒是带着恭敬的笑容。
“王妃有事尽管吩咐,王爷不在,您就是咱们的主子。”
卫娴端坐殿上,面前摆着一张矮矮的翘头案,案头两边站着尽圆尽方两个丫鬟,案上是名册,她按着名册叫人,叫到的就近前回话。等所有人都报上自己的出身来历还有专长后,她留下四人,让其余的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被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妃要做什么。
他们平时都跟着福王殿下外出,表面的身份却是一个厨子,两个贴身护卫,一个书童,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会武且识字,是公主府家生子,跟着王爷一起长大。难道王妃是要挑选他们去劫狱?
四人的眼睛瞬间亮起。
“你们都姓萧,和王爷一起长大,现在,他落难了,需要你们做些事。”
卫娴挺直腰背,严肃地扫过面前四人,看到他们眼中的跃跃欲试,没看到惧意,心理暗暗点头,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会因为恐惧而背叛。
“萧敬臣。”
“小的在。”
身份是厨子的清瘦男子躬身行了个揖手礼。
“你负责给王爷送饭,每日三餐,一餐都不能落下。”卫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萧敬臣还以为是派他去端了刑部大牢,听说是送饭,脸垮了,不过还算老实,应了声是之后退回原来的位置。
剩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暂时静观其变。这又让她高看了他们一眼,至少没出现那种逞匹夫之勇的情况。
“萧保宁。”
“小的在。”
书童笑着上前,他的笑脸一团和气,让人倍感亲切,人也长得眉清目秀的,小鹿眼明亮清澈,看着就有股机灵劲儿,是四人里年纪最小的,今年十六,那天从浣花楼回到王府,她和尽圆在厨房前就见过他,果然,除了当书童,他也会做饭。
这时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你去西市打听一个人。”卫娴递给他两张画像,“有胡子的是伪装的。悄悄打探,不要惊动任何人,若是出了差错,你就等着王爷罚你练箭四十八个时辰不带停的。”
卫娴用这个强调这事的严重性。
“小的明白了,王妃。这就去办。”一溜烟人跑没影了。
卫娴心里暗赞,居然知道她只给他四十八个时辰,这样的人才难怪萧元河喜欢。
剩下两个侍卫没安排任务,两人有点沉不住气,这是一对双生子,两人长得很像,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黑色短打,模样周正。卫娴一时分不清他们俩,于是捧着名册念道:“萧以鉴。”
“小的在。”气质更重稳的上前行礼。
卫娴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的眼型更狭长,他弟弟萧以镜眼仁更圆,其实不细看眼睛的话,真看不出来。
“王爷平时怎么区分你们?”卫娴好奇地问。
“用暗号。”萧以鉴轻声回答,“我今天叫十一,弟弟叫十二。”
“那跟叫名字有什么区别?”卫娴扶额。
“区别大了,王妃。”萧以镜眨了眨眼,“如果我们记错自己的暗号,会被罚。”
“他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交换暗号?”
“他就是知道,长这么大只有王爷能区分咱们。我们爹娘都分不清。”
“你们的眼睛不是不一样吗?”卫娴彻底被挑起好奇心,下一刻,她发现两个人的眼睛又变得一模一样了。
真是神奇的双生子!
这下连她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尽圆尽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做到的?”
“这还不简单,王爷从小就发现了,他觉得不够有趣,非要把我们弄成一样的。”
“跟他一起玩的公子们分不清我们才有趣呀。”
“王妃,我们要做什么?”
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脸,卫娴只能让自己强行冷静,“你们轮流去盯住周家,有什么情况立刻传消息回来。”
听到她如此安排,萧敬臣暗暗点了点头。王妃确实跟别的女子不同,难怪王爷肯让她帮忙。
“去吧,好好做事,小心点,别让自己受伤了。”卫娴温声提醒,“府里提高警惕,加强戒备。”
两个侍卫应声退下,只有萧敬臣站着没动。
“你还有事?”卫娴放下名册。
“王妃,王爷刚才安排两位医女进府,她们的吃食及居所要怎么安排?”夏福赶紧上前解释。
卫娴纳闷,没事召医女做什么?
突然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昨夜她眼疾犯了,以萧元河的细心程度必然有安排,她倒是要接受他的好意,这两人的费用由她自己出了,怎么好意思让他出。
“她们与尽圆尽方一样的月例,由我出,不用记在王府账上,在正院附近寻处小院落让她们住。”
“这……”夏福迟疑起来。
王妃和王爷这么见外,怎么是好?
“就这么办,王爷那里我会跟他讲明,都办事去吧。”
她将萧元河要吃的菜谱递给萧敬臣,“今晚准备这些,备好后我与你送去。”
“是,王妃。”
萧敬臣态度已经大变,和之前的冷淡相比,多了一丝敬重。
等人走后,卫娴松了口气,心里暗骂,萧元河是怎么训练他这些小厮的,一个比一个难缠,很容易就被他们纠进去,安排他们干活耗费的心神就跟画了好几张人像。
“王妃,萧二姑娘来了。”
还没歇口气,小丫鬟就来禀报。
武威王府这一大家子真是急躁,萧诗绘怕是等了很久,耐不住性子要来看她的笑话。
“打发了,今天不见。”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几个庄头。”
同一时刻,刑部大牢里的萧元河闲得没事做,仰面躺在干草上跟隔壁囚室的人闲聊。
“你说西市有暗杀组织?说来听听,这组织怎么就出名了?”
隔壁是一个十分健谈的瘦小中年男人,说话像说书先生,是因为偷东西进来的,说起自己的经历那是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你说我偷谁不好,去偷小叫花子。偷就偷了吧,结果你说倒不倒霉,那钱袋是小叫花子刚偷了宣候世子的。我这就倒霉了不是?”
“这跟暗杀有什么关系?”萧元河往隔墙凑近一些。
两人隔着墙闲聊,引来狱卒们的不满,不过萧元河身份尊贵,只要他不出事,他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不过是跟小偷闲聊打发时间,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暗杀什么的,狱卒们只当那小偷是跟人编故事瞎炫耀,真有那什么组织这么正大光明让人找上门去?还涉及勋贵人家,真相信才有鬼。
“嘿,你不知道,那一带的小叫花子领头的叫小舟哥,功夫十分不错,会飞檐走壁,专门劫富济贫。”
萧元河听了哈哈大笑:“这倒是个英雄好汉。”
“谁说不是呢,我听人家说,小舟哥办事十分牢靠,他手下那些小叫花子,就没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照你这么说,皇宫里的事他们也知道?”
“嗐,那必然不可能,他们又进不了宫。我是说,除了皇宫,这京城里哪个角落发生些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
“这么厉害?难道他还半夜飞檐走壁去听墙角不成?”
“那必须的啊,要不然宋家怎么会追杀他。”
“你胡说什么?!”关在距离他们两个牢房之外的招远侯周绪勃然大怒,“信不信本侯灭了你。”
萧元河懒洋洋出声:“周侯爷倒不用这么着急,你我都身陷囹圄,别说大话。难不成,你也被听过墙角?”
周绪没再说话,但是那边传来脚链拖地的声音。
“吵什么吵什么,都安静!”
狱卒跑过来,挥舞着棍棒敲打铁栅栏,响起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但是没敢敲萧元河的囚室。
等狱卒走过,隔壁小偷大哥又开始唠叨,“王爷,咱们也算同患难,老实告诉你吧,我偷的那个钱袋子里面没有银子,只有几根针。”
“什么样的针?”萧元河来了兴趣,坐起身来。
“银子做的针。但又不是试毒的那种。”
“针炙那种?”
“对对对,就是针炙那种,我说怎么不像缝衣裳的。”
“那针呢?”
“当然是被小舟哥拿了,他直接把我扭送见官,我这不是进牢里来了吗?官老爷们说我偷盗数额巨大。”
“那个小舟哥这么直接拉你见官,他不怕宣侯世子找他麻烦?”
“王爷,您说笑了不是,小舟哥都能听墙角了,宋世子想抓他也没那么容易啊,再说了,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你不是见过他吗?”
“嗐,您是不知道,这小子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时而老人时而小孩,时而姑娘时而夫人,千变万化。”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小舟哥?”
“他自己承认的呀。”
“……”
大牢里只有他们俩聊天说地,一会儿说小舟哥,一会儿说西市的美艳胡姬,一会又是城外哪家道观香火盛,一会儿又是城里哪家点心好吃,天南地北,没有歇嘴的时候。
听得狱卒直乍舌。福王殿下真的是太能聊了!
然后,几个狱卒忍不住凑过去,围在他们俩的牢房铁栅外,竖着耳朵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说。
福王殿下说宫里的奇珍,小偷说宫外的异宝。
整个刑部大牢分外欢畅。
*
京城西市向来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绿眼珠子的胡商洋商随处可见,西域舞姬还会在街心旋转柔软的腰肢起舞招揽客人进店买酒,柔若无骨的双臂轻轻拎着酒壶扭腰一转,艳红轻纱长裙像花一样绽放,酒鬼们就被这又娇又香的酒娘子骗进酒居。
酒居外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他们坐在那里晒太阳,有个不起眼小叫花子离他们远些,背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萧保宁换上了破衣裳,来到西市小花巷,结果他一出现,酒居外的小叫花子就围了上来。
“什么地方来的?懂不懂规矩?”
“几位哥哥好?”
“谁是你哥?老实交代!”
“家里遭了洪灾来京城寻亲。”
“听口音怎么不像,哪个地方的?”
“乐县。”
“乐县没水灾!骗谁?兄弟们给我打!”
“去年去年的洪灾,我寻亲一年啦!”
萧保宁哭着挣扎着,衣裳都被扯破了,那些人才停手,他又凄惨道:“我以前是在皇城边上讨饭,那里都是达官贵人,现在不行了,大老爷们都在抓叫花子,我是拼了命才逃到西市的。哥哥们是不知道坊门多难闯。”
“这倒是,没通门文帖你可过不去。”小叫花子们信了他的话,“不过,不要以为跑到这里就有饭吃,这一片是我们的地盘。”
为首的搓了搓手指,萧保宁装傻,小叫花子们一涌而上,直接把他按在地上搜一遍,只搜出两个铜板。
“切,不是跟贵人讨饭吗?怎么连个玉佩都没有?”
“本来有,被我当了买吃食。”
“怪不得吃得细皮嫩肉的,还怪白的。也不知道留点。”
萧保宁掩好自己的破衣服,不好意思地讪笑,“哥哥们教训得是。”
他脸皮够厚,叫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哥哥也没有什么不适,让小叫花子们很满意,“以后就跟着我们混吧,饿不死你。”
“哥哥们好人一生有好报。”
“你叫什么?”
“小宁。”
这边闹成一团,躺在地上的小叫花子也没醒,萧保宁悄悄看了好几眼,最后忍不住问:“他就躺那里没人管?”
“别理他,是个傻子。”说完,小叫花子们突然一哄而散,陡留萧保宁站在原地。
酒居走出两个醉熏熏的胡商,小叫花子们上前讨钱,被他们拳打脚踢,发过酒疯之后才扔下几个铜板。
“你傻呀,怎么不去讨钱?”被爆打一顿的小乞丐们返回原地,对着萧保宁就是一顿教训。
“是是是,下回一定去讨。”萧保宁不好意思地笑着。
没过多久,又出来一个醉酒的胡商,这次不用说,他就跟在其他人身后跑过去。这次的胡商脾气挺好,哈哈大笑着撒了一把钱。
小叫花们很高兴的捡钱,萧保宁也捡了几枚,很识相的上供了,这才被大家接纳。
在墙边坐了一上午,总共捡了十几枚铜钱,他花了三个铜钱买了个素馅包子,还扯了一点想给那个躺在地上的小乞丐。
“醒醒。”他伸手推了推,没反应,要不是指下温热,他还以为这人死了呢。
“别理他,他躺那好多天了。”
“他不会饿死吗?”萧保宁从来没饿过肚子,公主府从不刻待下人,虽是奴籍,过得比大部分人好多了,手上的包子以前他吃都不吃的。
也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才混入乞丐堆里。
“不会,小舟哥不让这里有饿死的人。”其中一个小乞丐走过去,将那人翻了个面,塞了一小块包子到他嘴里。
另有一人也撕下一小块,同样的动作塞进去。
“小舟哥真是好人。”萧保宁学他们也撕了很小一块塞过去,那人短暂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他。”
“那要等他心情好,小舟哥很少出来的。”
“你们不知道他住哪吗?”
“不知道。”
萧保宁开始发愁王妃交给自己的任务。
*
福王府,阳光洒在木制廊庑上,光线晃眼,庭院里的花都无精打采。
萧绘被晾在花厅快一个时辰,开始变得急躁。
“二小姐,我看王妃这会儿正忙,我们是不是明天再来?”
为首的庄头小心翼翼,谨慎问着。其他人也有些心虚。听说福王进了大牢他们才敢过来,结果连王妃的面都没见着。
以往他们都不用进府回话,这回是有了王妃大家心里不安,往年吞下的好处以后还有没有,王妃是不是个好拿捏的,现在都不知道。
“朱庄头,你连这些耐心都没有,祖母怎么放心把田庄交给你。”
“二小姐说的是,老奴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该打。”说着抬手给自己一巴掌,“老奴听说王妃不通庶务,我们几个是做了多年庄头的,自然是能让她满意。”
“嗯?”萧诗绘挑了挑柳叶眉。
“是是是,是让二小姐和老王妃满意。”
说话间,门厅传来脚步声,大家看到走进来的人,脸垮了一瞬间。
“桂华姑姑怎么来了?”
长公主账房嬷嬷的厉害他们早就见识过。
烟霞见他们哭丧的脸,心中快慰。想欺负王妃,长公主早有准备,怎么可能让人欺负王妃!
“大家随我来吧,王妃在杏子厅等着呢。”
福王府虽然建得雅致漂亮,亭台楼阁的名字却是随便叫的,牌匾上的字也是各异,有些刻得精致,有些又十分古朴。杏子厅离花厅不远,绕过两个拐弯的廊庑就到,门匾龙飞凤舞,字迹刚劲,杏子两个字能刻出气像万千。
厅中有一张黄花梨翘头案,上面堆满账册,卫娴就端坐在账册之后,盛装打扮,小脸严肃,王妃架子端得十足。
申时初的阳光洒进来,满室金光,王妃就坐在金光之中,威严又贵气。
几个庄头不由自主跪下去,行了大礼。
桂华嬷嬷暗暗审视。公主还担心王妃镇不住场面,这样看来,即便她不来,只怕这些庄头也欺负不了王妃。
“起来吧。”
新王妃声音慵懒甜软,看着不像是精通庶务。几个庄头微微放心。
福王府的田庄多是皇宫赏赐的皇田,都是沃土,产出可观,福王向来奢靡,售卖米粮的银两早就挥霍一空,账册记得明明白白。
他们确实不用害怕。
庄头们起身,坐到两边的矮案后,开始暗暗观察这位名气不太好的王妃,思量着她要怎么做。
卫娴扫眼望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萧诗绘身上。今天萧二姑娘很是沉默寡言,进厅之后还没开过口。
这不太像她以往的模样。
“账册我都看了,有几个问题诸位庄头理清了就能回去。”卫娴开门见山。
朱庄头端起小丫鬟刚送上来的茶饮了一口,点头道:“王妃请问。”
“西郊猎场附近那处庄子是谁在管?”卫娴拿起其中一本账册。
这本账册里光是酒钱上半年就花了一万两,也不知道萧元河是喝的什么琼浆玉酿这么贵。
“正是老奴。”朱庄头赶紧放下茶杯,心提了起来。不会这么巧就查了这处田庄吧?
他赶紧站起来,躬身回话:“回王妃,王爷爱打猎,每月狩猎五到十次,都带着城中公子们随行,他们好美酒,都是买的最好的酒。”
“哪家酒铺的酒?”卫娴纤细的手指敲着案面。即便她从来没学过管家,也知道这账本写得不清不楚,连个店名都没写。
萧元河是自己败家还是被别人败光家产?难怪府中账上的存银没多少,早上公主才送来两千现银。
“玉泉酿。”朱庄头开始擦汗。
卫娴皱眉,本来只是想问问,谁知道居然真让她问出问题来了。她爹喜欢喝酒,玉泉酿最贵的酒也才五十两一壶,这册上居然写着百两一壶,直接翻了一倍。
“仔细回话!”她猛地将账册甩到庄头脸上,吓得朱庄头赶紧跪下,“王妃,老奴错了!老奴见钱眼开,贪了酒钱。王妃开恩啊!”
他求饶太快,卫娴倒怀疑起来,转头问一直立在一边的萧敬臣,“王爷平时喝什么酒?”
“宫里赐的四时酒。”萧敬臣面无表情,心里乐开了花,原来王妃也不傻嘛,一看就知道册子上的酒钱有问题。
“去打猎也带酒?”卫娴有些无语了,萧元河果然是个败家子。
“带,用马车拉着,路上也会喝。尽兴了还会绕开庄子往深山里去,还带着厨子,随时会宴客。”
懂了。卫娴以为他是假装纨绔,结果是真的纨绔,不掺水的。
她盯住朱庄头:“你敢贪酒钱,我就敢替夫君打发了你,来人,请家法!”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朱庄头呼天抢地,头都磕破了。
桂华嬷嬷心里一紧,担心地望着卫娴,怕家法太过于血腥吓着她。
“嫂嫂,要请家法也是要回武威王府,哥哥不在,你哪请得动家法。”萧诗绘娇滴滴地声音传来。
她用帕子掩着唇轻笑,身边的小丫鬟替她轻轻打扇,刚及笄的小姑娘长开之后,妩媚风情越发浓厚起来,细长眼弯弯笑着,柳叶眉修得很漂亮。
“福王府的家法我还请得动。”卫娴冷冷道。
厅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还愣着干什么?”她不满皱眉。
“是。”萧敬臣躬身行礼,走出杏子厅。
萧诗绘狐疑地盯住卫娴。这是在干什么?福王府几时有家法了?
没一会,萧敬臣带着两个侍卫把箭耙搬了进来。
“这是……”就连桂华姑姑都不懂她要做什么了。
几人放好箭耙,直接将朱庄头按上去,绑紧四肢,萧敬臣手里拎着一把巨弓。
“你……你们敢!”朱庄头嚎叫起来,“我……我找老王妃……
话没说完,“嗖”的一声,一道利箭射在他的颈侧,他脖子一凉,嚎得更大声。
卫娴悠悠道:“贪银渎职者二十箭。朱庄头可要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救命,救命!”见她来真的,朱庄头激烈挣扎,“二小姐救我!银子都是给你的!”
只一箭就招了,同时吓得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卫娴依旧没放他下来,转头看向剩下的庄头。@无限好文,尽在
“王妃,我们招,全招。”
萧诗绘没想到卫娴轻轻松松把事情料理了,庄头们比被打板子还害怕,她脸色煞白,“嫂嫂,银两是哥哥孝敬祖母的,不信你问他去!”
“好啊,我问他去。”卫娴居然点了点头,没处理她。
萧诗绘忐忑不安地离开。
*
刑部大牢。
萧元河听完萧敬臣一板一眼的汇报,笑得直打滚,“卫六,你真是个天才,哈哈哈……”
“快点吃,我还要回去陪娘用晚膳呢。”卫娴不满地催促。
“进来陪本王吃点。”萧元河开始不要脸地秀恩爱,“我跟你说,你想吃什么让敬臣做,他可是府里排名第一的厨子。舅舅都想要回宫,我没给。”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悄悄说:“你还记不记得十一大婚时我送的那颗珊瑚树?舅舅说,如果不把敬臣给他,就把珊瑚给他。你说他值不值钱?十一都气坏了,最后还是我大老远猎了只白狐给他才气消。”
耳廓被灼热的气息扫过,卫娴轻轻颤栗,想后退却被萧元河一把抱住,喂了颗鱼唇丸子。
“王妃快尝尝,是不是当得起天下第一厨?”